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丽歌的住处离公子的楼阁很近,然她在公子怀中,却觉得这一路似无尽头。
原本清冽的松香不知怎的变得缠绵勾人起来,商丽歌耳尖发烫,不动声色地偏过脸,尽量不偎在公子胸前。
闻玉微微扬眉,蓦然抬手将人在怀里轻轻掂了掂,商丽歌一惊,下意识环上了公子的脖颈。
“你是不是胖了些?”
胖之一字,女子大忌。
商丽歌嘴角微抽,一咬牙伸手搭在公子肩头,侧脸贴上自己的臂弯,远远瞧着,就像是整个人都缩在了公子怀中。
“公子又没抱过奴,怎知奴家是胖是痩?”
矫揉造作的嗓音娇得似能掐出水来,商丽歌自己都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公子却没露出半点不悦,反而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唇。
早在大理寺门口将她接回那次,他便已然抱过一回。然闻玉对此半句不提,只道:“今日抱过,日后便有数了。”
日后?
商丽歌一顿,哪来的日后?
不等商丽歌想出个所以然,公子已然抱着她进了屋舍,直到走至那张妃色香绡的拔步床前,才弯腰将她放下。
这回,公子已然熟门熟路,径直抽开梳妆台下数第二层,果见里头放了些常备药品。
商丽歌瞧了眼公子的背影,眸中微闪,抱着膝头叹道:“素湘姐姐犯错,还有公子替她兜着,我犯错,公子只会加倍处罚,公子是否也太偏心了些?”
她这话本是试探,听在闻玉耳中却有几分别样意味,竟也不叫他觉得反感,反而有些难言的受用:“我一没抱她,二没替她上药,若说偏心,岂非是偏心你?”
“且我觉着,是偏心太过。”
商丽歌一时不知如何反驳,便学着小女儿家的做派轻哼一声:“可我在睢阳侯府遭了那般大的罪,怎也不见公子气上一气?”
“好歹我也算是公子的人,旁人欺负我,公子却半点反应没有。”
闻玉听着,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望向商丽歌的目光深如渊海。
“你怎知我没有?”
商丽歌还待再矫作几句,闻言却是倏然一怔。
***
周沐楠周大家在今日启程回泾南。
商丽歌禀了公子,让她去城门口送上一送。
这些时日承蒙周大家教导,商丽歌对舞曲的领悟更上一层,所思所学皆有所进益,这是师父赠与她的一笔财富,足以她受用一生。
“泾南潮湿,徒儿给师父做了几个护膝护腕,眼下气候依旧寒凉,万望师父多多保重。”
周沐楠笑道:“难怪那些个出名的大家都想着要收徒,有这么个贴心的徒弟日日嘘寒问暖,可不就是享福嘛。”
商丽歌笑着,又让欣荣将车上的琴袋取来,里头是她和庚娘合做而成的那把瑟。
“这瑟就放在师父那儿吧,若是想故人了,便鼓上一曲。”
周沐楠小心接过,眼角微微湿润,一连道了几个“好”。
“师父保重。”
商丽歌盈盈一拜,看着师父登上马车。周沐楠进门前又回身朝她道:“歌儿,日后若有机会来泾南,可一定要来看师父啊。”
商丽歌眸中一涩,扬声应好。
视野中的马车渐渐远去,化作天际一点。商丽歌收回目光,登上马车吩咐车夫回城。
此时,从官道上传来一阵哒哒马蹄,商丽歌下意识循声望去,见马背上是一年轻郎君,发带高束眉目清俊,一身霁色长衫外罩沙青湘竹的披风,意气风发器宇轩昂。
看他周身装束又风尘仆仆的模样,显然是个外乡人。四周的百姓听到马蹄声左右避让,唯有前头的一个老汉,不知怎的脚下一绊,竟是横躺摔在了路中间。
马上的郎君急急勒马,骏马长嘶,马蹄将将在那老汉身前踏落,将周遭路人惊出一身冷汗。
“老伯,你没事吧?”
卫临澈忙下马探看,老汉躺在地上,抱着膝头哀哀地嚎。
“可否让我看看你的伤势?”
老汉半坐起身,将裤管卷起,只见那小腿上青红一片还带着血丝,看起来尤为瘆人。
有路人道:“哎哟,这伤得可不轻呐。”
卫临澈瞧着,眉间微微一拢:“我带老伯去医馆瞧瞧吧,若伤得严重,在下必定负责到底。”
“不必劳烦小郎君了。”老汉摆手,又指了指一箩筐的菜,“可惜了我这一箩筐的菜,这进城晚了,怕是卖不出去了。”
商丽歌听着,微微扬眉。
车夫摇头,小声道:“小郎君运道不好,这是遇上讹人的了。”
老汉摔倒的地方,就在他们马车跟前不远处。商丽歌同车夫看得真切,那老汉是听到马蹄声故意摔过去的,当时那位小郎君已然减了速,即便未能及时勒马,老汉也不会受什么重伤。
此时又不肯跟着小郎君去医馆,便是朝人要钱了。
商丽歌戴上围笠,跳下车去。
车夫拦道:“姑娘是想替那位小郎君说话么?可小的看那老汉的伤也不假,这一两句话万一说不清楚,平白惹得一身腥。姑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不我们还是赶紧进城吧。”
的确,那老汉年纪大又受了伤,在众人眼中便是弱者,先入为主的印象最难改变。
然若她没瞧见便罢,既是瞧见了,便没有视而不见的道理。
“老伯既心疼这一筐子的菜,又何必来摔上这一跤?”
商丽歌走上前去,仔细瞧了瞧他腿上的伤,从怀中掏出一方锦帕。
老汉面色一变:“小娘子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说我老汉在讹人么?”
商丽歌点头:“正是。”
老汉勃然大怒,一把挥开扶着他的卫临澈:“你这小娘子好没道理,莫不是同这郎君是一伙儿的?伤了人不想赔偿便直说,老儿我还稀罕你们那点碎银不成!”
老汉踉跄起身,背起箩筐便要走。路人将他拦下,指着商丽歌道:“瞧你也是大户人家的姑娘,怎这般铁石心肠?人都伤成这样了你还恶言相向,平日里穿金戴银也不少吧,到我们这些平民跟前,便是一个子儿也不舍得漏了!”
不少人跟着附和。
卫临澈蹙眉,正要出声,却被商丽歌拦下:“方才我看了这位老伯的伤势,他虽蹭破了皮,但周边的青红却是盖上去的,若我猜的没错,老伯应该是前几日就受了伤,淤青已然泛紫,却被他用别的东西掩盖了颜色,瞧着就像是新伤。”
那老汉神色一滞。
商丽歌又上前一步,举起手中的帕子道:“诸位若是不信,便让我用这方帕子擦拭下老伯的伤处,倘若并未掉色,我立即奉上二十两银给这位老伯赔罪治伤。”
“我再加二十两。”
一旁的卫临澈骤然出声,听得众人一惊。整整四十两银,许多人一辈子也攒不下这个数,这老汉是发了横财了!
商丽歌看了卫临澈一眼,勾了勾唇:“老伯意下如何?”
这样天大的好事,若是心中无鬼自然要满口应下。然那老汉面色几变,却仍是道:“不需你们假好心!”
说着便要推人离开,连那筐子菜都不顾了。
众人此时都回过味来,指着那老汉道:“还真是讹人的,这为老不尊的东西!”
老汉臊得满面通红,偏偏被人堵了去路,进退两难。卫临澈瞧了眼他冻得发紫的手指,还是上前递了块碎银过去:“那筐子菜我买下了,你拿着这银子去买些药,伤还是得治。”
老汉接了银子,埋头躬了躬身。
卫临澈隔着人群退开半步,放他离开。
“就这么放他走了?还倒贴了银子。”车夫小声道,“这小郎君莫不是傻的吧?”
商丽歌微微一笑,如今这世道,乐意做这傻事的,怕是找不出几人了。她回身上车,听身后道:“姑娘留步。”
卫临澈站在车前,并未同世家子弟那般作揖,而是一拱手道:“在下卫临澈,谢过姑娘相助之情。”
商丽歌透过围笠看他一眼:“你别怪我多事就行。”
方才她出言戳穿那老汉,眼前的这位小郎君可半点不觉得惊讶。
“不会。”卫临澈莞尔一笑,这笑容舒朗,瞧着是显出几分少年人的习性来,“不知姑娘府上何处?在下一定登门道谢。”
“萍水相逢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商丽歌道完便进了车厢,车夫驾马,车厢两角的青灯微晃,马车辚辚而去。
卫临澈并未跟上,只是记下了马车的模样。那位姑娘戴着围笠,想是不必露面,待他参加完核考,再慢慢寻吧。
商丽歌回到车厢中便摘了围笠,目中透出几许深思。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那位小郎君瞧着十分面善,像是在哪儿见过似的。
马车进城,行到半路又骤然停下。
车夫道:“姑娘,前头有马车坏了挡了路,我们换条道走。”
商丽歌应了一声,掀帘往外瞧了一眼,却见停在路中的马车檐角刻了“睢阳”二字,是睢阳侯府的马车。
果然,车上是睢阳侯夫人。
丫鬟扶着她下车,一边斥那车夫:“出门前怎的也不查看清楚,若是误了夫人进宫的时辰,定要重重罚你!”
商丽歌看了会儿,便放下了垂帘。欣荣倒了盏茶道:“这睢阳侯夫人又急着进宫呢,怕是这几日都吃不好睡不好了。”
商丽歌闻言抬眸:“怎么?”
欣荣微讶:“姐姐不知道么?听闻近日这睢阳侯夫人隔三差五就要进宫去探望玥桦公主呢。”
探望赵玥?
“她病了?”
欣荣摇头:“听说是因为惊了马,磕在了马车上,鼻骨都险些撞断了,圣上还召了好些太医诊治。”
“对了,就是你去睢阳侯府那天的事。”欣荣哼道,“让她为难姐姐,这不,现世报立马便来。”
商丽歌听着,微微一愣,耳边不知怎的响起公子的那句——
“你怎知我没有?”
她去赴宴那天,公子也去了,怎就这么巧,赵玥也在同一日出事。
商丽歌轻笑,眉眼弯弯似盛了月牙鸿泉,一时泠泠生辉姝色无双。
原来,这便是公子动的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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