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驾出行,前往护国寺祭祀。
黑底盘龙旌旗开道,甲兵分列两侧,卫队引驾玉辂辚辚,尽显天子威仪。
百姓夹道叩拜山呼万岁,商丽歌同明姑站在小重山楼阁的轩窗之后,却未同街上的百姓一道行礼。
旁人都以得见天子龙颜为容,即便隔着黄绢毓冕瞧不清楚,能望一眼圣驾也是好的。然公子从始至终都坐于书案之后,甚至不曾抬过眼。
“听闻圣上这次去护国寺,有意将太后迎回。”
明姑也只瞧了一眼便回到座上,倒是商丽歌多瞧了会儿,闻言道:“这些年太后回宫的次数屈指可数,说是为国祈福,但似乎从很多年前起就一直住在护国寺了。”
“十八年前。”
商丽歌回眸,听闻玉道:“十八年前太后前往护国寺,除逢宫中大事,未再踏入过后宫半步。”
难怪民间多有传言圣上与太后之间母子不和,便是为国祈福,也没有常年住在佛寺的道理。
如今太后年事已高,再久居寺庙更是不妥。前段时间赵冉已命人请过几次,只不过都被太后回了。此次趁着祭天事宜,是要亲自迎太后回宫了。
公子说话时神色淡淡,然商丽歌瞧着,不知怎的总觉得此时的公子似是为自己铸了一道冰墙,寒意凌骨,任谁都无法靠近。
***
未央宫中。
宫人正重新为贵妃绾发。
护国寺祭天本应帝后同行,然中宫无主多年,韩贵妃虽协理六宫,但毕竟未能封后,此次护国寺祭天便不能同去。
每年的这个时候,贵妃都心情不虞,身边侍候的宫人也都战战兢兢。而今年,又刚接到旨意说圣驾回銮,还迎了太后回宫,让后宫众人早做准备到宫门相迎,韩贵妃便愈发觉得郁塞烦躁。
那老虔婆一心记挂着那位,素来就看她不顺眼,如今真回了宫,她需得日日晨昏定省,想想便觉得烦。
也不知她在寺中吃斋念佛了这么些年,身子骨还能再熬上几年。
韩贵妃按了按额角,冷不丁门外一声高喊,绾发的宫女被惊了惊,扯得韩贵妃头皮一痛,立时便被拂了开去。
“娘娘饶命……”
宫女颤着身子叩头求饶,韩贵妃懒得再多看她一眼,命人拖她下去。此时外头的宫人已快步跑了进来,韩贵妃见她慌里慌张没个体统,厉声斥道:“没规矩的东西,慌什么!”
“娘、娘娘。”宫人忙跪拜在地,“宫中走水了。”
韩贵妃蹙眉:“哪处走水了?”
“是、是兰嫔的芷兰宫……”
宫人知道兹事体大,已然白了脸:“是芷兰宫烧起来了!”
***
这厢,商丽歌和殷千千依言招待了前来的卫临澈和宋远时。
两人都是头一次来,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卫兄你看!”
宋远时指了指堂中的曲水流觞,又忍不住摸了曲水上的菜碟底部,眸中一亮:“竟还是烫的!”
殷千千:……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商丽歌笑道:“热菜的碟子格外高些,是因为里面保留了火种。这碟子也是用特殊的材料做的,可使薄冰不化,火种不灭。”
“这巧思甚妙。”卫临澈赞道,“是公子的意思吗?”
见商丽歌点头,卫临澈又叹:“不愧是传闻中的第一公子。”
几人到厢房落座,商丽歌命人上酒,举杯道:“那日多谢二位舍命相救,薄酒相待,可不要嫌弃。”
宋远时饮了一杯便连连摆手:“上好的雪寂,这若还能嫌弃,定是我们俩有眼无珠。”
他又倒了一杯,敬殷千千道:“殷姑娘,画舫那日当真是我无心之失,我真的不是登徒子,你信我。”
几次见面,这宋二虽有些不着调,但也的确不似赵邝那般无耻阴险之辈。
殷千千睨他一眼,将酒喝了。
如此,此事便算揭过。
宋远时顿时心头一松,忍不住又多饮了两杯,卫临澈劝他:“慢些喝,又没人同你抢,这酒后劲足,别没个几杯便醉了,堕了你宋家二郎半世英明。”
雪寂酒入口清冽回味清甜,但饮急了也的确容易醉。
然宋远时高兴,只笑道:“我的英明哪那么容易就堕了,殷姑娘都喝得面不改色,你拦我做什么?”
殷千千凤目微挑:“怎么,还想同我拼酒?”
宋远时摇了摇杯子:“我的酒量可是出了名的好,游学那几年可是从未醉过。”
“巧了。”殷千千仰头,将空杯示人,“我也是。”
两人你来我往地较上了劲,商丽歌见劝不动,便也随他们去,左右还有她和卫临澈在。
“听郎君口音,似是来自甘南一带?”
卫临澈笑道:“我是闵州人,此次来澧都是为参加畿防营擢考。”
商丽歌执箸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看来你家中对你期望甚高。”
“倒并非如此。”卫临澈摇头,“家中并不支持我从武。”
见卫临澈神色微顿,商丽歌便也转了话题,聊起闵州风物。
说起家乡之事,卫临澈亦滔滔不绝,聊至兴时突闻一侧传来“啪”的一声,商丽歌和卫临澈同时转头,只见殷千千扬着手,宋远时的脸上则多了道掌印。
“登徒子!”
殷千千红着脸叉腰,宋远时则愣了愣,半晌后才捂着脸委屈:“你又打我。”
两人竟是都醉了。
卫临澈扶着宋远时离开,商丽歌也叫来了殷千千的丫鬟,帮着将人扶起。
临走前,卫临澈道:“我在汾水巷尽头赁了间屋子,这两日便搬过去,商姑娘若还想听闵州风物,可去那儿寻我,写信也成。”
商丽歌谢过。
安置好殷千千后方觉夜色已深,商丽歌往小重山去,脑中想的却是闵州。
那的确是个好地方。
至于闵州卫氏……
商丽歌在抱壁前驻足。
她曾听人提过,很多年前澧都中有一赫赫大族,满门显贵,比之如今的韩氏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便是世家卫氏。
卫氏家主曾官至国公,一子任大将军,其下卫家军足有五万人数,经历大小战役无数几无败绩,一女嫁当时的恒王赵冉,赵冉登基后立她为后,便是如今的先皇后卫氏。
然十八年前囊和大战,当时主战的卫将军因好大喜功致街阳关失守,圣上问罪卫家,将卫皇后幽禁。
后来,卫将军战死沙场,五万将士无一生还,卫皇后亦死于宫中大火,年迈的国公殿前辞官,带着妇孺远避闵州,这许多年,已再未见过卫氏族人入朝了。
当年煊赫一时的世家大族,可谓就此没落。
这卫临澈既姓卫,又来自闵州,莫非就是出自先皇后一支的卫氏?
而十八年前又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一家大族就此沉寂,卫皇后身死,就连太后也离宫参佛?
商丽歌眸中微闪,脚步一转往水榭去。
走得近了,果见水榭中有一道月白身影,公子背对着她,正在喂鱼。
商丽歌走到他身侧,看着池中的锦鲤摆尾争食。
默了会儿,商丽歌道:“公子可知,闵州卫氏?”
闻玉捻鱼食的手猝然一顿,眸色深浓:“怎么?”
商丽歌摇头:“我近日结识了一位来自闵州的小郎君,恰巧姓卫,便想起了一些幼时听到的传闻,觉得十八年前发生了好多事情,甚是巧合。”
再比如这红楼,她曾听楼中的老仆说过,红楼易主是在承历五年,距今亦恰好十八年。
“公子今日,到底为何心情不虞?”
闻玉将装着鱼食的瓷盅搁在石柱上,指腹轻捻,蓦然嗤笑一声。
“我记得我说过,莫再试探我,再有一次便杀了你。”
四周倏然一静。
就连方才还扑腾摆尾的锦鲤,一时间也纷纷沉入池底。
微凉的指尖点在商丽歌下颌,将她的脸轻轻抬起。商丽歌望着公子的那双眼,其中霜雪堆叠,锋锐如冰刀:“你是不是觉得,我不会动手?”
逼近的压迫感让商丽歌浑身僵硬,她清楚听出了公子语中的杀意。
对她的杀意。
商丽歌眼睫微颤,蓦然拂开公子的手,在他动怒之前一头埋入他的怀中。
“我只是关心公子,这样公子也要杀我吗?”
商丽歌垂下眼,双手紧紧锁在公子腰后,好似被家人抛弃的幼兽,连尾凋都带了颤。
闻玉眸中一顿,方才商丽歌的那一撞正撞在他胸口,“咚”的一声闷响,像是骤然听到了自己的心跳,一时馨香满怀。
示弱撒娇委屈,怀中人一切的步骤几无破绽,只除了那略显僵硬的身躯。
看来这投怀送抱的举动,她也是头一回做。
闻玉轻笑一声,眸中冷色竟是再聚不起来。
“罢了。”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方有声音道:“那就今日不杀。”
今日?
商丽歌小声道:“那明日呢,后日呢,以后的以后呢?”
感觉到公子的指尖从她发丝间穿过,商丽歌微微一怔。
闻玉将那青丝绕到耳后,宽大的袖袍垂落,似是将人整个拥在了怀中。他俯下身,贴耳细语:“你这般聪慧,明日、后日、以后的以后,自也能找各式各样的理由不让我杀你。”
“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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