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之中忽而起风,吹得枝叶簌簌,室中却一直寂寂无声,直到公子将一个木匣放到案上。
“这是什么?”
卫临澈上前将匣子打开,其中文书隐见血迹。
“这是囊和之战的真相。”
卫临澈一怔,握着文书的手猛然收紧。
当日廖进所言闻玉尽数转述,一代忠臣良将如何陨灭,如何在死后背上污名,其中细节光是听之便已叫人气血翻涌。
前朝、后宫环环相扣,皆是冲着卫氏而来。
若非卫皇后以自焚这样的方式自证清白,叫赵冉生了几分愧疚,只怕卫氏族人无法全身而退。
卫忱默然良久,沉声道:“你方才说除掉沈望,你想怎么做?”
“沈望此次来闵州,说是为巡防阅兵,至少名义上是。若此时水匪来袭,第一个会被派出去的就是闵州军。”
闻玉看向卫临澈:“我要你自请为先锋,入江剿匪。”
卫临澈愣了愣:“你要我立功?”
“不,是要你战败。”
几人一怔。
卫临澈不解:“我为先锋,若是战败,岂非正好给沈望一个收拾卫家的借口?”
“有沈望在,此战必败,你也不需要赢。”
卫忱听出闻玉言下之意:“你是说,沈望与水匪勾结?”
“不错。”
他的人在阆州一早便盯住了沈望,沈望通匪,板上钉钉。
卫临澈也反应过来,只要沈望在闵州军中,定然能知晓闵州军剿匪的战略部署,再通信给水匪,此战大败,他这个先锋即便不死也会被治罪。
“难怪!那日我们遇袭之时我就觉得那帮水匪用的箭羽与制式箭羽十分相似,尤为锋利,八成就是沈望倒卖给他们的!”
卫临澈咬牙:“好个沈望,竟敢通敌!”
闻玉敏锐地抓住了卫临澈话中的字眼,看着商丽歌微微蹙眉:“你们还遇上过水匪?”
商丽歌下意识摸了摸鼻子,卫临澈也是一声清咳,瞥了闻玉一眼小了声道:“还好还好,有惊无险。”
“呵。”闻玉低笑,“那你们可真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真·阴阳怪气。
商丽歌被公子看得头皮发麻,忙道:“说起来,那日沈望出现得甚巧,他一出现水匪便望风而逃,使得他不费一兵一卒就成了阆州百姓口中的大英雄。想来这种把戏他已耍过多次,先让水匪将该抢的抢了,他再施施然现身立威,水匪得了钱财卖他这个面子,他在阆州一带的声望自然水涨船高。”
“定是如此!”卫临澈点头,又问道,“那……战败之后呢?”
“水匪为财,与沈望之间必定也是达成了某种交易,大胜之后必然松懈,若此时又恰好有一条衔了金珠的大鱼游过,他们决计不会视而不见。这个我来安排,到时你只需与我里应外合,领着闵州军反败为胜便是。”
闻玉摩挲了下指尖,眸色微深:“只要你能将那群水匪拿下,人到了我这儿,我就有法子让他们开口。”
先除沈望,再动林隋。
拨出萝卜带出泥,那些人一个也跑不掉。
“就按珏儿说的办。”
卫忱握紧了拐杖,原以为他是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这辈子只要能保得卫氏一方平安就能如愿阖眼,可树欲静而风不止,韩氏、百官乃至圣上都欠他们一个公道,欠那死在前线的五万将士一个公道!
“珏儿。”卫忱朝闻玉招手,“来,陪外祖父说说话。”
商丽歌和卫临澈退出门去,他们祖孙两个多年未见,想来是有好些话要说。
屋外阳光依旧刺眼,商丽歌站到树下阴影处,光线自树叶间的缝隙漏过,斑驳陆离。伸出手去,似乎轻而易举就能将之接入掌中。
卫临澈沉默,这一午间接受了太多的消息,让他一时半会还反应不过来。
他的太子表哥竟还活着,而那人居然就是澧都中声名赫赫的公子闻玉。
若是让那些文人学子知晓……
卫临澈倏尔一怔:“公子这些年闯出的声名,莫不是也在为了日后造势?”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布局的?五年前?十年前?亦或更早?
商丽歌道:“或许从他离开宫城的那一刻,就已然开始了。”
眼见生身母亲在眼前自焚的痛是怎样的焚心嗜骨?被自己的父皇厌恶猜忌,被后宫嫔妃打压奚落,从云端跌落谷底,又一步一步成为如今的第一公子,他经历的,绝非自己所能想象。
“对了,你同他究竟是怎么回事?”卫临澈想起来问,“你们是无意间碰上的?还是……他发现了你的计划,是他找上你的?”
何止。
商丽歌按了按眉心,人都住到她隔壁了。
原想着澧都有那般多的事要等他处理,他不会在闵州同她耗上许久,只要分开,那几分情意总有了淡的一日。
可如今瞧着,闵州诸事已在公子的计划之中,短时期内他怕是不会离开。
商丽歌有些犯愁。
“你在害怕么?”卫临澈瞧着她的神色,一针见血,“怕自己对公子动心?”
商丽歌一怔,正要开口,身后的房门“吱呀”一声从里打开,公子站在门口,望向她的目光如夜深邃,叫她心头一个咯噔。
他听去了多少?
闻玉望着她,缓缓勾唇:“不多,也就最后一句。”
商丽歌抿唇,她明明一个字未说,这人是会读心术么!
闻玉轻笑,从方才起就一直冷寂的神色终于缓和了些许:“我不会读心术,只是会格外在意歌儿在想什么。”
商丽歌涨红了脸,卫临澈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面上神色活像瓜田里上蹿下跳的猹。
闻玉走近前来,低声道:“你在等我?”
“我等卫老。”商丽歌偏过头,朝后头的卫忱行礼告辞。
闻玉便也回过身道:“我们改日再来,今日就先回去了。”
卫忱看他一眼,又看了站在他身旁的商丽歌一眼,这两人一个静若清风,一个明媚似水,瞧着竟是格外登对。
他甚是喜欢这位商姑娘,原还想着将人留给澈儿那孩子,可如今瞧着,倒是与他这个外孙更般配些。
无妨,左右都是一家人。
卫忱想着,面上的笑愈发慈爱:“好,你们常回来坐坐。”
商丽歌终于觉出不对来,公子这话,听着怎么像是刚回门的新婚夫妻答应要常回家里看看?
商丽歌狠狠瞪了公子一眼,转身便走。闻玉又轻笑一声,不急不缓地跟在她的身后。
商丽歌走得很快,片刻间便出了卫府,上了自己的马车。然她上车不久,车身又微微一晃,闻玉跟着钻进车厢,在商丽歌开口前道:“我的马车坏了,既是顺路,就请歌儿稍我一程。”
商丽歌:……我信你个鬼!
车夫已然扬鞭,马车辚辚往前。商丽歌也没别扭得非要将人赶下车去,只兀自倒了杯茶,偏了头不理他。
车中一时静默,杯中有热意升腾,商丽歌望着,又想起公子在复述椒云殿大火时,那疏冷得近乎透明的神色。
商丽歌将茶杯放下,倏尔抬眸:“欣荣在入韩府之前,是否找过你?”
闻玉微微一愣,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起这个。
然顿了片刻之后,他仍是点头:“是。”
“她说了什么?”
“只有一句。”
那日,欣荣去小书房找他,同他说的只有一句:“丧亲之痛,复仇之志,想必公子感同身受。”
只那一句,他便无法再拦。
换做是他,未必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商丽歌闭了闭眼,靠在车厢。
杜家获罪后,公子辗转将欣荣救下,买入红楼,想来那时候,欣荣已然猜到公子同样身负血海深仇,才会以此让公子答应她入韩府为妾。
这样算来,当日之事的确怪不得公子。
马车在巷口停下,商丽歌推门下车,未发一言。闻玉微微蹙眉,跟着下车追上前去:“你还在生我的气?”
商丽歌步子一顿,回眸道:“公子不是总能猜到我在想什么吗?”
闻玉无奈道:“可若是太在意一个人,猜得再准,也会怀疑猜的对错。”
商丽歌眼睫微颤,半晌才道:“我没生公子的气,只是……只是不曾想到,公子的过去会是这般。”
今日对卫忱和卫临澈来说,受到的冲击不可谓不大,对她来说,亦是如此。
眼前的人,曾经也是天之骄子,未来的储君,却要以母后的死来换得自己的平安,明知尚有亲人在世,却又要为护他们的平安而与之划清界限。
明明他离开皇宫的时候也只有七岁,却要一人背负起所有的期许和仇恨。
“怎么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闻玉见商丽歌望着他愣神,忽而轻轻勾唇:“心疼了?”
“谁心疼了!”商丽歌回过神来,闻言转身便走,手腕却被闻玉拉住。
下一秒,后背贴上一道温墙,闻玉从背后将她拢在怀中,低头搁在她肩膀。
“歌儿,我好欢喜。”
低沉的嗓音缠在耳侧,叫商丽歌倏尔一僵,一时忘了挣开他。
闻玉拥着她,愈发收紧了手臂。
心疼也好,同情也罢。
无论用什么方法,只要能让他一点一点挤进她心里,用什么手段都无所谓。
他从来都不是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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