温慕雨素手拨弦,初时只是奏了一曲再寻常不过的古曲。
宁裔“不挑食”,向来弹什么她听什么——
温慕雨便随意拣了两首自己平素在客人面前奏惯的曲子弹了。
曲谱她早就熟烂于心,信手拈来,全不费心思。
既不用费什么心思,温慕雨便也放任自己在这熟悉又陌生的环境之中。
淡雅的幽香,令人沉醉……
温慕雨不由自主地入了境,仿佛某一日的光景重现——
惊鸿一瞥,后又倾心于对方才华的感觉,再一次侵袭了她……
温慕雨柔肠一动,鬼使神差的手指拨弦的动作一顿——
一曲《凤求凰》,缠缠绵绵地从古琴上流淌开来,还带着几分欲语还休的踟蹰。
温慕雨蓦地意识到自己弹了什么,恍然改弦,同时慌乱地看向宁裔。
她是古琴大家,深谙此道,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转走音律,并非难事。
可惜,她太怕被宁裔发现心事,手上拨弦的动作便僵硬了几分。
恰好又对上宁裔探问的目光,温慕雨直接把一个转音,变成了破音。
温慕雨:“……”
宁裔挑眉。
她又不傻,又不是没见识,会听不出刚才温慕雨弹出了一小段《凤求凰》?
而且,那琴色很是缠绵,可不是温慕雨平素在客人面前逢迎的路数。
连宁裔自己,方才都有那么一瞬,被琴音带入了境。
莫非……
宁裔露出了感兴趣,兼看好戏的眼神。
温慕雨被她看得心里咯噔一声,同时红了脸。
温慕雨都能想得到,宁裔接下来会问什么。
她久在萱华楼中侍奉,心思转得极快。
于是先下手为强:“大官人是喜欢上什么人了吗?”
宁裔被问得一愣。
然而稍一动念,宁裔就明白了温慕雨怎么想的。
不就是先下手为强,顾左右而言他吗?
宁裔才不上当,笑眯眯道:“是你的琴音,太引人入胜了。”
温慕雨见她那副笑模样,心内暗叫不好。
果然,宁裔勾着唇角,有意抻长了声音:“《凤求凰》哦!”
温慕雨登时大红了脸。
宁裔嬉笑着凑近了来:“来和我说说,你究竟爱慕上何人了?”
人人都说宁大官人好样貌、好家世,又懂得尊重、体贴女子,谁要是将来嫁给他,那是几辈子修来的天大的福气。
温慕雨此刻却只想把这张好看的脸一巴掌拍开,再缀上一句:“我不喜欢小白脸儿!”
可宁裔到底是她老板,小胳膊拧不过大腿,温慕雨只能选择愤愤地咬牙。
“我能喜欢上谁?”她反问宁裔。
宁裔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换上了一副极正经的模样。
她端详着温慕雨,端详了好一会儿。
温慕雨的容貌,算不上十分绝色。她身具不凡才艺,气度高雅,兼久历风尘,与只有绝色容貌,却无根本内涵的女子相比,令有一番别致韵味。
这样的女子,合该着落个好归处,合该被好生疼爱,而不是……
宁裔脸上的正经模样,变成了隐隐的担忧。
温慕雨古怪地看着她。
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忽听宁裔幽幽道:“我听说那石大胡子一把年纪还纳了妾。”
温慕雨狐疑地看着她。
宁裔当她执迷不悟。
温慕雨是宁裔的属下,宁裔自问得对温慕雨负责,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温慕雨跳了火坑。
“听说石大胡子娶过两任老婆,都不长命。可见他是个克妻的。”宁裔打算掰开了揉碎了说给温慕雨。
克妻什么鬼?
温慕雨拧着眉头看宁裔。
从来只有“妻克夫”之说,那是娶了倒霉老婆的男人的晦气。
至于“克妻”,莫不是夫克妻?
这话也就是从宁裔的口中说出来,否则还不得被唾沫星子淹死?
亏宁裔还是个男人。
温慕雨认识宁裔多年,听多了从宁裔口中说出的奇奇怪怪的话。
听得多了,也就习惯了。
至于石学士“克妻”什么的——
等等!
石学士克妻不克妻,和她有什么关系?
宁裔不会是以为……
温慕雨嘴角狠抽了抽。
宁裔却只当温慕雨被自己戳中了心事。
摇头叹息:“你说说你,要模样有模样,要才华有才华,将来等你出嫁的时候,我再陪送你一副好嫁妆。你怎么就想不开,想去给石大胡子做妾呢?”
温慕雨微圆了嘴,忘记了眨眼。
宁裔俨然把自己当温慕雨的长辈了,又语重心长道:“石大胡子是有才学,可他比你大了将近三十岁。而且……你只看他作诗词作得好,为官大概也过得去,可他在对待女人上,实在不怎么样。”
说着,宁裔压低了声音:“你知道她现在家里的那个美貌小妾吧?是他十年前从伎馆中赎出来的。当时那姑娘才十二岁,就被他……”
宁裔丢给温慕雨一个“你懂”的眼神。
温慕雨已经被她的一番话,唬得反应不能了。
宁裔很满意于她的反应:“所以啊,这样的人,你还指望嫁给他做正妻?”
“谁、谁说我要嫁给他?”温慕雨终于找回了言语能力。
这回换做宁裔言语不能了:“那你还……”
那你还情难自禁地弹起了《凤求凰》?
温慕雨猜到她要说什么。
对石学士,温慕雨只有崇敬和仰慕,崇敬他为官清廉、一心为民,仰慕他的诗词才学。
一想到宁裔误以为那段《凤求凰》是为石学士所奏,温慕雨的鸡皮疙瘩都起了一层。
但凡眼前这人不是宁裔,以温慕雨的性格,早就要张口不客气了。
就算对方是宁裔,温慕雨也撵人:“大官人,外面日头那么好,你该出去晒晒太阳了。”
宁裔可不这么想。
她一番关心下属、生恐下属跳入火坑的老父亲心思,刚被“温慕雨爱慕的不是石大胡子”的现实安抚下,另一种心思就泛漾开来。
宁裔好奇:“你爱慕谁啊?说来我听听!”
听听这话问的!
追着一个姑娘家,非问人家爱慕的是谁!
若非与宁裔相识多年,又在宁裔的手底下讨生活,温慕雨真要怀疑,自己面对的,不是东家,而是闺中密友了。
还是嘴欠、好奇心重的,闺中密友!
“说来听听嘛!”宁裔殷殷地看着温慕雨,“我好帮你参详参详。”
温慕雨对宁裔没有旁的感情,也受不了她此刻的眼神:瞪着一双圆溜溜、湿漉漉的大眼睛,惹人怜爱的小狗似的……
抚了抚手臂上压根儿不存在的鸡皮疙瘩,温慕雨耐着性子:“大官人,您那么忙,哪有功夫替我参详这个呢?何况,八字还没一撇呢……”
“那小子不知道你喜欢他?”宁裔马上捕捉到了关键。
温慕雨听到“那小子”三个字,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儿。
“是!那人不知道,都是我一个人单相思罢了。”温慕雨的语气之中,不免有些赌气失落。
宁裔可看不得这个,登时豪气溢胸:“你只告诉我那人是谁!那一撇我替你去画!”
温慕雨诧异抬头,浑没料到宁裔竟是要为她做主。
可是,那种话,让她怎么说得出口?
沉默良久。
温慕雨还是摇了摇头,颓然道:“她不可能娶我的。”
宁裔皱眉。
以她多年对温慕雨的了解,温慕雨从来不是这般消沉的性子。
“莫非他已经有正妻了?要是那样,你还是——”宁裔想劝温慕雨及时收手。
已经有了正妻的男子,难道温慕雨要委屈自己做妾不成?
男子三妻四妾自以为寻常,其实苦的还不是做了他妻妾的女子?
“大官人还是别管这件事了。”温慕雨颓然道。
宁裔猜到这里面必有隐情,也不好逼迫她,令她难受。
想了想,道:“你若是实在放不下他,就寻机会偶尔见见他。说不定见得多了,也就不喜欢他了。”
宁裔原想着是劝慰温慕雨的,不成想温慕雨的双眸一下子亮了。
“大官人说的是!”温慕雨像是又活了过来。
等不及宁裔说什么,温慕雨便匆匆唤来自己的婢女:“快让人传话给石学士,就说后日的李府一行,我一定会去的!”
“你这又是怎么回事?”待婢女走后,宁裔问道。
“石学士等几位大人,后日要在李府探讨诗词,邀我前去抚琴助兴。”
“你之前没答应?现在又答应了?”宁裔挑眉。
温慕雨脸微热:“是啊!”
“所以,那人后日能遇见?”
温慕雨的脸上更觉红热了。
宁裔哈哈一笑:“我倒是想看看,究竟是什么人,让我们温大家这般牵肠挂肚的!”
“大官人莫胡言!”温慕雨难得地羞涩起来。
宁裔朝她眨眨眼:“莫怕莫怕!我陪你去!”
温慕雨没想到她来真格的,登时十分紧张起来:“大官人,那地方没什么好玩儿的。去的人也都是些宿儒学究,实在没什么趣儿。”
“那好啊!你告诉我你喜欢的是谁,我便不去!”宁裔勾唇。
温慕雨当真被难住了,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两日的光景,宁裔几乎是一刻一刻挨过去的。
家中有卫央传来的消息,说“王裁缝已经替老太太量好了尺寸”,还说“老太太又狠狠挑了三幅料子,要做新衣衫”。
宁裔失笑。
心道如此也好,老娘下狠心花银子,总比有事闷在心里发泄不得,对身体好。
宁裔的日子变得无聊起来。
她每日都守在“岁月静好”的后花园中,还特意嘱咐了刘三,若是看到李姑娘,即刻马上来禀报自己。
然而,李姑娘并没有再出现。
宁裔越发觉得,之前李姑娘的出现、与李姑娘的相处,像是她做的一个梦。
美梦易醒,不是吗?
好不容易挨到了日子,宁裔一大早就赶到了萱华楼。
惹得刚刚起榻、还未来得出门的一众姑娘们的好一通笑。
萱华楼还未开张,笑声便传到了温慕雨的耳中。
知道是宁裔这么早赶来了,温慕雨又想腹诽了——
这位大官人,是多想看自己的热闹啊!
虽然这般想着,虽然心里难免有些羞赧,对着镜子梳妆的时候,温慕雨还是特别用了一番心思。
直到宁裔等得快不耐烦了,温慕雨才将将对镜中的自己满意。
推门而出,两个人一照面,各自都差点儿因为对方笑出声来——
宁裔笑温慕雨刻意打扮得极端庄极耐看,连衣饰、头饰都是精挑细选过的。
温慕雨笑宁裔好好的富家翁不当,偏偏青衣小帽做个小厮打扮。
此时,那日在萱华楼门口暧昧笑宁裔来看温慕雨的红衣姑娘凑上来,伏在温慕雨的耳边。
“暮雨姐姐,宁大官人是不是吃你赴约的醋,要跟着你看着你啊!”那声音大的,几乎所有人都能听到。
姑娘们都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宁裔尴尬地挠了挠脑袋。
温慕雨横嗔了红衣姑娘一眼。
红衣姑娘吐了吐舌头,便不敢多言了。
宁裔为温慕雨和随行的婢女赶车。
按照温慕雨告知的路线,她把马车赶去了户部员外郎的府宅。
当马车停在府门口,抬头看到府宅门匾额上的“李宅”二字,宁裔有一瞬的恍惚。
她最近大概是想见李姑娘想魔障了,怎么看到了个“李”字,就想到了李姑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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