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玉将手中信纸置于火上,火舌侵吐,转瞬之间只余一点余灰冷烬。
指节微曲,玉骨叩在桌面笃笃作响,半晌之后,闻玉抬眸:“递话进去,花神节后动手。”
他们已然做了充分的准备,以宫中情势随时都可以进行反击。但公子既说了在花神节后,便是只许在那个时候,连提前半日都无可能。
明姑应下,又道:“闵州卫家已派了人过来,只是畿防营复试近在眼前,他们怕是赶不及阻拦,可要我们的人出手?”
闻玉沉默片刻,道了声不必。
早有消息传出,此次的畿防营复试由武侯亲自把关。闻玉冷笑一声,武侯林隋,当年的卫家军副将,见到卫家的小主子,怕无半分故旧欣喜,只有忐忑难安。
有他在,卫临澈进不了畿防营。
明姑禀完两桩事,却是仍未退下,此时斟酌道:“欣荣之事……”
欣荣之事是她提的,那时的她不曾想过事情的走向竟会发展成眼下这般。
不久前,韩修的人去查了欣荣的背景,所幸查到的是他们一早便备下的暗线。
韩修会去查,除了有疑心欣荣的可能,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当真对欣荣上了心。正如明姑所料,一个时辰前,韩修派人送来了两匣金锭,要替欣荣赎身。
不仅如此,他还要纳欣荣为妾。
不得不说,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
韩家上下用的小厮婢女大多都是家生子,这些年来他们的人虽不断渗透,但也始终不曾触及韩家那几个关键人物。
欣荣若能入韩府,无疑能成为最接近韩家核心的耳目。对他们之后的计划,也只会多有裨益。
然明姑瞧着公子神色,原本打算说的话又尽数咽了回去。
此时,门外有人影走近,丛云叩门道:“公子,欣荣求见。”
***
一个时辰前。
韩修等在红楼的回廊下。
他是一个很有耐心的猎人,尤其是在蛰伏之时。
欣荣拐过长廊时,手臂蓦然被人拽住,扯进了一旁的厢房。
“松手!”
欣荣怒目而视,韩修却是嗤笑:“怎么,不装哑巴了?”
不待人开口,韩修忽而伸手,扯掉了绑在欣荣头顶的发带。长发垂落肩头,此时再看那张脸,果然多了几分少女的柔丽娇妍。
韩修微微扬眉,指腹在欣荣眉形上轻轻划过:“穿着男装久了,是不是快忘了自己还是个姑娘?”
回应他的,是虎口上又狠又急的一口。
韩修“嘶”了一声,收手一看,虎口处已然见了血。他目色沉冷,不知想到什么,蓦然又笑了笑:“听说你还有个相依为命的哥哥,只是命不好,如今身染重疾卧床不起。你将自己卖到了红楼,又去校场甘愿给那些纨绔子弟当人形箭靶,不就是缺钱么?”
韩修俯身,微微眯了眯眼:“跟了我,银子我给你。”
欣荣垂眸掩下眸中神色,唇间却溢出一声冷笑:“你做梦。”
韩修面上骤然显出几分阴鸷,他眯了眯眼,咬牙道:“你就不怕我现在就命人取了你哥性命?”
“韩家人当然有这个能耐。”欣荣眸中决绝,“只是他死后,我必然抱着他的尸体投江。韩家郎君不在意我们这两条贱命,可不知公子的怒火,你能承得几分?”
红楼的那位公子,韩修自然是知道的。韩家如今已然同红楼撕破了脸,公子的手段他们也已领教过,便是他爹也要顾忌几分。
听说那位公子甚为护短,他若当真逼死了红楼中人,只怕还真要惹上一身骚。
韩修顿了顿,忽而道:“这些年韩家得了宫中不少赏赐,其中有一支百年山参,食之可益气补元延年益寿。”
见欣荣果然顿了步子,韩修唇边的弧度一深,再度加码:“我迎你入门。”
“非玩物,非外室,你是我韩修的妾。”
不过是妾而已。
还是韩氏门庭的妾!
欣荣收拢掌心,指甲深深嵌入肉里,却是如韩修所想回过头去,目色疏淡:“何时见到红参,我便何时入门。”
“好。”韩修眼中的阴郁散尽,倒显出几分势在必得的锐色,“三日后,我来接你。”
***
三日后,商丽歌接到了季芸的信,邀她在瑞茗茶楼一叙。
商丽歌猜,多半是季洲查到了什么。
那日从平杨郡王府中出来后,商丽歌便让季芸将她们听到的和她自己的猜测尽数告知季洲。季洲有一身抽丝剥茧的本事,查探起来也更为便捷,只一味打消杨蕊的怀疑太过被动,最好的方式便是釜底抽薪,将杨蕊所做之事大白于天下。
商丽歌戴了帷帽出门,到瑞茗茶楼时,季芸已等在楼上雅间了。商丽歌上去后才发现,不止季芸一人,竟是连季洲也来了。
季芸搓了搓手中的帕子,觑着商丽歌神色道:“商姐姐莫怪,我是怕我笨嘴拙舌的说不清楚,索性让我哥亲自来同你说,免得漏掉了什么关键细节。”
商丽歌暗暗扶额,朝季洲欠身道:“季大人日理万机,是我叨扰了。”
季洲抬眸:“不忙,我今日休沐。”
商丽歌:……
还是季芸清咳一声道:“商姐姐快坐,我哥点了一壶杜仲,也不知姐姐喝不喝得惯。”
“无妨。”商丽歌坐在二人对面,既是来了倒也不必扭捏,左右是为了正事,季芸知道分寸,没故意叫二人单独会面,商丽歌自也不会怪她。
商丽歌没再客套,直接切入正题:“季大人可是查到了什么?”
季洲亦正了神色:“我依你所言,重点排查了臻荣寺中的僧人,打探到不久前有位僧人在后山拾柴时不小心跌下山崖身亡,与他同屋的另一人却在他死后无故失踪。”
商丽歌想起那日在假山后听到仆从对杨蕊的回话——“只来得及处理一个,另一个叫他逃了。”
想来,说的便是这两人。
那帮匪徒如此熟知臻荣寺地形,能悄无声息地避过山下守卫,定然有内鬼引路。
最熟悉臻荣寺的,便只有寺中的僧人了。
其中关节,季洲稍一细想便能梳出脉络:“那人的行踪我暂时还未查到,嘉元县主必定是在追杀此人,需得在她之前将此人保下,方有获得证词的可能。”
只是不能明察只能暗访,追踪起来难度颇大。
“还是多谢大人。”商丽歌以茶代酒,敬了季洲一杯。
季洲抚着温热的杯沿,顿了顿道:“此事事关永安郡主之死,还有你……和家妹的安危,我自当放在心上,姑娘不必言谢。”
季芸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季洲一眼。
这时候说得这般公事公办作甚!直接说我不放心你的安危,不忍见你深陷险境,有这么难吗?
有这么难吗!!
季芸还在生闷气,商丽歌已然起身:“时辰不早我该回去了,季大人若有什么新的消息,可直接送信到红楼。”
季洲颔首道:“你放心。”
见商丽歌转身要走,季洲总算反应及时一回,不等季芸踹他便也跟着起身道:“我送姑娘回吧。”
季芸连连点头:“我就在茶楼等着,哥哥送完商姐姐我们再走。”
“不必了。”商丽歌笑道,“马车就在外面,不必劳烦季大人。”
她感觉得出来,公子不喜季洲,也感觉得出来,季洲似对她生了几分好感。
若叫公子瞧见,必定心生不虞,且她与季洲并非一路人,还是不要纠葛太深的好。
于是商丽歌朝二人一行礼便出了雅间。
季洲立在原地,眸中微光几下明灭。季芸瞧了他一眼,迟疑道:“哥,你是喜欢商姐姐的吧?”
否则,怎会买了簪子送她,又知晓她今日约了人,特意请假休沐呢?
季洲无意识摩挲茶杯的手一顿,喜欢么?
应当是喜欢的吧。
季洲一口饮尽杯中茶水,只是她对他,似乎并未心生欢喜。
季洲莫名想到了那位如玉公子,那么他呢,面对公子时,她可欢喜?
商丽歌上了马车,经过燕尾街时,远远便听到了炮竹鸣响。她掀开车帘望去,只见一顶朱色小轿从红楼前出来,轿帘上绣了春红海棠,前后跟着四个随侍。
这是红楼规矩,若楼中有姑娘脱籍嫁人,出楼那日便如同出阁,定是要点爆竹庆贺的。
前世她离开红楼那日,也是如此。
也不知今日是哪位姑娘出了楼。
“别绕去后院了,就在正门停吧。”
车夫应是,马车辚辚往红楼去,朱色小轿沿街而来,一车一轿在燕尾街上擦身而过,轿帘微微掀起,却只露出姑娘的衣角裙裾。
可惜不是正红,是浅了一层的水红色。
轿中,欣荣紧紧抱住了怀中的一个褐色小罐。
她自红楼里出来,旁的什么都不曾带上,唯独带了这罐子蜜饯。
是商丽歌亲手摘了果子,亲自腌做的。
每一颗,都很甜。
只是以后,她怕是再也舍不得吃了。
马车在门前停下,商丽歌进门后叫住了在前院的姑娘,问道:“楼中是哪位姑娘出了楼,之前怎么也没听你们说起?”
被叫住的姑娘见是她,下意识僵了神色,只道不清楚。
不知为何,商丽歌心下总有些惴惴,令她无端不安。此时这种不安的感觉更甚,心头咚咚直跳,似有什么要呼之欲出。
她猛然想起,韩相嫡孙韩修近日调任回了澧都,任畿防营都尉。
而这些日子,欣荣的病情一直反复,然每回见她,又不见几分病色,只是精神不佳。
再往前想,在她伤势未愈之时便已不见欣荣,飞霜提起时也总是下意识避开目光……
商丽歌冷了眸色,径直道:“欣荣呢?”
被问到的姑娘骤然一惊,却是答不上来。
商丽歌的心顿时沉到谷底。
她忽而转身,一路往小重山去。
欣荣住的屋舍离她不远,然一推门,里头竟是干干净净空无一人。被褥叠得整齐,却是冰冰凉凉,妆台也被收拾过,商丽歌掀开最上面的妆盒,里头却放了满满一叠红纸。
欣荣从来都是一身少年打扮,即便承认了女儿身,也从未换上过女装,更不会有这些梳妆打扮的东西。
“砰”的一声,商丽歌将妆盒盖上,去往公子楼阁。
似是知晓她定然会来,公子手中未曾执卷,只立在窗前,不知瞧着什么。
商丽歌进去,却是屈膝一跪。
除了前世求公子放她离开的时候,今生的商丽歌,还未这般恭谨谦卑地向公子叩过头,眼下却是跪在公子身前,俯首道:“求公子……接欣荣回来。”
闻玉侧过身,目光落在她头顶,带着如夜寒凉:“起来。”
商丽歌没动,双手渐握成拳。
闻玉便又提高了点声音,似在如玉质清澈的音色中揉了一把隆冬霜雪:“我让你起来。”
商丽歌依旧垂着眸,绷紧的唇角扯出几分执拗,直到公子连名带姓道:“商丽歌!”
她猝然抬眸,让他瞧见了自己通红的眼尾。
“为什么是欣荣?”
为什么……偏偏是欣荣?
所有人都说,欣荣如今是苦尽甘来了,她受了那么多的苦,好不容易才过了几天安生日子,面上的肉养得多了些,脸上的笑也多了。
可一转眼,又让她眼睁睁看她步入火坑……
为什么?
原本的那个人选,不是她么?
从方才起,商丽歌便一直在想,其实在她入小重山时便已然有了猜测,她不过是公子棋盘上的一颗棋,也已然做了被摆布的准备,所以才会那般迫切地想要脱籍离开。
只是这些时日的相处,终究让公子待她几分不同。
可若是早知这不同,会让人选从她换成了欣荣,那她决计不会接近公子半分,也决计不会冒险去换这几分的不同!
闻玉的眸中似有惊涛骇浪,然出口却又崩于平静,透着克制的压抑:“你在想什么?是在想欣荣嫁给韩修为妾,是否是遵了我的命令?”
商丽歌未答,却也并未否认。
室中一时死寂。
闻玉怒极反笑:“原来我在你眼中,竟如此不堪。”
他将信扔在商丽歌跟前,似不愿再多看她一眼,只冷声道:“出去。”
信上的笔迹商丽歌再熟悉不过,此时只紧紧攥着信封起身,一步步挪出门去。她甚至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房中的,只是回过神来时,她已阖门而立,将信封拆开。
里面,是欣荣手书:
姐姐,见信如晤。
当姐姐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想我已经离开了。
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还请姐姐不要怨怪公子。
想来姐姐也已经知道了,我本是濂州刺史杜倍芳的幺女,本名杜菀儿。父亲被韩氏一族扣了贪墨赈灾银的罪名,父亲被处斩,杜家被抄家,男丁尽数流放,女眷没入贱籍。
一夜之间,我的世界天翻地覆。
娘亲、阿姐都相继离我而去,曾经我也想过要一死了之,去同她们一起,可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那些举起屠刀的刽子手依旧活得自在风光,我不甘心父亲一世清名毁于一旦,更不甘心杜家沉冤未昭便已后继无人。
姐姐,你和公子都是救过我的恩人,我视姐姐如同血脉相连的亲人,也知道你们定是想让我放下仇恨重新开始,可我放不下,那恨意就仿如跗骨之蛆,叫我日日痛入骨髓,不看着韩家分崩离析,我死不瞑目!
姐姐,莫要为我难过,我是去做了我想做的事。
若今生还有机会能再见,希望姐姐还愿认我这个妹妹,至少在欣荣心里,你永远都是欣荣的姐姐。
只愿姐姐平安喜乐,一生顺遂无忧。
欣荣敬辞。
商丽歌一字一句读完,已是泪湿衣襟,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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