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丽歌听得心头一咯噔。
然看公子神色,似乎只是一句戏言。
愣神之际,公子却已从她手中拿过了锉刀。
“要磨这里?”
商丽歌下意识点头,公子便下手轻轻刮磨。
如玉指尖扣着刀柄,一点一点,温柔而不局促,好似这般繁冗枯燥的活计在公子手中是件赏心悦事。
商丽歌看着木屑洋洋而落,目光从他的指尖移到他的眉眼,安静垂眸神色专注的公子有一种格外的吸引力,他的举手投足皆能入画,动静之间赏心悦目,叫人挪不开眼。
闻玉微微勾了勾唇:“不过来帮忙?”
“哦。”商丽歌回过神来,忽略那骤然而起的心悸,替他按住底板两头。弯腰之际,半边青丝自肩头滑落,在公子侧脸轻拂而过。
些微的触感,有淡淡馨香,亦有些痒。
闻玉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再抬眸时瞳色如墨。他看了商丽歌一眼,忽而伸手,抽下她发间的一支珠钗。
“把头发绾起来吧。”
素色袖摆一拢即离,商丽歌却倏尔怔住。
有那么一瞬间,商丽歌甚至以为公子是想替她绾发。
男子为女子绾发有种特殊的意义,若不是夫妻之间的亲密之举,便是男子在对女子表达爱慕之意。
商丽歌瞧了瞧公子的神色,公子,应当只是觉得她的长发碍眼而已。
商丽歌从他手中接过珠钗,几下将长发绾起,露出光洁白皙的脖颈。
闻玉瞧了一眼便垂下双眸,漆黑的眼睫盖住了所有神色,拿着锉刀的指尖却久久未动。
***
周大家给的十日之期转眼即至。
当日那首曲子众人皆只听过一遍,能记住其中几节或是几段已是不易,更遑论要与之相和。
然楼中姑娘还是使出浑身解数,或改用琵琶、玉笛、瑶琴等各式乐器演奏,不说复刻得一模一样,却也是八九不离十。又或是将曲子改编成舞步,水袖、盘鼓、甚至是拓枝舞,短短十日融汇其中,更是难得。
周沐楠一直沉默瞧着,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众人揣摩不出周大家的心意,一时之间踌躇不前。商丽歌瞧了几场,此时抱着琴袋道:“周大家可否让我一试?”
见周沐楠点头,商丽歌方在台上坐下,抽开包裹着的琴袋,露出里头的乐器。
周沐楠的瞳仁猛地一缩:“这是瑟?”
是瑟,且是五十弦的瑟。
古语道琴瑟和鸣,只是这其中的瑟百年以来已渐渐销声匿迹,只闻琴声不闻瑟音,着实遗憾。
商丽歌手中的这张瑟瞧着只是最基础的框架,还保留着木材原本的气味颜色,不曾上漆着纹,看着格外简陋。
“这是你做的?”
不等商丽歌开口,已有声音道:“十日之内怎可能作出一样乐器,且是失传已久的瑟?”
商丽歌神色不变,只道:“确实是我所做,不过我只是将一半成品修补完全,它能重现于世,还是因为前人之手。”
周沐楠试拨了几下,却觉音色清质空灵,比其外貌要强上许多。
“不错。”周沐楠点头,“你奏来听听。”
商丽歌抬手鼓瑟,然所奏之乐与周沐楠那日弹的曲子无一节相似,可以说,是一首全新的曲子,且按曲调填上了词:
尊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①
商丽歌声色清越,配上这曲调却尽是婉转哀思,明明一字一句都不带泣音,却听得人心口发涩。
周沐楠的眼角似有水光闪烁,然转瞬之间又神色如常,他深看了商丽歌一眼,道:“你可愿拜我为师?”
众人此时才从歌声中回神,听到此言皆是神色怔愣。
半晌才有人反应过来,起身道:“周大家为何择她,只因她制成了失传的瑟吗?可她也说了,那本就是半成品,她运气好捡了便宜,又胡乱填了首词,连曲调都没和上,周大家判她赢,小女不服。”
说话之人正是听雨,她与听雪是一同长大的姊妹,如今听雪被发卖,她一人留在红楼之中,对商丽歌可谓恨之入骨。眼下见她得周大家青眼,如何甘心。
听雨虽不安好心,然她的话却也叫不少人认同。众人大多不解,为何因此就择了商丽歌?
周沐楠道:“我出的那首曲,并不在于是何种乐器所奏,也无所谓是歌舞乐中的哪一种,曲中深意,不过情之一字。”
那首曲子,诉说的是生离,亦是死别,故而众人听完才会觉得心有戚戚,情难自已。
“曲调千万,无论悲喜皆是抒情。她所奏的曲子与我无一处相似,曲调歌词却又处处相应,她听出了我曲中之意,无论曲调如何变化,她都能与之共情,乐之一字,此为真谛。”
“这便是我择她的理由。”
听雨张了张嘴,却再无话可辨。
周沐楠看着商丽歌,再次问道:“你可愿拜我为师?”
商丽歌深深下拜:“多谢周大家厚爱,但我不能。”
听雨一怔,几乎不敢相信商丽歌说了什么。那可是泾南一带首屈一指的大家周沐楠,主动要收她为徒,她竟敢拒绝!
“简直是不识好歹!”
众人亦是怔然,这位小重山中人,未免也太过拿乔。
周沐楠微微蹙眉,却是不见恼色。商丽歌道:“小女有一不情之请,不知周大家可否听我一言?“
“你说。”
“曲无国界,更无地域之分,若能得妙曲佳音、惊鸿之舞以流传后世,则是万代之福。在座皆是习乐爱乐之人,不知可否请先生广而教学指点一二,若能有所交流进益,也不失为一种礼乐传承。”
众人闻言皆是一喜,不由目光灼灼地看向周沐楠。后者眉目舒展,忍不住微微一笑,几无犹豫便应下此事。
“谢过周大家!”
众人起身行礼,顿了顿又异口同声朝商丽歌道:“谢过商姑娘。”
周沐楠在红楼上了堂课,事后约商丽歌去了后院庚娘的住处。
“你不愿拜我为师,可是因为她?”
商丽歌不敢隐瞒,道:“我虽未同庚娘行正式的拜师礼,但她确然教我许多,在我心中早已认她为师,如此,便不好再拜先生了。”
周沐楠笑了笑,却是道:“如此,你更应该拜我为师。”
商丽歌一愣。
周沐楠从怀中掏出一块半掌大小的玉璧,雕了两尾锦鲤,可分作左右两半。
“这玉璧,你可见过?”
商丽歌是见过的,庚娘身上有其中一半,时常见她拿出来摩挲一番。尤其在病中之时,更是日日不曾离手。
反倒是后来庚娘故去,她却再不曾见过玉璧踪影。
之前周大家弹那首曲子,商丽歌便猜他是在思念庚娘,如今看来也正是如此。
“我与她有缘无分,她被迫嫁为人妇,自觉有负于我,与我断情。直到弥留之际才将半块玉璧连同书信寄我,不想却是依旧未能赶上见她最后一面。”
庚娘的事,商丽歌听她说起过一些。她本是泾南一带的舞女,名唤江茹,自创二十四转步生莲而名动天下,成为行首大家。
成名之后她以前的亲人寻上门来,江茹欢喜认亲,却被灌醉卖给了当地有名的富商。与那人成亲之后,那人却原形毕露对她动辄打骂,江茹过得苦不堪言,多年后才从富商家中逃出,被红楼收留,改名庚娘。
原来庚娘在成亲之前,有过一心心相印的情郎,那人就是如今的周大家周沐楠。
只叹世事无常,别时海棠春深,来时却只见梨花满地,素色凄凄。
“有你这么个徒弟,她定然十分欢喜。你欠她的拜师礼,不如就由我补上吧。”
既如此,商丽歌便不再推拒。当着庚娘的牌位和周沐楠,行拜师大礼。
“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商丽歌跪地,恭恭敬敬叩了个头。
“好。”周沐楠声音微颤,将她扶起道,“庚娘所学也算是传之有后,然这二十四转步生莲亦非全部。”
周沐楠后退几步,在庭院中站定。
“你且瞧好了。”
他双袖同展,足下轻点,如同振翅欲飞的蝶。灵活的双足腰肢带动裙摆翩跹,广袖迎风若荼蘼花开,一圈圈一层层,美不胜收。
当真是摇曳生花,步步生莲。
然已不止二十四转。
“舞步本就外放而非内敛,这二十四转步生莲亦非局限。不同的曲风,能演绎出不同的舞,跳出这个框架,一切就皆有可能。”
商丽歌一怔,以前只一心想着练成二十四转步生莲,却忘了舞步本就能有无穷变化。
若能与其他的舞步相结合,那么……
“那便成了新的舞步,能超越二十四转步生莲的舞步。”
已至深夜,阁楼上小书房的灯仍幽幽未灭,丛云进去换了盏茶,忍不住道:“公子还不歇息吗,夜已深了。”
闻玉眉目不抬:“可回了?”
这话没头没尾,丛云却忽而明白公子在问什么,只能道:“还未回来。”
闻玉又静静翻页,丛云便也不再劝,只命人去前院看着。直到一路有灯笼烛火回来,入了小重山,丛云才同公子回禀:“姑娘回来了,已然进了屋舍。”
闻玉这才搁下书册起身,宽袖一拂,熄了房中烛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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