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荣从后门进来,她虽当众承认身份,但为行事方便,依旧是一身青衣短褐的少年打扮,且她五官本就清秀,穿着这身愈发显得朝气精神。
如今红楼众人只当她是身世可怜的孤儿,被人贩子卖了多次,警惕心重才女扮男装,既跟着商丽歌也算苦尽甘来,再藏着掖着反而惹人怀疑,故而公子也不再拘着她出入。
欣荣偶尔会出门一趟帮商丽歌采买些东西,后门的小厮见着她打趣道:“小欣荣这是又买了什么好吃的?”
欣荣笑着将零嘴分他:“刚炒出来的无花果,特意给你带的。”
“还是小欣荣记得我。”小厮得了吃的喜笑颜开,未再多问什么。
欣荣径直回了小重山,进门便道:“商姐姐放心,都办妥了。”
此前,商丽歌忆起南山寺之乱,让欣荣寻了个几个村民前后脚去官府报信,只说是在南山周围看到了匪徒踪迹,让官府加强警惕,多多巡查。
又让人假扮成游方道士,在嘉和县主外出的时候将她拦下,称她近日有血光之灾不宜出门,她若宁可信其有则是最好,若是不信,至少也会提高警惕,出门前多带些人手也是好的。
如此,商丽歌也算是尽了人事。
“累坏了吧。”商丽歌替她擦了擦汗,“尝尝我新腌的果子,可比之前的要甜上一些?”
欣荣尝了颗,酸酸甜甜的味道在嘴里化开,生津可口却不显得甜腻。
她没问商丽歌安排这些是为了什么,左右不会是坏事,只要能帮得上忙让她宽心些许,欣荣便觉得好。
就像口中的蜜饯果子。
欣荣笑道:“好吃。”
转眼快到了年关。
白日里商丽歌多在公子身侧,傍晚时跟着师父学习,夜间则自己苦练,偶尔也接些宴饮,一日日下来,时间过得飞快。
轻薄的纱帘换成了厚厚的毡子,屋里也烤起了炭盆,商丽歌从外头进来,冷得跺了跺脚,一开口尽是白雾。
“还是公子这里暖和,今年冬天可真是冷,感觉手指都要冻麻了。”
闻玉朝门口看了一眼,只见商丽歌穿了一身红梅压枝的月绫袄裙,外罩大红水貂绒斗篷,颈边一圈白绒围着玉莹白皙的脸颊,愈发衬得眉目浓澧如画,只亭亭站着,便如梢头红梅,霜色之间开得格外热烈。
深眸之间似落入了什么,激起一点微漾。
商丽歌解下斗篷,从袖中掏出几张红底洒金的长幅来:“明姑交代,让我来请公子墨宝。还请公子写上几幅对联,让我们跟着沾沾喜气。”
闻玉却让商丽歌站到书案前,将红纸展开道:“你来。”
商丽歌摇头,她的字虽然不差,但比起公子的来委实不够看,如何能撑起红楼门面。商丽歌取了笔架上的狼毫,沾了墨奉到公子跟前:“还是公子来吧。”
闻玉顿了顿,却是连同商丽歌手一起,握住了笔杆。
他微微俯身,一手撑在书案,几乎是将商丽歌圈在了怀中。
商丽歌一僵,只觉有温热的气息隐隐喷在耳侧,原本若有似无的清冷松香似是霎时浓烈起来,将她整个包裹其中。
公子执着她的手在纸上落笔,一笔一划横勾竖捺,明明没有半点迟滞,却又分外磨人。商丽歌忍不住屏了呼吸,却完全无法集中精神,几幅字下来根本没看清公子写了什么。
公子停了笔,却依旧握着她的手:“这几幅如何?”
商丽歌试着将手抽出,只匆匆看了一眼便道:“公子写的,自是好的。”
“也是你写的。”
耳边的气息似是又灼热了些,商丽歌终于将手抽出,微侧过身,公子却并未跟着起身,如此一来,两人的距离倒是又更近几分。
“公子离我太近了些。”商丽歌心跳微急,除了泛红的耳廓,面上神色几无破绽,“我知公子光风霁月,但毕竟男女有别。”
闻玉微微扬眉,他可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光风霁月的谦谦君子。
但商丽歌如是说,他也依言退开,并无逾越之举。
商丽歌正微微松了口气,却听闻玉又道:“不是说要沾些喜气么,可沾到了?”
方才平缓的心跳,骤又剧烈起来。
商丽歌咬了咬唇,耳后的淡粉已晕染成绯。
***
大年三十。
家家户户开炉围灶,聚在一起吃个团圆饭。
宫中亦大摆筵席,各宫妃子皆在列,皇子公主同贺新春。无论年前发生了什么,这一刻都是姊妹情深兄友弟恭。
“儿臣祝父皇福寿安康,愿我朝盛世太平。”
太子出席敬酒,圣上面上的笑意敛了敛,只应了一声便让太子落座。
自濂州贪腐案后,圣上虽在最后关头保下太子,未生废储之心,但到底是对这个由他亲自教养的儿子感到失望,态度也不如之前亲和。
太子心中焦急,若不做点什么扭转圣心,只怕眼下不废储,将来也难保太子之位。
这般一想,面上更带出几分灰败来。另几个皇子交换了下眼色,也不在这时候去触他霉头,唯有安王赵逸独自安坐,似是太子心绪如何皆与他无关。
韩贵妃亦是闷闷饮酒,听圣上召兰嫔近前愈发心口憋闷,索性借醉酒之由离席片刻,到外头散步吹风。
宫人举着宫灯,烛火莹莹照亮前路,不知不觉竟是走到了瑶台之下。
韩贵妃眸中微动,命宫人不必跟着,独自登上了宫阙瑶台。
许久未这般出力,韩贵妃呼吸急促,然登上瑶台之后却又觉得神清气爽,胸中郁气似也散去几分。
从瑶台上俯瞰,九重宫阙尽收眼底,似将富贵荣华都踩在脚下。不错,她已位至贵妃,无上尊荣,只差一步——
然这最后一步,她走了整整二十年,依旧未能得偿所愿。
韩贵妃眺望后宫中曾经最大最华丽的那座殿宇,中宫之位的椒云殿,如今也不过是一片废墟。那个地方同它的主人一样,埋葬在深宫之中,无人敢提。
韩贵妃倏尔轻笑,当年她既能凭一己之力斗倒中宫,又如何会怕了如今这位。
只是眉眼间有几分相似,充其量,也不过是那人的影子罢了。
***
今夜红楼闭门谢客,公子同众人一道吃年夜饭。
也不知是谁排的座,商丽歌的位子被加在了公子身侧,竟比明姑还要靠前一些。
公子却似并未觉得不妥,众人目光灼灼,商丽歌也只能视作不见。
饭后有一道桂花汤圆的甜品,商丽歌不喜太过甜腻的,便让小厨房做了一碗咸口的肉汤圆,然仆从端来时却出了错,商丽歌一口咬到了里头的芝麻糖陷,公子亦是尝之辄止,微微蹙眉。
商丽歌瞧了公子一眼,试探着将碗往公子那儿推了推:“换吗?”
闻玉微微勾唇,曲指在他桌上叩了叩。商丽歌便将自己的这碗换给他,又将他的那碗拿了过来。
此间的动静并不大,席上未有太多人注意。坐在对面的素湘却将一切尽收眼底,不由搁了手中汤匙。
从前公子从不与人分碗而食,旁人用过的杯碗,公子也绝不会碰。
素湘忽而觉得,眼前的公子分外陌生。
从她回来到现在,公子为那人破了多少例,她竟已算不清。
筵席结束,公子给每人都封了红包,商丽歌拆了自己的那份,见里头放了不少的银裸子。
商丽歌倒出一些在掌心,发现这些银裸子都被刻成了铃铛模样,很是精巧可爱。
“以往不是些花生、元宝样的讨个彩头么,今年怎做成了这个?”
欣荣和飞霜对视一眼,纷纷倒出自己的那份,然她们的银裸子皆是寻常模样,并无特别。
飞霜笑道:“只有姑娘的不同呢,想是公子特意吩咐的。”
商丽歌愣了愣,又仔仔细细瞧了每一颗,莫名觉得,这铃铛很是眼熟。
丛云在外叩门道:“姑娘,公子请你一道去阁楼守岁。”
商丽歌便披了斗篷出门,公子在阁楼的暖阁之中,脱了银鼠裘的外套,只着寻常月白暗绣的儒衫,瞧着像是哪家闭门苦读的书生。
商丽歌亦在几旁坐下,铁钳拨弄了下炭盆里的银丝炭,不过片刻便觉身上暖了起来。
“公子要听曲吗?”左右也是闲着无聊,商丽歌便问上一句,却见公子抽开案几下的小屉,拿出一管玉笛来。
商丽歌下意识道:“我不会吹笛。”
闻玉笑了笑,却是将笛凑近自己唇边。
是一首《清平调》。
用笛子奏来,这首清平调更多几分清越明朗,难得公子今日有这样的兴致,商丽歌未再出声,只静静听着。
笛声悦耳,周遭亦是暖融融的,商丽歌眼皮渐沉,一不留神就歪在了小几上,就连笛声何时停下,也已不知。
烛火通明,照着她半边侧脸,露出的耳垂莹白如玉,就如同那管玉笛,通透无一丝瑕疵。
闻玉垂眸,指尖在笛上轻抚而过。
蓦然,外头一串热闹的炸响,商丽歌迷迷瞪瞪睁开眼,才发觉新年已至。
“公子,下雪了。”
商丽歌起身时才发觉自己身上盖了条薄毯,愣了愣方走至窗前,本想看看外头的烟火盛景,却意外发现空中细盐洋洋洒洒,竟是落了雪。
闻玉轻应一声,也站到她身侧,递来一个雕有牡丹花卉的锦盒。商丽歌抽开一看,里头竟是一支双蝶飞花的玉兰簪。
见商丽歌愣怔看来,闻玉微微一笑:“新年礼,算是补上欠你的那一支。”
商丽歌谢过公子,又笑道:“新年到了,祝公子如意连年,岁岁永安。”
“嗯。”公子轻应一声,抬眸看着商丽歌,眸中深色如许,蓦然道:
“你的新年礼有了,我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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