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当是平杨郡王的妻室,也是永安郡主的生母,萧氏。
到底是郡王家的当家主母,奔来的仆从只是拦着,却也不敢贸然上手带她离开,场面一时陷入僵滞。
蓦然从廊下又行来几道身影,为首的女子穿着妃色比甲,下着素色莲纹褶裙,灵蛇髻上仅别了一支云脚珍珠卷须簪,腕间也只套了一对青白玉镯,除此之外周身再无其他坠饰,瞧着甚是素净。
她五官尚算清秀,只是眼角微斜,面相上看起来似并不好相与,然一开口,却又让人觉得自己以貌取人,着实不堪。
杨蕊颤着声唤了句母亲,萧氏回过头去,见是她,面色却陡然一变。
“是你!都是你!为什么你同婵儿出门,只有你一人回来了!”
萧氏朝杨蕊扑去,对着她又抓又打:“你倒是赚了个县主头衔,可我的婵儿呢!连命都没了,要一个谥封的郡主有何用?有何用!”
杨蕊全然没躲,只红着眼站在原地,任凭萧氏对她又打又骂,手背上都被抓出了血痕。
还是她身后的仆妇斥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夫人拉开!”
院中的仆人这才反应过来,这次当真架住了萧氏,让她不得动弹。
杨蕊顾不上手上的伤,只上前将萧氏面前的散发拨开,一道道理顺:“我知道母亲难过,姐姐过世,蕊儿的心情同母亲一样,可人死不能复生啊,母亲,你这样如何让姐姐安心,就让她心无牵挂地走,好不好?”
这一番话叫在场的不少人都红了眼眶,可萧氏却是半句也听不进去,依旧不停咒骂,用词一句比一句恶毒。
杨蕊只得叹息一声:“带母亲下去休息吧,轻着些,莫要伤了她。”
看着仆从带着萧氏离开后,杨蕊方转身行礼,朝众人歉声道:“家中不久前才出了变故,母亲悲痛欲绝有些神志不清,让各位姐妹受了惊吓,是我的不是。”
“县主客气,我等无碍的,县主还是快些去包扎伤口吧。”
众人纷纷宽慰。
杨蕊道:“那便失陪了。”
商丽歌望着她的背影出神,听到季芸唤她方转过头来。
“商姐姐在看什么?”
商丽歌摇头:“没什么。”
只是依旧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眼前的嘉元县主,同上一世要将她活埋时的模样,判若两人。
季芸叹道:“这位嘉元县主也是命苦,听说她之前的未婚夫喝醉了酒,从山上失足跌下,摔成了残废。县主不嫌弃他,只郡王不同意,将这亲事退了,如今到了澧都,又遇上那遭子事……”
商丽歌闻言却是一怔:“县主的那位未婚夫,可是江凉王氏?”
“就是他。”一旁有姑娘探过头来,接过话茬道,“听说品行甚为不端,郡王早就想解除婚约了,后来又因醉酒摔得卧床不起,这桩亲事自然是结不成了。”
“我倒觉得是嘉元县主命好,那般之人如何与县主相配,如今县主有了封号,日后自然能嫁得更好,这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几人点头,皆觉正是这个理。
商丽歌眉心微蹙,不想王柯这世,竟是成了残废。
前世,嘉元县主对他一往情深,想是两人定是成了亲的。今生她找王柯复仇,设计在曲文谈上毁了他的仕途,令他狼狈而走,许是因此,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可为何,偏偏永安郡主未能逃过一劫?
手臂被人轻轻摇了摇,商丽歌回眸,听季芸道:“姐姐可是累了?”
“无妨,许是坐得有些久了。”
“那我们到附近走走吧,想是县主一时半刻也回不来。”
商丽歌望了眼嘉元县主离开的方向,点头应好。
二人顺着花木围出的小道一路前行,这平杨郡王的府邸虽占地不广,但一草一木旷然而生,倒是极富意趣。
此时,仆妇正为杨蕊上药,许是下手重了些,痛得杨蕊一缩,眉目霎时凌厉起来。
仆妇深知她的性子,忙一边告罪一边道:“夫人的疯病愈发严重了,县主还是小心着些。”
“谁知道她是真疯还是装疯。”
这萧氏跑到旁人跟前只一个劲儿寻她的宝贝女儿,见了她却跟条疯狗似的,张口就咬。杨蕊冷道:“不是派了人看着她么,怎么还是叫她跑了出来?”
“许是今日开席,前头人手不够,看守得便松懈了些。”仆妇替杨蕊包扎好伤处,那伤口不浅,已是见了血痕,不由又道,“县主怎由着她打,好歹也躲开些。”
杨蕊笑了声,看了看缠了绷带的手:“这么多双眼睛瞧着,如何能躲?她这一跑也是不错,旁人只会夸我恭谨孝顺,而她,不过是个承了丧女之痛,可怜又可悲的疯妇罢了。”
既不会有人真当她是永安郡主的生母来尊,也不会当她是合格的郡王家主母来敬。
这内宅后院,如今已是她一人天下。
***
另一厢,商丽歌和季芸遇上了在院中玩耍的小郎君。
平杨郡王生有二子二女,长女和幺子皆由正室所出,庶子杨钦和庶女杨蕊则是一母同胞的龙凤胎,因龙凤祥瑞,自一出生便格外得郡王偏爱。
杨钦年长,坐镇平杨郡,并未跟来澧都,幺子杨淮年纪小,郡王担心留他在平杨郡仆人照顾不周,索性一并带来了澧都,本想借着受赏的机会在澧都好好游玩一番,不想却是天降噩耗。
商丽歌和季芸上前行礼,杨淮并不记得商丽歌,但许是瞧她面善,一见她便咧了嘴笑,很是讨喜,又扯了婢女的袖子,要将蜜饯分给她们吃。
商丽歌和季芸笑着接过,蜜饯不大,压得扁扁薄薄的,依稀能看到中间的果核。
商丽歌笑意微滞。
记得上次在芳雅琴行,小郎君就是被蜜饯核卡了喉,险些闭过气去,当时素湘还特意叮嘱,不要让他再吃这些带核之物。
这些下人,到底是怎么伺候的?
商丽歌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下小郎君身边跟着的婢女仆人,却并未看到当日的那个老妇。
“小郎君年纪尚小,这些带核之物容易卡喉,以后还是不要让他吃了。”
婢女微微一愣,还是点头应下。
恰好杨淮玩得有些累了,婢女便抱着他离开。商丽歌眉间微沉,心头的怪异之感愈发浓烈。
远远瞧着一道妃色身影下了回廊,而另一头,一仆人迎面疾步而来,他生得高大孔武,不似在内宅伺候之人。商丽歌眸中微动,拽住季芸穿进灌木丛,从假山的一侧绕过去。
季芸不解,却也没声张,跟着商丽歌贴假山而行,在那仆人见到杨蕊之际,也堪堪行到他们后侧。
商丽歌没猜错,那仆人正是寻杨蕊而来。
杨蕊见他神色匆忙,确定四周无人,方道:“你说。”
“出了些纰漏。”那人依旧压低声音,从商丽歌的距离,勉强能听清几分。
“只来得及处理一个,另一人叫他逃了。”
“一帮废物!”
杨蕊面色一沉,冷道:“他能逃,必定还知道臻荣寺内其他的小道,你再从其他僧人口中打探打探,务必要解决干净!”
臻荣寺、僧人……
电光火石间,商丽歌想通了其中关节——
为何她明明让官府加强了对南山寺的巡戒,永安郡主却还是在臻荣寺遇了害;
为何平杨郡王家那般多的护卫,那群匪寇却还是能摸上山去,要挟百姓劫持郡主;
为何萧氏得了疯病,却口口声声咬着杨蕊不放,恨不能啖其骨血……
因为那场劫持谋杀根本就不是因匪寇而起,而是祸起萧墙,是一场精心布局,有组织、有预谋的人祸!
明明是害命的幕后黑手,却能自导自演出一场姊妹情深。
只是细细回想,便能叫人齿根发冷,惊出一身冷汗。
一旁的季芸同样猜到几分,不由面色煞白。她紧紧握住商丽歌的手,指尖冰冷,明明是和熙春日,却如置数九寒冬。
商丽歌回握着她,朝她比了口型:“走。”
她们必须离开,若是杨蕊绕过假山往前,必定会发现二人踪迹。此时不动声色地原路返回,方是上策。
两人无声后退,季芸脚下发颤,走了几步险些站立不稳。商丽歌侧身扶她,袖摆被灌木勾住,发出一声“嗤”响。
声音不大,但对习武之人已是足够。
杨蕊身前的仆人立时转头呵斥:“谁在那儿!”
几人疾步过去,却见假山之后空无一人,放眼四周,也不见半个人影。
“你是不是听错了?”
那仆人一顿,一时也有些踌躇起来。
“他没有听错。”
杨蕊蹲下身凑近灌木,涂了粉色豆蔻的指尖从枝丫上捻下一缕丝线来,瞧着颜色浅淡,轻轻搓捻却是分外柔软。
虽还不知具体是何质地,但必定是上乘布料。
方才,的确有人在这儿。
杨蕊吩咐仆妇:“去宴上瞧瞧,看到底是哪位贵女不小心勾坏了衣裳。”
人不能在平杨郡王的府邸出事,可出了郡王府,就怪不到他们头上了。
杨蕊冷笑,微斜的眼角作出这副神情,竟是分外狰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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