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城之中,一道浓烟拔地而起,守卫鸣锣示警,芷兰宫前一时人来人往,步履匆匆。
赵冉刚一回宫便听宫人来报,连冕服都来不及换下,赶到芷兰宫时却见火势撩人浓烟滚滚,面上顿时一白。
当年椒云殿大火,初烧起来时也是这般模样。无论宫人怎样救火,那火势依旧越烧越旺,狰狞的火苗几乎将天际映亮。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火灭之时,里头的人连具像样的尸骨也找不出来了。
赵冉白着脸,下意识就想往火中去,一旁的胡为光大惊,忙跪地拦驾。
“陛下三思!”
宫女太监跪了一地,赵冉额上青筋横起:“还愣着作什么,还不去救火!”
韩贵妃携各宫妃嫔赶到时,听见的便是这声怒喝。
上一次见这般龙颜盛怒,还是在十八年前。韩贵妃掐了掐掌心,面上瞧不出什么,只让身边的宫人也跟着去救火。
火势依旧不减,赵冉的神色越来越沉,目中骤然爆出几缕血丝。
“她若死了,你们这些人便通通为她陪葬!”
众人的心头皆是一紧,蓦然听人高声道:“出来了,是兰嫔娘娘!”
赵冉立时望去,只见太监宝顺从浓烟中背了个人出来,那人身姿单薄,面色苍白毫无血色,却正是兰嫔。
“兰音!”赵冉快步上前,似是寻见了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亲自将人抱在怀中,“快,宣太医!”
附近最近的宫殿是庄妃的惠芳殿,赵冉径直抱着兰嫔去了那处,一众宫妃自然也跟着,素来寂寂的惠芳殿倒是难得热闹了一回。
太医院医正今日恰巧休沐,来的是副手孙太医,开了药箱为兰嫔诊脉,数息之后面色一变,躬身道:“恭喜圣上,兰嫔娘娘现了喜脉,已有二月身孕。”
一石激起千层浪,赵冉闻言大喜,各宫妃嫔神色各异,韩贵妃脑中一懵,险些站不住脚。
喜脉,怎会有喜脉!
“不过……”孙太医皱眉迟疑,赵冉亦是蹙眉:“有话就说,不过什么?”
“不过娘娘身体极为虚弱,似是饮食不均又染了风寒,如今有了身孕必要格外小心,餐补药补都要食起来。”
“身体虚弱、饮食不均?”赵冉语调一沉,“朕只是让兰嫔禁足芷兰宫,一应用度不减,如何会身体虚弱饮食不均?”
“圣上明鉴!”
千珏立时跪地,红了眼道:“自从娘娘被禁足在芷兰宫,原本的宫人大多认为娘娘已然失宠,不是另谋了去处便是处处懈怠。宫中各司也捧高踩低,送来的吃食都是些残羹冷炙,这样冷的天,也只让娘娘盖一床薄被,连能烧的炭火都没有……”
“娘娘日日咳嗽却求不到一碗汤药,整宿整宿地睡不着,眼见瘦得不成人样我们却束手无策。只怕圣上若是再晚来一步,就真的见不到娘娘了……”
千珏哭得泣不成声,赵冉的神色顿变,目色锋锐地看向韩贵妃:“朕让你统领六宫,你便是这般照管的么?”
韩贵妃身上一冷,知道此时狡辩无用,只告罪道:“是臣妾失职。”
此时,宝顺从外头提了一人进来,跪地道:“陛下容禀,今日是她在当差,方才奴才冲进去救娘娘时,却发现此人在榻前熟睡,连一旁的烛火倒了都不知。如今天气干燥,火势蔓延得极快,娘娘又尚在病中逃脱不及,竟是险些被此人害死!”
“不、不是这样,奴婢不是……”芍药骇得浑身战栗,已连一句完整话都说不出。
今日的确是她在当值,只是不知为何竟是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已身处火海。她压根没看兰嫔还在不在床上,慌里慌张奔出门去逃命,然还未跑出芷兰宫便被宝顺扣住。
赵冉冷声唤了人来:“拖出去,杖毙。”
竟是连解释都不想再听。
芍药面上血色尽失,后头有人将她架起,她愣了半晌后突然开始剧烈挣扎,伸手抓向韩贵妃:“娘娘救我,娘娘救我,我不想死——”
冷汗猝然浸衣,韩贵妃不曾抬头,便已感到圣上的目光沉沉落在她身上。
“是臣妾失职险些酿成大祸。”韩贵妃一咬牙,叩首道,“臣妾愿自请交出协理六宫之权,请陛下降罪!”
良久之后,才听赵冉道:“你既未能尽协理六宫之责便依你所言,于未央宫闭门思过,六宫事宜暂交由庄妃接手。”
韩贵妃从惠芳殿出来时脚步虚浮,神色极为难看。
身边的心腹道:“娘娘方才,为何要自请交出六宫之权,圣上一开始也未必就会降罪娘娘啊。”
“你懂什么。”韩贵妃冷道,陛下那般盛怒,她若不先退上一步,怕是连贵妃的封号都保不住。且薛兰音有了身孕,此时谁接手后宫事宜便是接了个烫手山芋,她若有个三长两短,庄妃又能好到哪儿去。
韩贵妃目中含戾,今日之事,她怕是遭了那贱人的算计。芍药是她埋在薛兰音身边最深的一枚钉子,她被拔除,以后薛兰音的动态她便不能时时掌握了。
是她小瞧了薛兰音,竟不知她这般能忍,连有孕之事都能瞒过她的耳目。
“你速速递信出去,让父亲的人盯紧了红楼那位。”
若说此事背后没有人谋划部署,韩贵妃是一百个不信。单凭薛兰音一个,又如何熬得过这两月。薛兰音出身红楼,她早便怀疑红楼的那位公子不简单,如此人物,怎能叫他将手再伸到宫里!
“告诉父亲,若有良机,便万不能错过。”
***
自宫中传出兰嫔有喜又过了近一月。
如今商丽歌回想起来,依旧觉得这部署甚险却也甚妙。
一场火,一道喜脉,彻底解了兰嫔困局、素湘危局,还扼住了韩贵妃,可谓一举数得。
芷兰宫被烧,兰嫔暂时同庄妃一道住在惠芳殿,韩贵妃也安分守己,在未央宫中闭门不出。
近几日传来的消息,皆无什么特别之处。
商丽歌得闲,从屋中的匣子里取出部分金珠装进香囊,禀了公子准备出门。
青盖马车依旧停在后门,商丽歌一开车门,却见公子已然坐在里头,见她进来抬眸道:“想去哪儿?”
商丽歌顿了顿,只道:“公子既要出门,那我晚些再去。”
话音未落商丽歌便要抽身下车,然腕间骤然被人扣住往里一扯,商丽歌跌进车内,急急伸手撑在车壁,才没有扑入公子怀中。
商丽歌挣了挣,却未能叫公子松手,不由咬牙:“公子这是作何,是又想杀我了?”
闻玉轻笑:“怎么,是还在同我置气?”
商丽歌别过脸,那日公子说要杀她,她自然也是怕的。提心吊胆了一夜,再大的恐惧也被一点一点磨成了怒火。且后来公子明明消了杀心,却依旧故意吓她,商丽歌越想便越觉得肝疼。
“许公子拿我消遣,就不许我发脾气么?”
闻玉松了手,商丽歌摸了摸手腕,扭头坐到另一侧。
外头的车夫甚有眼力见,一早便将车门合上,此时已扬鞭赶车,马车辚辚,车中却一时无言。
“今日是你生辰,莫再气了,好不好?”
公子难得用这般语气说话,听着像是在哄她开心一般。商丽歌愣了愣:“公子怎知今日是我生辰?”
红楼中人的身份过往,只要公子想知便能知道。商丽歌奇怪的是,公子为何会特意记住她的生辰。
“你进小重山前明姑便已汇报过,听过一遍便记住了。”
“哦。”商丽歌面无表情地应了声,“公子好记性。”
闻玉无声地弯了弯唇:“今日本想去哪儿?”
商丽歌不动声色地抚了下身上的香囊,她原本自是要将得的金珠再存到钱庄里去,如今公子在此,商丽歌便抬眸道:“自是要给自己好好过个生辰,先去珍宝阁挑几件时兴的首饰,再去岳洋酒楼里吃顿江南名菜,回去时再买点零嘴。”
“好。”闻玉笑道,“那便先去珍宝阁。”
就如商丽歌所言,公子带着她去了珍宝阁买了首饰,又去了酒楼里点了菜,一应花销皆是公子掏腰包。商丽歌便也没同他客气,首饰挑了最贵最好的,菜色也上得齐全,吃不完也大可带回去给欣荣和飞霜。
这般消磨了大半日,回去时公子提出再去趟锦绣坊。
“首饰已然有了,搭配的衣裙自也不能少。”
公子既如此说,商丽歌也没反对。锦绣坊的衣裳在澧都中也是数一数二,店面虽在田螺巷,但酒香不怕巷子深,里头的衣裳款式新颖,也有不少贵女慕名而来。
只那老板娘孤身一人打理不过来,一日只招待十位客人。
这个时候,锦绣坊该早已接满客才对,然公子带她过去时,老板娘似是已然恭候多时。
她拿了条衣裙出来,丁香穿蝶的绣案,料子是精细的软烟罗,明艳的缃色款式飘逸,搭配杏色的披肩,一明一暗层次分明,穿在商丽歌身上衬得她愈发肤白胜雪,娇嫩如枝头新结的花苞,颤颤喜人。
“公子的眼光真好,月前就得了一匹这个色的软烟罗便被公子定下了。画的图又那般仔细,果然成衣格外惊艳,穿在姑娘身上是再适宜不过。”
商丽歌闻言一顿,月前?
公子竟是这般早便想为她制衣了么?
闻玉看着商丽歌,眸中渐深。待到天气再暖和些,便可带她到庄子上学马球,到时正好穿这件,薄厚适宜。
“衣服包起来,我们回吧。”
上马车前,车夫低声道了句什么,公子足下微顿,略一颔首。
商丽歌忽而觉得有些不对。
公子今日出的这趟门,委实巧了些。
宫中不久前刚逢大变,以韩贵妃的性子,竟也能忍耐着在未央宫闭门不出,而本该谋划反扑的韩氏一族,也是悄无声息,安静乖巧得过分。
韩贵妃能在宫中屹立不倒多年,自不是蠢笨之人,不会不怀疑兰嫔身后的红楼,可为何到现在都不见对红楼出手?
马车缓缓前行,从锦绣坊出去,要经过一条田螺巷。
巷子窄小,容不得两辆马车并行,此时前后就只有他们一辆马车。商丽歌忽而惊觉,不是韩氏没有动作,而是已然有了动作。
难怪,难怪公子今日会同她一道出来,他是猜到了韩氏的成算,特意将自己暴露在韩氏的视野中。
商丽歌垂眸,亏她当时还以为公子月前便想着要为她庆生,原是一早便有了部署。
不过是赶了巧,正好能给公子一个来此的借口罢了。
商丽歌扯了扯嘴角,目中微闪。
果然,不消片刻,马车便骤然一个急停。只闻“咚”的一声,似有什么尖锐之物扎入车厢,有一声起头,之后的声响便密集凌厉起来。
闻玉将商丽歌拉到他这侧,眸中平静道:“不必怕。”
外头的打斗声逐渐激烈,公子的人马果然就在附近。不知过了多久,蓦然“砰”的一声巨响,车门被人砸开半边,车夫一刀解决了要上车的那人,喊道:“公子,情况有些不对,有一组接应未到。”
闻玉微微蹙眉:“冲出去。”
马车开始往巷口狂奔,商丽歌抓着车沿,看到外头已是厮杀得一片狼藉。巷道两旁的矮墙上还蹲了不少弓箭手,此时那锋锐冰冷的箭头,正对准了车厢里的人。
一瞬间,商丽歌似能听到长箭飞出的破空声,然她只微微侧身,任由箭矢没入肩头,血色溅上公子的衣摆,如同月白袖袍上开出了几朵红梅。
商丽歌瞧见,公子素来矜淡的神色倏尔一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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