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等在后门,素帘青盖,并无镶金缀玉,只在前檐挂了两盏小灯。此时正值白天并未点着,故而外看毫不张扬却很是眼熟。
竟是公子的马车。
商丽歌微微一愣,同车夫道:“公子并不一道。”
车夫笑道:“是公子的吩咐,姑娘上车吧。”
既是公子允的,商丽歌便依言上车,车厢宽敞,里头依然备好了茶水点心。水是刚烧的,用来泡茶正好,点心亦出炉不久,入口即化。
果然,公子那样的人若细心起来,只会叫人万般熨帖。
商丽歌眸中微微一动,对车夫道:“先去趟万民钱庄,我去兑些散银。”
上红楼的多是达官显贵世家子弟,这些人素来出手阔绰,故而宴饮得的赏赐也大多是金珠银两,少有散钱。
商丽歌说的这个缘由,即便公子问起,也不会起疑。
然她去钱庄并不是为此,而是将一部分银钱存入。之所以选择万民钱庄,不仅因为这钱庄业大可靠,更是因为它在多地都开有相应分号,若有朝一日她能从红楼中脱身,找到其他的落脚点也方便支取。
只是以目前的形势,她与红楼纠缠甚深,一切只能等她成为行首大家之后再做打算,如今不过是未雨绸缪。
马车拐了趟钱庄之后便径直去了芳雅琴行,琴行瞧着门庭清幽,实际上客流不少。因多是贵女娇客,琴行二楼还专门设了雅间,供贵客等待休憩。
素湘此时就坐在雅间之中,从窗口往外望去,正好能瞧见琴行门前的主街。
此时,主街上缓缓行来一辆青盖马车,正停在琴行门口。从里头出来的女子戴着白色幕篱,着湘色裙裾,外罩一件杏色绣花披风,步履翩跹如弱柳扶风,只一个侧影便足以让人眼前一亮。
可惜垂落的幕篱白纱遮住了她的容颜,叫人看不清她的样貌。路人频频回望,好奇之余又有几分难言的遗憾。
只盼能突来阵风,将那薄纱吹起些许便好了。
素湘却是一眼认出她来,捏着茶杯的素手微微一紧。她自然也认得,那是公子的马车,就连赶车的车夫本也是由公子一人驱使。
茶杯里的水微晃出些许,素湘将茶杯一搁,蓦然起身。
外头的小厮见她出来很是惊讶:“姑娘不再等等吗,就快好了。”
素湘拿上幕篱道:“我下回再来取。”
到前厅时,商丽歌也已入了店,拿了公子的玉佩径直寻了掌柜的。素湘戴上幕篱匆匆瞥了一眼,却蓦而驻足。
通透碧玉落在那人掌中,不及半掌大小,玉质毫无杂色雕成叶片形状,同样的成色,举世也寻不出第二块。
公子的随身玉佩堪比公子号令,这么些年从未交托于旁人。素湘忍不住上前一步,难道是公子有什么特别的吩咐……
商丽歌对此全然不知,只摊开掌心对掌柜的道:“我需要些特殊的材料,公子说凭这玉能得些优惠,掌柜的你瞧,可能打个八折?”
掌柜的神色一言难尽。
芳雅琴行是红楼的暗桩,虽说往日里为了避嫌,制琴修琴的一应订单皆无作假,但商姑娘显见是公子身边的人,若是公子开口,琴行自不会同她收钱,可眼下这……
掌柜的揣摩着公子的意思,只得硬着头皮道:“确实能打八折。”
本就是她自己的事,不该公子出面,能替她省些银两已是极好,商丽歌不疑有他,只将所需材料写在纸上递去:“那就劳烦掌柜的。”
素湘面上的神情已不能用震惊来形容,怔在原地久久不能挪步。
“小郎君这是怎么了?”
“快,快去请大夫——”
蓦然身后有人呼喊,商丽歌掀了幕篱回头,却见老妇身旁的小郎君捂着喉咙满面通红,两眼都泛起了青白。
“这是怎么了?”
老妇喊道:“许、许是让蜜饯核给卡住了——”
商丽歌目色一沉,立时上前抱起小郎君,将他倒转过来。
“你做什么!”老妇惊怒,“我们可是平杨郡王家的人!出了事,你负责得起吗?”
商丽歌顾不上她,只一个劲拍着小郎君的后背。
那老妇要来拉扯,又蓦然被另一道素色身影隔开。素湘上前,帮着商丽歌将小郎君扶住,食指和中指在他胸腹间按压,几次之后,小郎君终于将蜜枣核吐出,呼吸也逐渐顺畅起来。
“徽弟!”从楼上奔下两位年轻姑娘,见此皆一脸惶急,拉住小郎君左右瞧看,“这是怎么了?”
“被异物卡住了喉咙。”素湘回道,“他年岁尚小,这些带核之物暂时就不要让他吃了。”
商丽歌也起身道:“看起来已无大碍,你们若不放心,可再带他去医馆瞧瞧。”
这两位姑娘一个眉清目秀气质温婉,另一个五官尚算清秀,只是眼角微斜,看着极不好相与。
素湘认出人来,行礼道:“见过嘉和县主。”
“原是素湘姑娘。”县主道,“这位是……”
“商丽歌见过县主。”
嘉和县主回了一礼:“今日多谢两位姑娘出手相助,救助幼弟之情,平杨郡家没齿难忘。”
素湘似与嘉和县主熟识,同她寒暄了几句。商丽歌目光一转,落在另一位姑娘身上,却猛地一滞。
那位姑娘穿着时兴的十二幅襦裙,腕间套了一对水色极好的青白玉镯,裙裾底下露出绣花鞋的两头,绣着大红海棠。
她转头斥那老妇:“叫你照看徽弟,你就是这么照看的么?”
老妇讷讷不敢抬头,商丽歌听着她的声音,却觉着浑身发冷。
——莫说是妾,一个外室我都觉得恶心!
——拖下去!
——既已看清她的真面目,不若郎君亲手送她一程。
是她。
原来前世绑了她,与王柯有婚约的那位,是平杨郡王家的庶长女。
素湘看了她一眼,见她面色不好不由眉间微蹙,对嘉和县主道:“先带小郎君去医馆瞧瞧吧,若留下什么后患就不好了。”
嘉和县主又谢过一回,便带着人匆匆离开。
素湘捏了商丽歌的手,指腹搭在她腕间:“你心疾气促,出什么事了?”
商丽歌收回手,勉强挤出一笑:“无妨,可能方才凶险有些后怕,毕竟是平杨郡王家的人。”
商丽歌看了素湘一眼:“你懂医术?”
她出手救那小郎君是因为瞧见过一位游方郎中曾这样救治过一个孩子,可看素湘的手法却是老道许多,不是一般人能模仿得出来的,又会把脉,显然是懂些医术。
“幼时学过一二。”素湘不欲多言,她本想先行离去,经方才一遭却是道,“你既累了便上楼休息片刻,正好我也有些话同你说。”
商丽歌随素湘上了楼,正巧小厮抱了筝过来:“素湘姑娘未走就太好了,筝已养护好,姑娘看看。”
素湘的筝出自名师之手,一直随身带着尤为爱护,商丽歌亦有所耳闻。此时不由多看了素湘一眼,她是因着何事连筝都未取便想离开,如今又为何同她一道回来?
素湘开门见山:“你这玉佩可是公子赠与?”
商丽歌微微一愣,原是为了这个。
“并非公子赠我,只是借我一用。”
素湘的神情微微松了松,倒了杯茶:“实不相瞒,我与公子相识多年,观公子行径的确待姑娘与众不同。”
商丽歌抿了口茶,等着她的后话。
果然又听素湘接着道:“然公子心性非同一般,所思所想亦非常人所能揣度。以我对公子的了解,奉劝姑娘一句,莫要陷得太深,免得害人害己。”
商丽歌明白她的意思。
素湘说这话未必没有私心,但也确实是为她考虑。公子那样的人,接近太过有害无利。
然素湘不知,到如今这步早已非她本意,她是被公子推着引着,一步步迈入他的领地,却又被他捆缚牵扯,无法轻易脱身。
但她不会同素湘说实话。
她们本就无甚相交,没必要交浅言深。且这琴行本就是公子的地盘,难保她同素湘之间的对话不会被人听了去,从而传到公子耳中。
商丽歌放下茶杯,暗叹一声,却也只能伤了这饱含深情的美人心。
“可我已然陷进去了。”商丽歌道,“公子那般人物又有谁能不动心呢,素湘姐姐今日同我说这番话,难道不是因为也对公子情根深种么?”
素湘一怔:“你——”
商丽歌眉梢轻勾,笑得妩媚多情:“你也说了,公子待我尤为不同。无论情多情少,只要知道我是那唯一的不同,就足够了。”
小重山的楼阁内,闻玉一边听来人回话,一边整理书册,闻言动作一顿:“她当真如此说?”
“姑娘所言,属下一字未漏。”
闻玉眸中微闪,唇边的弧度却在不经意间加深些许,他将剩余的书册在架上归置好,随即转身出门。
商丽歌也已回到小重山,却没有立即去见公子。
她在屋舍中铺纸研墨,写下嘉和县主四字,顿了顿后,又在旁写了嘉元县主。
今日知道了前世掳劫她之人的身份,商丽歌心中确起波澜。站在当事人的角度,平杨郡王家的庶长女先与王柯定下的婚约,故在她眼中,自己才是插足她与王柯情感的第三人。
虽说错在王柯,但事实如此。
故而,她在重生之后只想报复王柯,但对于王柯的未婚妻,即便自己是因她而死,商丽歌也不曾想过向她复仇。
其间因果,只当前尘了却。
今生再见,便诸事从头。
然从素湘口中知道嘉和县主的身份,倒令商丽歌想起另一桩事来。上一世她曾听闻过平杨郡王之事,当时平杨郡一带有匪寇作乱,郡王带兵剿匪,功勋卓著。
圣上命平杨郡王入澧都受赏,郡王携家而来,在澧都小住过一段时日。
期间他的嫡长女嘉和县主同庶妹上南山寺进香,遇到了自平杨郡逃窜而来的匪寇余孽,为保寺中众人平安,嘉和县主挺身而出愿做人质,其妹提出以身替之被其拒绝。
流寇本就对平杨郡王恨之入骨,即便官兵赶到,依旧将嘉和县主斩杀,其妹拼死将之抢回却只得尸身一副。
平杨郡王痛不欲生,圣上感其功勋,又赞二女姊妹情深忠勇无双,特谥封嘉和县主为永安郡主,其妹虽为庶女,却破格封为嘉元县主。
今日在澧都中撞见平杨郡王家的人,算算时日,离南山寺之乱应当不远了。
她同嘉元县主的恩怨已了,今生既已知嘉和县主的结局,若什么都不做怕是于心难安。
商丽歌写了封书信,唤了欣荣进来。
“此事你趁替我外出采买的时候悄悄地做。欣荣,我只信你,信中所言切不可让第三人知晓。”
欣荣收好书信,郑重点头。
商丽歌交代完,便拿了从琴行里买的材料去了院中。
她需要的东西芳雅琴行里大半都有,缺了一二的也不打紧,商丽歌用别的东西替代,也算是准备齐全了。
商丽歌用锉刀打磨槽腹,然终究有些心神不宁,一不留神,刀口在指尖划过,顿时破开一道口子,血流如注。
商丽歌轻嘶一声,要寻帕子裹手。蓦然从斜后方伸出一只手来,搭着帕子捂上她的伤处。
商丽歌一怔,回头见是公子不知何时立在身侧,眉间微蹙:“就你这手艺,能制出什么来?”
“我是一不小心。”商丽歌道,“公子瞧着便是,我定能制成。”
闻玉意味不明地瞧她一眼,未再说什么,只道:“伤药呢?”
“屋里梳妆台下数第二层。”
闻玉将药取来,揭开商丽歌手上的帕子,原本素色的方巾已染了殷红,看起来尤为刺目。
闻玉皱着眉心,药粉洒在伤处,商丽歌疼得瑟缩,然闻玉却攥紧了手不让她逃。直到药粉将血止住,才动手包扎。
商丽歌疼得眸中含雾,一双水眸如怨似泣:“公子对谁都温文尔雅君子谦谦,怎么到了我这处就这般不怜香惜玉?”
闻玉微微一顿,忽而抬眸,深目之中几分戏谑:
“大抵是因为,我待你格外与众不同吧。”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