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天光大亮,明媚的阳光透过窗叶,洒在柳叶纹青纱床帐上,勾勒出少女呆滞的身影。
外头适时响起叩门声,梦里的声音此时就隔着一道门板:“起了么?出来用些早食。”
商丽歌捂住脸,“嘤”了一声。
梦里那个对公子为所欲为,强取豪夺的人不是她。
一定不是!!!
听到里头有些动静,闻玉也不急,就等在房门外,直到商丽歌收拾妥当开门出来。
她今日没将长发半挽,只随手朵了股长长的辫子垂在胸前,发间簪了两朵珠花,好似夏日里的棣棠,明丽逼人。
商丽歌半垂眼睫,避开了公子的目光,转身下楼。
早食是寻常的灌汤包和甜汤面点,商丽歌闷头吸着汤汁,她今日格外安静,也不肯与他目光相对,闻玉眉心微蹙,意味不明地扬了扬眉。
一行人用完早食,便去了彩戏园子,乐魁班就在此处演乐。因为名头响亮,坐席的位次一票难求有价无市,也不知公子是怎么在短短一日之内就得了票来,还是最邻近的乙等位次,虽不如甲等席位清静雅致,但胜在能清晰看到台上的每一种乐器。
要不怎说公子细心,商丽歌对乐魁班感兴趣,就是因着那些不常用的民间乐器。
然他们到彩戏园时,位子却已然被人占了。
戏园的小二一脸抱歉地出来赔礼,荆北气道:“哪有你们这般做生意的黑心人,我们明明已然包了席位,你怎好再售与他人?”
小二无奈道:“实在对不住,贵人点名要此间的席位,我等实在不敢违逆。不若这样,我给各位退了全部的价钱,再给你们另寻处看台如何?”
“或者明日,明日我们一定将这席位空出来,几位……明日再来?”
“话不是这样说。”商丽歌转了转腕间的双扣金镯,抬眸道,“凡事总该有个先来后到,若是明日再有个贵人要占这席位,你们戏园让是不让?”
“这……”小二一噎,讷讷不敢言。
“吵什么呢?”
富贵牡丹的洒金帐帘一掀,从里头出来个梳着双螺髻的丫鬟,一身翠色云纹荷叶边襦裙,腕上套了两只银镯,瞧着比那些小户家的千金还要气派。
丫鬟冷冷扫了跟前的几人一眼,原本满心不耐,此时却不由一个咯噔,又仔仔细细地瞧了过去。
这一行三人,除去那个半大少年,另两个都戴了围笠不见面目,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两人的身影很是眼熟,好似在什么地方见过,且让她本能地心头战栗。
商丽歌倒是认出她来,那日徽琴在红楼闹事,带了四个丫鬟随行,她便是其中之一。
她既在此处,莫非里头那个也是旧相识?
丫鬟这一眼停顿,已让她的气势短了半截,只冷声道:“银子照价赔你们,这席位已被我们姑娘包了,还不速速离去?”
“你们姑娘又是哪位?”荆北咬牙,“若是哪家的贵女千金怎不去楼上甲座,要在这儿同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抢席位?”
丫鬟暗嗤一声没见识,愈发不耐道:“我们姑娘想坐哪儿就坐哪儿,轮得到你来置喙?”
一旁的小二听得冷汗直冒,忙低声朝他们道:“几位还是退一步吧,那里头的贵人是刺史大人的座上宾,轻易可得罪不得。”
“刺史大人?”闻玉微微偏头,“濂州刺史康为明?”
“是、是……”小二愣愣点头。
商丽歌微微一顿,原本的濂州刺史杜倍芳就是欣荣的父亲,他被害后便是这康为明做了濂州刺史。之后工部与濂州官员勾结偷换木料一事曝露,安王赵逸接手濂州事宜,这濂州大大小小的官员撤了不少,倒是这个康为明还稳坐在濂州刺史的位子上。
此人若不是公子的人,本事可不一般。
商丽歌看向公子,之前公子言来此地有事要办,莫不是同这位濂州刺史有关?若是如此,眼下便不好坏了公子的计划。
然闻玉同样偏头看来,并未压低声音道:“你若不嫌,我们就进去。”
话里话外,竟是全然未将里头的人放在眼中。
丫鬟气得鼻子都要歪了,手指一伸便斥道:“你们这群刁民,可知里头坐的是谁?徽琴徽大家之名可还听过?得罪了我们姑娘,刺史大人定然——”
眼见她伸出的手指就要戳上商丽歌的围笠,一旁骤然闪出道人影来,一手捏了丫鬟的手指就是一折,一如那日折断另一丫鬟的腕骨一般干净利落。
丫鬟看着丛云的脸,半声惨叫硬生生卡在了嗓子眼,面上如同见了鬼般惊恐难言,浑身抖若筛糠。
难怪……难怪她会觉得两人的身影这般熟悉,竟是他们!
丛云将人押下,抬头望向公子。
好家伙,他不过是在门口安顿了下马车,一进来便见此人对公子和商姑娘出言不逊,暴脾气一上来便折了丫鬟一根指骨,连正眼都没瞧她一眼。
外头的动静终于叫里头的人坐不住了,徽琴掀帘出来,一见此间情形目色便是一沉。然不等她兴师问罪,商丽歌已挑起一角围笠,露出半张脸来,朝她微一颔首:“徽大家,别来无恙啊。”
徽琴:……见了鬼了。
徽琴勉强挤出丝笑来:“原是商大家,是我家婢子无状了,商大家莫怪。”
许是当日给徽琴留下的阴影太过深刻,不等商丽歌开口,她又急急寻了借口转身离开,连被扣下的丫鬟也不顾了。
丛云一松手,那丫鬟便捂着手踉跄跟了上去,一旁的小二看得目瞪口呆,回过神时愈发诚惶诚恐。
“我、我这就过去收拾……”
小二话音未落,另一侧的纱帘被人一拂,从后走出个中年男子,五官写意,穿了一身宽袍广袖,腰间坠了块半掌大小的玉璧,雕了两尾锦鲤。
商丽歌先是一怔,随即惊喜道:“师父!”
师父?
荆北跟着一愣,师父的师父,岂不是他的祖师爷?
于是荆北“咚”的一声跪下,叩了个响头跟着道:“师祖!”
来人正是大家周沐楠,见此不由朗声一笑:“没想到商儿也收徒了,好孩子,快起吧。”
随即又道:“快开场了,可愿同我一道听听?”
商丽歌自是喜不自胜,几人一同入席。周沐楠的席位同是乙座,与他们原本订的席位一左一右,也能清楚瞧见乐魁班所用的乐器。
未过多久,乐魁班的人便登了台,小鼓板凳一敲,吹拉弹唱依次而奏,乐声之中几分欢快几分诙谐,的确新鲜有趣。
商丽歌听得认真,一曲过后又同周沐楠讨论着各种乐器的音域奏法,双目炯炯有神,明亮得好似银河星子,璀璨夺目。
闻玉轻轻勾唇,在她讲得口干之时倒了杯花茶过去,商丽歌顺手接过,饮了口后才反应过来,愣愣转头。
闻玉迎着她的目光,微微扬眉。
商丽歌想起梦中情形,忙垂了眼闷头喝茶。直到周沐楠抬目望去,闻玉这才移开目光,朝他微微颔首:“见过师父。”
“噗——”
商丽歌喷了茶,手忙脚乱地拿帕子擦嘴,一边瞪向闻玉。
后者轻笑:“这回不躲着我了?”
周沐楠有些惊讶,深看了公子一眼:“许久未见,公子似乎变了许多。”
闻玉笑道:“周大家以为这变化如何?”
周沐楠意味深长地看了商丽歌一眼,见他的小徒儿险些把鼻子都要埋进茶杯里了,不由笑道:“自是甚好。”
得知他们住在客栈,周沐楠便请几人到他的竹园小住。他虽不常住濂州,但在此地买下了一片竹园,每年会有几日到几月的时间待在园中,地方宽敞,住下他们几个绰绰有余。
竹园清幽,除了成片的竹林,园中还种了不少的梨树和梧桐。
眼下不是梨树开花的季节,枝叶并不繁茂,倒是另一侧的梧桐,枝叶亭亭如盖,翠绿层叠深浅不一,叫商丽歌瞧着心头一跳。
园中的长石凳上,放了商丽歌相赠的那把瑟,依旧未加修饰,却保养得甚好。
周沐楠从地里挖了两坛梨花白出来,开了封:“是我自己酿的,你们尝尝。”
酒香清冽,难得不见辛辣,商丽歌饮得痛快,就连公子也浅酌了一杯。
周沐楠许久不曾这般开怀,酒兴上来索性在那石凳旁席地而坐,长袖一拂迎风鼓瑟,乐音洋洋洒洒,商丽歌听了一阙后跟着起身,足尖一点,腰肢韧如杨柳,裙裾翩跹,好似盛开的姚黄牡丹。
一瑟一曲,一乐一舞,一静一动,配合得天衣无缝,有人沉醉乐中,有人称叹舞姿,梧桐树下,闻玉只静静瞧着商丽歌,那样欢快自然的神色,叫他跟着舒展眉目,怦然心动。
一曲毕时,周沐楠笑着起身,到商丽歌跟前道:“不错,大有长进。”
如此,他与茹儿也算后继有人了。
周沐楠又瞧了身后的闻玉一眼,蓦然压低了声音:“商儿可要记着,莫步师父后尘。韶光正好,记得怜取眼前人。”
商丽歌听得一怔,周沐楠已然大笑而去。丛云看了园中的两人一眼,拎着半醉的荆北跟着退下。
闻玉上前,拿帕子掖在商丽歌汗湿的额角,袖间的清冷松香钻入鼻尖,竟比开坛的梨花白还要醉人。
许是这微风正好,又许是喝了几杯酒有些上头,商丽歌此时满脑子都是师父的那句“怜取眼前人”。
商丽歌怔怔看着他,这回没再移开目光。
也许不久之后,公子的身份就会大白于天下,他们之间会有无法跨越的鸿沟。
甚至三月之后,他们就有可能分道扬镳。
可眼下,她听见的是自己的心跳,看到公子眼中映着的是自己的影。
她不想后悔。
商丽歌倏尔弯唇,推着闻玉往后退了半步,他身后是梧桐遒劲的枝干,头顶是苍翠欲滴的梧桐叶。
似乎一切都与梦中别无二致。
只除了……
商丽歌拉了公子的衣襟,让他俯下身来,轻声耳语:“公子会唱曲吗?”
“嗯?”
闻玉不明所以地扬了扬眉,却听商丽歌又轻笑一声。
“算了。”
她抬首,一口咬在公子唇瓣。
不会唱曲也没关系,唱不唱她都已然鬼迷心窍。
商丽歌一点点描摹着公子的唇瓣,笨拙却热情。闻玉微微一怔,随即眸中墨色席卷,他由着商丽歌发挥,只是掐着她腰际的手越来越紧,似要将她揉入骨血。
梧桐沙沙,树梢枝叶相依,树下唇齿缠绵。
公子的眸色越来越深,却是稍稍拉开了与她的距离,音色中是低沉的沙哑:“歌儿醉了?”
商丽歌轻笑,指尖点在闻玉唇边。
“没有。”她道,“我是为色所迷。”
闻玉眸中一颤,似被星辰点亮的永夜。他重新俯身,攥住了商丽歌的唇瓣。
随即撬开齿关,长驱直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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