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相一行被押在刑部的天牢。
这里的牢房比都令府衙的还要幽暗阴森,关在这里的皆是要案重犯,在进来前,几乎个个身居高位,享官家俸禄。
韩沉跟在狱卒身后,行在长长的甬道之间,宛若行尸走肉。除了他们脚链发出的声响,四周几乎再听不到他人的声音,直到被狱卒推搡着关入牢房,韩沉才骤然回神,一屁股坐在了草堆上。
谋逆大罪,当凌迟处死,株连九族。
完了,整个韩氏都完了。
韩沉抱住头,忍不住呜咽出声。
韩相与他在同一个牢房,相比于韩沉的崩溃,韩相看上去要更稳得住,除了形容狼狈了些,面上依旧难辨深浅。
他们进来时已是暮色四合,不出两个时辰,就会有动静了。
正如韩相所料,入夜之后,甬道间又传来沉闷的脚步声,韩沉被开锁的声音惊醒,见两个狱卒二话不说提了韩相便走,不由面色大变。
“你们要做什么?”
韩沉立时要去拦人,还是韩相转头斥道:“多大的人了,还这般毛躁!”
韩沉抹了把泪,他本就是立不起来的懦弱性子,韩相才是整个韩氏的主心骨,如今见父亲被拉走,他愈发心慌意乱,然被韩相一斥,又讷讷立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不知怎生是好。
直到看不见韩相的人,韩沉才陡然一颤,伏跪在地,一时又是悲从中来。
这些年,韩氏如日中天,在这澧都城中享尽泼天富贵,怎么就走到了如今这步!
早知如此,他宁愿不要这荣华富贵,安安稳稳地当个小吏,得个善终又有何不好?
可眼下,说什么都晚了。
离开的韩相不如韩沉这般悔恨哀叹,他年事已高,走得有些颤颤巍巍,但多年身居高位的官势犹在,一旁的狱卒倒也没为难他,只领着他出了天牢,到一间干净的居室。
居室外守了不少的禁军,韩相毫不意外,推门而入,果见室中已然坐了一人。
那人穿了一件玄色的披风,兜帽已被放下,露出英挺的五官,左手托了一盏天青釉的茶盏,举手投足之间处处透着贵气,又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
韩相拖着手铐脚链,朝他行礼:“罪臣参见圣上。”
赵冉见到他也是心平气和:“韩相腿脚不便,免礼吧。”
“来,坐。”赵冉点了点对面,“朕与你君臣二十余年,也是许久未似这般坐下来,好生夜谈了。”
韩相依言坐下,为自己添了盏茶。
赵冉当真如闲聊一般,递了张折子过去,随后捏着茶盖刮去盏中浮沫,龙颜不辨喜怒。
折子里细数了韩氏种种罪状,韩相便是不翻开也猜得到,然他还是打开看了,一条一条看得仔细,一边看一边道:“臣这些年,的确捞了不少的银钱,民脂民膏,百官孝敬,臣拿一部分,分一部分,这一点,想必陛下心里也是有数的。”
赵冉不置可否,水至清则无鱼,那些个世家大族又有哪个是干净得两袖清风的,只看他能容忍多少,会容忍到几时。然韩氏背后牵出来的数字显然远远超出了赵冉的底线,那已不止是单纯拿些孝敬了,贪污赈灾银两,走私毒物,谋杀朝廷命官,甚至豢养私兵举兵谋反,每一桩都足以将韩氏血洗。
不过赵冉今日前来,却不为这些。
“再往后看看。”
韩相将折子拉开,后面附了林隋的供词,除了与韩氏密谋造反,还有十八年前的那桩。
“原是为了这个。”韩相一笑,“说起此事,臣倒是还有几分好奇,当年圣上定卫氏之罪时,是否当真信了囊和兵败皆因卫广然一人之过?战报传来五万卫家军战死沙场无一生还消息的那瞬,圣上心里究竟是哀恸多些,还是释然多些?”
“砰”的一声,是赵冉蓦然搁了茶盏,茶水溅出少许,洇湿了桌面。水渍之上,映出赵冉阴沉的眉眼:“韩晋,你放肆!”
韩相却是半点不怵,只摇头道:“陛下息怒,老臣自知是必死之人,回起话来难免少了几分顾虑,虽有冒犯却是句句出自肺腑。”
“臣在朝堂那么些年,所犯之事的确已是罄竹难书,但所立之功难道就不曾为陛下分忧吗?”依誮
卫氏本就是世家大族,满门显贵,圣上登位后,卫家又出了个卫皇后,更是如日中天。卫广然手握兵权,在边关屡打胜仗,百姓心中,卫家军的声望甚至盖过了金銮殿的主人,更有传言说五万卫家军不认兵符,只认卫氏。
赵冉担心外戚专权,卫氏拥兵自重,心中的猜疑一日胜过一日。而韩相正是看出圣上的心思,才会借着囊和之战与林隋里应外合,一举除掉卫氏,取而代之。
韩相低声笑道:“陛下想找个理由除掉卫氏,臣便帮着陛下找到了理由,在最合适的时候给陛下递了把刀。陛下想做的事,臣处处想在前头,这才有了韩氏今日的地位。圣上若要因此定罪,臣无话可说,可圣上就真的放心卫氏重新起复么?”
韩相一字一句道:“卫氏隐忍这么多年,难道就不曾对陛下心存怨怼?还有那个孩子……”
“陛下难道真的觉得,先皇后舍得让自己的亲生骨肉随着她一道葬身火海?若是那个孩子还活着,卫氏又重新掌了兵权,到时振臂一呼……”韩相吹了吹浮起的茶叶,唇边勾出一抹冷意,“老臣实在是忧心,陛下的江山可还坐得稳呐?”
不等韩相饮上一口茶水,赵冉已然拂袖将之挥落,外头的禁军应声而入,一把将韩相压在了地上。
“冥顽不灵,罪无可恕!”赵冉冷然起身,眸中一片漆黑,进来的禁军无人能看透此时的帝王在想些什么,只本能判断,陛下动了盛怒。
唯有韩相毫无意外地闭了闭眼,这朝野内外,果然只有他是最了解圣上的。
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那位公子可还有力回天?
韩相忽而又觉得有些可惜,自己怕是来不及等到亲见红楼覆灭的那天了。
此时的韩相压根不会想到,不久之后,猜测前太子赵珏还活着的消息就会传遍澧都的茶楼酒肆,而放出这则消息的,正是公子本人。
外头山雨欲来,闻玉却又亲自去了趟锦绣坊。
马车停在了田螺巷,上一回韩氏就是在此处设伏,害商丽歌还中了一箭。一经此处,闻玉的眸色便疏冷下来,然此次他没有带上商丽歌,而是独自前来。
锦绣坊的老板娘一早便等在门口,见到公子立时道:“公子怎还亲自过来,想制什么衣裙,尽管使唤我过去便是。”
“这件不一样。”闻玉递了尺寸过去,与几月前相比,她的身量又有了些细微的变化,闻玉亲自丈量了尺寸,做出来的衣服当是正正合适的。
除了尺寸,闻玉还亲笔画了衣服的式样,所用的纹案,哪处该用哪种绣法,又该用多粗的金线都一一标注清楚,还有其上的坠饰,闻玉也不厌其烦地一项项确认。
老板娘不敢怠慢,公子要求一月之内看到成衣,她自要加紧了准备,目前来看,光是绣娘就至少要请十几个,每个还都必须是最出类拔萃的。
然仅仅看到样稿,老板娘已是赞叹不已,可想待衣衫制成,该是何等的惊艳之作。
这件衣服一般人还真撑不起来,但若是那位姑娘……老板娘略略一想,便觉是倾城之色,难以描摹了。
公子交代完方回了红楼,到门口时,明姑便急急迎了出来:“公子,有贵客到了。”
闻玉略略一扬眉,倒是比他想象的还要更快一些。
明姑看了眼公子神色,又道:“贵客点了花名,商大家接了。”
闻玉步下一顿,随即眸中微沉,面上看不出什么,脚下却是更快了些。
此时的雅室内,商丽歌已然跳完了一曲凤舞琵琶,垂眸立在屏风后。席上的女子薄纱覆面,云鬓堆叠别一支素兰玉簪,皓腕凝雪,素手纤纤,她替座上的男子斟了杯酒,一举一动间不露半分媚态,却如墨兰馨雅,叫人格外熨帖。
“原来这便是大名鼎鼎的三十二转凤舞琵琶,红楼之中果然是人才辈出。”
商丽歌道了句不敢,红楼大堂里悬的那块“香兰含章”匾额的真正主人,便是眼前这位,即便她有了大家之尊,在此人面前,也依旧是后辈。
只是她未曾挑明,商丽歌便也装作不知。
甚至包括,她身边那位男子的身份。
屏风后,男子接了薛兰音的话道:“是不错,与你当年可谓各有千秋。”
薛兰音柔柔一笑,似是羞赧,垂下的眼睫盖住了其下神色。
今日赵冉突然有了兴致要微服出宫,还带着她一起,薛兰音当时便觉不对。果然出宫之后,他们便直奔红楼,薛兰音旁敲侧击地问了回,赵冉也只说带她故地重游,旁的一概不提。
时间太短,薛兰音来不及往外传信,只能先随之一道过来。
到了红楼,赵冉又点了名动澧都的商丽歌来献舞,薛兰音一早便听过她的名字,果然是个伶俐懂分寸的,猜到了赵冉的身份,应对下来也未有差错,只是不知赵冉意图,薛兰音心下总有些不安,面上却又不敢显露分毫。
此时听赵冉又道:“这位红楼公子能培养出几个舞乐大家,也着实是个人才,若是有空,不若请来一起小酌一杯。”
商丽歌拢在袖下的手一点点收紧,冷不丁雅室的门被人叩响,商丽歌的心跳仿若有了感应一般,骤然一悸。
下一瞬,公子的声音在外头响起:“草民闻玉,请见贵客。”
雅室之中,一时寂寂。
赵冉微微眯了眯眼,一口将杯中酒饮尽,沉声道:“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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