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寂寂,左右就他们二人,商丽歌的回话听起来异常清晰。
“我去见了季大人。”
半晌未听到公子应声,商丽歌抬眸,却见那双深眸里映了无边夜色,若秋水寒凉。
他凌凌望来,眸光却停在她手中的雕花锦盒。
商丽歌下意识道:“季大人给的赔罪礼。”
闻玉似是勾了勾唇,笑意却不达眼底:“怎么,吵了一架,倒是吵出些许情谊来了?”
商丽歌微微一愣,未等她开口,公子已迈步出了院门。
“去取鱼食来。”
公子会在夜里去水榭喂鱼,商丽歌来小重山的这些日子倒是从中摸出些许规律,似是公子每回去,都是心情不虞之时。
今夜,又是为了何事?
商丽歌将锦盒塞进袖中,匆匆取了鱼食。
水榭之中只燃了两盏风灯,公子在前,商丽歌跟在其后,幽暗的烛火照得两人的影子都不甚明朗。
公子捻了一点鱼食洒下,不一会儿便有锦鲤聚拢,深色的潭面泛起阵阵涟漪。
“你可知,这池鱼我养了多久?”
商丽歌不知,她虽在红楼多年,之前却几乎不曾来过红楼水榭,但想来应是有许多年了。
“七年。”闻玉垂眸看向手中鱼食。
他的东西皆是上品,比如这一整潭的锦鲤,皆是名贵的三色鲤,又比如这盛着鱼食的瓷盅,亦是成色上品的天青釉。
闻玉伸手,瓷盅探到潭面之上,微微倾斜。
商丽歌一惊,几乎是下意识地上前,一把拽住公子的手腕。鱼食洋洋洒出些许,引得底下锦鲤扑腾欢悦。
闻玉抬眸:“放肆。”
商丽歌却没松手:“公子这一盅子下去,怕是这一池的鱼都要撑死了。”
闻玉微微眯眼:“那便换一池。”
“可那就不是原来那池了。”商丽歌看着闻玉,“公子不心疼,我还心疼呢。”
闻玉看她半晌,微微掀了掀唇:“我的鱼,你心疼什么?”
然他到底还是收了手,瓷盅的重量落在商丽歌掌心,此时她踩在水榭横栏之上,半边身子探了出去,一接瓷盅便觉脚下不稳。
蓦然腰前有一道热意轻轻一托,令她重心归位,免她下水喂了锦鲤。
商丽歌微微松了口气,还未谢过公子,锦盒便从她袖中滑落,摔在地上露出里头的鎏金红瑙簪。
闻玉垂眸瞧了一眼,方才唇边的一点弧度彻底消隐不见。他未发一言,径直回了小重山。
商丽歌拾起簪子,愣愣望着公子的背影,指尖轻动,拨了下簪上的细碎流苏。
闻玉独自上了楼阁,拉开了书案后的小屉,里头只有一根坠了金铃的链子。他眸中微动,将链子绕于掌心把玩。
就连明姑进来时,闻玉都未曾松手。
明姑不知方才水榭中的一段,却是知晓了季洲给商丽歌赔礼一事,大理寺卿季洲素来软硬不吃,若有撬开他那张嘴的可能,明姑倒觉得不如让商丽歌试上一试。
“即便不能从季洲口中探得什么消息,至少也方便我们将一些事透露给他。”
闻玉听完却没立时表态,他将金铃绕在指间,末了再一点点解开。更漏点点滴滴,就连明姑都在思忖自己所言是有什么不妥之时,闻玉却倏然一笑,将解开的金链掷在桌上。
金铃与桌案磕出一声脆响,闻玉眸中微凉:“既如此,便让她去。”
***
商丽歌起了个早去了庚娘的院落,练完舞后又将屋子打扫了番,出来时却见一人站在院中的梨树下,宽袍迎风,腰间的墨青裾带飞舞缠绕,似是随时都能乘风而去。
院中的梨树虽还存活,然眼下并非花季,枝叶萧条,那人却定定望着枝丫,不知在瞧些什么。
似是听到动静,他微微转头。入眼所见并不是一张十分年轻的脸,然他的每一道五官都似写意,宛若坐看云卷云舒,让人瞧着分外熨帖。
他见着商丽歌,倒是先开口道:“你经常来此?”
“我与这院落的原主人有旧,她故去后,我寻空便来洒扫祭拜一番。”
商丽歌问:“先生也认识庚娘?”
他又看了眼空荡的枝头,不知为何,商丽歌仿佛在他眼中看到当年梨花满枝,纯白如雪的胜景。
他道:“故人已逝,生者如斯。”
此时,燕尾街上缓缓驶来一辆素锦香绡的红盖马车,拉车的马匹上挂了红缨铃铛,一路驶来香风阵阵铃声清越。
内河的另一头便是金屋,与红楼遥遥相对,也是澧都有名的歌舞坊。只不过红楼素以风雅著称,金屋却是一派富丽堂皇,纸醉金迷。
此时金屋里的姑娘听到街角的铃声,都忍不住从窗中探出头来,这样大的阵仗,莫不是那位回来了?
马车果然在红楼门口停下,车夫拉下步梯将车厢打开,从里出来一位着千草色比甲的貌美姑娘,然她下车后却候在一旁,直到车厢中又伸出一只纤纤素手,如瓷白皙柔弱无骨,只是这手便已叫人对车厢中的那人生出无限遐想。
紧接着是绣着如意纹的素色绣鞋和银丝暗绣的月白裙裾,仿若千呼万唤,那人方从车厢中探出头来,一头青丝如瀑,眉若山间雪月,眸似清冷鸿泉,她高贵如云顶寒梅,是常人无法攀折的存在,然只遥遥相望,便已叫人心驰神往。
素湘回来了。
这一消息很快就会传遍澧都的大街小巷,甚至传入九重宫阙,如今正焦头烂额的东宫太子耳中。
然此时,商丽歌对此还全然不知,她正舀着水浇灌小重山里移栽的那几株兰草。
之前公子将这些兰草交给她来照看,商丽歌自然不敢怠慢,日日精心伺候,即便移栽的时机不佳,这批兰草也已尽数存活下来,且有好几株长势喜人,茎叶上的小巧花苞已然探了头,想来再过不久便该开花了。
素湘入小重山时见到便是这样一幅美人侍花图。
美人一袭海棠红的长裙,鬓边一支鎏金红瑙簪,额角微有薄汗,原本欺霜赛雪的肤色上晕开一抹胭脂色,宛若云锦霞红。
当真是人比花娇,灼灼明艳。
美人看美人,自是万般不同。
商丽歌亦注意到了来人,微微一愣便笑道:“竟是素湘姐姐回来了。”
素湘此行,对外称是演乐游学,拜访各地的大家行首,实际是秘密接手濂州事宜,暗中调查。
“工部上报的修建数额与濂州实际用到的相差甚大,我已命人查看过,造屋所用的木材很多被替换成了空心或者容易开裂的次等木,外观上看不出什么,但前段时日濂州又接连下雨,木材受水一泡,承重不够,使得屋舍坍塌。截止目前,已有一百三十二人死亡,三百零二人受伤。”
闻玉目中一沉。
明姑冷道:“杜刺史一倒,濂州就彻底漏成了筛子,贪成这般还真是要钱不要命了。”
“韩氏定会弃车保帅,工部尚书是韩晋的门生,拔掉他也算是断韩氏一臂。”
闻玉吩咐道:“让我们的人跟着吹吹风,宫里头也不必拦着。”
明姑领命而去。
“出门辛苦,你也回去歇着吧。”
素湘微微一顿,眸光在公子身上多停了一瞬。
“还有事?”
素湘正要开口,小书房外却有人叩门:“公子,茶好了。”
商丽歌进来,将新沏的茶放到闻玉跟前,见素湘站着,便又放了一盏在离她较近的书案边上,口中道:“公子瞧见院中兰草了吗,都结花苞了。可见我手艺好,这般都能养活。”
闻玉却道:“那真是难为它们了。”
商丽歌:……
素湘听着微微蹙眉,方才她进来时便觉惊异,那几株兰草是那人留下的,公子从来都是自己打理,哪怕不精于此道,也从不假手于人,如今却肯尽数交于她。
还有这随意闲聊的语气,便是跟了公子多年的明姑也未能与他这般熟稔,此人……
素湘望去,却被公子眼中的寒意一惊。
商丽歌亦察觉到周遭的温度似是骤然一降,抬眸却见公子不知何时看向的她,凌凌眸光落在她的鬓间。
“公子?”
“出去。”
闻玉冷声,眉眼之间似结一层寒霜。
商丽歌微微一怔,仍是依言告退。
“公子,她是……”
闻玉冷冷抬眸,素湘便知自己多言了。她微微抿了抿唇,未动书案上的茶盏,亦行礼离开。
商丽歌索性出了小重山,在院子里闲逛。
这时候宴饮大多未开,又因素湘骤然回来,楼里不少人都聚在一处吃茶闲话。
商丽歌听到自己的名字,便在廊下驻足。
“素湘这一走也有小半年了吧,一回来发现小重山里多了个人,也不知是怎的心境。”
“还能怎的,公子什么态度你们也都瞧见了。”
“那可不一定。”有人信誓旦旦道,“素湘定是头一份,她不在公子才寻了个人当丫头使唤,如今素湘回来了,小重山里的那位怕是要失宠了。”
商丽歌听得好笑,却也没现身打断,离开前却听一人又道:“也不知那两位若是争风吃醋起来,是何等光景。”
争风吃醋?
商丽歌微微眯了眯眸,忽然福至心灵,转身又往小重山去。
她或许知道公子的脾气为何说来就来了。
商丽歌一口气回了小书房,站到了闻玉跟前。
后者淡淡抬眸,冷笑道:“胆子倒是愈发大了。”
商丽歌却抬手摘了鬓边的鎏金红瑙簪,放在公子身前的书案:“公子同我生气,可是因为这个?”
闻玉微微眯了眯眼。
“我以后不戴便是。”
闻玉垂眸:“既喜欢,为何不戴?”
“因为公子不喜。”商丽歌几无犹豫道,“既然公子不喜,我又如何欢喜得起来?”
闻玉翻页的手一顿。
商丽歌却又叹了口气:“公子你看,我不戴这簪子,鬓间就光溜溜的,一点亮色也无。”
闻玉微微勾了勾唇:“所以?”
“公子不如替我选个合适的簪子?”商丽歌眨了眨眼,“毕竟我也不知公子喜欢哪支不是?”
闻玉将书一推,抬眸道:“合着你今日是来敲我的竹杠。”
“公子言重。”商丽歌笑道,“我是觉着公子的眼光定比我的好。”
闻玉瞧了她半晌,蓦然道:“知道了。”
商丽歌愣了愣,知道了?
闻玉又看她一眼,见她鬓边乌色重重,的确少了些什么,索性起身走至窗边,折了一朵新开的月见到商丽歌跟前。
清冷松香中夹了一点淡淡花香,味道独特。商丽歌只觉眼前一暗,公子的手已在她鬓边拂过。
云鬓之间多了一朵含羞月见,不夺半分眉眼颜色,却更显得娇颜含媚,似能勾魂夺魄。
那双寒眸中的冷意不知何时已然消散,公子的嘴角嗪了一丝笑意:
“如此,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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