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前的这个时辰,秦阁老在家中沐浴更衣,换上了绯红官服,花白的鬓发梳得一丝不苟,虽是年迈之躯,看起来却依旧精神矍铄。
他将写好的折子收进袖中,戴上官帽便入宫去。
到勤政殿的路都不许乘撵,秦阁老在宫门前下了马车,缓步而行,然刚过崇怀门就碰上了圣上身边的德三公公,领了一队人抬着轿撵迎上前来。
“陛下听闻阁老进了宫立时便派了奴才过来,陛下说了,您老身子骨要紧,不必在意这些虚礼。”
秦阁老谢过,轿子一路抬到勤政殿前,德三扶着人下来送到殿内,随后同胡为光一道留在了殿中,眼观鼻鼻观心,存在感低得还不如殿中的一样摆件。
赵冉没让秦阁老行完跪拜大礼,亲自扶了人起来,又赐座赐茶:“爱卿入宫,可是为了近日朝中之事?”
韩氏几人刚刚被捕,涉及此等谋逆大罪,必当株连九族。然韩氏党羽遍布朝野,如今只是先关了贬了,若是论罪尽数斩杀,怕是要令朝廷动荡,百官不安。
“臣听闻,陛下已命人羁押承王入都。”
韩氏举兵,借的是承王名义,为圣上“清君侧”,然事发之时承王依旧远在封地,只这韩氏之谋无论他知是不知,都必然牵涉其中。
“不知圣上,打算如何处置承王?”
赵冉看了眼秦阁老:“爱卿以为呢,承王可是无辜?”
秦阁老道:“承王有无逆反之心,还需等他入都细审之后方有定论。不过依老臣看,韩氏未必在这仓促之间就将密谋之事告知了承王,毕竟是这等抄家灭族的大罪,若是途中走漏了半点消息,他们便全无胜算。承王毕竟是天家血脉,圣上之子,想来也不会这般糊涂,由着韩氏行这等悖逆之事。”
赵冉勾了勾唇:“这倒未必。”
眼下是韩氏败了,若是真让韩氏得了逞,为堵天下悠悠众口,韩氏必定会迎承王继位,而以他那个儿子的心性,皇位唾手可得,他还真舍得推出去不成?
秦阁老心下微沉,听着圣上的意思,此事已然成了他心中一根无法拔除的尖刺。
只怕圣上,是对承王动了杀心。
还无证据,只因疑心便叫圣上起了杀念,若叫圣上知道那位的身份……秦阁老垂眸,也难怪公子要步步为营,虎毒尚不食子,圣上的有些做法,的确叫人齿冷。
赵冉没再多言承王,话锋一转又回到了朝中大臣的身上。比起处置他的儿子,还是解决朝中动荡更为迫在眉睫。
“圣上雷霆手段,但世家大族沉疴积弊已久,韩氏旧党若是负隅顽抗,官官相护兔死狐悲,情况只怕不妙。”
这也是赵冉眼下最为头疼之事,他恨不能将韩氏连根拔起,可即便绕开了那几个世族,朝上也会空出一片,剩下的世族宗亲更是要争得头破血流,到时再出一个韩氏,皇位之下便是要反了天了。
秦阁老起身,将袖中的奏折递去:“臣有一计,望能为陛下分忧。”
胡为光立时上前将折子转递给圣上,德三这才略略抬眼,见圣上翻了折子,龙颜倏然一变。
“你要推行考学?”
“正是。”
秦阁老道:“韩氏之所以能在短短十几年间便壮大成如今这般,说到底还是因着这推举制。如今朝中靠着保举舞弊者众,一人为官便能为家族大开方便之门,培植亲族势力,结党营私,党同伐异,可谓祸患深远。”
“臣以为,眼下正是改革的大好机会。对于韩氏党羽,圣上或可不必赶尽杀绝,趁势推行考学制,既能恩威并施,又能为朝廷重新选拔人才,正是一举两得。”
赵冉沉吟,秦阁老说得不错,眼下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时机,可举荐为官的制度从前朝伊始,已绵延百年,也不是说改便能改的。
秦阁老躬身道:“启禀圣上,关于考学制度的推行,臣想向陛下举荐一人,正是此人提出的考学改革,臣也与之细谈过,虽还有许多细节仍待商榷,但大体的方向已成熟清晰。臣以为,或可一试。”
秦阁老是朝中元老,赵冉初登帝位时诸事烦杂,对他多有倚重,倒也还是头一次见秦阁老对某人颇为推崇,不由也生了几分兴趣:“不知是哪位大学,竟能入了爱卿的眼。”
秦阁老笑道:“圣上定也是听闻过此人之名的。”
“哦?”赵冉笑,“莫不是哪位老先生?”
秦阁老摇头:“是那位红楼主人,公子闻玉。”
赵冉的眉目微微一敛,这个名字倒是在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此人满腹诗书,却又不似一般的迂腐学子,眼界很是广阔,难得还有一副忧国忧民之心。”秦阁老说着又叹道,“只可惜他无心入朝,否则或更能为陛下分忧。”
赵冉细细看着秦阁老的神色,见他的确目露欣赏却又深感惋惜,心头的疑虑稍稍消了些。之前便听闻秦阁老也去了红楼的曲文谈,想是席上见了几回,起了些爱才之心,若非如此,能让一朝元老面圣举荐,那这位公子的本事未免也太过通天了些。
不过经着秦阁老这遭,赵冉的的确确生了见上此人一面的心思,思来想去,却未将人召入宫中,而是借着带兰妃故地重游的借口,亲自去了趟红楼。
他倒要看看,那位公子是怎样的七窍玲珑心,他突然造访,方能试出几分。
眼下赵冉微服出宫,看着轻车简从,一路上暗中护驾的人却是不少。便是他身在雅室,周围也已被圈了个密不透风,只不叫人轻易察觉罢了。
早在赵冉出宫之前,德三便已递了秦阁老面圣的消息出来,闻玉猜到他会走上一遭,故而在赵冉一行踏入红楼之际,暗卫便已撤了开去,免得叫赵冉的人起疑。
只是赵冉点了商丽歌是他不曾料到的,他原以为,那人会更想见见勾了承王心魂的素湘。
可话说回来,又是商丽歌出面比素湘更好些,素湘与当年之事同样牵扯甚深,她的性子若是露出一两分端倪反倒不妙,然闻玉从明姑口中听到商丽歌的名,脚下便不由自主快了几分。
他不想让她参与到这些阴谋诡算中来,更不愿置她于危险之中。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闻玉掩下眸中暗色,上前叩门:“草民闻玉,请见贵客。”
里头传来低沉的一声“进”,闻玉便推门而入。
隔了一道屏风,席上两人的容颜便有些模糊,闻玉停在商丽歌身侧,行了参拜大礼。
屏风后的赵冉同样只能瞧见一道模糊身影,然那年轻人举手投足之间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风华气度,便是跪拜之时也不见卑怯。
赵冉略略倾身道:“公子闻玉,果然叫人见之心折。不过原先朕只听闻你诗书作得好,倒是不知你还有治世经纬之才。”
薛兰音在侧,赵冉便是不说身份,也能叫人猜个透彻。商丽歌能故作不知,公子却是不能,如今赵冉自称为“朕”,所谈之事便是无关歌舞礼乐了。
“那考学制,是你在曲文谈上所提?”
听闻玉应下,赵冉又道:“你很关心朝政?”
闻玉道:“闻某一介草民,不过是喜好诗书,创办曲文谈的本意也只是为了以诗文歌舞会友。承蒙一些学子看得起,让闻某点评诗作,本是他们自己的才学,但入了几位大人的眼,倒又成了闻某的功劳,闻某觉得,不妥。”
赵冉笑了笑:“公子有才,为朝廷选贤举能,有何不妥?”
“曲文谈上仅论诗书,不涉朝政,诗文作得好的,未必能处理好朝事。且以曲文谈一评为准,终是太过草率。故而闻某以为,制定统一卷式,均衡考核,方能真正选举人才,也更为公平公正些。”
闻玉拱手道:“草民愚见,叫陛下见笑了。”
赵冉朗声笑道:“哪是愚见,朕看你确然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既也有心为朝廷出力,为何不入仕为官?以你的声望,想来也会不少大臣愿意保举你,到时再名正言顺提出考学制,岂非更好?”
“是草民怠惰,心下更偏爱舞乐诗书,望陛下恕罪。”
“那这便是朝廷的损失了。”
赵冉似是遗憾,又隔着屏风看了他一眼:“不过,你既有如此才能也莫要浪费了,考学制既是你提出来的,想必还有许多完善的想法,尽快罗列个条陈出来,让秦阁老带给朕,若是能顺利推行,朕便给你好好记上一功。”
“你不想入朝,朕也不勉强。好生办这差事,到时想要什么赏赐,朕允你便是。”
赵冉说着起身,伸手拉薛兰音起来,似是才想起来屋里还有商丽歌在,话锋一转示意薛兰音道:“方才这位商大家的舞你可还喜欢?”
薛兰音笑道:“许久未曾见到这般精彩的歌舞,自是欢喜的。”
赵冉拍了拍她的手:“那让商大家去宫里的礼乐司住上几日可好?左右是这红楼里的人,朕之后忙起来,你也有个人能陪着说说话。”
屏风后,闻玉的眸色霎时一暗,宛若即将迎接疾风骤雨的阴沉天色,只听薛兰音柔声道:“宫里规矩繁多,商姑娘这般烂漫年纪,拘在宫里可怎么行?又不似臣妾,还得陛下挂念。”
赵冉轻笑:“兰音这是在嫌宫里沉闷无聊呢,还是在吃人家姑娘的醋?朕可是为了你好,莫要冤枉了朕。”
然不等薛兰音开口,赵冉又转眸道:“正好,宫里的礼乐司也正该编些新鲜歌舞出来了,让这位商大家过去,也好指点一二。也不是常住宫里,几日的功夫罢了,算是朕同公子借个人。”
闻玉一寸寸抬眸,以赵冉的疑心,绝不可能凭着秦阁老的三言两语便消除干净,来之前,他必定已然细细查过他了。
他从未掩饰过商丽歌是他的软肋,他的人,自该光明正大地站在他的身侧,便是赵冉,也休想勉强半分!
商丽歌看了眼公子,他面上未表露分毫,商丽歌却能感受到他心境的变化。可眼下还不是忤逆赵冉的时候,没必要为了她,打乱公子的计划。
商丽歌立时上前半步,在公子开口前福身道:“承蒙陛下、娘娘厚爱,民女景仰娘娘已久,能进宫陪娘娘说说话,是民女的福气,但求娘娘莫嫌民女愚笨才好。”
商丽歌垂了目光,袖下的手却朝着公子的方向小幅度摆了摆。
话出口的那瞬,商丽歌便觉身上一冷,想也知道公子定是生气了,他不愿她涉险,她又何尝不是?
商丽歌垂着眸,看着是守礼乖巧,脑中想的却是稍后该如何说服公子,怕是要使尽浑身解数才行。
还是薛兰音先笑道:“你的舞乐已是一绝,又生得这般俊俏乖巧,本宫欢喜还来不及。说来,公子还于本宫有恩,他的人,说什么本宫也不会亏待了去。”
这话明着暗着都是说与公子听的,尘埃已定,但有她在,商丽歌进宫是何模样,出来便是何模样,薛兰音是让公子放心。
赵冉又笑颜了几句,准备回宫,绕过屏风出来才算真正看清公子身影。
只见眼前的年轻人长身玉立,若松柏修竹。月白素衫穿在他身上,犹如凝聚了月华秋练的皎洁霜色,有种疏离的清冷感,只是一眼,便叫赵冉顿了脚步。
这样的气质,莫名叫他想起一个人来,清清冷冷的目光,看着恬淡若菊,却又有着如火一般的刚烈性子,霎时叫人心头一紧。
赵冉的目光落在闻玉的半截面具上,一寸一寸,带着探究的审视。
“朕有些好奇,你为何要一直戴着这面具?”赵冉似笑非笑道,“朕面前,也摘不得么?”
“多年养成的习惯了,父母给了闻某一副天生的好相貌,外出露面总有些引人注目,索性便遮了起来。”
闻玉迎着赵冉的目光,眸中微闪。他抬手去解面具后的系带,语气缓缓,一字一顿道:“陛下面前,是草民失礼了。”
赵冉没想到是这个缘由,一时朗笑出声:“那朕倒是更好奇了,该是何等俊颜,竟有如此——”
赵冉的声音骤然一停,眼前之人已将面具揭下,后面的五官完全暴露在赵冉的视野之中。
果然是俊美无俦的一张脸,好似被刀斧精雕细琢过一般,却又不带半分女气。
尤其是那双眼,那双眼……
赵冉心神俱怔,猛地后退半步。
那分明——是重雪的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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