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春冻(上)
徐志怀见苏青瑶没应话,几步上前,拿过听筒。
他举着,面无表情地听。另一个男人细碎的话音传递在这对夫妻之间,听不太真切。苏青瑶惴惴不安地仰起脸,看他的下巴,攥紧的手心略略渗出热汗。
无言良久,徐志怀口吻极客气地应一声,“多谢四少相邀,徐某定会准时出席”,便挂断。他低头看向妻子,张张嘴,又顿了顿,依旧好脾气地询问她想不想出席募捐会。苏青瑶故意抿唇,佯装思索后,同徐志怀淡淡道一句,也行。
徐志怀点头,掌心抚过她的长发。足不出户快半月,她头顶新长出的直发如同一匹冰凉的缎子。
徐志怀想起自己初见她,他与她的父亲闲谈,她的继母奉完茶,唤她出来见客。叫了好几声,她才拧着手,趿拉着布鞋,一脸不高兴地走到他面前,长发披散,颇有长干行“妾发初覆额”的意蕴。她父亲看她,皱起眉,继母见状,急忙将她推回去,再出来,规规矩矩盘好了头,素白的脸仍浮着淡淡的怨气与惧意。
徐志怀摸了摸,放下手,说给她请人来重新卷烫。苏青瑶觉得没必要,推脱道,在打仗。
他听闻,低头望她,又蹲下身,与她平视说:“青瑶,我是你丈夫。我会尽我所能给你最好的,其他作夫人有的,你会有,没有的,我要能承担,你也会有。但有些事,你必须听话,你看不到后果,也付不起代价。我承认,我有时说话不够顾及你,这点向你道歉。”
话说第二遍,苏青瑶多少嫌烦。
她敷衍地应两声,避开他,上楼去了。
徐志怀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想追,没追,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烦躁。
他觉得自己占理。
不能留谭碧的缘由再三解释了,那句“出了这个门你能去哪儿”,他说完,反应过来伤人,现在也道歉了。退一步讲,前夜那样缠绵温存,结果为个外人,便说自己是妓女,将他比作嫖客,就不伤他?
可苏青瑶铁了心,偏要为谭碧争一口气,这种情谊可遇不可求,男人不会懂。何况他那句话,伤在它是真话,不是他摆低姿态,哄一哄,她便能粉饰、忽略,重新睡去,忘掉离开他,自己将无处可去的悲哀。
两人就这样暗暗较劲,拧巴着,拧到一同乘车去募捐会。
场地借的是法租界内一位新加坡华商的旧公馆,大敞的铁门外,乌黑的轿车早已排满两侧。部分宾客在铁门前下车,徐志怀瞥向后视镜,给司机一个眼神。对方会意,轻踩油门,驶到门关渐停,胳膊递出一张请柬。接客的随从扫了眼,抬帽放行。
轿车驶入深阔的花园,停在正屋。
徐志怀先下来,拐到苏青瑶那一侧搀她出车门,而后揽着她的肩步入前厅。此处守候的侍女瞧见两人,急忙上前接了苏青瑶的氅衣与徐志怀的皮袄。再往内,进正厅,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派头与开战前无差。
一进门,便有徐志怀的旧相识前来问好,苏青瑶陪在一旁应酬,听着来往的喧笑声,略有些恍惚。眼前人换了一拨又一拨,她笑得脸发木,有些颓了。徐志怀瞥她一眼,谢绝宾客,领她在戏台子前落座。
少顷,眼底递来一盅茉莉香片,缸豆红的,悬停在碧色的衣摆上。
苏青瑶偏头,朝身侧的徐志怀望。四目相对,他目光平淡,同她道,“拿着”。苏青瑶不作声,接过,抿了点茶水润嗓。她喝完,徐志怀又顺势接回,唇挨着她的口红印,啜上一口。
等了许久,操持乐器的艺人们陆陆续续到场,那个她想见又不敢见的人,却迟迟未露面。
苏青瑶心不在焉地发着呆。
她想环视一圈,找一找,可她丈夫就坐在身侧,不太敢,只得佯装脖酸,趁仰头揉脖子时,眼珠子瞥上一圈,又很快地低下脸。
徐志怀敏锐地察觉到妻子的举动。他俯身,手肘撑在大腿,右手的虎口托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掰过来,面向自己。
“累了?”他问。
苏青瑶动了动嘴唇,正预备拨开他的手,忽听头顶传来男人含笑的声音。
“徐先生,好久不见。”
徐志怀托住她下颚的手紧了紧,转头,狭长的眼眸慢慢朝上瞥去,最终落在面前的年轻人身上。
“原来是四少,”徐志怀直起上半身,掸了下西裤的褶皱,翘起腿,笑了。
于锦铭的舌尖舔舔牙槽,也笑。
“徐先生愿意赏光来,是我的福气。”他说着,主动朝对方伸手。“有您在,募捐会想必能完满落幕,我先在这儿替前线的战士谢过您了。”
“客气,”徐志怀两手交叉支在膝头,仍是坐着,没有起身的意思。
于锦铭笑意更深,收回手,就近搬来一张椅子,干脆在徐志怀的左侧坐下来。
“徐先生看战事的眼光,远不如看商机准啊。我还记得您上回说不打,要谈判……”他面朝前方,目不斜视,言语间带着一种压不住的攻击力。“呵,不打。不打,日本人怕是已经占领上海了。”
“谈了,谈不成,那要打便打,徐某的态度从未改变。此番前来,也是为前线的将士。”徐志怀坦然道。“不过,既然四少提到了上回的谈话,那徐某也想托您问一件事。”
“您请说。”
“逃亡到租界的难胞们,曝露在战火、封锁在家的市民们,政府那边,预备什么时候派人来救济。”徐志怀语气平淡。“四少是人中龙凤,眼光都在战场上,可能不知道如今的局势。若非家内贤惠,提早储存了米粮,且我徐志怀手上还有点能用的人脉,怕是等不到四少来送请柬,便双双饿死在家中。”
于锦铭沉默片刻,答:“快了。委员长许诺,南京将与上海共进退。”
“是吗?”徐志怀轻笑。“要真打算与上海共进退,南京政府各部,怎么全迁到洛阳去了?”
于锦铭狠狠拧眉,没能出声。
往常这般打蛇打到七寸,徐志怀不会再追,给对方留些面子,万一日后有利益相交,也有周转的余地。
但对于锦铭,徐志怀说不清缘由的想让他难堪。
“对了,四少背后那两个议员,一个极贪财,一个善借名 ……”他顿了顿,微笑。“募捐善款的明细,我作为今夜的捐赠人,想尽早看到公示。以四少的能力,能办到吧?毕竟——在座十分之七八,都以您的名头请的人,还望您尽好主人的职责。”
于锦铭面上残留的笑意全然退去,本就深邃的五官罩在吊灯下,更显肃杀。“徐老板说话真有意思,到哪里都是一种主人家态度。”
徐志怀唇畔噙着笑,缓缓吐出两个字。“过奖。”
“既然如此,待会儿您不妨头一个捐款,给来客们打个样。”于锦铭冷冷地笑了一笑,说。“等明细出来,我专门印一份,裱好了送您公馆去。”
“随四少喜欢。”徐志怀淡然答。“您要是还想留下来用饭,提早说一声,不必拘谨,我与家内都是很好客的人。”
“恭敬不如从命。您都这么讲了,那我得空还真得再上门吃顿饭。”于锦铭说罢,顿了顿,眼眸微眯,又道,“适才徐先生讲我是募捐会的主人,真是抬举我了。我打电话请的您不假,但要说单凭一个四少的虚名,能请来法租界这么多大人物,那上海滩的名流,未免有些太不值钱。”
徐志怀神色微动,眼角的余光扫去,没吭声,想听他的后话。
恰在此刻,螺钿黑漆屏风后迈出个人影,着长衫,戴圆框眼镜,在一众或西装或短褂的男士之间匆匆掠过,大步走到于锦铭身侧。
贺常君站定,目光先看看于锦铭,再看看苏青瑶与徐志怀,他妈的,头疼。
早知道这折寿的玩意儿露面是来惹事的,刚才跪地上抱大腿也得拦住。真是上辈子欠债,这辈子还。
要说于锦铭这人,大事面前不含糊,好比眼下这多方周旋出的募捐会,能请谁、能用谁,又拜会哪位地头蛇作靠山,他门清儿。但小事上,就是头死牛,牛脾气是犟,他是死犟。当初耶稣圣诞日,说得好好的,是喝高了,在胡说八道,睡醒就忘。看看现在,都几月份了,什么酒这么猛,还没醒啊?
贺常君在心里一通抱怨完,俯身,同这肖想人妻的登徒子简单交代几句。
于锦铭听完,起身,两手插着兜,走到夫妻二人面前,垂目道一声:“失陪。”
“无碍,四少请便。”徐志怀道。
于锦铭抬眸,琥珀色的眼珠子划过苏青瑶,很快,像滚热的糖浆,星星点点的蜜色飞溅到她的面颊。苏青瑶似被烫到,也抬头望他,右手臂不自觉抬起,隔着**的旗袍领,来回抚着微微发汗的脖颈。
彼此对视一瞬,她没敢说话。
他也没出声,柔软的唇瓣微动,似有似无地比了个口型——跟我走。先扁着,再撮口,最后展开,三个字,极小的动作,苏青瑶惴惴不安地猜,怕他是那个意思,更怕不是。
短暂的驻足,男人转身,往公馆的露台去。
徐志怀仍揣摩着于锦铭未尽的话。
对方瞧着胸有成竹,不似装腔,但凭他,拿什么来制这满屋的人精?市政府?他们自己就是一团烂账。洋人?也不像。
琢磨了会儿,没猜出他话里的背后人,徐志怀啧了声,习惯性牵起身侧妻子的小手。柔若无骨的一只手缩在手心,轻轻捏着,他的拇指沿着指根朝尖端爱抚,一遍又一遍,渐渐的,他心安宁下来。
徐志怀放开她的手,冷不然觉出些可笑。
不过是个仗父亲名号,来上海寻乐子的纨绔,他怕什么?
少顷,主持捐赠的人出来,五十岁上下,仪态极稳。
徐志怀挑眉,认出这位是青帮的人,且是杜老板的左右手,心下了然。
若说除了百姓,谁最不想上海沦亡,必然是盘踞在此的地头蛇。政府可以搬,商人可以跑,他们几百号人,可难走。
那人慷慨陈词一番,念了蔡军长的“告官兵同志书”,誓与保卫上海的国民军共存亡的姿态。紧跟着,他目光转到徐志怀身上,和善一笑,说了一通恭维的场面话后,道,等看完戏,到捐赠环节,请徐先生首个捐款,往后的人,务必以他的捐赠数额为基准。
倘如是于锦铭说这话,无人会理睬,但杜先生的面子,人人都要给。
徐志怀冷笑,心道,一不留神,居然被个公子哥架到火上烤。
出钱无所谓,他卖得起这个面子,金额他也有数,捐少他自己难堪,捐多让前辈们难堪,故而来之前就已计划好。
不过——呵,他许多年没与人结梁子,偶尔寻点刺激也不错。
苏青瑶心不在此,坐在丈夫身侧,宛如粘在苍蝇贴上的小虫,淡青色的翅膀嗡嗡振动,想走不敢走。
她反复猜着于锦铭的口型,疑心他并非是在对她说话,但又无端觉得是真,他叫她跟他走。乱糟糟的心绪里,她又想起谭碧先前那一番话,翻来覆去地思量,快要咀嚼出她说这话时身上的甜香 ……” 不知犹豫多久,逐渐的,苏青瑶的心里只剩下谭碧的劝诫——良会难逢,不去,她将后悔终身!
苏青瑶心一横,假借解手,要离开。徐志怀握着她的手腕,说马上开戏,早些回来。苏青瑶满口答应,但她清楚,开戏之前,她回不来了。
她问侍从要来一盏煤油灯,朝于锦铭离开的方向去。
拨开拿道厚呢窗帘,钻出去,到露台,没有人。苏青瑶回首望,是不绝的喧笑声,涛涛如海,而前方,空荡的露台连接绵长的台阶,银月一弯,照得阶梯霜白。
苏青瑶擎着煤油灯,走下阶梯,是公馆的花园。一条幽深的花园小道,铺陈石板,窄道两侧掩映着凋敝的灌木。天黑且冷,唯手上亮着一点的光,照着她羊脂玉般的脸。
身后,几净的玻璃窗内,帷幔之后,戏台之上,笙萧管笛齐鸣,呜呜奏响第一个曲调。
靡靡之音里,闺门旦挽袖折腰,唱起牡丹亭的警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苏青瑶停下脚步,听着,寒风迎面,四肢冻得发抖,心口却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涌上来,热热地灼着嗓子眼。
笛音一转,高了,旦角儿也转,娇了,风转了又转,她手上的煤油灯扑闪扑闪。
戏接着唱——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突然间,有一种强大且可怖的力量统治了她,从心口到喉咙再到四肢,紧紧地传递开。耳畔,昆曲的腔调一下远,一下近,森森细细,千万个在戏文里死去的女人的魂,从夜的阴影里袅袅地立起来、笑起来,欢快而自在地告诉她,这世上不仅有宋江怒杀阎婆惜一出戏,还有红拂夜奔、倩女离魂,杜丽娘死而复生。
苏青瑶觉得自己简直像吃醉了酒,摇摇摆摆,一身曳地的旗袍,在风中浮动着,煤油灯的火好似活了过来,隔着玻璃罩,反复舔舐她的手背,仿佛要将纸画的她一把火点燃,烧成灰烬。
就在这时,遥遥的,她看见于锦铭走来。
第二十二章 春冻 (下)
“苏小姐,”他的轮廓逐渐清晰,怕惊动她般,止步于一米外。
苏青瑶退后半步,与他对视:“于先生请我丈夫第一个捐款,是故意要使绊子?”嗓子眼里卡着一口粘痰,说出来的话,又涩又干。
于锦铭没料到她说这话,哑然片刻,双眸深深望着她的神情,顽皮一笑,轻快道:“是啊。徐志怀上回那样折损我,我要是忍了这口气,不成了乌龟王八蛋?反正钱筹来也是买物资捐前线,我是在为国家做善事。”
他说完,接着问:“苏小姐来找我,就是为了问这种小事?”
“不。”
“那是为了什么?”
月光照得一地惨白,她无所遁形,一举一动,落在他的眼里,如同暗青的小虫溺毙在热腾腾的糖浆。
苏青瑶问:“于先生,你只是为了募捐,才打电话过来的吗?”
于锦铭睫羽微颤,答:“苏小姐,这我不敢说。”
“那什么敢说?”她问。
“苏小姐,我本不想拨这通电话,更不想在这个时候打搅您。”于锦铭看着眼前人,缓缓迈出一步、两步、三步,站定,彼此间留下一个小臂的长度。“但有一天的清晨,窗外起了大雾,雾里响过枪声,我从梦中惊醒,看向窗外……彼时我已有熟人命丧前线,死在日本人的刺刀下,我心知局势恶化,大祸将至,沮丧到极点……就在那一刻,我想,假如上回与你见面,是此生最后一次,我将抱憾终身。”
苏青瑶默默听完,不言。
手中的提灯快要烧尽煤油,火光扭曲地跃动。
于锦铭的心一如她紧握着的提灯的火,不知何时就要熄灭,于是发狂地燃烧。
“上回的事,对不起,与徐先生闹得很不愉快。”他道。“让你为难了吧……如若你不想,我战事结束后便离开上——”
“我也是。”苏青瑶忽而开口,打断他,话音仿佛一阵湿雾。“于先生,我和你一样,也想过,如若你我上回相逢是此生最后一次,我余生都将为此后悔。”
于锦铭张张嘴,没发出声,有太多辗转反侧间准备好的辞藻,在此刻一齐涌上咽喉,堵住了他的嗓子眼,支离破碎,凑不出一句合适的话。
于是苏青瑶仰着脸,又说:“谭碧告诉我,有些事,不迈出第一步,永远不晓得自己将来会不会后悔。但我可能第一步不后悔,第二步就后悔了,您懂吗?”
“没关系,苏小姐,我做事从不后悔,”于锦铭道,“所以您要是哪天不值得了,就果断把我抛下,我不会怨任何人。”
“不,你不明白,我不会跟你走。”苏青瑶急忙道,幽深的眼眸像浸在水里的卵石,凉的、暗的,沉甸甸的。“于先生,我不是一时冲动,就要从一个男人的怀抱辗转到另一个的女人。他是我丈夫,我和他是登过报、敬过酒,在祠堂里磕过头的,我离不开他。而且我也不敢信你 ……”
于锦铭险些说,那就不离开,我偷偷陪在你身边,不就行了?我不在乎!
但他不敢,这太超脱伦常,比他爱上一个有夫之妇更为不洁,他怕说出口,就真留不住她了。
苏青瑶深吸一口气,绝望沿着心口疯长,有些冷意。
她知道,自己这话说出来,就是要彻底失去他。
可她真的怕,因为她说不出,自己从徐太太变成于太太,会有什么不一样。鼓起勇气跟他走了,也不过换个地方睡觉,她还是要打理家务,干一份名为贤妻良母的活计。与其冒天下之大不韪,换个枕边人,倒不如安分守己,乖乖待在原处,至死方休。
于锦铭定了定心神,紧盯着苏青瑶,执拗又可怜地同她说:“苏小姐,我可以抱你吗?或是,你愿意抱一下我。”
她叹息,一声若有若无的应答声响起,提灯微弱的火渐渐熄了,苏青瑶眼前一暗。她觉出炽热的温度袭来,一只宽大的手揽住她的腰,精壮的胳膊搂住她,她一跌,胸前的酥软抵住他的胸膛。
包裹她羸弱身躯的绿汪汪的杭绸旗袍,长到曳地,在月的微光下,宛如一块浓到滴水的玉,连带她整个人,也要滴下来,坠了、泼了,克制不住,要决堤。
她的情感,她的罪恶,她肉体的每一寸知觉,隔着轻薄的绸缎,与他厮磨到一处。
男人似是嫌拥得不够紧,搂腰的手抚到后背,上身更低。他的呼吸蔓延到颊侧,急促的热气吹着耳垂,头挨过来,额头轻轻蹭着她的脖子。
苏青瑶感觉一阵微微的晕眩击倒了理智。
她抬手,两臂搭在他的肩膀,目光轻飘飘地看向他。黑暗里,彼此的面目,半是清晰,半是模糊,一如此刻的相拥,不干不净。于锦铭浑身绷紧,他两手捧住她的脸,捧住她轻颤的睫毛,像牵住一只鸟儿。鼻尖相对,唇与唇,仅一个拳头的距离。
两人身影交叠,呼吸交缠,要吻,未吻,游走着,犹豫着,小心翼翼,心惊胆颤。
背后高悬的露台上,隐约传来男人的呼唤。
苏青瑶听出是徐志怀的声音,是在找她,渐渐的,那缥缈的声音向下蔓延,应是他找到了出借煤油灯的侍从,知道她往这儿走了。
苏青瑶打了个寒噤,朝后移动一步。
于锦铭见状,逼近半步,仍紧紧搂住她的腰。
“你不用离开他,青瑶,你不用。”他唇贴在她耳畔,发了疯,压低声音,在胡言乱语。“我什么都不要,真的,只要你,愿意偶尔可怜可怜我。”
苏青瑶抚摸了下他的面颊,柔夷蹭过他的下巴,同他说:“于先生,我要走了。”
于锦铭咬牙,僵持了短短一瞬,丢盔弃甲,哀哀问她:“我们还会再见吗?苏小姐,你会再见我吗?”
“会的,”苏青瑶答得确切。
“好,那我等你。”于锦铭松开手,在她颊侧轻轻落下一吻。
苏青瑶捂住心口,恋恋不舍地倒退几步,最终转身朝台阶上的男人奔去。
徐志怀见她来,皱起眉,问她去花园做什么。
苏青瑶答:“我出来透透气,里头香烟味太熏人了。”
“好了伤疤忘了疼,大衣也不穿,回去又要生病了。”徐志怀说着,将羊毛的西装外套披在她肩头。
苏青瑶咬唇,牵住他的衬衣袖,银扣子捏在指尖转着,娇怯道:“我知道错了。”
徐志怀禁不住她这般孩子气十足的娇态,软了口吻,道:“下回同我说一声。”
“嗯。”苏青瑶应。
徐志怀揽住她的肩,眼神忽得瞥见她绿色的旗袍摆上,飞溅了一排泥点子。
“啧,哪里蹭的。”男人说着,弯下腰,去掸她旗袍的衣摆。
苏青瑶愣了愣,继而转头,望着露台下幽深的小径,同他说:“算了,志怀,脏了就脏了吧。”
于锦铭站在原处,看苏青瑶转身,奔上台阶,栖在另一个男人的怀中。对方低头与她说了几句,又俯身,替她掸去旗袍上的脏污,再起身,自然地搂住她的腰,搂过千万回的模样,并肩转回灯火通明的宴厅……心如火燎。
他一会儿想拿个麻袋,把苏青瑶套进去,扛肩上绑走,一会儿想找机会把徐志怀处理掉,或是他明天得绝症,后天就出殡,又过一会儿,想,以上都不行,成真了,要害她伤心,自己也难逃责任。
于锦铭胡思乱想着,拐到前厅,取出裤兜里随身携带的钢笔,拿一张棉布餐巾,画上一只耳朵软趴趴的流泪小狗,爪子里举一朵五瓣野花。
他草草几笔画完,塞了些酬劳给女佣,托她将餐巾放到苏青瑶的氅衣内。
待宴会散场,徐志怀携苏青瑶出来,正见于锦铭站在前厅送客。他眼神淡淡地看过他,走上前,客气寒暄几句。于锦铭亦是笑脸相迎。
苏青瑶始终低着头,临到与徐志怀去拿外衣,她才抬了抬眼皮,朝于锦铭飞快瞟一眼。
于锦铭歪头一笑,冲她指了下口袋的位置。
苏青瑶会意,拿到氅衣,手探入内兜,摸出一张叠好的餐巾,做贼似的展开,瞧见那只哭得湿漉漉的小狗,情不自禁地笑了。
背后的丈夫穿好皮袄,叫了她一声。
苏青瑶仿若拿热毛巾擦过脸,起先暖得发酥,可风一吹,又冷得刺骨。
她急忙将哭泣的小狗塞回,转身挽住徐志怀的胳膊,与他一同乘车回家。
路程颇远,车上无聊,彼此都不说话。
苏青瑶头抵着车窗,昏昏欲睡。徐志怀见状,掌心托着她的脑袋,搂过来,让她躺到膝上。她也困得厉害,枕着大腿迷迷糊糊睡去。
到家门口,徐志怀喊她醒,又见妻子睡眼惺忪地趴在车座,活像只蜷缩的小猫,心下不忍,便改口道:“算了,你继续睡,我抱你进去。”
“那不起来,你抱我。”苏青瑶半梦半醒,懒懒的,是在说笑。
但他很干脆地答:“好。”
说完,他上身钻进车内,左足撑地,右脚踏在边沿,两臂环住她,横抱着出来。
走了几步,苏青瑶忍不住问:“累不累?”
“还好,”徐志怀低头看她一眼,道,“应该还能再抱二十年,二十年后不敢说。”
苏青瑶缓缓睁眼,抬起下巴,看他。
“原来你是单眼皮。”她没头没脑地说。
徐志怀轻笑,胸膛连连震动。“才发现?”
“也不算。”苏青瑶声音渐低,什么心情,怕只有她自己清楚。
稳稳当当地抱回屋,擦过脸,上了床,他睡在她身侧。
苏青瑶闻到熟悉的枕香,一下子不困了,甚至是前所未有的清醒。
迟到的负罪感终于寻上她。
在遇到于锦铭之前,苏青瑶绝不会想到自己有一日也会做荡妇。尽管她与他还未发生什么值得捉奸的行径,但她清楚,她是。当他拥住她,呼吸像小粉扑轻轻拍着耳垂时,她就知道,她对他,绝非一个拥抱能止步。
但徐志怀从未做过对不起她的事,婚前洁身自好,婚后更不必说。这点,苏青瑶也很清楚。先前她觉得,当徐志怀的妻,无需谈论感情,尽职打理家事即可。她不欠他什么。但她若做了淫妇,对他,又该如何自处?
苏青瑶一颗心沉沉地往胃里坠。
她翻身,面向丈夫,身子朝他靠了靠。
“志怀。”
徐志怀阖着眼,应她,“怎么了?”
苏青瑶不答,手肘撑起身,蜷曲的发丝长长垂下来。
没听到她回话,徐志怀睁眼,唤了声:“瑶?”
“睡不着。”苏青瑶挪动身子,趴在他胸口,心慌得厉害。
徐志怀手掌落在她的后脑,抚着长发,道:“怎么了?今晚非闹我。”
苏青瑶不吭声,耳朵贴在男人的胸膛,闭上眼,去听他的心跳。
她的感情对不起他,故而促使着她用更多的亲昵来粉饰罪恶。她的理智则告诉她,无论接下来走哪步,都要哄好他,决不能被发现,不然,死路一条。
徐志怀一下一下抚着妻子的发,女子发油的气味快渗透皮肉,浸到骨里。胸口沉甸甸的,是她的脑袋压在那儿,过了会儿,她没动静,是趴在身上睡着了。徐志怀没舍得挪开,就让她这样枕着。
屋内的黑暗宛如一汪温热的池水,窗帘紧闭,不知屋外是风是雨。
第二十三章 女子皆淫妇
徐志怀许久未睡去。
上回这般难以安寝,还是战事刚起来,他听说五洲大药房总经理的项先生为营救员工,惨遭日军杀害,项先生是他同乡,也是他前辈……当晚躺在床上,彻夜未眠,隐隐怕下一个就是自己。
死还好,徐志怀自认不是贪生怕死之徒,但怕砰得一声子弹穿心,他死了,留下这一家老小无依无靠。
早两年还没这种强烈的感觉,毕竟她刚嫁进来,才十六,骨子里是个孩子,尤爱哭闹,床上床下都哭。他的耐心也远不如现在好,又恰逢母亲去世的头一年,忙里忙外,回来还要看奶气未脱的小姑娘抹眼泪,烦得很。
现在好上许多,她长大了,有妻子的模样,他也不似早前那般急躁。
在徐志怀看来,成家立业、娶妻生子,是男人的职责。他现如今有她,日后会有孩子 …… 孩子可能麻烦些,他找大夫仔细问过,中医说她先天不足,西医诊断儿时营养不良,但不急,眼下这个局势,有孩子反倒棘手。
思考到这里,徐志怀无声地叹出一口气。
他轻轻唤了妻子两声,没见她回应,便两手托起她的头,挪到枕上。
他靠过去,看她,一张莹白圆润的脸嵌在披散开的乌发里,盈盈如贝珠,唇蹭了蹭她的鼻尖,没反应,触到她浅粉的唇瓣,含住,舌尖柔柔刮过,也没,彻底睡熟了。
徐志怀起身,坐在床沿,摸黑点燃一支烟,默默抽着。
乱世,要垮台,太容易,往上爬,才难。
他父亲说过,也带他逐个看过,酗酒、赌钱、玩歌女、蓄娼妓、抽大烟,这五样,沾哪一个都要命。他一直记在心里,也照做。细数人生三十年,他眼看清政府垮台,迎来共和,袁世凯复辟失败,军阀混战数年,然后打北伐,建立南京国民政府 ……
往后,往后——
徐志怀弹走烟灰,两指夹着香烟,火星在指尖燃烧,猩红的一个圆点,如同红色的蚁群啃噬着烟草。
这场与日本人的战争打到了三月,共三十四个日,终于在欧美各国的调停下结束。
苏青瑶得知这个消息,本以为徐志怀会满意。不料他沉默许久,长叹一声,道,“最后还是要靠洋人出面 …… 光凭吴铁成他们,谈不下来。”苏青瑶听了,有些讶异,倏忽觉得自己并不了解丈夫。
过几日,封锁解除,滞留租界的市民们纷纷归家,去面对几近炸成平地的闸北。
徐志怀也要坐火车回一趟杭州,视察总工厂,顺带调些人来上海。苏青瑶替他打点好行装,带着阿七,送他到月台。二人吻别,是专属于夫妻的吻。
回程,她与小阿七同坐一辆车。
车道两侧,尽是废墟,人们在断壁残垣之上,蹒跚,用皲裂的双手不停整理这片土地。再往前,是东方图书馆的残骸,通体漆黑的残骸巍巍然伫立,斜倒着、佝偻着,曝露出钢筋搭建的骸骨,与同样遍体鳞伤的商务印书馆相对而泣。
小阿七见了,不由露出惋惜的神态,转头道:“早知道会这样,太太,我年前就多给你买几本书,放家里了——这么大的图书馆,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这个问题,苏青瑶能给出许多文章里的答案,譬如文绉绉的一句,因为“中国的百姓是中立的,战时连自己也不知道属于哪一面”。但此刻,她面对一处贮藏文明的遗迹,突然觉得那些道理都太远,她听过,却不是真正清楚。于是,她没答,只叫小阿七记住,这里曾矗立着远东最大的图书馆。
当下若无法解答,就先记住,记住总是好的。
徐志怀出差约半月,回来要到四月初。
苏青瑶没了丈夫的看管,独自在家,头一个想见的人,是谭碧。
自战时分别,便再无她的消息,不知去到哪里谋生,眼下想寻她,也一时间没有头绪。幸而不等苏青瑶想法子寻人,对方倒心有灵犀,一个电话叮铃铃打过来,叫她去新租的公寓里吃鱼子。
谭碧的新家在白赛仲路的一间公寓里。楼梯间,打扮摩登的女人们上上下下,一些是带约好的客人上楼服务,一些是急着下楼坐黄包车出堂会。苏青瑶觉得新鲜,忍不住悄悄地往四处瞥,一张张擦肩而过的男人的面孔,都是丈夫、儿子、好好先生的脸。
行至谭碧的新家门前,她敲敲门。
开门的是个眉目凌冽的男人,高颧骨,两颊消瘦,眼眸狭长,五官似浮在面皮。
苏青瑶见了,心头一跳,这种怕不同于初见徐志怀的那种胆怯,徐志怀是严肃,像山,她在他跟前总觉得自己是小女孩,做错事要被打手板。而面前这个男人是阴狠,会冷不丁拔刀杀人似的。
未等苏青瑶缓过神问好,谭碧扭着身子走过来,一身牵牛紫的织锦缎旗袍,遍布几何格纹,远望,好似身躯上噼里啪啦炸着电光。
她先冲门外的苏青瑶娇娇一笑,继而变了脸色,余光瞥过还赖在屋内的男人,促狭道:“哎呦,不是说要走吗?走啊。少来妨碍我接客。”说着,侧身探出去,牵门外人进来。
男人不答话,弯腰取了玄关皮鞋,径直往外去。
苏青瑶低低“哎”一声,视线在这对男女之间来回转。
“行了,别理他,男人就是犯贱。”谭碧轻哼,挂上门,不愿多提。
苏青瑶识趣地点头,随她进屋。
乘车来的途中,她想了许多话要问谭碧,可见到,又觉得没必要。
许久不见,她又努力把自己喂胖了些,四肢软软糯糯,明艳的妆容也全回来了,浑身弥漫可可仙奴香水的芬芳。这样的女人,无需苏青瑶递帕,问她过得好不好,又受了多少委屈。
谭碧去厨房倒满两杯香槟酒,又舔去餐刀上的碎屑,用它划开铁盒,掰开,取鱼子酱,抹在饼干上。她抹了几个,便没了耐心,干脆全倒出去,满满堆了一盘。
“馋死我了,这一个月仗打的,什么也没得吃。”她自言自语着,将盘子端过来。
“再过一月应当就没事了,”苏青瑶道,“我看各处的舞台表演都计划在四月初恢复营业。”
“那最好,都活络起来我才有饭吃。”谭碧挥舞着银勺,挖着俄国产的鱼子酱,乌黑发亮的卵沉甸甸地堆在勺内,直往嘴里送。“人呢,肚子饿的时候,要先填饱肚子,吃饱了,就想找乐子。那话怎么说来着,暖、暖饱——”
“暖饱思淫欲。”苏青瑶适时补充。
谭碧嫣然一笑,道:“是喽,我就是那个淫欲。”
她边说,边又挖了一勺,递到苏青瑶唇边。
苏青瑶就这她的手吃掉。
谭碧直勾勾看着她,突然问:“你和于少如何了?”
苏青瑶脸微红,垂眸道:“没什么,就先前在募捐会见了一面。”
“胡说。你以为你能瞒得住我?从前我手下那帮姑娘,谁在外有了姘头,谁背地养了软脚虾,我一清二楚。”谭碧挑眉。“怎得,试到哪一步了?”
苏青瑶抿唇,沉默片刻,舒了口气。
她的心里话,大逆不道,对谁也不能说,但对谭碧,她敢。
“我想 …… 我想和他试试,但我不能离开志怀。”苏青瑶目光始终琢磨着对面人的脸色。
谭碧听完,轻巧道:“那蛮好,我手头恰好有一间小客寓空着,给你用了。”说着,便要起身去拿钥匙。
“我不是这意思。”苏青瑶急忙牵住她。“阿碧,我还没想好。”
“有什么好想?你有意,他也有,过个露水情缘呗。”谭碧立在那儿,一股懒洋洋的骚劲儿。“人生苦短,这场仗算把我打明白了。”
苏青瑶缓慢地摇头,哀婉道:“一是志怀从未做过有愧于我的事,我良心对不起他。二是若真做了,我便是淫妇,这个社会永不会宽恕我,连律法里的通奸罪也要赶着来判我两年徒刑。”
“什么叫淫妇?”谭碧冷笑。“早几年说,穿纱制旗袍的全妓女,再往前,胸脯大的是荡/妇,再再往前,丈夫死了改嫁的都不检点。按那样讲,天下的女子,哪个不淫、哪个不荡?与其憋着,忍一辈子,倒不如痛痛快快按自己的心意做淫妇。哪怕就一次。”
苏青瑶顿时哑然,失神片刻,心里的邪念占据上风,竟无法反驳了。
因为她脑海里,能论证谭碧这番疯话的典籍实在太多。
什么是节妇?是十五六岁的姬妾为老爷守节,独居小阁,不出户、不见人,直至两鬓斑白、皤然老媪,这叫节。可世上又有几个有知觉、有情感的人,能将自己锁在阁楼苦熬五十年?又有几人敢说,丈夫亡故,自己便悬梁自尽,生死相随?
那余下的,苟且偷生的,迈出门的,去花园的,与外男交谈的,不都是淫、都是荡吗?
谭碧见她不言,软下语调,又说:“这样,我这里有两把钥匙,一把给你,一把给四少。后天,你若是去了那间客寓,就是应了,男欢女爱,谁也不欠谁。若哪一方没去,就是让对方彻底死心,往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苏青瑶叹息:“万一事情败露,会牵连到你。”
“苏小姐……不,青瑶。”谭碧开口。“像我这样的人,对自己箱里到底有多少钱,一清二楚。我从不敢说自己是个好人,我很下作,但我知恩图报。”
苏青瑶不禁辩解:“我不为你报答我。”
“谁说要报答你了?我是叫你欠我人情的。”谭碧轻笑,食指挑起她的下巴,想亲侧脸,却顾及着自己的大红唇,只得隔空啵一声,又笑吟吟地替她理好碎发。“再说,我会怕徐志怀?他那些个叔伯,哪个没沾过我手里的姑娘,指不定将来,他还得叫我一声干娘。”
苏青瑶听后,不由去想徐志怀管谭碧叫干娘的情形,忍不住发笑。但想那媚视烟行的主儿是谭碧,这当干娘的豪言壮语,又无端多出几分合理。
谭碧媚眼如丝,指尖沿着下颌线,轻轻刮了下她的脸,而后转身到里屋拿钥匙,交给她。苏青瑶犹豫片刻,还是接下。
她问她,假如她去了,回家前,有什么要做的。
谭碧耸肩,坦然回复:“出门前找好借口,做完了记得洗澡洗衣服,最好带点东西回去,然后抓紧时间跟另一个上床。男人嘛,裤腰带松了,脑子也就迷糊了。”
二人聊到傍晚,苏青瑶起身告辞。谭碧怕她独自下楼会被前来寻欢的男人骚扰,特意套一件大衣,送到公寓大门前,亲眼看她坐上车,才同她挥手作别。
到家,暮色渐沉,黑黑红红的色彩涂抹开来。
苏青瑶紧紧攥着钥匙,上楼回卧房,翻出压在妆匣底部的餐巾。
墨水掉色,上头的小狗黯淡不少,爪子举着野花呜呜哭着。
她放下钥匙,食指抚过小狗挂在眼角的泪水,又触电似的收回。耳畔的声音连同日头一齐陷落,屋内由橙红转为绛紫,最后一切都化为漆黑,隐秘的细响沉甸甸地压在她渐渐急促的鼻息下。
她长叹,弯腰趴在梳妆台上,头枕着小臂。
颊边,钥匙闪着银白色的碎光。
第二十四章 激情
妆奁未合,苏青瑶呆呆地看满箱珠翠:浓绿的翡翠,洁白的珍珠,透明的钻石,灿灿的金镯与银镯……可惜这些精巧的玩意儿不属于她,全是他买来借她的,他用这些东西打扮她,再用她来装点他的富硕。他娶她也像挑首饰,购置一项大额资产。若有一日,他厌烦了,抛弃了她,这一切都将转为浮云。
就像她出嫁,根本没弄懂对方是什么人,见面,喝了几次咖啡,没说两句话,就被父亲强行上白纱,嫁过去,送上婚床,紧跟着,两眼一黑,疼得说不出话,再醒来,人们纷纷道恭喜恭喜。恭喜什么呢?恭喜床单上的血吗?那不该流的。
苏青瑶想着,挤在沙丁鱼罐头里那般,渐渐喘不上气。
她想自己做一个决定。
不论多么罪恶。
于是到约定的那日,苏青瑶照常洗漱下楼,吃早餐,看了会儿报,起来安排家务,结算女佣的月钱,帮徐志怀给商业伙伴回信……
窗外开始落雨,春雨润如酥,一阵紧一阵松,漾开来,满城似被大雾笼罩。
忙完,苏青瑶和小阿七说,她要去见女校曾经的同学,太久没见,叙叙旧,可能借住一晚,不必为她准备晚饭。小阿七老实地点头,给她递伞,送她出门。
乌亮的福特轿车送她到离客寓几百米外的拐角,苏青瑶撑开伞,下车,给司机赏了点钱,叫他不必再等。
她独自穿过积水的弄堂,进到雕花铁门内,站在小客寓的房门前。
一路,雨丝沁进了她的身体,手脚都有些凉。
苏青瑶拿出闪动着微光的钥匙,插入锁孔,咯吱——极细小的声响。接着,她推门而入,一眼看见于锦铭坐在门后的地板,一条腿曲着,一条腿散漫地摆着,靠在墙壁,静静地吸烟。
苏青瑶吃一惊,下意识地后退几步。
于锦铭抛掉香烟,手撑地,跃起,眼疾手快地握住她的小臂,将她拽进屋,另一只手关上房门,颀长的身躯逼近,将她抵在门上。苏青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手按在男人的心口,扬起脸看他,唇瓣微张,喘息。
于锦铭抵在房门的手,慢慢握拳。他更进一步,手肘撑在门板,也深深低下头,与她四目相对。
谁都没动。
心如野草将焚。
“苏……苏小姐,是来见我的吗?”于锦铭开口,声音很轻。
苏青瑶抿唇,沉默片刻后,反问:“你呢?”
于锦铭如释重负,僵硬的肩膀放松下来,同她道:“是啊,我好想你,从昨夜就开始等了,所以可怜可怜我吧。”
说着,他握起她压在自己心口的那只手,将她的掌心贴在自己的唇上,鼻息喷洒在指缝。他眼帘低垂,舌尖在手心的最中央舔了舔,含混又温柔地问她:“我可以吻你吗?苏小姐。”
苏青瑶不言,握伞的右手松开,油纸伞顺门板滑落在地。她举起手臂,五指插入他柔软的发丝。冰凉的手一点点回暖,她双颊也泛出淡粉。于锦铭感知到她的抚摸,仍握着她的手,抬头,看向她的脸,一双秋瞳,两黛弯眉。
他唇微动,正要说什么,她却迎上来,唇瓣触到他的。
两瓣粉唇间的缝隙,吐露着潮湿的热意,吹拂过男人的肌肤。于锦铭浑身发麻,呆了一瞬,继而本能地吮住她的唇瓣。苏青瑶头发晕,不知为何发出一声轻笑,启唇,引他的舌进来。
唇齿相依偎的瞬间,像绣花针飞快地扎了下苏青瑶的心。
她清楚自己在做错事,清楚到不能再清楚。
然而——
苏青瑶踮起脚,两臂环住他的脖颈,旖旎的身段与他的怀抱嵌到一处。舌被用力地舔咬着,上上下下都触遍,他嫌不够,又朝牙龈扫去,苏青瑶感觉舌头快要不属于她,要被这人活生生含化了。
她推推于锦铭,气喘吁吁地结束这个吻。
于锦铭弯腰,脸埋在她的颈窝,旗袍硬挺的领子顶着他的眉尾。
他耐心地等她缓过气,脸偏了一偏,亲了下她的脸颊,继而动作突然发狠,手臂托着她的臀,将她直挺挺地抱起。
“放我下来!”苏青瑶惊叫,冲他喊。“于锦铭!快放我下来。”
她两手揪住他的衬衣,弓着背,以免脑袋撞到天花板。
“不放,打死我也不放。”于锦铭笑道。
他大步走到起居室,把她抛到床上,自己则侧身坐到床沿。
苏青瑶头晕目眩,撑起身,想坐起,又被他结实的胳膊压回去。
男人替她脱去碍事的高跟鞋,手隔着罗袜,捏了捏足尖,又顺着脚踝一路向上,从侧边最底的扣子开始解,一个、两个、三个……苏青瑶没阻止,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自腰侧,来到喉咙。
他两手拧开最上端的鱼尾盘扣,蓟粉红的曳地旗袍便散开,露出内里荷花白的衬裙。
于锦铭将她压在床褥,又贪恋地吻了一通,她的发全揉乱了,牵牵绊绊地缠着他的手指。唇瓣恋恋不舍地分开,于锦铭膝盖跪在她上头,耳根通红。
他眼神微暗,俯身。
苏青瑶意识到他的意图,一羞,缩了缩。
于锦铭歪头,柔软的鬓发蹭了蹭她大腿,又在那儿留下几个浅吻。继而一步步朝下蔓延,衬裙提起,捋到腰上。
他启唇,朝腿心试探地呵了口气,继而低头,埋进去,宛若水产生物的口器,一口将食物吸住,继而在水底静默地蠕动。
苏青瑶浑身发抖,分不清是梦是真。
她既害怕他更进一步,将自己砸碎般换取一段镜花水月的激情,又隐隐期待这样的事发生。
男人比她果断。
他将手掌斜斜地垫在她的腰下,扶住苏青瑶,舌面试探地自下而上抚过,又更进一步,鼻尖抵在腹部,微微翘起舌尖。
唇齿间发出清脆的源于吸吮的音节,苏青瑶呼气渐急,像轻飘飘的棉絮,伏在半空,慢悠悠地升上去,又晃悠悠的降下来。
于锦铭直起身,搁在她腰下的右手微抬,颠了下,把她往床中央送。他单膝跪在床榻,重新弓腰,手臂横在她腰侧,逼近,像只漂亮的野兽。
苏青瑶手肘撑住床榻,上身微抬,看向于锦铭。
他对她轻轻一笑,瞳色在黯淡的雨天显得格外浓郁。
苏青瑶额头发烫,像发烧,只顾口齿不清地叫他进来,说了两遍,于锦铭才回过神。可他没听清苏青瑶说的是什么,四肢并用地爬到她面前,两手撑在她耳畔。
苏青瑶双手捧住他的脸,指尖没入蓬乱的鬓发,眼睛湿漉漉地要去吻他。
他下巴沾着水渍,怕弄脏她,便侧身躺在她右手边,手臂横在面前,不让她吻。
苏青瑶见状,撑起身,转而压在于锦铭身上,左手拨开他的发,躬身吻过通红的耳垂。于锦铭闷哼,手搭在她后背,食指沿着脊骨的轮廓来回摩挲,些许的痒。
她的吻浅淡,粉唇触过耳朵,蔓延到男人的下颌,继而在下巴留下一吻,最终贴在他紧闭的唇瓣磨蹭,撒娇似的,小心翼翼伸出舌尖,勾了下他抿起的唇。
于锦铭被轻易地击溃。
他摁住女人的后脑,粗暴地卷住她蹭来的舌尖轻嘬,蹭着唇瓣。
吻罢,彼此的脸颊都显出潮红。
苏青瑶坐起,抬手,抚过男人的喉结,往下,解掉他贝母的衬衣扣,划过锁骨,再往下,掌心蹭着他精壮的胸口。
脑后的发髻一如她的心绪,乱蓬蓬堆叠,几缕乌黑的卷发斜掠而下,有些发汗。
“于先生,”她梦呓般开口, 跪坐在他身侧,似身处雨雾。 “我们没有回头路了。”
“我才不在乎什么回头路,我永远不会后悔来见你,”于锦铭道,“你要愿意,我明天就带你离开,如果你不愿,那我们就这样,一直一直这样,等到你信我的那天。”
“我是说被他发现,”苏青瑶眼帘低垂。
“真发现了,大不了我一枪毙了他,再带你远走高飞。”于锦铭低笑,胸膛震动。“你要不愿,那我就拿个麻袋把你套进去,然后扛着肩上绑走。”
苏青瑶露出一丝复杂的笑意,不言。
她吻他的鼻尖,指尖勾起衬裙的吊带,缓缓脱去。
偷情的滋味在那一瞬抵达巅峰。
苏青瑶的脑海里闪过无数被理智斟酌过千百遍的事——道德,伦理,她的良心,遮掩的方式,所要付出的代价,以及徐志怀严肃且沉默的面孔。
一切念头,电光般迅疾地窜过她的脑海,炸裂。
对方一点折磨人的技巧也不讲,火急火燎地顶进来,嵌进去 ,一下一下,她的肉体立刻起了反应,全然使不上劲儿了。
于锦铭背脊绷紧,呼出的热气喷洒在她凝脂般的肌肤,四处吻着、舔着,犬齿磨着她的上肢,然后是颤巍巍的小乳,胡乱地吻,意乱神迷。
他想全然霸占她,又很想吻她,拼命地吻,把自己的舌头永远留在她的贝齿间才好。
这是他人生第一个女人,他觉得也会是最后一个。
“慢点,你慢点……”苏青瑶喘不过气。
四肢滋生出足以泡软她骨头的酸,她像喝醉了酒,躺在床上也稳不住身子。她的感知清晰地触摸到了独属于自己的欲望,那种罪恶的快乐,因为背叛了丈夫,自己做出了决定,和眼前的男人交欢。
苏青瑶蹙眉轻叫一声,鼻翼深深吸气,脚尖绷紧,仿佛被捣烂的莓果,一使劲,捏碎了,汁液顺着指缝流下。
多少的冷静自持都化作神魂颠倒。
于锦铭觉察出她的失神,双臂拥住她,低眸望向她迷茫的神态,留恋地吻她微红的眼角,在她耳边问。“青瑶,晚上不回去,好不好?答应我,。”
苏青瑶迷茫地“啊,啊 ……”几声,没答出来。
于锦铭抱紧她,嘴上仍极委屈地央求:“答应我吧,好不好?今晚留在这里,不回去,我这次先这样,等你有力气,我们再来一遍,好不好?答应我,青瑶,答应我。”
苏青瑶呜咽,两条胳膊攀上他的脖子,唇瓣含糊地发出两声“嗯”,继而身子一软,垮了下去。她变作一汪沉静的泉水,被胯下的兽啜饮。
不知安静多久,于锦铭开口,问苏青瑶想不想去洗浴。苏青瑶半阖着眼,懒懒地叫他先去。男人亲了亲她的脸蛋,听话地下床往盥洗室走。
苏青瑶翻身,仰躺在床榻,发了会呆,接着坐起身,披上男人的衬衣,下床去翻他挂在衣架上的外套,摸出一包烟来。
她熟练地弹出一根,点燃,赤着脚走回床榻,侧身躺下,湿润的唇瓣衔住,安静地抽烟。
烟丝燃烧,浴室内隐约传来哗哗的水声,苏青瑶默默听着,水流时急时缓,像要浇灭她指尖躁动的灼烧声。
第二十五章 雨满空城(上)
苏青瑶听了,误以为于锦铭说的是,“第一个动心的女人”“第一个特别的女人”之类,男人得手后惯常的话术,便低眉,轻轻吮了下筷子头,笑而不语。
于锦铭觉察出她浅淡神态下的质疑,心如油煎,想将那事直白地说出来,又突得一下羞赧。
他掩面,踌躇半晌,方才吞吞吐吐道:“肉体与心灵,都是。”
苏青瑶仍不信,觉得他在说假话诓骗她。
哪有男人不嫖呢?或早或晚。
绝大多数的人都在做这事,那么一两个没做过的,就会显得可疑,反对这事的,则是很可笑与极天真。
故而苏青瑶最初也不信徐志怀没嫖过。
刚成婚那会儿,苏青瑶畏惧与徐志怀同房,一半源于疼痛,另一半出自于此。她是个聪明姑娘,知道和流连妓院的男人做那种事会生病,修女嬷嬷也曾拿烂下面,吓唬过她们这帮女学生。所以她每回被提上床,干完那事,都要去洗澡,泡在浴缸里,浸到透明的水中,生怕某日醒来,浑身长出像小瘤子一样的疱疹。
后来有一回,他深夜应酬归家,瞧着十分清醒地招呼苏青瑶上前。苏青瑶走过去,生疏地替他脱去西装,解开衬衣扣,最后半跪着去弄皮带扣。她长发披散,还没烫,仿佛一匹乌亮的缎子。男人五指抚上她的头顶,继而没入长发。
苏青瑶好容易脱开皮带,徐志怀俯视着,冷不丁变了脸色,搂住她的腰,携着她,将她背对着扔到床上。
他大抵是因为醉酒的缘故,那物什胡乱顶进臀缝,险些插到后头。苏青瑶尖叫,像只炸毛的猫儿,乱踢乱蹬,挣扎中将他的脸挠出一道血痕。徐志怀握住她的手腕,缓过神,压着亲了几下,才摸索着顶进去。
苏青瑶当时愤愤然地想,能把人弄那么疼,要是嫖妓,妓女也恨透他,要半夜拿枕头把他闷死。
“我认真的,青瑶,这种事我不骗人。不信你去问常君!”于锦铭见她不答话,有些急。“我不敢说自己十七八岁的时候,没一丁点荒唐念头,但我真没干过。贺常君教训过我,他这人,很会做思想工作。要是我干了那事,就不会来找你了。”
他话说到这份上,苏青瑶无论心底最深处是信,还是不信,眼下都愿意微笑着点头,说,嗯,我信你。
吃完饭,雨歇了,云散月出。
二人沿潮湿的柏油路往客寓走,身前身后,遍地闪烁着星子一般的白光。
于锦铭与她并肩走着,犹豫许久,试探地问苏青瑶,明日也留下,行不行。苏青瑶摇头,说,志怀这两天要回来。于锦铭踩着脚下的路,总觉得脚底板在往下陷,可地分明是硬的,经得起汽车轧。
他哑然片刻,缓缓找回声音,开玩笑似的说:“青瑶,我今晚就把你绑走,怎么样?我们坐明天最早的火车,去南京,就我们两个。”
苏青瑶显得很平静,叫他一声于先生,然后说:“可这是私奔。”
“那你离婚,我带你走。”于锦铭清楚自己不该说这话,她不爱听,但他克制不住,脑子里又全是将徐志怀赶走的办法。“反正你对他没有感情。”
“于先生,没人会因为这个理由放我走。天下最不需要爱情的事,排第二的,是做夫妻,排第一的,是生孩子。”苏青瑶语调微扬,面上意外浮现出一种冷酷与怜悯糅杂的笑意。“我父亲欣然应许了我们的婚姻,我就是他的妻,所以没有他的同意,我是不许离婚的。”
她将这话题推到了绝处。
于锦铭嗓子眼发紧,看向她,春日下完雨的夜晚,她的脸裹在幽暗所织的绸布内,双眸一丝光也透不进。他看着看着,倏忽自虐般觉得自己喜欢的,就是她那种黑洞洞的残忍,以往碰见的女子全没有,像冷不丁横出来的木棍,一下将他绊倒。
这念头,若被谭碧知道,必然冷嘲一句——男人就是爱犯贱。
于锦铭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到苏青瑶面前,猛然拥住她,掰着她的脸说:“好了好了,不许再想他,现在要抓紧时间,多看看我。”
苏青瑶眼珠子朝下一瞥,再抬,缓缓展眉而笑。
头顶,银月半弯,水银似的光泼洒,照得月下人仰起的脸,白如新磨的镜。
于锦铭低头,两瓣唇依偎在她的唇上,轻柔地摩挲,继而鼻息喷出热气,舌尖探过去,挑逗起她的。
苏青瑶咀嚼着他的吻的滋味,连她自己分不清这究竟是激情、欲望或爱。
她的理智与道德因背叛而忐忑,她的肉体与情感因罪恶而快乐,像在吃烟土。苏青瑶看过无数遍亲娘吃福寿膏的模样,清醒着发疯,一如她此时,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潜伏在体内,控制不住要坠落。
次晨,还未起床洗漱,于锦铭拉她又做了一回。
舌苔软软扫过,动作较之前一次,熟练许多。他身子俯下来,手肘横在她耳边,脸贴脸。
黏糊糊地做完,苏青瑶满身汗,像洗了个热水澡。
赖到中午,她不得不走。
苏青瑶同于锦铭道别,打 40000 叫车来送她回家。迈进门,她刹那间从一样东西变为了另一样东西。
全屋的人只当她出门与旧友叙旧一夜,客气地喊太太好,说太太回来了。她是相当敬业的妻,在成为妻前,是纯洁的少女,读六年女校,嫁进来前,连男人的赤脚都没瞧过。
没人会第一眼就怀疑她去行不伦之事。
小阿七告诉她:“先生来电报说,后天就能到家。”
苏青瑶点头,松了口气。
她上楼,依照谭碧的叮咛,洗许多遍澡,扔掉那身旗袍,眼看它随其它垃圾一起打包运出别墅。
做完这一切,天已黑,苏青瑶用完餐,一面削着苹果,一面与小阿七坐在小凳上闲聊。
正说着,突得,像一柄刀冷不然刺中腰腹,两只大手搭上苏青瑶的肩膀,未等她转头去看,紧随着,熟悉的烟气儿与沉香屑混杂的味道骤然袭来,男人俯身,自背后紧紧抱住她。
“小乖,想我了没?”他吻她白中透青的脸颊。
“啊!太太!”一旁的小阿七尖叫。
苏青瑶低头,右手紧握的水果刀不知何时挥向左手,锃亮的刀锋嵌入皮肉,甜腥的鲜血自伤口蜿蜒而下。
徐志怀赶忙伸手过去,擒住她轻颤的小臂,将刀口移开。刃磨得太利,苏青瑶一时还未觉出痛,她仰头,目光透过两条胳膊围成的圈,瞧男人的下颚,像待在小小的天井下,抬头看灰瓦。
“愣着做什么?快去拿纱布和酒精。”徐志怀瞥过小阿七,呵斥。
小阿七如梦初醒,三步并作两步,跑去找家中常备的医疗包。
拿回来,徐志怀也顾不上裁剪,抽出一段压住伤口。血水逐渐渗透惨白的棉纱纺布,晕染开。苏青瑶不停吸气,刮得几近为两条细线的淡眉蹙到一处。
他为止血,手上使了很大力去摁,双眸紧盯伤口,始终沉默。苏青瑶怕徐志怀责怪自己分心,不敢喊疼,咬牙硬忍。
约莫压了五分钟,血流渐止。徐志怀坐到沙发,叫苏青瑶坐上大腿。他左手捏住她的腕骨,右手取棉签,沾满酒精,沿着她掌心泛白的划痕涂抹。刺痛密密麻麻扎着神经,苏青瑶克制不住地挣了挣,身子快要滑出他的怀抱。
徐志怀停手,左臂搂住她的腰抱回来,淡淡道:“想哭就哭。”
苏青瑶不吭声,额头靠在他的肩膀。棉签再度贴紧伤口,由里及外,来回滚动。她眼皮微抬,瞥向专心上药的男人。相当冷漠的神态,眉头微拧,低垂的眼皮下,眼神无波,辨不出他的心思。
她看着、看着,泪水竟无声地流了出来。
为疼,还是为徐志怀这态度?苏青瑶不大分得清。
他有时对她好,她知道,又不是铁石心肠。对她不好,她也全记得,却无可奈何。她不后悔去见于锦铭,不后悔做那事,可见到徐志怀的刹那,有种说不清的滋味在胃里翻腾。
怕?慌张?愧疚?
与此同时,谭碧那套逻辑又略有些打动她——反正不是你想嫁的他,要真按自己所想,你现如今正在复旦勤工俭学呢!既然这场婚姻游戏本就不公平,那出个老千,算得了什么?
她想到这儿,头低下来,靠在丈夫怀中,像美丽玩偶。
苏青瑶小声啜泣几声,五指在他的掌心颤动,呼气羽毛般挠着男人的喉结。
“哭也不会,”徐志怀拿纱布包好伤口,脸微低,面颊轻柔地摩挲起她披散的黑发,叹了口气。“成天不是脚底板割破,就是用刀把手划出一道口子······乖瑶瑶,你离了我可怎么办。”
他这番话一说,苏青瑶反倒渐渐止住眼泪。
她问:“你怎么回来了?”
“没什么事,就提早回来了。”徐志怀仍抱着她,拇指擦去泪水。“吓到了?”
“有一点。”苏青瑶说。
徐志怀轻笑。“还跟小孩子一样。”
苏青瑶想说她早不是孩子,张张嘴,依旧没说成。
她微微叹息,在他耳边问他,“吃饭了吗?”
徐志怀说:“还没。”
苏青瑶“嗯”一声,叫他先随自己上楼换衣,又拜托小阿七收拾好纱布,再叫厨子重新起火,煮碗热馄饨送来。
二人回卧房,徐志怀脱去外衣交给她。苏青瑶挂好外套,进盥洗室,绞了热手巾来代他揩脸。她左手使不上劲,抬臂替人擦洗,多余的水珠沿小臂滑入喇叭花般炸开的袖子,热乎乎流到半截,水凉了,湿了袖管,阴嗖嗖的冷。
第二十六章 雨满空城(下)
徐志怀见状,皱皱眉。他拿过手巾,擦完脸,又问她:“伤口疼不疼?”
“还好,”苏青瑶看了眼缠着纱布的左手。
“以后少动刀,想吃苹果有下人削,轮不到你来弄。”徐志怀叹气。
过不久,热馄饨也煮好送进屋。苏青瑶从小阿七手上接过,端到小桌,右手捻着小勺荡去油水,递到徐志怀手里。跑接力赛似的,一层一层往上递,递出个尊卑。
初初入春,到夜里,洋房内仍要开暖气。紧凑的热气腾腾浮上来,徐志怀吃着鸡汤馄饨,后背出了点汗。他搁碗,转头看妻子。她头发直披,扭扭曲曲蔓延到腰上,端正坐在他身侧,在发呆。
他瞧她,鼻子、眼、嘴巴,和四年前差不多,非要细究,眼角眉梢,确实多了几分女人的风韵。
刚娶进家门的那年,她不过是个可以任他取乐的孩子——多可怕的形容。
徐志怀望着她,问自己不在家的这几天,她做了什么。苏青瑶心虚,轻轻答,没什么,出去随便逛了逛。徐志怀又问,有给我买礼物吗?苏青瑶半真半假地撒娇,道,就住在这儿,有什么好买的?再说,你回杭州也没给我带东西。
徐志怀望着她好似生闷气的小脸,温和地笑了下,说,我有。
苏青瑶噎住,想要躲什么可怖东西那样,起身欲走。
徐志怀随之起身,双臂从背后揽住她的腰,像捞月亮,稳稳提起,偏头,轻轻咬着她的耳朵。
“好了好了,又不是在怪你,连这都要发小脾气。”他说。
苏青瑶掰开他的大手,两脚落地,转身推他一下,没使多大力。她扬起脸,乌黑的眼珠子看向徐志怀,他仍微微笑着,未觉察出她多变的缘由,甚是宽容的模样,像对小猫儿,或是小孩儿,无差,反正这两个都极爱耍脾气。
苏青瑶的神态一下变得很复杂。
徐志怀瞧见小妻子似怨似忧的神态,无端的,有些心绪不宁。
“怎么了?”他问,脸沉下来。
徐志怀自认并非喜爱疑神疑鬼的男人,但落到她身上,他却变得极爱揣度,仿佛攥紧一文钱不肯花的卢至。
他总觉自己的狭隘,需怪她太沉闷,柔顺的同时也冷酷。
他偶尔会觉得,她与他之间,恍惚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膜,她将自己塑封在内里,虚虚地微笑,甚至虚虚地和他日夜相对、同床共枕,而内心的某部分一直在怨着什么。
但这样的推测徐志怀不太信,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待她很好了,他要有妹妹、有女儿,绝不会像对她这样好。
苏青瑶没吭声,上前半步,踮起脚去吻他,嫣红的舌尖探出来,钻进对方的唇内。
徐志怀俯身,拥住她,手摩挲着腰肢,去解她的旗袍扣。
苏青瑶觉察出他的心思,双肩一耸,慌忙止住他,身子紧绷地说要关灯。
徐志怀放开她,叫她上床,自己去熄灯。
啪!一声细响,眼前全然陷入黑暗。
苏青瑶踢掉拖鞋,双足仍套着罗袜,衣襟半敞着,躺上床。脚步声渐近,他坐到床畔,手握住她的脚,隔着袜子,吻了吻脚心。苏青瑶浑身一麻,小腿直往里缩,男人的眼神在黑暗里浮沉,手随着她蜷缩的小腿往上,脱去她的旗袍,手臂那块儿的绸的微微发凉,是刚才被毛巾沾湿了。
他吻她的额头,继而是面颊。
掌心落在渐涨的胸口,白里点缀一抹红,形如鸡头米。
揉捏,雪白的胸脯蹭着手心,徐志怀俯身,虎口自下托着,在顶端的嫣红落下一吻。苏青瑶闷哼,撑在床褥的手肘骤然一缩,身子朝前挪了几分, 面颊隐匿在黑暗。
“疼吗?”徐志怀抽出手。
他跪坐在苏青瑶膝边,俯身,拇指与食指捏住她的耳朵摩挲。
苏青瑶不言。
徐志怀全然低俯,侧着身子,脸挨着被单去吻她的唇。搓揉耳朵的拇指弯曲,扣进外耳道的入口,细微地钻动,食指托在耳背,沿着软骨的弧度爱抚。
耳畔全是他拇指作弄的杂音,隐隐发烫,雨又落,视线模糊,暗哑的一方天地,唯一清晰的,是唇在肌肤不断游移的触觉。
他吻着,问她。“有想我吗?”
苏青瑶启唇,舌尖触到他的唇,企图用更深一步的吻来逃避这个问题。
徐志怀手一顿,转而捧住她的后脑,缠住难得主动的小舌,裹着她的舌轻轻吸吮。凉腻的发丝渗入指缝,应是新洗,未涂常用的发油,贴着手心,痒滋滋的,如一捧阴凉的泉水。
耳鬓厮磨。
吻罢,他粗喘,热气呼在苏青瑶的眼皮。
“我想你了。”徐志怀说,话语显出久别重逢的温情。
苏青瑶对他突如其来的柔和感到不知所措,尤其今早还躺在另一个男人怀中。
她抿唇,勉强笑了下,也不晓得他看不看得见。
徐志怀拨开她的发,轻吻眼角,同她道:“可能会有点疼,你忍一忍。”
苏青瑶勉强应了声,脸埋进臂弯。她闭眼,感觉到温热的掌心压在蝴蝶骨,顺着脊骨,一路抚下,落到腰窝。
徐志怀怕她喊疼,动作很慢,见她浑身紧绷,却未出声反抗,才使劲。
苏青瑶突然发出一声闷哼,嗓音轻且软,背部倏忽悬空,像一条脱水的鱼在砧板弹跳。
徐志怀左手压住她的后背,手也随着挺进的腰腹,落到她的后颈,五指包住肌肤,不轻不重地掐着脖子,压着她,固定在身下。
苏青瑶觉得自己像被提住后颈的猫,有些喘不过气,头顶发麻,手脚都发酸,快感简直是长久的溺水后,浮上水面深吸的第一口空气,溺水似的在喊叫。
她还记得清早另一个男人亲吻的感觉,此刻两种感觉冲到一处,令她琢磨起二者的不同。
和于锦铭,仿佛海浪阵阵涌来,不停拍打她的身体,遇到激流,会被冲倒,但总能再站起来,所以不多害怕,反倒会想试着与他角力。
但与徐志怀,长久以来,都像一头扎进深海,快溺死的时候,又浮上来,因细碎的疼痛与束缚带来蚀骨的快感,因而她始终带点怕,带点踌躇,会胡思乱想,怕自己被摁下去,再也浮不上来。
“至少这里学会想我了。”徐志怀轻笑,喟叹道。“小乖还是有长大的。”
苏青瑶嘴微张,大口呼着热气,止不住战栗。
起初的负罪感随猛烈的快感逐渐淡去,她倏忽明白,为何自己父亲每每在外玩完女人,回家会带一支口红,或一块粉饼,送给继母。
那是在粉饰良心,一如此时此刻。
徐志怀掌心摸了把她泥泞的身子,觉得太湿,便去盥洗室拿手巾来。
拧干冷水的巾帕贴上双腿,苏青瑶缩了缩,牙酸地忍耐着他擦拭的动作。
雨声渐急,浓重的湿气侵入屋内。
苏青瑶的目光透过灰黑的夜色,望着男人,他的轮廓由浓墨沾染绘制,乍一看,瞧不出可怖。对方敏锐地觉察出她的视线,回望,黑暗里摇曳出一声短促的笑,那唇齿间的声儿,密密麻麻罩来,一如湿气,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苏青瑶心悸,急忙避开他的视线。
徐志怀擦完,将她翻过身,抱起她。
苏青瑶失了力气,任由对方弄着。
徐志怀抬手,虎口拖住她的下巴,半是掐脖子半是掐脸,固住她轻摆的小脸,低头去吻她的脸颊、眉心、额头。
苏青瑶蹙眉,眼皮耷拉着,喊他快一点,受不了。
徐志怀垂首,鼻尖碰了下她的,松开擒住脖颈的手,转而拥住她,温柔地拍打少女的后背,叫她再忍一忍,马上就好。
是长大了,早先这样弄,她多半要哭,十有八九的事。
她一哭,他就会很烦躁。
徐志怀总不能理解妻子为什么哭,苏青瑶也从来不同他说,彼此谁也不理解谁,竟意外地同床共枕了这么多年。
他拨开黏在她面颊的黑发,打开床头柜的珐琅台灯,下地,倒杯水回来,继而含一口冷水,俯身喂她。
苏青瑶小口啜饮,喝完,手臂搂住丈夫的脖颈。
徐志怀搁下玻璃杯,抱住苏青瑶,一下下轻拍着她的后背。
苏青瑶低头,将脸偎在男人的胸口,突然开口:“志怀,我问你一件事。”
“嗯,你说。”
“你不许生气。”
“好。”他答应得很快。
苏青瑶静默半晌,再出声,轻柔的嗓音像暗哑的月影。“要是有天,我惹你生气了,你会不会打我?”
她这话说得几近邪门,徐志怀悚然,垂眸,手去摸她的面颊,玉石般的小脸,透着股阴阴的冷。
他装作没听清,道:“瑶,你说什么?”
苏青瑶脱开他的怀抱,坐起,蜷曲的长发垂到他的脖颈,沉静地重复:“志怀,你会打我吗?如果我做了错事,很大很大的错事。”
她不似在说玩笑话,但也不似认真。
徐志怀亦半真半假回:“那要看什么类型的错事。”
“譬如纵火烧了家里,”苏青瑶道。
这句比较接近玩笑。
徐志怀松气,道:“那就再买一栋,换个地方住。”
“再譬如我把你的文件全扔了,像你扔我书那样,”苏青瑶说,眼珠子黑沉沉的。
徐志怀猜她还记恨那几本没运到上海的刊物,便道:“一报还一报,算我自讨苦吃。”
“如果我谋杀亲夫呢,像这样。”她轻轻笑,上身倾斜,伸手,十指搭在男人的脖子上。
“那我还没能反应过来,就该喝药闭眼了,谈不上打你,”徐志怀也笑,好脾气地任她胡闹。
“既然这样,我寻姘头呢?学大上海千百个姨太太的模样,姘个戏子回来。”
“你不一定,但奸夫肯定要死,具体如何得到时候看,”徐志怀目光微黯,“我嫉妒心很强。”
“好吧,好吧,”苏青瑶咯咯直笑,真像是在开玩笑。“我知道了。”
徐志怀看她黑暗里模糊的笑颜,疑虑掠过心头,终究还是选择不去多想。
第二十七章 在酒楼上
第二天,雨依然在下,珍珠帘子似的连成一串又一串。苏青瑶睡醒,身侧空空,她下床,打开窗,湿冷的风迎面倾倒在她的躯干。
徐志怀说给她带的礼物,是几本停刊的《礼拜六》,不是她失去的那些,大约是从旧书店,或其它有的人手里买的。
“杭州有几家书店的老板,我还算熟。先前打电报去,拜托他们留意这本刊物,有就帮忙收几本。”徐志怀背着手,对她的别扭脾气束手无策的口吻。“非要不可,买回来又不看,鸳鸯蝴蝶派这些小情小调的玩意儿,没见你感兴趣过。算了,摆在书房占地方吧……真拿你一点办法没有。”
苏青瑶翻开旧杂志,粗略扫几眼,的确是不会再看的读物。
但她上学那会儿,只有这些。
女孩儿曾结伴逃学去看杨耐梅主演的“空谷兰”,只因这电影是由鸳鸯蝴蝶派主将包天笑所编。彼时,大家对贵公子纪兰荪和纫珠相恋的剧情如数家珍,还一起骂柔云歹毒,插足才子佳人。
她记得毕业前的春天,四月,大家疯传张恨水的《金粉世家》,出一期、看一期。苏青瑶自然也看过,只不过,启明毕业后,她想上大学,苦于学费高昂、难以负担,亦苦于鲜有学校收女大学生,再往后,嫁给徐志怀,金粉世家什么的,早忘了,也不晓得现在写完没。
苏青瑶总想,假如她能迟一点遇见徐志怀,等几年,等复旦开始收女学生,她去考,不管考没考上,有没有钱读,内心的不甘,想必会少许多。
她收起刊物,没说话。
雨连下好几日,松一阵、紧一阵,逐步洗去冬季的寒气,待歇,天转暖,皮袍全可以收起来。
徐志怀在家,苏青瑶每回见缝插针地与于锦铭见面,都是做贼。
她原以为,肌肤相亲后与“姘头”再见,必然像发情的野猫。
然而他俩一夜偷欢,反倒偷成一对情窦初开的爱侣,伴着四处消磨时光,或什么也不干,仅待在一处,彼此摸对方的手背,战战兢兢,如碰琉璃盏。玫@瑰
于锦铭已极自然地改口叫她青瑶,但苏青瑶仍固执地唤他于先生,她怕自己吐出锦铭二字,便彻底栽进去,回不了头。
对此,于锦铭万般委屈。
“怪我对你不够好,才连一个爱称都求不到。”于锦铭说。“看来我得送你个特别的礼物,把在我前头遇到你的人全比下去。”
这一日,是回南天,苏青瑶出门去挑蛏子。
徐志怀是宁波人,爱吃倒笃蛏子下酒。但只认他宁波的那片海,杭州的不行,上海的自然也不行,因而苏青瑶不敢假手于人,得自己去菜市场一一挑过。
归家,静悄悄。小阿七迈着碎步跑来,低声同苏青瑶说,家里来了位客人,先生正和他在书房谈事。苏青瑶点头,将提着的蛏子给小阿七,叫她送去厨房,拿盐水泡着。
户牖未关,地板结一层细密的水珠。苏青瑶扶着同样濡湿的楼梯扶手,走上楼,想与徐志怀打声招呼,顺带作为女主人,询问客人是否留下用晚餐。
行至书房门口,屋内二人似在争吵。
“你辞去交通部的差事,回老家当教员,能教那些学生德先生和赛先生?人家能让你教?”徐志怀的声音透过门板,难得怒气冲冲。“左不过还是读论语、孟子、千字文、弟子规,万一能收到女学生,再教几句女儿经。”
“你明白我,我死脑筋,学不来你八面玲珑。”答话人似笑非笑,无奈到极点才有的语调。“再加阿沁病故,爹娘无人照顾,我终归有天要回去。”
苏青瑶侧身,拧开一条缝隙,悄然朝内打量。
徐志怀背对房门,对面的,是个瘦削的男人,着长衫,气质儒雅。
这人,苏青瑶见过,是徐志怀在南洋大学的同窗,姓沈,婚宴上她敬过酒。
苏青瑶见徐志怀前倾的身子突得往后一靠,他沉默片刻,接着说:“那你往后怎么打算?”
“走一步看一步,我也不清楚,所以来见见你,”那姓沈的先生如是说,“等我回乡,一头扎进四面环山的洼地,我俩就是真见不到了。”
“我早说过,依你的脾性,毕了业就该出国留学,去美国,读几年书,再谋个跨国公司的差事,改作华侨。”徐志怀道。“政府任职不合适,但去做教员,就更差。从之,你是步步走下坡路。”
“最恨你这模样,事事看透,事事冷眼旁观。”沈先生轻笑,连连摇头,“看透了还不算,非要摆出一副早已预料的面孔,招人烦。”
徐志怀不言,看他一眼。
沈先生静默片刻,再开口,忽提了个姑娘的名字,道:“诗韵去年嫁人了,对方是个公司职员。我一直没告诉你……她也到岁数了,等这么些年,仁至义尽。”
“是么?”徐志怀轻蔑地发出一声笑。
“霜月兄,人总要往前看。”
“假使阿瑶亡故,我绝不另娶。相反,我死,她若改嫁,我在黄泉下,必日日诅咒那男人暴毙。”徐志怀笃定道。“从之,这就是我与你们的区别,我早已厌倦谈论国事,如今只谈家事。”
苏青瑶听着,心怦怦跳。
难以言语的滋味在内心蔓延,她垂眸,继续听二人的对谈。
“你变了许多,”沈从之感慨着,起身,为自己斟一杯浅金色的烈酒,他举着酒杯,在原地兜了一圈,转回身,看向徐志怀。“从前那个问华夏前路在何方的徐霜月去哪儿了?”
“你且当他死了。”徐志怀掏出烟盒,弹出一支香烟,衔在嘴里,侧头,要去点火。“十年,谁都会变……人生能有几个十年?”
回南天,太潮,景泰蓝的洋火盒如何也点不着香烟。
徐志怀蹙眉,收起盒子,握在宽大的掌心,似掐住一抹诡异的冷火。
“十年前,我们笑更早十年的青年太失败,没能早早看清帝制已无出路,而如今,该轮到我们被笑话了。”沈从之啜干杯中酒液,将空了的浮雕玻璃杯搁在徐志怀面前,咚得一声,继而叹道,“霜月,你我都是失败的人。”
徐志怀沉默,似是默认。
薄唇间衔着的细烟微微颤动。
苏青瑶躲在门外听,内里一阵良久的沉寂后,传来几声椅子脚在地毯拖拽的声响,应是预备告辞。
她来不及避,正巧与开门的徐志怀撞到一处。
徐志怀神态微妙,颇不自然道:“瑶,你怎么在这儿?”
苏青瑶避开他的提问,看向一侧戴好平顶帽的客人,欠身道:“沈先生,真是好久不见,上回见您还是四年前。今日难得来,不如留下来吃顿便饭,再小住几天?”
那位姓沈的先生急忙摆手,说还要赶车,苏青瑶余光瞥过徐志怀,也并未强留,只说要送他出去。对方点头,摆正帽檐,向徐志怀欠身道别后,与苏青瑶一同下楼,走出洋楼圆拱形的雨棚。
“没想到夫人居然还记得我。”并肩走着,沈先生突然开口。
“应当的。”苏青瑶淡淡回复。“您是志怀的朋友,自然也是我的朋友。”
男人听闻,略显诧异地看了眼苏青瑶。
他面色微红,应是酒气涌上来,吐字依旧是慢吞吞的:“夫人辛苦了……霜月他有时候说话不中听,却也没坏心,愈是亲近的人,他愈是爱发臭脾气,这方面,还要劳烦你多担待。”
苏青瑶一愣,缘是结婚这么些年,从未有人同她说过辛苦。
她苦笑:“沈先生太客气了。”
到用晚餐,苏青瑶仍在想这事。
她像头一回晓得干活能领钱的佣人,胃里揣着这事,翻来覆去地咀嚼,饭也没心思吃,捏着调羹搅着小碗里的鲫鱼豆腐汤。
徐志怀夹出蛏子壳内乳白色的肉,配热黄酒,不紧不慢地吃着。
他听小妻子叮当叮当敲着碗,头不抬,挑眉道:“有心事?”
“嗯。”苏青瑶放下小勺,看向对面的男人,突然严肃地说。“我在想,你怎么从来都不谢我。”
徐志怀擦擦手,狐疑地看向苏青瑶。
苏青瑶站起,走到徐志怀身侧,拿一个空盘子与一双筷著,一面熟练地收拾起摆在桌上的蛏子壳,一面说:“譬如,我一点不吃蛏子,这些全是专程为你买的,可你都不谢我。”
徐志怀听闻,呆了一瞬,待到反应过来,苏青瑶已然端着盛放蛏子壳的白瓷圆盘离开。
他素来知晓小妻子脾气别扭,还未娶进家门就清楚。
以往只当她是孩子气,年纪小,爱耍性子,然而眼下冷不丁一句话,清清淡淡抛过来,不似在闹脾气,却平白令他摸不着头脑。
她料理家事,一贯得体,每月的收支总恰到好处,雇来的佣人也比其他家的勤快老实,连带他所交往的人,不论浅交深交,全能得到相当细心的照顾。
他知道她这方面干得好,不然他买那些几千几百大洋的珠花,订几十几百条的旗袍,做什么?她闲暇时抄写的簪花小楷,他也愿意裱起来,挂在办公室的墙上,指给来客看。这难道不算谢?
徐志怀试着细细琢磨了会儿,越想越糊涂,以至于最后竟烦恼起来。
他起身,踱步到苏青瑶的背后,双臂搂住她的细腰。
苏青瑶把盘子递给佣人,此刻正洗手。她自顾自地搓着一块淡绿色的肥皂,两手满是泡沫,送到水龙头下冲洗,丝毫不理会他。徐志怀以为她在赌气,便俯身,脸凑过去,想吻她。
苏青瑶甩了甩湿淋淋手,转身推他,娇娇地喊:“腥死了!快走开,徐志怀,你烦不烦!”
徐志怀突然感到惶恐,其间又夹杂些恼怒。
他掰过她的脸,用力捏住下巴,唇覆上去,非要亲了,真没见过自己老婆不让亲的。
舌头闯进来,带着热酒与海鲜的气息,粗鲁地搅动着她软嫩的小舌,舔着牙齿。她呜呜叫了两声,随之便没了声响。
唇齿分离,苏青瑶气喘吁吁地瞪他,手朝他一甩,残留在肌肤上的水珠溅了他一脸,冰冰凉。
接着,转身上楼去。
徐志怀抹了把脸,惶恐与恼怒中,又多出几分不解。
他思索片刻,还是尾随苏青瑶的背影,走上楼。
进卧室,没见人,徐志怀转到盥洗室,见她拿软毛刷在洗牙。他心里一下不是滋味,皱了皱眉,堵在门口,耐心等她吐完了水,才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拽住她的上臂,猛地拉入怀中。
苏青瑶额头突然撞到他的胸口,有点晕。她扬起脸,看他俯下身,又要亲的模样,便固执地把脸偏了一偏。
徐志怀见状,发了狠,将她拦腰抱起,转而架到洗手台的边沿,后背抵到瓷砖,两臂围住她,不许她逃。
苏青瑶用力挣了挣,逃不开。
“你漱口去,都说了很腥,”她道,“你就爱吃这种臭死人的东西。”
徐志怀目不转睛地瞧着她,定神看了会儿,最终幽幽叹了口气。
他握住她的手腕,将柔荑送到唇边,面颊微低,吻落在她掌心悄然愈合的伤口。
“辛苦了。”徐志怀轻柔道。
第二十八章 贪念(一)
苏青瑶张嘴,嗓子眼紧紧的,没能发出声。湿热的吐息拂过伤口,一股一股往外喷,好烫。她想缩,却被他使劲攥着。男人擒住手腕骨,缓缓抬眸,看向她,目光透过低垂的睫羽,黑压压的罩过来。
那股难以言语的滋味再度袭上心头。
苏青瑶打了个寒颤,面颊微低。
徐志怀直起身,手臂越过她,用她洗牙杯里所剩的水,给自己漱了口,继而右手托起妻子下巴,又要亲她。苏青瑶没动,任由他吻,海鲜的腥气淡去许多,舌头仍沾有厚重的黄酒味,丝丝绕绕在口中蔓延。
吻着吻着,他的手逐渐变得不安分。
“不要。”苏青瑶含糊地吐出两个字。
徐志怀不应,手腕钻入衬裙,冰凉的银质袖扣顶在腿的内侧。
苏青瑶悬在洗手台的边沿,小腿抽筋似的轻摆,直打滑。
“少来烦我,要弄改天弄。”她推他的胳膊,气哼哼地说,似娇似嗲,半分真半分假。
徐志怀锢住她的腰,搂得更紧些。落在面颊的轻吻逐步朝胸口蔓延,男人残留的胡渣扎着脖颈。苏青瑶握着他的手臂,略有些难受,感觉被掐住了脖子,喘不上气。
微妙的堵塞与晕眩的快感同时袭来,苏青瑶克制不住地喘息。
她分明起了感觉,可心里赌着口气,偏不愿干那事儿。
他总这样——拿钱来哄女孩,用性安抚女人——这俩哪一个都不是人。
苏青瑶想,她先前和于锦铭做这事,觉得不舒服,说不要,对方也就停手。而到徐志怀这儿,说拒绝是不管用的。她所求的不多,只让他弯一弯腰,仔细听听她说的话,无论讲的多幼稚,都不打断、不轻视,更不许嘲讽,怎就这么难?
她又想,倘如她不是他的妻,不属于他,他对她是否也会客气些?或许。
只因这一下想到于锦铭,苏青瑶莫名有了胆子,依附在他臂膀的手转而抵在他胸口。
“放手,你真就闲的没事做!”她喊,也不怕摔,使劲推开男人,两腿闭合,侧着身,从台子边沿跃下。
落地时,她跛脚先触地,一下没站稳,徐志怀急忙扶住她。苏青瑶心里七上八下,辨不出心情。
徐志怀松开怀抱,大抵是恼了,神态不大显,只微微挑眉看向苏青瑶。
苏青瑶晓得他在看自己,急忙拂了下鬓发,同他道:“我有点不舒服,月事快来了,肚子痛,所以说不要弄,你又不听……志怀,你生气了?”讲到生气二字,她试探地瞥向他,黑沉沉的瞳仁嵌在莹白的小脸,似能滴的出水。
徐志怀沉默片刻,俯身,再度拥住她。
苏青瑶顺从地搂住他的脖子,面颊依偎在颈窝,小猫那般蹭了蹭,在他耳畔说:“所以生我的气了吗?”
“没。”徐志怀道。
“那你刚才一句话不说。”
徐志怀捧起妻子的脸,垂首,将额头抵在她的发际,淡淡道:“以前没见你这么爱发脾气。”
苏青瑶屏息,浑身紧绷,仍装作娇嗔的模样,说:“那是因为我从前发火的时候,你恰好不在家,你个大忙人瞧不见。”
男人贴的那样近,呼气喷在她的眼下那块白净的肌肤,搂着彼此,鼻对鼻、眼对眼,她但凡有半分异样神态,他都能察觉。
徐志怀又是一阵短暂的无言。
洗手池里残余的水珠在朝排水管漏,滴答滴答响。盥洗室照美国风装的,墙壁排列着一方一方的马赛克砖,仿佛一个布袋子,将那扰心人的水声全然收拢起来。
苏青瑶被圈养在他的视线下,有种难以言喻的惶恐。
她咬住后槽牙,心一横,故作娇气道:“徐志怀,你要这样嫌我脾气坏,干脆休了我,再娶个十六岁小姑娘摆家里。上海多的是高中刚毕业的小姐名媛。”
“好好的,又开始耍性子。”徐志怀拧眉。“我哪次说过要离婚,让你这样三天两头地提。”
苏青瑶道:“反正我没法和你离婚,可不得天天想你什么时候休妻……”
“行了,这话往后不许再讲。”徐志怀皱着眉头,拇指压上她的唇瓣。
“说了就说了,嘴长在我头上,要你管?”苏青瑶揣着明白装糊涂,启唇,舌尖舔过他的指腹,同他腻到底。“难道说了你伤心呀?”
“嗯,我伤心。”徐志怀答。
他紧蹙的眉头松下来,深深望向少女,神情专注。
苏青瑶脸皮一紧,如同被浆洗得直挺挺的粗布袍。
她骤然乱了,环住男人脖颈的小手揪住他衬衫的衣领,十指挠了两下,接着,两条手臂顺着他肩部结实的线条滑落,移到前胸,按在心口。
那里安安静静,她什么都触不到。
“出去了,老赖在这里也不嫌潮。”苏青瑶听出自己的话音在发颤。
说罢,她轻轻一挣,便脱开他的怀抱,逃难般快步走回卧房。
徐志怀叹了声,总觉苏青瑶有什么不对,一时却也难以指出怪异之处。思来想去,只觉自己真是拿她没办法。
他取浴袍,在盥洗室冲过冷水澡,才出来。
苏青瑶难得不洗澡就上床,跟鸵鸟把头埋进沙子一样,整个人蜷缩在被窝。
徐志怀熄了灯,掀被,躺在她身边,从背后抱住她。
男人那东西重新起了反应,从背后硌着她,快钻到两股间。
苏青瑶抿唇,怕他发脾气,径直掰开腿插进来干她,在床上她没处躲。然而过了许久,徐志怀都没动静,正当苏青瑶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他又忽然开了口。
“龙华的桃花还在开,我挑个时间带你去,怎么样?”徐志怀问。
“上海多少地方都被日本人炸平了,还去赏桃花。”苏青瑶答。“商人不知亡国恨。”
“日子总要过下去,喊了十几年的亡国灭种,多少人热血撒出去,国家不还是这副德行。”幽暗里,他嗓音平静。“我看戏园剧场三月中旬就已经恢复营业。要是嫌龙华太远,不想坐车,咱们就去看戏,把过年应当看的戏补回来。”
苏青瑶定了定神,背对男人,低低道一声好。
她合上眼,神志清醒地等他接下去的动作。身后传来男人闷闷的几声咳嗽声,他强忍什么似的,掌心暧昧地抚过她的腰线,继而将她揽入怀中。两人挨得太紧凑,苏青瑶嫌热,朝外挪了挪身子。徐志怀意外没动,保持这个姿势,也没说话。
她等了许久,他也没走下一步,到后来实在熬不住,竟迷迷糊糊地睡去,一夜无梦。
睡醒,苏青瑶踮着脚轻轻下床。她摸黑走到窗边,钻到帘幕后,望向清晨的花园。天初明,灰白色的晨光透过雾霭呈现在眼前,她打开窗,冷峭的风骤然涌入,携风带雨地袭来,呼啦一声,扬起窗帘,暗色的卧房刹那一亮。
徐志怀还在睡,侧躺着,胳膊伸得很长。
苏青瑶耸肩,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急忙去抓飞扬的窗帘。
越急,越抓不到。帘子呼啦啦地在半空乱舞,一方天地,忽明忽暗,苏青瑶也头晕目眩。这时,一条手臂伸过来,替她拽住窗帘。苏青瑶仰头,诧异地看过去。她没注意徐志怀究竟什么时候醒的,落地也没听见声响,他就这样凭空出现,仿佛一只脚步轻巧的雄狮。
“怎么起来了?”徐志怀说着,拉下帘子,晨光一点点被遮掩,阴影逐渐顺着他的后背爬上。
“睡不着。”苏青瑶道。
徐志怀应了声,侧身去关窗。春风止息,晨光被挡在帘幕后,眼前的一切全然回归无聊的混沌。苏青瑶眨眼,隐约感觉出对面人模糊的轮廓。他恍惚是笑了下,一只手伸过来,揽住她的肩。
苏青瑶心里乱极了,神色有一种微妙的复杂,幸好有昏暗掩盖,对方并无察觉。她朝他走了几步,抬起胳膊,环住他的脖颈,额头抵在男人胸口。
他们就这样依偎了很久,谁都不出声。
过几天,徐志怀将戏票带回家,是黄金大戏院的票子,演越剧。他排场阔,自己出资请名声响亮的班主携角儿们从绍兴过来,又给商会里的叔伯与一些名流递了请柬。
苏青瑶原以为他说去看戏,是两人挑个日子出门,平平淡淡看一场。然而看他这阵仗,俨然醉翁之意不在酒,看戏是假,趁战后上海百废待兴,琢磨如何抢占商机是真。
小阿七觉察不出异样,真当是去看戏,欢欢喜喜地将一条崭新的鹦鹉绿旗袍捧到苏青瑶跟前,不停说徐先生如何用心、如何好,居然连下人们也有后排的戏票,能一道去黄金大戏院开开眼。
苏青瑶来回摸着旗袍,心不在焉地应和着小阿七的话,心里不由笑话自己天真。
徐志怀可不是烽火戏诸侯,以来博美人一笑的主儿。
他极务实。
安心打扮到开戏那日,苏青瑶与他坐车去敏体尼荫路,车门一开,水气阴阴,是刚落过春雨。天色向晚,云层泛出洞洞灟灟的暗蓝,苏青瑶挽着徐志怀的胳膊朝内走,高跟鞋扎着湿润的地毯,像在泥沼跋涉。
入了场,照例要与诸位名流的夫人们打太极。
苏青瑶并不爱与这些太太们聚会,嫌闷气。
与她们凑到一块儿,多是新面孔讲旧事,谈珠宝、传流言,一起一坐、一问一答,个个似会喘气说话的活人偶,手上、脚上、脖颈上,戴满亮闪闪的项圈。套在手腕的叫镯子,圈住手指的叫戒指,细细的项链勒住脖子。
徐志怀在她衣饰的开销上,从未吝啬过。这应当是一种爱吧,都说男人愿为女人花钱,是爱最简单直接的表现。故而每逢见那些太太们,总要被笑盈盈地阿谀一番。
可愈是这样,苏青瑶愈是恐惧。
她清楚,自己浑身上下,每一件物什,全是他的。倘若真有哪一日,他发怒,叫她全还回去,那连最里头遮羞的衬裙衬裤,都要当场脱去,赤条条地往外走。
苏青瑶坐到包厢,心不在焉地与到场的太太们聊了几句客气话。
一位说,丈夫刚从英国拍卖行买来火油钻送她,若非那场最大的粉色鸽子蛋被人高价拍走,也会是她的。
另一位说,那姓谭的狐狸精果真九条命,日本人把她的妖精窝炸没了,她居然借市政府里章委员的势,又活了回来。现如今把做橡胶生意的王老板迷得失魂,天天闹着要和妻子离婚,另娶她进家门。
提及谭碧,苏青瑶竖起耳朵仔细听。可惜众人没多讲她的事,仅抱怨了几句,便见惯不怪地揭过,转而聊起易方朔在东南大戏院开演的滑稽戏。
过不久,徐志怀来寻她,大抵是谈完了生意场上的事。
苏青瑶起身告辞,随他出去。
男人脚步大,略快她半步。苏青瑶面颊垂落,盯着脚下的地毯和他虚虚投射下的背影,勉强跟着走。
到半途,徐志怀忽而停住脚步,侧身拉住苏青瑶的胳膊。未等苏青瑶反应过来,便被他弯腰搂入怀中。
他面颊挨着喷了栀子水的鬓发,唇蹭着耳廓,没头没脑地问了句:“瑶,看完戏去大华饭店吃饭,怎样?”
苏青瑶呆呆答:“行,听你的。”
她正觉得怪,忽见徐志怀直起腰,懒散地理了理衣袖。
男人带着微妙的笑意,冲眼前人道:“于少,许久不见。”
第二十九章 贪念 (二)
苏青瑶一激灵,急忙转身,顺话音望去。
果真是于锦铭。
徐志怀的手掌还搭在她纤瘦的肩上,火烙印似的,隔一件浓绿的旗袍,炙烤着皮肉。她往前不是,往后也不是,对面人的眼神带点暗金色的浮光,潮水般漫来。苏青瑶心突突跳,简直是快要爆炸,两腿僵直地立在原处,喘不过气。
“是有段日子没见。”于锦铭走近,唇畔噙着一抹笑。“还要多谢徐老板送的戏票,我这外来人没见过宁波帮的派头,这下算开眼。”
他说着,故意拨弄了下胸前金盏黄的真丝领带,是苏青瑶补偿给他的那条。
“于少真爱说笑。徐某不过是个开工厂的平头商人,哪敢与军政府的要员相提并论。”徐志怀淡淡道。“此番能叫来绍兴的越剧班子在黄金大剧院开戏,借的是虞会长的光。加之内人爱听戏,可惜开战这几月闷在法租界,徐某有愧,便想趁此机会多请些人,一起热闹热闹。”
“原来如此,徐先生与太太果然如外界所言……琴瑟和鸣。”于锦铭视线挪到苏青瑶的脸上,唇微抿。
苏青瑶干干笑了一下,将手递过去。
于锦铭望着她,浅色的眼瞳飞快扫过她肩上的手,危险地眯了眯,又眼皮微低,再抬眸,倏忽粲然一笑。
“苏小姐,近来可好?”
说着,他极克制地牵住她的右手,悄悄捏了捏。
“托四少的福,一切都好。”苏青瑶觉察出手指的力道,脸微红,心里提着口气,不留痕迹地收回手。
徐志怀揽着苏青瑶的肩,又道:“戏快开场,恕徐某不久陪了。于少也请尽快落座。”
于锦铭侧过身,双手交叉着背在身后,给两人让出一条道。“慢走。”
徐志怀颔首,携苏青瑶经过,走了几步,他又突然顿了顿脚步,看了苏青瑶一眼,似要俯身吻她的面颊。
“你干什么?在外面呢。”苏青瑶瞪着眼睛,急忙抬手,掩住他的唇。
徐志怀一愣,缓过神,突得暗自笑话起自己的小家子气。
虽知掉价,但他偏要摆出来给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瞧瞧,她与他是夫妻,一生一世扯不开的关系,不是他能动歪心的。
苏青瑶不知丈夫的心思,仰着脸,仔细观察他的神态,猜测着、揣度着,生怕从他的脸上瞧出半点怀疑。
“怎么了?志怀。”她问。
徐志怀垂眸,见苏青瑶正仰头看他,两条翡翠耳垂轻摆,衬得小脸格外白皙。
他遏制住吻她的欲望,轻声答:“没什么,走吧。”
苏青瑶定然不信,却也不好再说什么,尤其身后还站着于锦铭,专注的视线投过来,简直要将她的后背烫出个窟窿,就敷衍地应上一声,随他离去。
上二楼包厢落了座,苏青瑶仍是不安,总觉有视线在身上徘徊。
她在徐志怀身边,左手被他松松捏在掌心,搁在膝头。她尝试抽了抽,手腕一使劲,他也跟着用力,不许她走。
苏青瑶没法儿,右脚尖踩住左脚的侧边,悄悄蹭掉皮鞋的搭扣。
“你放开,我鞋扣松了……”她道。
“嗯,”徐志怀松手。
苏青瑶故意起身,朝前走了几步,才弯腰系搭扣。直起身,再度有意地站在原处,摆摆腿,目光越过凭栏,朝下方扫视。果然,瞧见于锦铭正站在楼下散座的过道,一直专注地看她这边。
视线相触,他甚是磊落,挤着眼睛冲她笑笑。苏青瑶急忙转回身,直挺挺坐回原处,莫名生出些恼怒,心想,凭什么他能当个没事人,她却要在丈夫身边如坐针毡。
她一面用谭碧的那套歪理劝慰自己,腹议,都是偷了,还要什么干净,当婊子不立牌坊。她就是爱跟于锦铭做那事,如何?难道最诚实的快乐也分三六九等?
另一面,深切的羞耻干扰着她的神思。她背后好似掩藏着一尊巍峨的尊像,正森森然监视。
徐志怀觉察出苏青瑶面上那抹一闪而过的似羞似恼的神态,压低了嗓音,佯装从容,道:“瑶,我看于少好像很喜欢你。”
苏青瑶心下警惕,迅疾地反问:“你说什么?”
“我讲——于锦铭,蛮喜欢你。”徐志怀偏过头,看表情是在打趣,目光又携带几分逼人的审视。“我要没记错,你和他是在谭碧的场子里认识的。他怎么跟谭碧搅和到一块儿去的,嫖妓?”
“有完没完,你又喝糊涂了?”苏青瑶口吻拿捏得恰好,发怒也像撒娇,难以辨出真心。“再胡说八道,我就回家去。”
“我没说你对他,是说他对你。”徐志怀道。“瑶,假使你我没结婚,他来约你,你可会答应?”
“你真看得起我。”苏青瑶抢白,手心渗出薄薄的冷汗。
徐志怀淡淡道:“我认真。”
“行吧行吧,我也认真——就算没碰见你,我也不会喜欢于先生那样的男人,毛毛躁躁的,成日在人堆里混,最多骗一骗追时髦的小姑娘。”话出口,苏青瑶心里一虚,不仅是在说反话的缘故,还怕自己描述太多,反显得了解他。
“你也是小姑娘,”徐志怀低语。
话含含糊糊,苏青瑶没太听清。
她偷瞥他,见他不再出声,心稍安宁。大幕拉开,戏台上款款移出个妙龄女子,唱鹦歌班的旧剧“草庵相会”,又是一出私奔戏。徐志怀背靠座椅,眯起眼,食指在大腿的打着节拍。
苏青瑶侧目,分不清他有意无意,刚定下的心再度发慌,胃里像飞着蝴蝶,一张嘴,斑斓的蝶群便要裹挟着欲望与慌张从胭红的口中一股脑爬出,飞得满剧院都是。
她蹭得站起身,嗓子紧紧地道:“我出去洗手。”
说罢,也不等他回复,便逃似的往外走。
跑出包厢,接着要往何处去,苏青瑶浑然不知。
她两手环住胳膊,面对空荡的走廊,狠狠打了个哆嗦。正待要折回去,继续坐徐志怀身边听那出绍兴戏,忽然背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苏青瑶转身,见于锦铭三步并作两步地朝她走来。
他薄唇微抿,几步逼到她面前。
苏青瑶连连后退。
“你来做什么?”她紧绷。
于锦铭不吭声,拉住她的小臂,带到隔壁的空包厢。
没开电灯,屋内黑洞洞的,凭栏那边剧场的光照进来,通明的像着了火,他俩却见不得光那般,瑟缩在阴影里,借着隐约的光晕,端详起彼此的面容。
黑暗盖着她的脸,那两个漆黑的眼珠渐渐渗入些光亮,映出男人的面孔。
“疯了你,”苏青瑶喃喃,“他……他就在隔壁。”
于锦铭捧起她的脸,唇瓣啄了下鼻尖。“我知道,我在下头看着你出来的。”
兴许是贴太近的缘故,苏青瑶感觉有股热气从脖颈烧上来,脸发烫。
理智告诉她,她该赶紧回去,徐志怀还在隔壁等。
可他的唇瓣飞快碰过鼻尖,又腻腻地去亲她的面颊,鼻息一股一股喷在肌肤,游移着,唇逐渐触到她的嘴角,舌尖舔湿了唇瓣,油亮的口脂混入唾液。
她有些管不住手,手腕一抬,拽住他金盏菊色的领带,启唇,软舌钻过去。
那种几近眩晕的愉悦再度席来。
于锦铭更忍不住。
他本就是恣意妄为的人,得到了她的吻,嫉妒心又促使他去揭旗袍的下摆。
素色的杭绸滑溜溜地在他手心跑,于锦铭来回摸着,憋着一口气,鄙夷地想,丑死了,她穿杭绸才不好看。边想,边搂着她,将她推倒在地毯上。
有手臂做防护,跌下去也不觉疼。
遍地的黑暗淹上来,苏青瑶瞪大眼,感觉到他拉开皮鞋的搭扣,隔着罗袜,手指轻佻地抚摸起她的双足。
不行,不行,不能再做下去,要真被发现还得了。
苏青瑶腿一缩,曲起上身,两臂紧紧夹在身侧。“你快回去,万一被人看见……”
于锦铭清楚她急着要回那男人身边,眼帘微垂,嫉妒疯狂啃噬着心扉,一时竟赌气道:“看见就看见,大不了你离婚,我带你走。最好是被他瞧见,还省去不少离婚的麻烦事。只要你想,我就拆散你的婚姻,我敢说这话。”
他话音方落,就那一瞬,苏青瑶战栗起来。
“于锦铭,你说什么疯话!”她喊。“被发现,你四少究竟是人人喊打,还是多一桩风流韵事,你真不清楚?我呢,我又会怎样?难道能和你一样?”
“可我爱你。”于锦铭拽住她的胳膊,口吻带着隐隐的偏执。“我爱你。”
苏青瑶一愣。
爱吗?
这字眼大到可怖。
“你放开,于先生,我丈夫还在等我。”失神片刻后,她开口,听自己的声音简直像在听别人的。“我们以后也没必要再见面。”
于锦铭哑然,五指紧紧攥住她的胳膊。苏青瑶无论如何也挣不开,掰着他铁铸般的手,眼眶泛红。她舍不得,但必须走,她不能留个随时想把这脏事抖出去的人留在身边。两人在黑暗里彼此较着劲,小鼓咚咚咚得响,戏是唱到哪一折了?
一阵僵持,终究,还是于锦铭退步。
他五指一松,胆怯地开了口:“所以……苏小姐,你是在玩弄我的感情吗?”
苏青瑶心脏砰砰响。
“没准、没准我就是一时兴起,”她抽回手,残余的温度像小虫在啃咬肌肤,“我早说过我会后悔……我现在后悔了,可以吗?”
于锦铭掌心压在地毯,从膝前逐渐滑到她的腰/侧,肩膀随之前倾。
笔挺的身姿逼来,苏青瑶睫毛轻颤,急促地喘了口气,檀口呼出的热流抚过他的面颊。半黑暗中,他缓慢地眨了下眼,双眸湿润,几近哀求地看向面前人。
静静的,无言相对。
他分明没碰到她,连被衬衣于西服包裹的胳膊,也与她浓绿旗袍之下的软腰隔了几寸,可情色的气息简直要满溢出这一抔昏暗。
“不行,”默然良久,于锦铭开口,“我不许。”
“那你是打算逼死我吗?”苏青瑶冷然道。“我要铁了心后悔,你就要跑去告诉他?告诉天下人我是淫妇?”
“怎么可能!我,我……”于锦铭如鲠在喉。
他挨过去,鼻尖蹭着她鬓角边的肌肤,继而垂首,面颊贴近她的脖颈。
直矗着的高领膈着他的脸。
于锦铭压在地毯手后移,扶住她的后腰,吐息转到正面。他伏下身,唇瓣衔住旗袍领前排一串剔透的翡翠珠,冰冷的珠玉在他的舌尖跳动,噔噔噔响。
苏青瑶仰头,手臂也举起,环住他宽阔的后背。
呼吸逐渐弥漫到锁骨处,于锦铭躬背,额头紧贴在锁骨与胸前微微起伏的交界处。
“青瑶,你别不见我。”他小声道。“我什么都不会说……以后也不来找,只等你来见我。”
苏青瑶心如芒刺,眨眨眼,滚烫的腮颊忽而滚落一行泪,凉凉的沁着心扉。
她咬唇,手背揩了揩薄薄的泪,继而扶住男人的肩膀,使劲推,叫他直起身来。
于锦铭以为她要赶他走,不肯,便紧紧握住她推搡的手,细碎的吻落在柔软的胸口,彻底压倒了她。
苏青瑶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
她挣,小腿蹭着他的裤管,似是在踢他,又好似要缠上他的腰。道德和欲望在她脑海里发疯似的扭打,一个叫她走,一个喊她留,你争我抢,分毫不让。
于锦铭抬头,压住她,手拽住旗袍摆朝上捋。她旗袍的开叉比寻常人低,是为遮脚,要做那事,必须全部提起。
衣摆尽数卷到腰际,吻落。
苏青瑶恍惚听到嗡的一声,互相撕扯的声音顷刻间消失无踪。她膝盖弯曲,觉出热意游弋,仿佛会呼吸的蚌,连带她这死气沉沉的人,也得到了短暂的喘息。
她突然懂了云雨一词的妙处,季风掠过,化云成雨,雨要落,谁也拦不住。
但凡她没嫁人,但凡……她愿在这儿当野鸳鸯。
第三十章 贪念 (三)
于锦铭吻她,不急不缓地推进。
苏青瑶倒在地毯,轻喘着歪头,亮堂堂的戏台子仿佛螺钿的幻光,噔噔噔——锵锵锵——千回百转的唱腔,她通体隐匿在黑暗里,看着、听着,躲避着,甚至想毁掉这虚伪的一切。
转回来,又眯眼瞧于锦铭。
他胯部鼓囊,但一直忍着,不敢做。
的确,她出来已经太久,徐志怀怕是要不耐烦。
苏青瑶张开双臂,示意男人抱住自己,然后捧住他的脸,吻他的眼睛,浓厚的琥珀色,像是沸腾的糖浆。
“我其实不想走。”她道。
“那就不要——”
她打断。“但我必须走。”
于锦铭将头埋在她的颈窝,深深叹了口气,随后抬眸看她一眼,委屈道:“苏小姐,我嫉妒的快要发疯了。假如求神拜佛管用,我简直能天天上香求他暴毙,得天花,得疟疾,害什么都行。”
苏青瑶垂眸,不语。
站起来,还未来得及抚平旗袍的褶皱,便听见外面有人声。
是徐志怀,苏青瑶一下就能听出来。
他应是抓住了个剧院的侍从,在问她的去处。那侍从不知,说要去找其他人。
苏青瑶摸黑,拉拉衣服,理理头发,神态微妙。
于锦铭听不出徐志怀的声线,但看苏青瑶的脸色,也能猜得八九不离十。
他心里咕噜咕噜冒酸泡儿,故意从背后搂住她,胸膛贴紧后背,极暧昧地舔吻耳朵。
苏青瑶腿一软,险些叫出声。
她拿胳膊肘捅他,于锦铭吃痛,抬起下巴,苏青瑶趁机别过脸,抬手捂住他的嘴。
别动!她比口型。
于锦铭笑盈盈地卷起舌尖,勾了下她的掌心。
门外还在说话,徐志怀大约是看了下表,接着说,给侍从十五分钟,赶紧跑去找人问,问不到叫经理过来。
苏青瑶听着,冷不然想起去年的耶稣圣诞夜,原来他那会儿也是这样在找她。
真怪,每当她逃出几步,去看他,总觉徐志怀已然够好。但当她走回去,当他的妻,又感觉自己下一秒就会窒息而死。
侍从听后,连连致歉。徐志怀轻嗤一声,叫他快去。说罢,传来几下模糊的脚步声,他回去了,周遭再度陷入寂静。
苏青瑶知道自己必须得回去了。
把门一开,还好,走廊没人。
她藏好马脚,先出去,有意和于锦铭错开。
折回包厢,苏青瑶推门而入,徐志怀眼神挪过来,落到她身上。大吊顶的光仿佛特别刺眼,彻底淹没了她,从头到脚,照得遍体透明。
“干什么去了?”他问,手掌拍拍大腿,叫她坐上去。
“没什么,身体有点不舒服,”苏青瑶道,“可能是畏寒,回家煮点祛潮的姜汤。”
她仍湿着,股间黏黏腻腻,坐上他的大腿,佯装乖巧地依偎在丈夫怀中,如立刀刃。
徐志怀掰过妻子的小脸,端详片刻,忽而展颜一笑。
“衣服怎么弄的?”徐志怀笑问,手拎起胸口微湿的绸缎,一边目光深邃地凝视她。“瑶,你出去这段时间,是撞见什么人了吗?”
“啊?”苏青瑶悚然。
她低头,视线落到他手指捏着的布料。水渍还未来得及完全风干,一块指甲盖大小的暗色缀在鹦鹉绿的软绸间,得对着光仔细瞧才能看出来。
“哦,可能洗手的时候不小心溅到水了,”她的声调忽高忽低,“等会儿就干了,没事。”
徐志怀松手,似笑非笑地又问了一遍。“真没遇到什么人?”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苏青瑶装傻充愣,一颗心沉甸甸直往胃里坠。“志怀,是有人要来找我吗?谁?杜太太?”
“没事,随便问问。”徐志怀道,看神态,似在打趣。“我怕你被奸人诱拐。”
“胡说八道,我又不是小孩,谁来拐骗我。”苏青瑶向他偏着头,娇笑。
徐志怀随之轻笑,鼻音带着股森冷的锐气。“不好说。”
话说成这样,听进苏青瑶的耳朵里,便要猜他知晓自己适才同于锦铭待在一块儿了。
她似被捅了一刀,面上的血色瞬时被冷意冲洗干净,嘴角仍挂着笑。
也是,卖身哪有不卖笑?
“好了好了,听戏去,你费这么大劲从绍兴请戏班子来,不听,跟我在这瞎扯。”苏青瑶显然乱了阵脚,坐在他腿上,装模作样地捶几下他的肩。“有事回家再说。”
徐志怀淡淡应了一声,眼神转回去,脸上一点异迹都无。
请柬他发的。
座位他安排的。
那人在不在席间,他心知肚明。
徐志怀倒不觉得两人共处,会做出什么苟且之事,至少苏青瑶不会。
他自以为了解她的性子,觉得她虽然爱闹小丫头脾气,但发下火,哭一哭,再睡一晚,也就全忘了,纯粹的孩子心性。
刚才怕是那招摇的纨绔偷摸摸寻过来,主动诱骗了她,她这会儿怕被指责,才撒的谎。徐志怀暗自琢磨。她还小,在杭州又成日居家,一时被骗是正常。眼下他谈不上恼火,就是憋着股怨气,得寻个去处发泄。
戏看得稀里糊涂,白瞎这么大阵仗。
散场,徐志怀携她去送贵客。苏青瑶强打精神应酬,眼前来去的颇多头面人物,万不敢在人情世故上出差错。寒暄一番后,送人走,该轮到另一半人上前恭维。客套话幼蚕般吐丝织茧,苏青瑶听着,神思逐渐游离,面皮好似被纹上了浅笑,只呆呆附和。
于锦铭有意使自己夹进其中,两手抄在西服裤兜,一步步晃过来。
“徐老板辛苦,”他笑盈盈开口。
徐志怀看看于锦铭,又侧过头,看看苏青瑶,眼神在二人之间周转。
“瑶,你先随侍从上车去,我跟于先生有点私事要谈。”他微笑,很疼爱她的模样。
苏青瑶站在原处没动,脸色惨白,唯剩一团血淋淋的口脂。
“志怀,”她扬起脸,愣愣瞧他。
徐志怀弯腰,吻她的前额,重复:“去吧。”
苏青瑶哪敢违拗,轻声应一声“好”,迈着碎步移出去。
徐志怀见她的背影远去,方才将眼神挪到于锦铭身上,淡然道:“您倒是很清闲。”
“谁叫我本来就是个闲人,停战后,就更闲了。”于锦铭耸肩。“闲也有闲的好处,您说是吧。”
“我听说您来上海是于将军的意思。”徐志怀摸出香烟匣和打火机,细烟衔在嘴里,不着急点火。“想叫你先成家再立业。”
“算是。”
“四少风流倜傥,既像于将军嗜好声色犬马,又像令慈,懂得讨人欢心。来上海这几月,跟在谭小姐身边混沙龙,想必赢得不少姑娘芳心暗许。”徐志怀点火。“四少若是有看上的姑娘,不妨与我说道说道。”
“这可不兴说。”于锦铭挑衅。“除非您答应不管那人是谁,都能替我去讲亲事。”
“上海好姑娘很多,我是说未出阁的少女。”徐志怀声音冷淡。“你要是真有看中,徐某愿意当这个月老。”
“那还是不劳烦您了,我不爱托人做无用功。”于锦铭轻嗤。
“既然如此,我倒想给您一个忠告——”徐志怀冷笑一下,夹着烟,烟灰徐徐飘落。“人活世上,凡事都得讲求个礼义廉耻,按规矩行事······而有些错,靠家里,是解决不了的。”
“规矩是死,人是活,我不试试怎么知道解决不了?”于锦铭抬了抬眉毛。
“四少年轻气盛,我也不扫您的锐气。”徐志怀听完他的话,轻蔑地笑笑,客气道。“时候不早了,再聊下去,家内该等着急了。您要是还没尽兴,改日约个茶楼,我俩坐下慢慢聊——我请客。于将军保家卫国,不敢花他支给您的零用钱。”
说罢,徐志怀摘下礼帽,压在胸前,朝他微微欠身,继而泰然自若地转身离去。
车停在戏院外,出来,天色已晚,渐生凉气。
徐志怀背对着升起的月亮走出十多步,瞧见别克轿车内,他的小夫人正趴在车窗玻璃上,焦急地朝外张望。几乎是同一时刻,苏青瑶也看到了他,又湿又滑的月光压在男人的肩膀,衬得人很暗。
他走来,拉开车门,弯腰坐上车。
苏青瑶心慌,缩到另一侧。
车子开动,谁也不说话。
苏青瑶想探他的口风,打听出他跟于锦铭聊了什么,又怕被他察觉出异样,不敢问,便在心里怙惙着。
徐志怀瞥一眼过去,将她十分的心思猜出七分。
他不生气,实话。她不过是小女孩,一下被人模狗样的公子哥三言两语搞昏头,实属正常。就跟小孩总爱偷糖吃似的。
况且,她再怎么耍小孩脾气,到最后,不还得乖乖回家?
“志怀,我们是要回家?”苏青瑶开口,率先打破寂静。
“去吃饭,”徐志怀道,“想吃什么?我记得附近有家新开的饭店,厨子浙菜做得不错,要不去那里试试。”
“随你,我不饿。”苏青瑶说。
徐志怀笑道:“是真不饿,还是在想我跟于锦铭聊了什么,想到没胃口了?”
苏青瑶料到他前来会试探,早已筹备了满肚子的腹稿,刚要拿出来反驳,却见他胳膊肘支在车窗边沿,手撑着额角,乜斜了眼睛,目光沉沉地顶着她。苏青瑶张张嘴,分不清是怕是愧疚,打了个冷颤,眼眶突然红了。
“停车!”徐志怀下令。
话音未散,司机急转方向盘,拐入一条僻静小路停好,紧接着,拉开车门,下车,快步跑远了。
已是夜里八九点钟,一轮银月高悬,冷冷浇灌下来。
苏青瑶像被月色从头淋到脚,双手交叉抱在胸前,透不过气。
她抽了抽鼻子,道:“徐志怀,你发神经。”
徐志怀不怒反笑,侧身,手臂搁在两人之间的空位,掌心缓缓抚过皮革座椅,发出一声漫长且刺耳的“咯吱——”,最终停在她的大腿边。
他探过来,打理齐整的背头略有些散,发丝垂落几缕,影沉沉的目光透过乱发,直直落在她的脸上。
“别哭,”他右手捧住她半张脸,指腹轻轻蹭着微红的眼角,“我还什么都没讲呢。”
“那你有话直说。”苏青瑶被搓得脸皮发烫,咬咬牙,索性挑明。“反正我也不是第一天听你那些难听话。”
极远处,传来几声模糊的鸟鸣。
徐志怀停顿片刻,安静听那些夜鸟飞绝,方道:“阿瑶,你老实告诉我,你是有点喜欢那个于锦铭的,对不对?”
苏青瑶不做声,与他四目相对。
“我知道四少风头盛,喜欢他的少女有许多,是,我知道,你或许也会觉得他好,而且他也很喜欢你。瑶,如果你没嫁给我,没准你和他会赶个时髦,谈谈——恋爱,前提是,你不是我徐志怀的夫人。”他还是很温和。“所以我不生气。你还小,被男人的花言巧语骗到,很正常……”
“你究竟想说什么。”苏青瑶打断。
徐志怀听了,低头吻一下她的鼻尖,再开口,转了话头。“这样,瑶,我们一句换一句。你告诉我,他对你干了什么,我告诉你,我和他谈了什么,如何?”
湿热的吐息喷在眼睑,苏青瑶缩在他怀中,半边身子是木的。
这是被逼上梁山了。
第三十一章 贪念 (四)
“你说。”她道。
“我留他下来,问他有无心仪的姑娘,他说有。”徐志怀说着,压在她腿侧的手掌上移,抚到软腰。“所以瑶,他对你说什么了?爱你吗?”
事到如此,她必须答一点出来。
故而苏青瑶半真半假地说:“嗯,他说他喜欢我。”
“他的爱是不作数的。”徐志怀道。“瑶,你知不知道,他老子叫他来上海,单纯是为给于家留个种。他甚至不用娶妻,看中了谁,要过来玩玩,有了孩子,就纳个妾。”
苏青瑶垂眸一笑。
她笑:徐志怀,你多自大!
徐志怀眼皮一跳,似是被她突如其来的浅笑刺到,心房闷胀。
他又道:“然后呢?抱你了吗?”
苏青瑶答:“嗯,当然。他说完,突然走过来搂住我。我有点怕,一下没反应过来,然后推开他跑回来了。”
“好,我知道了。”徐志怀眯起眼,手往上,指腹轻抚唇瓣,又将中指探入皓齿间。
食指与无名指撑开她的嘴角,中指勾着软软的小舌,压着舌苔。苏青瑶弄得略有些恶心,口涎顺着他的骨节往下淌,嗓子眼一缩一缩。
在她快要干呕的刹那,徐志怀抽出手。
昏黄的车灯照在男人发顶,落到脸上,斑驳的,明暗不一。
苏青瑶深吸一口气。“问完了吗?问完了回家。”
徐志怀没吭声,手去解她旗袍的珠扣。
车内狭窄,他不大好动,再加她的曳地旗袍开叉只到小腿肚,哪怕想直接些,也摸不进去。他逐渐没了耐心,解开领子的一排,索性蛮横地扯开。哗啦啦,圆润的翠珠四散,铛铛铛乱跳。
他告诉过自己不生气,她还小,做错事正常……可亲耳听她一句句认下来,忽而有种莫名的愤怒充斥全身。
苏青瑶顿时有些恼,冷声道:“徐志怀!你只会做这种事吗?”
徐志怀掐起她的下巴,吻落在唇/瓣,游离着,说:“瑶,我再告诉你一件事。男人都一样,他抱你的时候,脑子也一样下流。”
说罢,他屈膝,膝盖压在座椅边缘,朝内顶开她的腿心。
他紧盯着苏青瑶,她的脸浸在鹅黄色的车灯里,精细描摹过的眉与眼,皆是淡漠的,正无声地抵抗着什么。徐志怀心一塞,有意与她较劲,指尖探入,最尖端环绕着濡湿来回旋转。
她鼻翼翕动,忽而啊了声,极短促。
苏青瑶急忙咬唇,强忍快意,瞪着他,眼角粉红。
彼此视线交缠,各怀心思。
徐志怀将她的腿分得更开,似是非要她略略疼一下那般侵入。
“啊!”她泄了气,忍不住叫,头皮发麻。“出去,放开我,你出去。”
徐志怀解开领带,捆住她想要去挠他脸的手。苏青瑶突然发现,他戴的领带,亦是她战前特意去买的那条。
他弯腰,吻她的小脸,两臂撑在她的耳畔。
苏青瑶头脑发晕,恍恍惚惚地骂:“你有病!我当年就该多跑几次!早知道,我就跳河去,我跳黄浦江也不嫁你徐志怀!”
“瑶,世上的事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他沉笑,喘着粗气,俯身凑近她的面颊,撞出一声响。“要怪,就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怪,怪民国律法,十五六岁的少女理当婚嫁,而你偏偏生错时候,没能再往后投胎几百年。”
他这样无耻地折腾她,嘴里居然还在讲道理。
苏青瑶觉得他疯得不轻。
她顺势一跌,发髻全散了,乌黑的长发飞溅开来,垫着头,仿佛一团染黑的宣纸簇着中心仅有的白。潮红渐渐浮上面颊,苏青瑶紧咬的牙关直发酸,后脑止不住蹭着皮质的座椅,脑后和腿心都在响。
她小腹忽而紧缩,觉得浑身每一处肌肤都痉挛到快要发皱了。
终于,苏青瑶瘫软下来,轻声叫他把领带解了,磨得疼。
徐志怀叹息,拆去束缚,将她压在身下,吻胸前娇滴滴的胸脯,继而又将她翻过身,使她背对自己跪在车座,脸压在靠椅顶端。
太湿了,他试着顶了几下,都没钻进去。
苏青瑶见机拧过身,抬脚使劲踹向他胸口,同时,右手拧开车门,推开,全然不管自己衣衫不整,两腿一转,发疯似的冲出去。
徐志怀愣了一瞬,继而一个跨步跃下轿车,几步追上她,眼疾手快地从背后拽住她的左臂。
未等他开口,苏青瑶转身,扬起手,用光全身力气,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徐志怀这辈子头一回被人扇脸,头歪着,愣了会儿,方才错愕地看回来。
他觉出面颊微冷,摸去,指腹擦出一道新鲜血痕。
是她无名指戴的戒指割破了他的脸皮。
苏青瑶望着面前的男人,退后几步,因为抖,腮骨直打颤。
她看见徐志怀转回头,视线重新落在她身上,车内的灯透出玻璃窗,照亮他半边身子、半边脸。春夜已深,苏青瑶看不清楚他的神态,只恍恍惚惚地猜。不论怎么猜,都觉得他要发怒,但她实在是忍不住,他不能这样对她……
苏青瑶抽抽鼻子,嗓子眼发出两声小兽似的呜咽,冷冷湿湿的晚风吹来,她眨眼,潸然泪下。
起初是无声的,渐渐,哭声大起来,鼻子里冒出些可怜的抽泣声,像洞箫呜呜作响。喘气很快赶不上满面的泪,于是她张开嘴,什么也不顾地放声大哭起来。
“徐志怀,你把我当成什么了?要这样作践我!”她哭道。“是给你管家算账,还就只供你一个人玩的妓女吗!妓女卖一夜,卖一天,卖几月几年。你倒好,娶了我,跟买断我这辈子一样!”
徐志怀本想拉她回车上去,可见她满脸是泪,便又难以开口。他抬脚,要往前。苏青瑶见状靠近,眼泪簌簌落着,急忙退上一步。
“站住!不许过来!”
徐志怀闻声,叹了声气,收回迈出的脚步。
“先回车上去,把衣裳穿好,”他说,“这件事是我错了,我道歉。”
“我受够了,徐志怀!我真的受够你了……”苏青瑶边说,边去拆脑后散乱的发髻。抹过刨花水的长发牵牵绊绊,扭曲着蔓延而下,笼住半裸的身躯。“不用你送,我有脚,会走,我自己走回去。”
“走什么走?这么晚的天,你预备走到哪儿去!”徐志怀皱眉。“好了,青瑶,你赶紧披件衣服,别闹脾气。我回去再同你认错,行吗?”
苏青瑶抹了抹眼泪,扬起脸,发出一声带点哭腔的嗤笑。
她想:你不懂,这是我选的,全凭我自己!所以,哪怕前头是刀山火海,我也要去下。我是个活生生的人,自己犯错自己担,不必听你那些大道理。就这么简单!
“我没耍性子,徐志怀,你少来教训我。”苏青瑶努力忍住哽咽。在讲这件事,也在说其它。“我告诉你,我很清醒,我甚至从没这么清醒过。”
说罢,她转身,拽住垂落的旗袍开襟,一摇一摆地向前走去。
徐志怀跟在她身后,不敢靠太近,一声接一声喊:“青瑶,青瑶!苏青瑶,你再往前走一步试试!”
苏青瑶不听,闷头往前,似是真要靠双腿走回巨籁达路。
徐志怀这下急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一把搂住她,抱起来,意图使强硬手段把她扛在肩上,塞进车里。苏青瑶挣扎,那样瘦小的人,发起狠来如同炸毛的猫,两手直冲男人的脸挠。徐志怀未料到她反应如此激烈,险些被指甲抓伤眼睛。
是,他承认自己做的过火了,活该挨一巴掌,可有什么事不能回家说,非在这儿衣不蔽体地要闹——还是说,她闹,是为于锦铭?怎的,就这么喜欢那个小子?为什么,因为他那油头粉面的模样好看?因为他会满口胡话地说爱她?
思及此,徐志怀怵然,心紧紧缩成一团,喘不过气。
他的臂弯托着她,要把她扛到肩上,苏青瑶拼了命挣扎,徐志怀好几次险些兜不住。她捶打着他的手臂,指甲隔着西服又掐又挠,一直打到自己手疼。苏青瑶见在做无用功,索性头一低,米粒似的牙使劲咬他的耳朵。
徐志怀吃痛,放她落地,手臂仍搂着她的肩膀。
“我错了,我道歉。”他泄气,弯下腰说话。“瑶,我们先回家,好不好?回家了我什么都答应你。”
“徐志怀,你究竟把我当什么……”苏青瑶喃喃,喉咙突然哽住了,有些悲哀。“我又到底是什么……”
云影袭来,透亮的月光骤然一暗,她抬起眼帘,溺入徐志怀的眼神里。脸白得几乎透明,贝林香粉混着泪水,既甜又苦的气味。徐志怀屏息,吻她止不住的泪,酸涩随水痕渗入唇间。
良久沉默后,最终,她还是随徐志怀上车。两人满身狼狈,进家门,小阿七“哎呀”一声,刚想问,被吴妈一个用劲拽回来。
苏青瑶兀自往卧房走,踢掉高跟鞋,转进浴室冲澡。洗完,对着镜子,看胸口青青紫紫的吻痕,一块一块像拼贴画排列着,手碰一碰,觉不出痛。她擦净身子,换好睡袍赤足出来,人一软,倒在床上,四肢慢慢蜷缩。
过不久,苏青瑶听门关传来声响,然后听徐志怀叫小阿七进屋抱一床被褥,说自己去客房睡。一阵窸窸窣窣后,脚步声传来,苏青瑶急忙闭眼。男人替她掖了掖被角,熄灭顶灯,走了。
楼底的佣人晓得先生和太太是又吵架了,大气不敢出。
小阿七说话没数,收拾完客房出来,冲女佣瞎嘟囔:“上海风水不好。先生和太太原先在杭州的时候,几乎不吵架,这来上海才半年多,隔三差五吵。”
“主人家的事,要你多嘴。”吴妈蹙蹙眉,挺直腰杆指责一句,但稍作停顿,又极为赞同地接着话头,说。“你讲的对,上海太花了,女人露胳膊露腿在街上走,也不害臊。剪头发、烫头发,玩得都是洋人的东西,很不雅观。政府应该严厉地办一办她们,把她们的脑子全正过来,多想想中国的事……”
话正说着,徐志怀走下楼,叫人去厨房煮面。
吴妈迅疾噤声,使了个眼色给身边的女佣。
接着,她几步迎上去,拐弯抹角打探几句徐志怀的口风,又自发出起主意。
一通话下来,无非是唆使徐志怀再娶个妾室,免得三天两头和同一个人吵。并且,成亲这四年,太太都没怀上孩子,瞧那个小身板,肚皮也不似能生。娶媳妇为的是传宗接代,这点不能忘。他没兄弟,就剩他一个男丁,再不生来不及。
“我有她一个够烦心了,还再养一个?”徐志怀觉得这提议过于怪诞,简直到可笑的地步。“不如要了我的命。”
“您这回挑个顺心的懂事的。”吴妈出谋划策。“要是生了儿子,便记太太名下,算她的,这样那头也好交代。”
她原是徐志怀母亲身边的人,再早,是宁波颇有名气的孝女。老爹吃大烟败光了钱,她卖身当仆人供他,后来亲爹吃白面死了,她嫁了人,丈夫也吃大烟,生了孩子,孩子大了嘛,也吃……几位乡贤给她在大祠堂里做过表彰,在不掺杂色的白宣纸上作赞美诗,吴妈不识字,但知道是好东西,走到哪儿带到哪儿。
“够了!这种事轮得到你来拿主意!”徐志怀听得头嗡嗡响,呵斥道。“我看在你服侍我娘七八年的份上,这回不计较,但要再提一次,你就回乡养老去,不必干了。”
他缓了口气,又说:“面煮好叫人送客房去,我再上楼看一眼太太。”
说罢,转身折回卧房。
徐志怀放轻脚步,摸黑走到床畔,侧身坐下,拧开床头柜摆着的珐琅灯。
他垂眸,看妻子安静地憩着,伸出手,五指张开,拿掌心比着她的脸、脖颈、圆胳膊和小手,比着比着,忽而怔怔发笑。
说什么找个比她更漂亮的女人,难呢。他腹议。
他向来不多说好听话,相反,他觉得拿嘴说的爱过于轻浮,唯有那些如软骨头的豆腐鱼般腻乎在一处的轻佻男女,才会张口闭口谈论情爱。
依他所想,举案齐眉是最好。娶妻进家门,敬告祖宗天地,自此,他只她一个,她也只他一个,然后过着过着,一辈子就结束了。
徐志怀抚摸起她阴凉的长发,手是冷的,胸口却像烧着火。
所以,姓于的那小子,靠着好皮囊,凑到人跟前一口一个喜欢和爱,细究,左不过见色起意。真要担起责任,保准跑得比谁都快。养家糊口,他能吗?他敢吗?男人酸溜溜地想。可小女孩偏生吃这一套,还要跟他置气,没办法。
徐志怀叹息,俯下身,胳膊肘撑住被褥,缓缓贴近妻子熟睡的面颊,温热的吻降落在鬓角。
“我也爱你。”他忽道。
第三十二章 贪念 (五)
苏青瑶半梦半醒间,听到了这句徐志怀几乎从未说过的话。
为什么会这样呢?她恍惚中想。为什么他总要在伤了她之后,再出来悔过?
记得有一年冬天,徐志怀去北平办事,而她独自呆在杭州的合院里。那会儿小阿七还没来,她一个人,出门不晓得去哪儿,还要学着和一帮比自己年长的佣人们打交道。
佣人说国语大多带有浓厚的乡音,苏青瑶时常听不懂他们的话,但多问两遍,他们便会隐隐显出这雇主好欺负的狡猾神态。她无依无靠地同他们斗,一分一厘算计着钱,小脸绷的紧紧的,竭尽全力装出主妇的样子。
尽管如此,佣人们仍旧会在背地里指着她,絮叨着什么,好像在说这位祖上和李中堂家走亲戚的名门少奶奶,先生花了几十万大洋娶回家的玉观音,怎么嫁到杭州,连个自己的丫鬟也没带来。
那是苏青瑶最需要他的时刻。
也是她最想要表现自己“忠诚”的时刻。
所以在徐志怀出差归来的前一晚,苏青瑶特意坐在卧房的靠椅上等他,一直等一直等······等到大半夜,她迷迷糊糊睡去,梦见丈夫风尘仆仆地回家,抱住她,说对不起,然后吻她——很简单又愚蠢的幻想,但她那时才十六,正是应该天真的岁数——正打盹,门外突然传来说话声,苏青瑶一个激灵,醒了。
她来不及穿鞋,赤着脚径直奔出去见他。
然而徐志怀上下打量了下久别的妻子,第一句是:“回去穿鞋。”
第二句是:“你先睡,我还有事。”
说罢,转身离开。
苏青瑶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才回屋。
她本就体弱,赤脚跑出来这一冻,再加为家事操劳,没两天就病倒,先是感冒,接着开始发烧。
徐志怀放下事情过来陪她,问她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苏青瑶本来想要他能多陪陪自己,她自己一个人处理那些事,很害怕,然而现在他来了,她却已经不想要了。
况且,徐志怀是个务实的男人,只能谈切实的东西。
于是苏青瑶拽住他的衬衣袖,惨淡地同他说:“志怀,给我雇个丫头过来,当是我从娘家带的,好不好?算我求你。”
她和他之间发生过太多这样的事,总差那么一点,她想要的时候他不给,他给到的时候她已不想要。
大约是被这纠结的心思折磨,苏青瑶睡到凌晨,天色未明,便醒了。
她拨开窗帘,倚着楞缘远望。
银月将落,晨光微露,万物被笼罩在一团奶白色的雾气中,远望,恍如煎盐叠雪,气浪层层叠叠翻涌而来。
她出神,慢慢的,又开始不受控地想到于锦铭,想他回去后做了什么,想她昨夜那番绝情的话是否伤了他……真是善变的心,梦中想着一个男人的事,醒来后又能转到另一个身上。
于锦铭此刻亦在想她。
昨晚他回寓所已是深夜。贺常君早早睡下,他无人诉苦,独自窝在沙发抽了根烟,火星将沙发灼出一个小洞。而后回屋,他辗转反侧一夜,半是为苏青瑶那句“以后不必再面”,半是气自己主动挑衅徐志怀,最后却没发挥好。对方走得太快,轻飘飘一句“零用钱”丢过来,他没想好恶毒话反击,人家就欠身离去。
尽管不愿承认,但于锦铭的确被那个可恶又碍眼的男人折磨到了。
睡不着,干脆起来,大清早的,跟贺常君一起去街角的小馆子里吃阳春面。饭铺子刚下了一道道木门板,门口的灶台煮着一大锅热汤面,天刚亮,堂内还有些暗,贺常君便招呼于锦铭在最靠门的一张饭桌坐下。
跑堂的拿两只茶碗过来,摆上,又拎着搪瓷大茶壶斟满。
于锦铭心不在焉地转着茶碗。
贺常君觉察出他有心事,主动问起昨日的事。
于锦铭憋不住话,同贺常君一五一十讲了,末了,甚是可怜问他:“她为什么不愿意和我走?”
“人家凭什么跟你走?”贺常君反问。
“我爱她,”于锦铭说,“而且她现在过得一点都不开心。”
“算了,我换个办法问。”贺常君抽出筷子,浸到茶碗里涮。“锦铭,你有什么能养活自己的手艺?”
于锦铭不假思索道:“开飞机。”
“除掉这个。”
“修飞机。”于锦铭正经地答。“还有打飞机。驱逐、攻击、侦察与轰炸飞行。以及主修英语,辅修法俄两门外语。”
“总之是要参军。”贺常君拎起筷子,甩了甩,夹在茶碗上,严肃道。“二月初,就日军炮击上海期间,哈尔滨沦陷,东三省彻底被日军占领……锦铭,我们有自己的日子要过,不可能每天谈论战争和死亡,但今天既然讲到了,我想问你,你参军,能保证自己活着回来吗?”
于锦铭动动嘴唇,没说话。
恰在此时,堂倌端来两碗阳春面,各两碟咸菜。贺常君端起自己那份咸菜,倒进面汤里,又指了指另一份,示意于锦铭。
于锦铭摆手,将酱油色的小菜碟推给他,嘴硬道:“死还是不死,全由老天爷说了算。按你的意思,人都要死,还谈什么情爱。”
贺常君将他那份咸菜也倒进面里,低头拿着筷子拌着,淡淡道:“于锦铭,你就这幅死德行,顾头不顾尾——我再问你,假如苏小姐答应和你私奔,去南京,你预备把她安置在哪?直接带到空军眷属区,和其他空军太太安顿到一处,叫她送你出任务,然后每天等,要么等到你回来,要么等到遗书?你说苏小姐现在过得很委屈,那难道变成那样,她就会快乐了?”
他一条一条罗列,逻辑严密,半句话反驳不得。
“运气好,你次次大难不死。可但凡差一点,你走了。苏小姐怎么办?”贺常君继续说。“你诱拐有夫之妇私奔,伯父再怎么宠你,也要顾及名声,肯定不会认苏小姐这个儿媳。苏小姐的父亲是大学教员,亲自定的婚事,结果女儿私奔,他颜面丢尽,必然不会再认她。你留再多抚恤金,在外人眼里,她也不过是个怀揣巨额财产的寡妇。到那时,谁都能欺负她……你想清楚这点。”
贺常君话说得太狠,于锦铭脸色微微发白。
他两眼望着茶碗,星星点点的茶叶碎末浮在水面,沉默着。
“除非你放弃参军,为了苏小姐,改去当个政府要员,踏实坐办公室,敌人打过来了你就跟着当官的一起跑,跑到中国亡了,老百姓死光光。”贺常君倏忽一笑,似悲,亦或纯粹的感慨。“但那样,你于锦铭就不是于锦铭了。”
于锦铭逐句听完,沉默许久,微微偏了偏头,方玩笑般道:“常君,你理当弃医从文去。”
贺常君晓得自己适才那番话戳到他脊梁骨了,低头唏哩呼噜嗦了口面,应答道:“我还有更难听的话没讲。”
“说呗,我又不生气。”
“我是感觉,你成天想着带苏小姐走,纯粹是因为她身边有另一个男人。”贺常君道。“你一直过得很顺,人又聪明,想做的事都能做到。而徐先生是你最看不惯的那类人,偏生他又是苏小姐的丈夫,你兴许没多少喜欢她,只是得不到手,一时嫉妒迷了心窍,所以……”
“不是的。”于锦铭打断他,睫毛低低地垂落,映着白皙的肌肤。
“常君,我或许想得不够周全,但我很清楚,我无法爱上别人了,我只爱她。哪怕嫉妒,也是因为爱她。可以说一万遍爱她,也不嫌腻的那种。”
“我是搞不懂,你和她也没认识多久,怎就成了这模样。”贺常君无奈地笑了下。“你到底喜欢她哪点?”
于锦铭先是怔了一怔,继而两手搁在滑腻腻的木桌,慢慢紧握到一处,神态逐渐变得很柔软。
像有热气烘着脑袋,他在这短短的一瞬,想了许多跟苏青瑶有关的事。
第一次见面,月光铺得那样长,彼此并肩走着,不停地说无聊话。再一次见,在圣诞夜,他横抱起她,她湿漉漉的面颊靠过来,他跟被春雨淋了一场似的,看不清方向。还有在车里,暖到头晕,她的手指触到他的,只那一瞬,他感觉自己简直要融化了……
于锦铭想着,不由抿唇,带着点羞赧的笑意,同对面人道:“她闻起来好香。”
这话把贺常君说愣了。
一个男人,居然用那种极为纯洁又迷恋的神态说,某位小姐闻起来很香 …… 得亏他皮相好,但凡换个容貌不如意些,这话就多少沾点流氓了。
“呸,不要脸。”贺常君晃晃脑袋,低头专心吃面。
于锦铭自嘲似的笑了下,勉强吃几口阳春面,又觉得没什么胃口,索性放下筷子,说要出去兜风。
他走了约莫两个钟头,尤嫌不过瘾,转而回公寓取车,打算四处转转。天光大亮,早晨七八点的光景,人潮拥挤起来,晨起上班的人全挤在一处等电车。
他打转方向盘,漫无目的地开车,等缓过神,竟发觉自己鬼使神差地开到了巨**路附近,透过车玻璃眺望,能瞧见草木掩映中的西式洋楼。
那是苏青瑶住的地方。
于锦铭停车,倚着皮座椅,目不转睛地顶着洋房二楼的窗户。
其后仿佛是有人影闪过,他不知是不是苏青瑶,却又愿意相信那虚影是她。
他歪着头,瞪着眼睛仔细去捕捉晃动的影子,可紧跟着,他又克制不住地想,她在家,她丈夫也在家,说不准昨夜他俩还是同床共枕······就这一下,心口又是气又是闷,涩涩的喘不过气。
于锦铭眼角下垂,转而去思索贺常君那些句句能扒皮抽骨的话,用心计划着他和她的未来。
摆在最前的,是得想法子让她信他,然后能跟那个男的离婚,这样他才能名正言顺把人娶回家,他父亲才会看在儿媳的份上庇护她。
他在银行的存款,包括以后的薪资,全交给她管,有了钱就有了底气。他花钱不多,有什么地方要用,就问她要。她要是喜欢,也可以找一份轻松的工作消磨时间,那份钱就算她自己的,随便她用来做什么。
还有,要存钱在国外提前买一幢别墅,她读的是法国修女办的教会学校,那就在法国买。他若大难不死,活着将中国的土地全打回来,就用作度假。反正仗已经打完了,他可以安心坐办公室。若是运气差了点,没能飞回来,就叫她带上抚恤金去那里住,从此前尘往事一笔勾销。她可以交全新的朋友,过全新的日子,可以养一条小狗陪她去咖啡厅,再养一只小猫陪她睡觉。
但是不许有比喜欢他还喜欢的男人,只有一点点喜欢才可以。
于锦铭正想着,洋楼的大门开了,驶出一辆轿车。他猜,是徐志怀出门去工厂。果不其然,过不久,门口出现两位年轻的少女,尽管隔着一段路,但于锦铭还是凭身姿认出了右边那个是苏青瑶。
他下意识一缩肩,弯下腰,生怕被她发现自己在盯梢。
待到两人走远,于锦铭直起身,趴在方向盘上,真觉自己像是一条丧家之犬。为此,痴痴笑了好一阵。
他在爱一个不能爱的人,连带自己,也成了见不得光的存在。
这般自嘲着,于锦铭重新发车,离去了。
第三十三章 贪念 (六)
自那夜争吵后,徐志怀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眼不见心不烦,总之,搬去客房。
这样过了几个礼拜,直至五月初,中日双方签订淞沪停战协定,夫妻俩仍在分房睡,弄得苏青瑶有些分不清到底是谁在生谁的气。反正两人拧着、熬着,面上不显,暗地里较劲似的憋着口气。
这天,苏青瑶读完法文刊物,转去书房还。
她进屋,见徐志怀不成体统地侧卧在沙发小憩。他穿纯黑短袜,香槟色英式直筒裤,藏青的尖领衬衫,成套的上装搭在扶手,平日梳得一丝不苟的短发揉乱了,有些遮眼睛。右臂曲起,垫着头,左臂越过腹部垂落,食指与中指间卡着一支未点燃的细烟。
苏青瑶本想退出去,又想,人睡着呢,怕什么?便安然走上前。
放好杂志,她眼神一转,落到徐志怀指间的细烟上。也不知着了什么魔,偏偏要在他眼皮子底下做坏事才够刺激那般,苏青瑶蹑手蹑脚地过去,凑近看了眼熟睡的丈夫,继而蹲在他手边,一点一点将香烟从指缝抽出来。
她捉着那支烟,抿唇得意地笑了下,又跑去徐志怀的西服衣兜里摸打火机。
其实徐志怀从她推门进屋那刻,就醒了。
他顾忌前些日子的争吵,一时没敢表态,反倒错过了醒来的最佳时机,只得假寐,听她的脚步声渐近。接着,一股清甜的鼻息喷在他的面颊,仿佛小猫凑到了跟前。徐志怀屏息,仍装作睡熟,静静等她挪走脸。
幸而她很快放过了他。
苏青瑶不知徐志怀已经醒了。
她偷到打火机,转回跟前,再度确认他还睡着,然后背对着他,席地而坐,挑衅似的点燃一支烟,拿在手上。
徐志怀眼眸微睁,半点声音不出。
他见她背对着坐在眼前,沉默地吸着适才他指间的那支香烟,心里吃了一惊。可随即一想,也不意外,以她看电影的瘾,又喜欢阮玲玉,难免染上摩登女郎的习性。
只是看她熟练的架势,应当不是新学,不知为何,她竟从未告诉过自己。
苏青瑶吸了一小会儿,擎着香烟,将燃烧的蒂头送到嘴前吹了吹,看猩红的火星忽明忽暗。
这滋味像极了跟于锦铭偷情的感觉。
既想让徐志怀发现,冷笑着看他自以为掌控全局,实则一败涂地的模样;又不能真叫他突然发现,毁掉她眼下所拥有的一切。
突然,一点心悸荡漾开,她连忙回头去看徐志怀。
徐志怀迅速闭眼,装睡。
男人的动作更快些,苏青瑶没能发现。
她熄掉烟,侧身望向徐志怀,目不转睛的盯了几秒。她抬手,五指大胆地没入男人睡得凌乱的短发,胡乱搓揉几回,抓得一团糟。
“也只有睡着了才算顺眼。”苏青瑶嘟囔。
说罢,她站起,带着残烟出去了。
徐志怀直至关门声传来,才敢睁眼。他失神片刻,大掌虚虚在半空一抓,握到鼻下轻嗅,似有若无的烟味里掺杂着茉莉水的香,逐渐淡去。
心中一团乱麻,说不出一二三。
到吃晚餐,夫妻聚到一桌。徐志怀有意叫人搬了张凳子,改坐在她右手边。递筷时,两人手碰到一处,苏青瑶抬眸瞥他一眼,没吭声。徐志怀觉得是个好征兆,至少表明她没真记恨自己。
“消气了?”他佯装不经意。
“从没对你生过气,何谈消气。”苏青瑶冷淡道。“只求你往后别翻我旧账,说我哪时哪刻做错了什么事。”
“我什么时候翻过你的旧账。”徐志怀苦笑。“你是以己度人,硬给我扣帽子。”
“是,你说的都对。”苏青瑶唇角微微上扬,笑意带了点阴森森的死气。
徐志怀神色微变,略显无措地说:“阿瑶,我承认我那晚过火,也道过歉了……你想拿我怎样,真就一辈子分房睡?”
“随你,反正我也没说过要分房,全是你自己拿的决定。”苏青瑶答完,不愿再同他多说。
徐志怀怔了怔,首次如此敏感地觉察出以往自己忽略的疏离,这疏离令他一时哑然。不过很快,他反应过来,又想再说些什么。然而不巧的是,恰在此刻,小阿七跑来说有电话找太太。
“我去接。”苏青瑶说着,擦擦手,也不看他一眼便转身离开。
徐志怀心里不是滋味。
他递了个眼神给活蹦乱跳的小阿七,扣住她,等苏青瑶拐过弯,方问:“阿七,给太太打电话的,是男是女。”
“女的呀,”小阿七答,“怎么了?先生有事。”
“没。”徐志怀垂下眼帘。“别跟太太讲我问过这话,要被我捉到,你也走人。”
小阿七拖拉着声调,长长应他一声“哦”,甚是委屈。
那头,苏青瑶快步走去接电话,拿起来,只听对面传来一阵“啊呜啊呜”的乱叫,正疑心是哪家小孩的恶作剧,要挂断时,听筒传出一句女人的话音。
“瑶瑶,瑶瑶……瑶瑶,你过来救救我吧。”
苏青瑶握住耳机,急忙问:“谭碧?谭小姐,是你吗?”
话音未落,啪嗒,对方突然挂断。
苏青瑶觉得谭碧声气不对,放下听筒,人守在电话机旁,迟迟不敢离去。
约莫半炷香的工夫,电话铃再度响起。
苏青瑶拎起听筒,贴到耳边抢先问:“谭碧,是你吗?”
“我没朋友了,瑶瑶、瑶瑶,只有你不恨我,我只有你一个故人。”她声音沙哑,话说得颠三倒四,像喝醉了酒。“快来陪陪我,好不好?我快死掉了。”
苏青瑶刚想仔细问问情况,谁知她又冷不丁挂断了,主动拨回去,无人接听。
徐志怀看她许久没回来,主动寻过来,问:“谁打的电话?”
苏青瑶不应,侧身掠过他,步履匆匆地去招呼小阿七备车。
擦肩而过那一瞬,徐志怀心一跳。紧跟着,他迅速按捺住胸口的浮躁,跟上去,脑海里想:哪怕是那个姓于的小子胆大包天,电话打到家里来引诱她,眼下也由她选择。
“瑶,我说过,回家了我什么都答应你。你现在想去哪儿?我送你。”徐志怀跟在苏青瑶身后,道。“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但你也清楚,我一贯信守承诺。”
苏青瑶本心如止水,可他话一出口,心扉宛若冰层裂出一道细痕。
她轻轻喘着气,道:“是谭小姐的电话……她出事了,我现在要去找她。”
说完,苏青瑶仍紧绷着,双手环臂,随时预备推开他,夺门而出的姿态。
徐志怀面对她,略略踌躇后,轻声叹了口气。“披件衣服,夜里冷。”
苏青瑶摆在胸口的两条手臂滑落下来,道一声好,转而托女佣去拿毛衣开衫。
他们坐上车,一路无言。
到谭碧所住的公寓门前,苏青瑶鼓起勇气,叫徐志怀在车里等她。徐志怀竟也听话,指了指手表,示意她别待太久。苏青瑶一颗心系在谭碧身上,敷衍地点点头,打开车门,朝楼内快步走去。
公寓的门未合严实,苏青瑶手一推,就开了。
她惴惴不安地走进屋,大声叫着谭碧的名儿,一间一间地找。
找到最靠内的一间小卧房,苏青瑶瞧见她歪倒在床榻,月白色的软缎长旗袍敞开,黑的卷发,白的肌肤,深绿色的褥子,交错蔓延。白花花的大洋洒在她雪白的肚皮上,几块掉到地毯,零零散散的银子反射出薄薄的冷光。架在床上的烟盘子打翻了,中央的一块黑**已烧干净,手边,烟枪折作两截。
苏青瑶使着跛脚,急跑过去,满屋晚香玉的甜香袭来,熏得她头晕到想干呕。她使劲拽住谭碧的胳膊,用肩膀将她顶到床上,白肚皮上的银大洋落一地。她再拎起褥子,盖住谭碧半裸的身躯,掖好被角,动作干净利落,唯独微微发抖的手出卖了情绪。躺好了,苏青瑶跑去开窗,她力气小,弄了好几次才拧开。
窗户打开,污浊的空气新鲜几分。
苏青瑶坐回谭碧身侧,轻轻拍打她冰冷的面颊,喊她:“谭小姐?谭小姐?”
谭碧似有所闻,突然痉挛地弓起身,合着眼,一把搂住苏青瑶的肩膀。
“瑶,瑶,打去给常君。”她喃喃。“去找他,找他。”
苏青瑶听了,连忙去找电话。
电话旁摆号码本,翻开第一页,夹着张纸条,写贺常君跟于锦铭住处的电话。苏青瑶这时才反应过来,难怪当初她问谭碧要于锦铭的住址与号码,谭碧能直接拿笔默出。
拨过去,是于锦铭接的。
他听见苏青瑶的嗓音,先是一喜,继而听她说谭碧的事,语调逐渐下沉,末了稳稳道:“常君在出诊,我开车去找他,半个钟头就到,你等我。”
苏青瑶得到回复,紧张的神经刹那松弛。
她挂断电话,转回床畔侧身坐着,掌心探到被褥下握住谭碧的手。冷飕飕的一只右手,怎么也搓不热。苏青瑶觉出自己的手也在逐步冷却,便抽出,冲手心哈了几口热气,又伸进去焐她的。
搓了许久,谭碧迷迷糊糊有了点意识,唤道:“瑶?”
苏青瑶替她抿了下头发。“是我。”
“还以为是在梦里打的电话……”谭碧自嘲地笑。“难为你来见我。”
“贺先生已经在路上,等下就到。”苏青瑶说。“你先歇一歇,别说话了。”
“不问我发生什么了吗?”谭碧道。
苏青瑶答:“你想说会告诉我的。”
谭碧惨然一笑:“不是不想,是不敢。全讲出来怕你嫌我下作。”
第三十四章 子夜 (一)
“我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阿碧,我与你是一样的。”苏青瑶也笑,淡淡的。“你知道吗?每当我在志怀跟前说,我和你一样,他都会生气。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生气。”
“徐先生当然要冒火。”谭碧侧身,紧紧握住她的手,将脸颊贴在手背。“我是下三滥的娼妓。你不一样,你读过书,识字,会说洋文。”
“阿碧,这个社会没那么需要我们,也没特别多的法子吃饭……我早前与你谈过,说,为谋出路,我们只得使劲扒这一碗饭。为此,要分帮结派,一面竭力修饰身上能拉得住男子的心的一切,一面彼此仇视,妄图多杀死一个,便少一个人分粮。”
谭碧叹息:“是的。”
“所以,正妻觉得自己和姨太太不一样,一个想,我与他三书六聘,又有娘家坐镇,再多的狐媚子也比不上明媒正娶。另一个想,老爷亲自选的我,我那样美和年轻,他如何不爱。女学生觉得自己和娼妓不一样,我读书,我干净,我自立自强。她堕落,她愚蠢,她贪慕虚荣。但我觉得活在当下的大家,都一个模样。转瞬之间,妻可流落作妾,学生亦可沦为暗娼。”苏青瑶缓缓道。“这些话,我一直不敢对外说,在遇见你之前,谁都不敢。因为感觉见到的每个人都喜气洋洋、珠光宝气的,阿碧,你懂吗?好像只有我一个……那么不识趣,想这些讨人嫌的事。”
“徐先生对你不好……”
“不是,志怀待我很好,跟锦铭的事,是我对不住他。”苏青瑶垂眸。“我全明白,但还是要去做,也不知为了什么。”
“那就不说了,先痛痛快快地活。”谭碧宽慰。
苏青瑶转头,凝视着谭碧,忽而郑重道:“我永远不会恨你,阿碧,不管发生什么。”
谭碧惨白着脸,轻轻笑出声,顾盼神飞的狐狸眼随之眯起,只因这一声笑,艳光四射。
她说:“阿瑶,我选择爱你。”
苏青瑶心颤了颤,双颊微红,恍惚明白为何有那么多男人愿为她抛妻弃子,谭碧确是有迷男人也迷女人的本领。
谭碧娇笑,摸摸她的脸,转了话题:“你一个人来的?”
“不是,志怀送我的。”苏青瑶说着,突然想起丈夫还在公寓门口等着。
她一颤,心道:坏了,徐志怀还在楼下,于锦铭要开车带贺先生过来,他俩可不能再撞见。
谭碧瞧出她微妙的神态,浅笑道:“快下去吧,徐先生要着急了。”
“可你——”
“有贺常君那个小骡子过来忙活,你担心什么?”谭碧满不在乎地摆手。“走吧,男人的脾性,我最晓得。”
苏青瑶仍不放心,想再陪她坐会儿。
谭碧撑起身,眯着眼懒懒一笑,吻携着晚香玉的甜,徐徐落在她的鬓角,再度说自己没事,叫她走。
苏青瑶拗不过,辞别前,再三叮嘱她保重身体。
快入夏,日光照得四面尤为亮堂,像未煮熟的鸡卵白,凝固了,又好像能流动。徐志怀等在公寓门口,坐在车内,点了根烟,却也不怎么抽,小臂伸出车窗,恍如浸泡在乳白色的热汤池。
一支烟快烧到手指,他缓过神,抬手瞧了眼腕表,忽而没头没脑地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等候的司机分不清徐先生是在同自己说话,还是自言自语,不敢应。
侧边的洋房内,偶有女人打情骂俏的嬉笑传来,隔几十户牖,听去倒像春雨瑟瑟之声,使日光临照的街道,更显寂静。
“她会回来的。”徐志怀再一次说,上句不接下句。
他浑然不觉,当自己重复的那一刻,便意味心底存有一丝她某日永不再回来的恐慌。
等了许久,苏青瑶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公寓门口。徐志怀斜睨,瞥见她走来,莫名有些安心。
他下车,等她迎面走到跟前,问:“见到谭碧了?”
苏青瑶点头。
“她什么事?”
“病了,”苏青瑶道,“我替她叫了医生过来。”
“谭小姐脸皮顶厚,现在才病。”徐志怀嗤笑,目光紧盯着苏青瑶,道。“瑶,你可知谭小姐是怎么东山再起的?”
苏青瑶不答话,看着徐志怀的眼睛,等他说下去。
“上海市政府的章议员,被谭小姐迷昏了头,甘愿抛弃不满三岁的小女儿,跟结发妻子闹离婚,又卖掉别墅供她买新窑子蓄娼妓,最后害发妻抱小女儿跳洋楼。人倒是没死,就是心里出了点问题。章议员的仕途因这场丑闻被毁,官运,怕是被吸干净了。”徐志怀说。“至于兴风作浪的谭小姐,头一转,攀上青帮的人,再不见章先生。”
徐志怀搂住苏青瑶的腰,话里有话道:“瑶,她现在对你随口说点漂亮话,你就对她推心置腹,万一往后她见你身上有利可图,随时可能转回头来咬你。”
苏青瑶沉默。
正巧在这无言的当口,背后另一辆轿车驶来,停在十来米开外。一辆斯蒂庞克牌轿车,价格不菲,但在租界内还算多见,谁也没多注意。
苏青瑶思考片刻,郑重道:“她不会害我。”
“罢了,随你高兴。”徐志怀叹息,手指摩挲起妻子冰凉的耳垂。
她没戴耳坠,中央摸得到一个小孔,徐志怀轻轻揉着,拇指缓缓上移,沿耳廓的弧度来回抚摸。
苏青瑶左耳全然被摩挲声占据,逐渐的,身体漾出一丝诡异的情欲。
她抬眸,望向徐志怀,嘴唇动了动,刚要说话,他却俯身吻下。
湿热的呼吸喷洒在面颊,薄唇触到她的,环住腰肢的手也随之一紧。
苏青瑶闷哼,有种说不清的东西在身体内摆动,她启唇,含住男人的舌,纳入齿间。较劲似的吻,舌尖互相顶着,谁若是顶不住软了,便要任对方摆布。苏青瑶呼吸略略急促起来。徐志怀刮过她的舌根,突然松开怀抱。
唇齿分离,她愣愣望向男人,嘴角落下一丝口涎。
“饿了没?我带你去吃饭。”徐志怀说着,带她上车。
不远处的汽车内,于锦铭目光透过挡风玻璃,落到不远处的男女身上。
副座的贺常君神态微妙,看一眼街边拥吻的夫妻,再看一看身边的好友,无话可讲。
讲什么?人家夫妻是办过酒的,你于锦铭空有一腔激情,没名没分,算得了什么?老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所以撑死了说,你于锦铭就是个没阴德去拆庙的!
“别看了,下车,谭小姐等着呢。”贺常君提着医疗箱,猫着腰钻出去。
“你先去看谭姐。”于锦铭目光追着前方发动的别克轿车,道。“我等下过来。”
“她一现身,你就要跟去,你狗啊你!”贺常君恨铁不成钢,砰砰拍车窗玻璃,破口大骂。“于锦铭,你脑子有病,我改天给你脑瓜顶拉一刀看看里头装的是什么东西。”
于锦铭哪听他的话,脚踏油门,一使劲,冲那辆别克轿车消失的方向疾驰而去。留贺常君待在原处,咬碎了牙,恨恨骂——妈的,公子哥,找死去吧!
他驾车一路尾随到一间咖啡厅,前面的车停了,于锦铭不敢紧挨,便故意驶过街角,拐了弯,寻地方停好。
午后,咖啡厅内人不多。
于锦铭扫视一周,很快发现了那对并肩而坐的男女,二人在闲聊,鬓角相依,甚是亲密。
他大步走过去,笑道:“苏小姐,好巧。”
苏青瑶闻声,错愕地抬头,正对于锦铭挪过来的视线。
他炙热的目光过于明目张胆,一股脑泼洒到她的身上,所经之处,有如实质,密密切切地爱抚过她肌肤的每一寸。
“啊——啊,于先生,真巧。”苏青瑶支吾,笑得有点心不定。
徐志怀眼角的余光扫过苏青瑶,又看向对面的男人,道:“四少喜欢喝咖啡?”
“还好,”于锦铭耸肩,径直坐到苏青瑶对面,“偶尔来。”
徐志怀眯了眯眼,道:“四少果真如外界所言那般——直率赤诚。”
“没办法,谁叫我是个闲人呢,不必忙着到处算计人,自然爱憎分明。和您没法比,您是宁波帮的下一任领头羊,得找草吃。”他说着,右腿朝前伸去,皮鞋似有若无蹭过苏青瑶的小脚。
最开始碰到足尖,苏青瑶误以为是他嫌桌子太小,往后退了些,但他下一秒就追过来,皮鞋插入她两脚之间,从足尖到脚踝,缓缓蹭过。接着,他翘起腿,男人的脚踝贴着她赤裸的小腿,自下而上,游移。开叉到半个小腿的曳地长旗袍,快被他的脚尖撩起来……
苏青瑶低头看着桌面上摆着的十根手指,指尖全麻了。
徐志怀听完,笑了声,多少带点冷意。
他抬手,叫服务生上前,侧目冲于锦铭说:“先前说要请四少吃饭,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苏青瑶抬眸,视线警惕地扫过丈夫。
徐志怀若有所感,亦侧目朝她望去。两人四目相对,她细看他的神态,依旧是稳重自持的模样,沉静的眼神投过来,如一汪深潭,快将她溺毙。
“徐老板发话,我也不好拂了您的面子。”于锦铭开口,夺回了苏青瑶的注意。“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他翘起腿,小腿快与她的踢到一块儿。紧跟着,他脚挨过来勾引,旗袍底摆被掀开些许,体温逼近,慢慢的、慢慢的,贴上少女赤裸的小腿。
第三十五章 子夜 (二)
苏青瑶低头看着桌面上摆着的十根手指,指尖全麻了。
徐志怀听完,笑了声,多少带点冷意。
他抬手,叫服务生上前,侧目冲于锦铭说:“先前说要请四少吃饭,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苏青瑶抬眸,视线警惕地扫过丈夫。
徐志怀若有所感,亦侧目朝她望去。两人四目相对,她细看他的神态,依旧是稳重自持的模样,沉静的眼神投过来,如一汪深潭,快将她溺毙。
“徐老板发话,我也不好拂了您的面子。”于锦铭开口,夺回了苏青瑶的注意。“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他翘起腿,小腿快与她的踢到一块儿。紧跟着,他脚挨过来勾引,旗袍底摆被掀开些许,体温逼近,慢慢的、慢慢的,贴上少女赤裸的小腿。
苏青瑶一眼没往下看。
全凭触感。
她觉出他的脚钻进裙内,插入两条小腿间,从脚腕逐渐朝上摩挲。他勾起脚,隐有青筋的脚背在她的小腿肚徘徊。肌肤相触,她垂首,不由屏息,腰窝的热气蒸上来,酥麻的身子逐渐变得滚烫。
他仍不满足,脚尖胆大妄为地一撩,触到她的腿窝,暧昧地挠了挠。
“哎。”苏青瑶短促地叫出声。
于锦铭迅疾收回腿,眨眨眼。
“怎么了?”徐志怀问。
苏青瑶颇不自然地说:“卧房好像没关窗,万一夜里落雨……”
“这点事交给下人去操心,”徐志怀拧眉。
苏青瑶竭力维持冷静地颔首,笑作一朵水面漂泊的落花。
于锦铭在面前的两人身上打转儿,手心捂着咖啡杯,似笑而非笑地主动跟徐志怀搭起话。
他们表面十分和气地谈论战时筹集的善款,聊日军撤离后上海的局势,以及在全中国野蛮横行的各类主义。
于锦铭是半个洋人,少年时出国旅欧研学两载,归国后考上委员长亲任校长的笕桥中央航校,信的自然是三民主义、国民革命之类声势浩大的词。他不怕死,总要有人赴死,为国捐躯是无上光荣。
而每当他大谈革命,徐志怀便皮笑肉不笑地发出一声似是而非的哼音。
招待端了冷餐来,又拿一瓶红酒,各自斟满。酒液沿杯壁滑落,苏青瑶盯着玻璃倒映的虚影,只见深红中浮出一盏倒挂着的绿阴阴的台灯。两个男人的嗓音忽远忽近,她默默听,将酒杯拿到跟前,迎着光,眼底交错的红绿更清晰了些。
“于少的理想如此宏伟,然,凡事有所行动,方可称之为理想,在此之前,所有嘴上的一切,都只能被叫作幻想。”徐志怀忽然十分刻薄地冒出这句。
苏青瑶回过神,呆呆望向于锦铭。
他有些气愤,冲徐志怀轻嗤一声,不再开口,不知是不屑辩解,还是无话可说。徐志怀不甚在意,独自啜饮洋酒。
苏青瑶夹在其中,莫名觉得尴尬。她举起玻璃杯,喝白水似的灌了一大口,起身,去卫生间洗了把脸。
椭圆的镜面,像一枚银白的月亮,照得她的脸也是白而剔透的。
苏青瑶其实不想让两人撞见,太危险。
于锦铭回回见,回回挑衅,每次都恨不得当着徐志怀的面,将窗户纸捅破,一把熊熊燃烧的烈火那般,将她现有的人生烧得荡然无存。他应是爱她的,不掺假,可她也的确管不住他……偏生徐志怀又是个极敏锐的男人,他已经知道于锦铭对她有意,眼下不过是碍着夫妻名分,又素来看清她,才硬生生压着不多说难听话。
但凡他发现她和于锦铭已经 …… 但凡他发现 ……
真是在玩火,需时刻警惕火舌舔到自己。
苏青瑶自嘲的笑了下,低头又拿冷水泼了泼脸。
出洗手间,苏青瑶面颊微低,总忍不住去弄已平顺的再不能平顺的衣摆,生怕有视线之外的褶皱。她走到座位,徐志怀斜睨她一眼,面无表情。桌上的酒瓶空了,应是被他喝干净。
“怎么才回来。”徐志怀问她。
“没什么,胃有点难受。”苏青瑶粉饰着。“于先生呢?”
“聊到议会改革,他说不过我,赌气跑了。”徐志怀嗤笑。“呵,毛头小子。”
徐志怀说话的姿态略略有些懒散,苏青瑶分不清他醉酒与否,只无言地坐到他身侧。
她高潮刚过,还没收回来,两腿有点发软,腰肢亦是酥麻。徐志怀搂住她的肩,圈入怀中抱着,苏青瑶顺势埋在他的胸口,突然感觉他身上的味道很好闻,既像皮革,又有墨水的气味……真怪,难道这就是欲求不满?
“吃完饭,你要不要回去找谭碧?”徐志怀又说。
苏青瑶错愕,反问:“可以吗?”
“当然不可以,我说过很多遍,你和她不一样……但你听不进,非要去找她,我没办法。”徐志怀沉笑,连带着胸口震动。“瑶,我只是想保护你。”
苏青瑶张张嘴,话到嘴边,想说又不说。
有些事,从前觉得说了也没用,所以一直没讲出口,但她现在感觉能试着讲一讲,管他徐志怀乐意不乐意。
她连当妻子最大的忌讳都犯了,还会害怕在他跟前讲逆耳的话?
“志怀,我从来不需要你保护我,那是你一厢情愿。”苏青瑶一字一句地说。“我想要的,是你能多陪陪我。”
徐志怀沉默。
他起身,手攥作拳背在身后,道:“天色不早了,回家吧。”
二人无言地坐上车,司机发动引擎,驶入通衢大道。
苏青瑶向他瞟了一眼,又很快收回来。
徐志怀敏感地捉到她偷瞥来的眼神,侧头,专注地看她。
她端坐另一侧,头颅微垂,露出一小截雪白的后颈。扭曲的烫发稍显凌乱,乌黑的散下几缕,更衬脸白如玉。街灯自车窗玻璃外纷飞掠过,点亮了蝶翅蓝的曳地旗袍,她仿佛一汪凝固的冷泉,泛着沁人的幽蓝。
惶惶然颓唐,沧沧然华丽。
徐志怀无端想到这句,毫无章法的对子,甚至称不上是对子。
他父亲是晚清秀才,祖父是乡绅,太祖是知府。虽是代代走下坡路,但他年幼时,属光绪朝,天下依旧姓爱新觉罗。徐家自诩名门之后,他读的自然是之乎者也、关关雎鸠、天地洪荒、辰宿列张,习字不错,作诗差了些。后来去新式学堂,专攻工学,倒也不必理会那些酸腐文人的风花雪月。
那一瞬,他鬼使神差地问:“瑶,你——怎么看我?”
第三十六章 子夜(三)
“啊?”苏青瑶茫然地转头,望向他。
街灯飞驰而过,短暂地照亮了男人的面孔。他的目光平静地投过来,眼角微微带了点笑意,她从未见过他如此温和的神态,以至于开始怀疑自己眼花。
“你是怎么看我的。”徐志怀复述。
苏青瑶还是没读懂他的言外之意,含含糊糊地答:“你?蛮好的呀。”
徐志怀并不满意这个回复,缘是他早前问她如何看于锦铭,她答得头头是道,轮到他,却是一句不上不下的“蛮好”。
他食指弯曲,揉了揉鼻唇沟,想细问她,他好在哪里,又坏在哪里,令她在“好”字前头填了个“蛮”。正思索,念头又猛然转了个圈,想,他自降身价同于锦铭怄什么气,那小子肚里再多坏水,也抵不过夫妻二字。
“谭碧的公寓,你以后少跑,那块儿鱼龙混杂,太危险。”徐志怀略有点悻悻地说。“要想见,就到她的场子找她,出门前同小阿七讲一声,我也好知道你去哪里了。”
他话没掺假,同床共枕四年,苏青瑶听得出他的真情假意。
她敷衍地应一声,只觉奇怪。
先是于锦铭,分明做到那份上,却冷不丁收手不干,只求她一个吻。然后是徐志怀,之前那样贬低谭碧,眼下突然改口同意她去找她……男人,一个两个,都难以理喻……
一路无言。
到家,苏青瑶感觉徐志怀仍是有点怪模怪样,心道,他总该不是跟于锦铭唇枪舌战了一番,回家越想越觉得自己当时没发挥好吧。
洗漱完毕,苏青瑶拿一张申报,躺上床,想着入睡前再看一眼时事。
徐志怀在房门口犹豫片刻,缓步迈入,见苏青瑶没出声反对,倒似松了口气。
他脱去外套,坐到她身侧,胳膊撑在枕头上,挨过来与她同看一张报纸,鼻息夹杂淡淡的酒气。
他有意招惹她,借口看不清字,搂着妻子,叫她靠进臂弯,枕着自己胸膛读报。掌心蹭着软腰,摸着摸着,变了味,他垂下脸,用力地吻她的粉腮。大掌沿腰线抚上,擒一只羽翼未丰的白鸽般,握住小乳,指缝夹住顶端揉捻。
苏青瑶蹙眉,耳垂浮出些许潮红。
她刷得一折报纸,抬手推他,柔夷摸到下巴未刮干净的胡渣,有点刺。
徐志怀顺势捉住她的腕骨,拉到唇边亲了亲,另一只揉着酥软的手忽然使劲,指缝掐住凸起的顶端朝外一拉。
苏青瑶闷哼,才洗去黏腻的股间又渗出些湿意,是刚从一个男人的怀里离开,又找另一个来添补。
思及此,她的心萌发出道德上的难堪,身子骤然软了。
“你、你熄灯,”苏青瑶垂眸,睫羽轻颤。
徐志怀轻笑,拒绝:“不用。”
说着,男人松开妻子的手腕,转而拨开如瀑的长发,在后颈落下一吻。吻罢,徐志怀直起背,瞧起她颈子上隐约的红痕,像被挠,也像被咬。他盯着,若有所思。苏青瑶侧身,眼珠自下而上地瞥他一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是在看于锦铭留下的齿痕,顿时木了半边身子。
“还没来得及涂药。”她捂住后颈,话音像喉咙里塞了一堵棉花。“天热起来,虫子也多了。”
徐志怀看她,不作声。
“我明天叫吴妈在家里熏点艾草,”苏青瑶又说。
徐志怀沉默,手掐住她的下巴,抬起,上身压过去,阴影全然笼罩她柔顺的眉眼。
四目相对,苏青瑶被盯得浑身发毛。
她瞪大了眼,心一横,直起腰突得吻了下徐志怀的唇。“干嘛?熏个艾草你也要凶我。”
徐志怀神色稍缓,拨开她蓬松的长发,浅笑道:“瞧你一肚子委屈……怎的,我还不够疼你?别说熏艾草,点火烧个别墅我也随你。”
苏青瑶故意不答话,板着一张小脸,低头玩起他马甲上沉甸甸的金纽扣,指尖戳着它打转儿,一圈又一圈。
徐志怀受不住她耍小女孩脾气的模样,又娇又冷,看在眼里,心软了。
他温柔地亲了亲妻子的脸蛋,继而圈住细腰,让她重新背靠在臂弯里。掰开双腿,手掌隔着英式女袍,抚过她的小肚子,停在平坦的小腹,压了压,接着往下,抚到细软的毛发。
苏青瑶的心再度高悬。她装作羞赧,拿手心挡住,不许他看。
徐志怀握住手腕,强硬地挪开,修长的中指摸到细缝,整根硬顶进去。
他还记得头一年干她,总要死要活,进去一点就哭着喊着说疼。
现在懂事多了。
徐志怀抽出手指,又解开皮带,拉着她的胳膊,推她趴下。
分房睡了小半月,男人显得相当性急。
怀疑是跟于锦铭亵狎过后,转身便和徐志怀欢好的缘故,身子软得出奇。一进一退间能听见叽叽咕咕的水声。
腰肢扭动,满头黑发简直要在床上飞溅作墨点。
到后来,身子已然疲了,可脑海有种莫名的悸动搔着神经,令她一直清醒到徐志怀满足。
男人需脱换正装,落地往盥洗室去。
苏青瑶一根手指也抬不动,只得勉强忍下满身污渍,等明早睡醒再做打算。
她仰脸盯着吊灯,忽然忍不住想,要是自己能傻一些、呆一些,想必会跟徐志怀过得很愉快。 他是个好男人,她一直知道。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妻子不像妻子,娼妓不像娼妓。
聪明往往苦痛,无知反而快乐,最舒服的应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只要能昧着良心,自然游刃有余、两头占好。
不过,要按这逻辑讲,人的良心才是痛苦的根源。
少顷,徐志怀洗漱完回来,躺上床,搂住她,不明不白地笑了声。
“笑什么?”苏青瑶哑着嗓子问。
“早前看过的一个话剧,当时觉得无聊没看完,刚刚突然想起前半场,剧里的丈夫总管他的妻子叫小鸟儿。”徐志怀边说,边咬她的脖颈,有意留下红紫的吻痕与咬痕。“阿瑶,乖心肝儿也是我的小鸟和小松鼠。”
“我可没金丝雀活泼,”苏青瑶道。“志怀,我是你的瓷玩偶才对。”
分明是水乳交融后的情话,无端的,渗出星星点点的寒意。
贺常君眼看于锦铭驾车扬长而去,恨铁不成钢地骂了几句,愤愤转身,进到公寓楼。
他来过一回,为写书,到这儿托谭碧帮忙牵线,好找公娼收集样本。
凭记忆摸到地方,推门,见谭碧侧身躺在床上,整条白胳膊露在外头,恍如冻硬的生奶油。贺常君脖子刹时一红,眼睛飘忽着,喊,谭小姐。
谭碧闻声,娇笑着叫他坐到床畔。
贺常君哪里敢,他见谭碧跟唐三藏见蜘蛛精似的,手忙脚乱半天,才搬来一张椅子。
房内乱得很,应是同谁狠狠打过一架,该砸的都砸了,该撕的也都撕了。他目光扫过,不多问,专心检查起伤口。好在阵仗大、伤势轻,按时涂药便无大碍。
“淤青难消,你歇几天,平日多注意休息。”贺常君边说,边捡起地上的烟枪和烟盘子。“这两件东西,我就带走了。”
谭碧漫不经心地应一声,手翻被褥,一块块捡撒在床上的现大洋。
贺常君见她无所谓的模样,忍不住开口:“谭小姐,我丑话说在前,你要不把这口大烟给戒了,等下回瘾上来,又疯疯癫癫、寻死觅活,苏小姐不一定赶得及来救你。”
“贺先生,想当年,我爹卖我进窑子,也就这十来块钱……您瞧瞧,这世道变得可真快。”谭碧嗤嗤笑,数了十余个银闪闪的钱币,盘在手里摇得叮铃哐啷响,浑然不理他的话。“可再怎么变,也跳不出钱眼,有钱就有乐子,有了乐子才能痛痛快快地活。”
贺常君隐约知道她抽大烟是不得已,便不再多说,俯身收拾起屋子。
谭碧玩了会儿钱,自觉无趣,随手一抛,又招呼起贺常君。“贺先生,您书写得怎么样?动笔没有?”
她指的是贺常君那本尚在构思的“梅毒病理论”,暂定名,万一写大发了,得改作“性病问答”。
为此,他特意租下会所的一间空屋,专给谭碧手下挂牌的公娼看病,外头的私娼找上门他也瞧。
这人怪得没边,旁人逛青楼花钱干妓女,他来窑子赔钱悬壶济世,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脱光了在跟前,连小手都不敢偷摸着拉一下。
“还没,最近有事耽搁了,”贺常君蹲着,拿绸布将烟灰拢到一处,小心翼翼裹起来,“写好肯定告诉您。”
“贺先生要不嫌我晦气,等这书写成了,知会我一声,我买个几十本送底下姑娘。”谭碧咯咯直笑,纤纤玉指一撩衣襟,大半个胸脯袒露,再多一分,就能瞧见顶端的嫣红。“我一个为婢为娼的下贱种不识字,届时还要劳烦您过来,逐字逐句读给我听呢。”
“人不是货,货才分优良贵贱。”贺常君正打算义正严词地教育她一番,头刚转,便见谭碧**半露,潮红迅疾从脖子蔓延到耳垂。“谭、谭小姐,你衣裳,衣裳······”
谭碧有意逗他,隔着衣料,涂得嫣红的指尖轻抚雪白的胸口。红白相称,丰满的胸脯随呼吸微微颤动。
“衣服怎么了?贺先生,你说呀。不说我怎么知道?”她佯装无辜。
“谭小姐,我反对一切卖身的行径,包括你,我根本不赞同你这种活法。”贺常君侧身,活像一只煮熟的螃蟹,死命憋着口正气。“但我清楚,这世道,满口仁义道德的,大多卖膝盖、卖气节,甚至卖国家、卖人民,相比于那些,卖身,是最轻最轻的不该——再说,较起真,我行医,被官宦们呼来喝去,也挺下贱。”
谭碧拢了拢衣襟,面上的落寞转瞬即逝,很快便花枝乱颤地打趣:“贺先生,您胆子确实小,看您脸红的。”
“是,我娘说我打小就没胆色。”贺常君浅笑着附和。
正聊着,背后忽而响动起来。
第三十七章 子夜 (四)
贺常君拧开房门一看,是于锦铭。
他进来,坐到适才搬来的椅子上。谭碧听到响动,亲昵地叫了声四少。于锦铭点头,抽一支细烟,冲谭碧挥了挥。谭碧也点头,叫他抽,他才点上。
“还知道回来,”贺常君冷哼,“看你开车的架势,不清楚的还以为土匪下山强抢民女。”
谭碧一眼瞧出于锦铭这是在苏青瑶那头碰了壁。
她的心偏阿瑶,既想叫她跟于四少厮混一番,尝尝当女人的乐处,又不想叫她失了徐先生这张长期饭票,往后日子没着落。
最好是骗一个偷一个,等什么时候腻了这边,就擦擦嘴收手。
“于少是惹苏小姐生气了?”谭碧试探。
于锦铭不吭声。
“哎呀,多大点事,以您的身价,总归能找到好的。”谭碧揣着明白装糊涂,有意拱火。“听说洋人个个金发碧眼,奶大屁股翘。或者您赏个脸,瞧瞧我手下的姑娘。”
于锦铭弹了弹烟灰,起身冲贺常君说:“我在外面等你。”语落,启门离去。
贺常君望向谭碧,奇怪她这只狐狸精怎会说出如此讨人嫌的话。谭碧笑而不语,摆摆手,俨然要送客。她态度明晰,贺常君也不好久留,只得提上医疗箱,满腹疑问地寻于锦铭。
他正靠在走廊墙壁抽烟。贺常君找去,二人默不作声地下楼。日头斜斜地照在地上,人影被拉得细长,晚风袭来,行道两侧的梧桐叶哗哗直响,一阵躁动。
于锦铭止步,忽而道:“常君,她好像没那么讨厌他。”
“谁?”
“徐志怀,她丈夫。”于锦铭说。
将夜,暮色照入他琥珀色的瞳仁,眼中似有水雾,霞光映照,恍惚有几粒金屑在眼眶摇晃。
“我有点……害怕,说不上来,就是,害怕。”于锦铭酸涩道。“你说,她要是根本不爱我,该怎么办。”
他不曾吃苦,知道战争却尚未亲临战争,爱情于当下的他而言,便是最为真实与深切的事。
贺常君真想告诉他——你纯粹是以往的日子过得太顺,才有功夫在这儿唉声叹气。
可又瞧他为爱情愁苦,很是可怜的模样,临到嘴边的话堵在喉咙,说不出口。
“锦铭,趁早收手,”贺常君叹息,“你太年轻,根本分不清什么是爱。”
“讲实话,我特讨厌这种实用派的腔调。一见钟情不算爱,悸动不算爱,对年长的不算,对年少的也不算,富人对穷人不算,穷人对富人更不算。那究竟什么才算!非要竹门对竹门、木门对木门,从头到尾,一点错不沾吗?”于锦铭扔掉燃烧殆尽的香烟,狠狠踩一脚。“你问我喜欢谁,我想都不想就会说是她。如果否认这种感觉,去找所谓更合适的人,那就是虚伪,是背叛我自己,是彻头彻尾的懦夫!”
“锦铭……”
“贺常君,我于锦铭这辈子要么娶到她,要么终身不婚——你知道我的个性,我从不说谎。”
痴儿。
贺常君哀叹。
他长吁一口气,无力再劝,手指指车门,示意于锦铭先带他回家,少在街上争。
于锦铭沉默片刻,顺从地坐上汽车,载友人回到两人合租的公寓。
进屋,贺常君摸黑去开灯,啪嗒一响,昏暗的公寓亮堂几分。于锦铭脱了外套,臂弯搭着西服,看贺常君的背影,略有些尴尬,觉得自己莫名对朋友发了一通脾气。他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说的好听,是为人直率,勇于任事,难听,就是感情用事,我行我素。
“锦铭,苏小姐的事,你要是铁了心一条路走到黑,我不拦你。”贺常君晓得他为难,主动搬来一张西洋靠椅,又指了指。“不但不拦,伯父那边,我也替你瞒住,直到你做好万全打算,能把人三书六聘娶回家的那天。”
于锦铭眼睛亮了亮,老实坐到椅子上。“当真?”
“当真。”贺常君点头,话锋一转,道。“但你要同我约法三章。”
“别说三条,十条都行。”于锦铭答应得爽快。
贺常君胳膊肘撑着扶手椅的靠背,一字一句思索着说:“头一条,苏小姐究竟是走是留,要不要同你当夫妻,全凭她自己,你不许搞出在上海滩强抢人妻的戏码。”
“这不用你说。”
“第二,善始善终。你主动招惹的她,你要负起责任。”贺常君比了个手势。“锦铭,牢牢记住你刚才对我说的话,切勿令此事沦为一场始乱之、终弃之的丑闻——你给我写张交通银行的汇票,万一哪天,你变心了,我会把这笔钱转交给苏小姐。”
“好,我现在就写,”于锦铭跳起来,几步窜到书屋取票据簿和钢笔。
折回来,他边低头写,边自言自语:“签一万银元够不够?似乎少了点,要不签五万,好像五万也不多……”
贺常君心道,自己门诊收费才两元二角,从早忙到晚,每月最多挣四百。
这样一比,他牙痒痒地又想骂于锦铭公子哥。
“七千,七千银元足够,你签个万上去,我保不准哪天就私吞了。”贺常君赶忙抢了他手上的汇票,手一提靠椅。
于锦铭耸肩,两手插兜,重新坐回去。
“然后第三条——”贺常君接着说,“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许动枪。对徐先生客气点,上海滩不是军方的天下。配枪塞枪套里塞好了,禁止动枪,禁止闹出人命。”
“那动刀行不?我刺刀用得也不错。”于锦铭打趣。
贺常君背手,无奈地看向他,一切尽在不言中。
于锦铭自讨没趣,抿唇思考了会儿第三条,勉强答:“行。”
见他答应,贺常君松了口气。他拍拍对方的后背,说请客,叫他穿回外衣,自己去放了医疗箱,而后一同出门用夜饭。
两人沿街跑了好几家馆子,才坐下。由于是贺常君请客,于锦铭特意选了家合算的饭馆。贺常君又好气又好笑,觉得他是被自己教训了一通,搁这儿卖乖呢。
他俩各要一壶温酒,就着炸豌豆喝了几杯,继而端来一盘肉菜,唏哩呼噜吃光,又继续喝酒闲聊。上海本帮菜对两个北方人而言过腻,跑堂来收盘子时,贺常君特意交代下头几盘少放糖,然而没用,连肉馅的汤包也一股甜味。
于锦铭酒量浅,半壶微甘的苦酒下肚,人便驼着背,松松垮垮地坐在长板凳,右手专注地转着酒杯玩。
“对了,你先前说要给苏小姐送个礼物。”贺常君夹菜。“选好没?”
于锦铭羞赧地笑:“还没,感觉都不够好。”
“从没见过你这模样。”贺常君也笑,是苦笑。“偏生是位人妻。”
“我也没想到。”似有一根针在心上绵密地戳,于锦铭垂着脸,呢喃。
他把玩着杯盏,头顶悬浮着的晕黄的散光透进黯黯的黄酒,手腕一偏斜,掌心大小的陶杯里便荡漾出潋滟的水光,端正过来,缕缕明漪随之消散。
就像苏青瑶的眼睛……于锦铭失神。
他一口气喝干剩余的黄酒,心跳得厉害。
吃完饭出来,夜已深沉,湿热的风不断捶打两人的脸和脖子。
于锦铭面颊微红,走起路来仍是稳稳的,就是嗓子眼不停往上冒着苦味,让他忍不住张开嘴大口吸着暖风里的湿气。
喝了酒,他变得稍显沉闷,一路上两手插兜,不说话。
贺常君喝得少,出来风一吹,大半酒意随风而逝。他一路留意着于锦铭,生怕他一脚栽坑里,摔死了,自己没法跟他家里人交代。
快走到公寓,于锦铭冷不然停下脚步,站在原处愣了会儿,侧身朝电线杆走去。他咳嗽了声,扯开领带,心里烧得难受。贺常君怕他要吐,站在旁边问他要不要水。于锦铭摇头,扶着电线杆,垂着脸沉寂许久。
再抬头,他侧着脸,冲友人灿烂一笑。
“常君,其实你那三个条件蛮狠的。当然,我知道你考虑的都对,但——蛮狠的。”于锦铭的嗓音丝绒般柔软。“我老是忍不住想,她要是根本不爱我,或者万一因为其他什么考量,没有选我。那我不能强行带走她,也不能一枪毙了她丈夫,反正什么也不能做,只能束手就擒,然后这辈子再也不见她……天啊,我想一想,就感觉自己要死了。”
贺常君看在眼里,五味杂陈。
过两日,贺常君上门给谭碧做复查。
他心里仍惦念于锦铭的情况,便借机询问谭碧,苏青瑶会喜欢什么礼物。谭碧眉毛一挑,道,四少要送?那还是省省吧,她想要什么名贵的玩意,徐先生都能给她买来。贺常君碰了一鼻子灰,没了声响。
谭碧有意逗他,又故作玄虚道:“不过,有件东西是她想要,但徐先生给不了的。”说着,勾勾手指,示意男人上前。
贺常君俯身,乖巧地凑到她跟前。
谭碧抿唇一笑,手飞快地探去,隔着长衫狠狠捏了把他的胸。
贺常君霎时羞得满面通红。
谭碧盯着他的红脸,轻声告诉他:“贺先生,阿瑶从来不缺礼物,她缺一份工作。”
第三十八章 丈夫与情人 (一)
苏青瑶一觉睡醒,洗完澡,坐到梳妆台前。
她在镜子里望见徐志怀端了杯咖啡过来,走到身侧,默不作声地看自己。
苏青瑶抬眸瞥他一眼,转回来,开始拿镊子拔新长的眉毛。时下的风气是将眉毛修得越细越好,再描作一条长曲的线,唇妆也以小口为美。她旋开鸭蛋粉的盒子,捏着大粉扑往脸上拍。甜香的水粉四散,徐志怀站在旁边,闷闷打了两声喷嚏。
他鲜少有空过来瞧她梳妆,也不晓得今儿哪来的闲情逸致。苏青瑶瞧着有趣,故意压了下满当当的鸭蛋粉,再手腕一抬,使劲扬起来。香粉满天飞,徐志怀垂眸看了看咖啡杯,无奈地搁到桌上。
苏青瑶忍着笑,拧开金属壳的子弹头唇膏,涂了个弓形的弧面。她努努嘴,桃子似的小脸显得格外稚气。
徐志怀几步走到她身后,环住肩,俯身抱在怀里,小小一只,像珍珠鸟。
“不去公司?”苏青瑶问。
徐志怀吻她的发顶。“迟点也没事。”
苏青瑶抿唇,在镜子里看他,冷冰冰的,侧过头再看,也差不多。
徐志怀见她不答话,莫名有些无措。
他垂眸,牢牢注视着妻子镜中晃动的面孔,白的脸、红的唇,熟悉又陌生。他早前从未有过这般愚蠢的患得患失,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那个姓于的小子的出现,令他开始反复怀疑自己,连带着怀疑起她。
“一起吃了早饭再走。”沉默许久,他补充。“想多陪陪你。”
男人的两条手臂环住她的脖颈,软意顺着脊骨爬上来,体温似要将她暖化。苏青瑶十指轻颤着带上耳环,转头,闪闪发亮的钻石耳坠在乌发下掣动。
越过中旬,日子一连串烧起来,走两步便满身是汗。
眼看要到赴约的时候,苏青瑶却还在找借口脱身。大约是她那句“陪我”,让徐志怀开了窍,他忽然变得很黏她,叫她没法跟之前一样,随便找个由头出门私会情人。
况且,每逢换季,苏青瑶都要忙一阵。
她虽不必跟贫苦人家的妻那般,独自承担家务,但也要持家,一板一眼地维系贵妇人姿态。一个家,太穷太富都不好管,穷了吃不上饭,富了人心叵测。她也想过故意懈怠,譬如每日等徐志怀回家,亲手接外套这事,就很无聊,也没必要,他又不是没长手脚。
然而苦心干了四年多,一切琐碎早已化作无形的义务,上下十来双眼睛盯着,尤其是吴妈,日夜监视,好像哪天她忽然甩手不干,就成了毫无责任感的女人,瞬间从女主人的神坛跌落到任人唾弃的坏女人行列。
若是将来生了孩子,当个贤淑慈爱的母亲会尾随持家,成为她新的义务。
将近月末,徐志怀还没放松的迹象,苏青瑶心下焦急,面上不敢显,仍老老实实同他腻在一处。
好在过几日,邮差送来一封信,署名是《文学月报》编辑部。
苏青瑶本以为是小阿七忘记给报刊杂志缴费,人家来催账了,打开一瞧,发现是一份聘用书,任用她为杂志社的校对员,月薪三十。随信还附有几份稿件,要求本月内校对完成。她怕寄错,仔细读了十来遍,才敢确认是寄给自己。
天下哪有平白无故掉馅饼的好事,定然有人从中担保。
苏青瑶当即猜是谭碧帮忙,紧紧攥着聘用书,一颠一颠地跑去给她打电话。
铃响几下,谭碧接了,她那头正在打麻将,噼里啪啦震天响。苏青瑶开门见山问她校对员的事,谭碧听了,咯咯直笑。
她同苏青瑶道:“我可没这个能耐,要谢,去谢四少吧。他不是说要送你个特别的礼物吗?喏,这就是。”
“撒谎。我从没和锦铭说过工作的事,他凭自己绝不可能知道。”苏青瑶道。
谭碧手绕着电话线,娇笑道:“可你也没同我讲过。”
苏青瑶顿了顿,温柔地告诉她:“我不用跟你直说,因为我们是一样的——阿碧,你若是被一纸卖身契所困,我早赎你出苦海,可惜……”
“哎呀,每月三十元,一双丝袜都买不到,这当牛做马的活计,有什么好谢?”谭碧打断,没心没肺地说。“挂了挂了,打麻将去。”
苏青瑶清楚谭碧那好强的性子,吃软不吃硬,听不得太肉麻的话,浅笑着等对方先挂断。
待徐志怀归家,苏青瑶替他更衣。
她解开领带,正要走,徐志怀捉住她的手,摁在喉结,沉声叫她继续脱。徐志怀常年穿西服,见老一辈才会选长衫,春秋冬三季西装成套,对外再热也不轻易脱,始终保持高傲且克制的派头。但回家,苏青瑶一解马甲,便显出狼狈。天是真热了,条纹衬衣汗涔涔的,连带臂膀的肌肉摸起来也是滚烫。
腰间皮带紧扣,苏青瑶手背无意间碰了下,又飞快缩回,抬头看他。
徐志怀专注地盯着苏青瑶,严肃的眉目,紧蹙着。
他愈是镇定,她愈是慌乱,宛如一盏煤油灯,玻璃罩里涌动着火焰。
徐志怀不语,俯身在她腮上吻一下。
苏青瑶面颊微红,按捺住纷乱的心绪,佯装镇定,同徐志怀说起聘书的事。她隐去谭碧,撒谎是昔日同窗叫她帮忙,会给点解闷的闲钱。
校对文稿论起来算是贫苦读书人谋生的工作,徐志怀不反对,只是怕她辛苦。喷一百多元的可可仙奴香水,干三十几元的校对工作,没必要。他素来坚信,丈夫的职责是供养妻子,使她远离一切劳心劳力谋生的琐事。可她提了,他也不打算当面扫兴。
然而,徐志怀这种人,又觉得男子主动袒露自己的情感是极为羞耻的。
不论是心疼,还是赞许,他都说不出口。
故而他千万句话堆到嘴边,说出口,反成了听起来略显嘲讽的一句。“随你,反正我不答应,你也会去做。”
苏青瑶早料到他会是这冷淡的态度,心里仍不免失落。
在徐志怀眼里,这兴许是消遣的把戏,但对苏青瑶,是一份能紧紧攥在手里的工作。
随信寄来的文稿有五篇,分别是“弗洛伊特主义与艺术”、“苏联闻见录序”、“圣尼古拉的圣像”、“某夜”与“我的生长和发落”。
文章题材迥异,知识面涵盖颇广。碍于写作者字迹各异,校对工作并不轻松。再加要在短短几日内完成,苏青瑶索性占了徐志怀办公的书桌,将家务的担子一股脑撂给吴妈,诸事不问,闭门专心查错字。
这下彻底把吴妈惹恼,逮着机会冲周围人抱怨,当今的社会如何乱套,女人没有女人的样子,个个剪了头发学尼姑,跑去纺织工厂里干男人的活。政府倘如不狠狠办一办那些伤风败俗的女人,国家迟早完蛋。
话里话外,指桑骂槐。
小阿七夹在其中,左右为难。
她一面觉得太太校对文章是在干读书人的事,多有世家小姐的风范,一面认为吴妈讲得没错,太太这样的确对徐先生很不公平,妻子怎能置丈夫于无物。
两种想法成日在脑袋里打架,简直把她搞糊涂。
一日,小阿七被吴妈派去书房传话,叫太太出来整理先生夏日的衬衣。
“叫她找志怀商量去!谁有需要谁安排。”苏青瑶伏在书桌前,整理着稿件,叠成一摞,头也不抬地冲外喊。“我在给当今最伟大的作者校错字,没空管他衬衣哪几件皱了、哪几件旧了。”
小阿七脑袋探进门缝,怯怯道:“可、可是吴妈……哎呀,太太你去一趟吧,花不了多长时间。校稿子才几块大洋,先生早出晚归也很辛苦,没空管这些琐事。”
苏青瑶拧眉。
她不愿将脾气撒到小阿七头上,深吸一口气,尽可能温和地交代:“阿七,你去和吴妈说,我在忙,和志怀一样忙。有什么事等明天再处理,行吗?”
小阿七点点头,又下楼找吴妈。
吴妈听了,冷笑,唇角牵动脸颊的皱纹,连作一道道饱经沧桑的沟壑。“抛头露面转几个钱,有这功夫,不如多喝两口中药补补身子。过门快五年了吧,肚子一点动静没有,要是徐家的香火折在她手里,老夫人在天之灵该多伤心。”
小阿七两头受气,拧着手指嘟囔:“吴妈,太太是书香门第的小姐,跟咱们不一样。吴妈你平日不是总叫我眼光放亮点,将来嫁个上过学的男生吗?太太也读过高中,那她说话,肯定也是有她道理的。”
吴妈眼神倏忽变得格外凶狠,捍卫什么似的,愤然道:“读过书就能不生儿子了?那这书不如不读。我们那个时候都很好的,一家子和和美美,男的在外面赚钱,女的在家带孩子……你看现在,那些女学生把社会全搞乱了。”
小阿七没见过吴妈口中曾经和睦的家庭,她九岁就被爹娘拉到街上卖了,前后给好几户人家当过丫鬟,后来被徐先生发善心买走,给太太做女佣。
但吴妈说和睦,那一定是很好的,小阿七愿意信。因为吴妈待她一向很好,有西洋的饼干糖果,总省下来给她,像对从未出生的女儿。
话没几日传到苏青瑶耳朵里。
她是这个家的女主人,底下那么多帮佣,总有谁想赶走谁,从而来通风报信巴结她。
吴妈是服侍过徐志怀亡故母亲的旧人,也算看着徐志怀长大,碍于此,苏青瑶对她偶发的怨言一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次数多了,饶是苏青瑶这般诸事看淡的人儿,亦不免厌烦。
她想,自己与其拘在这儿受气,不如借口家里吵闹,躲到谭碧借的公寓里,落个清净。
思及此,她背着佣人偷偷给于锦铭去了个电话,约他再见。临出逃,她又怕家里出事,便给小阿七留了公寓地址,千叮咛万嘱咐,除非遇到失火这类大事,否则不许找她,更不许透露给徐志怀。小阿七拍着胸脯答应。
提前跑到曾与情人交欢的公寓,启门,屋内一尘不染。
苏青瑶坐到餐桌前,静心校对完一篇书稿后,略有些疲乏,便停笔,点了支烟。抽到一半,她忽然生出些焦虑,觉得自己不该来。她从开始就宽慰自己,说,走完这步就收手。如今越走越远,她却一点也不想那个家,活生生将自己熬死。
可她也清醒地知道,纸包不住火,这偷情的账,迟早会算到自己头上。
正想着,玄关传来响动。
第三十九章 丈夫与情人 (二)
于锦铭捧着一大束花进屋,见到苏青瑶端坐着抽烟,吓一跳。
“你怎么来了,不是约好……”于锦铭抱着花,抬手去看腕表,腰杆笔直。他穿白衬衣与深卡其色的直筒裤,电光紫的领带上是交错的几何纹,直直没入同等艳丽的花丛。
他也是早到,本打算认真布置一下房间,再亲手为她做顿饭,不曾想她到的还要早,全然打乱了计划。
“嗯,我提早来校稿子,”苏青瑶瞥过他手上的花,垂眸,熄了烟。“还剩一点。”
“我——”于锦铭本想叫她歇着去,自己帮她抄,可瞧她专注的模样,又怕折辱了她,话临到嘴边一转,道。“那我坐在这儿陪你。”
他抽出椅子坐下,胳膊肘撑着脑袋,目光热切地盯着她。
苏青瑶被盯得心里打着小鼓,逐字逐句校对完剩下半篇,搁笔,转头看于锦铭。于锦铭冲她明媚一笑,问她忙完没。苏青瑶点头。于锦铭直起身,从一大捧鲜花里抽出一枝蓬蓬的木绣球,要替她簪在耳畔。
真花戴起来没烫花牢固,佩在耳畔,一颤一颤地要往下坠。
于锦铭不知道,前几年她过生辰,徐志怀送花的排场可比这大千万倍。云南空运来的各色鲜花,铺满卧房,他开门,密密的花瓣织成蛛网,赤脚踩上去,仿佛踏着暗香涌动的棉絮,心里高兴了一阵,
徐志怀捏了捏妻子白腻的后颈,从背后拥住她,问,喜欢吗?苏青瑶肯定要答喜欢。然后他们理所应当地上床。她也非常顺从他。
睡回床上,苏青瑶半梦半醒间望着满地鲜花,黑暗里,花朵的模样忽而变得面目可憎,好像在提醒她,这些浮华的东西,和刚才发生的性事密不可分。
苏青瑶掌心托住木绣球,拆了一个夹子别住花梗,白花映衬粉腮,仿佛沐浴在象牙色的月光里。
“锦铭,我们出去吃饭吧,”她说。
于锦铭昨天来打扫公寓时,就已买好食材放在厨房,预备今天给她做顿俄餐。他母亲在他身边时,教过他。他一直记得。不过,她已经提了主意,于锦铭也没必要坚持,反正明早睡醒,改做早餐也来得及。
二人出发到外头觅食,苏青瑶喝了点洋酒,浑身轻飘飘的。出来,于锦铭握住她的手,十指交叉,道旁翠绿的树荫像一面飘扬的旗帜,罩在两人头顶。
苏青瑶问起他校对员的事。于锦铭坦言,找工作的主意是谭碧提的,职位是贺常君一个病患帮忙介绍的,自己不过是出面担保,算不得什么。
他把功劳一件件分出去,说完,指尖挠了挠她的掌心,笑着问她:“瑶瑶,你开心吗?”
苏青瑶止住步伐。
何止是开心,她暗道。
于锦铭握她的手稍紧,忐忑道:“假如感觉太辛苦就辞掉,没关系。除了这个,我还可以带你去打枪,然后开车,你开过车吗?要是有空去南京,我能借飞机来载你兜一圈,上海要到处问一问……”
“锦铭。”苏青瑶噗嗤笑出声,打断他忙乱的话语。
于锦铭喉咙管塞着,应她。“嗯。”
潮热的风阵阵袭来,苏青瑶扬起脸,耳边的木绣球颤颤抖动。于锦铭屏息,心脏也随之颠簸。头顶绿叶窸窣作响,空气里弥漫出一股植物的清香,扑在面颊,热烘烘的,他浑身发烫,又隐约在发抖。
终于,她出声,轻轻问——
“锦铭,我可以吻你吗?”
于锦铭微微一愣。
他缓慢地眨了下眼,呼着热气:“我吻你才需要问,你吻我不用,我求之不得。”
话音方落,苏青瑶踮起脚,手臂环住脖颈,拉他弯腰,唇极熟练地吻住他。
其后的事水到渠成。
于锦铭开车,一路飞驰到公寓。刚进门,他便将苏青瑶抵在门关,热切的吻铺天盖地落下。
木绣球和领带掉在门关,耳环跟皮带扔在走廊,旗袍与衬衣脱在床畔。
苏青瑶跌跌撞撞地坐上软床。
于锦铭单膝跪在她大腿的左侧,俯身搂住她的腰,面颊蹭了蹭颈窝,继而用牙齿咬住衬裙的吊带。他的直筒裤因膝盖弯曲,肌肉将布料绷得很紧。苏青瑶身子歪斜着,左臂环住他的脖子,右手压在他的大腿。
男人拨开衬裙的一边,胳膊垫着,推倒了她。
他低头,垂眸一吻,头一低,仿佛在抿堆在玻璃高脚杯里的奶油冰淇淋。舌头在顶端的樱桃打转,慢慢地含在口中吸吮,又啵得一声放出来。于锦铭急促地喘了口气,望着她,吐气喷在濡湿的肌肤。
苏青瑶浑身发麻,醒着却像在做梦。屋里没开灯,开了这个点也不一定通电。她瞪大眼,目光在昏暗里摇晃,影影绰绰只见男人隐约的眉眼。
他的掌心摩挲起腰肢。苏青瑶发出几声微弱的哼音,欢愉仿佛钳子里的脆皮核桃,稍稍使劲,便是一连串噼里啪啦地脆响。
“锦铭。”
“嗯,怎么了?”
苏青瑶从于锦铭的怀里挣脱出来,翻身,调换了彼此的位置,换作于锦铭躺下。她直起身,葱白的手指没入发髻,抽出藏在乌发内的小夹子抛掉,晃晃脑袋,长发飘落,骤雨般洒在于锦铭的肌肤,一阵微凉。
她抿唇,双手捧起他的脸。
此番看得清楚了些。
他确是模样出众,任谁见了都要心软。
其实混血儿大多境遇堪忧,两方不讨好。
若母亲是洋人,还好些,算国人去占了洋人的便宜,生出来的子嗣带出去,凡见他的个个感觉面上有光,战场上失去的阵地,在床上杀回来似的。
若父亲是洋人,会稍微不好过,其中道理隐约是——洋人强占了我们的土地,你却张开腿,跑去给敌人当妻作妾,这显然是卖国误国的行径。但叫他们拿枪拿刀去当场叫板,大概率是要支支吾吾的。
苏青瑶两手焐着他的面颊,在尖尖的下巴印上一吻。
于锦铭环住她,抚摸起赤裸的后背,太瘦了,蝴蝶骨硌着掌心,宛如丝绸遮掩骸骨。
他将她怀抱得更紧,亲她的眉心和眼皮,边吻边傻气地自言自语,说,瑶瑶怎么这么好看。苏青瑶受不住这般腻歪的情话,趴在他胸膛,哼哼唧唧被亲着。于锦铭捏住她的手,一路吻到耳垂,又甜蜜又觉得身上冒火,急了不行,不急也不行,进退维谷了。
他扶起她的腰肢,自己也坐起,倚在实木的床头靠背。小臂伸进腿间,大掌捏捏腿心,继而像戳进了开到极点的芍药花,层层花瓣裹着指尖,叫手指骤然陷进去。
“好热,”于锦铭下巴蹭着她的发顶。
苏青瑶听了,羞到一个地步,反倒捂住他的嘴,不许再胡说八道。于锦铭轻笑,靠着她,胸口相贴。她一惊,细眉微蹙,面颊在昏暗里浮出一抹凝固的薄红。
男人怕她难受,扶住腰,叫她悬在半空。苏青瑶反压住他的手腕,自己缓缓坐下。于锦铭吸气,两手握着腰肢,朝上托了托,好使她舒服些。
苏青瑶也非头一回上阵,短暂的无力后,她环住面前人的脖颈,两腿搂紧他。于锦铭屏息,恍如蚂蚁爬满全身。
苏青瑶喘息,身子一软,彻底没了力气。
她小声道:“腿在抽筋。”
“那我帮你揉揉。”于锦铭说着,压倒她,手抓住苏青瑶的脚踝,架在肩头,手捏着小腿肚。
苏青瑶的心脏似被一张小嘴嘬着,发紧。她捂着脸,又道:“不……不麻了,锦铭,不麻了。”
于锦铭看她一眼,顺着两腿的弧度滑落,擒住腿窝,摁上去。
他头一低,舌头在腿心的肌肤游走。苏青瑶脖颈发麻,后脑似有一条跟尾椎骨连接的线,他使劲,她的神经便触电般打颤。哼音倾泻而出,似哭似叫,她感觉心脏要碎了,连带整个人都要碎成粉末,风一吹,飘飘忽忽四散。
苏青瑶鬓角轻轻蹭起他的面颊。
于锦铭牵起她的手,五指相扣,体内的热气尽数扑向她。
身旁是通气的窗户,半遮半掩。已是深夜,起初是晴,过半夜,落起小雨。人们已睡去,屋外除黑漆漆的一片外,什么也看不见,唯有雨丝飘落瓦楞,发出缠绵的细响。
第四十章 丈夫与情人 (三)
于锦铭起身关窗,两扇玻璃合拢,卧房内骤然寂寂无声。他转回床榻,温暖的身子覆上她胸口,唇齿触到颈窝。
苏青瑶急忙止住他,叫他别啃在这么明显的地方,徐志怀容易起疑。
于锦铭顿了顿,继而翻身,躺在她身旁,不说话。
夫妻之实仿佛一个圈,死死将二人套住,这清晰的界限时刻提醒于锦铭,他就是个彻底的外人。
“你……吃醋了?”苏青瑶抬眸看他,幽暗里,眼波如涟漪荡漾。
于锦铭抿唇,面对着面,吐气温和地喷在她的脸蛋,游离着,迟迟不吻。苏青瑶算不准他要何时亲上,眼睛半张半闭,睫毛雏鸟般打颤。他倏忽一笑,接着,舌头撬开她的牙关,搅动口津,热情又粗鲁地吻她,热浪席卷。
“尝到甜的,不醋了。”他道。
苏青瑶噗嗤一笑,手臂揽住他的肩,在后背摸来摸去。
“你太瘦了。”于锦铭环住她的细腰,又说。
苏青瑶苦笑。
他不知,早年的风气更可怖,女人一个个使劲把胸勒平,小胸小脚小胳膊小腿,乍一看好似尚未发育的女童。所以苏青瑶九岁开始束胸,暑天也不许脱,活生生热出一身痱子。幸好过了几年,遇上社会各界反束胸的运动,才扔掉裹胸布。
“从小就这样,身体不大好。”苏青瑶叹息。
那晚,两人依偎着,聊了许多话。
苏青瑶告诉他,明星里她最喜欢阮玲玉,读杂志报刊比读书多,爱吃西洋点心。于锦铭也告诉她,自己看好莱坞电影,特别是卓别林,有时会看儿童片,贝蒂娃娃、米老鼠之类,能下厨,可以从明早开始学做点心。
后来说到家里。他知道她生母跳井自杀那年,她六岁,娘亲刚满二十一。她也知道他还有个叫于锦城的兄长,现如今在南京总统府就职。
彼此聊到眼皮打架,也不知谁先没了声响,如此相拥入眠。
昏昏沉沉睡了八九个钟头光景,转醒,苏青瑶见于锦铭刚冲完凉出来,正打着哈欠。于锦铭低头专心拿毛巾擦着半干的短发,擦完,眼皮一低,正对上苏青瑶的视线。他愣了愣,笑了笑,几步走到床边。
“下午没事,要不要去看电影?”于锦铭将她整个覆在身下。发梢积蓄的水珠撒在苏青瑶的面颊,微微发凉。
“再说吧,”苏青瑶撩起他额前的短发,想背到后头,以免水珠溅进眼睛,“要在天黑前赶回家。”
于锦铭沉默,俯身吻她。
亲着亲着就变了味,他手摸到被褥下,掌心蹭着她的腰线。苏青瑶隐约觉出胯下的形状,脸一红,胳膊推推他。
“别嘛,阿瑶,就当是可怜可怜我。”于锦铭蹭着她的颈子,边亲边说,“我难受。”
苏青瑶简直被吻到糊涂,没法子,被他压进被褥。
肌肤凉了一阵,但很快热起来,面对面,耳鬓厮磨着,苏青瑶感觉他的颈窝有熬到滚烫的蜜糖香。血气方刚的年纪,一点道理不讲。苏青瑶不明不白被折腾好几回,末了,实在饿得前胸贴后背,对准他肩膀捶了两拳,叫他起火做饭去。
于锦铭恋恋不舍地爬起,套了件直筒裤去厨房。
苏青瑶梳洗罢,穿戴好首饰,长发一丝不乱地挽起,跟做客似的。她去到厨房,已是中午,太阳光照得窗外雪白,连地上成片的花砖也晃动着无数金光。
于锦铭在炖菜,揭开锅,一大团蒸汽冒出来。他伸筷子沾汤汁尝了口咸淡,又盖上,抽出案板,把洗净的洋葱和甜椒切碎,小刀在砧板啪嗒啪嗒响。苏青瑶忍不住笑,她除去干红白事流水席的伙夫,没见过男人做饭。她自己也不下厨,出嫁前有继母,在学校吃食堂,出嫁后靠厨娘,从小到大,十指不沾阳春水。
“你先吃几口垫下肚子。”于锦铭舀几块煮熟的土豆,盛进小碗,撒盐、胡椒、橄榄油之类的调料拌匀,带着小勺一道递给她。
苏青瑶接过,坐在餐桌边慢条斯理地挖着。
刚出锅的土豆散着热气,扑着眼睛,无端促人发困。
她眨眨眼,恍惚忆起从前在启明女学,女同学们常凑在一起大谈理想丈夫和完满家庭。
勿怪。她们个个清楚自己将来要嫁人,然后马不停蹄地造人,或早或晚。和小孩总想着长大如何如何无差,既然命中注定,不如多想想。
启明女校的学生们多少带点傲气。
说,理想的丈夫……必然读过大学,最好留过洋,受过高等教育。家中有钱,雇得起佣人干活,会买许多珠宝当礼物。每天按时回家,不许跟同事喝得烂醉,吐得满地,臭的很。最后是要尊重她,娶进家门后,立刻严词警告在外头的其它女人,禁止冒犯她这个端正雅致的妻……
这些苏青瑶都有,甚至徐志怀从没有过“外头的女人”,不必满身珠翠地跑去给谁下马威。
但。
为什么?
苏青瑶抬头,望向于锦铭的背影。
在那一瞬,她怀疑自己是否太下作,坐在这儿,对徐志怀不公平,对于锦铭亦是。
过不久,牛肉浓汤煮到时间,端上桌,一股子热腾腾的酸气直窜脑顶。
“尝尝,我也半年多没做了,”于锦铭道,“难吃就倒掉,我们出去吃。”
“我从没吃过俄餐,比不出好坏,”苏青瑶捏起调羹,浅笑,“所以,这再难吃也是排第一的俄国菜。”
于锦铭垂眸一笑,继而抬眸,深深凝视面前人,正欲说些什么。
恰在此刻,门外冷不丁传来一阵叩门声,打断了彼此的对视。
苏青瑶心猛然一跳,下意识拔高声调,冲玄关喊:“谁?”
门外人无言,又敲门。
咚——咚——咚——
“应该是常君,他可能临时有事找我。”于锦铭说。
苏青瑶觉得也是,心定了定。
“你赶紧把衣裳穿好,别大白天的衣冠不整。”她撵于锦铭回卧房,起身朝玄关去。“我去开门。”
走到门前,苏青瑶又问一遍:“谁啊?”
对面人没答话,只敲门。
苏青瑶搭上门把手,拧下,手指微微颤动。她本能感觉不对劲,可房门一直响,咚、咚、咚,总归是有人在敲。木门一寸寸扯开,仿佛撕裂一匹绸缎。她侧身,从门缝,最先看到一条考究的深蓝色领带,仿佛过电,她打了个哆嗦,仰头望向门外的男人。
“志、志……志怀?你怎么……”苏青瑶勉强做出笑容,肠胃里冷得像盘了条斑斓的毒蛇。
徐志怀不说话,眼光钉住她。
苏青瑶避开他的视线,垂眸,眼珠子在底下迅速一滑,再抬头,倒不笑了。“你怎么来了?工厂不忙吗?有什么事叫小阿七来就行,这么热的天,还麻烦你跑一趟。”
她堵着门,显然是不愿让他进屋。
徐志怀淡然道:“阿七说吴妈惹到你了。”
小阿七,你个嘴没把门的小丫头片子,苏青瑶埋怨了句。
她眨眨眼,脸对着他,再度露出笑脸,道:“小丫头的话,你还当真。左不过是吴妈年纪大了,嗓门也大起来。家里成天吵吵嚷嚷,我嫌烦,出来寻个清净地校对书稿。”
徐志怀心里一紧,目光穿过门缝,望向妻子轻飘飘的笑颜,忽而感到一股森然的寒意在脊椎游走。
他手搭在门板,想推开,他知道以她的力气根本挡不住,却竭力克制,沉声道一句:“没事就好,我怕你觉得哪里受委屈。”
“所以志怀,你还有别的事吗?”苏青瑶满手汗,故意提了提声调,想让卧房内穿衣的男人听见。“没事我继续工作了。”
说着,她推门。
徐志怀轻易地抵住,神态舒展开,轻笑道:“好好的,又发哪门子脾气。”
苏青瑶眼神四处溜着,找不到一个踏实的点,两手暗暗使劲,继续往外推。房门被两人里外顶着,却始终僵在原处,过了一会儿,仍纹丝不动。再这样堵门口,倒显出心里有鬼,她垂手,索性侧身放男人进屋,合门。
“谁发脾气了?少胡说。”苏青瑶故作姿态,食指点在他马甲最上端的纽扣,一路滑下去,搭在皮带的金属扣。
徐志怀上前半步,搂住她,掌心按在后背。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男人俯身,硬胡渣轻轻剐蹭着她的面颊,仿佛舌头长满倒刺的雄狮在舔她的脸。苏青瑶背若芒刺,两臂攀着他的脖颈,寒气一簇簇涌现。
她仍是笑:“你吃醉酒了?闲的没事干,来找我发神经。”
徐志怀发了个怔。
他也弄不清自己怎么非要来。她不过是同佣人吵嘴,赌气离家一夜。实在不高兴,把佣人辞退换一批,也很容易。主销收音机的新工厂还有事要处理,入股亚美电台的合约也等着签字。中日停战后,社会各界必将提倡国货业,这一年无疑是联合各方扩张产业的好时机。
可他还是来了。
苏青瑶见徐志怀不言语,仍端着笑,面皮上似是凝固着白脂,或是白蜡。
“志怀?徐志怀!”她有意喊,对面前人,也对屋内人。
徐志怀抬手,轻轻抚摸她的脸。
讲什么?
说,妻子不在家,他作为丈夫总感觉寂寞吗?
不会的。
徐志怀从不说这样轻浮的话。
“没。”他答。“顺道来看看。”
“你先坐,我去倒水。”苏青瑶探查出他并非听到风声来这儿捉现行的,紧绷的身子软了软,满脑子盘算如何搪塞他走。
她踮脚,吻落在喉结,手心抵住他宽厚的肩膀,撒娇般推着他在客厅落座。自己拾起桌面冰裂纹的玻璃杯,一转身,往外走。公寓不大,厨房与卧房挨得很近,苏青瑶脚步停在厨房,心神在之间游移片刻,最终选择拧开卧房门。
于锦铭待在屋内,冷不丁瞧见门板震动,彼此的心跳皆漏掉一拍。苏青瑶探入半个身子,冲他摆摆手,示意他躲好。于锦铭脸色难看,他不怕跟徐志怀撞上,甚至于他压根不认为自己有错,可苏青瑶怕,他也只能点头。
苏青瑶拉着门,缓缓合拢。临闭合,不知怎得,突然发出一声悠长的咯吱声。也没来得及喘息,她便听廊道尽头传来皮鞋的踩踏声,两耳嗡的一下,血潮简直要从耳道猛冲出来。
就那一声闷响,令徐志怀起了疑。
他站起,拐到狭长的廊道。极局促的设计,蚁穴般将几个房间串联,徐志怀一眼看出是仿纽约市中心的公寓,价格低廉。他想,与其委屈她在这儿拘着,不如干脆在华懋饭店长租个套间。
厨房门大开。
徐志怀站定,左手不远处就是紧闭的卧室。
苏青瑶背对他,脑后刮着凉飕飕的冷风。
她提起茶壶,手臂颤抖着,往玻璃杯内注水。周遭静得出奇,通油烟的小窗开着,能隐隐听见马路来往的人声,偶有喇叭声穿插。
水越倒越满,苏青瑶尽力稳住乱跳的心,转身,诧异地冲他笑笑,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徐志怀本能往左侧紧闭的卧房门瞥上一眼,看回来。“吓到了?”
“嗯。”苏青瑶递水。“对了,志怀。我稿子刚弄完,你要方便,我就跟你一起回家,免得等下打电话叫出租。”
徐志怀看着她莹白的小脸,沉默,寒意再度沿着脊骨攀援而上。
她先前说要继续工作,此刻又说文稿校完……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酸甜的热气,徐志怀目光越过她,看到餐桌摆着的炖菜,苏青瑶摸索着他的目光,侧过脸,也瞧见了。她没来得转移,也料到他终归会瞧见。
“差点忘了,昨晚买的菜还没吃完。”她的声音在凝滞的热气里挣扎。
“哪买的?”
“四、四马路,晚上太闷了,乘电车到处逛了逛。”
徐志怀执调羹尝了口,又到水槽边吐掉:“厨子手艺有够差,这水平在四马路开饭店,撑不过半年。”
苏青瑶嗯嗯啊啊附和一通,复问:“走吗?”
“不急。”徐志怀道。
苏青瑶抬眸,正对上他的视线。
男人侧身,半边脸沉湎于黑暗,冷冷的没有表情。在那一瞬,苏青瑶尝到了何为血冷。他知道了……尽管她琢磨不出自己究竟哪句话说错,但总归是哪里错了,被他看出来了。夫妻同床四年,一些事,是彼此一眼就能明白的。
“志、志怀……”苏青瑶强装着微笑。“怎么了?”
徐志怀尤为冷静地开口:“盥洗室在哪,卧房里?”
说着,他转身大步走到卧室前,拧开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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