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胭脂用尽 (上)
乌亮的别克轿车在路中央停了许久,却还没有能开动的迹象。
苏青瑶望向车窗外,见乌泱泱的示威民众淹没了民国路,他们擎举着纸旗,昂首阔步,大喊“援助东北义勇军”之类的口号,脸涨得紫红。缕缕行行的游行队伍,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一眼望不到头。
连日从杭州坐快车到上海,本想尽快回家歇下,谁料竟会被游行队伍堵在半途。
九月的上海,远算不得入秋。日头虽已向西斜,但酷热早已挤满空气,由不得天黑天亮,自顾自得烧。
闷在车内,潮气蒸腾,苏青瑶略有些喘不上气。
她低头,从手包内拿了一小瓶花露水,朝渗着细汗的脖颈喷了喷,又抽出别在腋下旗袍扣里的小帕,徐徐压去潮意。
“瑶,”徐志怀转头看向妻子,冲她摊开手。“帕子。”
苏青瑶的眼神浮过去,不说话,拿花露水喷了几下帕子,递去。
她与徐志怀各自守着一扇车窗,谁也不挨谁,递东西都要彼此互相抬一下胳膊。
“早知道换条路。”徐志怀一面擦脸,一面埋怨。
“先生啊,瞧现在这情况,换那条路都开不动道。”司机心慌慌地说。“您看看,这得有好几十万人!”
话音方落,眼前忽得有了道空缺。司机一手把着转向舵,一手冲外头打手号,脚时不时点住刹车片,就这样一动一停地勉强转过弯。
没开几步,又停了。
远远的,传来几声枪响,砰砰砰!大概是警察厅派人出来赶游行队伍。
苏青瑶吓一跳,脖子猛得竖起。
徐志怀瞥她一眼,淡淡道:“别怕,运动历来要放枪,不打人的,你别怕。”
苏青瑶低低应了声嗯,双眼盯着窗外。
徐志怀见她没半点回话的意图,皱了下眉。
鸣枪声渐近,人群嗡得骚乱起来,骂声四起,都在喊、都在叫,不管男女老少都要冲到前面去堵警察。某个人高喊一声口号,所有人都开始喊口号。他们喊完口号就唱歌,唱完歌就喊新的口号。
人潮挤着一叶扁舟似的车身,全靠上前的蛮力,狠狠往前一推。
徐志怀朝后看,瞧见有个稚气未脱的男学生,蓝衫布衣,戴着眼镜,两手伸展着,正欲登上车顶发表演讲,总之愤慨得很。
他心知警察一到,游行只会愈演愈烈,再等下去不过徒增麻烦,便同司机说:“我带夫人去喝碗凉茶,透透气。等能走了,你就自己开车回去,不必等我们,我带她打车。”
说罢,徐志怀拿肩膀顶着,推开车门。他挤过人流,走到另一侧替她开门,擒住她的手腕把她拽出来,嘴上叮咛:“人多,别丢了”。
男人步子迈得大,逮住空就往外闯。西斜的日头照在脸上,苏青瑶几近睁不开眼。她没法走快,只得吃力地迈着碎步子跟在他身后,眯着眼被他牵着,步伐一颠一颠,月白色曳地旗袍的摆飘飘忽忽地摇。
背后的演说声越来越远,苏青瑶听见身后的学生用力发出一声呐喊:“去南京——请命——不斗争便死亡!”紧跟着,呐喊声翻涌,齐齐地喊:“去南京!请命!不斗争便死亡!”
“死亡!死亡!”,一声声死亡的呼喊被抛在身后,苏青瑶被徐志怀牵着,好容易穿过游行队伍,人流渐稀。徐志怀环顾四周,寻了处小茶厅。两人走进铺子,里头挤了好些专程出来看游行热闹的市民,徐志怀拉着苏青瑶避开他们,走到最里的空位落座。
跑堂的拿着茶杯过来,给他们斟水。
“两碗凉茶,”徐志怀说着,看了眼对面眉眼浅淡的妻子,又问,“还有冰淇淋吗?来一份。”
“有的有的。”那跑堂的连连应答,忙去冰柜里取冰淇淋送来。
苏青瑶颔首道谢,双手接过冰淇淋。印有美女牌的小纸杯,托在掌心,像逗猫的小玩具。她面颊微抵,拿小木勺一点点挖。天热,纸杯挂着细水珠。她水波纹似的卷发蓬松地蔓延至鬓角,挽在脑后,细长的翡翠耳坠也似水珠自乌黑的发内滴落。
徐志怀拧开尖角衬衫领最上头的纽扣,抿一口微苦的凉茶。
“不够再要。”他看着她,说。
刚成婚那会儿她还太小,堪堪满十六,刚毕业,着白衫子,蓝布裙,喇叭袖里荡着两条细胳膊,说起话像柳絮抽丝。
徐志怀原先没那心思,看她纯粹是一个小姑娘。只怪那时他的母亲重病,闭眼前非要看儿子娶个名门闺秀回家,好给他早亡父亲一个交代。适时,她父亲囿于政府拖欠教员工资,加之炒股失败,生活拘谨,养不了一家四口,便有意撮合他俩,想把女儿早嫁出去。
虽说她年纪小、身子弱,但她父亲是他在南洋大学读书的老师,论出身祖辈是合肥的大族,逢年过节与李中堂家互相送礼的。本人又是启明女学毕业,说话做事自有名媛的贤淑风范,当妻子绝非亏本。
起初,他娶回家也没什么话好同她说,只当养小孩,管吃管住,乖乖待在家里,别惹事就行。一转眼四年过去,人长开了,徐志怀心里也生出些真心待她的意思。可她闷得很,总是低着头默默想自己的事。
婚姻三年有余,日夜同床,他却不知道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苏青瑶眼珠子稍上瞥,扫他一眼,似在困扰丈夫今日无端的多话。她安安静静地刮掉纸杯内最后一点冻奶油,吃完,擦净唇畔的奶渍,拿手包里的小镜,照着它往失血的唇上轻轻抹着口红。
似有若无的一点嫣红,涂上反倒更显出病气。
正当此时,茶厅跑进来几名游行学生。领头的男学生客客气气地去叫跑堂来送凉茶,其余的学生有男有女,抱着一沓子宣传单,挨个桌派发。往他俩这桌送传单的是个女学生,短发,圆圆脸,穿洋装短裙。
徐志怀端起碗喝凉茶,有意不去接。苏青瑶偷偷瞥了眼徐,又看向女学生。她见她神色紧张,稍稍犹豫了下,还是决定抬手接过一张传单。女学生松了口气,冲她感激地灿然一笑,小鸟似的跑走了。
待那几人离去,苏青瑶展开宣传单,读起来。上头有图有文,最中央赫然是一幅通俗易懂的漫画,画着几个张牙舞爪的外国士兵围着中间拄拐的马褂老人,极尽恐吓之能,旁书几个大字:还我山河!
果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苏青瑶腹议,正欲细读文章,却被对面座的徐志怀冷不然抽走了。
他草草看了两眼,叠起来,压在掌下。
“别看了,这同你没干系。”徐志怀冷然道。“再这样闹下去,这帮学生迟早出事。”
苏青瑶默默地听,不答话,只是捏传单的手悬在半空没处放,顿了顿,继而落到另一只手的手腕,拨弄起腕上的玉镯。
两人在茶厅坐到示威大潮远去,徐志怀出门雇来一辆黄包车,送两人回家。临近傍晚,天色昏沉,失去了为奉天事变呐喊的人群,上海城重归宁静。那是一种梦游似的安宁,赤金色的街道,是黄金做的枕头。洋人、国人,长衫市民、银行职员……皆在这枕头上酣睡。
他们挤在同一辆黄包车内,手臂贴着手臂,但依旧不说话。
电车叮玲玲玲地摇铃,将金光摇得黯淡。黄昏褪色,夜幕来临,霓虹彩灯渐亮。他们在彻底入夜前,停在了巨籁达路一栋新建的花园别墅前。
司机先一步到,已卸完行李。
苏青瑶累得不行,想先洗澡换衣,然后在卧房歇一歇。她跟徐志怀说,他同意了,谁料她独自回了卧房,刚拆掉发髻,便听徐志怀叫她下楼吃饭。
苏青瑶一点胃口也无,却也没办法拒绝。
她说不去,他是要甩脸色的,只得披散着头发下楼。
出嫁前她读教会女校,两周回一次家,楼下是课堂,楼上是女寝。启明女学的修女姆姆是出了名的严厉,课业抓得紧,日夜谈圣母的纯洁,训导这些小羊羔们谨记夏娃的原罪。连男教师来上英文课,修女们都要站在课堂后监课。
那会儿苏青瑶只听旁人说,女人脾气横,爱甩脸子,小心眼。嫁给徐志怀后她才晓得,女人甩脸子算什么,男人甩起脸才是真要命,脸一黑,架子一摆,屋里静悄悄的,分明是摁着头让你认错,气得你没处诉苦。
“我明日要去拜会虞伯,这几天会很忙。”席间徐志怀喝了几杯温热的绍兴酒,同她道。“你乖乖呆家里,过了这阵子再带你回你爹那边。”
“我自己去就行。”苏青瑶夹碎一块清蒸黄鱼。
“你一人去,我成什么了?”徐志怀抬眼。“再说,就你这脚,还想到处跑?”
苏青瑶低低应一声“嗯”,嘴里咀嚼着鱼肉,始终低着眼,看碗,不瞧他。
“算了,随便你。”徐志怀搁筷。“你要去就去。”
“哦,好,”她答。
徐志怀看着她古井无波的模样,莫名有些心烦,因而用完饭,坐在桌前抽完了一支香烟,便抛下她,先上楼洗漱。苏青瑶面对满桌残羹冷炙,一动不动地坐着,发呆。对面,男人没抽干净的半支烟搁在桌上,熄灭的蒂头往下徐徐飘着黑灰。
第二章 胭脂用尽(下)
不知过去多久,一位扎着长辫子的女佣跑来传话,道:“太太,先生叫你上楼去。”她叫小阿七,是徐志怀为她买的女佣,年纪比苏青瑶还要小两三岁,胜在聪明伶俐。
“阿七,你明早帮我去几份报纸。”苏青瑶把碗筷上的两只筷子头比齐,起身。“凡市面上好卖的,都买一份回来。”说着,她缓步去拿橱柜上的手包,从内里摸出几十银元,捧在掌心,爱惜地挨个数过,又装回小绸袋,递给身后的小阿七。
“这四十元你拿着,买报的时候顺道捐了,眼下学生请命、军士抗战都急着要用钱。”她说。“这是国家的救命钱,不是买菜、打酱油,你可别半途贪掉几块,去百货大楼买糖吃。”
小阿七瘪嘴,娇声道:“太太把我当什么人!”
苏青瑶不语,静静望向她。
小阿七简直被她直勾勾的眼神瞧得浑身发憷。
他们徐少爷娶回家的小太太,哪儿哪儿都美,滴粉搓酥的一张鹅蛋小脸,细眉柳叶眼,乌发似云雾,体格纤长苗条,浑身肌肤没一处不白皙光滑,远胜画报女郎。
但唯独那双眼睛,内里含着的不似活人的眼珠,透不进半点光彩。
真吓人!
“哎呀,太太放心,阿七听进去了,晓得的。”小阿七捏紧银元袋,急忙道。“贪了这钱,我就、我就下阿鼻地狱!”
苏青瑶这才轻笑,同她点点头,温声道:“辛苦你了。”
说罢,转身上楼去。
她走起路比寻常人要慢,宛若浮萍缓缓飘过无波的池塘。
进到卧房,徐志怀还在洗澡,洗浴间水声不息。
苏青瑶坐到梳妆镜前,卸下长耳坠。那是两块品性极好的翡翠,在掌心闪烁着莹莹绿光,鬼火一般。坐车太久,她总觉得头发掺着股怪味,便拧开梳妆台上的发油瓶,倒在掌心,抹在头发上,想遮遮味道。
正在这时,水声停息。徐志怀穿着浴袍出来。他见她歪着头,专心致志地对镜梳发。火钳烫得卷卷的黑发一缕缕放下来,衬得小脸莹白似珍珠。他忍不住笑了笑,走过去,俯下身,嗅了下她发间透出的蔷薇花味,继而从身后搂住她的腰,下巴搁在她的溜肩。
旗袍领高,他亲不到脖子,温热的唇便沿着她的下颌一寸寸吻,落在腰上的手也开始去她旗袍侧边的纽扣。
“志怀,我很累。”苏青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轻轻说。
他没听。
徐志怀伸手,右臂绕到前头,指尖自下而上,逐个拧开旗袍的盘扣。
一层曳地长旗袍,一层吊带塔夫绸衬裙,因少女还端坐着的缘故,褪下半截,堆在腰间。徐志怀温和地在脖颈落下几个细吻,接着力道渐大,她脖颈的肌肤白且薄,能瞧见几根淡青色的血管浅埋其下,稍微使劲便能留下红痕。
镜子倒映出苏青瑶的脸,她难以描述出自己的神态,仅瞧见自己的眉毛微蹙,既幽怨到可悲又无端惹人生怜。
徐志怀抬头,发现她在看自己,笑了下,拨开她的长发,露出啃噬的红印。
“真美。”他轻叹。
说完,他掰过她的脸,舌头搅进来。那股胸闷的感觉再度涌上心头,苏青瑶有些喘不过气,她拽住男人的衣袍,嫣红的舌尖微颤,想把他抵出去。徐志怀顺势缠住她的小舌,手撑在梳妆桌。
嘎吱——
她朝后一跌,唇舌勾出一缕将断未断的丝线,。
徐志怀捏着她的下巴,歪头去咬耳垂。
男人没刮干净的胡渣来回蹭着肌肤,苏青瑶缩着肩,手臂撑不出他倾轧的重量,腰肢倾斜,快要板凳上滑落。
徐志怀见状,一把搂住她的腰,抱起来,扔到床上。
苏青瑶觉得自己一身闷出来的汗味,脏得很,不想沾到新被单。她翻身,一面气喘吁吁地叫他停手,一面弓起身,胳膊肘撑着床,要四肢并用地爬起来。
徐志怀当她是羞赧,没理,大掌拽住她内里的及踝衬裙往下拉。水似的吊带裙畅通无阻地自手心流走,手臂压住她的腿,撕开旗袍下摆,捋起衬裙。苏青瑶闷哼,左臂支起身子,勉强看了他一眼。她的发随面颊一同起来,徐志怀鼻尖萦绕着蔷薇味发油的香,心有些痒。
“我要去洗澡。”她瞪他,话音字字清晰。
徐志怀回绝:“等下再去。”
说罢,便伸了手。
苏青瑶蹙眉,短促地哼了声,面庞因情潮而微微绷紧。
男人压过来,虚虚地拥住她,五指抚过她白腻的后脊,恣意把玩一支缀雪白梅,一尊浸水玉观音,是他孱弱且乖顺的小妻。
起初,她觉得有些冷,可渐渐的,热气呵着霜花般,冰冷的身子渐渐捂出一股暖流。白瓷般肌肤上燃起一小簇一小簇的火焰,焰光摇摆,燥热一寸寸舔舐着她的胸口。原先被发油压下去的异味又冒了出来,夹杂着淡淡的细汗,苏青瑶愈发觉得身上难闻。闷出来的潮气,男人指尖的烟气,她发丝馥郁的发油香与隐约的汗味,混杂在一块儿,难分彼此。
像两股越缠越紧的绳。
苏青瑶本想着他稍微弄弄就会停,毕竟他明早还要去拜见曾经的上海总商会会长。但天色愈发浓黑,他却没停的意思,苏青瑶甚至觉得今夜睡不了。她精神疲倦到不行,身子却愈发精神起来,额头发烫,发了烧似的。
“你快点,”苏青瑶额头紧挨被褥,闷闷地说。
徐志怀敷衍地应一声。
不知过去多久,交叠的身影分开。
男人拿浴袍草草擦过身子。
苏青瑶伏在床畔,许久,才撑着胳膊坐起。
“志怀,我先去洗澡。”她轻声交代。
旗袍与衬裙裂出一道滑稽的口子,她拾起,来回看了两眼,将那两件衣服揪作一团,扔到地上,转而取丈夫明日出门要穿的亚麻西装外套,披在肩头。她站在月色里,赤脚踩着地毯,幽灵似的浮走了。
擦洗干净,回来,灯已熄。
苏青瑶见徐志怀已睡下,就拎着西装外套挂回原处,换上睡裙。
爬上床,苏青瑶拿一个小枕头塞进两人之间的空隙,背对丈夫睡去。
兴许是累极了的缘故,她做了一夜的乱梦。
翌日晨起,床那侧空空如也,夹在中间的枕头不知被撤到何处。
苏青瑶洗漱一番后,从衣柜里取出在杭州新做的旗袍。
极长的一条白绸旗袍,直直垂落下来,足以曳地,侧边做的假高开叉,鹅黄绲边。穿上身,简直要把她罩在一团朦胧的光晕中。
一双双鞋摆在鞋架,每一款都买了两双,三十四码一双,三十六码一双,一个穿左脚,一个穿右脚。
苏青瑶选一双浅金色的粗跟皮鞋。
她坐在椅子上,端详起自己的左足,窄小而纤细,顶端微尖,套在浅口罗袜里,透着股腐朽且可怖的美。但解开遮羞的白布,内里包裹的不过是略有些畸形的跛足。
下楼去,徐志怀已经出门,小阿七与吴妈正等她用饭。
小阿七刚拿电熨斗熨烫完报纸,一见苏青瑶坐到餐桌,欢天喜地地抱着厚厚一叠报刊杂志跑来,逐本排开放在她眼底。
从《申报》《时代》《新月》到《良友》《戏剧月刊》《电影月报》一应俱全。
苏青瑶随意翻开几本,粗略扫过。
“……全体工商学界,一致休业,会场群众拥挤,形势悲壮,反日空气,异常紧张”
“这是要使世界的劳苦群众,永受奴隶的苦楚的方针的第一步。”
“大世界星期团夜场演出滑稽戏《浪漫女子》。”
“少见多怪:第十一次结婚,美国一妇人,与其最近结婚之丈夫合影。该妇从前夫十人,其中三人去世,七人离婚……”
苏青瑶合上那些报刊,转头看向窗外,注视这阔别已久的城市。
这就是民国二十年的上海。
第三章 观音像
徐志怀没作假,初回上海,他的确忙,每日早出晚归,不见人影。上海滩势力纷繁,黑白交错、中洋交杂,想挣大钱,最要紧的是先疏通关系。
苏青瑶在家歇了几日,预备回一趟娘家。
桂月湿热,艳阳晒着砖块路,将天地搓揉成相同的白茫。别野户牖尽开,灌堂风从这一侧吹来,推搡着长长的白纱帘到那一侧去,香甜的桂花香伴随热浪徐徐涌入,又清又腻,清朗的是风,腻的是花。
附近栽的是银桂与丹桂,已是九月下旬,银桂大多凋谢,丹桂重重叠叠,桔红压着淡黄,好似招摇的胭脂敷在美人面。
“太太,你要去哪里呀!”小阿七捧着几件刚从晾衣绳上收回来的旗袍,站在楼梯问她。
“我回趟娘家……先生要是到家早,你和他说一声,让他先吃饭,不用等我。”苏青瑶说。“还有,你记得提醒吴妈,傍晚日头不落就要关窗,别让飞虫进来。”
“好。”小阿七语调轻快。“太太不等先生回来一起去吗?”
“他忙。”苏青瑶轻声答。
小阿七长长“哦”一声。
苏青瑶摆摆手,让她继续干活,自己坐上家用的福特轿车,往父亲家去。
苏青瑶的父亲苏荣明,住在南京路的一栋老洋房。租来的,每月花费不多,不过十五块。但说回来,南洋大学的六级教授,每月也分不到多少大洋,一百四十块左右,还时常要被政府拖欠薪资。民国十年赶风潮,他随朋友投资炒股,结果上交股票惨落,亏本至九百元,还是写信回家哀求祖父母寄钱还债,也因此与叔伯闹掰,祖宗留下的田产绝无份额。
浑浑噩噩十余年,养家糊口尚可。
苏青瑶沿小路走到头,拐进洋房内,楼道羊肠般窄,她踩起楼梯来格外小心。吱呀吱呀搭着扶手朝上走,一条黯淡而曲折的老肠子将她吞咽进去似的,她一身鹅黄旗袍隐匿于灰暗,唯耳畔的金耳坠摇动着闪烁出暗金色的光。
进到厅堂,里头亮堂许多。
出来招呼她的是苏青瑶的继娘。
女人不知她要来,起先在门关处呆了好一会儿,方如梦如醒,邀她进门。
两间连通的客厅,能一眼望尽,一间用来待客,另一间摆上餐桌椅凳。房主留下的陈设大多发旧,兴许是晚清留下的物什。
礼拜天,学校放假,继母与生父的儿子也在家,正坐在餐桌前写作业。女人递上一杯她父亲常喝的香片茶,与苏青瑶对坐到沙发上,叙了几句客气话。淡淡的口吻,无关紧要的话,一如入了秋还闷得窒息的九月。
不多时,套话讲完,主客只得默默地相对。
“你爹出门买东西了……你先坐,我去找他回来。”女人站起,僵僵地说着,又转头叮嘱起伏桌的男孩。“连耀,你乖乖在家做功课,不要吵你姐姐。”
男孩头不抬地应了声:“知道!”
门扉一开一关,屋内更添一丝沉闷。
苏青瑶独坐,目光向四处探寻。
室内多出不少她没见过的东西,譬如墙壁悬停的那尊观音塑像。它沉静地端坐神龛内,被钉上墙的宽木板托起,雕琢出的神态既无情又有情。凡人遥遥远观,分不清塑成她的,是玉还是瓷。视线下移,木板前还留有几寸空隙,摆了一尊黄铜三足小香炉,炉内齐齐插三柱香,通红的芯子灼烧,快烧进白皑皑的灰里。
苏青瑶忽而忆起自己读书时,管教学生的路易莎修女最爱比划着十字架念叨“愿上帝保佑你”。
信上帝、信佛陀,有什么区别?都是虚的。睁眼看,到处是不幸的人,什么神仙皇帝,都是虚的。
思及此,苏青瑶不由苦笑。
她站起,去到为课业苦恼的弟弟身侧。
男孩斜眼瞧她,扭捏地叫了声“姐”,接着又垂下头去对付数学公式。可惜用心不过片刻,他很快便没了斗争的力气,拿着笔涂起草稿纸,画互相打架的小人图。
苏青瑶身子微低,去看他的数学题,默默在心里计算。
她蒙学在七岁,父亲在家里亲自指导,教了两年,头一年仔细,后一年潦草,因为在后一年,他千方百计娶进家门的心上人总算有了身孕。到第三年初,继母诞下一名男婴,随后便把她寄宿到拯望会所建的启明女学去了。
她成绩不错,除了数学与体育,其余都是 A。因此读到高级班后,开始在闲暇时教富人家的小小姐们读古诗,带她们念“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以来贴补家用。
后来苏青瑶毕业,是一九二六年。她本想申请沪江大学。但沪江是教会大学,学费太贵,同济、南洋倒是公立,可不收女学生,也没她想读的专业。北京女大和北京女师大离得太远,她无亲无故只身去,不切实际。
再往后便披上婚纱,嫁给徐志怀,去往杭州,什么复旦、沪江全不再想。
按父亲的话说——嫁了人,就好好过日子,这是门万里挑一的好亲事,不要再耍小孩子脾气了。
苏青瑶看着在书桌前涂涂抹抹的男孩,抬手,指尖轻轻戳了戳他的脑袋,柔声道:“这么不用功,按现在的成绩,你将来可怎么办?”
男孩道:“没关系,爹说了要送我去留学,东洋、西洋各三年,就和他一样。”
“哪来的钱 ……”苏青瑶无奈地笑。
“爹亲口说的!他还讲钱已经存好了,就在银行里。”男孩瞪大眼睛,显然是不服气。“不信你去问他!”
“嗯,我信。”苏青瑶声音骤然放低了。
恰逢此时,继母携父亲归来。
“志怀呢?他怎么没来?”她父亲苏荣明见她第一眼,便问起女婿。
苏青瑶答:“他忙。”
苏荣明脸色不佳,觉得徐志怀这当女婿的,竟欺辱到自己这老丈人头上。继母见状,慌忙打起圆场,让两人先坐,自己折进厨房又奉两杯新茶出来。
苏荣明抿了口茶水,脸色稍缓,问苏青瑶在杭州四年过得如何。苏青瑶只说不错。他冷哼一声,又说,去年过寿,徐志怀托人送来的贺礼——巴掌大的金老鼠——他是满意的,但今天不和她一起过来拜见岳父,着实没礼数。苏青瑶低头附和他,连连说:是、是 ……
“四年了,你也没生个孩子。”苏荣明找不到东西教训青瑶了,便说起生养之事。“看过医生没?别是哪里有毛病。”
“爹,你生弟弟不也花了三四年。”苏青瑶看向他,瞳仁黑得出奇 。“人各有命,这也不是我能说了算。”
苏荣明一时心头悚然,暗暗想:这丫头果真是和她那跳井的亲娘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浑身透着股邪性。
勉强坐到日头西斜,辞别。
苏青瑶闷得慌,便去附近的商铺买打火机和香烟,香烟要小仙女牌掺薄荷叶的那款。她站在栽满法国梧桐的行道边,低头拆开纸盒,指甲盖熟稔地弹出一根细烟,点燃。
徐志怀从不知她会抽烟,她也一直瞒着他。
因为抽烟的女人……不像是他会喜欢的妻子。
苏青瑶含着香烟,吸着,抽得极猛,很快便烧尽一根。她吐气,口中含着的烟雾徐徐消散,继而抛掉烟蒂,去取第二支,衔在淡粉的唇间。
临街边,有几个顽皮的女孩子,不甘寂寞,折来七八根缀满桂花的枝条。她们围着彼此,奔跑转圈,玩起操办婚礼的游戏,手里一面使劲挥舞着桂花枝条,一面轻快地大喊“当新娘子喽,当新娘子喽”。
细小的花朵纷纷而落,恍如黄昏时突然下了一场缠绵的雨。
苏青瑶夹着薄荷烟,静静凝望她们,忽而心里一哀。
她心里轻念:傻孩子,不要轻易当人家的新娘,你会流泪的。
第四章 红花白雪 (上)
到家,已近日暮。天还未完全黑下来,云层间涌动着消沉的暗紫色,色泽仿佛甜得快能拿去酿冰酒的冻葡萄。
苏青瑶回到家,刚进门,小阿七急忙迎上来,叫她赶紧去卧房看徐志怀。
小阿七说先生喝醉了,回来后无缘无故训了吴妈一顿,有的佣人想去劝,连带着被骂不说,还扣了半个月的工钱。
苏青瑶点点头,神态没半点着急的意思,看得小阿七更是心如火焚。
“阿七,那些被扣工钱的佣人,你让他们明天下午来找我,扣掉部分由我来贴。”苏青瑶不紧不慢地交代。“志怀说的是醉话,清醒过来不一定记得,就算记得,他也不会把话收回去。要是你们过后自己去提,徒惹他生气,不如就当没发生过。”
小阿七脱口而出:“那太太你怎么办?”
她手上的钱也是徐先生按月给的,前不久花出去四十捐东北军士,今天又要填补下人的工钱,一来二去,钱花完了,东西没见买回来,万一先生询问起来,事情会很麻烦。
苏青瑶道:“没事,我会想办法。”
上楼,进到卧房,苏青瑶见徐志怀躺在床上看她买的申报,徐志怀也在她进门时,抬起头。
他靠着枕头,衣冠楚楚,神态自若,不似醉酒。
“小阿七说你喝醉了。”苏青瑶站在门口,说。
“喝了一点。”徐志怀收起报纸,招招手,示意她到身边来。
苏青瑶走过去,温顺地坐在床畔,帮他脱衣。她脚尖点地,弓着身,旗袍是鹅黄的,耳畔的金饰在徐志怀眼前轻晃,活像一枚弯月亮。
徐志怀搂住她的细腰,掌心隔着光滑的面料抚摸着妻子的身段,不禁发出一声喟叹。
男人麻料的西装外套被浮华的香水味腌渍过,满是招摇的脂粉味。苏青瑶瞥了眼,随意搭在胳膊,接着去解他的衬衣扣。他衣领有一片胭脂痕,蹭了有半个掌心大,好魅的颜色,是海棠红,油亮亮地粘在领口。
男人的许多生意都要在妓院谈,喝酒吃饭、听曲看戏,招来三四位窈窕的小姐配坐,嫖也行、不嫖也行。
苏青瑶不清楚徐志怀出去嫖没嫖过。
他要是没干,那很好,在当下甚至是高风亮节的。若干了,她也没话说,因为所有说出口的话,都将是女人无理取闹的诉苦,而唯一愿意喝这苦水的,该是与她亲到看过彼此裸体的朋友。
可惜苏青瑶没这样的友人,故此她愿当他没干那事。
况且闹又怎样,他为家世斥资八千大洋买的她,她被自己父亲明码标价卖给的他。两人成婚前,仅约着出去看过一场电影,吃过两顿饭,喝过三杯咖啡。她的丈夫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她不清楚,更不感兴趣。
苏青瑶眼帘低垂,逐个解开衬衫的衣扣,脱下来,和西装外套一同搭在手臂,紧跟着,两手去解皮带扣。
男人的手开始不老实,隔着鹅黄色的旗袍,捏着她颤巍巍的软肉。
咔嚓一声脆响,金属扣在少女指尖弹开,长裤下,男人那东西几乎要跳出来。苏青瑶闷声不响地拽出皮带,身子朝后微撤,意图转身离开。
徐志怀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拉回原处,然后将她臂弯搭着的衣裳全抽出来,扔到身旁。
“今天回家,你爹有没说什么?”他的指腹刮着她的脸蛋。
苏青瑶手臂不甘愿地挣了挣,可惜拧不过他。
“没什么,他就问我怎么还没怀孩子。”她舒了口气。
“是该着急了。”徐志怀说。兴许是醉酒的缘故,他的话音显得相当含混。
苏青瑶明白他的心思,没动,眼睛直勾勾望向他。
徐志怀笑了下,压着她的脖子靠过去,舌头强势地闯入她的唇间。
他亲了会儿,放开她说:“都是烟味。”
苏青瑶心一颤,有些怕,手指扣着被单反驳道:“你嘴里传给我的。”
徐志怀又轻轻发笑,像一只温顺的野兽。
“是我的错,熏着小青瑶了。”边说,他的头边挨过来,额发蹭着她的脖颈。
苏青瑶本想制止,又觉得无能为力,他一喝酒就听不进人说话,提不提都一个样。
徐志怀搂住她的腰,压到床榻,薄唇隔丝滑的衣料狠狠咬了下她的脖子,继而去扯胸前的盘扣。
苏青瑶抿唇,主动放松四肢,不去想小腹下钻动的温热。目光漂浮在半空。她看见半空飞着一只深黑色的小蝇虫,飘飘忽忽地左右晃动。
可能是吴妈关窗晚了,让飞虫跑了进来。
苏青瑶鼻子吸气,冲着它,撮口猛吹一口气。小虫觉出强烈的气流,半透明的翅膀猛烈震颤几下,飞快往台灯逃去,啪一下,迎头撞上五彩的灯罩。
徐志怀察觉出她的分神,趁势将她翻过来,压着她的胳膊。苏青瑶想跑,刚往前爬了几下,便被他握着脚踝捉回来,紧跟着,他闯进来,恍惚后腰被使劲刺了一刀,苏青瑶头皮发麻,滚烫且酥麻的触感扎着她的后脊,动弹不得。
她彻底没了力气,老实趴在床上,面颊贴着床单,盯着等下不停扇动翅膀的小虫,很久很久……
次晨,苏青瑶打床上活活饿醒。
徐志怀搂着她,仍在睡。
苏青瑶忍住浑身酸痛,轻手轻脚爬出他的臂弯,踉跄地进到盥洗室。
旗袍还勉强套在身上,皱巴巴的,腿间与胸前满是干涸的斑点。
她厌烦地扔掉那件不成型的曳地旗袍,洗净身子,换一身新衣,身姿摇摆着下楼去吃饭。
过些时候,徐志怀也下楼来。
他到她身侧,俯身吻过额头,道声早。
苏青瑶手里的调羹搅着鸡汤馄饨,不咸不淡地回他一声:“早。”
“下周跟我去一趟黄家公馆,给黄老板祝寿。虞伯牵的线。”徐志怀落座,在她对面。“寻常谈生意无所谓你在不在,但他们是青帮的人,你必须去,要不然显得我不够敬重。”
“好,”苏青瑶颔首。
徐志怀口中的虞伯曾是上海总商会会长,二人乃宁波同乡,徐志怀就读南洋大学时就承过他的恩情。虽说虞会长如今已从上海总商会会长的高位退下来,但手里还拿捏着大把的人脉,与委员长私交颇深,早年又有恩于黄老板,眼下愿意帮徐志怀这个忙,不知是爱护后生,还是念着自己年纪渐长,意图培养宁波帮未来的接班人。
但不论哪类,其中玄妙,都非苏青瑶所能评头论足。
转眼一周过去,到启程去黄公馆的日子。
入夜隐有秋季的寒凉,苏青瑶畏冷,披一件胆矾蓝的美人氅。待下车,厮役领他们两人穿过前厅等候的人流,进到内里的花厅。
刚进屋,热浪袭来,苏青瑶脱下氅衣交予佣人,露出里头一件白纱金丝相间的高领薄纱旗袍,内搭鸡心领的塔夫绸长背心,耳畔是美国时下最流行的几何耳坠,一眼瞧去,西洋味十足。
她长发照旧盘起,发顶至耳畔水波似的纹路用发油抹亮,乌光水滑的,鬓边戴一串透玉簪绿的铃兰烫花,挽着西装笔挺的徐志怀轻盈盈迈入,恍如乘着一阵风吹进礼堂的初雪。
厅内吵得慌。
屋檐下,贵人熙熙攘攘,皆为利来。拜寿的往最前挤,贺礼垒得似小山。一侧酒席开了几十桌,另一侧麻将也开了十几桌,觥筹交错间,说笑声嘈嘈切切。
徐志怀先领她到黄老板的八仙桌前拜寿,款款屈膝行礼,送金玉佛像,再领她到杜老板面前请安,到虞会长跟前喊人。苏青瑶挽着他的胳膊,温顺地挨个行过礼,生怕旁人觉出她脚的异样。
好容易止歇,屁股沾到了板凳,苏青瑶勉强松了口气。
徐志怀仍在另一桌与商界的人攀谈。临别前,他想妻子不会玩牌,扔牌桌去现学要被捉弄,一晚上输个几百大洋,便将她安排到几位青帮老板的夫人们身边陪聊。
苏青瑶素来闲静少言,安到这帮成日腥风血雨的太太们里头,不多说讨好的话,只耐心地听着她们的闲谈,时而附和几句,必要时说几句安抚的话,润一润要冒火星的场子。
临近九点半,宾客差不多到齐,请来出堂会的戏班子登台开始暖场。
青帮大字辈的黄老板过寿,自然要办堂会。杜老板办寿宴,那请的必然是梅先生,黄老板排场小些,请小杨月楼压轴唱一出《观音得道》。
正当小鼓敲响,密密和着小三弦的小珠落玉盘之声,众人身后忽而传来一句女儿家的呖呖莺啼。
“哎呀,来迟喽,阿媛给干爹拜寿——”
苏青瑶好奇地寻声望去。
隔一道薄纱屏风,那言笑晏晏的美人面似有若无。
唯她唇间一抹鲜亮的色泽,透过朦胧的纱,在苏青瑶眼底盛开。
是那抹招摇的海棠红,步步朝众人走来。
第五章 红花白雪 (下)
“哼,那小婊子总算来了!”身侧的太太们不约而同地别过头,避脏东西似的躲开,手紧攥着绣花帕子。“我倒要看她今晚又要出什么风头。”
苏青瑶紧盯那抹倩影,只见她袅袅穿过屏风,手提一个金笼子,笼内一对紫蓝鹦鹉,身穿透肉的黑纱旗袍,织孔雀蓝绿色的花样,内搭露背长衬裙,脖颈戴一长串滚圆的翡翠珠串,油亮的发髻也带了拂鬓花,是一簇簇堆叠的血淋淋的海棠。
一步一迈,似狐似蛇,拂荡生姿,美得令人心惊。
场子中邪般安静下来,连戏班子奏乐的老师傅也忘记放下手腕抬举的鼓签,只呆愣地数她的高跟鞋在地面叩击出的哒哒声。
那迟到的女人袅娜地行至黄老板面前,一手提鹦鹉笼,一手轻压旗袍摆,屈膝行礼。
黄老板急忙扶她起身,众目睽睽下,爱抚起她的手背道:“阿媛,你总算来喽,可把我等急了。”
“干爹可不许怪我呀。我是为给您取寿礼,路上不小心耽搁了。”女人笑吟吟地侧身,又与杜老板行礼,鬓边海棠颤巍巍抖动着。“杜先生好。”
女人话音方落,金笼内的两只鹦鹉忽而叫嚷起来。
一只叫:“祝黄老板万福金安!”
另一只叫:“祝黄老板财源广进!”
先前那一只似是不服,嚷嚷着:“祝黄老板日月昌明!”
后一只急忙跟:“祝黄老板松鹤长春!”
俩鹦鹉如此这般不带重样地较量了十余来回,方才止息。
杜老板晃着扇子,同黄老板笑道:“阿碧看来是费了一番大心思的。”
黄老板也甚是满意的模样,朗声叫仆役拿走鹦鹉笼,再添张矮凳在自己身边。他丝毫不顾身侧正房夫人忿忿的目光,牵着女人的手,拉她到身边来。
她刚一坐,四面八方的声响好似被狐狸精夺魂的男人,终于续上一口仙气儿,活过来了。
苏青瑶望得不禁有些痴。
身侧的太太拍了下苏青瑶的胳膊,将她拉回神。
“她是谁?”苏青瑶转头问周边人。
太太们的鼻翼发出一声短促的哼音,眼睛含着冷光,你一言我一语地为苏青瑶答疑。
她们轻蔑解释:那女人是被称为“沪上苏小小”的谭碧,从前是百乐门的舞女,如今是靠人脉吃饭的交际花,手里握有几处供男人玩乐的销金窟。但摊开来讲,什么舞女、什么交际花,她就是一婊子,一妓女,专门睡男人的娼妇!
谭碧要专门挑五陵年少招惹,倒也算了,没那么招人恨,关键是她来者不拒,甭管你是单身汉,还是为人夫,进了她的场子,没一个能清醒着爬出狐狸洞。
“你千万小心,这货腰娘有几分真本事。这屋子里的男人,十有八九被她睡过。”太太们的口吻不自觉带上几分畏惧,劝诫起同是当人妻的苏青瑶。“徐先生初来乍到,你一定留心,别被那骚货钻了空。”
苏青瑶虔诚地点头应许,心里却想着徐志怀衬衣领上那抹海棠红。
神思飘忽间,戏腔咿咿呀呀唱起来,曲调转而复转。
终于,伴随一阵鼓板合奏,观音临场,酥手时而抬起作承露,时而低俯作垂颖,唱——世间生灵造孽多,功名富贵反成魔。人生在世能有几何?
灯光铺满厅堂,地板照得像结冰的江,极亮。两柱半人高的檀香柱立在台前焚,悠悠然将此处熏成戏文里的仙宫,听曲的人儿恍如漂浮在云间,全然抛去俗世的烦恼。
苏青瑶看着、听着,胸口忽觉出一阵闷。
她借口补粉,往露台逃。
室内亮如白昼,难分日夜,可钻过帘幕,仰头看,夜已墨黑,无月无星的晚上,料峭的冷风迎面吹去了满身脂粉的腻香。
露台还躲着另一个女人。
是那位叫谭碧的小姐。
她正斜斜倚靠在窗台的扶手处抽烟,脸朝外,面对一片夜色覆盖下的院景,目光似望着极远处,又似落在极近处,总之盯着某个虚空的点,一口接一口地喷烟。
苏青瑶停住脚步,正欲转身离去,谭碧忽而叫住她。
“你就是徐少的小夫人,对吧,”她捏着烟头往扶手上一摁,熄掉火星,“九月中旬刚回的上海。”
苏青瑶答:“嗯,我是。”
谭碧轻轻一笑,朝苏青瑶走近几步。
夜巴黎香水战袍般从头笼到脚,香雾缠着热牛奶似的丰满身躯,随着靠近,那逼人的香味简直要把苏青瑶抵到墙壁。
苏青瑶微抬下巴,看清了她的面容。
一张俏丽的瓜子脸,白中透青,狐狸眼均匀地涂抹着棕红色眼皮香膏,双颊飞掠过一片淡粉的腮红,最惹眼的是她鲜艳欲滴的唇,与鬓边海棠相得益彰。
她的美太过招摇,似开到最热烈的夏花,令人啧啧称奇的同时,又不免忧心这硕大饱满的花朵一朝坠落。
“我听徐少谈起过你,”谭碧不紧不慢说,“说徐夫人你身体不大好。”
“我叫苏青瑶。”她回复。“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
“好的,好的,苏小姐,”谭碧斜眼瞧她,娇笑着,“我看苏小姐适才与那帮太太们坐一块,想来听了不少关于我的事——怎么,让我这作娼妓的直呼您的姓名,就不怕我假意与你亲热,再背地里勾引你的丈夫?”
苏青瑶思忖片刻,摇头。
她心里想,徐志怀若铁了心要出去嫖妓,她这当妻的拦不住丈夫,她那作妓的拒不了恩客······既然如此,何必要怕?
谭碧“噗嗤”一声笑,故意又点上一根细烟,在苏青瑶面前吞吐着烟圈。
她同她抽一个口味的香烟,都掺了令人神志清醒的薄荷烟丝。
“苏小姐,你搞清楚,我是真会去抢的。”谭碧说着,唇间的烟雾弥漫开,模糊了她的面容。
苏青瑶挥手,淡然地扫去烟雾,道:“我知道。”
谭碧错愕了下,笑中带了些无奈。
她红唇含着细烟,头低,打开随身的手包,拿出装有几粒“摩尔登”糖果的玻璃罐,手摸进去,拾出一粒来,递到对面人的唇边。
苏青瑶垂眸,接过那颗栗子糖,放入口中。
“谁晓得?没准过几天你就怕我了。”谭碧依旧噙着那抹甜笑,仰头呼出一口烟雾,自顾自道。“不但怕我,还要恨我、咒我,说我是万人骑的婊子呢。”
也是巧,谭碧一席话说罢,背后遮光的丝绒帘幕忽而掀开大半。
徐志怀健步登上露台,见谭碧正冲着苏青瑶抽烟,几步上前,搂住妻子的肩膀,将她带到身边来。
“徐少,别来无恙?”谭碧头稍歪,面颊微压拂鬓花,神态多出几分娇俏。
徐志怀搂着苏青瑶,答:“托谭小姐的福,徐某一切安好。”
“徐少是来找小夫人的吧,哎呦,瞧我这没眼色的,”谭碧说着,往厅堂走。“我去寻黄老板了,不打搅你们夫妻说私房话。”
徐志怀见谭碧的身影消失在眼底,低下头,正欲同苏青瑶说些什么,却被她冷不丁冒出的一句话堵住了话头。
苏青瑶仰头,与他四目相对道:“志怀,我们也回去吧,外头冷。”
到宴散,刮起夜风,徐志怀替她系好美人氅,上车,回家去。
车头笔直往前开,后座静了好一会儿,直到徐志怀耐不住火烧似的心烦,开口:“青瑶,我跟谭碧只是一顿饭的交情,朋友请客,没想到会叫她来陪酒。”
“嗯,”苏青瑶点头。
男人顿了片刻,又说:“青瑶,你跟着我这么些年,我从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苏青瑶依旧点头。
他还说:“一些生意上的伙伴就爱听歌女唱小调,有时他们提了,我不好拒,左不过是逢场作戏。”
听到这,苏青瑶有点嫌他烦。
他做没做关她什么事,她又不在乎。
她只是他的妻,负责管理佣人、打点家里,又不是他的情人,要为他衣领上沾了谁家小姐的口红渍流鼻涕、掉眼泪。
“你不必解释,我都晓得,”苏青瑶淡淡答。
她说话总这口吻,超脱凡俗的模样。
徐志怀心里隐隐怔忡,似睡醒后回忆起梦中一脚踏空跌进悬崖。
他暗自琢磨起她的话,自觉是好心喂了驴肝肺,存心想对她好,反倒落个“襄王有意,神女无心”的下场。罢了,反正她就是个没心的死美人,只能干,不能爱。
“难怪说最毒妇人心,半点不假。”徐志怀冷笑。“照我看,你苏青瑶的心得比寻常妇人要毒上好几分。”
听他声气不对,苏青瑶连忙息了声响,头撇过去,望向车窗外的闪烁的霓虹灯牌。
彼此一路无言。
回家进卧房,徐志怀先去洗漱,苏青瑶坐在外头拆头发,待到他出来,她进去,一直忙到自鸣钟响,才熄灯睡下。
一片黑暗里,徐志怀胳膊垫着头,掌心缓缓抚过妻子的背脊。
他想,她身子骨弱,脚也不好,又小小年纪,能懂什么事?自己跟她赌什么气?
思及此,他便觉得车上的那句话说严重了。
“身上钱还够不够花?”徐志怀手臂环住她的腰,问她。
苏青瑶听他这话,有些黯然。
“还够。”她低声答,声音如一口幽深的井。
“明早我叫管家再给你点,想要什么自己买。”徐志怀说。“过几日,带你去新光大戏院看电影,听朋友说有部新戏要上,李萍倩导的。他之前那部情欲宝鉴你不是挺喜欢的,还迷了阮玲玉好一阵······”
“嗯,好,你带我去。”她似是叹了口气。
男人轻笑,吻在妻子的脖颈。
第六章 临水(上)
接着,他胸膛紧挨过来,贴着她的背,一寸空隙不留。
苏青瑶生得颇瘦削,男人长手长脚靠过来搂她,厚毛毯似的将她裹住半边。
“你回你那边睡。”她闷声闷气地抱怨,莫名闹起脾气,翻过身,推搡几下他的胸口。“热死了。”
“一下喊冷,一下喊热,真难伺候。”徐志怀发笑,声音渡过如潭水的黑暗,荡开涟漪。
他身子往后撤开些许,胳膊仍搭在她身上,手心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哄道:“睡吧,不闹你了。”
苏青瑶不明白今夜的徐志怀为何这样好脾气······大抵是因为谭小姐吧,他一向将名声看得很重,怕她误会他与娼妓扯上干系,四处去说闲话。
苏青瑶缩起手脚,被他虚虚搂在怀里,阖眸,觉出他温热的手一下一下轻拍后背,恍惚间,竟品出一丝独属于夫妻的温情来。
就算这是假意的情,同床共枕,假了四年,且当是真吧。苏青瑶想。
接着,她神思迷糊间又想,要是初次交欢那夜,他也能像现在这样哄哄她,就好了······
从杭州回上海,一总转了小半月。期间,他俩去看了几场电影,吃了几顿西餐,天气不闷地时候,苏青瑶会换好洋装与他一起出门散步,有时徐志怀夜里回家,会给她带几份糕点作宵夜,苏青瑶就穿着睡衣拆酥饼吃。
到十月末,烦人的潮气终于散去。苏青瑶想起从杭州带回来的行装,还有些封在箱内,一直没动。她怕闷太久,要受潮,便特意选了个爽朗的大晴天,招呼佣人将被褥、毛毯、皮货、藏书全拿出去晒,顺带清点物品,看看入冬月前有无要再添的东西。
一圈清点下来,其余没错,唯独藏书出了问题。
苏青瑶怕是自己眼花,没看清,就又蹲在书堆跟前反复检查了七八遍,晴日晒着乌发,蹲到她头昏,也没翻出一本自己收藏的杂志月刊。
她有些慌,忙叫小阿七请管事来,问他,自己从杭州带回来的杂志放到哪去了。管事没印象,说要去翻运货单。苏青瑶耐心等了一个钟头,管事才回来,说根本没什么杂志。苏青瑶不信,自己拿过货单,手指对准条目仔细查了一遍,确实没有。
苏青瑶心突突跳,问他:“你是不是从货单上漏掉了。”
管事答:“太太,怎么可能。这东西上车前,徐先生亲自来点过,绝不会有缺。”
徐志怀办事向来可靠,他说没错,就是没错。
苏青瑶搞不清究竟怎么一回事,只好等徐志怀回来再问。
一等,等到天黑,好容易挨到他回家。
苏青瑶趋步走到门关,接过男人的外套,忙问起自己藏书的下落。
“什么书?”徐志怀不解。
“杭州书房里的那些,装在红漆杉笼箱里,”她双手比划起书箱的模样,“上头用金漆描一幅仕女图,有膝盖那么高。”
那书箱原是她亲娘的嫁妆,也是从合肥老家跟她到上海,又从上海跟到杭州的物什。
徐志怀边往屋内走,边答:“搬家的时候扔了,你不看,放着占地方。”
“怎么不问我?”苏青瑶抱着他的外衣,一颠一颠地跟在他身后追问。
徐志怀且当她在耍小女孩性子,搪塞道:“你也没和我说要——”
“我说过。”苏青瑶极罕见地打断了他。“我们在西湖边吃晚饭那天,不是六号就是七号。你问我要带什么东西回上海,我说要把家里的书全带上。你说让阿七去弄,我说太重了,小阿七抬不动,你就说和大件放一起,叫人开货车运。”
徐志怀挑眉,因她的强势愣了下,略略一思忖道:“杂志叫什么名字,我明天去商务印书馆帮你补。”
“徐志怀,那十几本《礼拜六》是我读书时一角一角省早饭钱买的,早停刊了。你到哪里买?你买不回来的!”她难得动肝火,蹙起眉,攥着外套往他怀里一怼。
徐志怀握住外套,连带握住她的手腕,拉她过来。
苏青瑶踉跄地跌过去。
“那么重要,我也从没见你看过。”他似笑非笑地瞧着她,俯视着,清清淡淡一句话,堵得苏青瑶愣在原地。
她的心忽然冷了几分,张张嘴,无言以对。
她想,就算我不看,那也是我的东西,你徐志怀说扔就扔,凭什么?怎么反倒成了我的错?
“好了,扔都扔了,你还想跑回杭州翻垃圾场?没了我再给你再买新的,不许胡闹。”徐志怀见她委屈的模样,搂她入怀中,亲着她的额顶的发,柔声道,“乖,我给你带了拿破仑蛋糕,再不吃奶油要化了。”
苏青瑶使劲推开他,目光黯淡道:“算了,我没胃口,你吃吧。”
说罢,她转身,躲开他往楼上去。
近几日辛苦攒下的温情消散得一干二净。
原以为假意足够久能熬成真情,但假还是假,稍有琐事,便迅速恢复成原先的模样。
苏青瑶一连沉默了好几天。
晨起会帮他打好领带,送他出门,夜里留灯等他回家,家事照常打理,但就是不与他说话。
徐志怀知道她心里有气,起初耐着性子说了几句软话,后来又觉得她太犟,不过几本杂志的事,赌了两天的气还不肯歇,多少不知好歹。
其实苏青瑶当晚就不气了,她只是学着变回之前的模样——刚嫁进来的模样。
徐志怀那时没注意,自然不清楚,现在注意了,以为她是在闹脾气。
小阿七瞧出太太心情落寞,围在她身边,一忽儿端奶油栗子蛋糕,一忽儿摇蒲扇替她扇风。
“太太,您别气了,杂志什么还能再买,再说,先生也不是故意的,”她脆生生道,“您身子本来就不好,气出毛病来多不值当。”
“我知道······我只是想,我和他,可能还是······”苏青瑶欲言又止。
她长长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这样一直到冬月。
一天夜里,正下暴雨,徐志怀过了十二点还未回家。苏青瑶亮着灯,着实等不下去,正要去洗漱,忽听门外传来一阵“叭叭”的车喇叭响。她以为是徐志怀回来,急忙去开门,结果来的是一个侍从打扮的男人。
他说,徐先生在卢月楼醉酒,要夫人去接他。
苏青瑶见状,匆忙套一件钴蓝色绒线衫,拿上伞,坐车去找他。
雨下得昏天黑地,风声古怪而凄厉,洋车变作一叶扁舟,四个轱辘当船桨,拼命在波涛起伏的路面划行。
左转右转,总算开到卢月楼。
暴雨如注,下车到进门不过十几步路,苏青瑶撑着伞,竟半身湿透。
启门,馨香迎面。
苏青瑶收伞,独自走进去,脚下踏着几寸厚的红地毯,轻飘飘的,发不出半点声响。
“苏小姐,您可算来了。”女人的声音高悬在头顶。
苏青瑶仰头看向二楼,果然,这般撩人的甜香,只能是谭碧。
她一身石榴红的薄纱旗袍,此番内里干脆没穿衬裙,肉颤颤的躯壳若隐若现。两臂趴在走廊的扶手,依旧抽着烟,低头看向苏青瑶,笑吟吟的。
“志怀呢?”苏青瑶驻足,问她。
“徐先生在后头的房间,”谭碧娇滴滴笑,“您上来,我带您去找他。”
“谭小姐,上回在黄公馆,有句话我没来得及和你讲。”苏青瑶仰着脸,望向凭栏俯望的谭碧,波澜不惊道。“你说,他要是存心嫖你,我拦得住吗?你又拦得住吗?”
谭碧哑然,笑凝固在面颊,心里头低低念了两声,拦不住。
“你看,既然你与我都拦不住,那我记恨你又有什么用。”苏青瑶手抚了下鬓角湿漉漉的碎发,叹道。“所以你不必再试我,他哪怕做了,错也不在你。没有你谭碧,也会有王碧、李碧······上海滩妓女千万,他要栽跟头,总能找一个栽。”
谭碧的笑似是被瓢泼的雨声淋湿,渐渐溶化,再开口,嗓音消散了方才的甜腻,淡淡说了句。“苏小姐,我不是抢人家丈夫的人。”
“我知道。”苏青瑶说着,往二楼走。“你要是专门为抢人家丈夫,早该嫁进谁家当姨太太了,不会还在这里陪酒。”
谭碧站在原处等她,看她莲花似的一步步浮上来,又狠狠抽了口烟。
“徐先生是被几个朋友带来的,他不知道这里是我的场子。他友人说他最近心情不好,一下赏了几十块大洋,让我们努力招待。”她解释。“我手下的小姑娘们是第一次干大单,劝酒劝得过了头,这才成了现在这样。其余几位各自招了姑娘去厢房,我不好把徐先生单独扔外头,就给他开了间屋。”
“您方才那话说的,实在招人恨,”苏青瑶浅笑。“但凡我是个急性子,就要骂您了。”
两人并肩走着,往内进到后头,又在二楼转来转去。
薄薄一扇木门,接连不断地传来少女娇嗲的呻吟,很假,如同唱着跑调的歌曲,随之而来的是男人笨重地撞击声,粗嘎的嗓子反复问“怎么样,爽不爽”,女人摸着话头答“好棒!再来!”,一问一答,一来一往,八扇门同一声调。
“谁知道呢?兴许是下贱久了,就期盼有女人来恨我。咬牙切实的女人越多,臭婊子就越香,她们越恨,越能证明我卖得值当。毕竟我已经当了不知多少年的婊子,还要什么牌坊?”谭碧指尖的细烟快烧到烟屁股,她掐灭了烟,随手扔在地毯。“苏小姐,我有时觉得当妻子真可怜,比当婊子还可怜。嫖过我的男人成千上万,多少人的太太跑来骂我、打我,甚至跪地上磕头,求我放了她们的丈夫。哼,有什么用?这是我说了算?”
苏青瑶默默听。
谭碧冷冷一笑,接着说:“这事儿得亲爹、阿翁或老丈人来,让他们自觉给祖辈丢脸,才能领回去。但回去安生过两天,哈,你猜怎么着,他又到别的小姐的胸脯里舔奶子去了。”
谭碧带着苏青瑶,泰然自若地行过男女缠绵的嚎叫,一如生死场的祭祀,咀嚼着他们血淋淋的皮肉。
她们穿过廊道,将浮华甜香掩盖下四溢的腥气抛在身后,进到最里的房间。
“苏小姐,您头一个见我没有恨的女人,”谭碧为苏青瑶推开门扉,声音轻轻说,“我看你的眼睛就知道。”
第七章 临水(下)
苏青瑶进屋,走到床畔坐下,晃了晃徐志怀的胳膊。
“志怀,”她唤,“志怀?”
徐志怀闻声似醒,眯着眼辨了她许久,才看出是苏青瑶,倏忽一笑。
“你怎么来了,”他叹息般问,“下这么大雨。”
“谭小姐遣人叫我来接你回家去。”苏青瑶说着,扶他坐起来。“还能走吗?”
徐志怀点头,扶着床架子起身,朝外走。苏青瑶怕他跌跤,一路挽着他的胳膊。
谭碧跟在其后,一路送两位贵客到大门,又叫小厮撑大伞送他们上车,自己双手抱臂,站在檐下。
临别,谭碧突然调皮地开了句玩笑。
她隔着不绝的雨帘同她说:“苏小姐,上回见面,你着白,我着黑,今日你穿蓝,我穿红。天意冥冥,看来你我真是登对。”
苏青瑶摸摸滴水的绒线衫,浅笑道:“谭小姐什么时候有空,一起去喝茶。”
谭碧笑着应一声好,继而高高抬起手臂,与她挥手作别。
折腾回家,已是凌晨两点。
苏青瑶脱掉湿透了的线衫,交给小阿七,吩咐她去打一盆热水送上去,又叫吴妈帮忙将徐志怀扶到卧房躺下,让厨娘赶紧烧姜茶,还有叮咛女佣给送他们回来的司机赏钱。
她上楼,进到屋里。
徐志怀靠着枕头恹恹道:“头疼。”
吴妈已经帮忙脱了外衣与鞋袜,苏青瑶走过去,接着拆领带与衬衣。徐志怀张开双臂,任由她摆布,一双黑沉沉的眼眸紧盯着她。苏青瑶被他看得发毛,正惴惴不安,疑心他要突然变脸时,小阿七端来热水。
苏青瑶松口气,急忙接过水盆,绞了一把热手巾递给丈夫。
徐志怀接过,拿在手里,提不起力气去擦。
苏青瑶拿回手巾,坐到床边帮他擦脸,嘴上说:“已经在烧姜茶了,等下就送上来,祛一祛湿气。”
“还气我?”徐志怀握住她的手臂,使了很大力。
“没。”
他无奈道:“就为两本书发那么大脾气。”
“志怀,我不想提了。”苏青瑶把毛巾扔进搪瓷盆。“你先躺着,我去换衣服。”
徐志怀定神瞧了她一会儿,终究无奈地松开手。苏青瑶避开他的目光,转身进浴室擦洗换衣,不再想徐志怀举措的弦外之音。待她换上睡裙折回来,徐志怀似已然睡下,顶灯熄了,床头还亮着一盏琉璃小灯,晕黄的暖光下,摆一碗散发着热气的姜茶。
苏青瑶缓步到床头,拧灭微弱的光晕,摸黑爬上床,背对他睡下。
深夜里,雨声哗啦啦流淌,几近将她的手脚浇凉。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被褥摩挲的细响,男人的手臂横过来,搂住她的细腰。
“苏青瑶,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你丈夫,”徐志怀声音低哑。
这话问到点子上,苏青瑶心突突跳,嘴里柔柔吐出一句:“志怀,你醉了……”
男人沉默片刻,也不再说话,掌心来回抚摸着她的小腹,紧接着,他借着醉意,掰过她的脸,吻上去。
苦涩的酒气弥漫在两人的唇齿间。
他脱掉她的睡裙,身子靠过来,两臂压在她的颈侧,交错的竹影那般,与她纠缠在一起。
黑暗里,她眼前只一道虚影轻晃,伴随无休止的暴雨声,一种耳鸣感压制住了她。
苏青瑶难以形容那种感受,既不情愿也不反感。非要说,就像是在淋雨,浑身因他冷淡的亲吻与抚摸湿透了。薄薄的细汗自肌肤下蒸出来,顷刻间又开始冷却,又寒又潮,肌肤上好似浮动着苍白色的雾霭。
她眼神晃动着望着漆黑的天花板,心想:真怪,哪有人白天扔了她珍藏的东西,夜里还能涎着脸睡她的?
落了一夜雨,天亮仍未止息。
应是昨夜淋雨的缘故,苏青瑶一觉睡醒,竟额头滚烫,发烧了。打电话请租界内的西洋医生上门查看,幸而没出大事,仅开了些药片,并叮嘱注意休息。徐志怀心有亏欠,特意留在家陪她几日,闲暇时给她读《上海画报》。苏青瑶病得浑身乏力,因而待他态度和软许多,男人不知其中缘由,只当她不再闹性子。
恰逢那一期《上海画报》刊登了胡适之的“悼念志摩”,上一篇恰巧是张恨水连载小说《天上人间》的第八回,连在一起看,颇有点可悲的搞笑。
“难怪你订的《新月》本月休刊,合着大诗人飞机失事了。”徐志怀是个天生务实主义者,一贯鄙夷新月派那帮人不阴不阳的感伤腔调。
他话一出口,略略担心起会惹苏青瑶不高兴,因为徐志摩那套风花雪月极讨小姑娘欢心。她才因丢杂志的事闹过脾气,万一又要为个叽叽歪歪的诗人同他吵嘴,真是得不偿失。
故而徐志怀连忙尴尬地补充:“他有几首诗写得还不错。”
苏青瑶鼻塞道:“他的诗有痴态,而无创设性,美与自由悬浮空中楼阁,反正我不喜欢。”
“也是,他为人既不正派,也无担当。”徐志怀轻笑着卷起杂志,眼角漾出一道极浅的笑纹。“不看也罢。”
两人难得能聊到一处,徐志怀便接着与她谈了些报刊与电影,搭架子似的,你一言我一语,互相试探,生怕这没有钉子固定的木架因哪一句不合的言辞塌陷。
不知不觉聊到傍晚,小阿七来敲门请先生太太吃夜饭。
苏青瑶搀着他的手下楼,一同用餐,两人看似言归于好。
毕竟做夫妻就像间歇性做梦,恍恍惚惚得过,偶尔做噩梦,偶尔又有好梦,在梦与梦之间清醒的片刻,就要收拾心情,学会假装上一场梦不存在,紧赶慢赶往下一场奔去——这是苏青瑶长久以来悟出的道理。
席间,管事给徐志怀递来一封绛紫色的请柬,表面写两段潇洒的洋文。徐志怀扫了眼,又转递给餐桌对面的苏青瑶。
“给你的。”他道。
苏青瑶讶异地接过,一时猜不出谁会给她送请柬。展开细读,方才发觉这是谭碧遣小厮送来,请她参加自己在月末举办的沙龙派对的。
苏青瑶不由忆起她那夜一袭红衣,招摇地立在雨帘后与她挥手作别,如在水雾中静默地燃烧。
她还未来得及邀她出门喝茶,她倒先一步递来请柬。
“你要去吗?”徐志怀的声音冷不丁横插进来。
苏青瑶抬眸看他一眼,抿唇,没答话,掌心掩住绛紫色的纸片。
徐志怀素来爱惜名声,她与谭碧走太近,他定然要起意见。
谁料想徐志怀静默片刻,竟叹了口气,说:“去吧。谭碧虽说不干净,但来往的多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你性子太闷,要多出门学学怎么与其他太太打交道,我总不能护你一辈子。”
苏青瑶颔首,连忙合起请柬,让小阿七去放好。
不过,徐志怀下一句又说:“但也别把心玩野了,当日去、当日回,不许留宿。”
“我明白。”苏青瑶随口应下。
她自从毕业嫁去杭州,四年眨眼过,身边认识的人全是徐志怀的朋友,连带她自己也被嵌进了丈夫的人生,动弹不得。
眼下忽得要出门应酬,苏青瑶既期待又害怕。
她特意等徐志怀出门去,试穿几件还没来得及上身的新旗袍,配上从法国人手里买来的宝石耳坠,给小阿七看,叫她从其中选一件最花俏的,好穿去沙龙。
可惜小阿七油嘴滑舌,穿什么她都鼓掌叫好。无奈之下,苏青瑶左看右看,勉强选出一件螺钿紫的软缎旗袍,搭两粒扑闪扑闪的粉钻耳坠,避寒的美人氅挑隐红灰的,搭在一起,小阿七说像初春藏在雾里的粉桃花。
等到赴宴那日,她脸上薄薄扑了层粉,细眉描摹作弯弯的两条,耳后涂抹香膏,独自坐车去谭碧请柬上写的地址。
福特轿车一路开到公馆前,下了车,苏青瑶缓步走入,隔绝了冬日的寒风。
花厅内,处处漂浮着谭碧标志性的甜香。男侍们西装笔挺,皆是健朗的年轻人,带着手套,斯斯文文地在来客间穿梭。前来玩乐的小姐们也做了最登样的打扮,学着英美的流行,擒着长长鸵鸟毛作的羽扇,在男士跟前作弄着。
留声机里放着爵士乐悠扬地荡漾开来,推着屋内的人左右摇晃,三三两两坐一块儿,说的说,笑的笑,跳舞的跳舞,打牌的打牌……好似住在闲适的摇篮。
苏青瑶有些怯,不知往哪出走,幸而谭碧跟嗅到她的气息似的,踩着高跟鞋哒哒朝她走来。
“苏小姐来了,”谭碧笑着上前。
她热牛奶似的丰腴肉体绷一件薄纱旗袍,黑纱的,内搭是宝石蓝的绸裙,一眼望去,瞧不见外头的无袖旗袍,目光只能黏在她内里的衬裙与起伏的胸口。
谭碧似是老天爷特意写与苏青瑶的对子,无一处不彰显着与她背道而驰的美。
白与红,瑶与碧,良人妻与欢场妓,旧式里的旧式与摩登里的摩登。
她挽住苏青瑶的胳膊往里走,胳膊撩起一段垂落的天鹅绒帷幔,暗金色的穗子摇摆着,连同小猫肉垫般勾人的爵士乐,一鼓作气,将她俩推入另一个世界。
熏人的甜意骤然散去大半。这间小厅与外头不同,排布得多是法国风的家具。地板铺繁复的花卉地毯,踩上去,高跟鞋几近陷入其中。大花瓶内,插着的竟是新铰下苍碧色松枝,质感互相掩映,绿阴匝匝,透着股袭人的冷香。
正中央摆几张沙发,一群年轻人吃着点心,互相闲谈。其中最惹眼的莫过于背对两人的一个年轻男子,比划着手,应是在讲故事,周围几个人聚在他身边,全神贯注地听。
她们脚步轻,内里的人竟没发觉两人的进入。
“苏小姐,你不恨我,我自然也不会害你。这屋里大多是上海有名有姓的少爷小姐,结识了,对你与徐少有好处。”谭碧嫣红的唇忽而贴到苏青瑶耳畔,同她解释。“其中有几个不规矩的,待会儿我给你点出来,你注意点。我呢,也借你来给自己撑撑场子,不然在座的,只有我一个既不识中文字,也吐不出洋人话。”
说罢,她便将苏青瑶引到沙发上那位最惹眼的年轻人身后。
“于少,这便是我常同你说的苏小姐,”谭碧轻拍几下他身侧的沙发靠背。
男人讲述的声音一滞。
下一秒,那男人抬着头,笑着看向苏青瑶。
“苏小姐,在下于锦铭,刚从笕桥航校逃出来。”他背靠沙发,仰起脸,眉宇间倘徉着勃勃生气。
第八章 君携明月来
他是短发,不似时下男人惯常梳的油头,而是蓬松的,三七分。眼窝深邃,浓眉,两腮的线条斜斜收到下巴,意气风发间带着点少年人的无赖气,倒着看也是极好看的。
一双眼睛笑着看过来,目光似一阵风,呼呼对准人脸吹。
苏青瑶似是被惊动,一时愣在原处,动了动嘴唇,无声,心似雾里的花枝轻飘飘颤。
“眼睛瞪那么大,吓唬谁呢!快,起来说话。”谭碧笑着打断这一阵短暂的无言,苏青瑶也在她出声的刹那,倏忽回过神,也随即低下眼睑。
男人眨了下眼,又笑道:“是的了,谭姐。”
他说完,站起身,手掸了下微皱的衬衫衣角,可掸过了依旧是发皱的。
苏青瑶低着眼,所以瞧见他的手指是怎么刮过衬衣角,又是怎么留下了不变的痕迹。可她还未能再盯着褶皱多看几眼,那双修长的手忽然一扬,朝她伸过来,掌心朝上,向她敞开了自己的掌纹。
“苏小姐,”他说,“在下于锦铭,刚从笕桥中央航校毕业。”
“于先生不必客气,叫我苏青瑶就好。”苏青瑶把手交过去。
也在说话这瞬间,她抬起眼,不去看手,而是看他,目光静静的,微凉的手跌进了他温热的掌心,暖了几分。
“那你也直接管我叫于锦铭吧。都差不多岁数,先生来先生去的,搞得我像打笔头仗的老学究。”于锦铭五指用力,礼节性地握了下她的手。
他觉得眼前这位小夫人的手描述不出的凉,像养在冷水里的玉。
她依他的意思,浅笑着,但很客气地唤他一声:“于锦铭。”
于锦铭带着点鼻音,应一声“嗯”,看着她的眼睛,松开握住她的手。
谭碧在一旁说了两句俏皮话,继而挽住苏青瑶的胳膊,要带她去见其他人——少爷、名媛、作家与诗人、报社记者和电影明星——绕完一圈,坐回中央沙发的空座,苏青瑶好像把在座所有人的名字都记在了心里,又好像什么也没记住。
幸而谭碧又同她挨个点了几句,讲他们的家世背景、身价几何,又讲通过他们,分别能与谁牵上线。
她讲这些话时真真像蛛网内盘踞的母蜘蛛。
当谈到于锦铭的来头时,谭碧说,他是那个鼎有名的于将军和白俄妓女搞出来的私生子,家里排老四,叫于少、于公子、于先生都行,但别管他叫四少,他不乐意听。
虽说是外国妓女的种,但于将军命里缺儿子,娶了五房姨太太,外头不知多少风流债,结果诞下的男丁就一个于大少爷一个他。
所以于锦铭八岁时被接回本宅抚养,十几年下来,过得不比哪位少爷差,高中毕业去法国留学几年,回来又跑去委员长一手组建的笕桥航校当飞行员,毕业后于将军怕自己绝种,不敢放他进部队,这才安排到上海。不为别的,就为让他进花丛滚一滚,赶紧为家里留后。
苏青瑶默默听着,眼珠微转,寻觅起于锦铭的身影,带着他是混血的心思重新打量起来。
俄罗斯的血统在他身上并不太显,头发要仔细看很久,才能品味出那点微棕的意味。轮廓确实比常人更英朗,尤其是鼻梁,一条直线画下来似的。体格精壮,颇高,站在人群中闲谈,能第一眼看见他,不光是因为外貌,还有那种散漫到浪漫的姿态。
于锦铭好似察觉到她探寻的眼神,转头朝沙发方向瞧来,苏青瑶机敏地早他一步,眼珠一低,将目光放回到谭碧身上。
好险,苏青瑶暗暗想。
谭碧浑然不觉。
她讲完于锦铭的事,胳膊肘轻轻撞了下苏青瑶的手臂,压低嗓子问:“我们北边的地方是要叫苏联还是俄国?听人说俄国现在要改叫苏联,但又说于锦铭是俄国血统······它俩究竟是什么关系?”
“按他的年纪,是要叫俄国,”苏青瑶解释,“苏联是由几个国家联合成的,九年前才有的说法。沙俄倒台后是苏维埃,但都算俄国,只是换了个政府。”
“烦人!什么俄国、白俄、苏维埃,洋里洋气。我就没分清楚过。”谭碧气哼哼说着,眼睛无意间瞥见不远处有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正在看她,随即变了语调,留下一句短促的交代。“青瑶,你先坐会儿,我等下回来。”
说罢,她不知从哪儿拿来一根染粉了的鸵鸟毛,捏在指尖,左右晃荡着,袅袅朝那男人迈去。
男人见她来,一手拨开帷幔,一手亲热地搂住她的细腰,带她离开这间小厅。
适时,有几位年轻小姐说要跳舞,在场的几名男士便到外头叫爵士乐队进来。萨克斯管一吹,奏的是慢拍的“毛毛雨”,相熟的年轻男女随节奏搂在一起,谈笑着摇摆起身子。
苏青瑶从没进过舞厅,又因脚的缘故,不跳舞。徐志怀不爱带她出门社交也有这个缘故在。
她独自坐在原处,被四面混沌的乐声挤着,也不知与谁打交道,仅发呆。
于锦铭本是在与熟人闲谈,乐声奏响时,有个浑身露怯的小姑娘跑来邀他跳舞,红着脸,娇滴滴的。于锦铭不想跳,他来上海这几月,早跳烦了,可看着对方双颊晕红的模样,不好意思直接拒绝,便将她介绍给身侧的朋友,让他代自己去陪着跳几首。
朋友虽扭捏,却也搂着姑娘的腰摇晃起来。
于锦铭松了口气,正要走去外头吹吹风,忽然发现了沙发中央端坐着的苏青瑶。
他不由停下脚步,四下望了一圈,没瞧见谭碧的身影,眼神不自觉地转回到苏小姐身上。
周遭的人都在晃,手拉手,脸贴脸,腻歪着,总要从他眼前过。
于锦铭隔着那么多人,影影绰绰地看她孤身坐在那儿,水晶吊灯下,好似螺钿扇。是因为那身暗暗反着光的曳地旗袍吗?光照在她脸上,她黑沉沉的眼里好似折射出万般光彩,但面颊一低,光一走,万千姿态又悄然消散,留一双空寂的眼珠冷眼旁观。
打心眼说,他不想跳舞……但他又不想让苏小姐一人落单,很奇怪,鬼使神差的,就走过去了。
“苏小姐。”
苏青瑶一抬头,径直把自己撞进他的眼神里。
于锦铭手插在裤兜,站在沙发边,身子微低,笑着看她。“苏小姐,能否赏个光。”
苏青瑶抿唇,低低说了句什么。
单簧管的声儿吹得太起劲,害得于锦铭没听清她的话,只看到她的唇一张一合。
他抱歉地笑了笑,请她再说一次,自己手撑在沙发的靠背,弯腰挨过去听。
苏青瑶却吓到似的立马抬起手,压在他心口,止住他不断前倾的身躯,重复道:“我不会跳舞。”
于锦铭误以为她是拘谨,安慰道:“没事,很简单的。你跟着我的步子就行,大不了多踩我几下。”
苏青瑶垂眸,沉默片刻,冲他提起曳地的旗袍摆。
紫云般的绸衣下,逐渐露出一双小巧的高跟鞋,定神仔细去看,能发现她的左脚明显比右脚小上一圈,不正常的那种小,脚背微隆,似是很早以前被人活活折断过,从而留下了难以愈合的旧伤。
“多谢您的好意。”她淡淡道。“我是脚不好,所以才不跳舞。”
于锦铭哑然。
他愣愣望向她的小脚,脸被小厅内的暖气熏得发烫,说不清究竟是什么心情,心口既热又冷。
不知静默了多久,他回过神,同苏青瑶笑道:“正好,我也不跳舞。与其在这儿傻看他们搂来楼去,不如一道出去逛逛。怪热的。”
说完,他不等苏青瑶回复,握住她的手,拉着她朝外去。
两人走到公馆后的花园,一个套上黑皮夹克,一个系上美人氅,并肩漫步,不似同时代的人。
“苏小姐是上海人?”于锦铭双手抄在皮夹克口袋,看着苏青瑶问。
苏青瑶说:“不是上海人,我祖籍是合肥的。八岁那年,家父被南洋大学聘为教员,这才搬到上海住·····后来又去杭州住了三年多,今年才回来。”
于锦铭“哦”了一声,又道:“那就是从民国十七年到今年,三年多,差不多四年,对吧。”
苏青瑶点头。
“巧了,”于锦铭轻笑,“那会儿我在杭州,你也在杭州,怎么就没见过?”
苏青瑶道:“杭州那么大,多少人这辈子都没见过。”
男人随即问:“你不逛西湖的吗?我可喜欢没事干绕着西湖跑圈了。”
“逛,偶尔逛。”
“那就要怪西湖也太大了。”于锦铭直笑。“谁没事干把西湖挖这么大?光想着白蛇能与许仙百年修得同船渡,也不想想我等寿命不过六七十年的凡夫俗子?”
苏青瑶被他逗笑,一时忘了抬手去遮咧开的嘴。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笑。
冬月的冷风夹杂着极其遥远黄浦江的潮气,暗暗吹拂过她的脖颈。苏青瑶不由缩了下脖子,头有些晕,但同样不知为何,寒风拂面,她不是冷而是晕。
于锦铭一直看着她笑完,才将眼神转回去。
他接着话头往下聊,说了许多在杭州期间发生的趣事,还讲自己在航校的生活。
于锦铭是个善于聊天的男人。一是他会讲故事,能把自己的旧事说得像传奇演义,二是他会给人留话头,待对方打开话匣子,他便聚精会神地倾听,时不时应和几声。饶是苏青瑶这样不爱多谈闲话的闷性子,也不知不觉随他走了许久。
难怪第一眼见他,他会坐在正中央,身边围绕一群聚精会神的听众。
天色已然暗到明月高悬,树影落在他们的肩头,婆娑。身后跳舞的乐声早息了,但谁也没萌发要折回花厅内的意思,两人就乘着微寒的风,不停兜圈,让身侧花叶的影在衣摆流动。
“对了,你是什么时候来上海的?”苏青瑶问他。
“九月二十六号,正巧碰上抗日游行**。”于锦铭说。“一帮复旦的学生说要去南京请愿,我还帮他们发了不少传单。”
苏青瑶一愣,继而浅笑道:“这才是真的巧,我也是二十六号回来的,也听见学生说要去南京……不知道他们现在回来了没。”
“应当是回来了。”于锦铭告诉她。“我有在南京参军的同窗说,上月中旬有一大帮学生包围了政府大楼,呆了一天一夜,然后又弄了一口铜钟矗在大门口,二十四小时轮流值班敲警钟。后来是委员长出面发了勖勉学生书,这才劝走。”
苏青瑶冷不然忆起游行当日徐志怀那句——再闹下去,这帮学生迟早出事——不由叹了口气。
她感慨:“回来了就好。”
于锦铭觉出她话语间隐隐的哀叹,侧目,偷偷瞥她一眼。
她思索着什么,望着前方,两瓣粉唇被风吹得发白。
“冷不冷?要不我把外套脱给你穿,别着凉了。”于锦铭脱口而出。
他一出口便后悔。
民国不是清朝,宴会里的年轻男女约着出来在花园散散步算不得什么,又是在上海,不是哪个封建未除的山沟。但相识头一天便要脱自己的外套给对方遮风,多少有些轻慢。
苏青瑶听了,止住脚步,抬起脸望向于锦铭,沉默了一会儿。
她没立刻说要,也没说不要。
于锦铭忐忑不安地看她。
她或许会要呢,没准呢?只是天冷,想让她多披一件衣服,如此而已,没有什么。他也不是对每个人都这样,要见到女孩就这样,他每天出门穿八十件衣裳,来沙龙不干别的,净脱。
但她要是误会了怎么办?那他不就成了……相识不过一日便匆忙调情的 …… 登徒子?
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冷天月色正好,照得彼此的脸在对方的眼瞳里光洁如新。
少女的瞳仁极黑,于锦铭看着里头的自己,有些喘不上气。
正当此时,身后突然跑来个“解围”的人。
夜色下遥遥看,是个身形修长的男人,应是着长衫,辨不清颜色。
他一路骂骂咧咧地冲过来,嘴里喊一声于锦铭,再带一句气急败坏地脏话。由远及近,微妙的气氛霎时间被断断续续的“于锦铭——王八蛋——他妈的——兔崽子——”充斥。
没几下,男人冲到于锦铭面前,扶着方框眼镜,冲于锦铭劈头盖脸一顿骂。
“你个兔崽子!说好十点回就十点回,谭小姐请的姑娘就这么漂亮?你刘禅啊?乐不思蜀啊!你乐不思蜀倒是把钥匙给我留下!公寓两把钥匙,一把你的你拿走,一把我的你他妈还拿走!我到公寓门口一翻包,发现没钥匙,只好在外头吹冷风,你可好,大冬天不回家,在花园散步。”
于锦铭尴尬地咳嗽几声,侧过身,示意他还有人在。
男人伸长脖子愣了下,右手又推了下眼镜,这才发现于锦铭身后的苏青瑶。
“哎呀!”他惊呼,匆忙弯下腰,递出双手。“鄙人贺常君,是于锦铭的朋友,现在跟他合住一间公馆。这小子出门把我钥匙顺走了,我一下气上头,就不小心犯浑 …… 让您见笑了,见笑了。”
苏青瑶哭笑不得,也随他那般抬起双手,虚虚握了下他的手指。
两个人忽得变作三个人,一个又是来催人回家的,苏青瑶见状,便说要回去。
于锦铭让贺常君在原处等他,自己送苏青瑶回到与后院相连接的厅门前,与卿辞别。
明月已经升到头顶,是极静的夜。
人在月下走,如行霜雪中。
苏青瑶目送他远去,长长舒了口气,转身回花厅,预备向谭碧告辞。
结果她才迈进,便见谭碧倚着门框,懒洋洋地抽着烟,在等她。
“于少走了呀?”谭碧语调微扬。
“嗯,他朋友来找他。”苏青瑶说。
“贺常君是吧,他这人稀奇古怪,”谭碧短促地笑了声,“真不晓得怎么和于少混到一起的。”
苏青瑶下意识想避开于锦铭这三个字,便问起谭碧:“你刚才去哪里了?”
“我还能去哪儿,”谭碧歪着头,带上一抹故意要吓唬她的坏笑,“我张开腿去被男人干呗。有的男人就好这口,生人越多越来劲,没办法。”
苏青瑶听完,平淡地点一下头。
谭碧略感挫败,娇娇埋怨道:“你这人——真是。我都不晓得你是脸皮厚,还是单纯到蠢了。”
“这是你谋生的活计,你靠这个养活自己。”苏青瑶淡淡道。“就像我,给志怀当妻,要安排家务、打点佣人、准备各种祭祀,逢年过节给他所有的亲戚朋友准备礼物,还要陪他睡觉、给他生孩子,当妻就是我谋生的活计。”
“行吧,你这是通透到能成观音菩萨了。”谭碧耸肩。
她弹掉积攒的烟灰,同苏青瑶道:“徐先生来电话催你回家,我已经给你备好车在外头了。”
苏青瑶转头看向身后进来的门。
门外月色清朗,适才互道再会的人早已了无踪迹。
她转回头,沉吟片刻,轻声道:“麻烦你了,我这就回去。”
第九章 怨女
别墅没熄灯。
苏青瑶推门进屋,见徐志怀换上睡袍,翻着新一期申报,正坐在沙发等她。
“志怀,”苏青瑶缓步走他跟前,唤了声,“怎么还没睡?”
徐志怀叠起报纸,斜睨她一眼。“这么晚回来,也不怕走夜路出事。”
苏青瑶道:“谭小姐安排司机送我到家门口,不会有事的。”
“谭碧一个娼妓,手下能有什么正经人。”徐志怀口吻不自觉带上几分严厉。“你同她做点表面功夫就行,实在想找玩伴,交行董事长胡先生的侄女不错,我替你牵线。她和你差不多大,我见过几面,谈吐也有教养。”
他素来看不起下九流,脑袋里是良贱有别的老一套。
苏青瑶懒得与他争辩,垂下头,不再出声。
徐志怀拧眉,伸长胳膊去拿茶几上的杯盏。他五指罩着白瓷盖碗,拎起,抬到唇边啜饮一口冷掉的白毫乌龙,眼神瞥着她委委屈屈的模样,无奈地叹了口气。
“过来。”他拍了下大腿,示意她。
苏青瑶走去,歪着身子坐到他大腿,弯腰依偎在男人怀中。脚离地几寸,她怕掉,胳膊搭在他宽厚的肩膀,与他肌肤相贴。徐志怀也担心她不小心跌跤,左臂环紧她的腰,掌心贴在小腹。
她身形清瘦,斜斜靠在他怀里,不动亦不笑,好似供养在宋代瓷瓶里的花枝。
女人耳畔的两颗粉钻坠子闪得晃眼。
徐志怀拨开她浓密的长发,指腹贴在她的耳垂,食指与拇指用力,替她脱去耳坠,握在掌心。
她耳廓紫红,应是被冷风吹久,冻伤了。
徐志怀捏着耳廓的软骨左右看看,道:“去拿红药水和棉签来。”
说着,搂她腰的胳膊一使劲,挟她下地。
苏青瑶依言跑去橱柜里拿红药水玻璃瓶与棉签,折回来,两手递给他。徐志怀接过,将棉签探入瓶口沾满药水,又让她坐回到大腿上,好给她上药。
“嘶——”苏青瑶搭在他肩膀的手一紧,五指收缩,揪起他的睡袍。
“别动,乖。”徐志怀道。
棉签贴着小拇指指甲盖大小的伤口来回滚动,男人努力放轻动作,对着她的耳廓徐徐吹起冷风。
有些痒。
苏青瑶缩了缩脖子,躲开他的唇。
“再忍一下,马上就好。”徐志怀掰回她的脸,又说。“实在疼就掐我。”
此话出口,苏青瑶反倒松开拧他睡袍的手,自己拢起油亮的鬓发,朝后捋去。冰凉的药水贴在肌肤,破皮的伤口被小火炙烤似的发烫,既热又冷的感觉在心口晃荡。
苏青瑶眼皮微抬,去瞧徐志怀。
他眉头微拧,很专心的样子。方脸,长眉入鬓,薄唇,是中式男子惯有的平实五官,但生在他脸上并不显蠢钝,只是瞧着太严肃,是那种一看就不大好说话的男人。
苏青瑶记得自己头回见他,还是学生的装扮,白衫蓝布裙,脖颈喷上继母的百花香水,长发编成辫子盘在脑后,个子勉强到他肩头。
头天被父亲推出去约会,苏青瑶心惊胆战,毕竟还未见面便已知晓要嫁,离家出走了也要被警察厅捉回来嫁。而他见她第一眼,没说话,微蹙起眉。苏青瑶瞧见他微妙的神态,更是惧,同坐轿车去戏院的路上一声不吭。彼此静悄悄地看完戏,出来,他郑重地在她面颊亲了下,继而开车送她回家,便没了。
当日具体看了什么戏,苏青瑶记不清,但那种浅淡的畏惧感始终残留在心底,稍一想便能回忆起浑身发紧的滋味。
药上完,彼此间的空气全然被刺鼻的红药水味侵占。
徐志怀将废弃的棉签扔在茶几,手臂仍搂着她的腰,问她今夜沙龙怎么样,来了什么人。苏青瑶有意隐去于锦铭与贺常君的姓名,心不在焉地应着他,含糊地说自己起先坐在沙发闲聊,后来大家要跳舞,她不跳,便去花园里闲逛,直到谭碧来找她。徐志怀倒也不在意,大约是觉得她在犯困。
聊了一会儿,苏青瑶的装困成了真困,额头抵在他的下巴,半张脸埋进他胸膛。
她迷糊间听见徐志怀在叫她,“青瑶……青瑶……”,便扬起脸,唇瓣骤然一湿。他五指插入少女脑后的发髻,托着她的头压向自己,舌尖拨开她两瓣柔嫩的唇,吸着她的舌头。
苏青瑶喘不过气,闷闷哼了声,右手在他赤裸的胸膛挠了下。
搂腰的那条胳膊逐渐收紧,手掌沿着她的脊骨朝上抚摸,最终落在后颈。他抱着她、托着她,让她平躺在身下,去解她的旗袍领。
衣料摩挲的细响,仿佛响尾蛇摇摆尾部。
“有人。”吊顶的灯太亮,苏青瑶抬手,遮住眼。
“都睡下了。”徐志怀拨开她的衬裙吊带,露出大片莹白的肌肤。“就我们两个。”
说罢,薄唇再度压过来,轻轻吸吮,离开,又拉开她挡光的手,去亲那双犯困到睁不开的眸子。湿濡的吻碎碎落在面颊,接着蜿蜒而下,路过脖颈,隔着紫缎旗袍一下下咬着她。
前几年政府倡导“天乳”,反对束胸,拒不执行放乳政策的,要进行罚款。
苏青放胸得早,但穿遮羞的抹胸。到民国政府主导的“天乳”运动起来,她才学着时髦女郎那般扔掉内衣,一层衬裙一层旗袍,让胸部自然活动。
苏青瑶娇弱地喘息,胸口起伏,顶端薄薄的衣料显出两点,受惊般颤动。
她见他望着她,十指慢条斯理拧开盘扣,扯开衬裙。
徐志怀怜惜地亲了亲她的圆肚脐,继而唇瓣含住胸前的奶红,舌苔刮着,牙齿轻轻咬。
他忽然变得好温柔……
苏青瑶霎时感觉心口痒且胀,心扑通扑通乱跳。她变成一条脱水的鱼,上身弹跳着,在他的手里大口大口地吸气。
徐志怀扫过她晕红的面颊,怜爱般轻吻她的面颊,接着勒住脖子令她仰起脸。舌头闯进来,居高临下的,直往里钻,勾着她的舌根。
有点疼,习惯了还好,既疼又酥的感觉。
刚开始要更疼些,按徐志怀的说法是太小了不好弄,湿得很慢,又瘦弱,以至于每次夫妻同房都仿若他单方面爱抚一只小猫。徐志怀对此事隐有不满,尽管嘴上没说,但苏青瑶能敏锐地察觉出他神态的微妙。可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一个人嫁过来,没人教她。
到婚姻的第二年情况逐渐好转,不知是做习惯了,还是因为她长大了。
糜烂的声响一点点蚀入肌骨,苏青瑶凌乱地喘息着,呼吸间满是他身上烟草味与檀香皂混杂的气息。
苏青瑶脑海深处毫无理由地闪现过一只男人的手,很漂亮,白皙且修长,乃至能揣摩出支起皮囊的骨骼是如何洁净。
是于锦铭摊在她眼底,同她问好的手。
这一切失控的念头只萌发在高潮的一瞬,宛如民间传说里侵扰仙家意志的邪恶迷境。
苏青瑶四肢瘫软,一点点拉回神智,看清眼前的是自己的丈夫。
哪怕不爱也要保持忠贞的丈夫。
她忽然觉得可怖。
在这样的时刻去幻想一位初见面的年轻男人,在天主教修女姆姆的教诲里,是夏娃贪婪的罪孽,不被上帝宽恕。而在父亲苏荣明的道德训诫里,这是要拉去浸猪笼的不贞之行,为社会道德所不容。还有矗立在她合肥老家进村口的石牌坊——乾隆年间敕建的节孝坊,表彰一位守节贤妻;亲娘生前夜夜同她念叨的为女子表率的先祖——丈夫死后含辛茹苦养大儿女,侍奉公婆,最终因被地痞调戏,羞愤自尽。
一切的一切,都在诅咒她电光石火间不伦的念头。
她打了个寒颤,额头抵住他的肩,整个人湿透了,有人用小刀给她划开了一道扣子,透明的液体自伤口渗出来,像哭,盈盈的泪水划过粉腮。
应是过去了十来分钟,看她可怜吧,徐志怀搂着她,半晌才说:“过来,我抱你去睡觉。”
不干不净地睡上床,苏青瑶总觉得难受,翻来覆去睡不着。
夜深的一如她的眼眸,黑幢幢、阴森森,透不进光。
徐志怀叹气,从身后搂住她,问:“还不睡?”
“睡不着。”她答。
徐志怀沉默片刻,手掌缓慢地抚摸她的额头。
苏青瑶抿唇,合上眼,假装自己睡去。男人安抚的手逐渐停止,转而搭在她的腰上。过了会儿,他睡着了,后颈感受到均匀的呼吸。
苏青瑶小心地翻身,面向他,在漆黑中辨出丈夫的轮廓。
他大她九岁,宁波人,南洋公学毕业,从商,深得虞会长赏识,自身家底颇丰,嫁去后,不必洗衣做饭,为一日三餐发愁。为人也正派,重脸面,败坏风评的事素来不做,也不似那些个老商人有阿芙蓉癖。
她当然知道这是一门好亲事,所有人都知道。
但还是——
她清醒到天光在窗帘末端涂抹出些许微白。
入下旬彻底转冷,天恹恹的,了无生气。
徐志怀外出应酬不爱带她,谭碧也没再给她递请柬,苏青瑶算彻底赋闲在家,一直到十二月初。
赶闲无事,苏青瑶翻找出自己曾经的蒙学课本,想教小阿七识字。
勉强教了几天,小阿七嫌学来没用,不肯学。她说自己又不是太太这样书香门第的大小姐,如今能在先生手下干事,多赚钱,攒起来,将来找个对她好的老实男人,当嫁妆,再生几个胖小子,一家人和和美美,就行。
“识字了也是进纺织工厂!”小阿七脆脆生地顶完嘴,脚底抹油,溜走了。
也是,苏青瑶暗想,识字又如何?女教师、女记者、女打字员月薪约三十元,学医的薪酬高些,五十到八十,还不稳定。安稳体面的去处如上海邮局、海关等机构,则点明不录用已婚妇女,女职员在职期间结婚立即解雇。
然而徐志怀随手买个法国香水送她都要花五十大洋,这样一算,她靠男人吃饭居然比起早贪黑去卖命赚得多。
某日,用完早饭,苏青瑶照常坐在书房的扶椅看报。徐志怀没去工厂,留在书房理账。桌案前的香炉烧着沉香屑,苏青瑶亲手打的云纹香篆。
门掩上了,屋内略有些阴,暖炉烧得人直犯困。
苏青瑶看着看着,忽然瞧见一则关乎请愿的消息。她惊异地去翻日期,怕拿了旧报。
定神一瞧,才发现不是一件事。
此回是北平学生乘火车南下,到南京请愿,仍是为九一八东北沦亡。军警为镇压抗日运动,当场抓捕一百余人。中山大学的学生得知后,悍然闯入中大校长室取校旗。一群人挥舞旗帜,结队前去营救北平学子。
苏青瑶一句一句读,心里颇不是滋味。
先前于锦铭告诉她,先前那波上海去南京的学生们,见委员长出面发了勖勉学生书,便都回来了。
没想到回来了,又去了。
常言道:事不过三。到了三,便是气竭,他们却迎难而上去了四次。
徐志怀听见她小口小口吸气,正奇怪,抬眸瞥她一眼,问她怎么回事。
苏青瑶如实相告。
徐志怀听闻,搁笔,走过来扫了眼她手中的报纸。
他冷淡道:“你看,我就知道会出事。”
“行行行,你什么事都早一步知道。”苏青瑶甩掉报纸,起身要出去倒水喝。
徐志怀拾起报纸,折好,拿在手里。
“阿瑶,你别觉得是我冷血。”他看向妻子的背影,低声道。“学生的热情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我也是当过学生的人,再清楚不过。”
第十章 不洁(上)
苏青瑶清楚他的话在理。
学生赤手空拳,徒有一腔热血,误以为断了少年头,是以血荐轩辕。结果?三一八惨案,五卅惨案,机关枪架起来打,旧人的尸骨凉了又有新人来焐。于官老爷而言,死学生就像在牌桌上输钱。
道理对,可心里难受。
苏青瑶想得鼻塞,下楼去找热水瓶泡桂花蜜喝。
小阿七正跟着吴妈学绣花。她见夫人过来说要喝茶,立刻笑嘻嘻站起身,去拿那套英国茶具,泡好了,端来,贴心地附送一盒荷花酥,是徐志怀特意叫人从杭州寄来的。
苏青瑶道谢,就近坐在矮凳,小口啜尽一杯桂花茶。
窗外,不知何时落起雨,难怪书屋内那么阴。
雨丝漫天飘洒,松松散散,却无声响,一阵又一阵,压得人心尖好凉。
她深吸一口气,雨声沁进了心,也软了骨头。
“小阿七,帮我去把先生的明前龙井拿来,”苏青瑶道,“定胜糕还有没有?有的话少拿点,我不吃。”
没办法,她要靠他吃饭。
泡好热茶,苏青瑶端着放茶点的托盘回去。到书房前,她站在门外,透过没关严实的房门缝隙朝里看。一道狭长的小缝里,桌案前的徐志怀伏案核算账目,大约是屋里太暗的缘故,他带上眼镜,眼皮略有些浮肿。
苏青瑶进屋,摁亮电灯,右脚踢一下门,将房门合拢。
徐志怀抬眼看她,钢笔拿在手里,不吭声。
苏青瑶慢悠悠浮到他身侧,沏完茶,连同糕点一起摆在他面前,也不说话。
转过身,适才读的那份报纸被他叠好了,放在她坐的那张丝绒靠垫的扶手椅上。
苏青瑶心弦微动,坐回去继续读报。
彼此间安静许久,徐志怀突然叫她一声。“阿瑶。”
苏青瑶抬眸,发现他直勾勾望着她。
“怎么了?”她歪头。
徐志怀忽然没头没脑地笑了下,掰开一块定胜糕,走过来,递到她唇边。“张嘴。”
苏青瑶咬住那块糯米糕点,咀嚼着,觉得他好奇怪。
徐志怀俯视着她,眼如柳叶,又说:“耶稣圣诞节想去哪里玩?”
苏青瑶是法国教会学校出来的。尽管启明女学不像圣玛利亚女校,有专门的宗教课程,但到耶稣圣诞节,女孩们还是要穿上新衣去教堂做弥撒、唱圣歌,结束后聚在一起吃香肠和鹅肝酱,还有树桩蛋糕。再加上海的洋人多,过耶稣圣诞的气氛比别处浓厚,年轻男女且当外国冬至过,吃西餐、看电影、跳通宵的舞。
他不提,苏青瑶简直要忘。
毕竟她在杭州四年都没怎么过圣诞,就去年一起出门吃了顿饭……所以说他这人真怪,发神经,突发奇想要去凑耶稣诞辰的热闹。
“都行。”苏青瑶垂眸,轻轻道,“你拿主意吧。”
一连几日,雨下得没完没了。
幸而临近耶稣圣诞日,冬雨停息,消沉的天色也日渐明朗。薄薄的白太阳透进来,照着房间光可鉴人的木地板,晶晶亮,似春雪。
苏青瑶打管事那儿支来些钱,给别墅里做活的下人们发过节的赏银,又因要跟徐志怀出门玩,干脆放了他们半天假。她特意给小阿七多分了几毛,叫她趁商铺圣诞日打折,去买几包冠生园糖果吃。
徐志怀换好羊毛西装,手拿礼帽,在衣帽间的圆凳坐下,看苏青瑶进进出出。
她体弱畏寒,学不来时髦女郎半袖旗袍下单穿透肉玻璃丝袜过冬的本领,只得在淡曙红的曳地旗袍内老实套上衬裤衬裙,外裹貂皮大袄,盘发插西班牙发梳,踩高跟鞋,盈盈袅袅立在那儿。
徐志怀瞧着她一层层穿,突发奇想,要是她内里什么也不穿,单裹一件貂皮氅,雪白的身子缩在油亮的皮草里,该多娇怯。
想完,随即被自己的下流念头惊到。
徐志怀起身搂住她的腰,唇吻过粉腮,带她出门。
林肯轿车开到外滩的沙美大楼,底层的邓脱摩西餐厅外已然聚集了不少年轻男女,晚风中紧挨彼此,说说笑笑。室内暖气成日开,一踏入,便分不清春夏秋冬。苏青瑶脱去外衣,交予侍从,挽着徐志怀的胳膊落座。
徐志怀要了两杯热红酒,叫她餐前暖暖身子。
酒一喝,她玉兰瓣似的脸浮起红晕。
“今年过年要不要回老师家住?”徐志怀问她。“你有三四年没过去了。”
苏青瑶沉默半晌,摇头道:“不回去。回去多碍事。出嫁从夫,我如今算你的人,去他家住算客,哪有客人跟主人一起过年的。”
徐志怀隐约知道妻子与岳父关系不好,但苏荣明是他在南洋公学的恩师,昔年他和同窗搞罢/课惹出麻烦,还是这些教员聚一块儿去警察厅将他们保释出来的。
于情于理,他要说两句好话。
“随你心意,什么时候想回家了同我说。”徐志怀道。“老师脾气不好,有时说话难听了点,但心底还是疼你的。”
他正说着,邻座的两位穿乌亮马褂的先生突然大起嗓门。
“活该!蔡元培出面都被四仰八叉地拉下台,北大老校长!七十多岁了。更不必说陈铭枢,好好一个省主席,被学生搞得在地上打滚。”一人道。“砸外交部,砸政府,砸中央日报办公室!要我看,这哪里是学生,分明是流氓!”
“要不然说一个丘九顶十个丘八,学生疯起来没数,癫了都。”另一人嘬着旱烟枪,不紧不慢道。“但这回军警一口气打死三十多人,尸体扔进秦淮河,着实难看。南京怕不好交代…… 要我看,又有人要舍生取义喽。”
“哎呀!下台了换个地方呆几年,不就回来了。”
苏青瑶听着,举起高脚杯,急促地饮下一口,生怕对面人又说“你看,我早知道”这样惹人讨厌的话。
徐志怀意外地没吭声。
那桌人抽烟谈了几句时事,两个招摇的女人走来,一个挨一个坐下,应是他们招来陪酒寻欢的。两人搂着小娇娘,话头顷刻间拐到舞女的屁股上,叽里哇啦调笑起来。军警打死人与舞女的大屁股是一个分量的东西,都可乐。
苏青瑶回神,刀叉切断牛排,红肉间的冷血沿银刀流淌。
“南京出事了?”她问。
“月中的事。”徐志怀答。“三万学生组织队伍进行抗日游行,走到珍珠桥,被军警搜捕,有死伤。”
“怎么没在报上瞧见 …… ”
“我扔了,怕你伤心。”徐志怀道。
苏青瑶顿了顿,低着脸惨淡一笑,轻声说:“伤心也就一会儿功夫 …… 不然,我还能瞒着你跑南京去哀悼?”
“行了,不说晦气事,今天是出来玩的。”徐志怀转开话题。“吃完饭去跳舞。”
苏青瑶手中刀叉悬停半空,愣愣看向他。
她脚不好,素来不跳舞,这点徐志怀再清楚不过。
“我还以为就吃顿饭 …… ”
“哪有出来过耶稣圣诞日不跳舞的,成日憋在家里也不怕闷坏了。”徐志怀点烟,“你学两支简单的,日后也好陪我出去应酬。”
苏青瑶咬牙,不答话,惶惶不安地跟他进舞场。
乐队正奏爵士乐,是一支慢三步舞。
徐志怀搂住她的腰肢,俯下身,面庞贴着她的鬓角,在她耳边低低数着拍子。
一二三 …… 一二三 ……
苏青瑶勉强走出几步,脚尖便踢到了他的皮鞋,再走,还是踢,一绺细条似的身段摇摇摆摆地晃。她慌张地抬起头,见徐志怀神色如常,可朝四周望,红男绿女,伴随乐曲轻盈地摆动,唯独她是残废,站也站不稳。
只有她,唯有她——
往心窝里捅刀子也不过如此。
“不跳了,我学不会。”苏青瑶止住脚步。“你继续玩,我回家去了。”
“啧,玩得好好的,你又耍哪门子脾气。”徐志怀搂着她没撒手,低头,要去亲她的眼角,哄她。“累了吗?累了我们去楼上的中庭花园歇一会儿。”
苏青瑶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掰开他搂腰的大手。“我不去。场子里多的是走路不晃的舞女,你随便选,少来折腾我。”
“你能不能别胡思乱想。我要是嫌你,就不会——”徐志怀急躁地去拉她胳膊,怒气闷在唇齿间,话音极低沉。“苏青瑶,我真是鬼迷心窍了才娶你。”
苏青瑶气得浑身发抖,扭着身子,使劲挣开他。
她想,凭什么呀。
凭什么他想要,她就得陪。
凭什么他想娶,她就要嫁。
她难道是哭着喊着求着要嫁给他的!
“跛脚的不是你,穿高跟的不是你,跳起舞站都站不稳的也不是你!你徐大少爷说得好轻巧!”
语落,头也不回地逃离舞池。
林肯轿车停在外头,两人同车来的,她现在出去找司机送她回家,势必要被徐志怀堵,况且她也不想回家,不想看见有关他的一切。
可她身上也没带钱,一厘钱也无,仅一身虚浮的珠光宝气,杭绣的旗袍,西班牙的发梳,法兰西的宝石耳坠,但又怎样,到了这关头,她竟穷得没处去,连外头乞讨的小孩都比她富有。
苏青瑶跌跌绊绊地乱闯,往没人的地方跑,胸口藏着的早死透了的心一抽一抽地疼,疼到她后背渗出了细汗。在走台阶去三楼时,她发觉左脚高跟鞋的鞋跟断了。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她干脆脱掉烦人的高跟鞋,穿着袜子走。
也不知这样分不清东南西北地逃了多久,她左脚一疼,险些跌倒。苏青瑶抬脚看,原是踩着了不知哪家小姐落在地上的胸花,别针划破脚板,淅沥沥流着血。
她头发晕,择了处没人的地方,倚着墙壁缓缓滑落在地。
暝色渐暗,丝绒窗帘沉沉垂着,玻璃窗也灰扑扑。
苏青瑶蹲坐在地,捧着脸,两行热泪忽得下来了。
哭吧哭吧,哭完了还要回去,哭完了还要回去。
这时,耳畔有脚步声渐近,最终停在她面前。
苏青瑶缩起身,胳膊抱着膝盖,整张脸埋进怀中。
她心里第一个念头觉得那人是徐志怀,因为只有他才会来找她,可心里又不想是他。
“苏小姐?”那人蹲下身,轻柔地唤她。“是你吗?苏青瑶。”
苏青瑶抬起脸。“于……于先生?”
第十一章 不洁 (下)
于锦铭见她满脸泪,眉毛扬了扬,语调仍稳稳地问她:“怎么一个人?”
苏青瑶不愿这副模样面见他,侧过脸,反问:“您在这里做什么?”
“和朋友来过节。”于锦铭手掌撑地,身子一挪,竟不顾形象地坐到她身边。“真没想到会碰到你……看来上海比西湖小,能让我遇见你两回。”
苏青瑶用手背缓缓压去泪痕,带着鼻音与他道:“上海哪会比西湖小。”
“两个人碰不到面,住一间屋子里也是大。能见着脸说着话,待在同个国家也是小。”于锦铭笑着说。“当然,我这是歪理。”
苏青瑶随之浅笑,笑意里透着一股苦杏仁味。
于锦铭却收敛了笑意,专注地望向她,片刻的相对无言后,长长舒了口气。
他改坐姿为蹲姿,挪到她面前,单膝跪地,洁白的一双手轻轻抬起她流血的左足,搁在较低的那条大腿,说:“疼吗?”
淡粉色的血已浸湿罗袜,她沁凉的肌肤隔一层滑腻的绸,贴在男人精壮的大腿。
苏青瑶忍不住要缩,却被他眼疾手快地握住脚踝,压回去。
“很疼吧,”于锦铭说着,扯开领带,抽出来预备当临时绷带用。
苏青瑶嗫嚅着:“还好。”
他抬眸,试探性地瞥苏青瑶一眼,左手掌心托着她的脚腕,右手怠缓地脱去罗袜。
藏着的那只脚是有点畸。
脚背微拱,小趾朝内凹,几近叠进脚掌,正因如此,才使她的左足明显比正常发育的右足小上一圈。
苏青瑶不由闭眼,并非疼,而是怕 …… 怕从他脸上看到厌恶。
是,她是个被疯癫的亲娘往死里缠足以至于落下残疾的女人,什么新式、什么摩登,皆与她不沾边,这是她浑身上下最耻辱的一处,而这耻辱,居然曾是比乳房更能激发男人性欲的标志。
于锦铭不动声色地捻着领带上端,拭去肌肤外的脏血,再改用丝制的中端贴在伤口处包扎好。
男人的领带花俏,缠在她的裸足,脚背开出大朵大朵金红色的花。
“我带你去找贺常君,就是上回来找我拿钥匙的家伙。”于锦铭抚摸几下她的额发。“他学医,以前我被父亲揍,全靠他救我。”
苏青瑶睁眼,正对上他的眼神。
她在他琥珀色瞳仁里的倒影很漂亮,宛若用蜜糖描绘的仕女图。
于锦铭抱她起来,叫她搂住自己的脖子,稳当地朝来时的方向走。廊道只有他们两人。苏青瑶低垂着头,玳瑁发梳斜斜没入松散的发髻。
一道地板相隔,楼下传来鼓噪的乐声,人们都在舞池旋转,这场外国冬至带来的狂欢将持续到午夜。
歌女们上台,伴着萨克斯的低吟,扭腰掐嗓在唱:
小亲亲不要你的金,小亲亲不要你的银
奴奴呀只要你的心 ……
歌声朦朦胧胧蒸上来,像夏日的暑气,苏青瑶倚着他的胸膛,面颊有些烫。她启唇,舌尖仿佛有火焰在烧,想说话,却发现自己成了哑巴。
于是她变得沉默,半点声音也无,好像连呼吸也停了,紧紧搂住他的肩膀,湿漉漉的茉莉垂在叶片般,把脸庞贴在他的脖颈边。
那么柔的呼气,一缕缕吹着他的脖子,颈又好像连着心,他的心开始发痒。
于锦铭也想和她说话、闲聊,因为这段去找贺常君的路很短。但他又什么也不想说,只想在那一瞬间将一切都遗忘,用两条手臂抱着她慢慢走到尽头。
呼吸间,他冷不丁冒出个不洁的念头,想——倘若她不是人家的妻,而只是个小姐,自己是否能更轻薄些,仗着于将军家四少的身份耍无赖,逗她,带她回家,然后 ……
啪!一声架子鼓响。
恍如梦醒。
于锦铭打了个颤,发现自己已经顺着台阶走到楼下,难怪敲击吊镲的声响如此清晰。
他适才怀着那样的念头,再不敢低头看一眼苏青瑶,仓皇地抱着她寻到留在餐桌喝酒的贺常君。
贺常君伸长脖子,望见于锦铭怀里抱着个人急匆匆赶回来,心想这丧门星又惹了什么麻烦。待人走近,他推推眼镜,发现面前的小姐正是在谭碧沙龙上见过的那位。
他先是一本正经地同苏青瑶问好,继而骂骂咧咧地冲于锦铭抱怨几句,旋即折身去瞧苏青瑶的脚伤。
“还好,伤口不深,擦了药没几周就能恢复。”贺常君嘱咐。“但最好还是尽快消毒包扎,伤口结痂前注意不要碰水。”
于锦铭道:“这些我也知道,我来找你是以为你带了酒精纱布什么的。”
“哎呦,我的四少,您当我是变戏法的?”贺常君穿一件臃肿的长棉袄,两手直往袖子里掏空气。“今儿不演胸口碎大石,给您变个十八味药材出来。”
苏青瑶噗嗤一笑。
她抬头看向钟表,见指针快走到十点,便说司机在门口等,要早些回去换纱布。
于锦铭想送,被她婉拒。
临别,苏青瑶心弦微动,忽得抓住于锦铭亚麻色西装外套的衣角,轻声道:“巨籁达路 876 号,徐公馆,号码是 1656 …… 你要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打给我。”
于锦铭勉强送她到餐厅门前,余下的路,她不让再送,他不得不折返。
眉宇之间,似是丢魂。
贺常君眼尖,一下瞧出他心里猫腻,冷声道:“别胡思乱想,人家是有家室、有丈夫的。”
“按你这意思,我和她随便说两句话,就成奸夫。那你穷得叮当响,没钱留上海,死皮赖脸跑来和我住一块儿,算什么?”于锦铭手揣裤兜,嬉笑着将话头顶回去。“公子哥和男娼?”
“少贫嘴,我还不了解你。”贺常君摘掉眼镜,拿衣角擦水雾,眼珠子上挪。“你这人,性子倔,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俩读高中那会儿,隔壁女校有个姑娘丢了魂似的追你,天天堵校门,你有跟人家好好聊过?你不是每天翻墙逃的?”
于锦铭被戳中痛处,飞快地笑笑,五指转着小桌上还剩一半红酒的高脚杯,坐回他对面。
“你也太高看我。”他道。“我是夜里喝多了酒,分不清东南西北,一觉睡醒就全忘了。”
贺常君严肃道:“锦铭,航校花那么大价钱培养你,你迟早要去参军,不可能一辈子躲上海。东三省的局势你也清楚,国难当前,眼前这些,不过镜花水月。”
于锦铭迟迟不开口。台子上换了对俏丽的孪生姐妹,一搭一唱,往四处抛媚眼。他看着,笑,在靡靡之乐里鼓掌,彩灯斑斓地吻他的指尖。再出声,泰然地换了话题。
“常君,她脚怎么回事。”
“幼年缠过足,但应该没缠太久,所以右足无碍。左足估计是缠得太狠,骨折后没送医,导致后期畸形愈合。”
于锦铭想着苏青瑶泪涟涟的眼,不言。
“女子放足自民国始。当年孙中山先生就任临时大总统,颁布劝禁缠足文。可谓女子放足多少年,中国放足多少年。民国建成后,讨袁、护国、护法,直系奉系军阀打,浩浩荡荡打北伐。放足亦如是,一而再、再而三。”贺常君略有些醉。“真可怕,熬过阳历年,我们居然离开晚清已满二十载。”
说罢,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另一头,苏青瑶拆开于锦铭的领带,偷偷掖到衬裤里,赤脚往外去。
夜已深沉,走到门外被风一吹,她清醒许多。
留在餐厅外等候的司机见她踮着脚走来,吓得丢魂,忙叫人进餐厅找徐先生,他拉开车门,请苏青瑶上车歇着,说徐先生马上到,又说太太您简直吓死人,再不出现,先生要拜托经理封大楼 ……
少顷,徐志怀慌忙赶来,臂弯里搭着她交出去的貂皮大衣。
他呆在车外与司机说了几句,隔着车窗,苏青瑶听不清。聊完,他拉门跨入,苏青瑶以为他要发火,垂头等。徐志怀沉默着点一根烟,抽到半截,弹走指尖积的烟灰,才转头看向她。
“鞋呢?”他问。
苏青瑶答:“扔了,鞋跟断掉,没法穿。”
“脚又怎么弄的。”
“不小心踩到地毯掉的胸花,别针划破的。”
徐志怀熄烟,握住她的脚腕拉到膝上,敛色屏气,照着车灯检查她仍在渗血的伤口。
他勉强按捺住气恼,冷脸道了句:“不爱跳大不了换个地方逛,你多能耐,赤着脚到处跑,还把脚底划出一道口子来。”
苏青瑶别过脸道:“我又没说去舞场。”
“行,是我没事找事。”徐志怀嗤笑,终究没压住心底那句难听话。“我是今天犯病,才费那么大力气带你出来过节,你当我信这劳什子的上帝耶稣!”
他话里带醋,因冲动之下出口,鲜有遮掩。徐志怀讲完,错愕片刻,方才回神,咀嚼起脱口而出的一字一句,心直跳。他看一眼苏青瑶,瞧她低着脸,面无血色,心里什么滋味都有。
两人守着死寂回别墅。
佣人们过完节欢欢喜喜回来,因两个主人未归家,都不敢睡,便聚在一块儿谈天。正聊着,小阿七见屋外两道笔直的光扫过,心知是先生太太的轿车,急忙叫“吴妈,先生和夫人回来啦”。
苏青瑶推开车门,想赤脚走进屋。
徐志怀晓得她心里有气,本不想管,让她逞强。可她下车,左晃右晃地走了几步,看得他直拧眉。
他疾步上前,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大步进屋。
“去烧盆热水送楼上。”徐志怀吩咐。“阿七,你拿酒精和纱布。”
苏青瑶两手不知往何处搁,只得搭他的肩上,被他抱进卧室,扔上床榻。
她撑着胳膊坐起,徐志怀也坐到床畔,手臂压在她身侧。晕黄的灯光映在两人面庞,他冷着脸,苏青瑶看不清他的情绪,也不敢看,又想垂头看别处。可他的手突然伸过来,捏住下巴,不许她再低头。
“我知道你当女学生的时候年年要过耶稣圣诞,可杭州没合适的去处,我也不怎么在意这些。”徐志怀缓缓道。“今天带你出去,纯粹想补一下先前的遗憾,没别的意思。”
这其间意味,苏青瑶能品出来,可她若不愿细想,大罗神仙也没办法。
她急促地吸着气,道:“你明知我脚不好。”
“也没坏到那份上,真裹成三寸的女人多了去,不也照样——”他话到半途,止住,静了一会儿,才说。“不想跳以后都不跳,我懒得管你。”
徐志怀说完,指尖下移,去解旗袍扣。“把衣服换了,免得你又嫌脏。”
她衬裤里可还掖着野男人的领带,沾着足心血,要被他瞧见——
“你走开!”苏青瑶情急,身子朝前扑,狠狠推开他。
徐志怀哪里算到她会猛然发飙,皮鞋一滑,险些跌下床。
他起身,站在原地愣了会儿,似是泄气,转身出门叫小阿七过来服侍太太。
虽说苏青瑶素来敏感,又爱把事闷在心里,但一贯柔顺,闹起来也是冷脸不答话,哪有像现在这样大喊大叫的时候。
徐志怀不解。
他背手在卧房外的走廊兜了几圈,步子重,皮鞋踏着木地板,能听见声儿,楼下佣人大气不敢出。
小阿七端水盆子进去,给苏青瑶洗完脚,要折出来拿纱布。她出门,见徐先生来回踱步,鼻翼发出一声气恼的哼音。
徐志怀何等耳力,随即余光瞥过去,盯得小阿七浑身发憷。
“弄好了?”徐志怀问。
“要去拿药。”小阿七缩起肩。
徐志怀不咸不淡应一声,又问她:“太太同你说什么没?”
提这个她可就来劲。小阿七撑开肩膀,耸眉瞪眼道:“您还好意思提!您明知道太太脚不好,怎么还非拉她去跳舞?太太可真是脾气好到没边儿,这都没被您气死。”
徐志怀被她嚷得头疼。“怎么说话的。”
“这两年家里发生多大的麻烦,太太都没掉一滴泪,这下可好,您用一件事就把她惹哭了。”小阿七跺脚。“要我看,您去客房将就一晚吧,太太现在可烦死您了。”
想太太嫁进来头几年,还算多话,也想过要多黏丈夫培养感情。但徐先生脾气太硬,嫌太太年纪小,不懂事,多少次撇开她。两年过去,太太没把他捂热,自己先冷了,所幸老和尚撞钟似的熬日子。
也是,谁的心都是肉长的,盼一个人盼两年也该死了。
那时候先生不上心,现在眼巴巴过来,可不得闹成现在这样。
怪谁?活该!
徐志怀觉得小阿七在理,便转去客房歇下。
第二日,他早起,拿一个丝绒方盒踱到卧房外。
他听商会里前辈家在读圣玛利亚的小女儿说,教会学校的姆姆会在圣诞夜给女学生们发礼物,他还特意准备了一个。可经昨夜那么一闹,谁也没心情去管这东西。
他拧开门把手,悄悄开一道缝,侧身往内看。
苏青瑶披散着长发,正靠着枕头正读杂志。
见她已醒,徐志怀杵在原地思索片刻,还是握紧盒子转身离开。
第十二章 黑蝴蝶 (上)
徐志怀自卧室门前回客房,坐在床边,掂量着掌心的方盒,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
他本打算趁天不亮,去一趟卧房,悄声将准备好的礼物放到她枕边,等她睡醒,打开一看,领会几分他的心意。然后到吃早饭,他这低一下姿态,她那儿软一下心肠,昨夜的事就算过去。
但见她已醒,徐志怀有点拉不下脸进门。
捱到天光大亮,要下楼用餐,徐志怀衣兜里揣着礼物盒去,想着餐桌上叫佣人递一下,也成,结果到餐厅一问吴妈,说太太让小阿七把早点端房里去了。
行,他又碰一鼻子灰。
不上不落地揣着礼物去公司,徐志怀越想越觉得昨天的事既然已经发生,不如顺势揭过,送礼反倒平白添堵。
这般拿定主意,徐志怀叫来管事,让他抽时间去珠宝店退礼物。
管事接过,打开丝绒盒一看,内里是块大冰糖似的粉钻。
沉甸甸拿在手心,管事觉得这条手臂跟灌了铅似的,举不起来,只得小心翼翼问:“太太不喜欢?”
“没给她看。”徐志怀垂眸弄着西服袖扣。“谁晓得拿出去她喜不喜欢。趁早退回去,我懒得到她跟前自讨没趣。”
他心烦地叹了声气,扯开袖口,所幸让它敞着。
往常这东西都是苏青瑶帮他整理,今日她不下楼,家里的女佣帮忙拧了,看着挺规整,说不出哪里不对,但就硌着难受。
管事觉得可惜,委婉劝了句:“先生,要不还是留下吧?这么大的钻,如今不好找。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指不定哪天就用上了。”
徐志怀正心烦,一口回绝,让他立马去退,退不了就捐红十字会。
苏青瑶哪晓得丈夫还有这一出,她又不是徐志怀肚里的蛔虫,为他生、为他死,他一断气,她也跟着不活。
用过早饭,她睡了个回笼觉,歇到正午,才有点精神爬起来,赤足下地去找昨夜藏进脏衣篓的领带。
黑底描金红花纹的男士领带卷进丝绸衬裙,在白净的衣料压出一道血印。
苏青瑶将它拿到盥洗室搓干净。屋内暖气足,搭在椅子背烘一会儿,便干透。
这条领带终归要送还。
可苏青瑶不晓得到何处寻他,思来想去,还是要拜托谭碧。
她梳洗罢,坐车去卢月楼。
因是孤身前来,事先未打过招呼,前厅的招待见苏青瑶姿态袅袅地移进门,误以为她是前来应征舞女,眉宇间带着一抹微妙的笑意,殷切地请她上二楼见谭碧。苏青瑶也未辩解,随他穿过谈笑声噪杂的房门,进到一间较为空旷的屋室。
“您稍等,我去请谭姐。”招待道。
苏青瑶点头答应,坐到屋内的木椅子上等。
枯坐了约莫一刻钟,还不见谭碧来。苏青瑶怕天太晚,来不及赶在徐志怀到家前回去,就打算出门寻个话事人问情况。她依照残存的记忆拐进较为僻静的后庭,行到半途,忽见走廊的岔路口闪过一道熟悉的人影,瘦高个,穿身朴素的棉袍,戴圆框眼镜,像极了贺常君。
苏青瑶轻轻“唉”一声,正想叫住他,却看那男人健步如飞,像在躲什么人,没几下便消失在她的眼前。
真怪,苏青瑶暗道,决意跟上去看看。
她随残影消失的地方走,拐过弯,面前是七八间厢房,旧式装潢,两端焚着落地大香炉。苏青瑶踩着几寸厚的地毯,逐个门听过,户牖内,娇笑或淫/叫一浪卷着一浪,彼此挽着手隐约透出门缝。
她走到倒数第三扇门,内里冷不防静下来。
门未完全合拢,苏青瑶侧身站在缝隙间,仔细看了眼狭缝里的男人,继而轻叩门扉,问:“请问是贺常君贺先生吗?”
“谁!”室内着长袍的男人一震,转头朝门关看去。
苏青瑶退后半步,将未关紧的房门推开些,露出自己的脸。“贺先生,是我,苏青瑶 …… 我们昨日才见过。”
男人俨然松了口气。
他低头摆弄了下眼镜,再抬头,换上了客气的笑颜。“吓我一跳,原来是您啊。”
苏青瑶面带歉意地笑笑,推门进屋。
房门正对一张红木圆桌,摆四张圆板凳,桌上一个茶壶,四个茶杯,其中一个倒满水,摆在贺常君跟前。他坐左侧,对面靠右的桌面摆一包青绿色的三炮牌烟盒,半根残烟,烟头火星尚在,一缕单薄的烟笔直地往上升。
可见苏青瑶来前,他应是在与某人对谈,而那位与他谈话的抽烟人大约是匆忙离开,这才没完全摁熄香烟。
贺常君躬身,似是顺手摸过对面未熄的半根香烟,衔在唇间,不过肺地吸了两口,喷出一团青白色烟雾。
“你怎么在这?”贺常君别扭地摁弯香烟,彻底熄掉火星。
苏青瑶忽而一羞,不愿说自己是来问于锦铭住址,便含糊答:“我来找谭小姐有事。”
贺常君没细究,提起茶壶斟上一杯水,递到她跟前,道:“谭小姐在陪客,得五点后才有空。正巧我也找她有事,苏小姐要不嫌弃,不如坐下休息会儿,到时候一起见她。”
苏青瑶颔首,落了座,转头扫视一圈屋内。
有床有帐有红烛,是专为寻花问柳准备的客舍,但这间瞧不出招嫖的痕迹。
苏青瑶耐不住好奇,试探着问:“贺先生今日来,所为何事?”
贺常君道:“谭碧手下有个姑娘患病,叫我来帮忙看一眼。”
得病不去医院,反倒请熟人上门,苏青瑶稍一思量,心底有了答案,试探道:“梅毒?”
贺常君诧异地抬眼望苏青瑶一眼,压低嗓音。“此事还请您埋在肚子里。出入此处的多是达官显贵,人精中的人精,要被他们晓得自己睡过的女人患病,谭小姐这千辛万苦搭出来的戏台子就唱不下去了。”
苏青瑶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允诺道:“贺先生放心,如若有半句流言是打我嘴里漏出来的,我苏青瑶活不过明年除夕。”
贺常君听得哭笑不得,也没了先前的正经模样,抱头道:“您怎么跟锦铭那臭小子一个德行,动不动发毒誓,真不把自己性命放眼里——我出门前,他还说有事要给您打电话,您接到了没?”
苏青瑶心扑通一跳,喟叹道:“没 …… ”
“无妨,他也没什么大事,无非问问您上海哪家馆子的餐饭好吃。”贺常君说。
苏青瑶抿唇,心头一面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轻松,一面是发疼的慌张。
她克制不住地想,偌大的一个上海,说不准就如于锦铭讲的那样,对他俩而言,偏生是小的呢?可若是他打来的电话,被吴妈接到,又被转头告诉了徐志怀,该怎么办?依徐志怀的脾气,定然要勒令她不许再与牵上第一根线的谭碧来往 ……
贺常君敏锐地觉察出对面夫人的心不在焉,眉头稍稍一拧,沉默地啜饮起凉水。
临近下午五点,外头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立在门外的俏丽人影边捶边喊,“贺常君啊贺常君,快开门呐贺常君!”,声音娇而不嗲,蛮横得如父亲膝下最得宠的小女儿一般可爱。
贺常君闻声去开门。
不曾想门刚开,谭碧冷不丁上前半步,右臂突然勾住贺常君的脖颈,朱唇徐徐呵着热气,饱满的胸线贴去,手搭在他后背,五指嫣红,色泽艳得恍如能沿指尖滴落。
“使不得!使不得!”贺常君吓得像只奓毛的猫,弓起背直往后躲。
“哎呦,你这人,真没意思。”谭碧放浪地笑了声。“贺先生瞧着仪表堂堂,没想到是个连女人胸脯都没摸过的童子鸡。您什么时候有空,来我房里,我免费给您开个荤。”
贺常君耳根通红,急忙撤身坐回茶桌旁。
谭碧眼波流转,瞧见了苏青瑶。
她描摹成两根细线的眉一挑,惊喜地拍手,喊道:“哎呀——你怎么来了!”说着,几步走近,油光水滑的天鹅绒露臂旗袍上绣成群的黑蝴蝶,而她也如黑蝴蝶那般,闪着鳞粉扑啦啦飞来。
“知道是你来,我就不陪他们喝了。”谭碧挽住苏青瑶,肩膀倚着她滑到座上。“大腿被摸掉几层皮,也没换来一条小黄鱼。”
她满身酒气,看眼神却无丝毫醉意,说话也不见磕绊。
贺常君两眼直盯着谭碧,心有余悸道:“谭小姐,你叫我来看病那就是看病,下回再这样,您另请高明,我伺候不来。”
谭碧翘着腿,咯咯直笑,重复两遍“晓得了”,转头又贴着苏青瑶的耳畔说,“你看这人,真怪,喂到嘴边的肉不晓得吃”。
一通调侃后,她野猫抻懒腰那般站起,指甲弄弄鬓边发,带两人去见手下那个害病的姑娘。
是个脸很嫩的丫头,望去不过十五六,双颊婴儿肥未消。贺常君问她的年龄,谭碧说实岁十七、虚岁十九。贺常君不由长叹,苏青瑶见了心也拧成一团,不忍看,又怕有意不去看会让她觉得自己是在轻视她。谭碧是早已见惯,点起一根细烟,悠然抽着。
贺常君详细问完病症,确定她身上尚未开始长疹,继而严肃地询问自己能否看一眼下体。那姑娘茫然地看了眼谭碧,谭碧嗤笑,弹了下烟灰,叫她赶紧动手卷旗袍。
“羞什么?又不是没被男人看过,”谭碧懒洋洋道,“一晚上侍候十几个男人,也没见你要脸。”
苏青瑶闻言,静悄悄侧身,目光避开床榻上的少女。
贺常君神色紧绷,一言不发地检查完,掖好被褥,同谭碧道:“现在这情况靠自己没法好,肯定要打针液。便宜点用六零六,但有副作用,盘尼西林效果更好,就是不便宜。”
“多贵?”谭碧问。
贺常君答:“十几元一支。一天一支,打十天。”
“靠两百大洋。”谭碧冷笑,眼神刮过去,嘴快如飞刀。“兰若,你现在一晚上能挣十块不?不吃不喝治这病也要半月多工钱。说了不许出去接私活,你不听,还读过小学呢。幸好我发现的早,没派你出去当班,不然这寓所上下几十号人全给你陪葬。”
床榻上的少女吓得直哆嗦,惶惶望向谭碧。
谭碧吸几口烟,斥一声:“滚下来,跪好!”
那丫头不敢违抗,连滚带爬下了床,双膝着地跪在谭碧跟前。谭碧垂眸瞥她一眼,抬脚踩在她的大腿,高跟鞋尖细的跟钻着皮肉碾。
少女痛得发抖,落下几滴泪,怯懦道:“谭姐,疼 …… ”
“疼?有胆出去接私活被掰开双腿哼哧哼哧肏烂逼的时候不晓得疼,没脑子染上脏病的时候不晓得疼,现在跟我喊疼!呸!赔钱货!烂婊子。”谭碧扬手,来回狠狠甩了她几巴掌,啪啪响。“老爷们打得起盘尼西林,你打得起?呵,整个上海除了我,还有谁愿意花大价钱给你们这帮下贱货打西药?要我看,你们这些货要没我捧,左不过是咸肉庄里的末等妓,下海半年染一身烂病。”
贺常君看不过,起身欲拦。
苏青瑶却上前拽住他,给了个眼色,请他先跟自己出去。
“贺医生,谭小姐是在教她活下去的办法,”苏青瑶低着头,轻轻道。“现在不看清楚,未来只会更苦。”
贺常君朝房内看了一眼,沉默了。
苏青瑶不知他是无话可说,还是在思索如何答话。
“沪滨风月,天下艳称,青楼妙妓,韶颜稚齿 …… ”无言良久,贺常君轻笑,眼皮耷拉着,镜片后的目光透出一股寒气。“说这话的 …… 真是畜生。”
此番换作苏青瑶失语。
她想:谭碧若能几巴掌将那姑娘打清醒,治好病,老实出去勾男人,趁有姿色多攒点钱。万一还是不肯醒,鬼混、染病、拿皮肉钱养小白脸,哪一件都能要了命……可这哪里是人过得日子,要能有什么有办法帮到她们就好……但又确实不知道能有什么办法。
她沉默,只得听屋内少女的哭嚎一声大过一声。
第十三章 黑蝴蝶(下)
二人沉默着,直至谭碧扭着身子出来。她意慵心懒,分不清她是清醒,还是早已醉酒,又或者早已是清醒地沉沦。
黑蝴蝶爬满她的身躯,随着摇曳的旗袍摆,成片飞。
传闻蝴蝶会吸血汗,也会吃死人。
谭碧走到贺常君面前,递出一张和丰银行支票,写了三百元,托他想法子偷偷带盘尼西林过来给那姑娘治病,多余的钱算报酬。贺常君没收,说先治病,治好了再报价钱。谭碧一愣,笑吟吟地谢过他,柔若无骨的手要往他胸膛摸。贺常君如临大敌,绷着脸,仓皇逃了。
谭碧大笑,指着他的背影,冲苏青瑶道:“我迟早斩了这只童子鸡!”
她几近疯癫地在笑,那模样艳得简直能让天下所有的道理都失去功用。
痴痴笑了一会儿,谭碧缓过神,问苏青瑶寻她做什么。
苏青瑶垂眼,同她道明来意。
谭碧阅尽红尘男女,睡过的男人比苏青瑶走过的路都多,听她言辞微妙地问于锦铭的住址,撇了撇眉,取纸笔将他的地址与号码悉数默写出去。
“让苏小姐看笑话了,”谭碧说。
苏青瑶开解:“哪里算笑话。我在书上读过一个道理,讲,要别人养,就得听人的唠叨,甚至于侮辱。既然断不了养和被养,也只能暂且咬牙走这一条苦路。”
谭碧不免艳羡,她要读过书,兴许也能说这样有学问的话。
苏青瑶小坐片刻后,与谭碧道别。
天幕一片铅灰,湿冷的寒风里,凋敝的树枝沙沙响,满眼空洞。
轿车在闷沉的灰暗里驶过,野麻雀飞上电线杆,夜上海亮起霓虹灯,严寒里的流民在做响亮的梦。
她归家,徐志怀还未回来。
小阿七急匆匆跑来,说下午有个男人打电话找夫人,没留姓名,也没具体说为什么事,就问她下周五有没有空一起去跑马厅,末了留下电话,便挂断。
苏青瑶听了,松了口气,庆幸是小阿七接的电话。
她接过小阿七记下的号码,与谭碧给的如出一辙,双唇不禁默念起数字,心慌慌。
她突然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兴许真是于锦铭那个歪理起了作用,他们之间,注定要让上海变得比西湖还小。
“小阿七,这事千万不能告诉先生,以后要再打来,也不许告诉他。”苏青瑶说。
小阿七脆生生问:“为什么呀?”
“因为……我的朋友,他看不上。”
小阿七似懂非懂地点头答应。
苏青瑶仍不放心,再三叮嘱,直至小阿七烦透,嘴一撅,借口要去厨房帮忙,撒腿溜走。
“太太你再说,嘴皮子都要磨破啦!”小阿七直晃脑袋。
苏青瑶看着她小鸟脱笼般的背影,带笑地叹一声,回卧房换起居服。
她打开手包,看见里头叠好的领带,回过神,想,这领带托谭碧转交给于锦铭不就行了,怎么铁了心,非要问住址呢?
质问自己到这一步,她的心觉察出危险,不敢再继续叩问。
徐志怀今日回来得格外迟,苏青瑶熬不住,在厨房的小桌喝了碗鸡汤粥。等他到家,苏青瑶心中正想能找什么托词瞒着徐志怀去跑马厅,一时没留意她跟丈夫还在闹气,上前惯常接了他的外套。
抬头,男人低着眉眼望她,似是浅浅笑了下,俯身吻她的粉腮。
吵架不糊涂,和好往往糊涂,要不然老人总说“过日子、过日子”,“过”有忍耐与领受的意味,太清醒,就忍不下去,要揭竿而起。幸而脚踩泥土地的他们最擅算糊涂账,晚清死去活来地折腾,没别的,竟是帮王公贵胄装糊涂。
所以他睡了一晚客房,又睡回她枕边。
“你今天去找谭碧了?”徐志怀解着领带。
苏青瑶应他一声。
“我不反对你出门交朋友。但对谭碧,你要多留心眼。她不干净,听说干过不少拐骗女学生下海为娼的腌臜事,你真心待她,她不一定真心对你……”徐志怀欲言又止,尽可能软着口气哄她。“我是怕你以后伤心。”
苏青瑶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与他轻轻发笑,两手一卷一卷拆着发髻,青丝一缕缕扭曲着垂落。
“说不准我也是被她拐骗了呢,”她说。
徐志怀脸色骤变,几步走到她身后,搂住她的腰,携她起来,侧身抱到梳妆桌上,让她面对自己。
“有气冲我发,存心说这种话,也不嫌晦气!”
“我怎么会生你的气。”苏青瑶扬起脸瞧他,白如烟的面,黑如夜的眼,唇微粉,淡淡一笑,温婉得几近死气。“万一哪天把你惹恼,你一气之下不要我了,我可不得沦落风尘,被谭碧拐骗去?夜夜卖笑。”
徐志怀盯着她,只觉她浅浅的笑颜如此刺眼。
“你还是气我。”
“我讲的是真——”
未等她话说完,徐志怀突然抬手捂住她的嘴,不许她再说。她脸小小一个,男人掌心盖过来,包住了,倒像被绑匪劫持。
苏青瑶瞪大眼睛瞧他。
“少说胡话。”徐志怀嗓音冒出些躁火,“我娶你,那是登过报、办了宴,跪过父母,敬告祖宗,连死都归葬同穴,一生一世扯不开的。”
一生一世……这话太重。
苏青瑶哑然,两手抵在他胸膛想推开他,徐志怀不许,推拉之间闹了一阵,她口脂未卸干净,蹭得他掌心一片嫣红。
“我错了,我错了,”苏青瑶泄气,口齿不清道,“睡觉去。”
徐志怀松手,看过掌心的嫣红,搭在桌台边沿,左胳膊仍搂着她。他冷着脸,低头亲她的脖颈,湿润的鼻息喷在肌肤,吻似有似无。苏青瑶猜他想要,乖巧地抬腿环住他的腰。
男人吻过她的脖颈,轻咬她的锁骨,手腕抵入腿心。苏青瑶的起居服是典型的英式女袍,敞着领口,裙摆一层又一层。他指尖挑开柔滑的两瓣,腕骨在裙摆纯白的纱缎间钻动,苏青瑶浑身力气好似立足在他的指尖。
她呜咽,撑在梳妆台的手臂支不住发抖的身子,转而本能地环住他,额头抵靠他肩头乱蹭。
“过来点,”徐志怀低语,手臂将她搂得更紧。
裙下的食指探入一个指节,急切地拨弄,短指甲反复刮,力气太大,苏青瑶简直酥到牙疼,小腿夹着他的腰来回踢蹬,好像有火星浮在肌肤上烧。
“疼······”苏青瑶发抖。
“疼了才长记性。”徐志怀说。
他将她拦腰抱起,抱在怀中,缓慢地磨蹭。她身量纤细,是最典雅的弱柳身姿,胸脯起伏微微,娇喘亦微微。苏青瑶鼻翼发出几声闷哼,后背直冒汗,没多少力气,只得使劲赖在他身上,宛若扣死在男人裤腰的挂件。
徐志怀喘息,抱她上床,手摁着肚皮,重新插入。他弓起背,舔吻着胸口,缓着步调徐徐顶着内里,要一路戳到她枯草般的心。
苏青瑶不是死人,他这样弄,她当然有感觉。
婚姻四载,彼此已习惯对方的身体,他偶尔会在床上讲下流的玩笑话。
苏青瑶往往不敢听这样的话。
她是按最洁净的妻的标准养大的。
只是不比以往,乱世的标准年年变,导致培养她的人多少跟不上步调。
譬如她的脚,当年她娘亲拿白布出来时,堂内的女眷们喜气洋洋,姑婆都凑过来,过节似的给她裹,因为这是她人生极重要的一步,有了这两朵金莲花,她就与俗世一切难登台面的女人划清界限,成了有出路的闺秀。
可惜这坚持百年的旧俗终究还是倒了,小脚反而成了没出路的东西,读洋书、信基督,这才有出路。所以她要改,去上启明女校,埋头苦读,学到高中毕业,没接触过一个男青年。带到人前,清清爽爽,恰似神龛供奉的玉观音。
这回弄得比往常快些,他抱她去洗漱。
苏青瑶迷迷糊糊地被折腾完,缩在浴袍里躺上床。
“睡吧,”徐志怀手臂横过来,俯身亲她的脸蛋,“晚安。”
苏青瑶半梦半醒间听他这话,觉得眼前一切是那样混沌不明,分不清黑白。
他不是坏人,苏青瑶明白,剜掉自己的心,不去想感情,他甚至可以算良人,能相敬如宾过很多年的那种。何况感情这事,究竟多傻,她同样明白。掮客凑到娇小姐耳畔,吻着鬓角,嘴上也说的是我爱你、我不能没有你,结局呢?往往没有结局。
说不清哪里不满意,非要理清楚,是她觉得她背叛了自己,但又好像从来没拥有过自己。
这才是最可恶的地方,和徐志怀是好是坏没关系。
苏青瑶揪不出头绪地思索许久,寒冬凄惨的弯月升到天幕正中,方才萌生些迟来的睡意。
次日晨起,她照常送徐志怀出门,归来后,坐在花园里晒太阳,发呆。日光烘着她的面颊,热腾腾的,长发散出蔷薇发油的芬芳,连带她也要跟白蜡作的小人一样,融化了。
苏青瑶闷闷捏着手中的两张纸片,上头写着同一个号码。
她告诉自己,就去一次,再见一面,把东西送回去,道完谢,然后一切的胡思乱想都到此为止。
第十四章 无情不似多情苦
邀她赴约的跑马厅位于西藏路与静安寺路交接处,号称远东第一,背后股东多为英国人,最早专供洋人,后来为增加收益,允许国人购票观赛。
除赛事门票外,跑马总会另一大利润来源是博彩,兜售的发彩票名为香槟票,每张十元,一年开两次。其名头之盛不亚于万国储蓄会。苏青瑶的父亲也爱买香槟票,可惜就跟他亏空的股票一样,见出不见入。
上海呀,就是个大赌场,有钱的赌钱,没钱的赌命。
司机把车停在平矮的老楼门口,苏青瑶下来与他道过谢,转身一抬头,便瞧见于锦铭穿着皮夹克,插着手,在门外等她。
他也立刻看见她,急忙招手,小跑到她面前。
“不一样了,”步伐还未站定,于锦铭打头冷不防来了这么一句,“和上回见不一样了。”
说完,他笑吟吟地围着她转。
苏青瑶怕要骑马,特意没穿旗袍,换一身呢绒洋套裙,头戴钟形帽。因怕风吹,她竖起大衣领,遮住脖子,脸如珍珠包进竖起的毛领,不含杂质的白,也无多少血色。
她狐疑,猜,难不成是自己的西洋打扮他看不惯?随即又想,他嘴里要胆敢有半句难看,她就让他没得看,当场转身走人。
谁料想于锦铭背着手兜完圈,俯身看着她眼睛说:“上回见,苏小姐是晚明仕女图,这回见,苏小姐是好莱坞的葛丽泰·嘉宝。”
苏青瑶一听就笑了。“于先生少拿骗小姑娘的手腕对付我。”
于锦铭正色道:“真话,真的。”
他盯人看的神情太恳切,琥珀色的眼珠好似融化的蜜糖。
苏青瑶偏过脸,慌乱道了句:“快进去吧。”
说罢,她掠过他,先一步迈上台阶,于锦铭慢半步跟在身后。乳白的日光将人的轮廓完好地映在石阶,于锦铭看着,莫名其妙地展开笑颜,足间去追女子纤长的影。
直至进大厅,一个着洋装的少女冲他大喊:“锦铭哥,快点!你再不来,我老师就要走了!”
这一声叫唤,喊回了魂。
“好了好了,穆淑云,别喊,嗓门大的吓死人。”于锦铭摸摸她的脑袋。
眼前的少女是于锦铭父亲旧友的小女儿,十四岁,在中西女塾念书。
此番来跑马厅,依于锦铭的说辞,主要为她。
小姑娘拉丁语课上睡着了说梦话,被外教抓住,记了过,回家不敢和父母交代,只好跑来求于锦铭装家长,同那爱赛马的美国教师套近乎。于锦铭被闹得没法儿,勉强答应。
后来他尝试拨苏青瑶的号码,被女佣接到。
那女佣开口第一句问他:“你找我们家夫人什么事!”
于锦铭也不知哪根弦搭错,仓皇中竟拿“跑马厅鱼龙混杂,拜托她照顾调皮的小妹”当借口,说了不少瞎话。
挂断电话便后悔。
去哪不好,跑马厅?还托人家照顾自己父亲的朋友的女儿?这不傻吗!
贺常君奚落的没错,他是童子鸡、花架子,危急关头的软脚虾。
可方才遥遥见她第一眼,于锦铭又觉得花架子就花架子吧,他硬着头皮也要让木架子上开满花。
他先给苏青瑶介绍穆淑云,正要转回来叮嘱,穆淑云娇蛮地嚷了句“哎呀,我还不知道苏姐姐,来的路上你念叨了几千遍,傻子都被念明白了——快走快走!找老师求情去!”
于锦铭胸膛一热,抬头,头皮紧缩着望向苏青瑶,而她眼神低着,似没听见适才过分暧昧的话。
他不自觉摸了下脖颈,想同她解释,却无话可说。
“穆淑云,就你能胡闹!”于锦铭气恼地撂下这句,两手插在口袋往内场去。
穆淑云满脸得意,挽着苏青瑶的胳膊,进会员包厢休息,麻雀似的抓着她闲聊。
她告诉苏青瑶,她第一次见于锦铭,在沈阳,他也才十四。
那天东北下大雪,她随父亲在洋房里恭候于将军莅临,门一开,进来个健朗的中年人,留一字胡,左手边跟一位清俊的少年,是于将军的长子,再后便是于锦铭。他那会儿头发远比现在金,又似雕塑那样白,雪粒子粘在睫毛,被琥珀色的眼瞳慢慢融化。
穆淑云吓一跳,拽着父亲的衣角说:“呀,是个洋人!”
于锦铭微微一笑,故意学她的口吻,掐着嗓子说,“呀,是个小丫头片子。”
苏青瑶听完,忍不住逗穆淑云,问:“那你喜不喜欢你的锦铭哥?”
“以前喜欢,现在不喜欢了。”
“为什么现在不喜欢了?”苏青瑶含笑问。
“不合适,我跟他是没有前途的。”穆淑云掷地有声。“爹爹说啦,锦铭哥心太野,不爱当官,要当兵,还是要当空军。”
苏青瑶道:“不喜欢当兵的?”
“也不是。他要去当陆军,勉勉强强,至少打死了还能在地上找尸体。但空军都在天上开飞机。我要嫁给他,万一打起来,轰隆一下,飞机掉下来,我就什么也没有了啊!”她稚声稚气地说。“这么危险,我才不要。”
苏青瑶微愣,沉吟半晌,柔声道:“但能遇见喜欢的人,很不容易,有些人耗尽一生也寻不到······像罗密欧与朱丽叶里说的,盛宴易散、良会难逢……”
“那我可能也没那么喜欢,”穆淑云说,“纯粹是见他模样好,动了歹念。”
苏青瑶抿唇一笑,想,他的确长得好看,令人见色起意。
少顷,于锦铭办妥事情折回,问面前两位小姐是否要去骑马。穆淑云头摇成拨浪鼓,说要到静安寺路上的金门大酒店吃饭。苏青瑶也依小孩,说肚饿。于锦铭扬扬眉,去叫车。
车来,穆淑云又忽得耍脾气,嫌三个人挤一起太闷,非要自己搭车。于锦铭只得帮她再叫一辆,自己先与苏青瑶去酒店。
他俩坐上车,各在一边。
于锦铭起先跷着二郎腿,左边的胳膊肘起先支在车窗,朝内垂落,右臂搭在跷起的大腿上。然而不知是否因静安寺路还未建设完全,偶有坎坷的缘故,他显得坐立难安,很快把跷起的腿放下,规矩地双腿并拢,转而又换了条腿跷。
“介意我抽烟吗?一根。”于锦铭问。
苏青瑶转头看他,随之眼神逐渐下落,停在烟盒,轻轻说:“我也要一根。”
于锦铭弹出一根烟,拿在指尖,苏青瑶掌心撑在沙发的皮座,挨过去。她头低着,吐气潮湿,于锦铭的指尖隐约觉察出她甜蜜的呼吸,微微发抖,细烟在指尖轻跃。
窗车外,闪过成片开花的山茶树,赫赫的红,如浓胭脂。
苏青瑶伸手,指腹擦过男人干燥的肌肤,接过那根细长的白烟,夹在两指尖,又问他要打火机。
于锦铭从夹克衫里摸出来,递给她。
他视线黏在她身上,自己反倒不抽,仅看她淡粉的唇抿住烟嘴,啪得一声细响,火星冒出来,转瞬即逝,淡薄的烟气自合拢的两瓣嫣红,扭曲地消散。
苏青瑶微笑,主动谈起与穆淑云的闲聊。
“于先生,倘若您有天遇见了真心爱慕的小姐,还去不去当飞行员?”
“苏小姐,人生在世,只有一个身,一个心,”于锦铭的声音温和并坚定,“我七尺之躯,已许青云,而我胸膛内的心 …… ”
苏青瑶侧过脸,瞥来,钟形帽裹住长发,衬得她眉目分明。她的唇含着烟,徐徐吸进一口,落在于锦铭眼中,那一瞬,他从未吻过,却如同被吻,心紧缩着,发干也发苦,简直要化为枯草随着她唇间的火星焚烧。
“我的心,还不知谁家姑娘上辈子修福呢。”他看向窗外,含混道。
好险,于锦铭浑身发麻,差一点想吻她。
苏青瑶含在口中的那缕白烟渐渐喷出。
“一定是位很好的小姐。”她笑,指尖弹走烟灰,脸转了回去。
烟丝在烧,赩色的火星忽明忽暗。苏青瑶垂下手臂,细微的红光飘落,将呢绒套裙灼出一个小洞,黑蚂蚁啃噬过那般,在大腿留下无可弥补的痕迹。
谁也不说话。
沉默间,车轮驶过一段不太规整的路,车身摇摇摆摆,两人飘飘荡荡,宛若同渡一叶扁舟。
于锦铭扶着车窗,忽而忆起初见那句百年修得同船渡,迎头被暖融融的日光泼了个透彻。他深吸一口气,又朝她看一眼,低下眼,朝外看,搁在大腿的右手悄然放到中间空出的车座。
苏青瑶右手夹着烟,烟蒂快烧到手指,搭在身侧的皮座的左手,感受到他挨近的手背,在原处不由蜷缩了下,怯着。
车在晃,他的手伴随颠簸蹭到她的,挨到一起。
不多久,那段泥泞的路走尽,他的手仍停在原处,小指贴着她的,曲起,慢慢压在她的肌肤上,无名指随之攀援,自上而下地拂过手背,那样轻,那样痒。
苏青瑶头不偏,望着前方,心似白鸟脱笼而出。
她记得他手的模样,白皙且修长,骨节如梅枝。
恰在此刻,耳边传来几声刺耳的鸣笛。
于锦铭急忙寻声看去,原是几个乞儿趁车过路口,冲过来扒住窗户,想讨钱,都是七八岁的孩子,其中一个瞎了眼,不知是天生残疾流落街头,还是被白相人故意戳瞎,扔出来乞讨,又或二者兼得。
司机恶狠狠摁几下喇叭,踩油门,佯装要从他们身上碾过。小孩们见状,纷纷扮起鬼脸,冲车上啐一口唾沫,作鸟兽散。
于锦铭浑身紧绷,想制止自己越界的行径。
然而苏青瑶却在那一瞬默默翻过小手,五指紧贴他的掌心,像开花颠倒了时间,从盛放回到花骨朵,收紧,渗进他的指缝,用最前端的一个指节扣住了他。
他动弹不得。
前方已经可以瞧见高耸的华安大楼。
于锦铭不自觉地紧了紧手,交缠着压下,使劲抵入,一同陷进皮座。
苏青瑶瘫软下来,脑袋空空,真像浮在莲花池。她望向窗外,煮沸的日光照来,很暖,耳垂也晒红。
他们两人谁也不记得在华安大楼吃了什么餐点,大抵说了许多不痛不痒的闲话,穆淑云栖在二人之间,唧唧喳喳的,活像只小麻雀。
出来时,已近傍晚,起了夜风,行道树影婆娑,满地破碎的影子。
于锦铭先替她叫车回家,自己再去送穆淑云。
他们在金门大酒店外等候时,苏青瑶的帽子突然被风吹走,挽起的长发在面颊乱舞。于锦铭跑去追,他军校出来,没几步就赶上,长臂一捞,抓回来,递给她。
苏青瑶走到于锦铭面前,两手握住水貂皮的帽檐。
彼此相距半步之遥。
他垂下脸,睫毛卷翘,镀着薄薄的金光,眼眸也如熔化后流动的黄金,雕在素白的肌肤。苏青瑶有点懂穆淑云初见他的滋味,“呀,洋人!”,呀,于锦铭 …… 她颤颤地呼气,似叹息,但绝非烦恼的哀叹,是胸膛有口热气,要破土而出。
其实他在那时可以吻她的,她会装作尴尬的意外,但他没有做。
就这样,苏青瑶回了家,一路上拿着帽子,没有戴。
夜里徐志怀回家,她去接下外套,与他同桌吃饭。洗漱后,徐志怀问她跑马厅怎么样,好不好玩?苏青瑶踮起脚,解着丈夫的领带与衬衣纽扣,浅笑着答,很有意思,骑了小马驹,可惜错过了十一月的秋季马赛,但他们可以等五月份举办春季马赛,再一起去看。
徐志怀目光温柔地吻过她的唇,道:“好,我们春天一起去。”
苏青瑶点头,替他挂好衣服,换上睡裙,躺在他枕边。
圆月渐升,她卷着被褥躺在床榻,耳边好似还回荡着轿车摇晃的细响。她脸有些热,也有些怕,因为这太错,她是嫁了人的,还嫁出去四年。这四年来,徐志怀待她也很客气与周到,没有任何需要报复的地方。何况,他那样在乎颜面,她不能做这种事害他。
然而 …… 然而 ……
苏青瑶屏息,终究决定不再去想。
她默念着数字,很快,倦意袭来,就背对着丈夫,蜷缩着,沉沉睡去。
第十五章 年前心事
转眼临近腊八,苏青瑶身为当家主母,要置办年货、熬腊八粥、送灶神、扫尘……过年规矩多,又扯不开人情世故,哪样都棘手,忙得脚不沾地。
一些佣人预备回家过年,她要算清工钱,但也不能全放,该留的要留,不然走得空空。留下的必然涨点工钱,怎么留、涨多少,需她去谈。还有徐志怀圈子里要交好的友人,黑白两道,各家各户,送什么礼,写什么吉祥话,也需亲力亲为。
她说当徐志怀的妻,是谋生的活计,真不假。
是日,天朗气清,苏青瑶早起,监督佣人扫尘。
临近收尾,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工,两手捏一张泛黄的纸与几张老照片,跑来寻苏青瑶,说这些东西是打扫的时候从书缝里掉出来的,她没乱动。苏青瑶知道她的意思,她是年底临时招来的短期工,就干一个新年,这样战战兢兢,是怕女主人不好相处,往后苛待她。
“给我吧,”苏青瑶接过,摆摆手,让她继续干活去。
她展开叠好的纸,一看,竟是徐志怀的毕业证书。上书:学生徐志怀系浙江省鄞县人,现年二十三岁,在本大学电机工程科肄业期满考核成绩合格……左方钤印交通部南洋大学之关防。
徐志怀二十三,那是民国十四年,真难想象,两年后他就要携聘礼来娶她了。
二十五是个很好的岁数,如日中天,只不过苏青瑶那会儿刚满十六,奶气未褪,衬得他十分老成。
再看照片,一张是集体毕业照,余下的是他读大学时与好友的合照。
其中两位苏青瑶见过,一位姓沈,一位姓张,当年她与徐志怀结婚办宴,这两位都有出席,苏青瑶给他们敬过酒。
余下的一位,她头回见,也从未听徐志怀提过。瞧模样是个俊俏的年轻人,腰杆笔挺,唇角天然上扬,朝气蓬勃。这几人每每合影,他都站在徐志怀身边,甚是亲昵的模样。
小阿七草草擦好窗,溜到苏青瑶跟前,伸长了脖子偷摸摸与她一起看照片。
她蛮爱多嘴,凑在旁边,说:“原来先生当学生那会儿就这么严肃呀,这几位聚在一起合照,像余下三位每人欠徐先生好几百块钱似的。”
苏青瑶起先没注意,一听小阿七的话,乐了。
“志怀就这性格……”她道。
小阿七掐着腰贫嘴:“难怪徐先生做生意能发大财,先生是长了一张任谁见了都觉得自己欠他钱的脸。”
“你小脑瓜这么伶俐,怎么就不肯认点字?”苏青瑶笑着说。“省得我叫你去商务印书馆买本书,你都要跟店员比划半天,白费了你的聪明。”
“又没用,”第二回提,小阿七显然有些不耐烦,“太太,我是当下人的,又不是什么大小姐。”
苏青瑶不再硬劝。
她收好这两样东西,怕忘,特意放到卧房的床头柜,压在珐琅灯下,预备等徐志怀回来,交给他自己保管。
约莫夜里八点,四处黑得粘稠,亮再多灯也抹不匀。徐志怀归家,脱了狐嵌的皮袍往苏青瑶手里一递。他里头穿鸦青色夹袄,端正地铺在骨架,轮廓像用炭笔刷刷几下勾勒出来,更衬出他那股子严肃劲儿。
洋楼内到处开着暖气,他自寒风中来,用过一顿热饭,便出了一身汗。
苏青瑶嫌死他身上那股烟味、薄汗味与沉香焚尽的余香混杂的气息,急忙叫他上楼洗澡。徐志怀心情好,故意逗她,非说要共浴。苏青瑶不愿,小手直撵他。她才挑完青瓷瓶里供的腊梅枝,手里、发间满是暗香,连此刻闹出来的汗也带点寒梅的冷峭。
徐志怀含笑着将她搂入怀中,浅青色的硬胡渣在她颈窝来回蹭,两人的气味几近缠到一块儿去。苏青瑶一对小乳挤在他的胸膛,喘不过气,勉强答应跟上去替他更衣。
进了卧房,她踮脚,帮他逐个拧开盘扣,忽而想起小阿七那句——任谁见了都觉得自己欠徐先生钱——又忍不住偷乐。
“怎么了?”徐志怀问。
“没什么。”苏青瑶自顾自地乐着,支开他的话头,转身去拿床头柜上的毕业证与照片。
徐志怀敞着衣襟,接过,夹袄内另有衬衣,外头一半鸦青,内里一半月白,交相掩映,像夜色罩住雪,又像隐士落了难。
他眉头渐蹙,问:“这从哪儿搜出来的?”
苏青瑶答:“女工打扫卫生的时候突然掉出来了。”
徐志怀坐到床沿,拧开珐琅灯,对着光一张张看过相片,欲言又止。
“站在你旁边的是谁?我好像没见过。”苏青瑶问。
徐志怀撇开照片,放回床头柜,淡淡说:“一个老朋友,很早就去苏联游学……我跟他,许多年没联系了。”
“哦,”苏青瑶轻声应。
她知道他没说真话。
“我去洗澡,”语落,徐志怀起身。
他到盥洗室洗了把脸,用冷水,抬头,水珠沿着下巴滴落,浸湿衣襟。
他望向镜中的自己,长久的沉默后,是一声轻且漫长的叹息。
苏青瑶见徐志怀进盥洗室,侧身坐到他适才停留的位置,将散乱的照片整理好,仍是放在灯下。
晕黄的光照亮了相片里四个年轻人的面孔,一切都变得那样陈旧。
少顷,徐志怀换好浴袍出来,手里拎着脏衣,头发滴水,苏青瑶望他一眼,起身进去。
徐志怀拿着新换下的衣物,想顺道把她还未擦起的手包一起扔给佣人,免得拖到送灶后的扫尘,又忙坏她。他打开衣柜,将苏青瑶手包逐个拧开,查看里头有无杂物。都干干净净,直到最后也是塞到最里的一个手包,无暇的白缎,抽带紧缩,束着泄密的口。
他打开。
一点金红色隐匿于半暗的手包内,像盘踞的蛇。徐志怀拇指掐住蛇的尖头,拎出来,长长卷卷一条顿时滚落,黑绸上大朵大朵的花恣意蔓延,简直要沿着绸缎流淌成金与红的河。
徐志怀拿到跟前闻,有股烘干的皂荚味。
正巧苏青瑶擦洗完身子出来,他举起领带冲向她,问:“青瑶,这哪来的?”
苏青瑶两手拢着丝绸衣襟,几步外是握着领带询问她的徐志怀。她才出来,满身的潮气骤然遇热,汗毛残留的水渍迅速蒸发,带来一股悚然的寒意。
“什么哪来的?”她站在原处,问,声线紧绷。
徐志怀很痛快道:“领带。”
“当然是买的,”苏青瑶两手环臂,盘踞胸前,心中那点心虚迫近,反倒将她的声调高高推起来。“不然?我做贼偷来的?”
徐志怀不语,目光稳稳落在她脸上,与她四目相对,捉摸不清态度。
苏青瑶觉得自己的胃正急急抖着。
她深吸一口气,冷着脸先将他一军,反问道:“徐志怀,你什么意思。”
“我就问问……”
“行!我偷人了,行吧。满意了?”她故意打断男人未尽的话语,疾步走到他跟前,虚张声势地握住领带尾端使劲一抽,夺回。“徐志怀,你想换个太太不妨直说,大可明日就休了我,少大晚上在这儿疑神疑鬼。”
“怎么好好的又开始说胡话。”她话说得这般冲,徐志怀的口气反倒软了,抬手搂住她的肩,俯身道。“脾气这样坏,我连随口问一下也不行?”
苏青瑶冷笑,呵得一声,头偏过去。
她能感觉到徐志怀的视线徘徊在面颊,那视线长针一般密密刺入白润的肌肤,似是能看穿她的虚张声势。
苏青瑶攥紧领带,脸发烫、手冰凉。
她素来乖巧。当女儿的时候乖,当妻子的时候也乖,眼下头一回这样理直气壮地说谎,还是在她颇害怕的丈夫面前,她觉得自己后背直冒冷汗。
但事已至此,她这谎不但要说,还要圆得顶漂亮,将徐志怀全然唬住——武松杀潘金莲,宋江杀阎婆惜,冲冠一怒为红颜,冲冠一怒也杀红颜,她都是知道的。
短暂的沉默后,苏青瑶转回脸,五官很使劲地瞪他,说:“这东西本来是给钱庄的宋小姐作礼物的。她新婚,丈夫是意大利人,我本想送领带给她,算与她开个拴住自家先生的小玩笑。结果买回来觉得款式花俏过头,不合适送,想要叫人退的,可最近实在忙,一来二去就不晓得放哪里了——你这是从哪里搜出来的?还说我翻你东西。”
她一口气不断地说完,憋得眼角微红,真真像委屈极了在倒苦水。
耳垂也是红的,徐志怀抬手去捏,滚烫,仿佛一块小小的炭在烧,焰心里透着白灰。苏青瑶吓得一抖,打毒蚊子那样扇他的手,嘴上闷闷喊,你滚,你滚……
徐志怀收回手臂,笑了下,顿时觉得自己本能萌生的疑心异常可笑。
且不说她的为人,单说她早晨送他走、夜里等他回,一年到头也不出了几次门,哪来的空去幽会野男人。
徐志怀心生歉意,难得低下身段,把她抱到膝头又是亲又是哄。
苏青瑶鬓角倚在他胸膛,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面上还不能显,便打起精神,扮作小女儿娇态同他闹了会儿脾气,直至他胯下那物快膈到她,苏青瑶才显出疲态,说困,卷着被子背对他躺下。
兴许是方才那一番装腔作势,将她的精气神全耗尽了的缘故,苏青瑶头一沾枕,便迷迷糊糊地睡去。
不知梦了多久,深潜的睡意又渐渐浮上水面。她翻过身,总觉得眼皮前浮动着一团晕黄色的光,便含混地唤了声:“志怀。”
徐志怀闻声,掌心掩住照片上的四人,低声问:“怎么了?”
“好亮。”苏青瑶口齿不清地说。“你快睡。”
徐志怀旋即拧熄灯,放下相片。
他躺下身,手臂环住她,右手轻轻抚着妻子裸露在外的肌肤。消沉的夜色里,他的面容透着一种隐忍的哀愁。
“青瑶。”
苏青瑶只想睡,不理。
见她不应,徐志怀亲了下她的发,换着称呼挨个叫。
“徐太太?”
“阿瑶?”
“小乖?”
“宝宝?”
苏青瑶受不了,嘟囔一句。“神经病。”
徐志怀笑着叹气,他拥住她,伏在她耳边低声道:“瑶,其实我只有你了。”
他从不说这样的话,所以苏青瑶觉得这是梦里幻想的话。
她半梦半醒间想,她要出去给徐志怀买条领带回来,把今夜捅出来的窟窿填上,免得日后他还记着从包里翻出男人领带这事。
可惜这念头一闪而过,连带徐志怀反常的温柔,在第二日晨起时,随旧梦一齐扫进角落。
过几日,家内做好了过年的甜酒酿,接下去要做蒸糕。
小阿七兴冲冲盼着过年,拉着苏青瑶问过完年去不去看戏,去的话,是去上海哪家戏院,看哪一出,又是哪位登台。
她自然是没钱专门去戏院看戏的,不过徐志怀每年过完新年,到初五、六,都会携她去戏院看戏,几个贴身伺候的佣人也能沾沾光,分到一张票。
徐志怀在这方面很慷慨。
“看了四年,到把你眼光看挑了,”苏青瑶调侃她,“就不晓得是不是听个热闹。”
“哼,太太小看人!”小阿七不服气地说。“我虽然眼睛不识字,但耳朵听得来戏啊!小时候乡里办庙会,年年请戏班子来唱,什么思凡、白娘娘、小红娘,我都听过。就是唱的不如戏院里那些角儿亮堂。”
“好好好,是我眼拙,不识英雄了。”苏青瑶笑。“那你想听哪一折?我去问问志怀。”
“孽海记和西厢记,但不要听牡丹亭,我到半途会忍不住哭的,”小阿七道,“吴妈是不能看窦娥冤,一看就哭,就像太太你给我读过的那本,讲什么什么嫂子。”
“祥林嫂。”
“对对对,那个戏要是改成越剧和评书,放乡下一演,吴妈看了绝对哭到夜里睡不着觉。”
正巧聊到这儿,吴妈两手擦着围裙跑来,同苏青瑶说,她该去纸作店请祃张,好在谢年仪式中供奉。
祃张即印有神祇像的红纸张,而谢年仪式也可叫祝福,各地区献给福神的物品不同,但意思相差不多,无非是送走这一年的霉运,求得新一年的庇佑。
她听了,才想起来自己要给徐志怀补领带,便打算出门一起买回来。
那日,正是上午,按阳历算,是民国二十一年一月二十日,按农历,是十二月十三日。别克轿车驶出法租界,靠近外滩,人一多,便处处显现迎新年的气象。
路上人太多,苏青瑶叫司机就近寻个空位停车,在原处等一会儿,她走去买了东西就回来。
下了车,苏青瑶望着琳琅满目的招牌,左拐右拐,寻到纸作店。
突得,她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哎?你怎么在这儿。”于锦铭卷着纸印的神仙,打店铺出来,正对上她进门。
好一段日子未见,两人望见彼此,皆是心尖一颤。
背后,电车叮铃铃驶过。
第十六章 生死场 (一)
身后的人撞她一下,挤进店里。
苏青瑶小小“唉“一声,侧身,一缕发跌下来。她着急出门,长发拿旧发网一股脑兜住,头上脸上干干净净,在浮冰的水缸里浣洗过那般。
于锦铭目光上上下下,将她从头到脚看遍,展眉笑了笑。
他上前,拉着她的手臂,把她带到台阶边,用一口气要说许多话的表情讲了寻常不过的两个字:“真巧。”
一次相见是缘分,再次偶遇是天注定,三次相逢便是命里刻了对方的姓名。
苏青瑶眼神落在他的手上,犹豫片刻,还是选择不动声色地脱开。
“于先生也来请神啊,”她退后半步,挑起垂落的发丝,别到耳后。
“哦,你说这个,”于锦铭举起红纸,“常君叫我买的,他出诊去了。”
“原来如此。”苏青瑶低头,才别上去的发丝又颤巍巍要掉。
于锦铭攥紧手,忍住想摸的欲望。“苏小姐也是来买这玩意儿的?”
苏青瑶点头,有意点醒自己般,开口:“还要给志怀买条领带,快过年了……于先生有推荐的店吗?我不太懂这方面的事。”
于锦铭笑在脸上僵了僵,极短的一下,但苏青瑶过于擅长察言观色,他那转瞬即逝的僵硬,在她眼里被拉得又密又长。
短暂的哑然后,于锦铭出人意料地同苏青瑶说:“我知道有家店离这儿不远,店主是我熟人。这样吧,你先进去买神仙图,然后我开车带你去。”
苏青瑶听闻,心中乱得很,三步并作两步闪进店内选好祃张,付了款,出来坐上他的车。
她搞不太清他是单纯把她当朋友,还是他压根不懂她话中的含义。又或者,先前的一切不过是她自作多情。可那些记忆还历历在目,他是握住了她的手,这不假,她每一秒都记得准确。
苏青瑶是个心思很多的女人,一个被冷落久的小孩长大了的模样。
就这样忐忑不安地与他并肩进到西服店。店主是个金发碧眼的洋人,坐在柜台后,正读报,见于锦铭进来,仅客气地点头,示意他们自行选购。
她给徐志怀选了一条钢青色的领带,上头排布着倒三角几何纹,他有几条领带都是这个色。
“说起领带,苏小姐,你欠我一根没还呢,”于锦铭站在一旁,有意无意地打趣,“几十大洋,没了我还是很心疼的。”
领带?苏青瑶反应了一下,他的领带,好像自那晚被徐志怀发现后,就没再见过。
八成是被徐志怀丢进垃圾桶了,那男人小心眼的很。
“真不好意思,我不小心弄丢了,”苏青瑶瞥向架子上排布的领带,顺势道,“我补一条给你。”说罢,又转身,专心挑选。
于锦铭站在她身后,默默等。
最终,苏青瑶选出一条金盏黄的真丝领带。较之他交予她的,这条颜色更亮,没多少花纹,张扬却清爽。于锦铭接过,往脖子上套,打了个歪歪扭扭的结,一眼看去像个恶作剧。
“我来吧。”苏青瑶看不过,走到他面前。
在那短短几步,苏青瑶其实在怀疑于锦铭在存心骗她。
因为他与贺常君住,出门不自己打领带,难道两个大男人面对面互相系?但以他的身份,家中必然是有佣人,说不准出门都是佣人在收拾,就跟徐志怀出门,她要帮忙拧袖扣一样。
所以苏青瑶吃不准其中真假。
待她踮起脚,解开领结,将两段重新束到到他脖颈时,于锦铭弯着腰,突然在她耳边说:“我记得我们刚认识,就说要直呼对方姓名,怎么都到现在都还先生小姐的,真怪。”
苏青瑶浅笑:“叫于先生来得尊重些。”
“假如我不想要你这么尊重呢?”于锦铭笑着瞧她,口中好似含着一颗糖。“青瑶?”
他的笑颜带点孩子气,恣意又任性的味道。
苏青瑶眼神战栗地望向他,指腹捏着领带自上而下抚过。
她轻轻咬牙,不愿越过那条湍急的河流。“还是叫于先生好 …… 您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但我还是想称呼你为于先生。”
于锦铭薄唇抿作一条直线,喉结咽了咽,说:“好,苏小姐。”
苏青瑶猜自己是将他惹恼了。
她付完账,喜忧参半地坐上车,回纸作店附近。于锦铭执意要送她进另一辆轿车,看着她走,可开车兜了两圈,都没找到送她来的司机。
街道上的人骤然少了许多,也不见电车的影子,寒风紧凑地刮。马路边有一名配枪的巡警在执勤,于锦铭开车过去,询问情况。那警察见两人,脸色微变。
“没什么事快回家!吴淞路有一群日本人在砸店铺,少说也有七八百人!”巡警道。
苏青瑶听后,脑子轰的一下,蒙了。
她想起今早徐志怀出门前,说要到吴淞路办事。
于锦铭神色紧绷,急忙打转方向盘,沉声道:“我先送你回家。”
他踩下油门,一路朝法租界的方向飞驰,车里谁也不说话。
风迎着车头小刀似的刮,太阳直直照下来,眼前的路像在烧。
苏青瑶坐在副座,两手捏着包装袋,指尖泛白。她没法想离开徐志怀的日子,至少现在没办法想,她已经嫁给了他,那他便是她毕生赖以谋生的手段,他要是死了,那她 …… 砰、砰、砰!心在乱跳。
前几天是有听说,一个日本和尚死了。但上海每逢冬天就要死人,算不得大事,街头甚至有专门的收尸队,开着收尸车,日夜处理马路上冻死的乞丐。
太突然了,谁都没料到的事。
车逼近法租界,路上人流渐多,也没有持枪的巡警,同往常无差。
于锦铭回忆着苏青瑶给电话号码时附带的住址,开到巨籁达路的别墅前。
他本打算将人送到就折返,但苏青瑶怕他回去的路上出事,堵着他的车不肯放,非要他先进自己家避一避,等天黑,游行散了,再回去。
她话说得颠三倒四,于锦铭觉得她状态不对,不放心,只得先随她进家门。
小阿七见苏青瑶急匆匆闯进来,身后还跟着一名步伐矫健的年轻男人,正要上前去问,却被苏青瑶劈头盖脸一句“先生呢?回来没!”吓到了。
“什么?先生、先生怎么会回来?他不是到晚上才——”小阿七立在原处,磕磕巴巴。
“司机呢!吴妈!司机回来没!”苏青瑶撇过头,脸色惨白,无头苍蝇似的乱转。“回来了叫他开车去找先生!”
于锦铭皱眉,几步上前,从身后搂住她的肩。
苏青瑶反过来推他,使了浑身的力,失魂一般,眼珠子黑得骇人。“你放开!他不能死!”
徐志怀要是死了,她就成了寡妇,一个没有孩子的寡妇,跛着脚,娘家家道中落,还怀揣丰厚的遗产。在这个凶恶的世道下,想骗她、害她的人,比蜂蜜罐里的蚂蚁还要多!这些人里甚至包括她的亲生父亲。
于锦铭揽住她的腰,抱起来,把人摁到沙发。
苏青瑶不停掰他的手,挣扎着,声音发抖地叫于锦铭放开。
她必须把徐志怀找回来 ……
“你先坐下!大不了我去找。”他道。
苏青瑶愣愣望着他的脸,紧张的神经稍稍松弛。
她嘴唇动几下,出不了声,眼睛眨了下,竟无声地落下泪来。
于锦铭叹息,俯身拥住她。“别怕,别怕,没事的 …… 实在不行,我替你去找他。”
她靠在他的臂弯,好像被抽筋剥骨,身子在他的怀抱里软下来。
不知哭了多久,玄关忽而传来几声呼喊。
“青瑶!青瑶!”
苏青瑶抬头,鞋也未来得及穿好,便脱开面前男人的怀抱,背对他,跌跌撞撞跑向门口的人影。
跑太急,纤弱的身影一颠一颤地扑向玄关的男子,急切地握住他的手,嗓子眼发出几声捉摸不透心情的哽咽,既喜又悲。那男人俯身环住她的腰,在耳畔低语,又托起她的脸,吻去两腮的泪痕。
于锦铭看着,眼皮轻轻一跳,背起手站在原处。
苏青瑶见到徐志怀还活着,惶惶不安的心骤然安稳,很快便止住哽咽。
她抹去面上的泪痕,也挣开丈夫的怀抱,掌心推开他悬在半空的手臂,半天不作声。
徐志怀抚了几下她的后背,抬起头,望见屋内笔挺站着的年轻人。
他第一次见,瞧神情,也不像登门有求于他的。
精瘦,高挑,瞧模样估计有洋人血统,西服是意大利货,售价约三百块大洋,背手站立,在别人家反倒显出自在的主人姿态,应非富即贵的公子哥。
经验告诉徐志怀,他是个桀骜且冲动的人。
“青瑶,这位是 …… ”徐志怀手搭上妻子的肩。
苏青瑶抬头望向丈夫,又低下,嘴唇无声地张了张。
于锦铭见状,大步走近,目光低低扫过苏青瑶,转而下巴一抬,正对上徐志怀的眼睛。
“徐先生,百闻不如一见。在下于锦铭,久仰大名。”他两臂散漫地交叉握在身后,丝毫没有握手的意思。
“原来是于四少。”徐志怀手不动,仍轻轻捏着苏青瑶的肩膀。“早先听闻您来上海短居,可惜一直没机会拜会。不知您今日过来,所为何事?”
“我又不是生意人,没什么需要麻烦徐先生的。倒是您开工厂,如果在程序上遇到什么麻烦事,审批不过,可以托我找人疏通疏通。”于锦铭耸耸肩,笑了。“我是恰好在外滩遇到了苏小姐,便开车带她四处逛了逛。后来听巡警说吴淞口有日本人作乱,苏小姐孤身在外,该照顾她的 …… 司机,不晓得去哪儿了,我放心不下。这才一路送到家。”
“多谢四少。”徐志怀淡然道,“内人承蒙您照顾。改日徐某得空,定然携礼到您府上郑重感谢一番。”
“没什么,既然人已经送到,我也该走了。”说着,于锦铭两手垂落,转而牵起苏青瑶的手,俯身,在手背印上一个浅吻。“苏小姐,家里的司机还是趁早开除吧。要的时候不在,不要的时候冒出来,没半点用处。”
苏青瑶只觉手背一暖,整个人瞬间似被浆洗过的麻布衫,直挺挺地立在原处。肩上还搭着徐志怀的手,他手指用力,捏的她肩膀有点疼。
第十七章 生死场(二)
吐息的余温留在手背,湿热的仿佛回南天,而她成了挂满水珠的墙壁,任谁轻轻一划,水珠便克制不住地流下。
于锦铭吻过,转身欲走。
徐志怀冷不丁叫住他。 “四少留步。”
于锦铭侧身,淡漠地看回来。
“外头正乱,您回去路上也不安全,不如留下来用一顿便饭,等傍晚游行结束了再回去。”不等于锦铭回复,徐志怀又拉住苏青瑶道,“瑶,去叫吴妈多备一双碗筷,晚上家里有客。”
于锦铭听这话,扯着唇角冷笑了下。
对方作出一种男主人的姿态邀约,他要是推脱,灰溜溜躲开,那就是彻底输了。
“好,那麻烦苏小姐了,”于锦铭应承道,“我还没尝过你的手艺。”
“四少一看就没成家。洗衣做饭这种杂活,哪有让太太动手的道理,肯定是要雇长工的。”徐志怀说着,手指自如地梳理过她的鬓发,又同她道。“去吧。”
苏青瑶拿不稳面前两人的心思。
她既不愿认徐志怀的情,也不敢去想于锦铭的意,因而只来回看着两人,有过节似的你来我往,但面上还是一派客气。
疯了都,苏青瑶想着,手背擦擦发痒的脸,跑去找吴妈。
她本是抱着两人说笑的想法,去厨房准备的饭菜,然而看情况只有她一个人怀揣着开玩笑念头。
三人坐到长方形的餐桌。
往常苏青瑶是坐在最左边的位置,两人相对,但今日家中难得有客,徐志怀让她另外搬一张椅子,改坐那到他手边,他仍是坐主位,对面的位置让给客人。
苏青瑶嫌挤,也嫌怪——他们平时有这么亲密过?
思来想去,她把椅子摆在侧边,谁也不挨。
于锦铭表现地很自在,等开饭的空闲还用公馆的电话打了一通给家里,看看贺常君到家没。徐志怀也没什么特别的情绪,淡淡的,说话也沉稳有礼。
好像只有苏青瑶觉得别扭。
碗筷作响,一顿饭吃到胃里都是闷的,尝不出滋味,苏青瑶随意动了几筷子,便没了胃口。
她搁筷,两根齐齐地架在瓷碗上,心里想着巡警的话。
上海有英法美三国租界,面积是所有城市最大,居住的洋人也是全中国最多。而吴淞路与外滩区直线距离仅有两三公里,步行可达,然而日本人敢在吴淞路暴乱,这······苏青瑶思索着,几近本能地觉得未来一段日子将有大事发生。
于锦铭注意到苏青瑶的走神,主动问起她。苏青瑶偷瞥一眼徐志怀,继而眼神低低的,含混地说自己对下午的事心有余悸,怕接下来会打仗。
“最好不要打。”徐志怀说。“快过年了,这时候冷不丁开战,对市民影响很大。”
于锦铭听了直笑。“倘若日本人要开战,那我们不是迎敌,就是赔款。按徐先生的意思,想不打仗,就接着前清的传统继续议和。”
“是谈判,”徐志怀道,“上海不是北平,民国也不是晚清。四少年纪轻,血气方刚,但也不能轻松一句话,掀了外交官的饭碗,送军士赴战场,置百姓安危不顾。”
“兴许就是因为徐先生这样乐于谈判而非斗争的人太多,所以我们一退再退,一败再败。”于锦铭嗤笑。
苏青瑶一愣,没料到于锦铭会说这样锋利的话。
至少他们从认识,他都是一副散漫且和气的面孔,贵公子该有的模样,但此刻面对徐志怀,他显得野蛮且好斗。
“我从不怕死,但素来鄙夷毫无价值的牺牲。”徐志怀又是觉得好笑,又有些不耐烦,便懒懒道。“真到要开战的时候,便战,徐某也会捐钱捐物。但如今局势尚不明朗,急着要打,不知四少是哪来的把握凯旋——哦,看我这记性,真是年纪大了。四少现在人在上海,不在南京航空署,是还没进军队开飞机呢。”
这话戳到于锦铭的痛处。
他皱起眉,不答话了。
苏青瑶短促地吸了口气,急忙站起来,椅子腿蹭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于先生,时候不早了,再晚恐怕回去的路上有危险。”苏青瑶道。“我送你出去。”
于锦铭望向她,神色软上几分,起身同她道:“麻烦了。”
徐志怀并未阻拦,胸有成竹地看妻子送客人出门。
他独坐了会儿,觉出些闷,抬手一看表,她才走不过三分钟,真有些度秒如年的滋味。
徐志怀不耐烦地敲了两下餐桌,朗声叫小阿七送雪茄盒过来。
他剪掉茄帽,划亮雪松木火柴,均匀点燃,递到唇齿间。
缓慢吸上一口后,他从唇间拿开灼烧的雪茄,抬眸,问小阿七。“今天那个男人,你听太太提起过吗?”
小阿七用力摇头,“没有没有,怎么可能的事!太太身边连女的朋友都少,哪来的男人。”
“嗯。”徐志怀低低应一声,衔着雪茄。
火星如发烫的烙印,烧着,顶端积攒出沉沉的死灰。
那抹烧尽的灰,一如此刻的天,将暗未暗,惨白中隐约透出日暮的焰色。
苏青瑶将他送出家门,于锦铭不走,反靠在车边,伸手拉住她的小臂。
“苏小姐,你爱他吗?”于锦铭轻声问,有些胆怯,舌面宛如含着诱人却易化的糖,不敢太用力地呼气,也怕牙齿将她咬碎。
苏青瑶装傻。“谁?”
“徐志怀。”于锦铭声音大了些,显出一种执拗。“你爱他吗?”
“我们是夫妻。”苏青瑶勉强笑了下,避而不答。
于锦铭立刻道:“我没问这个。”
“于先生,我的父亲,花了很大的力气把我嫁给他,他也给了我父亲很多帮助。”苏青瑶拨开他的手,说。“所以不论是我离开他,还是他抛弃我,都会有许多人要来责难我的。”
“那你呢?你的想法就不重要?”于锦铭手心空空地问。“我只在乎你怎么想。”
寒冬凛冽的风紧紧地吹,他觉得有股砭骨的湿冷侵入了四肢百骸,后脑的神经也绷作一根快要断裂的线。
“我……我没有想法。”苏青瑶的沉默凝作一声哀愁的叹息,她抬头,眼睛望向他,黯着。“快回去吧,路上小心。”
于锦铭欲言又止。
他干笑一声,随后拉开车门,坐上车,没有与她道别便踩下油门,走了。
苏青瑶目送轿车远去,垂眸在原处出神许久。风紧,她的手脚被冻得冰凉,几近没有知觉时,飘摇的神思才被拉回。
折返回屋。
餐桌空荡,桌沿搁一支抽到半途的长雪茄,积一短截烟灰,与一个空了的方形酒杯,剩下还未融化的冰块。
苏青瑶叫来小阿七,问她,先生呢?小阿七说,先生上楼去了。苏青瑶游移片刻,又问,先生有没有问你什么?小阿七答,有,他问我认不认识今天过来的先生,我说不认识。苏青瑶心里道一声,果然。接着,她摆摆手,叫小阿七继续忙,收拾完了早些睡觉。
她一个接一个台阶走上楼,洋楼的阶梯平整宽阔,与弄堂或老宅不同。她童年走过的楼梯,是一条极尽扭曲狭窄的羊肠,散发着似有似无的骚气,好像要把一口她吞入,磨石子那样将她折腾圆润。
苏青瑶推开门,见徐志怀坐在矮脚椅上喝酒,面前一张花砖茶几,大衣搭在靠背,两只长长的袖子曳地。
他抬头,慵懒地看向苏青瑶,招招手,叫她过来。
苏青瑶莫名心虚,尽管她跟于锦铭八字没一撇,可看到丈夫,她还是有些慌。
徐志怀搂住她,让她坐到腿上,额头无言地贴在她的鬓角,良久。
“志怀?”苏青瑶唤他。
“今天吓到我的小夫人了,是不是?”徐志怀尾调上扬,唇含住耳廓的软骨。“让你担心了。”
苏青瑶没作声。
因为她自始至终是为自己哭的。
“别怕。”他又说。
苏青瑶淡淡道:“能不急吗?你死了我怎么办。”
徐志怀轻笑,手指撩起她散乱的长发,又垂落,两臂环住她的腰,扣在怀中,低头吻她。
他嘴里有焦糖与烈酒混杂的甜味,被那样抵入胸膛,深深地舌吻,苏青瑶感觉胸口渐烫,有种愉悦的眩晕顺着口涎渗入自己的躯壳。
“喝酒了?”她喘着气问。
“就几杯。”
“几杯什么?”
“朗姆。”他道。
“少喝点。”苏青瑶一手抵在他的胸膛,脚尖点地,要从他怀中溜走。
徐志怀突然说:“青瑶,你什么时候认识于锦铭的?”
苏青瑶僵在原处,勉强道:“谭碧好心帮我介绍的,说认识他对你我有好处。”
“也是,四少风头大的很,他一来上海,多少家的小姐都没了魂……瑶,你觉得他怎么样?”
“还行,他人蛮好说话的。”苏青瑶斟酌着自己的态度。“这些事跟我也没什么关系。”
“小乖,这世上有些不能做的事,假如你哪天真去做了……当然,我是说如果——如果有一天,你犯傻去做了。”徐志怀慢悠悠说着,一手掰过她的脸,虎口卡在下巴,唇间的酒气带着笑音喷在她脸上。“瑶,那天,我会报复你的。”
苏青瑶唇微抿,脸色有些发白。
头顶高悬铡刀的人,怎么能和手握铡刀起落绳索的人,谈爱情,哪怕对方一次次许诺这刀永不会掉,但坐在刀下的囚徒如何敢信。
这么些年,她没法爱他,多半出于此。
“说着玩的,你还当真了。”徐志怀很快又改口,给了两个迥然不同的回答,“没什么是你不能做的,做错事了我也会帮你解决。瑶,我是你丈夫。”
说罢,他放开她,起身提起出门穿的外套,走下楼。
他找到吴妈,将大衣递给她,道:“明天出门丢垃圾顺道扔了,别让太太瞧见。”
吴妈接过,看了看,正想说这衣服瞧着还新,怎么要扔,一翻,右侧腰部的内衬赫然出现一道笔直的裂口,足有一根食指的长度。
“这、这,怎么搞的。”
“日本人拿刀划的。”徐志怀冷然道。“这回不是普通的暴乱,是蓄谋已久。”
吴妈两手攥着外衣,小声问:“太太怎么说?”
“她没必要知道,我已经回来了。”徐志怀看向窗外,暮色四合中,正落雨。“你也别多嘴,传出去了唯你是问。”
第十八章 生死场(三)
一步步入夜,天乍寒,雨飘飘洒洒地落。青灰的幕布零零落落涂抹着水痕,一些惨凄,一些颓唐,雨珠打在临街的瓦檐,沙——沙——沙——
于锦铭一路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开车回家。
他停好车,拿钥匙开门,进屋走到客厅,在墨绿色的沙发坐下。
贺常君听见于锦铭关门的响声,从书房出来,问要不要吃饭。要没吃,趁还能叫,他赶紧打电话给大酒楼点菜,叫堂下伙计送到家。
他刚从谭碧那儿送盘尼西林回来,棉袄上一股香喷喷的脂粉味。
于锦铭不答,自顾自点上一根细烟,靠着沙发,仰头喷出一个烟圈。
贺常君瞧出他神色不对,上前几步,问:“你这么晚回来,做什么去了?叫你买的东西呢?”
“我在店里遇到苏小姐,开车带她兜了一圈,”于锦铭道,“折回来的时候外滩封路,巡警说日本人在闹市,我不放心,就送她回家了。”
贺常君清楚就于锦铭这德行,事情不可能这样结束,便背着手,恨铁不成钢的老夫子那样问:“然后呢?”
“然后我碰见她丈夫,再然后我在她家和她,还有那个男的一起吃了饭。”于锦铭懒散道。
“于锦铭,苏小姐可是有家室的人,你别胡来。”贺常君一撩衣摆,坐到他身侧,看人如见鬼。“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有家室,什么叫有夫之妇,什么叫伦理道德。这闹不好是要身败名裂的。”
“简单,她成寡妇不就行了?寡妇总没家室了吧。”于锦铭托着下巴,微微笑着说。
他说假话也像真话。
说完,还嫌不够似的,于锦铭不紧不慢抽了口烟,又道:“要么我就带她私奔,跑越南去,跑南法去,我不信她丈夫还能追到国外。”
“他妈的,于锦铭,毛子好的你不学,莽劲倒是继承全了!”贺常君看得汗毛直竖,两腿装了弹簧似的,跳起来,嘴皮子简直要磨烂。“你当徐志怀是你能随便招惹的。要我手把手教你宁波帮这三个字怎么写?要真闹出事,得你爹亲自来才能捞你走。奇了怪,上海那么多名媛小姐,你眼睛偏要往别人家瞅,脑子有病!这么能耐,怎么不干脆点,出去搞杜先生的四姨太,那样你死得还痛快些,明儿一大早我就能到上海滩收你的尸!”
于锦铭不理贺常君那火烧屁股的架势,翘着腿,烟圈花儿似的在唇间开。
这包纸烟还是上回递给她的那盒,思及此,他有些舍不得再抽下去,嘴上仍哼哼唧唧地敷衍着面前人,实则在琢磨盒子里剩下的几支烟放哪里比较好。
待对方吐沫星子吐完,于锦铭摁熄了烟,起身,坦然道了句:“我不管,我就要她。只要她愿意。”
话甩出口,扬长而去。
“不是,你在这儿琢磨别人的妻,你还挺有理!”贺常君气急败坏。“学医能不能救中国人我不知道,反正肯定不能救你于锦铭!你就找死去吧!”
于锦铭回到自己的卧房,仰头栽上床,拿出兜里的烟盒把玩。门外,贺常君骂了几句,歇下来,去给酒店打电话叫饭。他独自面对极高的天花板,发着呆,四周的一切朦朦胧胧好似隔了层纱,多余的声音都消失了,唯独他的心,恍如快将水烧干了的铸锅,酸胀地跳动着。
他从来是随心所欲的人,但寻不出缘由的,看见她,突得一下,像双脚戴上镣铐,不再是个独立行走的人,而变作孔雀,变作幼狮,变作一只可怜的小狗,那样低、那样小,欢喜地凑上前,又忧心忡忡地缩回手。
她喜欢我吗?于锦铭忍不住想。她并不多喜欢那个男人,那她喜欢我吗?
这个问题,还没有答案。
那么下次见面,他一定要仔细问问她。
然而老天似是收回了给于锦铭的好运。
几日后,日本驻华公使的公馆遭恶意纵火。
于锦铭察觉出风声不对,急忙给南京的父亲通电话,得到的答复是上海政府正在与日方磋商,叫他稍安勿躁。再问,万一战事起来,南京对上海是何态度,那边答,力避冲突,说完,便挂断。
贺常君更务实,不等于锦铭那边问明白,便急忙出门买米粮油与常用药物,屯在家里,做好将被长期封锁在公共租界的准备。回来时,他说,有人见挂有日本国旗的军舰停进了黄浦江。
二十八日,即农历十二月二十一日,当夜,风云突变。
苏青瑶居住在法租界内,到第二天的清晨才得到开战的消息。
她梦醒,窗外是氤氲的白雾。徐志怀站在窗边抽雪茄,屋内暖如春日,高档烟草的气味熏得人飘飘然。苏青瑶下床,走到窗边,掌心抚过玻璃,寒气结在窗上,无边的迷雾背后,传来若有若无的炮声。
一只麻雀落到玻璃窗外的小台,砂棕褐色的身子在她眼底兜了几圈,炮声之中,忽然萌发几声脆脆的啼鸣,接着,那只小雀振翅,奔入迷雾。视线随之远眺,尽头租界入口处的街道,像犯了鼠灾,一群群逃难的市民堵在租界口,摩肩接踵地等着过铁棚。
徐志怀揽住苏青瑶的肩,掌心焐着她冰凉的脸颊,将她搂入胸膛。
“别怕,”他低声道,“有我在。”
苏青瑶也抱住他,紧紧依偎。
在那一刻,他们这对义务上的夫妻确是只拥有彼此。
苏青瑶虽不知战事将起,但相信了自己前几日的直觉,借储备年货,购入了许多米粮干果与腊肉,足以支撑到过完年。
家中的佣人,不论长工还是临时雇的女佣,想留下的,都可以暂且留在公馆避难,工资照常发放,若放心不下家人,想离开的,可以带双倍工资与两包蒸糕、两串腊肠走,算是苏青瑶给他们发的拜年礼。
日本人从虹口向闸北进,与十九路军交锋。
他们不敢轰租界,因而绝大多数临近闸北的市民都往最近的英租界涌,一部分躲在家中避难,也有部分涌入法租界。
徐志怀将自己在法租界有的空屋尽数租出,能住四口人的屋子按十六口人租,尽管如此,依然有许多付不起租界高昂房租的难民露宿街头,卷一张捡来的破布,睡马路。
原先就住在租界内的居民倒是没什么感觉,灾祸不落在自己头上,永远不晓得亡命的苦,反倒是因手头的空屋大量出租,发了笔横财,正高兴!
任外头雨打风吹,此处岿然不动,少爷小姐洋人们依旧日日晨起遛狗,坐在街边喝一杯热咖啡。
枪炮声在那头,他们在这头。
过去四五天,战事仍集中在闸北,人们口耳相传着十九路军英勇抗敌的消息。
又迷迷糊糊地混了几日,到二月三号,离大年三十除夕夜仅有两日。苏青瑶一觉睡醒,嗓子干疼,不知是哪股邪风在这节骨眼将她吹伤了。她本想靠自己熬过去,然而又忍了一天,次日,小舌发炎,竟连半句话也说不出。
家里没有备药,
徐志怀勉强忍着焦躁,叱责吴妈与小阿七几句后,叫司机开车,送两人去还在营业的药房。
开战至今,这是苏青瑶第一次上街。
她透过车窗,瞧见街边,慈善组织支起了施粥棚。连绵的黑发聚在一处,好似黄土地上压着连绵的黑云。大锅里,灰白的汤里淌着稀稀拉拉的米粒,搪瓷面盆里盛着腌萝卜干。
有一人来,施粥的人便舀一碗米汤,夹几根腌萝卜干,递去,然后挥挥手叫下一个上前。前一个端着碗,蹲在街边,举起碗,嗓子眼发出可怖的悲鸣,喉结一缩一缩,呼噜呼噜地喝,两口就没。
租界的巡警在周边巡视,掂量着警棍,他们瞅着谁不够规矩,就上前,踢几脚,这种事没人敢反抗,也没力气,哎呦一声,拍拍屁股溜走。
但这几日雨后春笋般冒出的野妓非但不怕他们,还要亲亲热热迎上去,冲他们挤眉弄眼地比着手势,竖三根手指,意思是三块大洋搞一次,晃一晃,表示加倍包一晚,随便干。
自难民的深海划过,去到药房,徐志怀搀着她下车,整皮狐狸毛的大衣严严实实裹住她,只一张脸露在风中。租界的药房,各项药品储备还算齐全,但物价飞涨,早已超出寻常市民的承受范围。医师看完情况,简单开了药,一算,好几百大洋。
买完回来,徐志怀给她喂药,叫她早些睡。
入夜,她冷不丁发起烧,半边冷半边热,好似头颅在密布的炮火下,而身子埋进了森冷的地窖。
恍惚间,耳边传来白日所听见的一切声响,一会儿是仰头喝稀粥的咕噜噜,一会儿是女儿家娇俏也古怪的笑声,一会儿是远方闷雷般的炮声······无穷无尽地呻吟。
小阿七吓得直哭,在一旁拧着冷毛巾,眼泪一滴滴掉进脸盆。
徐志怀见状,意图披衣出门,沉声道:“我去给西洋医生打电话。”
苏青瑶拽住他的衣角,五指揪到发白,奄奄地哭道:“不要,你不要走······志怀,你不许抛下我。”
“别犯傻。”徐志怀叹息着坐到床畔,反握住她的手,温热的唇落在她紧闭的眼眸与鼻尖。“瑶,我哪怕自己死,也不会让你有事。”
第十九章 生死场 (四)
苏青瑶听了这话,依旧不敢撒手。
徐志怀不忍心掰开,便叫小阿七抱一床厚被褥到沙发铺好,接着将她拦腰抱起,放到沙发上,盖好被褥。
徐志怀坐在沙发边,一手探进去,仍紧紧握着她的手,另一手翻电话本,拨号。
外头在打仗,炮火连天,又有大量难胞涌进租界区,没饭吃,再体面的市民也能被逼成乞丐和流氓。天一黑,鲜有医生愿意出诊。徐志怀翻遍电话本,逐个打去,竟叫不到一名医生。
倒有几个愿意会诊,但要求病患去,自己绝不出门。
眼看苏青瑶烧得近乎昏迷,徐志怀顾不上太多。他从书房的保险柜里取出手枪,检查过子弹,叫来司机,抱她上车,朝诊所去。吴妈翻出衣橱里最厚的水貂皮袄,盖在女主人身上,目送两人离开。
寒夜漆黑,云层间隐有猩红的光遥遥迸发,如同火盆里的炭块飞溅出的火星。寂静被远方疏疏落落的枪声,剪切成一截一截的片段,天也一阵亮一阵暗,反复无常。
乌黑的轿车在空荡的道路上奔跑,苏青瑶枕着男人的大腿,手脚缩着,忽然想起曹操那匹叫绝影的良驹。
她与这座城市一同瘫倒,满头黑发沿着男人的膝头流淌,汇成一条散发着蔷薇香的河流。
徐志怀手肘撑在车窗,划亮一根火柴,点烟。
淡淡的硝烟混合着香烟味,在她的面前灼烧,热腾腾的脸颊映出他手指的影,因颤动的火而交错,仿佛叶片凋敝干净的树的枝干。
苏青瑶抬起手,掌心贴在男人未刮净胡渣的下巴,摩挲。
徐志怀垂眸,看向她。
“志怀,你怕吗?”苏青瑶拾回些神智,轻声问他。
“还好。”徐志怀答。
他再一次握住她的小手,包在掌心,塞回皮袄。
“你不用管我,我吃点阿司匹林,再睡一觉就好。”苏青瑶有气无力,一字一句像是梦呓。“万一出了事,我死了,没什么,死了就什么也不知道。但你要是死在我前头,我连接下去怎么活都不晓得……日本人现在打到哪里了?要是真打进来,上海沦陷,志怀,我一个人跑不动的。我宁可死在你前头。”
“瑶,我最恨你这点,”徐志怀握她的手突然很用力,苏青瑶有些叫不出的疼。“我们是夫妻,我需对你负责,你总不肯记。”
是的,是的,他就是这样的人。
他不嫖妓,不养歌女,也不娶姨太太,养她、护她,也管着她、干着她、统治着她,称职地扮演一个蛮不错的丈夫的角色。她也没差别,是个得体的妻子,不亲近、不疏远,大家都很客气地过日子,一年,两年,三年 …… 然后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就等老了,哐当一下,某方摔倒在地,爬不起来,另一方给他或她敛尸哭丧。
但现在仗打了快一周,租界人满为患,市区随时有爆发巷战的可能,头顶日日响着飞机的引擎声,他们没有十年、二十年可以熬了,真要死,现在黑暗里响两枪,他们便能一起被射死。
“我也恨你总那么小孩子气。”徐志怀补充。“开始是不听话的孩子气,现在是有事惹你不高兴,你不肯说,但又要在心里怨我很久的孩子气。”
“烦死了,徐志怀!”她发高烧,有点分不清自己在说什么。“我也讨厌你,这个人浑身上下哪一点,我都讨厌!”
“不许。”徐志怀飞快地说,夹着烟的那只手靠过来,指腹点住她的唇瓣。
苏青瑶哼了声,脸埋进毛茸茸的皮袄里。
路程还算近,车很快开到诊所,医生已穿好衣服等候。一栋洋房,楼下是接待病人的场所,楼上是医生与他太太的起居室。苏青瑶强打起精神,折腾了一个钟头,打了两支药,然后在楼下的病床睡了一夜,到天亮,退烧了。
她睡醒,见徐志怀坐在床畔的靠椅,身上盖着大衣,头倚着墙壁睡了一宿。
苏青瑶撑起身,手臂推了推他,把他叫醒。“我们回家吧。”
徐志怀应了声好。
他起身,叫医师过来确认无碍后,提起大衣。
出门,白雾蒙蒙。
万物与他们一同陷入墓碑前的寂静。
半空,飘着烧尽的纸灰,在一片银箔般寒冷的白里徐徐飞来,无数纯黑的余烬,雪那样纷纷而落。完了完了,商务印书馆烧完了,亚洲第一的东方图书馆也烧完了,三天三夜的大火,文字与文学一同被毁灭,人们在文明的废墟中迎来了除夕夜。
苏青瑶发过汗,身子舒坦许多。
她赶在除夕夜前,又一次清点储备粮。专供初一吃的蒸糕做了许多,喂完公馆上下十来张嘴,还有剩。
苏青瑶想托吴妈分一些出去给附近的难胞,又怕徐志怀不同意,毕竟打了这么些天,丝毫没有休战的意思,保不准哪天租界也没粮食可买。
她惶惶不安地去书房找到徐志怀,说了自己的想法,怕他反驳,还特意添了一句——这可是过年呢。徐志怀笑了下,说他没落魄到供不起家里的粮食,继而又重复了一遍她的话,说,对,这可是过年。苏青瑶也笑,没说话,出去了。
战火中的新年较之往常惨淡许多,一眨眼便惨淡地度过。
还在打,双方交火地点到了吴淞口,十几天过去,被困在租界的人们早已麻木,能过一天是一天。
简单用完饭,苏青瑶洗了澡,换上睡衣,去酒柜取一瓶红酒斟满。她长久没抽烟,有点犯瘾,但徐志怀不晓得她抽烟这档子事,在他眼里,她冰清玉洁,所以她也没处弄。
独酌几杯,她好似是拿酒瘾代烟瘾,有些忍不住,又去拿了一瓶。
苏青瑶披着貂皮袄,席地而坐,慢慢啜饮着。
徐志怀进屋,见她双颊微红,心有些痒。
他俯身,指尖撩了下她垂落的鬓发,才洗完澡,发尾略湿。
苏青瑶扬起脸,浅笑道:“回来了?事情办得怎么样?”
徐志怀心思并不在此处,敷衍地应了声。
他站着,居高临下地抬起手,指腹刮着她的面颊,转而又落到唇瓣,拨开,食指与中指一齐探入,压在嫣红的舌面搔着。
“怎么突然想起要喝酒?”徐志怀问。
苏青瑶躲开他在口腔作弄的手指,偏过头,眼神低着。“没什么,就是一下很想。不可以吗?”
他这条羊毛西裤的裤管略有些短,英式皮鞋上,两条锁边线下,露出一截黑袜。
徐志怀不答话,单膝跪下,两手捧住苏青瑶的脸,轻轻吻她微红的眼角。渐急的呼吸使得酒气熏上来,苏青瑶鼻翼发出一声细小的哼音,手臂摆了摆,想脱身,可又挣不开。仓促间,嘴唇似有若无地从他的唇上擦过,如同脚踝拴着丝线的鸟,自由地飞一段路后,便不能再往前飞,线被他拿捏在手里,一收一放,甜蜜并痛苦的滋味。
徐志怀见状,掌心撑着地板,坐下来,胳膊绕到后背,搂住她的细腰。苏青瑶俯身,额头抵在他的颈窝,又忍不住哼了哼,呜呜咽咽,小猫打喷嚏似的。男人忍不住笑了,大抵是觉得她可爱吧,愈发将她搂紧。
深夜,万籁俱寂,远处依旧能听见枪炮声。
这个城市还在打仗,而他们依偎在一处,好像除了彼此依靠全无办法。
苏青瑶听着丈夫的心跳,问:“志怀,如果上海守不住了,你预备怎么办?”
“去香港,”徐志怀仔细答,“我在香港还有几套房,万一沦陷,你先带小阿七坐渡轮去香港,住在那里,一些金条和银元你随身带在箱中,到香港后,也好有财物傍身。我处理完事,再带老师他们过来找你。老师他们会单独住一栋洋楼,我们还是在一起,假如时局有好转的可能,住在香港回来也比较方便。”
她随口问的,可他答得像仔细思考过千百遍。
“嗯,听你的。”苏青瑶阖眸,有些犯困。
她不知自己什么时候睡去的,再醒来,已经是第二日,她躺在床上,身侧空空如也。
用完早餐,小阿七告诉她,先生有事出去了,另外,有一通电话打来,是个自称姓谭的小姐,问太太今天下午三时,有无空闲去租界入口的铁栅栏接她,并容许她在公馆内暂住几日。
苏青瑶听闻,半是惊半是疑。
战事进行了十余天,照理说谭碧应当早就进入租界避难。她的卢月楼离英属租界近,苏青瑶还以为她是躲进了公共租界区,可这突然打来的电话,真把她搞糊涂了。
虽一头雾水,但苏青瑶没有拒绝。
她准时抵达租界口,预备先把人接来,再与徐志怀商量。
“苏小姐!”谭碧喊。
她独自前来,手提一个行李箱,戴着一顶黑呢帽,大衣敞开,腰间系带随意挽作一个结,旗袍的高领护甲般紧包着她的脖子,猪肝色的绲边,布料印黑红郁金香,衣摆迎着寒风飘摇。
兀自矗立在愁云惨淡的人群中,她是最不像难民的难民。
谭碧亲亲热热地迎过来,挽住她的臂膀,肌肤依旧透着甜香。
她说,战事刚起来的时候,她给恩客们打电话,拜托他们派车,接她和她手底下的姑娘们进租界。有能耐的大多是人精,不愿在这节骨眼上冒风险,其中几个稍微有点良心,没白在她身上爽那么多回,派来了车,但只管送进租界,往后死活一律无能为力。
“呸!要紧关头,各个是软脚虾!骨头比鸡巴还软!”谭碧骂。
她手头的钱供自己一人活足够,做老本行也能过得挺滋润,但拖家带口,养着手下那帮姑娘,还要给租界的地痞流氓交保护费,花钱打点各方巡警,渐渐的,也全花光。
她带着姑娘在租界混了几日,勉强过完年,便遣散她们,叫她们去找曾经最要好的姘头,直接冲上门,撒泼上吊,谎称怀孕,什么都行,用尽手段也要赖上他们。
当初谁干的烂逼,如今谁还债,闹他个鸡飞狗跳!
至于谭碧自己,收拾好铺盖,提着唯一的箱子,穿过炸毁了的上海市,从公共租界一路搭便车来到这里。
“怎么现在才给我打电话?”苏青瑶叹息。
“因为我没什么可以给你的。”谭碧轻笑。“有人想要我的钱,有人想睡我的身子,但你,苏小姐,我什么也不能给,所以只能最后找。”
“没关系,我什么也不想要。” 苏青瑶看着她,说。
第二十章 理智与情感
“最怕的就是你这种无所求的人,搞得我心慌慌。”谭碧打趣。“苏小姐要是个男人,帮我这么大的忙,又没一点企图,我说什么也得以身相许。可惜,你是个女人,我也是个女人。”
苏青瑶顺着她的话头调侃:“我要是男人,面对谭小姐这般香艳的佳人,可做不到无欲无求。”
谭碧咯咯直笑,头垂落,与苏青瑶鬓角挨鬓角。
她瘦了许多,小臂一挽上来,苏青瑶便感觉到。往日热腾腾的牛奶变作如今凉掉的稀米汤,但仍是美的。她走在路上,一双含情脉脉的眼四处望,周围有知觉的男人都痴了。那股摄人心魄的魅劲一如肌肤挥散不去的甜香,再憔悴也丢不掉。
两人谈笑着坐车回别墅。
苏青瑶叫来女佣,收拾出给谭碧暂住的客房,继而与她坐在客厅喝下午茶。
茶壶里泡的是英吉利红茶,三层点心塔,三明治、司康、奶油蛋糕,大银盘子摆玫瑰酥糖,几盘中式的芸豆切糕与各色果脯。
这算苏青瑶的家底。
仗打了快半月,她各项算得都很精细。
徐志怀富硕是一回事,大半个上海因战事瘫痪,缺乏物资是另一回事。
谭碧与苏青瑶谈着趣闻,不怎么喝茶,手频繁地往点心伸。苏青瑶见了,悄悄用眼神示意吴妈续点心,问她晚餐吃什么。谭碧掩饰着饥饿,笑吟吟说客随主便。苏青瑶了然,又借尝新鲜的由头,装作随意地叫小阿七拿橱柜里的巧克力。
两人一直聊到徐志怀归家。
男人进屋,习惯性唤苏青瑶过来接外套。昨夜春宵一度,他心情甚好。叫几声,没见人,徐志怀提着纸盒走到客厅,见斜斜倚靠在自家沙发的女人,脸色骤然阴沉。
苏青瑶本是在笑,可瞧男人走来,脸一僵,急忙站起,两手交叠在腹部。
她是先斩后奏。
“谭小姐怎么有空光临寒舍。”徐志怀居高临下道。
“哎呦,徐先生,几月未见,说话这么生分。”谭碧头一扬,花枝乱颤地笑。“我今儿过来是看苏小姐,顺带住几晚,叙叙旧的。怎得,不欢迎?”
徐志怀冷笑。
他晓得谭碧结交的那帮男人的性子,万不敢将小妻往她身边放,径直说:“谭小姐,徐某的家可不是你开的妓院,这里待的都是清白人。”
“志怀!”苏青瑶脸一白,上前几步,挡住谭碧。
“一等妻,二等妇,三等娼,四等婢。您看不上我是应该。”谭碧妖妖娆娆地起身,牵苏青瑶的手拉回她,递去一个眼神,叫她别说话。
继而谭碧嘴畔噙着一抹笑,站到徐志怀面前,笑着说:“徐志怀,我也不是癞皮狗。你要硬赶人,我走,不占你们清白人的地。但夜已深,今儿借你客房住一晚,不过分吧。”
徐志怀望望苏青瑶,目光又移向谭碧,自以为退了一步。“吴妈,去给司机提个醒,明早八点,送谭小姐走。”
苏青瑶夹在中间,有些冷。
谭碧握苏青瑶的手紧了紧,偏头冲她灿然一笑,然后进客房,再没出来。
吃罢了,洗罢了,苏青瑶跟徐志怀回卧房。
她坐在梳妆台前拆发髻。
徐志怀一面解领带,一面盘问她谭碧怎么会在家。苏青瑶含混地说谭碧是来法租界办事,顺道见她,话里拐弯抹角地想说动徐志怀,答应她留谭碧多住几日。徐志怀何等敏锐,几句便察觉出妻子的意图,冷淡地让她给自己一个留人的理由。他在那一瞬,本能地想起于锦铭,觉出些危险。
“我跟谭小姐是朋友,可以吗?”苏青瑶心闷,有鱼刺卡在喉咙里那般,一字一句答他。
徐志怀嗤笑。“听听自己说的话,跟长三做朋友。你跟她是一类人?”
执梳子的手悬在半空,苏青瑶透过镜子看背后人冷酷的面目,顿了顿,道:“志怀,你总这样,什么都要算……我真怕哪天你会算到我头上。”
徐志怀走到苏青瑶身后,手臂横过去,站着,从背后抵住她,强硬地说:“你又开始了。我是叫你弄清楚,谭碧是个妓女,而你是我的妻子。你和她混到一起,对你没好处,对这个家也没好处。你想交朋友,我也有合适的人选,你不听,非自甘下贱。”
苏青瑶听闻,啪得搁下西班牙样式的赛璐璐头梳,在男人狭窄的臂弯转身,仰头呛道:“妓女、妻子,呵,我和她真有分别?没准哪天你会去当嫖客,而我会成为妓女,成为你眼里最下贱的那种女人。天底下的事都是说不定的。”
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像着了魔,非要为谭碧去争这口气。
徐志怀皱眉,勉强忍着愠色,沉声道:“你就这么想我?苏青瑶,在你眼里,你我夫妻四载,你是妓女,我是嫖客?”
手臂揽住她的腰,紧得她疼得头皮发麻。
苏青瑶望他一眼,气话憋在肚子里,不敢再讲。
“你放开,我不想和你争。”她垂头,一双手拧着他,好容易将他铁铸般的手掰开,扶着梳妆台颤巍巍走出去几步,气音不稳道。“我走,我去客房睡。”
徐志怀轻笑,背起手,胜券在握道:“要走?行啊。苏青瑶,你走,我看你出了这个家门,能去哪里。”
苏青瑶身子一滞,脚步停在门关,慢慢地转回头,看着他,轻声说:“志怀,为什么我们总是要吵架 …… ”话音满是茫然与绝望。
说罢,她启门离去。
出卧房门,还是家,她在这个叫徐公馆的地方兜圈。未熄的吊灯照在她脸上,青青白白,像是一面刚磨过的银镜,精巧又可怖,照得她浑身发冷。
苏青瑶宛若大梦初醒,恍然感觉先前日子的依偎全是镜花水月,不是他们之间转好了,而是外头在打仗,炮火连天,谁也出不去,除去眼前人谁也无法拥有。在她以为的粉饰的温情里,唯一的真切是上海随时可能沦陷,她随时会死。
她想,自己真是在发疯,现在上海在打仗,惹谁不能惹他。
可不说,她又咽不下那口气。
她是他的妻,他俩之间有什么事,她都愿意忍,也忍习惯了。那谭碧又做错什么?平心而论,她不是个冲动的人,但她做不到永远像徐志怀这样,什么事都算,把人分成三六九等。她觉得谭碧人很好,值得做朋友,这也不可以?就因为她是人妻,而她是妓?
行至楼下,苏青瑶见小阿七两手抱着不用的旧被褥,往谭碧住的客房走。
苏青瑶叫住她。“怎么了?不是已经收拾好了吗?”
小阿七停住脚,道:“太太,吴妈讲,那些女人都有脏病,不能用客房的东西。”
“她有没有病我不知道?要你们自作主张!”苏青瑶声音骤然拔高。
小阿七被她突如其来的气焰骇到,肩膀一耸,嗫嚅着说不出话。
谭碧不知何时走出门,站在苏青瑶身后。
她换上丝绸睡袍,好似包围在玫瑰色的光晕里,指尖夹着烟,一阵笑,层层荡漾开。
“好了,小姑娘,把东西送进来吧。”她对小阿七说。
小阿七瘪着嘴,进屋放下被褥,匆忙离去。
谭碧又招手,让苏青瑶进来坐。
苏青瑶迈进屋,刚想为适才的事与她道歉,却听谭碧合上门,轻声说,“苏小姐,我没染那些病。”
“我知——”
谭碧抬手,止住她的话,轻柔地继续解释:“但我以前染过,十六岁,在窑子里混的时候。我费了很大的代价,治好了,往后再没有 …… 苏小姐,除了你,我没跟任何人说过。徐先生说我不干净,是真的,我是不干净。”
苏青瑶心里一涩,立刻反驳道:“没有的事,你是我见过最美的女人。”
谭碧先是一愣,继而低下脸,笑得像挂满沉甸甸红花的枝条在风中摇曳。
“哎呀,苏小姐,再这样,我可要爱上你喽。”她抽一口烟,徐徐喷出。
那口掺杂着薄荷叶的白烟在两人之间慢慢消散。
谭碧撩起衣摆,大步走到床边,拉苏青瑶坐下,指甲盖弹了弹烟灰,问她要不要喝酒。苏青瑶不愿回去面对徐志怀,便点头说要,还问谭碧今夜能否和她一起睡。
谭碧自然说好。她打开行李箱,掏出一瓶法文标识的红酒,又拿一柄银剪子。苏青瑶起身,刚想去拿开瓶器,却被谭碧叫住。她举起剪刀,扎入软木塞,先掰掉上半边的木头,再将余下的部分朝内使劲一捅,砰一声,木塞子掉进酒瓶。
“喝吧。”她说着,递来。
苏青瑶接过,漆黑的眼珠子对着暗红的酒,犹豫片刻,她举起酒瓶,狠狠灌一口。动作太急,一道细长的红痕沿着唇角流到脖颈。她抬手,手背草草擦干酒渍。谭碧扭着水蛇腰,四仰八叉地倒在床榻,从她手中拿过酒瓶,也对嘴喝上一口。
谭碧告诉苏青瑶,这酒是她从前一个相好送的,现在娶了个门当户对的老婆,回陕北继承家业了。
她说,当年那男人发疯一样追她,一夜几万几万地撒,两人白天黑夜发情的野猫那样交欢。后来他爹叫他回陕北,他问她要不要跟他走,最后花一笔大的,将她赎出来。
虽没明说,但谭碧心里清楚,去了,就是进深宅大院当姨太太,何况他也没让她心动到离开上海,便婉拒。那男人蛮体面,从拍卖行买来一个翠玉镯子与一瓶红酒,托人送给她,不声不响走了。
苏青瑶听完,问谭碧有没有一瞬间想过要跟他。
“没,我又不喜欢他。总不能因为他对我好,我就要为他守贞。”谭碧举着烟,仰面躺在床上,望她,蒂头的烟灰细雪似的飘。“苏小姐,感觉骗不了人。难道我们是没有感情的玩偶,没有欲望,没有主张,也没有脑子吗?只要有人对我好,我就爱,对我不好,我就不爱?这么些年,睡我的男人没一万,也有八千,想抬我回家当姨太太的,少说也百来个。但我都不喜欢,所以我谁也不跟。”
感觉?苏青瑶细细咀嚼着她的话,一时有些茫然。
“你呢?”谭碧将酒瓶递到她唇边,反问。“你和于少。”
苏青瑶心突突跳,是戳中心事的羞耻。
“我跟于先生什么也没有。”她接过酒瓶子,说。
“是嘛,他上周才与我通电话,问你的事,”谭碧漫不经心道。
苏青瑶立刻接:“他问什么?”
话出口,便成了泼洒出去的水,收不回来。
谭碧揶揄一笑,道:“他向我问你的近况,我让他自己打电话给你,他不愿,说上回跟徐先生相处得很不愉快,怕打过来,撞上徐先生,害你难做人。”
苏青瑶低低“哦”一声,仰头,连灌几口冰凉的酒,心里烫烫的,酒意摇摇晃晃爬上头,真觉得自己也要被泼洒出去。
“我这回能从公共租界过来,进法租界,也是靠四少的关系。”谭碧接着说。“他托我向你问好。”
苏青瑶沉默片刻,拨了拨散乱的长发,胆怯地问:“他呢,还好吗?”
“四少在替国军募捐物资,”谭碧答,“还算好,就是忙,整个人憔悴许多。”
苏青瑶应了声。
“苏小姐,你和四少,是他不愿还是你不愿。”谭碧试探着问,见苏青瑶微妙的神态,心中有了数。“你不愿 …… 四少表面好相处,但骨子里蛮疯的,很执拗,凡是喜欢的东西都要拿到手。但他分明想打电话找你,却说怕你难做人,已经是愿了。”
“谭小姐,我是嫁了人的,我丈夫就睡在楼上,还谈什么愿不愿?这话往后不必讲。”说罢,苏青瑶举起酒瓶,将余下猩红色的酒液饮尽。
谭碧抹了把脸,甜腻腻的香味混杂着面霜的浮脂,揩到手心。“苏小姐,我说句下贱的话,你别嫌我是个没上过学的娼妓。”
“叫我青瑶吧,”苏青瑶叹气,“我以后叫你阿碧。”
“好,青瑶,要我看,你想的实在太远。”谭碧闲闲地说来。“八字没画出第一撇,谁晓得往后怎样。对四少,你或许只是感觉聊得来,所以想多相处,也可能只是想得到一个拥抱,又或进一步,一个吻,更进一步,有男女之欢 …… 到底会走到哪一步,第一步还是最后一步,不迈出去,永远不晓得。但我不想你分明有感觉,却连第一步也不肯试,害自己后悔终生。”
苏青瑶无言许久,仰头看向天花板,目光又似透过了天花板,在看头顶压着的别的什么东西。
“武松杀嫂,宋江杀妻,奸夫淫妇浸猪笼,通奸之罪判三年。”苏青瑶幽幽道。“试了,被发现,要完蛋的。”
“不被发现不就行了。”谭碧极轻巧地说。“干这事,我最在行。”
又是一阵沉默,再开口,苏青瑶转了话题,眉目柔软地笑道:“你把能砸你饭碗的秘密告诉我了,我也把能砸我饭碗的秘密告诉你了,我们往后,谁也不能背叛谁了。”
谭碧随之而笑,道。“蛮好蛮好。”
第二日一早,谭碧便提着唯一的箱子离开。
苏青瑶半夜趁她在睡,偷偷起来,往箱里塞了些蒸糕与糖果,第一次见,她喂她摩尔登糖,应是喜欢吃甜食。还有自己手头私存的一小笔钱,也分一半给她,聊胜于无。
送谭碧走,苏青瑶失魂落魄许久。
她是徐志怀的人,但这家不是她的家,她没有任何权力留下任何人,好可悲。
折回来,她见徐志怀坐在丝绒靠垫的扶手椅上,给她剥花旗橘子。黄橙橙的圆橘挨个码好,排排放在朱漆圆盘内。抬头见她冷着脸回来,徐志怀招招手,叫她坐过来。他掰开橘瓣,喂她一口。她张嘴咬住,汁水飞溅,酸甜的滋味弥漫。
“青瑶,你要是想怪我狠心,就怪吧。”徐志怀眼神温柔,指腹抹去唇角的渍。“留她,就算我不说,旁人又会怎么看?对你的名声,对我的,对你父亲的,都不好。要实在喜欢,等战事结束,你们私下来往,约着喝下午茶什么的,都行。”
苏青瑶直直看向他,没回话。
徐志怀皱眉,又尽力软着口气哄她:“昨晚我话说重了,我道歉。”
“没关系,你说的是实话,”苏青瑶淡淡道。
正因为全是实话,所以才如此伤人。
徐志怀欲言又止,恰在此刻,电话铃响了。未等徐志怀有所反应,苏青瑶便急忙起身去接。
拎起听筒,苏青瑶听到一个格外耳熟的声音。
“请问是徐公馆吗?”
苏青瑶朝四处慌张地张望一番,手护住听筒,将信将疑地问:“于先生?”
那边短暂地顿了顿,轻柔道:“是我,苏小姐。”
“你怎么打电话来了?”苏青瑶呵气似的在说话。
他答:“我是来请你 …… 你们,参加募捐会的,为正事。”
走廊传来脚步声,徐志怀跟过来,问:“青瑶,谁的电话?”
苏青瑶抬头,望向丈夫。
眼前的男人是她的理智,而听筒那头,是她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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