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丽歌去了趟牙行。
之前就一直想到牙行买个丫鬟,只是屡屡有事耽搁至今。原本觉得丫鬟一事可有可无,然自上回脚伤之后,商丽歌却觉得此事刻不容缓。
不知想到了什么,商丽歌的耳尖浮上一点淡淡的粉,她摇了摇头,将脑中的画面甩出。
闵州的牙行自成产业,上回商丽歌买的宅院,也是通过牙行交易。此次,商丽歌亦先行登记,不日就会有牙婆登门让她选人。
不知谁家院门前堆了高高的柴垛,马车拐过弄堂口,冷不丁从柴垛后冲出个蓬头垢面的女子来,被马车一惊,扑着就往车轮底下滚去。
马车急急停下,然车辕还是撞到了人,车夫吓出一身冷汗,忙下车去查看。
商丽歌也推开门去:“出什么事了?”
“姑娘,这……”
被撞到的女子捂着胳膊,满身狼狈,连鞋也跑掉了一只。她似乎才听到声音,猛地抬头,却是朝着商丽歌跪了下来:“救、救救我……”
隔着墙隐隐听到人声攒动,似有人呼喝呐喊,逐渐朝此处包抄而来。
“求你,求求你……”
女子的神色愈发惊恐,顾不上撞疼的胳膊,浑身抖若筛糠,朝着商丽歌不住磕头。
商丽歌微微蹙眉,目光停在她身上,似带审视。
程茧没敢抬头,只听着追赶她的人声越来越近,几近绝望之时,忽听身前的人淡声道:“上车。”
程茧这才觉得周身一松,四肢却是骤然瘫软下来,还是车夫扶了她一把,才爬上车去。
身着短褐的打手追至此处时,马车已然驶离,并入车水马龙的主街,再寻不到踪迹。
商丽歌回了曲园后院,命人带那个女子下去收拾,自己则继续给琴师们授课。
“师父!”荆北见到她满面喜色,迎上前来道,“师父的脚伤已然养好了吗?”
“放心,都好全了。”商丽歌朝他微微颔首,里头的琴师们听到声音也都纷纷起身,朝她行礼。
荆北轻哼一声:“之前那穆婷鸢上门的时候没见他们站出来,如今听闻师父要回来授课,一个个占座倒是占得积极。”
荆北没刻意压低声音,前头的几个琴师听得清楚,不由一个个臊得满面通红,又朝商丽歌行礼赔罪。商丽歌受了这礼,抬手拍了拍荆北的脑袋。
荆北便没再提旧事,只朝商丽歌挤眉弄眼,小声道:“师父快往后瞧瞧,看是谁来了。”
商丽歌抬眸望去,只见后排的角落里坐了个戴着幕篱的男子,月白深衣的广袖上压了群青色的鳞纹边,两条绥带垂在腰际,似浸染月华流光,他腰背直挺,交叠的双腿笔直修长,未见面目却已见如玉风华。
商丽歌一愣,随即走上前去:“你怎么来了?”
幕篱下的白纱被他一指挑开些许,露出一角光洁下颌。他似是勾了勾唇,道:“我也是你座下学子,得你传道受业,岂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商丽歌嘴角微抽,低声道:“第一公子,哪还需我传道受业?”
“学无止境。”闻玉轻笑,忽而伸手将她的一缕碎发拨到耳后,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声音道,“那么多俊俏小生殷切瞧着你,我若不来,心下难安。”
这委实不像是公子会说出来的话。
商丽歌愣神之际,闻玉的目光已越过她肩头,朝着四周淡淡一扫。
原本探头探脑想听二人在说什么的琴师们忽而感觉身上一凉,下意识提心敛目,纷纷调转头去。
商丽歌狐疑地瞧了他半晌:“你可是公子闻玉。”
闻玉默了默,忽而双肩微颤,轻笑道:“歌儿的意思是,我是这群人中最俊俏的,你只在乎我,所以,不必不安?”
不等商丽歌开口,闻玉便点头道:“如此,我便谨遵师令。”
“你、想、多、了。”
这天没法聊了,商丽歌咬牙。
罢了,他想旁听听着便是,左右她便当他不存在。
商丽歌绷着脸转身,耳后的轮廓红欲滴血。
底下有琴师小声道:“那人谁呀,同商大家是什么关系?”
“你问我?我还想知道呢……”
不少人跟着窃窃私语,唯有荆北一脸高贵冷艳地直了直后背。
果然,师父和师公的秘密只有他知道!
***
这一堂课商丽歌上得短,公子的存在感实在太强,即使隔着幕篱,商丽歌依旧能感到他的目光一路追随,常常叫她忘了接下来要说什么,只能匆匆结课,便埋头出了门去。
外头等了个梳着花苞头的丫鬟,见到她道:“商大家,那位姑娘想见你。”
商丽歌闻言脚步微顿,随即往楼上的厢房去。
程茧等在厢房之中,忍不住绞着双手,冷不丁身后的房门被人推开,她似骇了一跳,略略后退一步,待看清来人才微松口气,诚惶诚恐地跪下身去:“程茧谢过姑娘救命之恩。”
商丽歌看了跪在地上的人一眼,她已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身量纤瘦,铺在后背的发尾略显毛躁,似乎长时间未好生打理。然她的五官生得端正,梳洗干净后,愈发显出几分妍丽来。
“起来吧。”
商丽歌越过她,坐到后头的梨花木桌旁,兀自倒了杯茶。
茶香醇厚,是上好的庐山云雾。商丽歌捏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这茶香她再熟悉不过,每至春夏之时,小书房中都会沏上这种茶,此茶青翠多毫,香凛味甘,最得公子喜欢。
人未在前,却是处处他影。
商丽歌揉了揉眉心,将茶杯搁下,抬眸望向程茧。
“为什么向我求救?”
程茧显得有些局促,一直偷偷看向商丽歌,冷不丁她突然发问,叫程茧呆立在了原地。
她原以为眼前之人会先问,她犯了何事。
商丽歌不急,只静静等着她,程茧顿了片刻,小声道:“许、许是姑娘看着面善……”
商丽歌笑了笑,却是道:“我一点都不想惹麻烦,也没什么多余的善心。所以,你若不交代清楚,出了这道门我便将你交予官府,无论你是犯了事还是受害者,都由官府裁定,与我无关。”
这番话叫程茧肉眼可见地急出了汗,“咚”的一声就朝商丽歌跪下:“还请姑娘……不要将我交予官府,我……我确实是走投无路,无论当时出现的是谁,我都会去赌上一赌,我真的是无路可逃了……”
她目露挣扎,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恰好外头有人叩门,程茧抿了抿唇,又将话咽了回去。
“进来。”
门外依旧是那个梳着花苞头的小丫鬟,进来福身道:“这是送到曲园的帖子,还请商大家过目。”
她送完东西便福身出去,不曾多看过跪地的程茧一眼。
商丽歌翻了翻手里的帖子,这些帖子各色的都有,大多贴了干花,熏了熏香,是后院女眷递给她的宴帖,唯有一份,以青皮作封,金漆包角,素雅与雍容兼具,瞧着甚为特别。
商丽歌单抽那份出来,翻开看了看。
里头的字迹疏放潦草,似是有意模仿晋风,句子语意简短,只邀她三日后于望川楼一见。
落款沈望。
商丽歌微微扬了扬眉,程茧却在看到那封帖子时神色猛然一变,近乎是失态地扑上前去,将那封帖子按下。
“姑娘不能去,千万不能……”
程茧目露惊惶,面色煞白,口中翻来覆去便只有这句。
商丽歌望着她:“为何不能?”
“他……他是……”程茧闭了闭眼,蓦然咬牙将袖口一层层翻起,露出两截手臂。
商丽歌瞧着,眸中一顿。
只见她那两条手臂上布满了青青紫紫的鞭痕,还有不少大小不一的烙印,有些已然结痂,有些却还是新伤。
“他不是人……他是畜生、是畜生啊……”程茧泣不成声,平复许久后才将过往一一道出。
她原为乐籍,是城北绿腰乐坊中的舞姬。
那日,乐坊收到了同样的一封帖子,她同几个姐妹一道赴宴,就在城中一处宅院里。
宅院的主人一看就是位官老爷,且身份非同一般,跟着的人个个衣着不凡,腰侧佩刀。
这显见是位贵人,众人便表现得愈发卖力,程茧亦是如此。
宴饮过后不久,那位官老爷的手下就又去了趟乐坊,将她和另一个姐妹一并买下,送到了那处宅院。
原本以为那个官老爷是看中了她们,要将她们收为外室,二人还以为好日子就要来了,不想却是噩梦的开始。
宅子里时常有姑娘被送进来,又被抬着出去,包括那个与她一同被买来的乐坊姐妹。
程茧一直忍耐,直到时机出现。
她逃了。
“那人,是沈望?”
程茧泪眼婆娑,抬眸道:“不知他姓名,但听他属下唤他,是沈大人。”
“姑娘,你信我,那宴饮是真的去不得……”
“我知道了。”商丽歌将人扶起,给了她帕子擦眼泪,随即又到桌前,指尖抚过那金漆包角。
沈望知道她必定会拒绝出席,却还是递了帖子,只是想告诉她,她已然成为了他的猎物。
商丽歌略略勾唇,拿下一旁的灯笼纱罩,点了烛火将帖子一点点烧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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