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芸和几个小娘子一道回到席上,方觉汗水已将里衣洇湿了一层。
她记得商丽歌叮嘱的,饮了口茶将所有情绪咽下,又神色如常地同一旁的人说话。
果见不久之后,嘉元县主也入了席,挥手让身后的仆妇上前:“方才多有失礼,这是我闲暇时做的一些小玩意儿,东西粗陋但也算有些意趣,送给各位姐妹们赏玩,就算是我的赔礼了。”
仆妇捧着托盘上前,上头放了各色璎珞珠串,皆是样子精巧配色得当。
“县主的手真巧,今日我们可是沾了光了。”
众人纷纷致谢,仆妇走到贵女们跟前,趁她们拿络子之际暗暗打量每人的袖摆衣裙。季芸也跟着起身,从托盘中随意拿了一串,低声谢过。仆妇的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圈,并未停驻。
饶是如此,季芸依旧是提心吊胆,握着络子的手心都隐隐生汗。
方才,她同商丽歌趁着那仆从走近,利用假山遮挡几人视线,实际与嘉元县主不足两臂之距,这也是民间俗称的“灯下黑”。嘉元县主看到勾丝,认定偷听之人已然仓皇逃离,没有再仔细搜寻假山附近,这才让她们逃过一劫。
待人离开后,两人方按原路折回。商丽歌叮嘱她,她们二人不能一道回去,让她必须从盥洗处后头绕出,最好是与几个小娘子一道入席,且必须一口咬定,遇到杨小郎君之后两人便分开了,她去了盥洗室,而商丽歌是去换了舞衣。
季芸明白商丽歌的意思,她们暂时逃过一劫,但并未真正摆脱嫌疑,仆妇定会从破损的衣裙入手,但嘉元县主不知,当时是有两个人在。
商丽歌让她如此解释,便是为防万一,至少要将她摘出去。
季芸闭了闭眼,攥紧了手中的璎珞。
一圈下来,仆妇回到杨蕊身边,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杨蕊沉了眸色,目光扫过在场诸人。
不对,还有一个!
仿佛是映证杨蕊所想,蓦然一旁有声音道:“今日是县主的册封宴,奴愿献舞一曲,贺县主荣华常在,毓秀含章。”
商丽歌换了一身轻便的舞衣,朝县主行礼。
杨蕊眯了眯眼,笑道:“能观商姑娘一舞,可是莫大的荣幸。”
商丽歌神色不变,水袖一甩便踩了舞步。一转身一回眸,长袖迎风裙裾翩跹,面上不见半分异色,也未曾踏错过一个舞步。
这般镇定自若,倒叫杨蕊拿不准,她是否是那偷听之人。
一舞毕,商丽歌款款福身。
杨蕊抚掌而叹,目中皆是欣赏,蓦然话锋一转,又道:“如今虽是春日,但这衣裳还是不能减得太快,商姑娘这身舞衣太过单薄,还是换回原来的衣裳罢,今日本就是请姑娘来吃席的,已累了姑娘献舞,若是再染了风寒,叫我如何过意得去?”
商丽歌依旧笑着,淡声应好。
她依言去换上了来时穿的那身珍珠色百褶襦裙,杨蕊远远瞧她一眼,又挥手让仆妇上前:“方才众姐妹已然挑过了,商姑娘也挑一串吧。”
商丽歌伸手,仆妇趁机飞快地上下扫她一眼,连裙裾边上都没有放过,却依旧一无所获。
杨蕊目中一沉,一把扣住身旁的扶手。
这怎么可能?!
如果不是她,不是这群贵女,还能有谁?
杨蕊如鲠在喉,这根尖刺拔不出咽不下,只会叫她彻夜难寐心急如焚。然杨蕊面上却看不出分毫半点的焦灼情绪,依旧笑得优雅端庄,处处周到细致。
从郡王府邸出来,季芸才敢小心翻看商丽歌的袖子,方才她明明见到袖子被灌木划破了,怎么如今却看不到半点痕迹?
商丽歌道:“这件襦裙的料子轻薄,实际上是有两层珍珠色叠在一处,外头的那层在阳光下会有点点珠光,而里头的那层相对暗了一些。”
方才她以换舞衣来转移杨蕊的注意力,实际上是为了换穿那襦裙,将划破的外衣穿在了里面。一开始她与嘉元县主匆匆一面,又是那般混乱的场面,别说是县主,便是季芸都未必还记得她穿的衣裙上是否有珠光色,这才勉强蒙混过去。
季芸松了口气道:“那商姐姐,我们算是过关了么,是不是已经安全了?”
商丽歌想到途中给杨小郎君喂食的那个丫鬟,心头微微一沉。
“但愿吧。”
但愿她们,已顺利摆脱了嫌疑。
***
另一厢,韩修受友人相邀,去了红楼。
友人见他神色不对,亲自给他斟了酒:“最近这是怎么了,日日沉着个脸。”
“无妨。”韩修冷笑,“丢了只狸奴罢了。”
狸奴?
友人忍不住笑道:“这倒是稀奇,堂堂的韩家郎君,畿防营都尉,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养那些个宠物了?”
不错,宠物罢了。
本就是个兴致来时逗弄几下的宠物,合该由他玩腻了再扔到一边,如今却是敢一声不响地同他玩起了失踪,当真是好大的胆子。
一连几天未在校场上见到那小哑巴,韩修射箭时都多了几分戾气。此时一口饮尽杯中酒,面上神色更沉几分。
“哎你这,这上等的佳酿哪禁得你这么喝……”
友人肉痛,只得吩咐小厮再拿酒上来。
厢房的门被人推开,像是骤然打通了里外两个天地,红楼厢房的隔音素来很好,房门一开,外头的声音方才争先恐后地涌入。
“覃羽姐姐。”蓦然一道女声传入几人耳中,脆生生的格外悦耳,韩修下意识往门外瞥了一眼,却是倏然顿了目光。
只见回廊之间,一青衣小仆笑着唤住前头的覃羽,正同她说着什么。小仆虽是穿了青衣短打,一身少年打扮,但听声显见是个姑娘,那张素来冷漠疏离的面上如今正挂着盈盈浅笑,隐隐可见颊边一点梨涡,瞧着分外娇憨甜美。
韩修盯着她,蓦然轻呵一声,晃了晃手中酒杯。
抓到了,他的小狸奴。
欣荣转过身,依旧能感到那道阴冷目光一路尾随,她扯了扯嘴角,却是并未回头。
此时,青盖马车缓缓停在红楼后门。
商丽歌从车上下来,穿过中庭的抱壁,径直去往小重山。
蓦然脚下一顿,商丽歌回眸望去,然抱壁之间除她之外再无人影,商丽歌摇了摇头,方才有那么一瞬间,她竟好似看到欣荣在抱壁之后一闪而过,可欣荣如今犹在病中,当是不会出门。
许是看错了。
商丽歌心中存事,未及细想,匆匆往楼阁去。
欣荣站在抱壁之后,一时心如擂鼓。她垂下眼,漆黑的眼睫在眼睑下投下一层暗影,若是仔细瞧她,还会发现她垂在身侧的手不知何时已紧握成拳,隐隐发颤。
***
平杨郡王府中诸事,商丽歌未有遗漏,一一禀报给公子。
闻玉深看她一眼,蓦然从案后起身,走至商丽歌跟前拉过她的手。
商丽歌一怔,下意识要将手抽出。
然闻玉却不许她抽逃,一点一点掰开她紧握的五指,温柔而强势,直到她五指尽松,方才按在她掌心,摸到了里头一点湿意。
“怕了?”
商丽歌抬眸,方才在季芸面前,她只有表现得足够沉稳冷静,才能令季芸也稳下来。眼下在公子面前,她却骤然觉得无需再硬撑着,便老实点头道:“是。”
便是此刻,她也依然忍不住设想着暴露之后,忍不住后怕。
她对杨蕊,有一种本能的恐惧。
“不是还有我么?”
商丽歌眼睫微颤,忽而感觉掌心上的软肉似被轻轻按了按。然这并不是她的错觉,公子许是觉得好玩,她这一愣神的功夫,指尖轻压又按了一回。
商丽歌似被什么烫到,倏然抽回了手,耳际泛起一点霞色。
公子轻笑,眸中微光闪烁:“你在平杨郡王府中受了些惊吓,正好,我这儿还有一好消息,许是能让你压压惊。”
“什么好消息?”
“今年的花朝节主由红楼来办,我邀了礼乐司的乐官来做评。”
商丽歌愣住,全然没想到是这样的好消息,双耳之间甚至都有了些嗡嗡回响。
公子笑道:“你不是一直想让我给你个机会么,如今我应了诺,歌儿可还欢喜?”
商丽歌重重点头,忍不住拉了公子的袖摆:“欢喜,我太欢喜了,多谢公子!”
那双勾人眼尾似承不住满眼喜色,溢出来的愉悦叫人跟着开怀起来。
闻玉勾唇道:“既如此,还有个小忙要歌儿相帮。”
这时候的商丽歌,别说是个小忙,就是让她再抄十卷经书,她也必是乐着抄完的。
“回去换身衣服,到葳蕤亭等我。”
公子说的小忙,便是让她执扇轻倚,容他着墨丹青。
商丽歌着实没想到,公子还会有这样的雅兴。但既应下,便也安静靠坐在亭柱边上,把玩着手中团扇。
她还不知,今年的花朝节上,报名者的画像需提前绘于灯面,一盏精致的花灯配上窈窕美人图,无疑会给那几个礼乐司的乐官留下个好印象。
只是其他的报名者还待四处求拜名师作画,商丽歌的这幅却是由公子亲自来完成了。
公子落笔行云,笔触却又温润细致,先勾美人轮廓,再一点点填充上色,无需耗费多少时辰,姝色无双的美人已跃然纸上,连手中团扇的绣案都清晰可见。
只是外头的美人已歪头睡去,纸上的美人却是轻举团扇,翩翩而舞。
明明那一颦一笑皆已刻入心头,根本无需真人再做参照,闻玉却还是唤了她过来,只是想多看看她穿着这身衣服,手执团扇的模样。
商丽歌歪坐在亭柱边,已是睡得深沉。她在平杨郡王府上耗了心神,如今放松下来方觉疲惫。白皙莹润的指尖渐松,眼见那团扇要坠了地,蓦然从旁伸出一只手来将其稳稳接住。
闻玉无声笑了笑,将扇子搁下,随后弯腰将人轻轻抱起,一路回小重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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