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丈夫与情人  (四)

    徐志怀进屋,环顾一圈。

    厚呢窗帘紧闭。日头正烈,晒进来,照得眼前一片屋瓦似的灰。他走到床畔,手探进被褥摸了下,温的。继而目光下移,皮鞋尖撩起垂落的床单,黑黢黢的,听不见一声响。他不放心,单膝蹲下瞧了眼,没见到人。

    徐志怀吁了口气,起身。

    木地板哒哒哒几声高跟鞋响,他侧目,望向妻子颤巍巍跑来。她停在门关,与他对视一眼,竟涨红了耳朵。她不大会撒谎,紧张起来,细软的声调总会不自觉拉高。

    其实她再擅长,徐志怀也瞧得出,反倒眼下这些拙劣的谎言能使他稍稍安心。至少……表明她还在他手里。

    “你,”苏青瑶勉强吐出几个字,“我,我在这里等你。”

    徐志怀不言,当着她的面,拉开衣橱。

    樟脑丸厚重的气味扑面而来。

    他合门,咚的一声,深红的衣柜顶放着的皮箱上悬挂一把的小铜锁,连带被震得直打寒颤,当当两声脆响。

    “缺钱了?”徐志怀眼神转到倚着门框的妻子身上,微微笑着。“住这种地方。”

    “临时找的。家里实在太吵,我待不住。”

    苏青瑶两手环臂,手心反复搓揉肌肤上冒出来的小疙瘩,一粒一粒摸过去,越搓越冷。她也不知道于锦铭究竟躲到哪儿了,因而他每走一步,每开一个有可能藏身的地方,她都感觉胃被拧成一团,直想吐。

    “听小阿七说,吴妈背地里讲了点闲话,被你听见了。”徐志怀说着,去拉窗帘。

    光直刺进来,苏青瑶别过脸,避了避。

    “是气到了,所以跑出来,为了跟我闹脾气?”他补充。

    “我知道吴妈是你徐家的老仆,没打算叫她收拾包袱走人。”苏青瑶冷淡道。“我什么想法也没有,别搞得是我无理取闹。”

    “我不是这个意思。”徐志怀道。

    他推开窗,探身望向楼底,是一片草坪。二楼那家伙兴许还能跳一跳,三楼,蹦下去非死即伤。

    要是真跳了,他反倒安心,徐志怀从不跟死人较劲。

    苏青瑶抿唇,不自觉瞥一眼盥洗室。

    “你是我徐志怀的妻。一个家,从没有为了下人,叫女主人受委屈的道理。”徐志怀关窗,继续和她聊这件事。“你要是觉得吴妈嘴碎,就让管事结掉工钱,叫她回宁波养老去。”

    苏青瑶听了,扯着嘴角勉强笑了下。

    能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好话,就是这副德行。

    是他的妻;事情全依她;想要什么?钻石或翡翠;你我磕过头、拜过堂,便该一生一世一双人……苏青瑶时常想,他是否只需要一个妻,至于这人是谁,无所谓,只是她苏青瑶恰恰好嫁给了他,变成他会说话的符号。那现在这些“好”,该多廉价。

    古典的婚姻不讲求爱情。

    他们是旧酒装新瓶,乍一看新,细一看旧,也是瞎猫抓死耗子,凑巧撞到一块儿,躲不过了。

    “我知道了,”苏青瑶道。

    片刻的沉默。

    “罢了,你就这德行,算我自讨没趣。”徐志怀说着,往盥洗室去。

    苏青瑶见他旋开了浴室的门,缓步而入。

    她不由阖眸,耳畔传来细碎的踩踏声。

    短短几秒,在眼前的黑暗里,她将可能发生的一切想尽了。

    苏青瑶从开始就清楚徐志怀迟早会发现这事,有时她甚至会萌发“迟早叫他看见”的冲动,叫他睁开眼看看,她不是他的玩偶妻子,她也是有能耐背叛他、伤害他的。然而此刻,他真要发现了,苏青瑶却有种说不出的怕。

    是,锦铭现在喜欢她,她也喜欢他,未来呢?他的喜欢是对她,还是因为她是别人的妻,占有起来格外有趣味?倘若真改换门庭,那她岂不是从一个男人怀里转到另一个,从徐太太变作于太太?那和现在,真有区别?

    苏青瑶打了个哆嗦,周遭的空气沿着袖管钻入,抚过满身虚汗,变作冷飕飕的阴风再度钻进裙摆。

    再睁眼,徐志怀撤出来,眼神复杂地看向她。

    没人。

    于锦铭也不在浴室……

    她短促吸了口气,倚在门框,手脚都软了。

    短暂的死寂后,徐志怀走到苏青瑶跟前,揽住妻子的肩,亲切问她:“回家吗?”

    “好。”苏青瑶轻声答。

    两人走出房门,并肩下楼,坐上车,分别在一边。彼此分明猜到几分,又不愿先当那个挑破的人,只得不停揣度、推测,反复试探、互相掩掩。夫妻二人望着窗外,一路,谁也不出声。

    如此各怀心思地回到家。

    工厂还有事,徐志怀到家喝了杯水,便又乘车出门。

    他进到办公室坐下,脱力地靠在高背沙发椅,略有些头晕。如有千万斤压在胸口,徐志怀太阳穴突突跳,觉得有什么要破开脑顶,硬生生钻出来,将他活生生撕裂。

    秘书敲两下门,进屋递入股亚美电台的合约。

    徐志怀接过,强忍头痛仔细读完,签了字。

    这是笔大投资。

    秘书双手取回合约,西装笔挺地站在一侧,翻了翻,道:“先生您倒一点也不含糊。”

    “这是只赚不亏的买卖,干成了,几千万吧,大概。”徐志怀闭目养神,淡淡说。“不然我着急请越剧班子过来,又摆那么大阵仗,是为什么?不就为做电台。”

    徐志怀算盘打得极快。

    如今四乡难民为寻租界避难,麋集上海。人一多,房租就涨,租完房住下来,就该寻点劫后余生的乐子了。电影院本就多,戏院有钱庄的叔伯们捧着,唯独无线电台只有少数几家,收音机销数也不大。

    申曲、越剧、弹词、滑稽戏,都是普通市民爱听的玩意儿,若能花钱买个收音机长期听电台,能省去不少进出茶楼书场的费用。小商铺也能以收音机代替弹词家,作为招揽客户的手段。反之,一些需打响名号的店铺,亦能借电台宣传商品。再加他本身是浙江人,宁波帮里熟人多,捧越剧班子容易。

    这般,从售卖无线电收音机,到做电台,再到定哪些班子上电台,能一手全兜进去。

    闭了眼,头还是疼,徐志怀睁眼,同秘书道:“我记得半月前有一帮学生办报纸,借年初开战的事,狠狠骂了市政府,还点名了几位市议员……有这事,对吧。”

    “应该是。”

    “学生办报针砭时事,想必穷得叮当响……”徐志怀垂眸,摸起西装兜里的烟盒,不急不缓地交代。“你找个可靠的办事人,去和学生多套套近乎,叫他们去寻于将军的小儿子于锦铭的资助。他是个有名的爱国青年,战时还募捐钱款给前线将士,会出钱帮他们的。”

    秘书看他一眼。

    “然后给吴、李两位议员打一通电话。”徐志怀弹出一支烟。“说有空出来吃个饭。”

    “先生,您这是……”

    “别问。”徐志怀点烟。“让你做就做。”

    秘书虽心存疑虑,却也照做,鞠完躬,退了出去。

    徐志怀独自坐在办公室的沙发椅,头一回觉得周遭静得令人心慌。厂房的机械轰隆隆在响,他置若罔闻,擎着烟,凑到唇边,低着眼深吸一口。猩红的火星无声地亮了一瞬,男人启唇,淡到几近无色的烟雾泄出,徐徐消散。

    他知道她撒谎了,还是当着他的面。

    但这事讲究个捉奸在床,没见到人,徐志怀也不愿草率逼她。再者,他内心还存有几分自信,认为她绝不可能傻到犯通奸罪,性事上也素来羞赧。兴许是受了委屈,跑出去找小白脸诉苦。她一贯是小孩脾气,糊涂是情有可原。

    想着想着,几分为她开脱,几分自欺欺人。

    坐到日落,照理说要回家。徐志怀上车,叫司机在市区随便兜会儿圈。快入夜,行道两侧的霓虹灯牌陆续点亮,车在柏油路上走,他端坐在铁房子内,透过玻璃窗,打量来往的行人,一如看展览,光怪陆离。

    司机摸不着头脑地绕了好几圈,终于忍不住开口,问先生回不回家。

    徐志怀沉思许久,说,要买份点心。

    于是掉头去法租界的乔家栅买擂沙圆。买完,见一家印度人开的糖果店还在营业,徐志怀又进去拿了罐咖啡糖和摩尔登糖。

    来来回回,好容易折腾到家,一解马甲扣,满身汗。

    吴妈殷切地围过来,询问他晚饭的事。徐志怀摆摆手,转而叫小阿七过来,问她太太在哪里。小阿七嗫嚅着说太太早已睡下。徐志怀又问,她吃过饭没。小阿七说没。

    徐志怀不说话了。

    他垂着眼解开领带,半张脸避开吊灯,暗的,更显出两颊消瘦、颧骨高耸。

    再过五个月,便到徐志怀三十岁的生日。看面容,他仍是二十几岁的英朗模样,但少了太多青年人的劲头,此刻郁郁立在原处,倒显出些落魄。

    “小阿七,我问你……我对她不够好吗?”短暂的沉默后,他问。

    小阿七无措地张张嘴。

    这要怎么讲?论钱,肯定是很大方的,论顾家,也完全没得挑。但摸不清症结在哪,徐先生说话办事,总能冷不防气太太一下,然后将妻子惹恼了,自己还一脸很有道理的模样。

    “可能先生有些时候,不太懂太太的心思吧,”小阿七含含糊糊答。

    徐志怀轻轻笑一声。“她不肯说,我能有什么办法。”

    说罢,他抽出领带,提着点心上楼。

    苏青瑶说是睡下,实则翻来覆去,满脑子想着哄骗徐志怀的话术。正筹谋着,忽听门外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她猜是徐志怀,慌忙闭眼,裹着被褥缩成一团。

    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床畔。他俯身,旋开床头灯,苏青瑶眼前亮了一瞬,接着,他的手臂挡住灯光,阴影随之覆上她白中透着些许淡青的小脸。

    “吃点心吗?”他坐到床畔,忽然开口。

    苏青瑶睫毛微微颤动。

    “乔家栅的擂沙圆,叫他家现煮的红豆沙馅。”徐志怀说话的口吻镇定到可怖的程度。“还热着,冷了就不好吃了。”

    苏青瑶自知躲不过,仰起脸,望向他。

    他背着光,眉宇间温和的神态好似由几块阴影拼凑而成,似真似假。

    男人目光下落,歇在她黑漆漆的瞳仁里。

    他抬手,扎着皮革袖箍的胳膊朝她伸去。指腹带着柔意,抚摸几下面颊,继而绕道背后,替她竖起靠枕。

    “芝麻馅的卖光了,想吃明天再去买。”徐志怀道。

    苏青瑶摇头,撇开脸。“我没胃口。”

    她偷情险些被丈夫捉住,自然心虚。

    徐志怀是个体面人。

    而她犯的事,足以将他作为男人的一切自傲与矜贵,戳得千疮百孔。

    “吃两个。”徐志怀看一眼她,眼皮低着,又看一眼油纸包裹的擂沙圆,不急不缓地拆开。“晚饭没吃,空着肚子睡觉,等睡醒又该喊胃疼了。”

    他说的尽是软话,虚飘飘跟唇齿间残留的烟草味似的,一个劲往她身上拂。

    屋里只开着一盏灯,晕黄的暖光透过喇叭花形的琉璃灯罩,幽幽的,仿佛一个淋雨的梦。

    苏青瑶也似被雨打湿,两肩微耸,被褥下,十指逐渐交叉缠绕。“我真不饿,你放着吧。”

    徐志怀望了望她,低头重新包好糯米点心,搁在床头柜。

    西裤与丝绸被单发出细碎的摩擦声。

    他转回身,半边身子挡着光,重新面朝她。

    “小乖,我们谈谈。”

    第四十二章  丈夫与情人 (五)

    苏青瑶交叉握着的手紧了紧,细声细气地说:“嗯,好啊,你讲。”

    “我们几月份成婚的?十一月?”徐志怀说着,没忍住,往裤兜里掏烟盒与打火机。

    他感觉自己抽了半天的烟,片刻没停。

    苏青瑶点头。

    “那今年是第五个年头了。”他平静地阐述。

    “好快,”苏青瑶声音发涩,“一晃五年过去了。”

    徐志怀衔住烟嘴,点火。

    第一口没过肺,白烟沿薄唇扭曲地蔓延。

    “突然提这个做什么?”苏青瑶趁他抽烟的空荡,干巴巴地笑。“我们又不过什么花俏的纪念日。”

    “我也是感觉时间过得快。再过几月我满三十,你生辰迟些,但也马上二十一了。”他吸几口烟,手腕搭在膝盖,烟灰朝外弹。“过了这五年,接着又五年,稳稳当当的。等有了孩子,日子会过得更快……你替她扎扎小辫,给她读点童话,我教她骑马,供她上中西女塾。等学校放假了,一家人去国外度几次假,这辈子也就过去了。”

    徐志怀说着,捏住她的手。

    “瑶,这样不好吗?”他问。

    苏青瑶不答话,目光直勾勾盯着自己的右手。指尖涂抹着一节半透的番茄红,由浓转淡,小巧的手掌被他**着,冷的骨头,热的皮肉……她觉得自己像一只鸟,或一只蝶,停在他的手心,他眼下是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没准会永远这样捧在掌心疼惜,到死。L&R

    但万一呢?万一哪天他恼了……啪得摔下去,粉身碎骨。

    “我不知道。”苏青瑶思量了很久,摇头。

    “实话讲,我现在很生气。”徐志怀松开她的手,改为左手夹烟。右手转而拾起她颊侧一绺黑发,指缝高档烟草的芬芳轻轻拍在她的鼻沟。“可以说这五年来,我从没像现在这么生气。”

    他知道的,她看他的眼睛就晓得他知道,更别提话已经说到这份上。就她那点拙劣的撒谎技巧,除去她切实地和于锦铭睡过不止一次外,其余的,他能猜到十分之七八。

    “但我答应过你,有火不在家里发,更不朝你发。所以哪怕你对我说谎,还是为一个油头粉面的纨绔子弟,我也没怪你的意思。”徐志怀继续说,语调很稳,右手捧起她低垂的脸,正对向自己。“只一点,别想着再见他。”

    “瑶,这是底线。”见苏青瑶低眉僵在原处,徐志怀笑了笑,摸摸她的脸蛋,口吻依旧温和而自如。“不然?不然我发一封请柬给他,叫他来家里吃饭,再安排个客房,好给他常住?或者我再多担待担待,干脆出差去,把我的这半边床让给他睡。”

    “你胡说八道什么。”苏青瑶推一下他的大腿,同他装疯卖傻。“我跟他又不是……”

    什么不是?他没亲过你的嘴?没脱了衣服睡一块儿?什么都是了。她心里小小的声音止住未尽的话。

    徐志怀不作声,把她向怀中一拉,整个人就挨过去。他启唇,半截舌尖触到她的上唇,口中残留的烟气儿扑过来,轻柔地撕咬着她的呼吸。苏青瑶打着颤,眼神仿若浮萍飘絮,寻不着一处支撑点,在他身上四处淌。

    “我知道没有。”他低语。“要有,我不可能像现在这样,跟你心平气和地讲话。”

    他边说话,薄唇边倚着她的磨蹭,倒像诱哄。

    苏青瑶发出一声短促的呻吟,睡前擦过唇膏,油汪汪的小嘴微张。徐志怀含住她的唇,喉结上下一动,温热的舌探入,与她搅成一团。

    吞咽彼此唾液的声响透过口腔,传到耳膜。苏青瑶数不清代表唇齿交缠的水声响了几下,他忽而松开她,左手递上来,咬住燃烧到一半的细烟,继而抬手,戴着婚戒的无名指擦了擦她挂着涎液的嘴角。

    苏青瑶抬眸,怯生生看他一眼。

    “我就是有点生气,才——”她拿腔拿调,话音闷在鼻腔。“他刚巧打电话给我,然后说想来送饭,坐了一会儿就走了。我没想那么多。”

    徐志怀听着,半截烟重新递回到右手,此番是将火星对准自己,烟嘴朝她。

    苏青瑶望向他举着烟的手。

    暖色的灯光下,他的手泛着蜜糖般的黄。

    骨节分明,背面纵横着沟壑般的筋络。食指与中指夹着纸烟,米黄的指甲修得很短,肉透出来,是偏白的粉。

    焚烧的一缕烟雾自他半环的掌心笔直地往上升。

    苏青瑶呼气,烟便乱了。

    徐志怀举起手臂,将烟递到她眼前。“抽吗?”

    苏青瑶嗓子眼一紧。

    她难以置信地望向徐志怀,又在他镇定的目光里看到了自己——白着一张小脸,被狠狠吻过的唇宛若湿透的海棠花,簌簌地颤动。

    他知道她会抽烟。

    他好像什么都知道。

    知道了又不出声威胁她,只这样平平淡淡摆出来,放在她面前。

    苏青瑶无言片刻,回神,赤裸的胳膊朝他伸去,掌心摸到紧实的大腿。她借力,小猫似的往前挪了挪,头一抬,含住烟嘴。徐志怀仍端举着,她便就着他手,深深吸吮,简直要到一口醉烟的地步。

    徘徊。猜测。试探。

    火星一亮一暗……

    徐志怀沉默,喉结上下滚动两次。

    她椭圆形的下巴仰起,脸正对着他,呼——烟尽数喷到他脸上。

    徐志怀被烟迷了眼,不由拧眉。

    接着,他用力眨了几下眼睛,再看回来,瞳仁泛着细碎的水光,烟熏的。

    苏青瑶看着。

    缓缓的,她浅笑。

    “志怀,你是不是打算不要我了。”说着,她俯身,脸偎在男人的心口,相当瘦弱的体格,小小一团窝在怀里。

    “没。”烟快烧尽,徐志怀在床头柜上摁灭火星,顺势抛掉它。

    她隔丝质衬衣啄吻他的心,“真的?”

    “嗯。”徐志怀应一声,抚摸她的后脑。五指没入乌黑的卷发,沿着发丝滑落,定期烫过,牵牵绊绊的,逐渐缠住他的手。他记得她还没烫发的时候,长发及腰,油光水滑的,像一匹缎子。

    苏青瑶直了直腰,唇瓣在他的喉结游移,呵着暖气。“那还生气吗?”

    徐志怀掰起她的下巴,又怕力道太大,改为拿虎口托住。

    “答应我,以后不许再见他。”他垂眸,讳莫如深的眼神投入她的瞳仁。“小乖,我们是夫妻,不是过家家酒,凡事要讲责任。”

    身子一阵阵麻上来。

    “我知道,以后不会了。”苏青瑶答。

    徐志怀听闻,松手,有意侧过脸,眼神挪到别处,似是宽心地弯起唇角。

    他不爱放自己的心思出来给她看,可苏青瑶总能窥见些许,正如徐志怀所言,他们是夫妻,床上了几百遍,有一些秘密很难瞒住对方。

    苏青瑶两条胳膊攀住他的脖子,主动吻他。湿热的小舌来回舔着男人的薄唇,继而挤进唇间的缝隙,几番碾磨。

    徐志怀静默地定在原处,直至她的舌尖顶到他的舌根,忽得,他手臂一捞,将她拦腰抱起,转身往床内侧一送,苏青瑶便躺倒在他身下。

    他去捏她的脚,一手一个,两只大小不一的脚落在手中,没骨头似的绵软。

    苏青瑶像被捉住命门,恼羞成怒,完好的那只脚急忙冲他蹬去。

    徐志怀见状,顺势握住她的脚踝,曲起,朝两侧掰开。他逼近,胯部隔着西裤顶到腿心,一双手去解皮带。铁器与皮革相撞,发出冷硬的脆响,那声音好似极小的冰雹,泠泠击打着她的肚皮。

    啪嗒——他抽出皮带,扔到床榻,纽扣也解了……倒也没急着就这样进去。手钻到睡裙下,沿着细腰一路往上。

    第四十三章  丈夫与情人  (六)

    起初,力道很轻,渐渐的,他加大力道。

    胸口有一阵紧缩。

    “嗯哼!”苏青瑶轻喘。

    她睁着眼,攥着被单,直勾勾望他。

    徐志怀心里动了一动。

    他俯身,吻住她,背脊绷成一根弓弦。

    脸对着脸,鼻息交接,苏青瑶阖眸,觉出男人的几缕发丝滑落额头,舌头也随之入侵,压着她的,力道大的几近要咬掉舌头,吞下肚带走。一派眩晕里,她抓救命稻草般搂住面前的男人,不停吞咽着,面颊烫得厉害。

    吻罢,徐志怀手肘撑在床榻,面颊贴着她的脸蛋磨蹭。

    胳膊扎着皮革袖箍,伴随移动,时不时剐蹭小腿。

    苏青瑶抽气,背一挺。

    徐志怀视线扫过她,低头,吻落在肚脐。

    略有些痒,苏青瑶十指挠了挠被褥。她感到侵入腿心的那只手轻压着,一点细碎的疼,但慢慢的,软和下来,像被揉捏软糯的米团。指腹带着薄茧,她觉出后,止不住轻喘,从耳后一直到脖颈全然酥麻。

    “志……志怀。”苏青瑶唤他,后脚跟勾住他的肩。

    “疼吗?”徐志怀低声问。

    苏青瑶晃晃脑袋。

    徐志怀垂眸,嗓子眼翻滚出一声“嗯”音,中指擦过,随之没入。跟研究精密机械似的,他专注地操纵着她,整个人绷得很紧,淡青色的筋络自手背生长至小臂,冷淡且性感。

    更麻了。

    如同被合拢的双手锁在掌心,苏青瑶有一下没一下地扑腾。

    她两腿不由收拢,攀着男人的肩,倒像拽他过来吻自己。

    徐志怀抽出手,曲起她的腿,压到胸前。上身前倾,当着她的面慢慢张开手,像捅破了蛛网,丝线断裂。应是有意克制的缘故,神态较之以往更为严肃,他便以那般冷静自持的做派,擦拭湿润的指腹。

    苏青瑶心慌,眼神溜到一边去,不敢瞧他。

    太恐怖了,这男人简直能钻进她的五脏六腑。

    “阿瑶,”徐志怀沉声道。“看我。”

    苏青瑶抿唇,鼻翼急促地吸了口气,鼓足勇气转回来。

    下一秒,徐志怀弓着腰,重新吻住她的唇。

    苏青瑶闷哼,压抑的惊呼滚动在口腔,一点点被他吞噬。他挺腰,很顺畅地进入。舌头搅着她的,唾液偷渡过去。苏青瑶猛得哆嗦,在漫长到几近窒息的吻中,环住他的脖颈,两只手在后背抓挠,他倒是还套着衬衣,怎么挠都滑溜溜的摸不到支点。

    她感觉自己被推上了一叶扁舟,空捞捞地在湖面飘荡,没有目的,唯一能确定是,连着心门的地方,真真切切是他能钻进来的感觉。

    徐志怀粗喘着松开她,自己也脸红头胀。

    苏青瑶手臂滑落,胭脂红的指尖,停在他的颊侧,手腕紧贴未刮干净的下巴,一如血滴飞溅在他的脸上。

    她仰头,唇瓣颤抖着含住他的下唇。

    一下一下地吻,清甜的呼吸印在肌肤。

    徐志怀吐气,手推着她的膝盖,狠狠撞进去。

    情潮之下,他们像在用两军周旋的力道在交欢。

    你进我退,你攻我守。

    苏青瑶被顶得抬不住手,唇飞快划过男人的肌肤,头歪向左侧,呜呜的声响被压在舌根翻滚。他在支配她的身体,倒似一柄长刀剖开她幽深的心。苏青瑶微微蜷缩,热流一头浇下,从头冲到脚,恐惧也好,依恋也罢,统统借此倾泻而出。

    他拂开妻子面上湿淋淋的乱发,肩膀一字型撑得笔直,自下而上地轻咬她的脖子。此番换作他反复地吻她,以不容拒绝的姿态,吻到隐有咀嚼声。从锁骨到下巴。

    苏青瑶头晕,说不要。

    徐志怀没吭声,翻过她的身子,让她背对自己。

    后背的汗水浮在凝脂般的皮肤上,恍如雾气飘荡在江面。

    徐志怀一寸一寸亲着她臂膊的细汗,香的,这得洗了多少肥皂,喷了多少香水。

    苏青瑶瘫软,叫不出声,只剩喘气的力道。

    她有点明白谭碧那句——男人嘛,裤腰带松了,脑子也就迷糊了。

    可真全身心投入进去,跟一个男人做到萌发出快乐,是很危险的。

    她绝不能爱他。

    爱了就是认了,要认就得低头,低下头,就一辈子套在这里头,出不来了。

    这一晚,他们通宵醒着。他有停止的念头,她反而腻腻乎乎迎上来。快天明,彻底歇下来,苏青瑶迷迷糊糊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最后的印象是……他轻轻拍着后背的手,很暖和。

    睡了几个钟头,徐志怀因为作息被迫醒来。

    他冲完澡,又拧了条毛巾出来,试着替苏青瑶擦脸。

    她皱了皱鼻子,除此外,一点动静也无。

    徐志怀见状,帮她简单地擦了下身子,免得她醒来又嫌身上脏。出门前让小阿七去厨房,叫厨子煮一碗海鲜粥,小火慢慢熬着,等苏青瑶醒了端卧房里去,她饿着了要胃疼。

    乘车到公司,恰好,安康钱庄的方二爷过来送信用放款的凭证,二人便聊了会儿。

    方二爷打趣,说钱庄不是钱生钱的地方,徐弟手里才是。徐志怀笑着客套几句,接着问他有没有兴趣捧越剧班子。方二爷隐约知晓他的计划,但不着急答应,说过几日,等手上的几笔放款收回来再说。

    而后聊起方二爷的小女儿。

    方小姐预科班快读完,方二爷想着赶时髦,送去国外的女子大学玩几年,镀金回来好嫁人。然而这姑娘看中了另一所学校的男学生,说是在学院组织的交际舞会认识的,现如今嚷着自由恋爱,早早准备好的美国大学也不晓得去不去。

    说起来,徐志怀去年过耶稣圣诞夜的安排,还是问他家女儿的。

    “这丫头嘴巴甜,哄人一套一套。我说一句不许她谈二流子,她叽里呱啦一通道理扔过来,我犟不过她。”方二爷苦笑。“先哄着吧,小年轻的头脑想一出是一出,指不定哪天吵了架,就分开了。”

    “是了。”徐志怀点头。

    说曹操曹操到。

    二人正聊着,方小姐一阵风似的刮进来,一把搂住父亲的胳膊,向他讨钱包。大概是要跟男友去约会,半途发现兜里空空如也,这才急忙跑来,求父亲给点恋爱的资本。

    徐志怀站在一旁,打趣道:“先掏一遍当爹的口袋,转出去再摸男友的口袋,然后记得把钱攒起来,到冬天和小姐妹去瑞士滑雪。”

    方小姐挽着父亲,咯咯直笑。“徐叔叔太有趣了。徐太太在家里过得一定很开心。”

    “很可惜,她不是特别欣赏我的幽默。”徐志怀摇头,轻笑道。

    少女起了兴趣。“哎?徐叔叔,太太是什么样的人呀?您不是说跟我差不多大?”

    “是,大你两岁,很温柔,也很能干。”徐志怀道。

    他不爱把商务带回家,也不爱把家事对外四处宣扬,本意是简单敷衍两句,可面前的少女目光炯炯,甚是感兴趣,他便笑笑,继续说。

    “偶尔会耍小性子,但不会跟我真的生气。可能因为读的教会学校,喜欢西洋玩意儿,喝咖啡,吃奶油蛋糕和冰淇淋,摩登得很。平日沉迷看杂志小说,也很爱看电影,住杭州的时候,她好几次背着我大晚上偷溜出去看夜场默片,还以为我不知道……”

    “真好。”方小姐拍手。

    “是吗?”

    “对啊,因为您和太太不是由父母订的婚嘛。这才见几面,就要跟陌生男人定终身,我想一想都感觉恐怖……不,都不是恐怖能形容的,简直吓死人!所以,能像徐叔叔您这样和和美美,肯定是月老亲自来牵线了。”

    徐志怀听着,浑身发冷,恍如后腰中了一剑。

    第四十四章  风急暮潮初  上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一连几日,徐志怀总时不时想起方小姐那句“简直吓死人”。他看苏青瑶,好几次险些开口问,“嫁给我,你怨不怨?”可话到嘴边,又没敢说。

    她若真回复“怨”,他该如何自处?徐志怀不知。

    他已经完全习惯她,再难想象重新花五年与谁结为夫妻。

    苏青瑶浑然不觉丈夫内心的纠葛,全心在自己通奸险些东窗事发上。

    她翻来覆去、思前想后,心知玩火自焚,却跟着了魔般管不住手脚。

    若回头,继续当她的贤妻,倒也能瞒。可富太太的浮华日子究竟能维持多久?吴妈嘴碎,无非是她结婚五年还生不出儿子,五年生不出,十年就生的出?徐志怀待她好,她知道,也知道自己太对不住他。可他不懂她的苦楚,总以为她待在家是当洋娃娃……里外太多眼睛盯着她,太多规矩立在那儿,一旦萌生打破的念头,便感到无望。

    屋里没开灯,怕招虫。苏青瑶两臂搂着膝盖,坐在地板,碧玺耳坠紧贴面颊,阴凉的。耳畔半截魏紫色的宝石被朦胧的月光照亮,圆月亮融化了般,裹着轻飘飘的云雾,浸水般扩散作一团黄晕。

    稍一想徐志怀,她全身便涌出深深的无力感,拖着她、拽着她,促使她在美梦里沉沦……不甘心,太不甘心。世上根本没有娘家,有的是父家,从父家出来,径直去往夫家,两家是相对的窄门,过路轿子抬,脚底悬在半空一点灰不沾……

    天啊!

    苏青瑶撑着锃亮的地板站起,再热的天双足也套罗袜,走起来,一步一打滑。她摇摇晃晃地扑倒在床上,夜色逐渐深沉,楼底传来两声汽车鸣笛声,是徐志怀回家了,她阖眸,脸埋入丝绸褥子,不愿再想。

    这般浑浑噩噩混过几日,给文学月报编辑部交完书稿,到六月,上海接连下了几天的雨,晴一阵、雨一阵,日头胀到最大便破裂。天是白的,雨亦是白的,齐刷刷往下坠。

    雨歇,气候愈发燥热。

    今天是送《良友》的日子,报童照常将新一期的刊物扔在门口。

    “现在做生意的花样真多,百货公司搞促销送小礼物,卖报纸的也学会了。”小阿七抱着杂志,边笑吟吟地说,边递出一张炭笔速写画片。

    苏青瑶接过,一看,是只耳朵软乎乎的小狗正用爪子擎举横幅,上头写吻你二字。

    翻面。

    笔记飞扬地写着一串地址,就在法租界的巨籁达路,后缀蔚然书局。

    苏青瑶面颊骤然发红,内心轻轻啐一口,埋怨:这人胆子怎就这样大!

    她折起画片,捂在手心,蹭得站起,立在原处发了会儿愣,待到两颊热气消退,又颓然坐下。

    正思索,吴妈走进来,同苏青瑶说宁波乡下有个亲眷要来投奔,是先生的旧相识的小姑子,问她客房安排在哪里。

    苏青瑶从未听徐志怀说过此事,反问:“什么亲戚。”

    吴妈忽而直起身板。“是咱们表小姐的小姑子。表小姐原先同少爷有婚约,可惜没成,许给了别家。”

    苏青瑶听了,笑笑。

    一番话说得简直叫她这个当家主母下不来台,就差明着叫她学浮生六记的芸娘,当贤妻,帮夫君纳一个进门了。

    “这事问过先生没?”她问。

    “问过了。”

    “既然如此,那先生说什么就是什么,不必再问我。”苏青瑶瞥过画片,倒骤然轻松不少。“我还有事,先走了,你看着安排。”

    她霍然起身,撇下眼前的无聊事,携手包出门。

    书店的位置与她的住所位于同一条长街。

    苏青瑶走到附近,吓一跳,不知此处何时改作学校。

    几名过路的学生瞧见她,误以为是来寻人的亲眷,热情地同她搭话。问询后得知,由于年初的战事,国立同济大学在吴淞镇的校舍被炸毁,不少医科的学生奔赴战场、抢救伤员。到寒假结束,为及时复课,学校暂迁巨籁达路的民生坊,等吴淞的校舍重建,师生再集体搬回。

    一路说说笑笑,过不久,寻到蔚然书局,几人在门口作别。

    苏青瑶撩开短帘,跨进门。

    室里略有些暗,四四方方的一间小屋,放眼望去,书架鳞次栉比。左侧是柜台,坐着一个短发少女,两臂搭在桌面,发呆,应当也是同济的学生。

    苏青瑶攥紧手包,惴惴不安地在里头绕了两圈,却连于锦铭的影子都没瞧见。她倚着书柜,连连埋怨自己太傻,跟从没见过男人似的,一点沉不住气。

    她心下懊恼,索性拿了本过期杂志,慢慢翻阅。

    时下的报刊杂志,有些,一翻开,尽是新潮玩意儿,好像东方巴黎这四字,重音不在东方,全在巴黎。有些,冲在战斗第一线,美国的德国的日本的俄国各类学者思想,层出不穷。有些则是任尔东西南北风,健康报谈健康,电影刊谈电影,总之,莫谈国事。

    她从头读到尾,也不知过去多久,一抬头,目光穿过书架,冷不防撞进那双琥珀色的眼眸。

    “锦、锦铭?你什么时候——”

    话未说完,于锦铭大步绕过来,逼近了她。

    苏青瑶下意识倒退几步,后腰撞上书柜,砰!她头皮一麻,两肩瑟缩着望向于锦铭。对方也吓一跳,连忙搂住她的腰,胳膊撑在落灰的书柜,缝隙里积攒的快发霉的纸味纷纷涌出,覆盖了两人。

    他低头看她。“疼不疼?”

    苏青瑶脸一低,仓促地摇头。

    她侧身,不着痕迹地逃出男人的怀抱,朝四处环顾一周,方才抬眸,心悬悬的,颤声问他:“你来多久了?怎么不叫我一声。”

    “好久。”于锦铭轻笑。“但你看得太入迷,我不敢打搅。”

    他的目光过于灼热,苏青瑶以为自己脸上沾了灰,正要摸,他忽而捉住她的左手腕,指腹沿小臂滑落,又一直摸到上肘,握着。

    掌心的温度隐秘地骚扰着她的心。

    苏青瑶脸又发烫,右手盖到他的臂膊,慌忙去掰他的手。于锦铭歪头一笑,显出些公子哥的无赖气。他俯身,不肯松,呼气一股一股抚着她的睫毛,任由她五指来回挠手背。

    这一下倒把苏青瑶惹急了。

    她拽着男人的胳膊,抬起脚,踢他一下。并非气急败坏地使劲去踢,但也动了脚,是传统女人优柔的做派。

    于锦铭佯装吃痛地咧咧嘴,眼睛仍笑着,双臂一收,将她抱得更紧。

    “你怎么一点都不怕……万一叫人撞见了,看你能躲到哪儿去。”苏青瑶的眼珠左右瞥了瞥,见四下无人,目光才挪到面前的那张笑脸,瞪着他,气恼地埋怨。“上回长翅膀飞走了,这次怕不是要遁地逃跑。”

    “干嘛要怕?”他反问。

    “你说什么糊话,我是嫁了人的——”

    “但又不是你想嫁,是他们要你嫁。”于锦铭骤然收敛了笑意,定定地望着她,磊落地反驳。“瑶瑶,要谈道德,徐志怀娶你这件事本身就不道德。我打从开始就说,我没打算拿你做消遣,所以我不是第三者,他徐志怀才是你我之间的第三者。你没什么地方愧对他。”

    苏青瑶怔了一下,转过身,轻轻骂他:“你疯了。”

    “是痴,不是疯。”于锦铭答。

    他说罢,顿了顿,好似羞赧地转过头,掌心掩着面,一摸,眼神又移回来。

    “油腔滑调。”苏青瑶嘟囔,转身将手中泛黄的杂志塞回书柜,耳轮微微发红。

    于锦铭还不懂女人的口是心非,听她这声嘀咕,倒有些发急。

    他上前半步,俯身在她耳边道:“我还能骗你不成。”

    苏青瑶眼帘垂落,不答话,冰凉的手背贴了贴面颊。

    于锦铭也沉默,琥珀色的眼紧盯着她。

    眼前是一件淡绿色的旗袍,隐约透着鹅黄的白滚边,笔挺的高领托着雪白的小脸,他顺垂落的绸缎朝下望,瞥见腿侧的开缝里透出的荷花粉衬裤。

    宛若青纱帐里的粉腮。

    于锦铭喉结微动,咽了口唾沫。

    她的美丽令他无端心悸,恍如面对盛夏的幽潭,半池翠绿的浮萍聚在一处,水波荡漾间,莫名生出一股森然。

    “要去学校里逛逛吗?”默然片刻,终究是于锦铭先服软。“或者到附近的咖啡馆坐一坐,我开车来的。”

    苏青瑶侧头,见男人一脸明媚的笑意,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若换作徐志怀,她这样突然冷他,他是绝不会给她好脸色。或者说,那人好脾气的次数,比上海隆冬下大雪的年头还要少,两人对峙,他总能先把她熬死。

    “你又不是同济的学生。”她有意再推他一下,看他是进是退。

    “可我是他们学生自治会筹办的宣传报背后的股东,”于锦铭拽拽她旗袍短袖的滚边,“哪有不放出资人进门看一眼报纸的。”

    “你还办报?”苏青瑶起了兴致,转身面对他。“什么报,专讲什么的?”

    “医科的学生们聚在一起办的。主讲医学常识,次讲时事,也向学生们征稿,刊载‘一二八’战时见闻。”于锦铭说着,眨眨眼,示意她跟自己出书局,免得扰了其他顾客的清静。

    二人出了蔚然书局,并肩走着,白日破云而出,在马路上镌刻出两道狭长的阴影,谁都没带阳伞。

    “这叫醉翁之意不在酒,向市民科普医学常识是假,宣传抗日是真,”苏青瑶嗓音轻柔。

    “主要是学生们的主意。真情假意三七开,不然要惹麻烦。”于锦铭说。“有比没有好,总不能叫他们一直手绘传单到处发。”

    “办报挂着你的名头,政府查起来,你十有八九要倒霉。”苏青瑶眯眼,太阳光晒得脸颊又开始发红。“倒不如暗地出资,隐匿其后。万一找上门,学生们能随时逃跑。哪怕全被捉,乌泱泱一群人,又有同济的牌子护着,赖不到某个人头上。”

    “我知道。”他笑。“但我偏不。”

    第四十五章 风急暮潮初 下

    苏青瑶朝他看一眼。“就你于锦铭胆子最大,迟早被公安局捉去喝茶,关个三天三夜。”她不晓得,自己的目光直直投过去,近乎是在瞪人。

    于锦铭见状,笑盈盈地将胳膊伸到她头顶,手掌遮去一小半阳光。

    “不算胆大,不过是在做对的事。”

    苏青瑶语塞。

    “抗日是对的,骂那些个议员也是对的,我不能怕惹事就把眼睛闭上,叫行正道的人走绝路。”于锦铭道。“学生们敢排除万难,我一个将要从军的,有何不敢。虽说许多地方还是要靠家里的面子,但也算做了点力所能及的事。”

    聊着聊着,两个人迈入一栋洋楼,学生们正上课。上到三楼,有一间房外挂着编辑部的牌子。

    他们推门进去,内里一名整理样报的男学生仰起脑袋,叫:“警之先生,你怎么来了?”

    苏青瑶下意识朝于锦铭看了一眼,才反应过来,警之是他的字。大约取“铭其器以自警”的含义。

    可眼前的男人如何看也不是能被叫“警之”的人,就像徐志怀的字是“霜月”,取“忠果正直,志怀霜雪”,断不能改作“乐天”。

    她腹议,噗嗤一笑,主动将手伸出去。“你好,我是苏青瑶。请问你是这里的编辑吗?”

    那少年点点头,搬来椅子,又转身从保温瓶里倒出一碗凉茶,递给她。

    苏青瑶头一回进大学,坐在编辑室里,渐渐显出些局促。她小口啜饮完浮着碎末的茶汤,两手交叠摆在膝上,与男学生轻声攀谈,问了许多感兴趣的事。例如,知不知道同济民国十六年开女禁,最早招收的两名女学生如今去哪儿就职了,还有开战时,前线究竟什么情况。

    于锦铭见状,不去打扰,独自翻阅起样报。

    苏青瑶跟男学生聊了会儿,转头,见于锦铭站在后头孤零零地翻报纸,便从他跟前顺手拿起一份,问:“锦铭,这报多少钱一份?”

    于锦铭一愣。

    旁边的男学生立刻答:“每份售价铜元四枚,有好大一张。我们不用日本纸,也用不起瑞典纸,同学们写稿大多是义务劳动,算起来,成本很低的。”

    说完,他眼珠子偷偷瞥向于锦铭,怕这位大股东觉得资助学生办报只能亏钱似的。

    “可以订全年吗?”

    “订全年反倒要贵些。我们印的少,销路铺不开,要订全年送报到家,得雇专人,或者叫邮局送,七七八八算下来,得十几元。”少年挠挠头。“主要是没找到来咱们报纸上登广告的品牌商,医药报也不如谈明星八卦的街头小报好卖,有一期是一期地出,轻易不敢接全年的客人。”

    “不碍事,贵就贵点,免得麻烦。”苏青瑶笑笑。“我平时也爱看报,有个相熟的报童。与其你们这儿再雇人,不如我多给他点报酬,叫他来你们这里取,顺带也能帮你们到别家多多宣传。”

    她说着,去掏手包。翻了翻,发现适才着急出门,忘带钱了。

    苏青瑶又道:“同学,你这几天什么时候方便?或者我现在回家取钱,就在附近,麻烦你稍等一会儿。”

    “我来付吧,”于锦铭插话,不愿叫她用徐志怀的钱。

    苏青瑶猜出他的心思,抿抿唇,默许了。

    难怪牌桌上的太太们总说,能叫男人心甘情愿地拿钱出来给你花,是女人最大的本事。对此,苏青瑶有些莫名的别扭。她一面因他的示好而窃喜,甚至有些虚荣,一面觉得男人的付账,多少像个彩头,归根结底,是为了滚上床尝腥的。

    他们小坐片刻,预备在临时的校舍里逛一圈。于锦铭还想留她吃顿晚饭,可惜苏青瑶赶着回家,不假思索地婉拒。

    于锦铭憋得心窝里烧火。

    他半点不觉自己有错,喜欢一个人有什么错?再说,她又不爱那个男人。可她有她的顾虑,于锦铭也只好把委屈往肚里咽,谁叫他犯贱呢,愿意给她当情夫,没事围着她裙角打转。

    他送她出校门,走了一小段路,苏青瑶推推他,不许再送。于锦铭忽然同她耍赖,涎着脸非要讨个拥抱,才许她走。

    未等苏青瑶反应,于锦铭右手抬起她的下颌,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的脸。

    苏青瑶像被得罪了,右手攀着他的臂膊,来回挠,叫他放手。

    于锦铭转而握住手腕,突然笑起来,唇齿间的热气一股脑喷在她的眼角眉梢。

    “瑶瑶,我舍不得你走了,怎么办?”

    “少跟我耍无赖,我不吃这一套。”苏青瑶耳根发痒,睫毛颤颤的。

    于锦铭俯下身,面颊轻轻贴着她的腮。“可我说的是真心话。”

    “那你憋着。”

    “不要,像这样全说出来,你回去了才会想我。”他侧过脸,轻轻吻她的唇角。

    苏青瑶僵在远处,似被渡了口仙气,肌肤微微透出些粉。每回见于锦铭,她都感觉自己好像能变成另一个人,更无畏、更疯狂、更革命,仿佛一团能将自己烧得粉身碎骨的烈火。

    她使劲推开他,轻声道:“走了。”

    于锦铭怅然若失,松开手,两手插在裤兜,立在原处见她渐渐走远,心弦微微颤抖,又忽然叫住她。“瑶瑶!”

    苏青瑶驻足,回头看他。

    “你想不想再读大学?”他望着远处瘦削的碧色剪影,问。

    苏青瑶动动嘴唇,似是说了什么。于锦铭听不真切,急忙上前几步,她却在此刻转身离去了。

    苏青瑶一路走回家,见徐志怀戴着眼镜,正坐在客厅的沙发看报。

    她摸摸手臂,有意擦去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那般,胡乱摸了一通,才迈着碎步过去,象征性同他打了声招呼。

    “你到哪里去了?”徐志怀摘掉眼镜,看向妻子。

    望过来,他今夜的眼眸是潮湿的,像雨夜暗绿色的玻璃灯罩。

    “在附近逛了逛。”苏青瑶眼睛朝下一瞥,浅笑道。“今天回来那么早?吃饭没?工厂里的事还顺利吗?”

    徐志怀拍了下身侧的空位,示意她坐过来。“吃了,你呢?”

    “嗯。”苏青瑶应和,轻手轻脚地挪到他身侧。

    “可别骗我。”徐志怀侧身,手臂绕过她微驼的背脊,搂过来,简直是在往怀里揣一只养不亲切的小猫。“你也知道自己身体是什么情况,稍微折腾一下,就要生病。”

    苏青瑶连忙抵住他的胸口,掌心一片滚烫,于是手又飞快地折回,松松地缩成拳头,搁在两人心口之间。

    “这有什么好骗你的……”她说,吐气一股一股喷在他的下巴,微青。

    徐志怀扶住她的腰,没说话,上身压去,濡湿的眼神逼近她。苏青瑶肩膀一缩,连带整个人在他膝头使劲一晃。徐志怀臂弯收紧,将她朝自己提了提,他喉结滑动,似要说话,静了一阵,又没说。

    苏青瑶悚然。

    四肢百骸萌发出一种诡异的酸胀,是刀尖起舞的滋味。

    她想,他多少知道一点的,哪怕他从没捉到现行。

    但他始终没直说,兴许是为了体面。

    而她那样坏,在外面偷尝完零食,擦擦嘴,还指望回头继续吃他的饭,更不可能说。

    两人千回百转的心思,隔白骨、隔肌肤,隔一层薄薄的夏衣,密切缠绕。

    苏青瑶直起腰,挣出右手臂,女萝施于松柏般,搂住丈夫的脖子,接着,故意冲他使劲哈了口热气。:“吃了吃了,闻到没?就你事多,烦死了!”

    她素来爱干净,再怎么张大嘴使劲冲他喷气,也闻不出异味。

    徐志怀挑眉,搂腰的手逐渐上移,抚过后脊,最终停在她的后颈,食指没入发根,其余三指搭在旗袍的高领。

    “每天不闹两下我,你就不痛快。”他笑起来。

    苏青瑶颈窝一酥,不由拧腰。

    男人的臂弯太结实,牢牢锢着她,柳枝般一绺垂落的身子在他掌心拂动。

    动了几下,苏青瑶见没法脱身,索性扬起脸,额头紧贴他的颌面,半真半假地说:“没错,徐志怀,瞧见你我就不痛快。”

    话音方落,搂腰的手臂略略松上几分。

    “好吧,”男人黛色的睫羽一低,掩住眸子,主动转移起话题,“对了,周末钱丰银行的王先生请我去他家吃饭,有空吗?”

    “替美国人做买办的那个?”苏青瑶蹙眉。“好好的,他怎么想起请你吃饭。”

    “新工厂的资金有缺口,眼下是跟宁波帮的前辈合作,但银行建起来,钱庄多少吃力。他清楚安康钱庄十有八九填不了这个缺,肯定要过来探我的口风。”徐志怀解释。“你要有空就陪我去一趟,实在不想,也没关系。”

    苏青瑶有点奇怪——徐志怀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她思索片刻,怕丈夫还记着客寓险些“捉奸在床”的事,连道两句“有空”。

    徐志怀应她:“嗯”。

    他拿胸膛发声,困在他怀里,能感觉到胸口闷闷地震动。

    “还有事吗?”苏青瑶问。

    她边说,边掰开他的手要走。

    徐志怀反手拽住她的胳膊,玉似的,发冷。紧跟着,他面庞顺势挨近,一张两颊瘦削、颧骨颇高的脸,背后的吊灯穿过他,有半边的影子罩在苏青瑶莹白的小脸。潮湿的眼神,爬上来,像苔藓,蚕食着眼角眉梢。

    苏青瑶下意识去摸眼角。

    徐志怀见状,捏住她的腕骨,眼神逼到小巧的鼻尖,是要吻她。

    苏青瑶即刻一缩,别过脸……因为……于锦铭吻在唇角的触感还依附在那儿,宛若掩蔽火星的香灰。

    野猫偷腥,嘴里留味,大抵如是。

    徐志怀支起肩,轻抚她的后脑。“怎么了?”

    “没什么。”苏青瑶撒谎。“就是有点困。”

    指腹逐渐向下,匍匐在绒发间,来回抚摸着微凉的脖颈。

    徐志怀端详了一会儿,垂头,两排牙齿露出来,轻柔地咬住她的颈子。苏青瑶嫌痒,晃晃脑袋,盘在脑后的髻骤然垮了,长发乌黑,几近泼满他的面庞。

    一团黑。

    第四十六章  鸳鸯颈  (一)

    他宛若自阴影中钻出,双臂缠紧她的腰,搂着她,调换了彼此的位置。接着,唇间的热气徐徐呼在顺滑的卷发。长发一缕一缕,弯弯绕绕,像个迷宫,簇拥着她的小脸,而他掩藏其中,眼睛瞧不见,唯有青灰色的下巴。

    吮吸的力道加重,喉结上下一移,他猛得呼气,满头扭曲的丛林打颤。

    “志怀,”她试探性地唤他。

    徐志怀吻过妻子的粉腮,神色淡淡地握住她的脚踝,粗鲁地扯掉侧边的盘扣。

    淡绿的绸缎下,一抹荷花粉。

    他手臂钻入,去拉旗袍里的衬裤。苏青瑶惊呼,两手按在男人的肩,胡乱地推搡。徐志怀蹙眉,任由她抓挠,右臂仍搂着她,衬裤被拽下几寸,然后,整个手摸到里头。修剪整齐的指甲刮过肌肤,衬衣熨烫得笔直,淡灰色的小臂线条,拓印在墨绿色的沙发 。

    他太熟悉这种玩法了。

    苏青瑶的腰刹那间僵硬了,她觉出男人的手背更进一步,擦过腿间的肌肤,还有一圈金属的冷意,是婚戒。

    他更进一步,银闪闪的戒指,嵌入嫣红的入口,仿若为机械鸟镶嵌一只宝石眼珠,而鸟,悠然地张开了细长的喙。

    苏青瑶耸肩,觉得自己跟被凿出一个窟窿似的,死死捂在体内的热意沿他的食指,淌出来,流给他看。

    徐志怀环抱住她,叫她的头靠到肩膀上来。

    曳地旗袍侧边的盘扣全被解开,他在里头一动,苏青瑶便忍不住曲起腿,足尖挂着一节衬裤,盖住了两只大小不一的脚。灯下,在客厅里,彼此好像还穿着衣服,有着体面,可寂静的夜色里,腿心的声儿又太响。

    苏青瑶伏在他耳根下喘息。

    小腹一点点往下坠,抵着指尖收缩。

    她闷哼,眼皮耷拉着,眼神零零散散撒了一地,到处都是,寻不着一个焦点。

    “瑶,睁眼,”徐志怀同她耳语。“抱一下我。”

    苏青瑶抬眸,手臂环住他的脖颈。

    徐志怀弯下腰,额头微低,鼻尖在她的面颊嗅闻,从两弯细眉,到柔和的下颌线,一点点吸着气,然后热气猛地从唇瓣吐出。伴随喉咙低沉的哼音,他手上的动作渐缓,但力道大了许多,一下,一下。

    “疼吗?”他问。

    苏青瑶碎碎地哼了声,两条胳膊有点挂不住他的肩了。

    徐志怀扶了扶她的身子,继而去解衣襟的两粒盘扣。这两粒纽绊开得小,他单只手解不开,又两只手一起,仍是拧不出。苏青瑶见状,手臂溜下来,自己去解。

    “上海的裁缝反倒不如杭州的好。”他道。

    “赖裁缝干什么。”苏青瑶解开一粒,指尖微微打着颤。“是你手笨。”

    徐志怀短促地笑了声。

    他胳膊肘支在沙发靠背,右膝跪在她身侧,另一条腿撑地,倒也不嫌累,就这样耐着性子看她解开两粒鹅黄色的盘扣。旗袍扣悉数分离,淡绿色的绸虚虚盖在她身上,边沿隐约透出小胸脯的轮廓。

    徐志怀俯身,薄唇触到锁骨。

    接着,下移到心口,一口咬住小桃子似的,吞咽。

    “轻点,你轻点。”苏青瑶牙酸。

    他有段时间没理头,这样突然埋在胸口啃咬,短发并不刺,反倒痒的人心乱。

    苏青瑶仰头,面对吊顶的灯光,唇微启,后脑枕着沙发,颈子渗出一层汗。鼻音断断续续地往外冒,“哎、哎、哎——”,变得只会呼气,不会吸气。

    徐志怀舔了下上牙槽,拉住苏青瑶的大腿,猛得一拽,紧跟着,吻又覆上。

    他阖眸,上身压着她,可看紧贴的姿势,又像他在卑微地依赖她。

    肌肤相贴的滋味,很麻, 使得苏青瑶快辨不清哪一部分身体属于自己。浑身一阵凉、一阵热。每次他靠过来,苏青瑶心弦都要紧绷一回,像缠在一起的绳子,越拧越紧,一下重过一下。她竭力忍着、压着。徐志怀亦是如此,神色紧绷,显得极其冷静以至于显出冷酷,唯独眼神潮湿,代替唇舌,寸寸抚过她的肌肤。

    压抑着,越忍越痛苦,越痛苦越快乐,直到两个人有一方忍不下去,到濒临崩溃的那一刻,苏青瑶环住他的脖颈,十指没入发丝,轻柔地啜泣出声。

    结束,两人陷入一段诡异的沉寂。

    苏青瑶头懒懒地倚着他的肩,隔戗驳领嗅闻,颈窝散发着似有若无的雪茄味。

    徐志怀也不说话,过了许久,他应是想到什么,发出一声短促的笑。

    “你笑什么?”苏青瑶扬起脸,微微皱着鼻子,显出少女的娇媚。

    “没什么,”徐志怀望向她,在那一瞬,他倏忽想告诉她,自己是喜欢她的。可他从来不是会说爱的人,也从没有人拍着他的肩膀,直白地表达过喜爱。

    于是徐志怀弯弯嘴角,挪开了眼神,装作漫不经心地补充:“就是爽到了。”

    苏青瑶拢了拢散乱的长发,斜眼瞧他,神情似是在埋怨他闲的没事乱发疯。

    多奇怪的一对夫妻。

    像兄妹,像父女,像君臣,像主奴,又像不停算计彼此的仇人……从未谈过爱,却不停做 爱。

    户牖之上,一轮白净的残月高悬,夜已经很深了……

    转眼到周末。

    苏青瑶收拾好自己,随徐志怀赴饭局。

    他俩每每一齐出席社交场合,总显得那样登对,这也是千金小姐当主妇自带的拿手好戏。她们打生下来就被培养作高档男人的高档妻子,不一定要懂今年美利坚正打得火热的民主党与共和党、罗斯福与胡佛,但要懂什么颜色的沙发搭什么颜色的桌子。

    接待他们的是王太太,留着时下最摩登的烫发,踩高跟鞋,一身香槟色无袖缎面晚礼裙,耳畔是镶满小钻石的方形耳坠,西洋风情浓烈,据说在巴黎高等美术学院进修过。

    同为高档货的女人看对方,争奇斗艳的外皮下,是心知肚明的默契。

    细枝末节的地方,男人是不懂的,得要这些同为套中人的太太来解读。

    她们的世界太狭窄,非得螺蛳壳里做道场,譬如王太太身上的西洋礼服,苏青瑶一眼知道出自 Madeleine Vionnet 的时装屋。

    她嫁人前姓甚名谁,苏青瑶不清楚,自然,这位王太太也不会晓得苏青瑶的名字,只称呼她为徐太太。

    这位王太太款款而来,先同徐霜月先生问过好,又亲切地握住徐太太的手,将二位引入内室。

    落座,大家说上几句客套话。时钟滴答滴答响,等了会儿,不见男主人来。王太太始终挂着笑,手暗暗地转着无名指的婚戒。苏青瑶装作不知,与她谈论六月将在静安寺路卡德大戏院开演的《刁刘氏》。徐志怀默不作声地啜饮清茶,听两个夫人清脆的谈话声。

    临近八点,王太太坐立不安地说了几句奉承话,继而起身拧开无线电,借口说去一趟后厨,实则去找丈夫。

    电台低低奏着爵士乐。

    苏青瑶失去对阵的敌手,顿时蔫了,靠在沙发上,自顾自抠指甲。

    突然徐志怀一条胳膊插进来,握住她的小手,不许她再拨。

    “累了起来走走,”他道。“她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你怎么知道?”

    徐志怀淡淡道:“有传言这位王先生在外头包了个女大学生,也是学画画的,好像怀孕有三个月。我一下车没见他出来,大概知道是那档子事绊住他了。”

    “看来王太太还没有孩子。”

    “他夫人据说很强势。”

    “我懂,十个男人里九个喜欢楚楚可怜的女人。”苏青瑶轻笑,透着股悲哀。“倘若又漂亮又可怜,定然无往而不胜。”

    “不,我的意思是——她等孩子出生,肯定会想尽办法抢到自己身边。”徐志怀冷峻道。“哪怕从没有什么女大学生,她也会找人来借腹生子。”

    他也是大家族出身。

    幼年父亲离世后,叔伯兄弟争分家产,少不了欺辱这对孤儿寡母。其间辛酸,徐志怀鲜少提及,可苏青瑶稍一想,也明白他早已看遍这类明争暗斗。

    “说到底都是别人的家事,跟我们没干系。”徐志怀补充。

    “保不准——爱情嘛,很不讲道理的。”苏青瑶说。“再强势的女人,遇到这档子事,不也要被推出来丢脸?”

    “爱又能爱几年。这对想当初是自由恋爱,王太太死乞白赖求父亲嫁给他。”徐志怀意有所指。“生活还是困难居多。局势这样乱,两个人能稳当过下去就很好了。既然决心敬告天地、结为夫妻,还是要负起责任。”

    “是的,是的,”苏青瑶应和两声,又极轻的嘀咕出后半句,“得跟你一样,娶个十六岁小姑娘回家,养个五年,就什么都顺了。”

    徐志怀仍想解释,可看到妻子的小脸,想了想,决定等回家再谈。

    正在这欲言又止的当口,门外传来激烈的交谈声。

    第四十七章  鸳鸯颈  (二)

    苏青瑶侧耳去听,勉强辨出几句诸如“叫她去死!”“王翀耀,你也去死!”“我八抬大轿请祖奶奶过门”之类的咒骂。一句接一句,女声尖锐,听来倒像是门外做丈夫的受委屈,娶了个疯女人回家。

    她上身前倾,正要细听,却被徐志怀拽回。

    正当此时,紧闭的房门忽而裂开一道缝。

    王太太满面是笑,挽着丈夫回屋,镶满碎钻的耳坠慌张地闪。

    男人见徐志怀,大步上前同他握手,讲美国大使馆那谁谁,正巧打电话来,不小心耽搁了。做买办的,说话做事都带点外国人的面貌,连唇上一撇胡子也刮得很西洋。

    王太太听了,转身向苏青瑶埋怨,讲,自家那个就是一根筋,顾头不顾尾,接个电话就忘了今晚的贵客。

    王先生哈哈笑两声,应是接了几句逗趣的话,王太太随即捧场地笑出声,前仰后合,像有东西堵在嗓子眼,噎得人合不上嘴。

    一时间,郎情妾意,其乐融融。

    苏青瑶看得心里发毛,偷偷瞥向徐志怀,只见他与王先生低声寒暄,挺亲切的模样,反正这人对外脾气好得很,坏脾气全攒着冲家里发。

    约莫八点,几人吃完饭,男人有事要谈,两个女人便在会客室打发时间。

    无月的夏夜,星子稀疏。

    黑洞洞的四方天地,里外墙壁涂作灰白。吊顶的几只钨丝灯泡大抵是用旧了,病恹恹的光透过发灰的玻璃,将屋内的人、物,全蒙上一层老旧的暗黄……

    “听志怀讲,您以前在巴黎学的美术?”苏青瑶同她搭话。“法国什么样?我都没见过。”

    王太太弓眉挑了下,显出些少女的神气。“巴黎?巴黎可比上海自在。虽说上海是全中国最摩登的地方,但骨子里还是中国人的腔调,很矜持,很讲脸面,无数双眼睛盯着你,处处有人等着看你笑话……徐太太,你懂吗?”

    苏青瑶点头。

    王太太看她一眼,问她是在哪儿读的书。苏青瑶感到些为难,摸了摸脖子,说是启明女学,毕业就结婚了。王太太笑起来,突然用法语同她问好,苏青瑶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回复了她。

    “徐太太法语讲得顶好。”她道。

    “见笑了,三四年没说,就记得几句。”

    “谁不是……”王太太垂下眼帘,摸了摸的婚戒,再抬头,笑着转了话题。“罢了,说来说去,净是没用的事。何况,在外国人眼里,黄种人都是下等货,我又是女人,得是下等中的下等,说到底,还是要回来。”

    朦胧的灯光下,女人的脸干瘪得骇人。

    归家途中,苏青瑶一直在想这事。

    她知道,徐志怀的话在理,别人家的腌臜事,全与她无关,可王太太的笑脸,盘踞在脑海,挥之不去,也不明白为什么。

    难道嫁人都这样,要么做梦,并说这是三生修福,要么发疯,叫着疯、吵着疯、默默地疯,她想,甭管是什么来头,进了这道门,就得按规矩办事。

    接着,她又想起黄老板寿宴上,那些对谭碧咬牙切齿的正房太太们……

    这般沉默地回到卧房。

    苏青瑶略有些乏。

    她踢掉高跟鞋,对镜摘耳坠。

    “卡德大戏院的那个戏,想去看吗?”徐志怀将圆顶礼帽挂上衣架。“你跟王太太聊的那个。”

    “随便,”苏青瑶拇指抵住耳垂后的金弯钩,沿小洞往外推,“你想去?”

    “没,我问问你,”徐志怀食指松了松领带。“说起来,那姓王的也是糊涂,不觉得?”

    苏青瑶停顿片刻。

    “养女学生?很常见吧。杜老板、黄老板他们,不也好几个姨太太,进家门和没进家门的区别。”她右耳仍挂着魏紫色的耳坠,左耳的脱下来,握在掌心。“还好意思说别人的家事同我们没干系,分明是你自己想看热闹。”

    “随口一提,你还较真了。”徐志怀淡淡笑了下,缓步到她身后。“小脾气这么多。”

    苏青瑶侧身,有意避开他,两只手继续拆左耳的碧玺坠子。一滴通透的紫在她手心左右摇摆,婉如一只孱弱的蝴蝶。

    “多说两句不如你意的,就给我扣帽子,呵,你是从没见过我对你认真。”她取下耳坠,往桌面一甩,空中划过碎光,蝴蝶死于妆台。

    “是吗。快五年了,你都没对我认真过?”说着,他一条胳膊伸过来,打背后搂住她。

    苏青瑶抬眸,而他也直直望来。两人的目光在冰凉的镜面交汇,像石子,啪得击到一处。

    “基本没有。”她轻声回复,叹息似的。“志怀,女人认真起来,往往是很讨人厌的。”

    “譬如?”他追问。“我倒想不出你惹人厌的模样。”

    苏青瑶折身,两臂故意攀住他的脖子,仰着脸说:“譬如,譬如你那个表小姐夫家的小姑子!”

    “志怀,我同你讲,当太太可真有意思,还没见到人,就能被催促要拿她当姐妹,也不问问人家答不答应。”她娇笑。“也可能是因为她的意见不重要,我的意见更不重要,说到底,得看你的意思。我俩一个现在的妻,一个将来的妾,一个过去的十六,一个当下的十七,唯大人您马首是瞻。”

    说罢,她胳膊一下从他身上溜走,转了回去。

    徐志怀听了,心不大定。

    他欠身,缓缓将下颏挨上小妻的面颊,在耳畔道:“的确,认真的女人是不可爱,满腔怨气。”

    “少烦我,换衣服呢,”苏青瑶掉过头,要去解旗袍扣。

    徐志怀见状,俯身撇开她的手。

    “我来。”

    他说着,搂腰的胳膊猛然一提,抱她坐上妆台。

    苏青瑶蹙眉,嘀咕了句“有病”,干脆抬起胳膊,举到他头顶,五指没入发丝,撒气地抓了几回。

    男人不作声,专心解她腋下的第一粒盘扣。

    食指勾住纽襻边沿,拇指抵住小扣,朝内顶去。指腹与衣料摩挲,恰如情人两瓣依偎的嘴唇。他脱开一粒丝绸攒成的圆纽,指甲不经意间刮到玫瑰色的薄纱,勾出一根蚕丝,卡在甲缝间,飘飘欲飞。

    接着,指腹顺侧缝滑落,摸到第二粒、第三粒……一粒接一粒。

    裂缝被扯得大了些,玫瑰色的薄纱里绽出香槟金。

    他掌心抚摸到纱里的衬裙,软缎包裹的娇躯随呼吸,微微颤动。古人云,娇软不胜垂,以美人喻柳枝,她倒可以反过来,拿新柳比人,袅袅垂下来,一口气呼过去,便惊慌地摇摆。

    “瑶,你猜我跟那位表小姐的婚事为什么没成?”徐志怀冷不然开口。

    苏青瑶瞥他一眼。“你要么直说,要么别提,我懒得和你玩猜谜语的把戏。”

    “我十四岁那年,父亲患恶疾离世,叔伯趁机闹分家,母亲靠我是个男丁,拼死争来一间屋子与几亩田地。没几日,那边遣人来退婚,用的大抵是八字不合之类的由头。十多年前的事,我记不太清了。”他谈自己的过往,却像聊无关人的经历。“后来母亲也病重,回乡休养了半年,这你也知道。鹦姐儿,就是我表姐,嫁的不好,据说在夫家常挨打。她晓得我娘回乡,便主动跑去帮吴妈照料。姨夫兴许对当年退婚的事,有愧,就默许了。”

    “母亲临走前,交代我许多事,其中一件是叫我往后多照顾点鹦姐。看来,人老了终归会心软。”他接着说。“然而这四五年,她都没要我还人情,也就这回来信托我照拂一下她的小姑子。”

    “你不必解释,我都随你。”苏青瑶轻声道。“说到底是你的事,我做不了主。”

    “瑶,我同你讲这些,是想告诉你……这种事,你要是不高兴,”徐志怀弯腰,掌心伸到旗袍内,隔着衬裙拥住她,“我会全依你的。”

    像脚发了麻,苏青瑶心里一震,连忙挣了挣。

    “这跟你依不依我半点干系没有。”她轻声道。“这种事,归根结底由你做主。哪怕你在外面明着玩女人,我也会撒谎替你瞒,就跟王太太一样。你说王先生糊涂,我反倒觉得他很聪明,拿捏着一个走投无路的……”

    “苏青瑶,在你眼里,我是那种人?”徐志怀打断她,揽腰的手骤然一紧。

    苏青瑶垂眸,深深吸了口气,又抬头正视他道:“可只要你想,随时有权处置我,我没一点办法。社会是这么想的,律法也是这么说的。丈夫可以把妻子送至妓船上作生意,也可以在书寓里再造一个妻。而我唯一能仰仗的,唯有一条——你不是那样的人。”

    徐志怀不答话,两眼紧盯着她。黑白分明的眸子,仿佛落霜后青瓷花盆里的乌石子,顶头稍稍融了些,点缀着零星水痕。

    第四十八章  鸳鸯颈  (三)

    苏青瑶知道他是真恼了,她也从未把话说得像现在这般明白。

    “难怪你先前总把自己跟谭碧作比,我算懂了,”短暂的无言后,徐志怀冷淡地笑了声,呼吸喷到她的脸上,很烫。“瑶,告诉我,我哪里让你不满意。我是打你了、骂你了,是在钱上亏待你了,还是在外头玩女人叫你受气了?你要拿这种话来羞辱我。”

    他停留在腰间的臂膊愈收愈紧,苏青瑶浑身酸麻,凉意恍如爬山虎,爬满她的四肢,连作一大片惨绿。

    她摇头。“没有,志怀,你待我很好。”

    “那你还想要什么?”徐志怀支起肩,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呼出来。气到极点,反而镇定下来。“过去的事,我们就当它过去了。行吗?”

    苏青瑶张张嘴,没出声。

    是呀,还要什么呢?这日子过得不是挺好的吗?多少人想当阔太太,为此伏低做小,她有福气不愁吃喝,还在这儿找麻烦。

    女人这辈子最大的目标,是找一个好丈夫,从此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再过五年,最多五年,她怀孕。如果生了男孩,将会以他做榜样,而非她。若生的是女孩,她会说,日后务必嫁个好人家,像妈妈这样,因为这是她此生最大的成就。

    这美满的家庭将因此更上一层楼。

    是啊,是啊,非一根筋地同他闹,究竟图个什么呢?

    可她心里隐隐有一种欲望,时不时出来作弄她,啃噬着她的五脏六腑。

    “志怀,嫁给你之前,我是想去读书的。”苏青瑶鼻子有点酸,颤颤道。“我知道,那年上海的公费大学根本不招女学生,非要读,得跑去金陵女大,我爹也不可能浪费钱供我读书,读毕业了,也没太多地方会要一个女职员。你用不着教训我。可是——我不该跟你去杭州,我什么都不会,甚至不懂杭州话,要一句一句跟女佣学。”

    说罢,她狠狠打了个哆嗦,无声落下泪来。

    徐志怀叹了口气,右掌心捧起她濡湿的脸,擦去满脸霜花似的泪。她哭着哭着,哽咽一段连着一段,往外冒。零零散散,水珠碎了一手。

    他想:真孩子气,难道随她心意,读大学,便能改天换地?

    好比早十几年,他读机电工程,也想着能做彻底振兴工业的大事,那会儿还要有希望、有朝气。

    十年匆匆过。忍看朋辈成新鬼。

    徐志怀抱紧妻子,俯身,鼻尖碰到她的,薄唇轻吻她泛红的脸蛋。短发被她捣鬼抓乱了,垂首,几缕黑发顺势掉到额前,贴在她眼角。

    两瓣唇触到她的唇珠,她小口喘着气,嘴微张,吐息潮湿。徐志怀启唇,含住她的上唇,仅一点,抚过后,又张得更大些,像要咬住对面的小嘴,但挨过去,又只是贴着来回摩挲,缓缓的,叫吐息交融。

    兴许是哭得太厉害,把脸哭肿了,苏青瑶感觉不出嘴唇的触觉。

    只有一种腻乎乎的滋味在心头游荡,又热又湿,她阖眸,隐有风声传来,楼板下,是西洋钟的秒针在走,他们紧贴在一处,像住在弄堂的鸽笼里,既局促又亲切的滋味。

    “我去客房睡……你也早点休息。”徐志怀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很久才说。

    他确是喜爱这个孩子的。

    苏青瑶摸摸鬓发,沉默以对。

    她听见男人关门出去,然后有两下敲门声,小阿七隔着门扉轻声问她饿不饿。她开口拒绝,嗓音沙哑到吓自己一跳。小阿七又努力劝了两声,见里头不答应,跺跺脚,走了。卧房内重归安宁,苏青瑶落地,跌跌撞撞扑倒在床上,蜷缩着躺了一夜。

    第二天睡醒,浑身酸痛。

    太阳光透过窗帘,地板有一角晒得橙黄。苏青瑶落地,赤脚踩到狭长的光斑,冰冷的身子逐渐热起来。

    她洗了把脸,下楼。

    阿七正同吴妈聊天,见太太,她一呆。吴妈旋即站起,迎上来。苏青瑶问她,先生呢?吴妈回,先生厂里有事,一早出去了。苏青瑶脑袋疼得厉害,便叫吴妈让厨子煮点清淡的热汤。吴妈应声去了,留小阿七在原处。

    苏青瑶就近找椅子坐下,问:“阿七,先生冲你们发火了,对不对?”

    小阿七点点头,小鸡啄米似的。

    “骂人了?”

    小阿七连忙摇头。“没,先生脾气很好,不骂人。”

    苏青瑶勉强笑笑。

    “太太是又跟先生吵架了?”小阿七小心翼翼地问。“先生今早一夜没睡觉的模样,您也是,眼睛都肿了。”

    “嗯,吵啊。”

    小阿七拖曳着尾音,长长“啊”了声,接着嘟囔道:“可在杭州都不吵架······”

    苏青瑶看了看小阿七,深感荒唐地笑起来。

    “不吵架全靠忍,忍得一时且一时,”她喃喃,“你说在杭州不吵架,天晓得我多少次想冲他摔杯子摔碗……他可有空搭理我?先生众星捧月,这间屋里所有人全围他转。”

    小阿七怯生生瞥她一眼,不敢说话了。

    苏青瑶额角挨着靠椅,抽抽鼻子,又问:“他今早怎么发脾气的?”

    “先生问我们里头是谁在您跟前嚼舌根,乱讲主人家的事,”小阿七说,“还叫我们注意点,再有下一次,干脆利落走人。”

    苏青瑶听闻,低了眼。

    难怪吴妈今早见她,态度恭顺许多,原是他发过火。

    “太太,”小阿七唤她,“阿七想问你一件事,你答应不跟我生气,好不好?”

    “你说。”

    小阿七眼睛瞪得圆圆的,悄声对她说:“太太……您是不喜欢先生了吗?”

    苏青瑶愣在原处,不知如何作答。

    幸而此刻,玄关传来叮叮咚咚的摁铃声,是邮差来给她送本月校对的稿件。

    苏青瑶到玄关取手稿,与邮差闲聊了会儿,折回来,小阿七却静悄悄溜走了。

    她喝完热汤,夹着油纸包裹的一袋子书稿,走去书房。窗户开着,木框四角钉一块暗绿色冷布,防飞虫,窗棂额外悬卷帘,黄竹所编,放下来,将白光割成碎碎落落的绿影。两面玻璃倒成了装饰。

    桌上摆着一叠徐志怀厂里的报表。

    苏青瑶替他整理好,暂且放到一侧,自己摊开稿件,坐到桌前,一篇一篇校对。

    也不知看了多久,头昏眼花。

    她停笔,枕着靠椅,忽而想:干校对收入微薄,又仅靠这一家杂志,终归不是长远打算,除非能给书局校对大部头,或干脆自己写点东西,看能否换点稿酬。

    苏青瑶阖眸,恍恍惚惚又记起,自己曾给校报写的旧体诗。太久远了,仅依稀记得一句“灯烬欲成烟”,殷切地拿回家,反被父亲教训一通,大概说她有空不当家教补贴零用,尽搞这些闲事。

    日光渗进纺纱缝隙,透入,屋内一片深沉的暗绿,看久了,倒有种寂寞的雅致,恍如古寺长满青苔。

    她短叹,不愿再想,越想越头痛。

    转眼到夜里,苏青瑶独自用过晚饭,仍不见徐志怀。她也没打算等,洗漱过后,径自睡下。翌日,她去问了吴妈才知道,徐志怀昨夜将近十一点从工厂回来,神色凝重,今早天刚亮,他接了一通电话,又匆匆出门。

    具体发生什么,他没说,这人一贯公私分明。

    这般一连几日未见,苏青瑶有些分不清他是工作繁忙,还是有意避她,兴许二者兼备。至于她对他是个什么想法,连苏青瑶自己也分不清。爱吗?恨吗?喜欢吗?讨厌吗?……谁知道?总归不是三言两语能讲清。

    旧式女人的心思,好比层层蛛网下的妆匣,黑漆螺钿,乌沉沉上嵌满流光溢彩的贝珠,半开着,内里透着一抹朱红,未到打开的那一刻,永远不知道里头装着的,是珠宝,还是一只只僵死的青翼小虫。

    这天,她取了佣人熨烫好的新一期报纸,正欲展开看,电话铃忽而叮叮作响。

    苏青瑶去接。

    是丝厂的吴老板,找徐志怀的,说有要事商议。除去他,还有宁波帮的一众富商大贾,明日下午三点,约在礼查饭店顶层。

    苏青瑶猜是与丝价起落有关。

    九一八后,东北市场步步沦丧,年初沪战大量停工,如今好容易复工,又看过期了的《纽约时报》说华尔街股市突然暴跌。国内的纺织市场长期被日企的廉价产品霸占,为求出路,国产织物大多凭廉价的手工劳力,生产机器难以替代的精工织物出口海外。倘若英美经济动荡,于国企而言,无疑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她拿着听筒,柔声表示会转告丈夫,又顺带打探了几句。

    “还能是什么事——工人的事。”吴老板重重叹气。“徐太太你也知道,我的厂子设在闸北,沪战一打,厂房炸了个干净。现如今局势稳定下来,重新开工,我等必然要挽回些损失。不然兜里没钱,还怎么做生意。这不,想着叫徐老弟牵头,咱们统一贴布告出去,即日取消礼拜六的休假,下个月工钱按八折发,等纺织品价格升上来,再商议工钱……”

    苏青瑶眼皮轻轻一跳,轻轻应和:“是的,是的,真是辛苦了。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懂生意场上的事,您不嫌我多嘴就好。”

    挂断电话,苏青瑶转回去,继续翻报纸。

    她心神不宁地胡乱翻着,眼睛扫过一行行黑框小字:上海兵工厂迁往杭州,经济恐慌的影响,刘长春选手出发……一股脑翻到最后,是学生们办的健康报,开首就拿来骂上海市政府和议员,并非于锦铭所说“打着科普医学知识的名号,宣传抗日”。

    细看内容,还不是第一次攻击政府要员,浩浩汤汤写下来,就差说只有门口两头石狮子干净了。

    苏青瑶仔细读完,觉得刊载的内容大多在理,但态度过于激烈,获罪与否,全看市政府跟不跟你较真。

    她蹙眉,犹豫片刻,打算给于锦铭去一通电话,问清楚是学生们自作主张,还是背后有人驱使。眼下“剿匪”事业火热,莫说日本人打上海,哪怕日军兵临南京城下,也得给剿匪大业让道。此报若不幸被警察厅怀疑跟共党有牵扯,学生们要吃苦,于锦铭也免不了麻烦。

    苏青瑶折上报纸,霍然起身,快步走到电话旁,逐个转动拨号按钮。

    头一遍没打通,又打一遍,依旧无人接听。

    苏青瑶擎着听筒,右手止不住去拧胸口一排横着的小桃模样的金钮子,叫它们在手指尖滴溜溜转。

    她鲜有这种忧虑心情。

    因为徐志怀总能把事情安排好,不仅安顿好他自己,还能管好一家子,跟在他身边什么都不用想,反正他神通广大,总能找到解决办法。可到了于锦铭身上,苏青瑶的心总轻飘飘的,怎么也放不下,直叫人窝火。

    实在找不到人,苏青瑶转念一想,干脆拨电话给谭碧。

    须臾,电话接通。

    第四十九章  鸳鸯颈  (四)

    苏青瑶开门见山问:“阿碧,贺医生跟你在一块儿吗?”

    “他去缫丝厂给工人看义诊了。”谭碧道。“怎么,你找四少有急事?”

    “也不算,”苏青瑶顿了顿,听到对面似有若无的打牌声,麻将稀里哗啦地响。“他不久前资助学生们办了一份健康报,我今天收到看了,里头有些话讲得太过。我想问问,这是他的意思,还是学生们自己搞出来的东西。”

    谭碧听后,知道事情敏感,便道:“行,我知道了。等常君回来,我同他讲。”

    苏青瑶松了口气,同她道谢。

    “对了,有件事我一直想同你讲,”谭碧忽而开口,声音压低几分,“你跟四少,现在是什么情况?睡过没?几次了?舒服吗?”

    “这要怎么跟你说……”苏青瑶兀得红脸。

    “瑶瑶,我同你讲真心话,四少这人,做情人顶好,热情、嘴甜,会来事。但当丈夫——靠不住。”谭碧啧了声,直白道。“你跟他床上归床上,床下归床下,千万别犯傻。”

    苏青瑶愣了下,奇怪谭碧会说这样的话,毕竟他俩能成,还有她一份功劳在。

    “不夸张,我睡过的男人够挤满外滩,看他们一眼,就晓得裤裆屌毛有几根。像徐老板,是个能人,你指望他吃饭绝对没问题,但别希冀他对你伏低做小,聪明人这点最讨厌,只看得起自己。四少恰好相反,跟他过日子,万事没个准数,迟早折腾死你。”谭碧托着电话听筒,揶揄道。“反正按常君的说法,他最迟年底回军队报到。你有机会多玩玩他,等他回南京了,我再替你物色一个。”

    谭碧一席话堪称惊世骇俗,苏青瑶搜肠刮肚也找不出能应答她的词句。好在对方也没继续逗弄她的意思,接着两人聊了几句不成体统的话。而后她那边人上门寻她,两人便挂断。

    窗外的一方天地逐渐变暗,帘外滴溜溜滑过几声小狗叫,苏青瑶坐在饭桌前等徐志怀回家,空气里泛着黄,像害了黄疸病。她靠在椅上朝外望,疑心是要下雨,盯了好一会儿,总也不落。

    接着,屋外传来车笛声。

    苏青瑶惊了下,朝门关望去,看见远处浮现出丈夫的身影。

    那男人走到跟前,帽檐低,压着眼睛,鼻子是直勾勾从边沿长出来的一道竖线。

    苏青瑶恍恍惚惚地扬起脸看他,他一直在看她。

    彼此无言片刻,交汇地视线也飞快地移开。仿佛有一桶颜料泼洒过去,令无形的隔膜显现在二人跟前,谁都想避开,谁又都避不开。

    “你回来蛮早,”苏青瑶开口。

    他摘掉平顶帽,递给帮佣。“厂里工人体检,我就提早回来了。”

    “对了,丝厂的吴老板打电话找你。”苏青瑶垂眸,指尖轻轻挠着桌面。“明天下午三点钟,约在礼查饭店顶层,说有生意上的事情要商量。”

    徐志怀沉默半晌,应一声。“行,知道了。”

    苏青瑶实在没话对他说,只好点头,与他同桌吃完饭,便往楼上去。

    两人前日才吵过,徐志怀本想躲一躲她,待到两人都消化掉多余的情绪,再坐下冷静谈话。可看她一刻不愿多待的模样,徐志怀莫名有些烦躁,讲不清缘由

    他吃完饭,到书房看报表,顺带抽了根雪茄。

    桌面还叠着她校对到一半的稿件。

    徐志怀逐一翻过,看着看着,不禁笑了下。

    单说上学这事,没什么不能答应。他自认为宠她。去大学里当旁听生,玩两年作消遣,难道比买粉钻的花销来得大?复旦最多也就捐栋楼。可他总觉得她哭,不光是为了上学。可妻子心底究竟在想什么,他说不清。

    思及此,徐志怀又觉得书房着实有些闷了。

    谈情说爱素来不在这个男人的字典里,过日子嘛,凡事不必太计较。他娶她,是真觉得她合适,再说,时局那么乱,朝生暮死,能有个互相依偎的小家不好吗?熬一熬,忍一忍,困难总会过去的。

    雪茄哔哔剥剥烧干净,他也该睡了。

    客房内暗沉沉的,有股淤积的浊气,不干不净。

    徐志怀没捻灯,径直躺上床,溺进一片昏暗,半梦半醒间,他望见窗外的黑夜里缓缓长出一轮金雾……

    这一晚,睡睡醒醒。

    翌日午后,徐志怀赴约礼查饭店。

    进门,热闹非凡。

    全上海数得上号的富商大贾都在,多是浙江人,其中又以宁波人占大头。

    生意做到一个地步,人就跟浑身上下抹了油。一干人进来,不着急聊正事,先笑盈盈地聊着中听的话。等谈得差不多,场子基本暖和了,上海商人团体联合会的现任负责人才牵头,叫大家落座,谈起集体降薪的事。

    约莫谈了半刻钟,联合会里说话颇有分量的几个前辈拍板——从下月起,丝织厂统一降薪,工钱照九折发,再设个五元绩效奖,叫工人们留个念想。然后取消礼拜六休假,每日延长工时两个钟头,从原先六进六出,改为五进七出。布告自本月二十号开始,分批次张贴。

    最早打电话给徐志怀,想叫他牵头的吴老板还有点怕工人闹事,皱着眉头说:“也没必要闹到这地步。万一他们被有心人组织起来,搞罢工,十天半个月不来干……我闸北的厂叫日本人的炸弹轰了个稀巴烂,新厂房刚筹建完成……”

    “怕什么?他们有胆量这辈子不出工。上海最不缺的就是人,沪战一打,难民全围在这一亩三分地,一块银角子抛出去能抢死八个人,”一旁的男人比了个手势。“还怕他们?政府也是,补贴这那补贴那,死做工的若有这等好本事,早脚底抹油跑日本人面前当孙子了。”

    “话虽这么说,但还是——”吴老板额头略有些发汗。

    “要么薪资暂且不动,仅把工时拉长,到时候能干活的留下,不行的裁掉,再招新的进来。”有人提了个新主意。“女工和小孩比较便宜,也能吃苦。”

    这下刚拍板的决议,又叫人商量着商量着,散架了。

    犹豫和不满的空气里充斥着商贾们低沉的交谈。

    徐志怀嫌聒噪,耐心听了会儿,便起身往阳台去。

    不巧,露台有个着黑绸褂子的老人,背着手,与身侧随行的中年男子正谈话。

    徐志怀见状,快步上前,恭敬地喊了声。“虞伯。”

    “哦,世侄来了。”老人狭长的眼睛飞快地眯了眯,右手亲昵地搭上他的肩。“刚才还跟小王讲到你,小王夸你有气魄,新厂子办挺大,一出手就是百万大洋。”

    “不敢。竟是些赶时髦的玩意,上不得台面。”徐志怀笑笑,取打火机给面前的老人点烟。“虞伯不进去同其他叔伯们聊会儿?”

    “算了,吵吵嚷嚷的,没意思。”虞伯道。“警察厅那边反正已经打过招呼,有什么事,交给他们处理。”

    “市政府没说什么?”

    “他们手头没钱,还指望巧立名目从我们口袋里拿钱。就算闹得太难看,南京那边不高兴,也无非是社会局出面当和事佬。”

    徐志怀不响,沉思片刻,沉稳地开口:“虞伯,帮派那边,我想着还是要再打一声招呼。有些事能暗处解决掉,尽可能还是不要惊动上头。何况这回来的,也不全是咱们的同乡。”

    老人瞥徐志怀一眼,亦是默然片刻,最终微微点了下头。

    “罢了罢了,难得见面,不谈生意。”紧跟着,他摆摆手,语气和缓地转了话头。“你什么时候有空,过来陪我打两局牌。还有苏丫头,许久没见她了,近来可好?”

    “承蒙您惦记。”徐志怀欠身。“贱内体弱,常年居家养病。待天气凉快些,我再带她出来活动。”

    “底下新孝顺来几根东北野人参,等会儿叫司机给你送去。”虞伯道。“若不是东三省战乱,这几根野山参,真算不上稀罕物。我本想今年再添点质量上乘的貂皮,眼下看,怕是只能随缘了。”

    “您想要,我托人去趟哈尔滨。”徐志怀适时说。“哈尔滨做生意的俄国人多,比沈阳、长春好走。”

    “说到俄国人,我突然想起来。有个叫于锦铭的小子,你听过没。”

    徐志怀一愣,面上仍微微笑着,和气地应道:“听过,我还有幸见过几回。”

    “这人你少走动。”老人语气骤然低沉,眼皮一抬,老鹰似的紧盯着徐志怀。“奉系跟中央的关系很复杂,张少帅迟早要为东三省的事下野,他是于将军的小儿,论起来也是奉系的人。咱们管好江浙两块地,乱牵扯,总座忌讳的。”

    徐志怀听出对面人的弦外之音,脸色难堪了一瞬。“您放心,我做事有分寸。”

    虞伯赞许地颔首,又道:“权力这东西,终归只能独享,不能分享。所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项羽刘邦争出高下前,我们得守好江东。”

    第五十章  热风 (上)

    谭碧挂断与苏青瑶的电话,转身去接客。

    是楼下跟姑娘们打牌的顾先生上来了。

    他漫不经心地笑着,缓步到谭碧跟前,手臂一把搂住她的腰。谭碧也不慌,笑盈盈地捻住男人的领带,问他怎么不继续打牌。男人不说话,真像喝醉了,一双手沿着细腰落到饱满的臀部,隔着蛇皮一般料子,轻轻拍打两下。

    手晓得往屁股摸,那就是没醉。

    谭碧在心里冷笑两声,面上不显分毫。她故作姿态地推推男人,唇瓣贴在他耳畔,叫他住手,说楼下有人,语态娇羞。口中呼出的热气一股一股抚过耳垂,直往耳道里钻。十根手指,似一条条斑斓的锦蛇,扫过他赤裸在外的肌肤。

    男人被勾起兴致,喉结动了动,伸手要去解西裤。

    小弯钩一样的丑陋物体露出来,耷拉在眼底。

    谭碧知趣地跪下,嫣红的唇瓣一张一合、一进一退,简直要嘬出个万花筒。

    这事儿做多了真没感觉。

    想当初,刚被亲爹送到上海卖进窑子,一晚上接十来个客人,大多是码头干苦力的,脾气坏得很,她张开腿,七八分钟,除了疼什么滋味也没。后来跟姐姐们学了点行业本领,算尝到了欲仙欲死的滋味,可惜,睡过的男人愈来愈多,身子也逐渐死了。翻来覆去老几套,任谁都要厌,还是肯为她一掷千金来得实在。

    做完,顾先生满意地拍拍她的脸蛋。

    谭碧咯咯直笑,半裸着身子,却有意学婴儿的模样。

    她好一通撒娇,顺手捋走男人手腕的名表,又叫他许下百乐门舞厅的位置。末了,不忘拍拍手,叫堂下花枝招展的水嫩姑娘们过来替人捏肩捶背送茶点,没准被看上,转手出去,又能榨点新油水。

    送人离开,已是夜里七八点钟。

    谭碧想起苏青瑶托自己转告贺常君的事,便换上睡衣,去给他打电话。

    电话铃兀自响了会儿,没人来接。

    谭碧拿着听筒,耐心地等。

    过不久,那头接起。

    “喂,这里是维安诊所。”

    谭碧歪头,夹住听筒,突然捏着嗓子叫嚷起来。“哎呀,哎呀!难受死了!我没有男人——难受死我了,这可怎么办呀。郎中,想男人的病要怎么治啊!”

    那头沉默良久,长吁一口气,无奈又正经地回复:“谭小姐,这么晚还不睡,是有急事吗?”

    谭碧噗嗤笑出声,缓了好一阵才镇定下来。

    “贺医生可精贵,没事不能给你打电话。”她调笑。

    “我不是这个意思……”贺常君顿了顿,忽而脸红。“谭小姐,您少捉弄我。”

    谭碧轻轻说:“等什么时候,你这不识趣的家伙来嫖我,我就不捉弄你了。”

    她说完,对面却不接话,听筒细微的电流杂音里隐约传来男人的呼吸声,谭碧的心冷不丁一紧,似是被这漫长的寂静逼得略有些慌,又有些痒,总之,很怪。

    “好了好了,跟你说正事。”她连忙开口。“阿瑶打电话给四少,没打通,就托我来带话,大概说四少办的报纸有毛病,想问是他的意思,还是学生的。”

    “行,我回去了问他。”贺常君说。“哦,谭小姐,我在南昌路那家小书局定的报纸,你替我拿了吗?”

    “取来了——你着急要?”

    “没事,不着急,我就问一声。”贺常君嗓音不自觉低了几分。

    “那没别的事情了?”谭碧似有意,似无意地对他这般说。她讲话,总有股懒洋洋的骚狐狸气,带着苏州人的软糯口音,尾音上扬。“没别的事,我可挂了啊。”

    对方不解风情。“嗯,你早点休息。”

    说罢,挂断。

    谭碧愣在原处,眉头缓缓蹙起,又渐渐平缓。

    最终,她发出一声轻笑,仿佛朦胧微雨笼罩下,枝头鲜亮的喜鹊。

    至于贺常君,他面对着放回电话机上的听筒,长长呼出一口气。也不知在想什么,面色凝重,玳瑁边的眼镜架在鼻梁,镜片微微反光。

    他抿唇,忽而将手伸进抽屉,拿出一盒火柴,又翻出一个走停的旧怀表,棕黄色的壳子盘得甚是光亮。

    贺常君摁开怀表,对着电灯泡,隐约可见内侧镌刻两串长短不一的线条和小点,密密麻麻。从右到左,半圈,从左到右,又半圈。

    他看了几眼,又关上怀表,塞回抽屉。

    紧跟着,他打棉布长衫的夹层里取出一张皱到不成型的纸条,其上赫然写:加紧组织群众政治斗争,加紧宣传武装夺取政权。

    他盯着它,两手划亮一根火柴,镇定地点燃。

    驱车回到公寓,贺常君开门,瞧见于锦铭正在打电话。

    他赤着脚,西裤扎着丝质衬衫,可能是要去洗漱前,接到了电话,袖管一直撸到胳膊肘,胸前一排纽扣,开到了腹部。他那不太显的棕金色短发,被顶头的电灯泡直直照着,底下的黑棕托着一片暗金,恍如浮光。

    于锦铭听到响动,也抬头看向室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大哥,爹是什么个态度?”他转回去问。

    贺常君见状,走到于锦铭身侧。

    这时,他又讲:“放心,我年底肯定回南京,已经跟小队长打过招呼了。报纸这事我能处理,你多注意身体。”

    他聊完,抬起头望向贺常君,道:“你怎么才回来。”

    “去丝厂做义诊,忙到现在。”贺常君说。“于锦城有什么事?”

    “没什么,就我那个健康报出了点问题。学生们也不晓得从哪里征来的稿,看里头骂得痛快,铁了心要印刷出去。结果今早被有心人传到市政府了。”于锦铭耸耸肩膀。“还好被我哥的熟人及时截下,一个电话打到总统府,通知了他。我紧急去撤,发出去的量不大,勉强止损。”

    贺常君啧了声。“这招够阴的。”

    “可不。”于锦铭挑眉,两手插兜。“老阴逼一个!”

    “我本来也要和你讲这件事——苏小姐今儿看到报纸,想提醒你的,你那会儿大概是出去撤报了,没接到电话。她后来打给谭碧,谭碧又转到了我这儿。”

    于锦铭听了,牵起唇角,细不可闻地念了一句。“她心里有我……”

    贺常君没听清他的嘟哝,继续说:“锦铭,你在上海结仇了?还是有人对于将军有意见,牵连到你——”

    “我在上海的对头还能有谁。”于锦铭扬起脸,微笑道。“都说是老阴逼了。”

    贺常君愣了愣,反应过来,语气顿时带了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那你打算怎么办,回南京去?我早说过,你跟苏小姐不行的,她是有夫之妇,你不听,非往跟前凑,就找死!”

    “说什么呢,常君,我是会当缩头乌龟的人?”

    于锦铭说着,就近拖过一把椅子,将椅背朝向贺常君,自己反向骑着坐下来,两条手臂挂在椅背。

    “我爹从小教育我——不怕打架,就怕打输,打赢吃糖,打输挨揍。”

    贺常君推了下眼镜,不答话。

    于锦铭以为他是嫌自己说话太过轻浮幼稚,揉揉鼻子,正要站起。贺常君上前一步,两手压在椅子左右两角,居高临下地看向于锦铭,浓眉下大而干瘪的眼睛,似是闪动着异样的光。

    “我听女工们说今年纺织业行情不好,可能裁掉一批冗员,工钱也推迟好几个月了。”他低声说。“你倒不如劝学生把精力转到这上头,总比口无遮拦地骂政府好。”

    于锦铭笑了一笑,道:“别说了!他们还在为我下午紧急撤报的事生气,骂我是小瘪三,是政府走狗,叫我把资助的脏钱全收回去——可不敢触霉头。”

    贺常君收回手,交叉在身前。

    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他轻轻问他:“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资助学生?”于锦铭胳膊肘支在椅背,手心托脸,笑着回答。“常君,我不是早跟你说过,我这人做事从不后悔。”

    贺常君极低地垂下头颅,又猛得高高仰起。昏黄灯影下,他清瘦的身姿像一支飘荡的芦苇,弯下去,仰起来,眼眸深深凝望着天花板。

    “怎么,工作不顺心?”于锦铭问。

    “嗯,不顺。”贺常君也抽一把椅子,在他对面坐下,慢慢地说。“这世上人太多,虽同是学医,但总归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行径。锦铭,你了解我,我有一套自己的准则,可有些同行,你说错,他确是照着书本理论给人治病,但你说对,我却如何也看不惯……所以我这几日总想,也许大同社会,终归只存在于人们的幻想……”

    于锦铭宽慰:“常君,你少自寻烦恼。上海待不下去,我们大不了改换阵地,回南京,我替你找门路。钱不是问题,反正我有一口吃的,肯定分你半口。你医术精湛,只是缺少契机。”

    “或许……”贺常君看看友人,垂眸。

    于锦铭见他这颓丧模样,心中颇不是滋味。

    他站起身,调转话题。“吃饭没?我发现一家馆子,铁锅炖做的不错。”

    贺常君摇头,也起身,随他出门。

    八点后这一片市民区限电,故而各家纷纷点起煤油灯,天幕漆黑,闪着星点,踱步其中,只觉周遭一切皆是晦暗不明,看不清前路。

    于锦铭与他并肩走着,忽然,两人听见身旁的窄巷传来哐啷哐啷的声儿。于锦铭朝声源望去,恍惚瞧见一个佝偻的人影提着铁桶,一歪一扭地朝巷内跑。紧跟着,一个老阿公推开门,抄起布鞋,吊着嗓子冲黑影骂:“他娘的!共党的传单贴我大门上了!”

    于锦铭觉得可乐,一下笑出了声。身旁的贺常君似是被他感染,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两人各笑各的,却也笑作一团。

    第五十一章  热风 (下)

    隔了几天,贺常君要去丝厂通知体检结果。于锦铭这头跟学生们的矛盾还在僵持,又没等到苏青瑶的电话,便主动提出跟他一起去工厂。

    年轻人的热血冲上头甚是吓人,尤其他们知道于锦铭父亲属奉军后,更要反过来大骂他是卖国贼之后,一脉相承地爱惜性命,不肯为这个国家坐牢。

    于锦铭不屑辩解。

    他众星捧月惯了,素来不在乎别人的议论。

    驱车抵达丝厂,映入眼帘的是一道红砖墙,活像个口袋,将厂房整个兜进去。进厂的铁门有两个请愿警驻守,二人拦下轿车,看过贺常君出示的证明,相互一点头,准许放行。

    驶入,一条笔直的水泥路展现在眼前,主路两侧是棺椁似的四方建筑,其后蔓延出几条小道,连接着低矮的建筑群。贺常君给于锦铭指了几处,告诉他哪里是工房,哪里是饭堂,最规整的灰黑色砖石建筑是车间,分单双数,东边是一三五厂,西边是二四六厂,但他没进去过,所以也讲不清具体情况。

    他们停在一栋洋房前。

    里头一等的纺织工程师说厂房的管事在第三车间,两人只得再转出去,到厂子里找。刚进门,大团滚热的雾气猛扑过来,于锦铭挥了两下胳膊,驱散在面庞撕咬的水蒸气。一片片吊在头顶的电灯照得车间内通体明亮,伴随轰轰的机械运转声,仿若身处雷云之中。

    这时候,汽笛突得发出两声呜呜地吼叫,继而是一声尖锐的口哨声。

    车间一阵骚乱,但很快,吞云吐雾的纺纱机停止运转,女工们谈话声逐渐上涌,叽叽喳喳地响。于锦铭抬头,透过未散的水雾,看见二层亮着的办公室出来一个男人,宽大的成品西服上是一道一道的皱纹。

    “大伙应该都听说了,由于国外丝织品跌价,小半年来,这几个丝厂一直在亏本。所以咱们厂打下月起,工钱打九折,日延长工时两个钟头,改成五进七出,多两个小时。”他伏在栏杆上,冲下头说。“但不要灰心,大老板还是很公道的。他讲了,接下来半年,要在各个厂房间开展比拼,做得好做得多,那就有奖金。多出的两个钟头也不叫你们白干,正常算工钱,多劳多得,肯干的,赚的保证比从前多。”

    有不服管的呛了句。“少他妈放屁,要扣钱直说……”

    “能干就干,不干就滚蛋。”男人顿时发了怒。“现在这个行情,各个厂都在裁员。大老板还留着你们这帮好吃懒做的东西,已经是发善心了。这里不养闲人。”

    他刚说完,周遭巡视的女荡管一个健步上前,将适才抗议的女工揪出队伍。是个小姑娘,穿褪色的湖蓝色短衫和灰黑色长裤,看个头感觉十四五岁,勉强跨过童工门槛。她怒视,两手冲荡管抓去。荡管也不客气,提起她的胳膊,一脚踢向后腰。

    于锦铭皱眉,上前半步。贺常君下意识拉住他的胳膊。于锦铭回望,摆摆手。贺常君放开他,他两手插兜,沉默地站在原处。

    “我再说一遍,能干就干,不干就滚蛋,越远越好!”男人重复。“所以能不能干!”

    似是被威慑到,人群间稀稀拉拉冒出几声应和。“能干……”

    “大点声!”

    “能干!”应答的音量骤然大了,个个像嗓子眼里糊了一口血痰。

    “行,回去干活。”他满意地点头。

    贺常君趁机举起胳膊,叫了一声。管事这下注意到贺常君,指了指自己的办公室。纺纱机重新开始运转,细雪般的棉絮与滚滚浓雾呜得一声,吐到到处都是。

    于锦铭随贺常君去二层,低头望向车间内的女工们,一个个并肩圈在车间里,手中划过一根根纱,一根根线,看去,不像人,像关在围栏里的猪猡。

    每日大约四角的工钱,干十几个钟头,这样少的工资在上海讨生活,如何买得起房,做得起新衣,弄得到饭吃呢?但转念一想,外头想进厂进不来,最后流落街头成了地痞流氓,或是暗娼野妓的,也很多。

    再往上,浓雾模糊了他的视线。

    贺常君无意久留,从随身的手提箱内取出检查报告,递出去。此次体检由几家诊所联合举办,主要针对未满十四岁童工的体格检查,包括身高体重、心肺功能、呼吸道、淋巴腺等,还有车间工人里泛滥的性病。

    “贺医生辛苦。”管事很客气。

    “我刚才听你说今年丝织品销路不好,这方面是不是要降价?我最近打算重装一下寓所。”贺常君有意无意地问。

    “主要是外销,国内市场还是日企占大头。”管事说。“大老板前几日开会还讲,美国股市崩盘后,整个市场都颓废了,到今年也没好转,再加打沪战……”

    说罢,他又望向于锦铭。“这位是?”

    “于锦铭。”说着,他主动伸手。“学飞行的。”

    “航空工程?”

    “飞行员。”

    “啊呀!失敬失敬。”管事赶忙起身与他握手。

    于锦铭笑笑,随口问:“对了,你们大老板是谁?没准我还认识。”

    “我们老板也刚转到上海,工厂主要在杭州。”管事道。“姓徐,宁波帮里的徐老板。”

    “徐志怀?徐霜月?”

    “呦,您知道。”

    “知道,怎么不知道。”于锦铭灿烂地笑起来。“我跟他啊——那可不是一般的熟。”

    管事不知其中曲折,顺势奉承了几句场面话。

    没旁的事,贺常君交掉报告,二人便打道回府。

    走出车间,于锦铭缓缓收敛了脸上可亲的微笑,若有所思。贺常君猜他是在想厂里的事,可拿不准他究竟是什么个主意。一时间,车内气氛显得相当凝重。

    回公寓,于锦铭问贺常君去不去沙逊大厦吃饭。贺常君并不饿,但也放下提包随他出去。两人简单点了几个菜,于锦铭要一瓶可口可乐,又问贺常君要不要来一瓶。

    “喝不来,”贺常君摆手。“跟咳嗽药水似的,我还是爱喝茉莉茶。”

    于锦铭笑道:“常君,你真的各方面都很中国人。”

    “你不讲东北话?”贺常君白他。

    “我从前在哈尔滨嘛。”于锦铭说。“所以刚被我爹接回去的时候,真不习惯,突然多出许多规矩压在身上。现在到了南边,规矩更多。”

    “起初我听说你一回国就跑去航校参军,还吓了一跳。感觉就你这种自由散漫的富家子,熬不住军校的苦日子。”

    “主要是巴黎高师待不下去,政治太难学。”于锦铭笑笑。“刚好我哥来信,提到少帅计划入关,我想想与其在国外虚度青春,不如回国参军。再说,我不学得挺好。”

    贺常君不可置否地点点头。

    “就是我爹着急。大哥先天心脏有缺,打小就病恹恹的,跟嫂子成婚六七年了,没一点动静。我又要去当空军,上战场,九死一生。毕竟,学校可立着一块碑,刻——我们的身体、飞机和炸弹,当与敌人的兵舰和阵地同归于尽。”

    贺常君瞥他一眼,心想:要是于将军知道你给他找的儿媳是别人的老婆,非气得拔手枪捅你嗓子眼。

    两人闲聊着,仆欧们端菜上桌。

    于锦铭撬开可乐玻璃瓶的瓶盖,砰的一声脆响。

    “过十年,最多二十年,人人都会爱喝这东西。”他道。

    “五十年还差不多。”贺常君端起碗,喝他的茉莉花茶。“得要五十年,全中国才能生出足够多你这样又中又洋的摩登小子。”

    于锦铭还是笑。

    吃罢饭,于锦铭付完账,两人从大厦出来。附近有个老妪挎着篮子蹲守,见两个衣着光鲜的年轻人走出来,急忙迎上前。像来乞讨,于锦铭手伸进裤兜,都预备掏银角子了,结果她掀开竹篮上的白布,拾起一根篮内的香烟,嘟嘟囔囔地将里头掺的白面儿展现给他看。

    于锦铭蹙眉,连连摆手。

    兜售白面儿香烟的嬷嬷仔细打量起于锦铭,看他偏棕的发色和琥珀色的眼眸,误以为是洋人,在忌惮公共租界的英国巡捕,连忙背过身,冲他比划手脚。“You know, I know,巡捕不 know,他不 know。”

    于锦铭无奈:“不用不用,我不抽,你找别人去。”

    嬷嬷直勾勾盯着他,缩着手,冷不丁来了句:“哎呦,小洋鬼子会讲中国话啊。”

    说罢,挎着竹编篮子悻悻然走了。

    一旁的贺常君笑得前仰后合,拍拍他的肩膀,调侃:“不错,小伙子国语说挺好。”

    于锦铭抬腿踢他,回敬一句:“去你妈的!”

    谁也没再主动谈起工厂发生的事。

    也是,要看穷人,出门就能看。方圆百米的流浪儿,靠捡阔少指缝里没抽完的烟头为生,韭菜似的,割掉一茬老的,过两天立马长一茬新的。

    地大物博,盛产苦命人。

    往后两三天,于锦铭跑了几趟外头。贺常君忙于义诊,又跑了几趟联合会,没空盯他。过几日,贺常君处理完事,闲下来,收拾起客厅桌面堆放的报纸,突然瞧见于锦铭先前资助学生办的报,专开一期版面报道纺纱厂工人的健康问题。正巧,于锦铭要出门,贺常君及时叫住他,问他报纸的事。

    “别瞎说,我可什么都没干。”于锦铭边说,边套外衣,西服的腰线风流又夸张,斜斜收拢下来,近似 X 形,勒着他的细腰。“学生干的事情,跟我没关系。他们还在写文章骂我呢。”

    贺常君放了报纸,顿了顿,还想问他什么。他却一理衣领,拧门而出。

    “你干嘛去?”贺常君喊。

    “走了。”于锦铭折腰,眼眸含笑道。“我要去见她。”

    话音方落,跟一阵狂风似的,他匆匆下楼去找自己那辆斯蒂庞克轿车。

    第五十二章  蝉翼为重,千钧为轻  (一)

    苏青瑶不知于锦铭要来,也巧,徐志怀难得工作日休息在家。

    自从降薪布告张贴,纱厂内的局势一日比一日紧张。

    苏青瑶拨开窗帘朝外望,频频瞧见有法租界的印度巡捕在这条马路巡逻。她记得上海早前有几场工人运动,应当是民国十四年,听父亲讲是日企跟棉纱工人起冲突,手枪打死了十来个人,后来学生们联合工人在公共租界游行,又死了七八个……

    她知道徐志怀有难处。

    并非他经营不善,决意降薪,而是整个行业受国外影响,联合起来决定压低薪资。眼下保全工厂,等经济回暖,民族纺织工业便还有希望。同行的前辈一致决定降薪,倘若独他一个唱反调,日后在商界还混不混?

    可转念想,自己读书时,出去给有钱的小姐们做家教,有一学期找到的主人家异常苛刻,总说这不好、那不好,期末结课时故意赖账,少给了八块大洋,气得她两天没睡着觉。

    这样一思量,面前的男人便又令人恨得牙痒痒了。

    主管好几次打电话到家里,说厂房里可能有人在蓄意鼓动工人冲厂,具体是谁,还在找,这些乡下来的贱骨头,一旦结成同盟,嘴巴会很硬,轻易买不通他们。

    徐志怀听完,决定先给高级工程师放短假,继而依照绩效排序,不但撤销对车间熟练工的降薪,还反过来涨了三角。并叫人事再三声明,此次内部组织整改是针对普工的业绩考核,最后叫管理部的一干人抓紧时间解决。

    不管是用租界的巡捕,还是青帮的打手。

    三天之内,整顿工厂,解决不了就滚!

    两日转眼过去,明早,便是给管理层的死线。

    徐志怀本打算待在家里,待天转阴,又放心不下,想着还是去工厂瞧瞧。苏青瑶适才嫌热,在洗澡。他在楼下唤她几声,过了会儿,没见她应,正要上楼,忽听电话铃响。

    他以为是厂里来电话,转身去接,举起听筒,“喂”几声。

    那头闻声,发出一声短促的“啊”音,是个男人。但他很快就把声音咽回肚子,不再说话,呼吸声伴随杂音传来,僵持几秒,啪嗒一声挂断。

    徐志怀狐疑。

    刚巧,苏青瑶洗完澡出来。

    她长发披散,面颊与睫毛都湿漉漉的。因为在家的缘故,只穿一条井天蓝的衬裙,垂落至脚踝,并不招摇的胸脯像未开荷花的顶端,有两点尖尖的蒂头顶着丝绸。

    “志怀,怎么了?”她扶着二楼的围栏,朝下问。

    “刚才有个没声音的电话。”徐志怀仰头看她。

    “没声音?”

    “嗯,打过来不说话。”

    “谁家打错了吧。”苏青瑶随口应着,摸着扶手下楼。“你要出门?”

    “去厂里瞧一眼。”

    苏青瑶发出一声长长的“哦”。

    她扭身站着,手臂撑在楼梯扶手的末端,脑袋一会儿低,一会儿仰,孩子气十足。后颈有痱子粉的痕迹,两手两脚也擦了,从面颊到脚踝,通体雪白。

    徐志怀看她,简直像看打哈欠的小猫。

    他上前,搂住苏青瑶的腰,下巴蹭蹭脸蛋,轻轻念了句:“霄飞练。”

    苏青瑶浑身发痒,压根没听清这男人自顾自嘀咕了什么东西。她蹙眉,小手埋怨地推推他,道:“烦人,要去工厂抓紧去。”

    徐志怀记挂着那一通电话,心悬悬的。

    他想,该不是罢工的工人打来示威?但再想,又感觉不是。兴许是男人的直觉,他总觉得那通电话跟于锦铭有关,可他又不信那二世祖胆量有这么大,竟敢电话打到丈夫家里来勾引他夫人……

    徐志怀思来想去,实在放心不下,便叫她换身衣服,跟自己一起去丝厂。苏青瑶从没去过,想着增长见识,便也答应。

    两人进到纺织工厂,几个车间的主管瞧见徐志怀,脸白了一瞬。徐志怀看他一眼,做了个手势,主管心领神会,立刻躬身请大老板进办公室,向他汇报工作。苏青瑶也在里头待了会儿,听他们聊罢工。

    管事交代,眼下闹得最厉害的,是闸北,听说已经到砸玻璃、砸纺纱机器的地步。这些工人,要没人当出头鸟,个个都不吭声,可一旦有一撮人闹起来了,剩余的人多少觉得自己也应当沾点好处。

    徐志怀听完,一言不发。他拉开抽屉,取出金丝框眼镜戴上,继而看了眼苏青瑶。苏青瑶猜他是想避开自己谈工作上的事,便起身,说去走廊散散步。合门,苏青瑶紧贴门板,隐约听里头说警察厅、扣人之类的话。

    她听了几句,往后实在不清楚,也就放弃。

    供高级职工上班的独栋洋楼甚是冷清。

    苏青瑶漫无目的地走着,眼前突然闪过一道鬼祟的人影。她叫了声,那人不停。苏青瑶下意识加快步伐,跟上去瞧,结果看到一个提着水桶的小姑娘,应当跟小阿七差不多岁数,黑且瘦。

    女孩看见她,也吓一跳,脚一抖,踢到了水桶。

    “要吃糖吗?”苏青瑶见状,从手包里摸出一块油纸包裹的糖块,轻轻塞进女孩手中,“我请你吃梨膏糖。”

    女孩瞪着眼,一口气将整块糖塞进嘴巴,腮帮子鼓鼓的。

    “你是来应聘打字员的?”她含糊地问。

    苏青瑶摇头。“不是,家里人过来办事,我顺道来看看。”

    “今天只有一辆车进厂,”女孩嘎吱嘎吱咬着糖果,眼皮一翻,语气很粗鲁地说。“哦,我知道了,原来你就是徐粪桶的婆娘。你们来干什么?是要叫巡捕来抓我们吗?我告诉你,我们一点也不怕!”

    苏青瑶脸色微微发白,不知如何回话。

    女孩使劲咬碎糖果,甩甩头,提着水桶背对她走了。

    苏青瑶留在原处,呆了好一会儿,方才转身回去。

    约莫过去半个钟头,徐志怀谈完事出来,阴沉着脸,几个管事的脸色也都不大好看。苏青瑶迎上去,徐志怀见她,神态勉强缓了缓,可依旧很吓人。

    等坐上汽车,他似有话想对苏青瑶说,苏青瑶也有事想问他。

    二人欲言又止之际,车缓缓发动,开到工厂门关,忽的,远处响起一声嘹亮的口哨声!

    苏青瑶浑身抖了一下,忙不迭朝窗外望。她看见四周江潮般卷起人们的呼喊声,一浪接一浪,纺织厂的工人们蜂拥而出,个个手里提着粗长的物件,但跑得太快,她辨别不清。

    这百来人将汽车团团围住,土黄色的脸、手、脚,一截截地展露在透亮的车窗前,挥舞着,如同黑云压阵。还有她们手里的铁水管、斧头与棍棒,狂乱地砸在车上,伴随一张张黑瘦的脸,雷阵雨般,发出阵阵轰鸣。

    苏青瑶反应过来,先前那个清扫的女孩,是来替罢工委员会打探消息的。

    徐志怀拧眉,本能地侧身,将妻子抱入怀中。

    “别怕。”他道。

    苏青瑶心里乱的很,搞不太清降薪与罢工之间的是非对错,唯有沉默。

    外头在喊——

    “我们要工钱!要补贴!”

    “恢复六进六出工时!”

    “打倒徐粪桶!打倒总商会!”

    “先生,”司机转头,右手放低,暗暗指向轿车内的暗舱。

    里头是枪。

    徐志怀抬手,朝下压了压。

    司机会意,默默将右手收回。

    徐志怀垂眸,轻柔地吻过怀中人的粉腮,叮咛道:“别出来。”

    说罢,他皮鞋抵住车门,躬身,硬推开车门。

    纺织女工们似是被他主动出车门的举动惊骇到,下意识齐齐地退后一步。

    徐志怀自若地走到驾驶座旁,敲敲窗户,司机点头,立刻鸣笛两声。尖利的喇叭声刺破人潮,这下,嘈杂的工人们渐渐停止了呼喊,摩肩接踵地挤在一处,要看看这个粪桶放什么屁。

    “谈,可以,派代表出来跟我谈。”徐志怀朗声道。“我妻子还在车里,她身体不好,没必要这样吓唬她。”

    女工们听了,左看右看,一阵短暂嘈杂过后,乌泱泱的人群里推出一个年轻女人。

    这是厂里学问最好的女工,念过小学。

    “你是工会代表?”徐志怀抬眸看她。

    “对,我是代表,这是我们自己建的工会!”女工涨红了脸。

    “行,”徐志怀轻笑,“跟我进去吧。”

    年轻女人深深吸气,拎起胆子,转身从身旁工友手里抄来一柄短斧,提着它,气势汹汹地跟着徐志怀进了办公室。

    第五十三章  蝉翼为重,千钧为轻 (二)

    极开阔的一间屋子,摆放一张长到霸道的办公桌,两组沙发,三把座椅,再无其他装饰。墙壁亦是空落,唯独左侧正对沙发的地方挂了一幅秀气的簪花小楷。

    那女工识得几个字,依稀辨出一句“记当日门掩梨花,翦灯深夜语”。

    徐志怀快步走到窗边,望了一眼停在门关的林肯轿车。

    人潮将汽车堵得水泄不通,个个手拿武器,七嘴八舌地乱嚷,好在暂时没有暴动的迹象。

    他蹙眉,转回头对女工代表说:“把斧头放下。”

    女工心生警惕,后退半步,反道:“我不跟你废话,就问你,工人们的条件你答应不答应!”

    “倘使我一条也不答应,你们预备怎么办。冲厂?”徐志怀肩头倚在窗楞,目光时不时瞥向窗外。“砸了我的厂,传出去,往后哪个厂子敢用你。你在老家的爹娘,你的儿女,都不管了?”

    “徐粪桶,你少威胁我们!”女工抡起斧头,示威般挥舞两下。“我们一天干十个钟头,从天亮到天黑,不吃不睡给你干活,结果你们说降薪就降薪,说裁员就裁员!我们却连一毛钱都要从牙缝里省出来!你们这些老爷,拿钱去嫖舞女,去养姨太太,去当官的跟前溜须拍马,却连每天上工多出的一角钱补贴都不愿给我们留!我告诉你,这件事要不解决,丝厂的姐妹们永远不上工!”

    “不,我从头到尾,没有一句话是在威胁。”徐志怀淡淡道。“你在我这干,起了矛盾,市政府偶尔还乐意发点善心来调解。等我破产清算,厂子转手给外国人,死生就不是你们说了算。到那时候,谁还会给你们撑腰?”

    女工紧握斧头,一张脸紫红,嘴唇却渐渐失了血色。

    她脑海里盘旋着学来的“术语”,“自发的斗争”、“直接革命的形势”之类的话,可满嘴话堵在嗓子眼,说不出来,兴许是因为连她自己也没搞明白这些词句究竟代表什么含义,又或许正如徐志怀所说的,没人在背后给她撑腰,说什么话都不够硬气。

    徐志怀眼皮微抬,打量起女工的神情。

    降薪这事,他本就是为了护同行前辈们的利益,才趟的这趟浑水。手头的几家纺织工厂,虽利润大不如前,但仍勉强处于收支平衡的状态,没必要跟闸北似的,非逼着工人搞罢工。可她们放冷枪,把这事牵连到阿瑶身上,着实有些将他给惹恼了。

    “降薪的部分,我可以用工厂福利的形式贴给你们,至于工时,没得谈。”徐志怀双手插兜,冷淡地开口。“还是那句话,干得了就干,干不了滚蛋。不光指你,也指我。你们要在这里干得要不满意,就卷铺盖滚蛋。我也一样,假如下半年丝织品的销路还打不开,我关厂走人。”

    徐志怀说着,朝女工的方向踱了两步。他的个头在国人里算是高挑,又是阔肩膀,但并不蠢笨,倒像一座铅灰色的枯山,巍巍然立在人跟前。

    女工面对他,心有些慌。

    当老板的关厂,兜里还有钱,她们这些穷人,工资全拿来吃饭了,哪还有存款供她们待在家里享福。

    这个厂不要,那个厂不要,找不到工作,赚不到钱,人就活不下去。

    不过她是个女人,和有力气的男人落魄到一个地步,纷纷去做地痞流氓,指使一帮流浪的小孩蹲在电影院门口偷钱包一样。女人实在过不下去了,还能当公娼。妓女来钱快。可她模样不算漂亮,嘴巴也不会哄男人,大概率要去窑子里。听说那里的女人一晚上要接二十多个客人……天啊,这不得把命丢了。

    不行,她不能没有这份工作。

    “补贴怎么搞,”女工抿唇,斧头朝下压了几寸。

    徐志怀道:“一部分涨米贴,一部分变作开工的激励奖。”

    “放屁!奖金本来就是我们的工钱!”

    徐志怀轻轻笑了声,说:“从来没有什么你们的钱,只有我的钱。机器是我出钱买的,工厂也是我出资盖的,包括你们住的宿舍和饭堂里吃的饭。我拿钱买你们过来给我干活,你要觉得自己值钱,大可去别家干活换大洋,我也没跟你签卖身协议不是?”

    女工听了,紫红色的脸透出些许青白。“你、你米贴涨多少?”

    “一成。”徐志怀走回窗边,右手搭在窗沿。

    人潮还拥堵在门口,纺织女工们簇拥着中央的轿车,如同蚂蚁围住一粒四方的糖块。

    徐志怀望着,短暂地分神一瞬。

    他想起,七八年前,自己大抵也像这样,淹没在人群中。那时候罢工为政治多,但有时政治,又像极了谎言,给人以希望,又带来失望。

    身在其中,如烈火焚身,遥遥俯视,不过昙花一现。

    背后,女工握紧短斧,想抡起胳膊,劈死眼前这个恶毒的男人,可她打了个颤,想起儿女与父母,又觉此物足有千斤重。

    她内心挣扎许久,最终,嘴唇动了一动,哑着嗓子说:“不成,不成,还得再涨一涨。徐老板,我们也要过日子。”

    “三成,我的底线。”徐志怀缓缓吐出这个他早已准备好的答案。

    女工再度陷入沉默。

    房内,谁都没有话,一派死寂。窗户开着,隐约有风。层云席卷,天渐渐转阴,徐志怀倚在窗边,始终注视着人潮,工人们交头接耳的声音涌上来,听不清,像在呜呜地叫。

    良久的无言后,女工开口:“这件事,我要回去跟工友们先商量商量。如果大家不同意,我们会跟你抗争到底。”

    “如果不同意,我会考虑直接关厂。”徐志怀道。“关厂的损失可比你们一天天罢工来得少。”

    “不用你提醒,我会跟工友们说的。”女工咬牙。

    徐志怀不语,余光朝她瞥去。

    他的眼神里含着轻微的嘲笑,嘲笑她们,也嘲笑自己。

    窗户的木头缝隙里爬出一只黑蚂蚁,沿着男人搭着的无名指,拾级而上。恰好,徐志怀收手,目光扫到手背上攀援的黑点。他顿了下,甩掉了它。

    “行,既然这样,你就回去——”

    话音未落,管事打开房门,冲徐志怀道:“先生,先生,来警察了。”他话音带喜,想着警察过来,把这些不识好歹的娘们儿统统抓进去。

    不料徐志怀脸一黑。“谁他妈报警的!我叫你们报警了吗?”

    “没,先生,不是我们……”

    恰在此刻,远方传来两声枪响。

    第五十四章  蝉翼为重,千钧为轻 (三)

    苏青瑶独自留在车内。

    伴随两声尖锐的枪声,她看向窗外。紧凑的人群骤然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呼喊。不知是谁先声嘶力竭地喊了句“他们是框我们的!警察来了!快跑!快跑!”话音方落,百来号人顿时乱成一团,各跑各的道儿,你推我、我推你,背对一众警察往工厂内跑,脚步踏得尘土飞扬,叫嚷声轰轰地连坐一片,像半空打起晴天雷。

    “不许跑!”领头的警察怒喝,又放了一枪。

    说罢,十来位骑警应着警笛声,策马而出,驱赶猪羊般去追四窜的女工们,想将她们围起来。

    只见一些动作利索的女工,提着手里的铁锹棍棒,一溜烟拐进小道。腿脚慢的,跑到半途就被骑警赶上,一鞭子抽到后背。又不知谁喊:“姐妹们,不要怕!跟他们拼了!”于是部分被围困的女工,慌忙举起手中的木棍、扁担、水管,甚至扫帚,发疯似的地朝门口的警察涌去。她们仿佛狂奔的野马所组成的海浪,脑后或长或短的发辫是飞扬的鬃毛。警察见状,不停挥舞警棍。他们顾忌社会影响,不敢真动枪。毕竟政府有政府的裤子要穿,这些宁波帮的大老板跟委员们走得再亲近,也只能算两边偶尔合穿一个裤管,临到关键,依旧是两条裤子。

    人潮彻底沸腾。

    苏青瑶紧挨着车窗,努力朝外望。

    司机也仿佛有些惊慌,但仍面不改色,说:“太太,你坐好,等警察把她们全抓进局子,就没事了。”

    苏青瑶脸微微发白,手扶着窗,没答话。

    两方很快扭打在一起。女工们仗着人多势众,挥起铁做的水管就朝对方砸去。

    领头的见形势不妙,再度鸣枪。

    砰!砰!砰!

    几声枪响在人堆里炸开,大家的耳朵都嗡得一下聋了。

    “不得了!不得了!要死人了!警察装子弹要杀人了!”人群中有好几张嘴叽叽哇哇地乱叫。紧跟着,骑警胯下的马受了惊,一声嘶鸣,划过震耳欲聋的喊打声。“跑!跑!跑!马疯了!”又是一声不知从何处钻出的大叫。不少女工听了,丢下武器,想趁乱跑走。另一些女工瞧见,慌忙去拉那些逃兵。

    一个说:“你跑什么跑,昨晚上开会,说好要统一战线,我们要团结一致,才能……”

    另一个打断:“警察都来了,还不走,去送死?你想死,你找死去,少拖累我。”

    正在这时,徐志怀携着谈判的女工代表和管理层下来了。

    剩余的纺织女工们看见徐志怀,纷纷调转方向,一拥而上将他包围住。

    “警长,”徐志怀维系着冷静的语调,抬了一抬手,朝领头的走去。“您怎么有空过来。”

    “徐老板,有人举报,你们这里窝藏了共党。”对面道。

    “您看您说的,”徐志怀微微一笑,却觉得有股冷气直钻脑壳,“最近各大纺织厂都在进行人事改革,立了点新规矩,工人们可能还不习惯,难免闹情绪。这纯粹是我厂里的事。再说,这都几几年了,上海哪还有共党。”

    “徐老板,您放心,我们绝没有为难您的意思。”警长答。“但这些人,我们肯定是要带走问话的,上头要走流程。”

    “这样吧,明天一早,我去找厅长,把事情解释清楚,免得您今天麻烦。”徐志怀揣摩着对面人的表情,缓缓道。“当卖我一个面子。”

    “徐老板,您这就有点不讲理了。”

    徐志怀噙着淡笑,侧身,指了指身旁的女工代表。“要么,您今天先带她走,了解一下情况。她是工人代表。”

    警长扫过徐志怀身侧那个瘦小的女人,沉吟片刻,勉强点了下头。“也行。”

    女工代表不作声,睁大了眼睛定定看向警长。背后聚集的工友们,彼此动着嘴唇说了几句不知什么的话,接着,她觉出后脊有股力量,轻轻推着她向前。

    “阿珍,你去吧,你去。”有许多人说。“你是我们的代表。”

    女人使劲咬咬牙,上前半步。“行,我跟你走。”

    警长挥挥手,示意两侧警员去给人上手铐。

    组织人被带走,余下的女工们待在原处,似还有话要讲。

    徐志怀无心理睬,示意管理层跟她们继续谈,条件他已经说得很明白,依上海的现状,到外面去,不会比这更好。

    他大步走向停在门口的林肯轿车。挡风玻璃完好,后车盖砸出了两个坑,前头一个,得送去修。徐志怀拉开车座进去,让司机赶紧开回家。他望向苏青瑶,叫了声她。苏青瑶不应,愣愣地转头瞥他一眼,脸惨白。徐志怀见了,心猛地一疼。

    到家,暮色连天,马路边联排的路灯照得洋房的石墙金黑交错。树影照在白墙壁,枝蔓青黑。苏青瑶驻足,突然觉得这些树影很像女工们的眼睛,一双双停滞在窗外。

    她失神,咀嚼起适才发生的一切,女工们黑瘦的面庞,部分模糊了,部分清晰的可怕,顿时,心头涌上太多感情。一些怕,一些慌,一些说不清的沉重。

    徐志怀怕她跌跤,臂弯始终护着她,走进铁铸雕花的大门。

    回到卧房,两人相对坐在矮脚沙发,静了许久。徐志怀剪了雪茄抽,苏青瑶心乱如麻,也想抽一根香,缓缓神,可当着徐志怀,她又不好说。

    徐志怀瞧出她的心思,吐出一口烟雾,去衣橱,从自己一件浅灰色西服的口袋摸出一包时下流行的女士烟,用打火机点燃了,递进她的指缝。

    “上回见这么大场面,还是民国十六年。”苏青瑶接过。

    “那年我们不是去杭州了?”徐志怀手臂撑着沙发的靠背,俯视着她。

    “你记错了,我们立冬成婚的。”苏青瑶吸一口,眉目缓缓地松下来。“春天的时候我还在读书。”

    “是吗,总感觉我们在一起很久了。”

    “那天,姆姆告诉我们,黄浦江有好几十万人在搞革命,鸣汽笛示威的声音传来,音乐教室的钢琴都压不住。”苏青瑶继续说。“第二天,住家的同学回来告诉我们,外头商场都不开了。后来等放课回家,我听弄堂里的老阿公说,搞革命的前后几天,许多电线杆子上挂着人头……”

    徐志怀不回话,指腹摩挲她粉白的唇。

    “你觉得她是共产党吗?那个女工。”苏青瑶的手指有些不听使唤,细烟在指尖发颤。

    “我希望她不是,”徐志怀道。

    “要枪决的吧,如果是。”

    “嗯。”徐志怀垂眸,凝望着她的发旋。“龙华寺那边不就是刑场。”

    苏青瑶仰头看他。“没必要闹成这样······志怀,你去同厅长说说,真死人了,对你名声不好。”

    “我没叫人报警,是有人在背地里搞鬼。”徐志怀沉声说。“现在就怕报界再过来掺和,要求社会局出面。这几年国外经济不好,又赶上年初打仗,万一社会局说走协商,两边谈判,叫这事拖个小半年,会有很多厂子撑不住,它们一旦破产,就会有更多人失去工作。”

    徐志怀好似回忆起什么,雪茄在他指尖燃烧,仿佛通红的火车信号灯。“从我的眼光看,办实业是很吃力的,可这个国家需要它。帮里的一些前辈从洋务运动挣扎到现在,为赚钱,也为做出点国货,不至于处处被洋人拿捏。但技术、机器、资产,处处不如,连缴的税也不同。除了耗费人力去弥补差距,又有什么办法。或许世上真有一条路,一个主义,能改变现状,叫我们赚到钱,又保护他们八个钟头的工时。可十多年了,我看不到······事到如今,能怪谁呢?怪中国太弱,怪世道太乱,怪你我生不逢时吗?瑶,很多事不是我们说了算。我能尽可能保住我们的家,已经很不容易了,真的。”

    苏青瑶旋身,正对他。“所以,志怀,要赶她们走吗?”窗外薄云掠过,月影摇摇晃晃。

    “你这样想我?”徐志怀反问。

    苏青瑶哑然。

    她不知道他会怎么做,毕竟他从来不说工作上的事。

    “瑶,不可以,唯独你不能这样想我。”他蹙眉,眼神凄凄的。一撇弯月,映进屋,照得他半边脸是明,半边是暗。“你是我的妻,我仅有的家人。”

    苏青瑶的脸庞被他的手掌心托着,喉咙也好似被提起,涩涩的,堵着嗓子眼,说不出话。

    她眨眼,慢慢落下一道泪。

    “爱哭。”他拭去妻子脸上的泪水,柔声道。“瑶瑶,听我的话,先回老师那儿住几天,好不好?等我把事情解决,再接你回家。”

    苏青瑶摇头。“不了,我去谭碧那里住。”

    徐志怀看着她,迟疑片刻,才叹了声气。“也行。”

    第五十五章  蝉翼为重,千钧为轻 (四)

    第二日一早,苏青瑶便收拾行李,坐车去投奔谭碧。

    天还蒙蒙亮,雾似蛇,又似缎,水汽浓稠处,能瞧见一缕缕晨雾倒吊墨绿的树梢,悬坠下来。苏青瑶提着行李箱,往公寓里走。她一路拾级而上,穿过窄道,到门前。屋内隐隐有话音,不等她按铃,门忽得朝内拉开。

    “啊,苏小姐,”贺常君连连退后。

    “贺先生,好久没见。”苏青瑶欠身。

    谭碧听见苏青瑶的声音,风风火火走出。她夹着烟,穿一条姜黄色吊带衬裙,半边胸脯挂在外头,如同两块刚出炉的奶馒头。大抵是刚睡醒,头发拿发网随意兜住,包在脑后。

    贺常君似是有意要避她,急忙侧身绕开门口的苏青瑶,匆匆下楼。

    苏青瑶摸不准他俩之间的事,转头愣愣问了句:“阿碧,你跟和贺先生······”

    “什么都没,别瞎想,他这人不行的。”谭碧将烟头凑到唇边,吹了吹,深灰的蒂头飘出一朵猩红的火花。“从没见过像他一样无聊的男人。”

    说罢,谭碧把短短的香烟往唇间一塞,抢过苏青瑶提着的行李箱,拉她进屋。两人协力将皮革箱内的衣物,挂进客房的空衣橱。橱内,拿铁丝绕环,挂着一串发黄的栀子花,苏青瑶摸了摸,发现早已干瘪。

    收拾完行囊,两人并肩坐在床畔,说了点不着边际的闲话。床太软,坐着坐着没了形,苏青瑶去客厅的沙发拿来两个靠枕,叫谭碧跟她上床,两人并肩倚着枕头聊天。谭碧问起女工冲厂的事,苏青瑶仔细同她讲了,出乎预料,她的态度显得很冷淡,兴许是吃过那样的苦,反倒不愿多听。

    临近黄昏,谭碧踢着高跟鞋过来,问苏青瑶去不去公馆玩,就是头一回发请柬请她去的那个,今晚有许多人在那边喝酒打牌。

    苏青瑶点头,答应了。她随便捡了身几何纹的旗袍套上,长发拿发带盘在脑后。收拾完去找谭碧,发现她还在化妆。谭碧换一身纯黑的旗袍,真丝料,薄得几乎透明,裙摆学西洋礼服裙,做成鱼尾。她个子高,走起路,摇曳生姿。

    苏青瑶倚门,想学好莱坞电影,冲梳妆台前扑粉的佳人吹个口哨。可惜她撮口“嘘嘘”两下,死活弄不出声儿。谭碧瞥她一眼,笑着仰起下巴,鸟鸣般,轻盈地吹出一声哨音。

    结伴坐车到公馆,帷幔内,爵士乐夹着清脆的洗牌声慢悠悠荡漾,原是一帮人已经搭好台子开始打牌了。今儿虽不是谭碧出面凑的人,她却自有主人风范,袅娜地上前,与组局的男人脸贴脸地打招呼。

    托徐志怀的福,苏青瑶见过这位男主人,搞金融的,很有钱。金融界的有钱,与干实业的有钱,是两个意思。徐志怀的富硕,是看得见摸得着,翻报表能看明白的。但在上海搞金融,多少沾点歪路,钱来得邪气。

    “啊呀,徐太太。”果然,他也认出了她。“稀客。”

    苏青瑶与他握手,笑而不语。

    “苏小姐是我费了好大劲才请动的贵客,弘祖,你可得招待好她。”谭碧道。

    “自然,”那男人微笑,俯身贴近谭碧耳畔。“我有多擅长招待人,你不知道?”

    “离远点吧,搞得我跟你多亲近似的。”谭碧发完嗲,挽住苏青瑶的胳膊,带她进包间。

    屋内有男有女,聚在一处,抽烟打牌吃酒。

    苏青瑶不会打,便叫佣人搬一把椅子,坐在谭碧身边观战。

    徐志怀倒是擅长打麻将。记得,她刚嫁过去的头半年,杭州的一些太太给她发过牌局的请柬。苏青瑶去玩了几轮,荷包里的大洋叮当往外丢。徐志怀看不过,抽空跟她一起去了趟,往后再也没有太太敢叫她打牌。

    这人搅黄了她的社交,回家路上还要嫌她手笨,捉牌都不利落,迟早叫人欺负。苏青瑶想,还用得着别人欺负,最能欺负人的不就是他吗?

    看了一会儿,苏青瑶觉得没趣,顿时犯了懒。然而谭碧正在兴头,她不好打搅,只得被拘在牌桌。恰在百无聊赖的时刻,门外进来一位黑衣白手套的侍从,说有人找苏小姐。

    苏青瑶以为是徐志怀发疯,找到这里来了,便意兴阑珊地出门。

    抬头一看,是于锦铭。

    “你怎么来了?”苏青瑶左看右看,眼神兜了一圈,才落到他身上。

    “常君说,上午看见你去找谭姐,”于锦铭始终凝视着她。“我白天有事,没能来找你。刚刚把事情搞完,打听了下,说谭姐在公馆搓麻将,我就过来了。”

    走廊时常有人来往,他们面对站着,显得相当客气。

    “你现在是跟谭姐在一块儿?”

    “嗯,暂时借住在她那边。”

    一对摩登男女挽着彼此,经过门前。苏青瑶怕两人离得太近,连忙退后半步。于锦铭也低下脑袋,佯装看表。

    等那两人嬉笑着登上楼梯,于锦铭走近一步,直勾勾盯着她,几乎要逼她将自己嵌进墙壁。

    “现在方便吗?”他问。

    苏青瑶眉眼低垂,不言。

    她颅顶吊一盏电灯,灯昏昏,照着青底几何纹的旗袍,仿若一个冰裂纹瓷瓶。手脚打旗袍里伸出来,小小巧巧,十根手指,微微蜷缩,粉色的指甲盖,肌肤泛着软黄金般的色泽。

    于锦铭见状,更进一步,手背似有似无地擦过她的小臂。身为混血儿,他皮肤白得过分,淡紫色的筋络浮在手背,指节分明。

    苏青瑶轻轻侧身避着他的手肘,皱着眉,又在笑,浑身像有小虫子在爬,巴不得变成瞎子,看不见他。

    “苏小姐,我现在是书寓先生盼恩客。”男人冷不丁说,话音带笑。

    苏青瑶轻咳一声,连忙道:“我要回去跟阿碧讲一下。”

    “去吧,我等你。”

    于锦铭说完,心里忽得埋怨起她:能住到谭碧家里,但就不来找我,电话也不打,嘴上说,怕那个男人发现,借口罢了,就是无情。

    一通数落完,于锦铭回过神,开始讨厌起自己的幼稚。

    苏青瑶转回屋内,伏在谭碧耳边,说要先离场。

    谭碧扬眉:“徐老板?”

    苏青瑶晃晃脑袋。

    谭碧意会,随即从手包取出门钥匙,塞给她。“你们去我公寓。按徐老板的个性,晚上十有八九要来电话,你千万别错过。”

    苏青瑶点头,接过钥匙。

    谭碧端详一下苏青瑶的脸,忽而直起腰,亲了亲她的脸颊。

    “玩得开心。”她说。

    第五十六章  芙蓉面 (一)

    苏青瑶苦笑。

    要真能如谭碧所说,一门心思寻开心,就好了。她在心里这般奚落着自己,走出包间。

    于锦铭靠着墙壁乖乖在等,听到开门声,眼睛亮了亮。他几步走到她身侧,想牵住她,又怕显得自己太蛮横,将她惹恼,只得收回手,微微弯下腰,叫低垂的影子黏着女人浅淡的两弯细眉。

    “去谭碧那里,可以吗?”苏青瑶轻声问。

    “好,我去取车。”于锦铭答得利落。

    他开车到门口,拉开副座的车门。

    苏青瑶提起长达脚踝的衣摆,扶着男人递来的胳膊,坐进去。她鲜少坐副座,起初只感觉视野开阔不少,待车发动,拐到川流不息的街道,一时间被夜里外出游玩的人群堵在中央。

    于锦铭摇下他那边的车窗,冲后头的汽车打手号,示意要左转。

    苏青瑶望向窗外,临街的电影院悬挂着一副巨幅海报,宣传新引进的好莱坞影片《第七天堂》。正当苏青瑶想仔细看看上头的英文字时,一个癞头摸着车窗,横插进来,挡住了她的视线。他沉默,不停敲打车窗,又拿破抹布在玻璃上挥了两下,继而伸出一张黄黑色的手,向她讨钱。恰在此时,前头拥堵的市民风滚草般随风穿过马路,于锦铭踩下油门,往前去。斑斓的颜色劈头盖脸泼洒过来,正照在她的面颊,是舞厅的彩灯。衣着俏丽的舞女们站在门口揽客,有的百无聊赖,抽起香烟。不远处蹲着两个小孩,等着捡她们没抽干净的烟头。苏青瑶眼前一花,耳畔人声嘈杂,周遭的一切瞬间变得极为混乱,万事没了方向。

    于锦铭侧目瞧她,见苏青瑶靠着车窗,也不同他说一句话,很是心不在焉,自己揣在胸口的心突然一慌,突突乱跳。

    他想起,自己昨天去找她,正好撞上她跟徐志怀出门。夫妻携手出门,郎才女貌,那么登对。于锦铭清楚,自己不该跟去,可没忍住,非要赶着去犯贱。倒不是爱看自己的心上人同那个男人恩爱的场面,就是肚子里盘着一股暗劲,促使他去比一比,较量一下。

    可越看,越恐惧。

    他远远瞧见两人从轿车下来,可能是那个男的突然说了什么特别可乐的话,她两肩微缩,缓缓露出柔软的笑意……一如对他笑。

    嫉妒。如火烧原野。

    所以他在警察局谈完事,回家听贺常君说苏小姐跟谭碧在一块儿,便不假思索地跑来。

    他一定要来找她,再多看两眼她对自己的表情……总归是不一样的吧!

    驶到公寓门前,于锦铭熄火。

    黑透的天,没有月亮的晚上,道边的树影连成片。他没说话。苏青瑶也不好先开口。两人静静的,沉默了好一会儿。路灯下,树影上,恍惚间瞧见一缕乳白的暑气,蚕丝般倒挂,看着看着,又疑心是反光的蛛丝,悬停半空。

    “饿不饿?要么我们在外头逛一会儿。”于锦铭轻声问她。

    苏青瑶想着谭碧的提醒,怕错过徐志怀有可能打来的电话,拒绝了。

    两人并肩上楼,挤着窄窄的楼道。推开门,像站在黑黢黢的洞穴口,光从廊道漫入。苏青瑶进门,弯腰脱鞋,于锦铭默默站在她身后。

    他看见曳地的旗袍摆里踢出一对高跟鞋,马蹄跟,鞋面镂空,搭扣不知是水晶还是玻璃,正扑闪扑闪地冲他挤眉弄眼。

    卸下高跟,旗袍拖到地板。苏青瑶翘起那只健康的脚,抖了抖。她没穿棉袜,裸足滑出丝绸,结了霜一般,在几何纹的波浪里翻滚。幽暗里,隐约瞧见脚趾泛着肉粉,仿佛白手绢上残留的胭脂,擦去了、干涸了,仍有妩媚的痕迹。

    于锦铭有一瞬的失神。

    紧跟着,他进屋,将房门合拢。

    哐当——

    苏青瑶眼前一黑,急忙转身,想叫于锦铭别把门关死,留条缝。可未等她开口,滚烫的吻劈头盖脸地扑上来。简直是被打了一闷棍,苏青瑶不觉身子趔趄,腿也软了。于锦铭见状,急忙托住她的背脊,右掌捧着后脑勺,稳稳地抱住她。

    她觉出对面温热的吐气喷到鼻尖,继而是一声极低的笑从喉咙里冒出来。他先碰了下唇角,又从边缘摩挲到唇珠,舌头舔湿她微张的唇瓣,钻到里头,暖烘烘的焐着她。

    于锦铭轻咬舌头,吸吮起她口中的津液。不知见他前吃了什么,丝丝缕缕的口津尝到嘴里,有酸甜的梅子味。他越发起兴,舌尖绕了个圈儿,钻到她舌根,灵活地卷起,勾得她不由张大嘴,发出急促的哈气声。

    热,湿,闷。

    黏腻的情欲溢出毛孔,人也要变作月光,溶溶地荡漾开。

    “放、放……”苏青瑶话不成调,全靠鼻音哼,语调格外软糯。

    于锦铭含着她的小舌,使劲嘬了下,方才恋恋不舍地松开。

    他抱起她,放到进门处的鞋柜上。自己侧过身,右臂环住她的细腰。接着,他头一低,隔着旗袍,薄唇吻在心口。

    胸口随呼吸起伏,酥胸似蝴蝶翩跹。他啄吻着一只,左手轻轻抓住一只,入手满是丝缎的冷意,虎口托着底部,捏了捏,只觉柔软得出奇,在手掌心轻轻颤动。他怕捏疼了她,稍稍松手,却又怕绸缎笼罩的白蝶逃出手心,便又松松拢住。

    好痒。苏青瑶吸气。

    她两条腿止不住晃动,很轻盈,又洁白如雪。脚跟击打着鞋柜,咚——咚——咚——乍一听,宛如水珠一滴滴地掉进铁桶。

    酥麻的滋味在手臂爬行,苏青瑶慢慢地低下脑袋,歪靠在他发顶。发髻松了下来,鬓边一缕黑发落到他的颈窝。于锦铭察觉出她的无力,笑了下,两手搂住她的腰,放她落地。自己也坐到地板。

    屋内太黑,苏青瑶看不清周围,全靠手去摸。地板阴冷中带着些许潮气,沿着小臂,钻进袍子。她慌忙抬手,往别处一摸,竟碰到他大腿。出乎意料,肌肉在放松时,柔软而有弹性。苏青瑶呆了一下,很快要收回,于锦铭不让,反捉住她的手腕,带她往腹部摸。

    苏青瑶耳垂发热,不自觉屏息。

    她斜斜坐着,而他近乎躺倒,全靠手肘撑着上身。手在肉体攀援,十指纤细,圆润的指尖跟小蛇似的,滑过肌肤,带着沁骨的冷。

    于锦铭有意压低喘息,两手扶直她的腰,掰开腿,叫她两手撑在地板,跨坐过来。

    “太黑了。”她嗫嚅。

    “没事,我看得清就行。”于锦铭说着,支起身,细心解开旗袍侧边的纽绊。

    苏青瑶有些怕。

    不是怕跟于锦铭做这档子事。

    说到底,偷情、偷情,不就是为这事儿?不然,学小孩儿去游乐场过家家?

    她就是本能地觉得自己在其中,掺杂了太多得过且过的滋味……这其中,喜欢只占了一部分,欲望也是……冥冥之中,她觉得自己是企图对抗什么,摆脱什么,证明什么。

    究竟是什么?讲不清。

    紧固的下摆翩翩然散开,他整张脸埋进腿间,柔软的额发紧贴大腿内侧,口鼻的呼吸从腿间钻进来。他骤然成了潜伏在水草间的大鱼。

    苏青瑶捂住眼睛,身子也不受控制地收紧。一如纵身跃入激流,整个人都散架了。小腹涨得厉害,她急促地呜呜叫了几声,夹紧的双腿骤然一松,紧跟着,手撑地,她滑落到地面,蜷缩起来。

    于锦铭拇指揩去喷在颧骨的湿液,凑到鼻尖闻,倒也没什么奇怪的气味。他侧身,弯下腰,额头贴上她的脖子,想同她说话。

    正这时候,电话铃竟响了。叮铃铃的声儿,猛得扎破了爱欲幻化的肥皂泡,仿佛一道刺眼的白光,将隐藏在黑暗里的房屋照亮。令人无端想到电车,两个惨白的探照灯打在这对“奸夫淫妇”身上,叫好好的人变幻作可悲的孤影。

    苏青瑶呆了好会儿,方才轻声说:“我去接。”

    她狼狈地从男人的西装裤兜里摸出打火机,擦亮一簇洋火,护在手心,袅袅地飘远。

    借着一点亮,走到电话机旁,她身子站不稳,手拎着电话听筒,歪倒在旁边的椅子上,拇指松开了打火机。

    “喂。”对面开口。

    “我在,”苏青瑶听出对面的声儿,却装作不知,“您好,请问您找谁?”

    “瑶,我是志怀。”他有点鼻音,又或许是她心不定的缘故,说话声听起来非常混沌。

    “这么晚了,是有事吗?”

    咔嚓……她问着,重新点亮打火机,墙壁一大片影子,

    第五十七章  芙蓉面  (二)

    “没什么要紧事,”徐志怀道,“你怎么样,在谭碧那边玩得开不开心?”

    她没答这句,反问过去:“你厂里的事怎么样了?严不严重?”

    “下午去了趟警察局,”他说着,咳嗽两声,“瑶,你猜是谁报警的?”

    “谁?”

    “是于锦铭。”徐志怀淡淡说。“他跟他那帮学生搞了个工人健康权的专栏,登在报上,号召社会人士的帮助。四少还真是心怀大爱,被指着鼻子骂政府走狗,也不肯放弃那帮没头脑的学生。”

    苏青瑶下意识捂住听筒,手指没拿稳打火机,哐啷一声落到地板。

    屋内再度陷入黑暗。

    “掉东西了?”那头说。

    “头梳。”苏青瑶解释。“你继续说。”

    “姓于那小子的花花肠子,我能理解,谁还没年轻过呢。但,爱逞英雄,又没真本事,就很讨厌。”徐志怀说。“瑶,或许是我年纪大了,在我眼里,这是一个很不讲道理的世界,不属于你们,也不属于我。”

    苏青瑶听出他话音里的含混,试探道:“志怀,你喝醉了,是不是?”

    “喝了一点。”徐志怀低沉地笑了声,默了一下,又说。“还有一点想你。”

    苏青瑶畏惧他的这种亲昵,声音颤抖起来:“怎么说说就不成话了。”

    “行、行,睡吧,早点休息。”他连连说。“跟谭碧在一块儿少抽点烟,你身体不好,抽多了容易咳嗽。”

    苏青瑶弯腰拾起落在地板的打火机,握在手里。

    良久的沉默后,她轻轻说:“志怀,你不要对我那么好。”

    徐志怀直笑。“说什么糊话。我就你一个夫人,不对你好,对谁好?”

    苏青瑶在浓稠的黑暗里瞪大了眼睛,鼻翼微张,深深吸了口气,直到肺开始发疼,嗓子眼也疼了,她缩起肩膀,突得,泪水打湿了掌心温热的铁块。

    “晚安,你也早点睡,”她轻声说,“厂子的事,不要太操心……还有,你也……少抽点烟,注意身体。”

    “好,”他答应。

    扑撸一声,他挂断电话,留下一串忙音。

    那头,于锦铭拨开客房的灯。租赁来的公寓,电灯泡估计有了年数,光晕晕的,像个品质不大好的鹅蛋黄。出门急,衣橱没来得及关,里头挂着她带来的旗袍,一件件垂落,绸的、缎的、丝的,有几件腋下挂着荷包,于锦铭凑近嗅嗅,闻到了干栀子花的余韵。

    房门开着,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于锦铭知道是谁打来的,心里乱七八糟。

    他踱步到客房外,站在短短的走廊。那话音更清晰了些,于锦铭听着,总感觉她对他讲话,要娇气许多,嗓音嫩嫩的,活像个小女孩。她对他就不是,在他跟前,她是个传统的夫人,他看不透,又分外迷恋这样冷冷的疏离。

    其实跑来见她前,于锦铭本打算带点讨她欢心的小东西,可一路风驰电掣,没赶得及。见到她后,又没顾上,结果一声电话铃响,这下真成了他专程过来供她嫖,中途她还要抽空应付一下正房查岗。

    他对她是认真的,也想带她去看电影,彼此说说话,使劲逗她笑。可没办法,她心里,是将那个男人排在他前头的,没甩掉他,轮不到来见他。她总说怕他知道,总怕他知道,真搞得他是她的天一样——呵,那男人知道又怎样,他难道打不过他?

    于锦铭胡思乱想着,磕了磕香烟,弹出一根,又怕嘴里带烟味,连忙塞回去。

    不知过去许久,话音终于止息。他等在屋内,却久久不见她回来。时钟滴答滴答走着,他的心也跟着紧紧地跳。终于,指针走向十点,他实在按捺不住慌乱的心,推门来到走廊,看到她背靠墙壁,坐在电话机下,两臂抱膝。

    “怎么了?”于锦铭问。

    苏青瑶抬头,黑暗里看得不清楚,眼睛应当是哭红了。

    于锦铭见状,走过去,坐到了她身侧。

    “瑶瑶,怎么了?”他又问。

    苏青瑶静了好一会儿,才摇头:“没什么。”

    于锦铭听闻,歪过脑袋,面庞自下而上地靠近她。

    “瑶瑶,出什么事了?和我说说。”他柔声道。“不要一个人憋在心里。”

    苏青瑶放缓了口吻,同他道:“真没什么……就是,心情不大好。”

    于锦铭垂眸,稍显苦涩地笑了下。但这抹苦涩转瞬即逝,他突然身子前倾,带着笑,薄唇贴上她的面颊,一边一个,飞快地各亲了一下。

    “锦铭?”苏青瑶讶然,朝后仰去。

    他却顺势靠过来,并伸出一条胳膊搂住她的肩,手臂用力,揽住她,叫她被泪水浸透了的面庞依偎在心口。滚热的胸口,像雏鸟的巢穴。苏青瑶靠着,有点窘。她撇过脸,嗫嚅道:“我没事……你真是……小题大做。”说着,两腿缩上来。

    随着动作,衣料往上提,旗袍开叉间露出半只略显畸形的脚。

    苏青瑶赶紧去遮。

    于锦铭快她一步,掌心温柔地触到她的脚踝。

    “疼吗?”他问。

    “不疼,早好了,”苏青瑶暗暗咬牙,话音塞在喉咙管,想把他的手打开。

    太难看了,这样的脚。

    于锦铭垂眸,不理她,一只手顺着脚踝,抚摸下来。多漂亮的一双脚,羊脂玉般油润。直到脚尖,流畅的线条被拦路截断,小拇指以扭曲的形态朝内弯曲,硌着脚心。苏青瑶在那一瞬合眼,不敢看他脸上的神情。她怕极了,头皮似拿尖头小梳反复剐着,疼且麻。

    “像莲花瓣,”于锦铭轻声说,“但莲花还是开在池塘里好,挪到人身上,就很变态了。”

    苏青瑶心肝一震,忽然有种极为苦涩的滋味阵阵涌上。

    她睁眼,低低道了声:“很丑的。”

    “没有的事。瑶瑶,你知不知道,我头一眼见你,就觉得你是所有来玩的小姐里,最好看的。”于锦铭笑着说。“我一下被你迷住了。”

    苏青瑶顿时哑然。

    好像从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她真的漂亮吗?她真的有魅力吗?她难道不是一个没有用又娇气的残废吗?

    苏青瑶想着,侧过头,在一片黑暗中望向眼前的男人。模糊的眉眼,似乎总是笑着的。于锦铭被她盯得不大好意思,反问:“怎么一直看我,不说话?”苏青瑶笑笑,伸手捧住他的脸。冰冷的小手,在他的体温下渐渐有了点暖意。

    她依旧不说话,只抬起下巴,轻轻吻在他的眼皮。

    当晚,于锦铭睡在客房,苏青瑶回了主卧,睡在谭碧的房间。她头沾枕头,睡到天光大亮。醒来,她爬起,去客厅,瞧见于锦铭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他转头,望向苏青瑶,道了声“早”。

    “你什么时候醒的?”苏青瑶问。

    “七点。”于锦铭说。“我固定七点,军校要跑操。”

    他又说:“你在谭姐这儿住多久?”

    “看志怀多久把事情处理完,”苏青瑶道。“你知道,他看我看得很紧,一旦厂里的事情解决,他肯定要来找我。所以——”

    见她话说着说着,又不由自主地拐到徐志怀身上,于锦铭有些烦躁。

    他一把攥住苏青瑶的手腕,径直问:“瑶瑶,你实话告诉我······你对我是真心的吗?我不怕等,也愿意等你慢慢想明白,做好准备。但我受不了你这样时刻呆在他身边。你凡事都要以他的想法为先,那我算什么?”

    苏青瑶错愕,抬头望向于锦铭。

    他的眼珠照进晨光,逼近看,颜色很淡,像能捧在手心的玻璃珠,苏青瑶推了下他的胳膊,握着她的手顿时一松,玻璃珠就碎掉了。

    相望无言。

    沉寂片刻,于锦铭自觉失言,想伏低做小给她道歉。不想,苏青瑶脱开他的手,一声不吭地转身,往主客共用的浴室去。宝蓝色的袍子,衣摆拖曳到地面,仿佛一颗冷硬的蓝宝石。

    她缓步走到门前,停下。

    “我不知道,锦铭,别再问了。”说罢,开门离去。

    于锦铭愣愣看着合拢的门扉,突然感觉自己很廉价。

    第五十八章  芙蓉面  (三)

    拧开水龙头,水管子半晌放不出热水,苏青瑶站在一旁空等,直至水龙头传来咕噜噜一阵杂音,水流越变越细,最后干脆没水了。

    苏青瑶太阳穴突突直跳,转回客厅,扶着沙发靠背挨过去坐下。宝蓝色的绸袍层层堆叠,迎着光,彷如昆虫的甲壳。她侧身,躺倒,虫壳顿时黯淡,衣褶化作窸窸窣窣的暗流,渗入毛孔,凉意潜藏体内无处排解。

    客房内隐约响着于锦铭的脚步声。

    苏青瑶听着那声响,感觉自己太卑鄙。

    她不敢承认,在听到徐志怀说想她的刹那,脑海里第一个想法是抛下于锦铭,带上行李回家去。去告诉他,她爱他,问他,你也爱我对不对?这不是醉酒的糊话,是你的心里话。幸而体内涌现出一股力量抑制住了她,教唆她——凭什么只要他承认爱你,你就要放下介怀?忘掉他从前是怎样贬低你,用鄙夷的目光望着你,一遍遍说别太幼稚、别太愚蠢、别太孩子气……何况,他甚至没说爱,他只是有一点想你,仿佛你是他生命中微不足道的注脚,被偶然的、小小的想了一下。

    可紧跟着,她又觉得太对不起他。徐志怀是个好男人,苏青瑶一直这么觉得,有时候,她也会觉得他很迷人,难以形容的感觉,像是能在他的目光里将自己碎成无数瓷片……但每到一生一世的关卡,又有一根刺扎在她心头。她好怕变成深爱他的女人,让自己人生结束在还未开始之前,因为女人早已习惯为所爱的男人倾尽一切、不求回报。

    那一瞬间……她从未经历过如此漫长的瞬间。

    门关突得一响。

    谭碧趿拉着高跟鞋,进门来。

    苏青瑶望见她,脸一红,胳膊飞快撩起睡袍,将半裸的身体严严实实地裹起来,只露一个脑袋在外头。这模样落在谭碧眼里,活像埋在沙土里的小鹌鹑。

    “羞什么?男男女女,不就那点东西。我不清楚?”谭碧又好气又好笑,扭着腰进屋。“你是没见过我夜驭十男。”

    “你去哪里了?现在才回来。”

    “打麻将通宵了。”她歪歪斜斜在沙发瘫倒。“难得弘祖在,拿他的钱包好好爽了一回。”

    苏青瑶自觉往旁边挪挪。

    “不知道你平常看什么报,路上随便买了几张。”谭碧说着,指指手包。

    苏青瑶取出一叠整齐的报纸,心口一热。“我不挑的。”

    “对了,四少呢?回去了?”

    “没,在屋里。”苏青瑶垂首,指甲盖戳着报纸上“今德国贤妻良母论”几个小字,指尖蹭出一道道油墨印。

    谭碧眼尖地瞧出其中异样。“吵架啦?”

    苏青瑶不语。

    “服气。”谭碧翻白眼。

    于锦铭应是听见谭碧的话音,走出来。他装作无事发生,右手胳膊肘撑着沙发靠背,上身前倾,嬉皮笑脸问:“谭姐,打牌赢了输了?”

    “看你那油嘴滑舌的样子。”谭碧牵动唇角,似笑非笑,眼珠子挪到顶。“输了,怎的,你替我买单?”

    于锦铭眼角余光下意识扫过苏青瑶,爽快地答应。“行啊。”

    谭碧笑笑,不答话。

    于锦铭僵了僵,又很快软和下来。他看向苏青瑶,轻声问:“洗完澡了吗?”

    “没水。”苏青瑶有意躲开他。

    “我去瞅瞅。”于锦铭赶忙直起身,往浴室走。

    谭碧望着他的背影,不由调笑:“真能显摆呀。”

    他捣鼓了一阵,敲敲打打,从管子里挤出一脸盆的热水。苏青瑶拿毛巾沾水,简单擦干净身子。收拾完,于锦铭殷切地凑近,问苏青瑶想不想去看电影。苏青瑶觉得自己先前说话太过,心里有愧,想答应,可又不愿同他单独去。她只好拉住谭碧的胳膊,也不吱声,眼珠子直勾勾盯着她。谭碧瞥瞥她的小脸,嘀咕了声冤家。

    三人买票看了一场淘金记。

    拥挤的影院,吃瓜子谈天,脱鞋吐口水,小孩在哭,大人在笑,情侣调情,夫妻吵架,你来我往,乱得不行。卓别林的片子是大热门,影院找来专业乐队到现场配音效。大提琴的音调不准,配上演员夸张的表情,更显滑稽。

    于锦铭买了一玻璃罐的摩尔登糖果。作夹心的板栗甜极了,谭碧一粒一粒地吃起来,偶尔摸出两颗塞进苏青瑶嘴里。

    放到半途,后排的男青年突然翘起二郎腿,跟女朋友聊起电影,这卓别林啊,如何如何,我看好莱坞电影,如何如何,咱们中国的电影啊,如何如何······苏青瑶的注意全被后头高谈阔论的男青年吸引走,一时间忘了看影片。

    散场,临近日暮。几人出来,于锦铭又说请吃饭,于是叫来两辆黄包车,去沙逊大厦。于锦铭拎着空玻璃罐,原打算扔掉,可摸摸上头的余温,又觉得不舍,便一路提在手里。到饭店,谭碧挺不客气,转捡贵的吃。

    转眼餐盘空掉,谭碧拿过手包,起身去卫生间补妆。留下苏青瑶跟于锦铭两两相对,空气里有种莫名的淤塞,潮了、臭了,像菜叶堵在水管太久。

    于锦铭耐不住这股死寂,开口问她。“瑶瑶,你觉得金陵女大怎么样?我托兄长问了,说可以先当旁听生,等通过学年考试,就办正式的入学手续……不是叫你离婚,我没这个意思。”

    苏青瑶心尖一抽搐。“南京?……好远啊。”

    “好吧,你当我没说。”于锦铭鼻子酸酸地笑了声。“我总搞不清你在想什么。”

    苏青瑶苦笑,心道,别说你,有时连我自己都搞不清自己的想法。

    这个时代,面前有千万条路,向左向走,学英法德美俄,看上去,每一条都能走,可每走一步,都需付出血淋淋的代价。真是十字街头,万般困苦。

    过不久,谭碧甜笑着回来,红唇鲜亮。于锦铭结账,跟在两个姑娘身后,一同出门。

    天完全暗下来,到了不得不分离的时候。他找来人力车,送她俩上去。苏青瑶抿抿唇,问他停在公寓门口的那辆斯蒂庞克该怎么办。于锦铭说不碍事,过几天贺常君要去找谭碧,到时候叫他开回来。说罢,众人挥手作别。

    于锦铭望着渐行渐远的人力车,在原地愣了许久,而后独自往租来的寓所走。

    夏夜渐渐吹起晚风,没落雨,却有雨气。上海的天气很怪,热,是潮热;冷,是湿冷。于锦铭走在街上,忽然很想念哈尔滨。虽说那儿冷到眉毛结冰渣,但进屋里,坐在炕上,还是暖烘烘的。

    母亲有时会在礼拜日带他去索菲亚大教堂,听晚祷的钟声,回家后,煮白菜汤,米饭里放红肠。睡觉前,她会拍着他的背,轻声唱起沙俄民歌。于锦铭隐约知道,她是沙俄的罪人,一路南下逃到哈尔滨,后来遇到父亲。她自称是他的情人,而非姨太太。情人是出于爱,但爱,总会叫人伤心。

    走到夜市的尽头,再往前,仅有零星几盏路灯。

    头顶,一抹细弯的月显出鹅黄的光晕。

    于锦铭停下脚步,觉得体内的热气,逐渐随呼气蒸发出去,彷徨彻底席卷了他。

    是的,我是她的情人,可她不爱我。

    至少不像我爱她……

    那头,苏青瑶跟谭碧回家。打开浴室的水龙头,热水管子一抽一抽,叽里咕噜地叫唤。谭碧说明早叫人来修,今晚一起洗澡,先应付一下。苏青瑶答应,去客房拿睡衣。谭碧给她找出新毛巾,跟自己的并排放。

    两人拿搪瓷盆,先一人接一盆水,再盖上浴缸的橡皮塞,叫热水慢慢在池子里蓄着。脱了衣裳,苏青瑶是弱柳扶风,谭碧是华容婀娜,剪影交叠一处,热雾湿了镜面。

    趁着洗浴,谭碧暗暗问起她跟于锦铭的事,苏青瑶交代得含糊,但谭碧阅遍天下男人,听了三四分,也能大概猜透其中曲折。

    按谭碧的想法,男人这玩意儿,最怕动感情。玩玩是很好的,厌了,大不了说一声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但她也知道,女人的身子总爱跟心连一起,分不开,起头是觉得对方年轻,胸大腰细,腹肌八块,可等一脱衣裳,来回搞几次,心就被戳坏了。

    “阿碧,要是你,你会选谁?”苏青瑶轻轻问。

    “你是你,我是我。要我说,能问出这个问题,就代表你谁也不爱。”谭碧一针见血。“至少你对自己的爱,要高于爱徐老板或四少。”

    “是啊,这就是我。要走不敢走,想留又不甘心。”苏青瑶苦笑,慢慢拧干毛巾,热水顺着指缝往下淌。“都说破镜难圆,覆水难收。在我背叛他的那一刻,就代表我跟他,已经完蛋了。女人总会为了爱与家庭原谅丈夫,好比我和你刚认识的时候,就算他真的嫖了你,要纳你为妾,我也清楚地知道我一定会原谅他,与你亲热地互称姐妹。反过来,不会的。他要真一辈子不知道,我要真能瞒一辈子,也就算了。一旦他知道——阿碧,志怀是个很高傲的人,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他到底多傲气,但又偏偏是我,亲手砸碎了他的高傲。”

    “徐老板是傲慢。”谭碧不屑地哼哼。“他要对你上心,在四少看你第一眼的时候,就该把你捧手掌心了。”

    苏青瑶张张嘴,没出声。

    “小可怜。”谭碧看她那愁肠百结的小模样,直叹气。

    苏青瑶道:“我是自作自受。”

    谭碧半晌不作声,过了会儿,她突然将手慢慢伸去,握住她的,两人十指相扣。

    “阿瑶,选徐老板吧。”谭碧轻声道。“南京政治太复杂,我不想叫你受苦。”

    第五十九章  芙蓉面  (四)

    苏青瑶听了她的话,沉默地展开热毛巾,擦擦脸。

    洗完澡,两人坐在沙发上吃了几块点心,然后漱口上床。谭碧说要与她睡一起,踢踏着拖鞋抱着枕头过来。苏青瑶自觉往右侧挪。两人并肩躺下,有种莫名的兴奋。

    苏青瑶牵住谭碧的手,一片黑暗中,她将脸颊慢慢挨近对方赤裸的肩头。洗浴过后,乌黑的长发沁着冰凉的水汽,倾泻在谭碧颈窝。她忽然觉得自己回到了学校,大家等熄灯,背着修女姆姆睡到一个被窝,聊《礼拜六》里连载的爱情故事。

    谭碧翻身,面对她,胳膊紧紧搂住苏青瑶。她恍惚间回想起自己十四岁前,也曾这样抱过书寓里的小先生,眼对眼、鼻对鼻,胳膊缠胳膊,仿佛同一树干长出的两条枝丫。她那时还很干净,也还有自尊。

    两人不说话,很久后,不知谁的手先摸到了对方的小肚子,“好痒的”,有一个说。话音方落,她俩忽得在被窝里打闹起来,你推我一下,我拉你一下,互相挠痒痒肉,像两只小鸟儿。谭碧力气大,一把掀开被子,扑到苏青瑶身上,擒住她的手腕。苏青瑶斗不过她,只得气喘吁吁地求饶。

    谭碧俯身,亲了下她的脸蛋,调侃道:“小娇娘涂得什么胭脂,真香。”说罢,足尖勾住被褥,拉回来。

    “就知道拿我寻开心。”苏青瑶瞪她,似怨似嗲,娇得不行。

    “好啦,我再亲亲你,不气了。”谭碧笑着,又捧起她的脸,在两颊各亲一下。“这一口值几十大洋呢。”

    苏青瑶眼皮一低,抱住谭碧的右胳膊,重新躺下。

    “阿碧,你是哪里人?”她没话找话。

    “苏州的……没同你说过?”

    “没。”

    “无所谓,你当我是上海人好了,反正我这辈子都不打算回苏州。”谭碧道。“上海就这点好,甭管你从哪儿来,只要能在这站住脚,你就是这里的人。”

    苏青瑶轻轻应了声,侧躺,额头偎着她的肩。

    窗帘拉到中央,留着点街边的光,照进来,水波纹似的。墙壁倒映着两条细长的影子,夜风里飘荡,是晒出去的玻璃丝袜。苏青瑶盯着那影子,恍惚间觉得那模模糊糊的虚影蔓延到地板,爬上额头。

    心尖一凉。

    她算是哪里人?恍惚间,苏青瑶想。

    照理说,她应当是合肥人。她出生在合肥,爹娘都是安徽人。可她八岁跟着父亲来上海,早不会说江淮官话,反倒讲得一口流利吴语。那是上海人?也不算。她太老了、太旧了,古中国的灰鳞粉似的撒了一身,是漆器镶嵌的螺钿,墨黑里一点诡谲的华彩。

    她又想起徐志怀。

    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嫁给志怀,按理说也是宁波人。可丈夫的老家,她只去过两回。

    头一回是刚完婚,他说要带她回祠堂,给列祖列宗看。苏青瑶以为是新娘子回乡见长辈,特意带了许多东西。

    从杭州坐火车去宁波,一路上,他不说话,只管自己看报。苏青瑶有意讨好,拽拽丈夫的衣角,面颊蹭着胳膊滑到肩头,要与他看同一份。徐志怀似是嫌她烦,翘起二郎腿,稍稍侧身,避开她。

    恰巧列车员经过,推车里有卖报纸和龙井茶,苏青瑶想要,小手拍拍他的大腿,细声细气地央求丈夫给自己买。徐志怀哗啦一声折起报,盖在膝上。他瞥了眼妻子,沉下脸,神态有种怪异的尴尬。

    “没必要,等下就到了。”他说。

    到站,因为东西太多,苏青瑶跑去找来一个挑夫。徐志怀在月台等,见了挑夫,皱皱眉,似是不满沉重的行李。那挑夫挑着担子,将行李搬到车站外,擦擦汗,摊手问雇主要钱。苏青瑶没钱,只得向徐志怀讨。徐志怀听了报价,又是皱眉。

    “雇贵了。”他说着,从钱袋里取铜角子。

    分明没怪她,可不知怎的,苏青瑶的心咯噔一下,慌了。

    说不上来。

    两人在徐家的老宅住了五天。

    有一晚,他出去。第二天起来,同他家里的女眷同桌用午饭时,才知道,他独自在祠堂呆了一宿。那时,告诉她这个消息的女眷脸上,泛起微妙的怜悯和鄙夷,好似在说,这才结婚呢,就留不住丈夫了?真没用。

    苏青瑶听着,脸上略有些挂不住。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用完饭,她逃似的回屋,甩掉高跟鞋,扑倒在被褥。前日才从箱子里取出的棉被,散发着老旧的木头味。苏青瑶蜷缩在架子床上,愣愣望着围栏投射在被单的影,也是细长条的,仰头望,是一串精巧的花纹。模糊的天光透过雕花,漏下来。她看着看着,突然哭出声。她好想回家,至少家里的小阁楼是她独有的天地,周末还能去教古诗和钢琴,孩子们喜欢她,太太先生们待她也蛮客气。

    可凋敝的大家族出来的女学生,天生要结婚。学法文、英文,练钢琴、书画,都只为了嫁给更好的男人。

    父亲说,人有三六九等,富贵女人富贵命,下贱女人下贱命,不一样,她是没吃过苦,才心心念念要出去。真出去干两天,就明白了,跟外面比起来,待在家里有多好。男人在外赚钱养家,辛苦受累,女人只需要在家辅佐丈夫就行。给你谈了这么好的一门亲事,你还闹,身在福中不知福。

    她越想越难受,索性抱着被子,嚎啕大哭。

    哭到累极,昏昏沉沉睡去,晚饭也没吃。

    等天黑,门外隐约传来脚步声,苏青瑶翻身,猜是徐志怀回来。脚步声越来越近,停在床畔。她还没十分醒过来,迷迷糊糊地叫“志怀,志怀……”徐志怀敷衍地应了声,坐到她身侧,伸手去拧旗袍的盘扣。

    刚成婚那会儿,他在这事上好像有瘾,三天两头弄。有时一天三四回,不管她乐不乐意。黑灯瞎火的,他脱干净她的衣裳,掰开腿,两手直往腿心摸。指腹摸索到少女花蕊娇气的轮廓,掰开一个柚子般,硬生生分开缝隙,叫拇指压进去。

    她喊疼。

    他顿了顿,俯身亲她的眼睛,泪痕未干,湿漉漉的睫毛沾湿了他的唇瓣。苏青瑶抬手,想推开他,男人却捉住她的手腕,把纤细的手指塞到后牙槽反复研磨。

    可能是不耐烦,没亲太久,他单手拧开西裤的纽扣,膝盖顶开她重新紧闭的双腿,将那物什往娇嫩的穴里塞。

    苏青瑶脸埋进枕头,总觉得小腹被插得隆起一块,是他下体的形状,可摸过去,又很平坦。

    架子床吱呀吱呀晃。

    苏青瑶也随着节拍,在他身下飘飘荡荡。

    不知过去多久,她忽然感觉小腹有股热流在往外淌,不是因为舒服,更像在渗血。他们新婚那晚,就搞得被子上沾了一滩暗红色的血,苏青瑶记在心里,总有后怕。她才十六,因为营养不良,过年的时候才来了癸水,而在几个月前,她还被关在教会学校,连男人的手都没摸过。

    她发抖,极稚气又极可怜地哭着说:“出血了,志怀,你停一停,出血了……”

    男人的唇短暂地触了下她的耳垂,接着掌心探到交合处,摸了把黏腻的水液,凑到鼻尖闻,没一点血腥味。

    “没血。”徐志怀嗓音低沉。“你别动,会滑出来。”

    “疼。”她抽泣。

    徐志怀粗喘着咬住她的后颈,额头抵着她的长发,使劲将她摁下去。

    “忍一忍。”他说。

    第六十章  芙蓉面 (五)

    第二回是他娘离世,要回乡合葬。

    徐志怀的母亲病了快三年,病因是胸口长了个瘤子。起初肿囊不过指甲盖大小,往后越涨越大,人也渐渐僵了,躺在床上半天不动弹。徐志怀带她看了不少西洋医生,都说要动刀,他母亲不肯,坚持喝中药调理。

    那瘤子不声不响地呆了半年。后来不知怎的,她突然催促起儿子的婚事,说最近总梦见早亡的丈夫,恍恍惚惚感觉人要走,可儿子还没成家,实在放心不下。所以徐志怀成婚,多少有冲喜的意味在。

    结婚后不久,有一次,苏青瑶去给婆婆请安,刚掀开里屋防风的帘子,药香扑面。穿过前厅,进卧房,她见到一个娇小的女人正端坐软榻,套一件宽大的黑绸夹袄,黑绣花裙,裙摆露出一寸的绛紫色绸裤的边缘,底下一双小脚,塞进绣花鞋,如同砚台里干涸的油烟墨,微微反着光。

    女人很客气地请她坐,又叫房内的佣人给少奶奶沏茶。

    苏青瑶落座,觉得自己像跪在一层层攀援而上的祖宗牌位前。身侧倏忽传来一声脆响,苏青瑶转头去看,白瓷盏落在身边,盖子掀开一道缝,茶雾溢到她手肘衣袖的细褶。些许湿。苏青瑶本能地环起手臂,沿袖口摸到里头,发现小臂起了层疹子,一粒一粒排在指腹下,像茶盏里的白毫银针。

    女人望向苏青瑶,和气地同她讲了许多婆婆对儿媳的教导,无非是自己儿子脾气犟,嘴巴不会讲好听话,要个贴心温顺的人儿里外照顾,叫她多顺着丈夫,不要因为任性害了整个家庭,对家务更要下苦功夫,管家要勤俭、要计算、要能吃苦……

    苏青瑶边听边点头,小脸绷得紧紧的。、

    聊了不知多久,苏青瑶渐渐有些坐不住,便劝面前的女人早点休息。他母亲颔首,又叫佣人去拿海鲜干货,让苏青瑶提回去。苏青瑶双手接过布袋,告了辞。

    她沿着马路牙子一路往下,布袋时不时撞到小腿,高跟鞋也很磨脚,只好走一段,歇一段。快走到主干道的时候,她看到路旁有一块表面光滑的方石,静静窝在老树旁。苏青瑶想着再歇一歇,就脱掉尖头高跟鞋,坐了上去。

    秋风吹过,头顶传来细微的鸟鸣。她仰头,见枯枝交错,将黯蓝色的天幕划分作密密的格子。透过的深灰色的线条,隐约瞧见树桠叉里有一个鸟窝,但不见鸟,只听见似有若无的鸟啼声,在梦里似的。

    苏青瑶愣愣望着,倏忽悲从中来。

    大抵就是从那时起感觉到婚姻喜气洋洋的红绸下掩盖着的血盆大口。

    跨进门槛,肩头平白多出许多应当。

    后来她随徐志怀回乡送葬,已是他们这段婚姻的第二年。

    彼时正值隆冬,偶有雨。

    兴许是早知道人要走,真等咽气,倒也没见徐志怀太难过。他披麻戴孝,极为镇定地扶柩送葬。苏青瑶鬓边别白花,守在他身侧,负责招待他的亲眷。出完殡,接着便是等着做头七。

    这回再迈进老宅,苏青瑶颇具底气。

    她觉得自己在第一年的婚姻里做得很好,努力学算账,仔细打点家务,开始板着脸教训偷懒的女佣。和他相处,很乖、很听话,也事事为他考量,每晚等他回家。虽然徐志怀依旧不多话,可能是觉得同小孩没什么好讲的。但苏青瑶觉得自己真的很有当家主母的样子,如果是在学校,家政课的姆姆肯定会给她一个 A+,让她在圣诞夜站在合唱团的第一排唱颂歌。

    可等了两天,也没听徐志怀的长辈谈起“做七”的事儿。到第三天,苏青瑶实在忍不住去问,不料老宅的丫鬟们都瞪大了眼,异口同声地说,“少奶奶,这都已经安排好了,您不知道?”。

    苏青瑶以为是长辈故意针对她,便提起裙摆,急匆匆跑去找徐志怀。她晓得徐志怀的娘跟家里的叔伯早年因为分家产的事,一直有罅隙,怕他的叔伯要坏他娘的丧事,

    一路小跑回去,摇摇晃晃上了木楼梯,苏青瑶扶着石墙,正想推门进屋,却隔着门板,隐约听屋内的丈夫跟叔伯提到自己。

    他说——

    “做七的事还得麻烦嬢嬢,小瑶干不了。她比较笨,又怕生,上不得台面。”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被丈夫狠狠羞辱了。

    可又能怎么样?谁叫丈夫是天,妻子是地,他说她笨,她就是笨,容不得半点反驳。

    苏青瑶压在门板上的手缓缓攥拳,安静了好一会儿,接着一步一步沿着楼梯退了下去。

    那天夜里,徐志怀回来得依旧很晚。

    苏青瑶穿着睡裙,怀里揣着汤婆子,正趴在床上看连环画。她听到门关传来响动,飞快将绘本塞到枕头下。徐志怀脱掉棉袍,露出里头长衫。他挂好衣裳,坐到床畔。苏青瑶四肢并用地爬下床,半跪在他跟前,帮他脱鞋,然后起身,垂下眼帘,装作无意地提起“做七”。

    “我已经托大伯母准备了,你就歇着吧,这边跟上海不一样,规矩很多。”徐志怀瞥她,蹙着眉,那神情倒像在嫌她不识好歹。

    “你都没跟我商量。”苏青瑶轻声反驳。

    徐志怀顿了顿,好似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你干不来。”他嘴硬。“少胡闹。”

    话音方落,苏青瑶也不晓得自己身体里哪来一股怨气,逼着她扬起手,一把甩掉了手里的靴子。

    徐志怀眉头皱得更紧,赤足下地,弯腰捡回皮靴,转回身,又见苏青瑶坐到床上,鼻子一抽一抽地开始掉眼泪。

    “好好的,你哭什么。”他问。

    苏青瑶不理他。

    徐志怀有些烦躁,大步走回去,强硬地捧起她的脸,一面替她擦眼泪,一面训她。“苏青瑶,一天哭八回,你脸上镶了两个水龙头?”

    苏青瑶不敢同他顶嘴,咬着牙,皱皱鼻子,哭得更厉害。

    “又娇气又爱耍性子。”他埋怨。

    现在想,她大约的确是爱过那个男人的。

    苏青瑶躺在床上,细细咀嚼着往事,竟不知不觉睡去了。

    她很安稳地睡到日上三竿。

    醒来,苏青瑶盘起长发,踩着拖鞋推开卧房门。她看见谭碧正坐在客厅的小桌前,左手在翻杂志,右胳膊肘直直撑在桌面,指间夹着一支香烟,火星闪烁,一缕轻烟袅娜地往上升。

    “阿碧,几点了?”苏青瑶唤她。

    听到苏青瑶的声音,谭碧迅疾地合上杂志,颇不自然地转头,目光穿过小臂与上肢的界限,看过去。

    “还早,才十点,”她道,“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苏青瑶晃晃脑袋,搬来一张椅子,坐到她对面,目光顺势落到她跟前的《玲珑》上。

    “我看看漫画和新衣裳。”谭碧急忙说。

    苏青瑶瞧出她的别扭,重新翻开《杂志》,轻轻说:“你读到哪里了?我跟你一起看。”

    谭碧耳垂微微泛红,手指在目录界面从上到下全划了一遍。“这都讲了什么?”

    苏青瑶看着目录,捡有意思的同她说,什么两个女子的同性爱,男女平等的苏俄,女工被殴,寡妇再婚,舞蹈健美,泳装美女图……谭碧吸着烟,津津有味地听完,又让苏青瑶把她感兴趣的那几篇念一念。苏青瑶便指着报刊上的字,一字一句地念给她听。

    同性爱那篇牵扯到陶思瑾的案子,苏青瑶先同谭碧细细讲完,才开始念文章。其中刊登了部分陶思瑾的日记,内容写得颇为香艳,然而苏青瑶读得很板正,一本正经地念“当我解开了她衣襟的时候,我已经沉醉在她的身旁了”。谭碧边听边乐,咯咯直笑。

    至于苏俄、寡妇再婚权之类的文章,谭碧嫌大道理太多,没意思,便要苏青瑶揭过,找点有趣的八卦。

    苏青瑶翻到后头,给她念了篇“大学女士自杀,起因婚姻不自由”,大概说一个二十岁的女大学生,交了情投意合的男同学,结果回家被父亲包办婚姻,一时想不开,吞金戒指自尽了。

    “笨蛋。”谭碧听完,仰起脖子,俏皮地吐烟圈。

    苏青瑶笑了笑,同她道:“阿碧,我也要。”

    “你一大早抽什么烟。”

    苏青瑶摊开双手,可怜兮兮地向她讨。

    谭碧努努嘴,不情不愿地拿了一根,递给她。苏青瑶接过,把烟含在嘴里,正要去找火。谭碧适时划亮一根火柴,递到她面前。苏青瑶就借着她的手,慢慢看烟头灼烧起来。

    “我倒是能理解她,她心气高,又有心上人,容易想不开……真可惜。”苏青瑶吸上一口烟,眼神有些迷离。“阿碧,我原先也很清高,刚跟志怀结婚那会儿,有一回,我听到他跟外人说我笨,怕生,上不得台面……他说的不是重话,可我就是受不了,我已经很努力了。但好像如何也不能叫他满意。”

    “哼,说到底是男人的错,有时真想杀光全天下的男人。要是我俩当夫妻,我对你,肯定比他们对你好。”谭碧这口烟是从鼻子里喷出来的,歪歪扭扭的水波纹蛇一般紧贴面颊,魔女似的。“可惜全是瞎想。就算天下男人全死了,也不顶用。天外有天,人上有人,男有溥仪,女有慈禧,一百年前有皇上,一百年后照样有皇上。”

    “大清早亡了,”苏青瑶道。

    “谁管我们谁就是皇上,反正都一个样。”谭碧不屑地说。

    苏青瑶听了,先是一愣,继而笑了笑。“这话千万别往外说,小心哪天警察厅捉你去问话。”

    “我只对你讲。”谭碧托腮,来回摇着将要烧尽的烟蒂,看烟灰洋洋洒洒地朝四处落,也不嫌烫手。“不过,我说真心话,徐老板在别的事上精明,但在感情上,还是挺傻的。你狠点心,玩玩他,至少钱不愁。”

    苏青瑶合上杂志,沉默了好一阵,忽而扬起脸看向谭碧,轻声道:“你说的这些我都清楚,可我不想再等了,我已经等了他太久。像这样过日子,一天天一天天,不知不觉四年,马上要第五年……阿碧,人这一辈子有几个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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