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千重山 (一)
谭碧如鲠在喉。
她掐了烟,叹息道:“行,随你。”
得到谭碧的肯定,苏青瑶觉得心上的包袱轻了几分。她伸出一只手,指尖碰了碰她的,指腹在她手背来回轻挠。谭碧似是怕痒,一下缩回手,嗔怒地瞪她。苏青瑶仰着脸,只是笑。
两人聊着,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谭碧丢掉烟蒂,转去开门。
进来的是贺常君。他换鞋进屋,见了苏青瑶,很客气地摘下帽子,同她打招呼。苏青瑶点点头,向他回礼。谭碧折回来,给贺常君搬来一张椅子,请他坐,自己则斜斜倚着靠椅旁,又点了根香烟。
“你少抽点。”贺常君道。“一天七八根,把嗓子都抽坏了。”
谭碧冷哼:“多管闲事。”虽这样说,手却将香烟往桌上一摁,折成两节。
苏青瑶看在眼里,微微扬眉,也顺势熄了指缝间的烟。
“贺先生,锦铭呢?他没跟你一起来?”她问。
贺常君抬头看向谭碧,冷不丁道:“谭碧,帮我倒杯水,可以吗?”
谭碧晓得他是要支开自己,便递给苏青瑶一个眼神,示意她有情况就叫她,随后拿上烟盒,袅娜地走开,进到厨房。
待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眼前,贺常君转回身,正对苏青瑶道:“锦铭找学生一起处理罢工的事了。这次丝厂集体裁员降薪,报界自诩正直,断不会放过这条大新闻。现在叫学生领头宣扬出去,也好引起社会同情。”
苏青瑶蹙眉,压低了声音。“贺先生,当时警察厅来人,说有共党……闹大了,不好吧。”
“共党?苏小姐,您在开玩笑吧,现在上海哪会有共党。”贺常君神色不动,下巴稍稍朝内含了几分,圆框镜的玻璃镜片泛着冷光。
“警长是这么说的,”苏青瑶道,“贺先生,这种事,我怎么可能开玩笑。”
“行,我会告诉锦铭的。”贺常君点头,过了一会儿,眼神又望向苏青瑶。“对了,苏小姐,你怎么看俄国的十月革命。”
苏青瑶听了,吓一跳。她思索片刻,较为谨慎地答:“那年我还很小,而且我还没读过关于社会主义的书。”
“我知道,”贺常君轻笑,“我就想问问你怎么看苏俄,毕竟锦铭是半个俄国人。”
苏青瑶斟酌着说:“贺先生,我不喜欢谈太大的事,因为这些都不是我们能做主的。古人云,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身在局中,各有各的看法,说的话、做的事,必然是自己认为正确的。可究竟谁对谁错,恐怕要后来人总结。”
“但局中人,总要做选择。苏小姐,革命是一团烈火,不将自己焚烧,便将他人焚毁。”他低声,很温和地说,语调之中又别有一份冷峭与悚然。“只有斗争,永无止境的斗争,非此即彼。”
“没想到贺先生是这么激烈的人。”
“也不算,”贺常君微笑,“我不过是个背井离乡的东北人。”
苏青瑶的心沉了沉,柔声道:“贺先生,我说点傻话,你莫怪。现在时局这样坏,留给我们的,唯有走一步看一步。”
“苏小姐兰质蕙心。”他笑笑。“给徐老板当夫人,屈才了。”
“纸上谈兵罢了。”苏青瑶垂眸。
贺常君摘掉眼镜,在衣角擦了擦。他靠着椅子,不再说话,苏青瑶也无话可说,两人相对坐着,一时间,屋内静极了。谭碧大抵是察觉到客厅的谈话声止息,举着两杯温水出来,放在二人面前。
贺常君接过,又自如地同谭碧说:“谭碧,晚上去看电影,怎么样?我和锦铭来接你们。”
“阿瑶,有空不?”谭碧首先问她的意见。
苏青瑶点头,“你们定。”
谭碧一只手搭在座椅靠背,一只掐腰,俯身在贺常君耳畔嘀嘀咕咕了几句。贺常君耳根微红,小声回复她。两人轻声对彼此说了会儿话,再抬头,发现对面的苏青瑶不知何时去厨房拿了黄油和面包,正举着餐刀切冰冻黄油块。她看两人终于聊完,含笑的眼眸扫过两人,贺常君手脚一时不知往哪儿摆。谭碧倒是无拘无束,几步扭到苏青瑶身侧,从她手里抢面包吃。
三人聊到中午,到了贺常君出诊的时间。
苏青瑶提醒贺常君别忘了把于锦铭的车开走。贺常君一摸口袋,啧了声,说锦铭今早出门急,忘给他车钥匙了,等晚上看完电影,送她俩回家,顺道把车取了。苏青瑶想想也行,便与谭碧一道送他下楼。
盛夏将尽,公寓两侧茂密的行道树互相推搡着,连影子也透着零星碧色的暗光。贺常君穿过成片的阴影,在一块阴影与光斑的夹缝处转身,微微弯腰,与大门口的两位小姐道别。
日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的面颊,摇动着,似要将他点燃。兴许是总站在于锦铭身边的缘故,叫人老忽略他。眼下单拎出来看,他模样蛮好,斯文又端正,红起脸,嫩生生,是个好脾气的男人。
“阿碧,你觉得贺先生怎么样?”回屋的路上,苏青瑶问她。
“你太小瞧我了,”谭碧瞥她一眼,笑得花枝乱颤。“男人呀,对我来说就是过眼云烟。”
很快便到夜里。
临出门,徐志怀突然来电话。
苏青瑶光着一只脚,匆匆忙忙去接。
徐志怀没什么事,纯粹打来查岗。苏青瑶心不在焉地陪他聊,注意力全在帮谭碧挑衣服上。
谭碧蛮看中今晚的聚会,绸的、棉的、蕾丝的、软缎的,反正一件件试。她每换上一件,便学着当红明星的模样,袅娜地走出来,展示给苏青瑶看。她轻盈地转上一圈,冲苏青瑶打手势,询问意见。苏青瑶也拿手势回她,不管那头的丈夫说什么,她都只管嗯嗯啊啊地应。
“晚上要出门?”徐志怀冷不丁问。
苏青瑶呆了下,勉强接上话头。“对,我晚上去看电影。你怎么知道?”
“听见高跟鞋的声音了,”徐志怀道。“昨晚干什么去了?”
“昨晚也是去看电影,我跟谭碧两个,看了淘金记。”苏青瑶答。“反正没什么事。”
撒谎恰如唱戏,到了那句词,再如何难换气,也要咚咚锵锵地摆起阵仗,顺着演下去。
“倒没见你约我出去看电影,”徐志怀轻笑,“我看你在家也没事做。”
“我天天围着你转,还不算事?”苏青瑶轻声反驳,“而且你太忙了,我不想你工作回家,还要陪我出门玩。”
“我还以为是你嫌吵,不喜欢出门。”徐志怀苦笑,带着鼻音。上回听,苏青瑶以为他是醉酒,这回听,又像感冒。“看这事弄的。”
苏青瑶脸稍稍往旁边避,胸腔堵着一口淤气般,同他说:“是啊,志怀,到底是谁不想出门……”对他,她总有这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初见便有,总不敢抬头看他,连她自己也奇怪。
“瑶,你回家,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吧,”他笑了一笑,半晌,说,“就我和你两个,歇个十天半个月,当休年假。”
苏青瑶没出声,握听筒的手紧了紧。
见她不回话,徐志怀继续说:“去广州怎么样?租个别墅,带你尝尝粤菜。说起来,你嫁给我这些年,居然没去看过海,我愧对自己的宁波籍。现在计划,等快入秋的时候去,你刚好能在外头过生辰,而且那里暖和,干脆过完冬再回来,免得你又嚷嚷着上海冷……”
“迟了。”她喃喃。
“什么?”他隐隐有些慌。
“楼下的车子在催,说我们要迟到了。”她慌忙改口,“志怀,我先去了,回来再给你打电话。”
“好。”徐志怀应完,仍举着电话,静静等那头传来扑撸一声,彻底挂断。
他放下电话,坐回到书桌前。天色还没完全暗下去,屋里就没开灯,他伸手摸到西装内兜,掏出景泰蓝的洋火盒,又熟练地弹出一支烟,用牙齿咬住。他手微微发抖着,点燃香烟,熬了几天,掌心略有些汗。
抽到半途,他霍然起身,几步走到电话旁,拎起听筒拨号。
“转南京,”他抢在接线员前头说。
过了好一阵子,南京那头接通,听筒里传来两声“喂”。说话的是个男子,声调偏高,听上去是个很机灵的人,也略微有些滑头。
“文景,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徐志怀开门见山。
对面呆了片刻,方才回过神,哭笑不得地说:“三年不来电话,好容易打来也不寒暄寒暄。”
“你知道,我谈正事从来不寒暄。”徐志怀淡淡道。
他把朋友和生意伙伴分得很清,轻易不愿麻烦老朋友,这次也算牵扯到政治上的事了,不得不给他打电话。
“行,说吧。”对面也很爽快。
“于将军的大儿子,你熟不熟。”徐志怀道。“我记得是叫于锦城。”
“见过几面。他身子不太好,听说每天拿人参灵芝吊着命。”那人道。“怎么,你和他有仇?”
“跟他弟弟有点。”
“你这是叫我参奉系一本?不会吧,霜月兄,狮子大开口了啊。”听筒那头传来一阵笑。
“放心,东北那位少帅明年前肯定要走,他不走,上头睡不着觉。”徐志怀淡然道。“东风到这儿了,你输不了,我从不害朋友。”
“于家那位小少爷干什么了?能把你惹急眼。”
徐志怀不言。
“文景,想想这些年过去,丛之回四川,你从政,我搞实业……事到如今,我甚至不再盼望一个民主的政治,只想局势安稳点,政府少伸手,让我们把厂子开下去。”他沉默半晌,拐弯抹角地开了口:“一个人,一辈子能有什么东西?我今年三十了,孔子有言,三十而立。细细算来,我唯一立住的,恐怕只有这个家……所以不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要保住它。”
“徐霜月,你有苦水往从之那儿倒,我一刻值千金。”对面人似是玩笑。“我可是听说了,上海闹得很凶,很不安定。要换成其他人,社会局早发威了。现在是看在你们宁波帮的面子上,中央才一直没吭声。”
“我会摆平的。”
“但愿。”说罢,对面长叹一声,挂断电话。
屋内再度陷入寂静。
徐志怀呼气,转身缓缓踱回椅上。
指尖的一支烟抽尽,他伸手取第二支,递到唇边。薄唇含住细烟,仿佛抿住一片娇弱的花瓣,衔着它,一口接一口用力抽完。
“搞革命,搞他娘的革命。”徐志怀看着扭曲变换的烟雾,嗤嗤笑出声。“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
说罢,他抛掉烟头,瘫在靠椅。
万分沉重,动弹不得。
第六十二章 千重山 (二)
苏青瑶挂断电话,倚在墙壁。
她呆呆望向矮柜旁的台灯,灯罩是拿印着纯黑花叶的植绒布改的,底下垂了一串串玻璃流苏。苏青瑶看着看着,情不自禁地伸手去勾了下,皮肤骤然一凉,还隐约有些刺痛。她收回手,发现手心留下了几道淡粉色的印。
现在这样,究竟算什么呢?苏青瑶问自己。
恰好这时候,谭碧换好衣裳出来。她见苏青瑶失魂落魄的模样,顿时收敛了笑颜。“怎么了?徐老板说什么了?”
苏青瑶缓过神,若无其事地冲她笑笑。“没事,我们走吧。”
两个男人早已等在楼下。
苏青瑶挽着谭碧下来的时候,于锦铭正跟贺常君闲聊。
他没打领带,一件衬衫,配卡其色的亚麻裤,棕色皮鞋,活脱脱是好莱坞电影里流行的富家子。夏日将尽,夜晚仍有暑气,他聊到半途,大抵是嫌热,便将衬衣袖子挽到胳膊。两条健壮的小臂露出来,肌肤在晕黄路灯下,有着近似蜂蜜水的色泽。
苏青瑶心悬悬的。
她抬手,来回摸了摸脖子,总觉得颈窝睡着一只小虫。
“于少,贺先生!久等啊。女儿家出门慢,两位可别嫌烦。”谭碧还未走到两人跟前,便打起了招呼。
听见话音,于锦铭先是一愣,继而露出笑容,脚步轻快地迎上来。
“怎么会。有机会等谭姐出门,可是多少男人求不来的福分。”他道。
谭碧咯咯直笑。“就你嘴甜。”
苏青瑶碍着上回的不欢而散,没与他打招呼,反倒向不远处的贺常君点头示意。
于锦铭也有意没同她搭话。待几人走到那辆斯蒂庞克轿车旁,他拉开车门,请苏青瑶入座时,赤裸的手臂忽而半环住她,没完全贴上来,似有若无地靠着后腰。
“小心,别撞到头。”于锦铭弯下腰,嘴唇快贴到头顶的发丝,声音小小的掠过头顶。
苏青瑶淡淡应了声,弯腰钻进车内。
几人乘车到今年新开业的国泰电影院。这儿算上海最高档的电影院,背后的资方是外商,放映的影片也大多是外文片,主打派拉蒙影业和米高梅公司出品的美国大片。下了车,由于锦铭领头,带几人到座位。谭碧与苏青瑶坐中间,两个男人被拆开,各坐一边。
“放什么呀?可别是我看过的。”谭碧道。
贺常君答:“西线无战事,战争片。”
“没趣,我才不爱看打仗。”谭碧埋怨。她在贺常君跟前总有一种可爱的刁蛮。“中国打的仗还不够多?你还逼我看电影里的人打打杀杀。”
贺常君笑笑,摘下眼镜,没说话。
看完片子出来,谭碧喊饿,众人便就近找了一家小饭馆吃饭。里头的桌子油腻腻的,不大干净,好在大家都不挑,各自拿抹布将跟前的区域擦了一遍。
点完大菜,谭碧又要了一壶热酒、一盘马兰头拌香干和一碗盐水毛豆。贺常君加了一份冷的猪头肉,再要堂倌去后厨拿两个生大蒜来,说要下酒吃。于锦铭要开车,不敢喝酒。他问苏青瑶吃什么,苏青瑶想了想,说要半块熏鱼。
冷菜上的快,堂倌到后厨煮了酒,便端着菜碟过来。几人喝着酒,吃着小菜,聊了会儿方才的电影,关于最后的蝴蝶,关于战争。聊着聊着,大概是觉得聊战争太严肃、太沉重,便慢慢转了话头,说起编故事。
谭碧说她有个故事,讲的是一个有钱人家,家里的男主人已经老了,但续弦的妻子还很年轻。男主人的亡妻留下两个儿子,长得都很端正。因为男主人常年不在家,时间一长,小妈妈耐不住寂寞,就跟她的继子发生关系……
贺常君听到半途,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怎么了,怎么了,这多有意思。”谭碧使劲推了下贺常君。“你呀,高高在上久了,根本不知道咱们小市民爱看什么。这继母和继子搞在一起,多抓人眼球!要我说,还得有兄妹阴差阳错相恋,多年前的旧情人死而复生。”
“行行行,”贺常君连忙赔笑。“是我迂腐了。”
于锦铭也调笑。“又是母子乱伦,又是兄妹乱伦,就算常君不迂腐,电影检查委员会也不见得能给你拍。”
“你还有脸说。前些年,检查委员会那帮老顽固说什么怪力乱神,不利于社会发展,把武侠片全禁了。火烧红莲寺有多好看,他们怎么就不懂呢。”谭碧酒有些上头,边说,边吐着毛豆壳。“日本人拳头硬,不许上海谈抗日,也便算了,那武侠片碍着谁了?真是气死我了。”
“好了好了,不说了,尝尝熏鱼。”苏青瑶赶忙打圆场,手里的筷子扒开一块熏鱼,喂给她。
贺常君掰着大蒜,一瓣瓣嚼着,忽而冷冷笑了声,说:“这世道真是怪,指不定哪天发发牢骚,也得被特务连夜捉去问话。”
“谁都不想打仗,北伐才结束几年。”苏青瑶淡淡说。“打仗是要死人的。”
“人总是要死的。”贺常君说。“苏小姐,我绝非战争的狂热爱好者,但人总要对未来怀抱美好的理想。倘若将来,一百年后,站着我脚下这片土地的中国,依旧过着和现在的我们一模一样的生活,未免也太可悲了。”
“所以呢——贺先生,你的理想是什么?”苏青瑶直勾勾望向他。
贺常君停下掰蒜的手。
“回东北。”沉默片刻,他轻轻说。“回松花江畔,找我的爹娘。”
此话一出,席间顿时陷入死寂。
于锦铭脸色不大好。
还好堂倌端黄鱼汤上来了。
于锦铭起身,给其他人舀汤。
一阵沉默过后,也不知是谁先开口提了个别的事,场子才渐渐暖起来,后来他们又聊了点其它乱七八糟的事。
苏青瑶喝酒容易上脸,几杯下肚,面颊悠悠然浮现一抹酡红。
酒瘾上来,烟瘾也跟着往上冒。
吃到差不多,她起身,想出去找卖烟的铺子。
于锦铭察觉她要出去,就拍了下贺常君的肩膀,又指向快喝醉的谭碧,示意自己也要出去,叫他照顾好谭碧。
贺常君点头。
于锦铭跟苏青瑶出去,看她站在路灯边。苍绿色烂花绒的旗袍如同枝蔓,一直长到脚背,在路灯下,像误入了亚马逊丛林,交错的绿叶间零零碎碎筛出些光斑,看得到,摸不着。于锦铭望着,觉得自己有点着迷了,他想起初见她,也是这种感觉,飘飘忽忽的。
这是一柄螺钿扇,一些丛林里漏下的光斑,一个很早就嫁了人的女人。
苏青瑶察觉到于锦铭的脚步声,转回头,同他道:“我出来透透气。”
于锦铭看出她是烟瘾犯了,垂眸笑了笑,走到她身侧。
他拿出女士抽的小仙女牌薄荷烟,弹出一支,递到她唇边。苏青瑶肩膀靠着路灯杆,仰起头,愣了下。
“抽吧,专门给你带的。”于锦铭道。
她望着他,慢慢张嘴叼住细烟,含在唇间。
于锦铭熟练地掏出打火机,替她点了烟。
苏青瑶耸肩,深吸进去,又抬手夹住烟,对着他慢慢地吐出来。
烟雾消散在两人呼吸间。
她笑了。
“刚才常君的话,你别往心里去。”于锦铭说。“他难得喝酒。”
苏青瑶晃晃脑袋。“贺先生其实是个很坚定的人,像基督教里的殉道者,不怕死,只怕理想崩溃。我也能看出来,他因为你和我的事,对我有些意见,只是碍着你和阿碧,没表现出来而已。”
“这是我俩的事,他管不着,你就当他在放屁。”于锦铭急忙说。
苏青瑶垂眸一笑,不说话。
又是一阵沉默。
于锦铭静了半晌,叹了口气,哀恳似的开了口:“瑶瑶,那天我回去之后,想了很久······我越想越搞不明白,你究竟把我当什么呢?”
苏青瑶垂下头,指尖微微发抖,连带细烟也在指缝起起伏伏。“你就当是一个贵妇人想派遣无聊,玩弄了你吧。”她自暴自弃似的说。
于锦铭默然。
也不知静了多久,他开口。
“我知道的,瑶瑶,我知道你还在乎他。”他声音压得极低,喉咙发出隐约的嘶嘶声。“可我爱你。你明白吗?哪怕你对我说,你只是要拿我气他,随手拿我当工具跟他玩激将法,我也不忍心怪你……我只爱你一个。”
第六十三章 千重山 (三)
苏青瑶垂眸,沉默地弹走烟灰。
一粒烟灰落在她的指甲盖上,肉粉色的指尖,缀着点浅灰。未等于锦铭抬手去擦,她就转过手腕,漫不经心地将灰尘吹去了。烟头也被吹了两下,暗红的火光缓慢地蚕食着细烟,忽明忽暗,仿佛她指缝夹着一颗又小又可怜的心脏,正微弱地跳动。
于锦铭喉咙突得一紧,顿时有些喘不过气。
他怕极了她无端的沉默。
“瑶瑶……”他唤她。
苏青瑶支起肩,再度将烟递到唇边,深深吸上一口,又慢慢吐出来,丝丝缕缕的白雾,像菌丝聚集在她的唇畔。
“要是我想一辈子都这样呢?你打算怎么办。”苏青瑶抬眸,看着他说。“锦铭,难道你永远不成家,就这样陪我耗吗?”
“为什么不行?”他不假思索地反问。“如果我不能跟你在一起,成家又有什么意义?”
“我真搞不懂你哪里来的勇气,敢随随便便说这种话。”她突然将烟头摁在路灯柱子上,使劲旋了旋,似是恼了。
“有什么不敢!当着徐志怀的面我也敢说,我爱你,我非你不娶!”于锦铭道。“难道叫我像抓阄一样,随便娶个女人回家?与其过那种稀里糊涂的日子,倒不如一枪毙了我。”
“够了!”苏青瑶喊。
她转身,背对他朝前走了几步,又停下,但没再转回来。她两手环抱在胸前,站在那儿,手里夹着那支熄灭的烟,长长的影子从苔藓似的旗袍底一直爬到于锦铭的脚尖。
于锦铭呆呆望着足尖的黑影,只觉一阵凄惶。
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碰上了这么个女人,满是旧中国的婉转,又满是旧中国的优柔,可爱又可恶。
“你根本不明白我跟他结了婚是什么意思!这不是我跟你去了南京,就万事大吉了的。”又是一阵沉默后,苏青瑶搓揉着手里的细烟,开了口。“我太了解志怀了。他要是知道我和你的事,绝不会放过我。我要想走,只能抛下现在的一切,跟你私奔。锦铭,你是个男人。这种事落在男人头上,说不准还要被夸一句风流。可我呢?我会是一个没有和丈夫离婚,就跟情人私奔的淫妇,谁都能来糟践我两句的破鞋。那样,你的家人,未来军政府的人,会怎么看我?你想过没有?”
“我当然想过!”于锦铭几步追到她的身后。“我爹一向主张儿女婚事自由,他定不会为难你。我的兄嫂也都是通情达理的人。等我们去了南京,我到颐和路租一栋洋房,专供我俩住,你想干什么都行。至于那些社交场的人,你不必搭理。他们要是送请柬来,你就往垃圾桶一扔,当没看到。瑶瑶,只要你点头,我立马替你找律师,帮你打离婚官司!要是打不赢,大不了,我拿枪抵他脑门上,不怕他不签字!”
苏青瑶听了,心扑通扑通乱跳。
“你有病。”她埋怨。
于锦铭抿唇,脸色掩不住的黯淡。
他自觉已经把心底的话全掏出来同她说了,就差披肝沥胆,拿一把刀子把心挖出来给她看了!尽管如此,她还是闪烁其词……那姓徐的究竟有什么好?叫她宁可满肚子委屈地混日子,也不肯信一信他,同他去南京过全新的生活……他真心想同她生生世世在一起,但她不愿,她只是在玩弄他!拿他排遣一下无聊的富太太生活。可他居然还是爱她!
想着,于锦铭使劲抽了几下鼻子。
苏青瑶听在耳中,惴惴不安,吸气声小蝇虫般骚扰着她的神思。
他难道是哭了?不至于吧。哪有男人会因为感情掉眼泪的?可他分明——
苏青瑶一面掰着手中的烟丝,一面偷偷侧过脸。她看见于锦铭站在身后,低着头,正牢牢盯着自己,对视的那一瞬,他的眼眶骤然红了。
“瑶瑶——”他唤。
苏青瑶抿唇,避开他湿漉漉的眼神,道:“回去吧,天色不早了。”
说罢,她转身,迈着碎步逃回饭堂。
进了饭堂,却没见到谭碧和贺常君。柜台管账的老板娘说他俩结了账,先叫黄包车走了。苏青瑶听了,愣在原处,进退不由。这么晚了,没法儿打出租车,黄包车大概也歇业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能靠于锦铭开车送她回家。
于锦铭过了会儿才进饭堂。
“我送你回去。”他走到苏青瑶身旁,指腹蹭了蹭她的袖口。
苏青瑶不张嘴应他,点点头。
两人坐到车里,谁也不说话。
闭塞的车厢里残留着一抹妩媚的甜香,是谭碧身上的香水。
苏青瑶特意选了后座。于锦铭明白她的想法,心中唯有苦涩。他透过后视镜看她,柔声说:“困了没?困了就睡吧,后头铺了张小毯子,你盖上,免得着凉。等到谭姐家门口,我再叫你起来。”
苏青瑶轻轻答应一声“嗯”,接着从靠椅后头使劲扯出一张小毛毯,裹在身上。于锦铭开车很稳,几近感觉不出汽车在移动。苏青瑶坐在车内,呆了许久,渐渐的,大约是酒上头,萌生出些许困意。她阖眸,脑袋靠着车窗玻璃,竟睡去了。
她做了个极其混乱的梦,想起了许多难过的事,可惜睡得太死,她说不上来究竟梦见了什么,只觉愁肠百结,恰如秋夜的白月。
睡醒,苏青瑶睁眼,发现自己不知怎的,竟躺在后车座睡着了。她将脑袋从毛毯里钻出来,却瞧见车门大开,而于锦铭正斜坐在身边,无声地望着天空。
似是察觉到她醒来,于锦铭回首,看向睡在身侧的苏青瑶。他的眉头短暂地蹙起,掌心探到她的面颊,摸了摸她濡湿的面颊,见她并未显露不适,神色方才舒缓。
锦铭?她无声地比了个口型。
“是魇着了?”于锦铭说着,五指轻轻抚过她的面颊,擦去水痕,不知是汗是泪。
“做了个梦。”苏青瑶道。
“什么梦?”他问。“是噩梦吗?”
苏青瑶想了想,说:“不记得了。”
于锦铭轻笑。
他手肘撑在座位,尽可能弯下腰,以一种相当难受的姿势贴近了她。月色稀薄的夜晚,他的眼瞳也随之黯淡,成了浓稠的暗褐色。苏青瑶端详地凝望着,直到额头倏忽一凉,才回过神,原是他的额发垂到了自己的眉心。
“我们到家了?”苏青瑶问。
于锦铭答:“在公寓楼下。”
苏青瑶躺在车座,缓了会儿,突然小声说:“锦铭,我有点饿。”
于锦铭呆了下,继而噗嗤一声笑了。
他捏捏她裹在毛毯里的小脸,道:“叫你晚饭光顾着吃酒。”
苏青瑶瘪瘪嘴,懒得搭理他。
“回寓所,我给你下碗面?”于锦铭又道。
“不想吃面。”苏青瑶说。
“你想吃什么?”
苏青瑶想了好一阵子,说:“拿破仑蛋糕。”
“行,”于锦铭答应得爽快,“哪家的?我去给你买。”
苏青瑶想了想,发现每回买甜食,都是徐志怀拎纸盒子回家,拆开来,洗好刀叉递给她。她只管吃就行,突然一下叫她说,还真讲不出来。
“算了,不要吃了。”苏青瑶推推他的胸口,莫名其妙地撒气,大抵是真醉了。
“我带你去华懋饭店,怎么样?”于锦铭反手握住她推搡的小手。“开个房间,然后叫餐。”
“少发疯。都什么时候了,人家的厨子不睡觉?”她道。
于锦铭握着她的手,垂下眼帘,慢慢将手指扣进她的指缝,略显傻气地笑了。“那等天亮?一天亮,我就开车去给你买。”
“就你闲的没事做。”苏青瑶一边说,一边翻身爬起来。脑后的发髻睡散了,鬓边的发丝纷纷垂落,贴在面颊。她本就瘦小,披着毛毯,活像只小白猫儿,还是脾气顶不好的那类。
于锦铭笑着啄吻她的手指尖。“总不能叫你饿着肚子睡觉。”
苏青瑶指尖轻颤,随着一下下轻盈的吻,酥了半边身子,连带头脑也有些惘惘的。她不由想,自己讲了那般伤人的话,按理说,他理应要赌赌气的。好比志怀,志怀见她甩脸子,都是皱眉头,然后有意冷一冷她的……奇了怪,这人怎么会没一点自尊心呢?
于锦铭不知她的心思,只顾热切地念着自己的想法。“要么去我那儿,我公寓里还有东西可以吃。”
苏青瑶淡淡应了声“嗯”,答应了。
于锦铭难以置信,想再问一遍,又怕她突然改口,便飞快地钻进驾驶座,发动引擎。他一路开得飞快,夜幕下的街道模糊成断断续续的残影。苏青瑶看着窗外,也有些头昏脑涨。
他俩进了公共租界,开过苏州河,停在于锦铭租赁的公寓楼前。于锦铭熄火下车,殷切地为她开门。两人上楼,狭窄的楼道如同一个幽深的黑洞,又似动物盲肠。于锦铭紧紧牵着苏青瑶的手,领她上楼。因为紧张,他手心渗出些薄汗,但不惹人讨厌,好比温暖潮湿的回南风。走到门前,于锦铭摸黑从西裤的口袋里取出钥匙,开门。
“啪”,他摁亮电灯。
第六十四章 千重山 (四)
两个年轻男人合租的地方,不脏,但也不算干净,处处透着散漫。
换作以往,她是绝不会来他住的公寓的,就跟刚开始很固执地叫他于先生一样,总想在两人跟前拉一条线,好似有这个装模作样的界限,她就能随时擦擦嘴,跑回丈夫的庇护下,当她“无忧无虑”的小妻子。
可哪有偷腥的人会偷一次就收手?
于锦铭进屋,叫了几声常君,没听他应。贺常君没回来。苏青瑶见了,突然庆幸自己适才没上楼。她脱掉高跟鞋,穿着棉袜,走到沙发坐下。于锦铭挽起袖子,问她拌个土豆沙拉行不行,家里还有红肠,再煮个汤暖暖胃。苏青瑶说行。于是他进到厨房忙活起来。刀剁在砧板,一下一下,苏青瑶听着,感觉很陌生。她当了五年的妻子,却没进过几次厨房,要从这个角度说,徐志怀是很宠她的。
她不由猜,假如自己同徐志怀说要下厨,会是什么情形……哈呀,那男人十有八九会是一副困惑且质疑的表情,好似在嫌她自找麻烦。
苏青瑶神游着,突然觉得自己的脑子很奇怪。
跟一个在一起的时候,总要拿另一个作对比,好像她一颗心里能住两个男人。不过,西医说人的大脑有两个半球,分属不同的区域,互不干涉。那且当她左半脑装了一个,右半脑装了一个吧。
过不久,饭做好,于锦铭端上桌,掀开锅,一大团热气扑到脸上。苏青瑶挥了挥,朝里头望。是一锅红菜汤。上海不产红菜头,他改用了西红柿,牛肉窝在里头,泛着亮晶晶的油光。他切了几片满是坚果的长面包和两串红肠,配酸白菜丝,又拿来一瓶伏特加和半个柠檬。
苏青瑶把坚果面包撕成小块,沾着汤水,小口咀嚼。于锦铭拉来板凳,坐在她对面,替她舀了汤在碗里,递过去。苏青瑶呷了一小口,眯起眼,暖得耳根微微发痒。于锦铭看见,垂眸笑了下,拿银叉戳红肠吃。
他的睫毛顺着晕黄的灯光垂落,影子印在面颊,小扇子似的。苏青瑶的目光落在上头,暗自在心里数起来,一、二、三、四……太密了,数不清。她抿唇,没来头地发笑。
“笑什么?”于锦铭问。
苏青瑶脸兀得发红,“在想这俄餐正不正宗。”
“当然不正宗,我这是因地制宜改良版。”于锦铭径直吸了口酸柠檬,接着一口闷了小杯里的烈酒,笑盈盈地说。“要有机会,我带你回哈尔滨。最好是冬天,等松花江冻结实了,我带你从冰上走,叫你看看什么是千里冰封……等太平下来了,一太平下来,我就带你去。”
“听起来还好远。”
“没那么难的,瑶瑶,没那么难。”于锦铭轻叹。“你看,你现在不就跟我待在一起吗?”
苏青瑶听了,没说话。
于锦铭自讨没趣,垂下脑袋,唇瓣贴着半块柠檬,默默吸吮。他佐着红肠,一口柠檬汁,一口小杯伏特加,喝了小半瓶,倒也没见太醉。
苏青瑶吃到五分饱,起身从沙发上拿了一盒开封的男士烟,点上。墨黑色的天不知何时透出一抹鹅黄色的莲子般的轮廓,夜深云散,月色若隐若现。苏青瑶抽着烟,很快便没了半截。她听见脚步声,转头,是于锦铭走到了她身侧。
苏青瑶抬头瞧他一眼,又转回去继续抽烟。
“要不,你就在上海读书吧。”他坐上沙发,冷不丁开口。“淑云你还记得吗?我们去跑马场那次。”
苏青瑶咳嗽一声,掐了烟,鬓边垂下一缕发。“记得。”
“她的父亲,应该也能帮到你。”于锦铭胳膊搭在沙发的扶手,嗓音轻且软。“读复旦好不好?淑云说复旦在中央草坪新建的两层小洋楼可漂亮了,红墙绿瓦,叫东宫还是什么的。学校里开大学社会科和中国文学科,都很适合你。”
苏青瑶苦笑,反问他:“那你呢?”
“我?我回南京参军啊。实习半年当个少校,然后努努力升个队长什么的。和家里早就说好了的,来上海休息个半年、一年。”于锦铭干笑。“回去也好,说不定哪天我就开着飞机来见你,准叫你在复旦的女同学跟前出出风头。”
“骗人,你才不是这么想的。”苏青瑶仰起脸,小拇指撩起鬓边的碎发,别回脑后的发髻。“别老想着哄我,锦铭,你才说要带我去南京,这才过去多久,就改想法了?你还是不懂,我和你做同样一件事,不会有同一个结局。”
于锦铭咧嘴笑了下,眼睛很明亮。
“可这样你会开心,又能上学,又能待在上海。”他说。“说实话,我很不甘心。如果不能和你在一起,我的人生有什么意义?听我说这种蠢话,你一定在心里笑话我吧。可瑶瑶,人这一辈子能有几次这种感觉?为什么爱你这件事不能成为我人生最重要的东西呢?我不明白。”
苏青瑶想了想,说:“因为——因为大家都是这样过日子的。”
于锦铭听了,脸上浮现出一种在苏青瑶看来是极其愚蠢的执拗。
“去他妈的。”他说。“通通去他妈的。”
苏青瑶听罢,沉默地起身,想去丢掉手里剩下的半截烟头。
于锦铭却猛得从身后牵住她的手指,嗓音干涩道:“求你了,别不说话。”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苏青瑶侧身,俯视着他,淡淡道。
于锦铭牵她的手骤然一紧,他抬头,望着苏青瑶,灼热的视线好似要一直钻到她冷冰冰的心里。苏青瑶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抽了抽手。于锦铭拽得更紧,接着弯下腰,额头抵在她的手背。喝了酒的缘故吧,面庞烫得吓人。
苏青瑶垂眸,目光落在手背与他鼻梁的交界处。男人炽热的呼吸徐徐喷在手背,接着是零零散散的吻,从手指窝到指尖。她一下觉得自己被揉皱了,十指微微打颤,说不出来的痒。
“去扔个烟。”她再度抽手。
于锦铭一手蛮横地拽住她的胳膊,一手夺过她手里的烟。他起身,将烟头对准垃圾桶轻轻一抛,丢了进去。苏青瑶下意识抬手挡在两人之间,呼吸渐渐急促。她别过脸,又踉跄着后退了半步。
于锦铭紧跟上前,手臂顺势扣住她的腰,转身把她压回到沙发上。苏青瑶落下去的那一刻没坐好,沿着靠背斜斜滑落,半倚半躺在沙发。她发髻散了半边,长发泼在脸上。于锦铭右腿跪在沙发,一只手撑着靠背,另一只手指穿过乌发,捧出她玉白色的面颊,
“瑶瑶,”他弓起背,薄唇落在她的鼻尖,你不可以对一个人说过喜欢,又突然反悔。”
苏青瑶瞳孔收缩,像被捏住后颈提起来那般,方寸大乱。说不上来,就跟胸骨被顶了一下似的,气憋在嗓子眼要上不上,要下不下。
她抬起手,环住于锦铭的窄腰。
他也收紧双臂,搂住她,隔着柔软的烂花绒,挤压过来,一节结实的肌肉,一节滑腻的丝绸,中央一粒冰凉的袖扣。
光线稍稍有些发暗。
“锦铭,不值得。”苏青瑶抿唇,说。“我没你想得那么好。”
话音未落,于锦铭忽然挨近,吻住她。他的唇是个标准的山峦,跟旧式女子画在眉上的小重山一样,贴过来,贴在苏青瑶微白的唇上,简直是青山一头栽到雾里。苏青瑶启唇,朝他微微呵气。
于锦铭耳根一下红了。他膝盖上移,亚麻裤蹭过沙发,一串细微的摩挲声落了出来,像荒漠中的摇尾的响尾蛇。吻缠紧了她,舌尖绕着她的打圈儿。
他似乎很喜欢这种腻乎乎的滋味。
苏青瑶被吸吮到有些缺氧,连忙推推他。
于锦铭捧着她的脸,舌尖舔过上颚,方才恋恋不舍地分开。他的舌尖还露在外头,银丝藕断丝连。苏青瑶笑了下,食指压上去。于锦铭见状,卷起舌头,把她的手指含在口中。
好痒。苏青瑶缩起肩,打了个哆嗦。
他握住女人另一只手的手腕,指腹压在内侧,从掌心与腕骨相连的那一点微小的凹陷处,朝上轻柔地摩挲,划出一道弧线。
“锦铭……”她语调显然软了。
于锦铭缓慢地吐出她的指尖,侧过脸,在她的手心郑重地亲了下。
睫毛扫过掌心,像触了电,苏青瑶一下攥紧拳头。她枕着沙发的靠垫,小腿微抬。于锦铭顺势抚过,一直划入旗袍,接着抬起大腿,叫彼此挨得更近些。曳地旗袍朝上翻去,全堆在膝上,垒砌成浓绿色的垂烟。
于锦铭直起上身,把额发抓到后头,然后在她跟前一粒一粒地解开了衬衣扣。
他的模样不粗,生得很精细,连身体也是一种克制的健壮,顶风流的那类。偏粉的乳头在胸前肌肉的映衬下,显得些许突出,腹部分明的线条延伸到肚脐,下面是卡其色的亚麻西裤。
苏青瑶“嘶”得吸了口凉气。
跟徐志怀做这档子事,心里总像扎了根小毛刺,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逐渐走向破碎的过程,如同被碾碎了,又被极其温和地拾起,连灵魂都能放进唇齿间咀嚼。
但面对于锦铭,什么魂魄不魂魄的,全不想了,就是心底里有股疯狂的劲儿,使劲推着她以身犯险。
她垂下眼帘,目光无意间落在布料间突兀地顶起,又急忙瞥开。右手食指的指甲一下一下刮着拇指的指腹。
于锦铭心里一动。
他弯腰,尽可能挤着狭小地缝隙,侧躺在她身旁。接着他撩开女人牵牵绊绊的长发,抬起下巴,咬住白中透粉的耳舟,那儿长着软骨,跟吃软糖似的,又咬又舔。
苏青瑶不自觉歪着头瞧他。于锦铭趁机亲她的面颊。苏青瑶抽抽鼻子,启唇,露出一小截舌头。于锦铭后腰一麻,连忙扶着她的后脑,迎面压过去。舌头在口中缱绻地磨蹭,彼此都发出急促的喘息。于锦铭逐渐加重力道,有意勾着她往自己的唇齿间引。苏青瑶轻咬了下他的舌头,头一抬,躲开他。
于锦铭急喘了声,嗓子眼里发出呜呜的呻吟。
他撩起旗袍摆,靠着触感去解侧边的盘扣。大约解了三四颗,他倏忽没了耐性,胳膊径直横插进去,苏青瑶觉得小腹发酸,忍不住踢他。
足尖踹到他的鬓角,软软的,没多大力。于锦铭歪头,将面颊贴在她的小脚上。呼吸徐徐抚过脚背,与此同时,他的手指突然从四角衬裤的底下钻进去,最前端的一个指节没入到濡湿的甬道内,旋了半周。
苏青瑶轻颤,浓绿旗袍的胸口处,萌生出两个暧昧的凸起。
他又伸入第二根手指,浅浅地在穴口摁压。
已经很湿了,水液沿着他的手指流下,挂在指缝。
于锦铭重新去解她腰侧的盘扣,从下往上,一直解到胸前。她这件旗袍是斜襟,单一排凤尾扣延伸到领口。解开半边,他俯身,蜜糖般柔软的发丝泼洒在锁骨,双唇含住那一点不如指甲盖大的朱蕊,细细咬她因为曾经裹胸,至今仍带孩子气。
苏青瑶呜咽,头昏脑涨。
呻吟轻盈地穿过肉体,在身躯间散步。
她本能地想勒紧他的脖颈,可又有什么鬼魅在心底作祟,不停告诉她——别这样,别太投入,一时的感性和冲动终会毁了你。但很快,脑海里的另一个声音也开始教唆她,叫她别想那么多,只管纵身跃入激流。两个念头一个要向左,一个要向右,彼此争得不可开交。
于锦铭支起身,想进去。
她因为男人的举动,整个人骤然悬了一下,飘乎乎地没个踏实的落脚点。但很刺激,快感在毛孔噼里啪啦地炸开。
于锦铭见状,拧开西裤的纽扣,慢慢插进去。
“啊呀,”苏青瑶叫了一声。
第六十五章 千重山 (五)
他连忙停下,手掌撩开她的长发,盯着她看。
苏青瑶觉得难堪,细眉微蹙,眼角微微翻出淡红。于锦铭轻笑,又俯下身,凑过去亲她的眼角。苏青瑶不由发出一声细小的嘤咛,鬓发蹭到他的下巴。
发间满是玉兰花发油的香,于锦铭面庞埋进去,深深吸了口气。再抬头,灯光映在瞳仁。苏青瑶心弦微动。她举起胳膊,叫手心压着他抓到后头的额发,眼珠子划了半圈,垂落。
似是火柴划出一簇火苗,忽得烧红了她的脸。苏青瑶足尖绷紧,觉得自己成了一个毛巾,被男人拧成一团,不停滴着水……
结束后,他喘着粗气,抱着她腻了好一会儿,后来苏青瑶嫌脏,要去洗澡,两人才分开。
先是苏青瑶洗漱。她拿了件于锦铭衣柜里的衬衫,当睡衣,两人个子差一大截,衬衫下摆长到膝盖。旗袍衬裙过水晾到外头,上海暑气旺,不下雨,明早就能干。
于锦铭随后进去。他冲完澡出来,瞧见苏青瑶趴在床上看他放在枕边的法文小说,讲骑士与贵妇……不是什么正经书。
他坐下,手肘撑着滑到她身侧。“好看吗?”
“下流。”苏青瑶淡淡瞥他,食指翻页。
于锦铭心痒痒。
他手心探入衬衣,摸了摸。
“乱来!”苏青瑶埋怨,合上书。
于锦铭耍赖地笑笑,咬一口她赤裸的后背。
“好可爱。”他亲一下肩胛骨。
“喜欢。”他又亲一下后颈。
苏青瑶心想,这下肯定要留痕迹了,幸好是住在阿碧那儿,不然真难搪塞。
两人闹到天色微明,全无睡意。月光已经完全落下,风吹过帷幔,一下一下。昏暗里,苏青瑶望着窗帘起落,远远退去,又缓缓袭来,周而复始。
她躺了许久,忽得旋开珐琅灯,去偷男人的烟盒。
苏青瑶叼着烟,划亮火柴,手心护着火苗点燃。
青白色的烟雾在晃动的火光间袅娜上升,她甩熄火柴,便瞧不见了。
“你一天不到,抽三根了,”于锦铭披着被单坐起,下巴靠在她瘦削的肩膀。“比我瘾还大。”
“在想事情。”苏青瑶说。
屋内稍稍静了一息。
“你喜欢我的,对不对?”于锦铭靠在他伸手,紧紧抱住她。
“这很重要吗?”
“对我来说很重要。”于锦铭说。“我会为你喜欢我这事儿,付出很多。”
苏青瑶低低垂下头。
过了半晌,她抬起胳膊,手盖住他的眼睛,梦呓般说:“嗯,喜欢。”
“我爱你。”
苏青瑶无言,熄了烟。
约莫小憩了几个钟头,天光大亮。苏青瑶头痛欲裂,睡不着,也醒不了。于锦铭倒是神采奕奕,进到浴室洗完澡,又刮了胡子,换好衣服下楼给她买早点。苏青瑶赖到他买完早点回来,才懒懒爬起。卧房有一张椅子,上头堆着他还没送洗的衬衣和西裤。苏青瑶将昨夜的衬衣扔到上头。
吃罢了,两人预备回谭碧的公寓。
开出公共租界,行到一段笔直开阔的路段。
于锦铭见四下无人,天气又很明朗,突发奇想,问她要不要试着开车。苏青瑶想尝试,可又怕头回上路,出车祸,把他俩全害死,便拒绝了。
“只开一小段直线,不超过一百米,多了我也没这个胆。”于锦铭说。
“小心我一头撞到树上,把你害死。”
“不碍事,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于锦铭没心没肺地笑着,将汽车停在路边。
他下了车,先给苏青瑶指清楚,哪里是油门,哪里是刹车,怎么点火,怎么熄火。再叫她脱了高跟鞋给自己,赤脚上车去踩踏板,否则万一使不上劲儿,他俩就真成枉死的鸳鸯了。
苏青瑶小脸紧绷,坐上车,两手搭在方向盘上。于锦铭提着她的高跟鞋,绕道副驾驶座坐好。他转头,见她腰杆笔直,跟个鹭鸶标本似的,直直立在驾驶座,一下笑出声。
“没事,很简单的,开直线又不叫你打手号。”于锦铭说。“反正拿稳方向盘,慢慢踩油门,感觉不对就拼命刹车。哪只脚油门,那只脚刹车,你分清楚,千万别搞乱。”
苏青瑶瞪他:“你当我是傻子?”
于锦铭眉毛一挑,不作声了。
她轻哼,转回头,牢牢盯着前方,试着踩下油门。虽说适才顶了一句嘴,相当大胆的模样,可她心里还是怕,脚始终太使劲。但渐渐的,她摸索出些规律,快了松,慢了压,倒也不难。就是方向盘有点怪,稳稳压着不动,车头也会莫名其妙歪掉,要人时刻注意调整。
也不知开了多久,于锦铭忽然说:“慢慢踩刹车,前头要到拐弯的地方了。”
苏青瑶听他指令,稳稳地停下。
她打开车门,要与他换回来。
下了车,苏青瑶才发现她开了好长一段路。她皱眉,莫名生出气恼,心想:这人怎么能这样不靠谱,这样由着性子乱来!万一刚才突然有行人路过,或是杀出一辆大车,他预备怎么办?
苏青瑶想着,沉下脸,狠狠推他。“你不是说就开一小段?”
“你开得蛮好,我就没叫停。”于锦铭见她声气不对,连忙解释。“小孩儿学溜冰也这样,大人先扶一下,等他不注意,再偷偷放掉。你看,你不是开过来了吗?也没出事。”
苏青瑶不答,转头就坐到后座。
于锦铭追过去,隔着车窗同她道:“我错了,我错了,瑶瑶,我知道错了。”
苏青瑶还是不理他,指指驾驶座,叫他回去开车。
于锦铭一路低声下气,忙着致歉。苏青瑶其实到半途,气就消了,但面上仍端着软硬不吃的冷架子,非要看他能这般做小伏低到什么时候。
也不知为何,面对他,她总有恃无恐,可劲儿想要糟蹋他。
回到公寓门前,苏青瑶见他仍哭丧着脸,才撤下冷冰冰的态度,搭理他几句。于锦铭显然松了口气,跟着她上楼。
敲门,出来的是谭碧。
她拉开了个狭窄的门缝,拿身子堵着。
“哎!可算回来了,你出门逛了这么久,买了什么回来?”谭碧递给苏青瑶一个眼神,语调高高的,十分轻快。
苏青瑶心下一惊。
未等她说话,谭碧又转头,声音娇嗔地同于锦铭说:“呦,四少,你来接贺医生啦?我马上去叫他。”
话音方落,谭碧一把捉住苏青瑶的胳膊,将她拉到身边,又打手势叫于锦铭留在屋外。
苏青瑶颤颤巍巍地随谭碧进屋,走到客厅。
她看到那儿摆出一张麻将桌。徐志怀坐在右边,眼眸低垂,一手搭在桌上,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竹骨的麻雀牌。他正对着贺常君。还有一个是上次见过的搞金融的男人,好像叫弘祖。缺出来的位置是谭碧的。
徐志怀见她进来,抬眸,目光移到她身上,上上下下打量。
那一刹那,苏青瑶感觉自己的嗓子眼像被狠狠捅了一下,紧张得想吐。
第六十七章 惶然 (上)
“于少爷不进来吗?”徐志怀看着谭碧,问。
谭碧笑盈盈道:“四少来接贺医生的,说不坐了。”
徐志怀眼神又滑到贺常君身上,手指转着麻雀牌,牌边富有韵律地敲击着台桌,咚、咚、咚……在场的谁也没说话。
短暂的死寂后,他笑。“我看这场一时半会儿打不完,叫小少爷进来坐吧。”
说罢,徐志怀望向苏青瑶,一手仍漫不经心地玩着牌,另一只抬起,食指与中指朝内勾了两下,示意她过来。
苏青瑶不动,无措地瞧了眼谭碧。
“看我这脑子,打牌打糊涂了,连椅子都忘了给你搬,”谭碧从容地接过话头,牵起苏青瑶的左手,“来,我现在带你去。”
“不麻烦谭小姐了。”徐志怀放下竹牌,起身,对谭碧说。“于少是南京来的贵客,在门外等久了不好。”
谭碧的手紧了紧,满脸笑意冻在脸上。
苏青瑶见状,右手反过来轻轻拍了拍谭碧的手背。她竭力维持平静,抬起头,与徐志怀四目相对。“我记得客房里还放了张椅子。”
“等什么?走吧。”男人的神态淡淡的,瞧不出喜怒。
谭碧自知躲不过,抖抖肩,故作娇嗔地埋怨。“哎呀,徐老板真是急性子。”说着,脚后跟一踢旗袍的鱼尾摆,妖妖娆娆地往门关去。
苏青瑶仰头望他一眼,又飞快垂下脸。这下真成了偷腥的猫儿,半夜三更回家,与主人撞了个正着,进不是,退不是,目光罩过来,一身冷飕飕的汗。她转身,两臂抱在胸前,迈着碎步往客房走。
徐志怀同往常一般与她并肩,影子倾斜着入侵到眼底。苏青瑶这才发现原来他俩平日里走路,居然挨得那么近,难怪从前出行,总觉得头顶压着什么东西。
她抬眸,想偷瞧他一眼,探探风头。然而下巴刚侧过去,便对上他移过来的眼珠,黑沉沉,平静如死水。
她屏息,环在胸前的两只手越捂越凉。
“一大早出去散步。”他用陈述口吻提了个问句。
“嗯,有点难受,出去透透气。”苏青瑶抚过鬓发,耳朵略有些痒,总疑心发髻散了。“那个,志怀,厂里的事情解决了吗?”
“算解决了。”
“什么叫算?”
“没人会再来找麻烦,我也还没能处理背后挑事的家伙。”徐志怀道。“捉了一些人,也保释了几个无干的技术员,按之前的方案谈,已经复工了。”
“之前的方案?”
“三成米贴,六进七出之类的。白闹一大圈,这不,又转回来了。”徐志怀说着,推开客房门。“可惜吴老板。他没撑过去,把机器全转给了德国人。毕竟闸北的工厂轰没了,要想再开工,只能打欠条。就这时候,谁有余钱借给他。况且,他的机器早已经过时,现在这条件,借到钱重新开厂也活不了太久,关厂回老家当地主,还清闲。”
两人进屋,徐志怀合门。
窗帘没束,黑洞洞的卧室,空气里停着浮尘。
苏青瑶心里积着股淤气,声音塞在喉咙管里,嗓子眼直痒痒,但如何也喊不出声。人离魂似的向前进,脚却一步步软了。
她干巴巴应:“这样呀。”
“做人不能太贪心。”徐志怀似笑非笑,“瑶,你说对不对?”
苏青瑶坐到床畔,两手搭在大腿边,仰起头,见他立在跟前,有种叫人毛骨悚然的冷静。
“那我收拾收拾,今天回家?”她强笑。
“不再多住几天?我看你跟谭碧玩得挺开心,都乐不思蜀了。”徐志怀手伸到她耳边,食指捻起一缕发,搓了搓,又绕到她耳后,指腹停在耳垂的背面。
苏青瑶心如擂鼓,声调不由高了几分,以至于显得尖细。“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
徐志怀没立刻回话。
他的手逐渐下移,掌心没入少女乌黑的发髻,穿过柔软的发丝,摸到她的后颈。
苏青瑶死死盯着眼前的男人,想从他脸上看出些端倪。
他是已经拿定主意,在这玩猫捉老鼠的把戏,还是起了疑,有意要试一试她?
正想着,指腹落到脖颈与肩膀的交接点,停了。他弯腰,冰凉的吻落在她的眉心,接着是眼角。她原是瞪大了眼,感觉他靠近,本能地眯了眯,于是下一个吻轻轻印在眼皮。淡青的胡渣蹭过脸蛋,略痒。
“跟你开玩笑的。”他笑,热气喷在她脸上。“我随便说一句,你都要较劲。”
说罢,他直起身,替她搬椅子。
两人并肩回到客厅,刚放下座椅,便见谭碧领着于锦铭进屋。他俩说说笑笑,走到牌桌边,同在座的人挨个打招呼。
到了徐志怀和苏青瑶。苏青瑶下意识退后半步。于锦铭逼近,一伸手,与她握手,然后转到徐志怀跟前。
“不必了,我没有握手的习惯。”徐志怀说。
于锦铭灿烂地笑着,收回手。“哎呀,那麻烦了。我从小接受新式教育,不会作揖磕头那套。徐老板别介意。”
徐志怀神色不动,回道:“不介意。就像四少你说的,礼数这东西,不学就是不会。”
他俩你来我往,苏青瑶插在中间,茫然地看看对面的,又瞥瞥旁边的,心又慌又乱。她好像被猎人捉到的狐狸,四只脚绑好了,挂在杆子上,就等着剥皮。
谭碧看着,心里暗暗骂一声,赶紧打圆场。“都站着干什么,坐呀,快坐。”
边说,她边偷偷给了贺常君一个眼神。
贺常君会意,连忙起身把于锦铭拉到自己这边。
于锦铭低头看了看麻将桌,笑着问:“谭姐,牌打得怎么样?赢了输了?”
“别提了,他们几个狠着呢,也不让让我。”谭碧跺跺脚,有意卖娇。“也就贺医生比较笨,能欺负欺负。”
“那咱们来一局?”于锦铭说着,坐到贺常君的位置。“我帮你教训他们。”
他话对谭碧说,可抬眼,目光分明对上了徐志怀。
“哎呦,四少好意心领了。下次吧,下次我找个公馆,专门给大伙儿组个局。”谭碧言笑晏晏,实则心里骂了八遍于锦铭你个兔崽子,真就铁打的骨头,不怕被人家老公揍呗。
“难得遇见,打一局再走也不碍事。”徐志怀冷不丁开口。“谢先生,您呢?”
“行,”那位搞金融的男人摊手,“徐老板既然发话了,我小谢肯定要给这个面子。”
话音刚落,谭碧一把挽住苏青瑶的胳膊,将从徐志怀身侧拽过来。“你们要这么讲,我可就耍赖了。来来来,阿瑶,你坐我边上,替我多看两眼他几个的牌。”
说着,谭碧把新搬来的椅子拖到自己座位边,护着苏青瑶坐下。
这下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第六十八章 惶然 (中)
苏青瑶两条胳膊簇着前胸,垂下眼滑坐到椅子上,盯着榉木的麻将桌。
她瞧见几双手伸到桌面洗牌,打太极似的来回搓,声音如同上了年岁的铜钟,闷闷地压在手心。紧跟着,几人各自拾起牌,在跟前立起一道道围墙,隔着矮墙,笑着同彼此讲话。
“谢先生哪里人,”于锦铭问。
“淮安的。”谢弘祖停下理牌的手,侧头看向他。“小地方,于少不一定听过。”
“淮安人……怎么想到来上海搞金融?”贺常君立在于锦铭身后,忽道。
“这话说得,这年头,谁不想来上海闯一闯。”男人轻笑着挪走眼神,落回牌上。“倒是贺医生,你一个日本东京大学的毕业生,怎么没去南京给政要当私人医生,反倒来上海开诊所了?”
贺常君瞥了谢弘祖一眼。
他从没对这人提过自己的学历。
“之前在上海有熟人。”贺常君简略答。
“调查科的特派员,是吧。”谢弘祖说。“我记得叫杨、杨……忘了。反正他前年被抓进去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政府的事,我这种赤脚医生哪会知道。”贺常君道。“您未免高看我了。”
“普通医生可进不了谭小姐的房间。全上海谁不知道,咱们沪上苏小小,是得千金换一笑的?”男人言语微有亵慢。“我早就想见见你。”
谭碧听了,面上要笑不笑。
“到朋友家做客而已,”贺常君淡淡道。“谢先生没朋友吗?”
不等谢弘祖回话,谭碧拾一张二万,在桌面重重一磕,抛了出去。
她娇笑道:“常君,你杵着做什么,去拿张板凳来。”
贺常君转头望了眼谭碧,见她眼睛笑成两弯月牙儿,神态透出些难以描述的复杂。他短促地应一声,低着脸走去客房。
徐志怀抬眼,冷着脸扫视一圈,倏忽笑了一下。竹制的麻雀牌太精巧,落在男人手里,多少显得局促,
“谭小姐这儿还挺热闹。”徐志怀边说,边推倒牌队里的一三五万。“吃。”
于锦铭抢白。“谭姐家里有活人气,自然比住大别墅热闹。我就不喜欢那种买了个大别墅,上三层下两层,瞧着挺阔绰。实际上,男主人从不打理,只管指使妻子料理家务,这样的家,我觉得跟住旅店没什么差别,顶没意思的。”
徐志怀正眼也不瞧他一下,目光直直落在苏青瑶身上。
“于小少爷蛮活泼的。”他嗓音低沉,却有种夫妻间特有的狎昵。“难怪你们一有局,就喜欢叫他。看来是在人堆里厮混惯了。”
“啊?这个——”苏青瑶对上他探究的眼神,脑袋像刚粉刷完的新墙,空空如也。倒不是怕,就是,就是想找个地道钻进去,这辈子不出来。
“出来玩嘛,就是要找乐子。成天闷在家里,活得跟个老僵尸一样,多没意思啊。再说,人这一辈子能有多少年,眼睛一闭一睁,很快就过去了。趁现在年轻,当然要多玩玩喽。”谭碧右手偷偷伸到牌桌下,按住苏青瑶不安的手。“徐老板您说是不是呀?”
“年纪小,爱玩很正常,我也理解。可凡事有度。”徐志怀心平气和道。
于锦铭打出一张牌。“徐先生说话怎么一副满清遗老的模样,稍微接触点新思想,就跟天塌了似的,大喊国不将国。还是说您高高在上惯了,只会拿鼻孔对人。”
可闭嘴吧!谭碧边听边在心里骂。老娘才把场子救回来,你就跟条疯狗似的来拆台,是嫌这场面还不够乱吗!
徐志怀扬了扬语调。“哦?说说看。”
“凡民国的公民,自由恋爱、自由结合、男女平等。”于锦铭掷地有声。“每个人都只属于他自己,而非他的父母。如此一来,无恋爱的婚姻,便是人世间的大罪恶。”
“谈欲望但不谈伦常,呵。”徐志怀听到笑话似的。“四少,只有畜生才追求这样的自由。”
于锦铭拧眉,牌砸在桌面。
哐当!
苏青瑶不由屏息,手压在桌角,蓝绿的筋络在肌肤下隐约可见。谭碧抿唇,眼珠子在徐志怀和于锦铭来回一滑,噙着笑的嘴角绷到发酸。谢弘祖眼神意味深长地瞥了徐志怀一眼,又转回来,默不作声地碰了一张牌。
谁也不讲话,唯听桌面牌声噼啪,恰如一阵阵耳鸣。
正巧在这要命的当口,贺常君搬椅子回来,坐到于锦铭身边。
谭碧趁机转舵,咯咯笑着同他搭话。“常君,你坐四少旁边,是要替他看牌呀?”
“随便瞧瞧,”贺常君道。
“看归看,可不许上手。”谭碧说。
她话音方落,于锦铭给了张八万。
徐志怀眼皮不抬。“胡了。”
苏青瑶的心顿时一悬。
她看向于锦铭,五脏六腑像有蚂蚁在爬。
他胳膊肘支在桌上,两手交叉,下巴搁在交叠的手指,直勾勾盯着对面的男人,灿烂笑道:“徐老板手气真好,难怪做生意能发财。”
“四少,做生意不靠运气。”徐志怀淡淡道。“靠头脑。”
于锦铭脸色挂不住了。
他起身,拿出烟盒,冲在座的示意。“不好意思,我去抽根烟。”说着,又拍拍贺常君的肩膀。“你先替我打着,我马上回来。”
贺常君冲于锦铭点头,替了他的位置。
几人重新洗牌。
理好牌,谢弘祖忽道:“光这样打也没意思,咱们不如赌点什么?”
谭碧急忙道:“不赌,穷死了。”心里实则想的是:光打牌,你们几个男的都你死我活,要赌起来,还不知要闹成什么样子!
“不赌钱。”谢弘祖出牌,掌心顺势摸到谭碧的手背。“这把谁赢了,谁请吃饭。”
“哎呦,胡牌还要请吃饭,你这算盘打得精。”谭碧不着痕迹地抽回手,弄弄鬓发,甚是娇嗔。
“你要赢了我请客,行不?”
谭碧笑而不语,出牌。
“徐老板?”谢弘祖看向下一个。
“我不一定有空,”徐志怀道。“厂里还有事没处理完。”
“徐老板大忙人。”轮到贺常君出牌了。“工厂日夜不停地转,是没空。”
谢弘祖轻笑。“贺医生前几个月是不是给劳工做过义诊?”
“十几家诊所联合起来办的一个活动。”贺常君云淡风轻。“我凑个热闹。”
这时谭碧打出一张牌,贺常君正要吃,谢弘祖喊一声碰。
苏青瑶看向谭碧,她笑得有些僵,显然刚才是有意喂给贺常君的。
“贺先生医者仁心。”徐志怀说。
贺常君冷声道:“没办法。日商不守中国的工厂法,也只能我们当医生的做慈善,总要管一管,细菌可不长眼。”
他话里有话。
徐志怀听了,当着几人的面,点烟,不紧不慢地吸上一口。“劳工法······贺医生,我们没这个命,晓得不?”
他无名指戴婚戒,抽烟时,银闪闪的一圈地在唇边微微闪烁。
贺常君嗤笑,不说话,背后于锦铭回来了。
“你们聊什么呢?什么就没这个命了?”他看看贺常君的牌,替他打出一张。
“讲咱们中国人没福气一天只干八小时。”谢弘祖虽是调侃,但语气明显客气许多。“的确,要不然说中国人最能吃苦。”
“是嘛?”于锦铭挑衅地笑。“我怎么觉得是谁见不得穷苦人过好日子。”
谭碧眼看这几个又要掐起来,连忙打圆场:“于少就爱开玩笑。”
徐志怀打一张牌。“花家里的钱,没感觉,正常。”
“那也没害着谁。”于锦铭说。“刚巧,碰。”
徐志怀冷笑,香烟夹在指缝,一点猩红的火星蚕食着青黑色的烟丝。苏青瑶偷偷瞧去,只觉心脏被灼烧出一个小口,又像结了灯花,正随着烟头的黑灰,徐徐往下落。
他翘起腿,弹走烟灰。“小少爷,不干活,难道大洋和银角子,会跟雨一样无缘无故从天上掉下来吗?”
说罢,他把牌哗啦一推。
自摸胡了,胡的六九饼。
“时间不早了,回家吧。”徐志怀望向苏青瑶,勾勾手指。“有空再来玩。”
第六十九章 惶然 (下)
苏青瑶坐在原处,直勾勾盯着他,但不说话,藏在桌下的小手暗暗攥紧谭碧的胳膊。
“不要叫我说第二遍。”徐志怀道。
他的脸上很平静,没有一丝波澜,是一种经过了粉饰的冷峻。
苏青瑶望着,手脚一阵阵发冷,心却在胸膛里滚热地狂跳。突突突,突突突······好像一张嘴,心就能跳出嗓子眼,蹦到外头,在牌桌上继续跳,跳到稀巴烂为止。
她知道他是真动气了,不是在装样。可正是因为这样,叫她更想与他斗一斗,激怒他,告诉他不是你说什么我都会听的,让他也——忍一忍!
“不要。”苏青瑶开口,声音仿佛两颗玉珠落入绒布,虽然含混,但足够对面听清。
徐志怀的眉头紧缩了一瞬。
“我和阿碧约好了,明天去南市玩,改不了。”她按捺住狂跳的心,继续说。“要回家你自己回,反正我不回去。”
徐志怀悬停半空的食指与中指,慢慢收回,右手握拳,搁在桌面,左手指缝夹着香烟,灰朝下落,青烟笔直地往上升。
他垂眸,无声地笑了下。
谭碧见状,把面前的麻雀牌一推,笑着说:“哎呀,着什么急。徐老板,咱们不如再打一轮?时候还早呢。”
她边说,边站起来,伸长了胳膊,想要把徐志怀跟前的牌拢到桌中央。
徐志怀似笑非笑地吸了口烟。
紧接着,他换作右手夹烟,手腕压低,将烟头悬停在谭碧的手背上,火星灼烧,如同一个血红的信号灯,正无声地闪烁。
“谭小姐,拉皮条也该有个限度。”他低语。
谭碧仍是娇痴地笑。“您太高看我了,我没那么大本事。”
“是吗。”徐志怀弹烟。“看来章议员是中邪了,才抛妻弃女,断送自己的大好前程,给你铺路。”
烟灰徐徐飘落,污了女人白皙的手背。
谭碧垂眸,拭去灰烬,声音低了两度。“徐老板说笑了。”
徐志怀挪开烟头,自若道:“谭小姐是装好人装太久,连自己都骗过去了。”
谭碧呼吸一滞,连带胳膊上的肉也微微一哆嗦。
“这事跟阿碧没关系,”苏青瑶牵住谭碧的胳膊,像是一只努力立起来的小猫。“志怀,你有脾气冲我发。”
“生气?没有啊。”男人和和善善地说。“瑶,我要是生气,你现在应该在回家的路上。”
于锦铭听了这话,坐不住了,腾地站起身。
一旁的贺常君想拦,没逮住。
“你少威胁她!”他几步逼到徐志怀跟前。“她已经说过不回去了,说得很清楚。你这样纠缠有什么意思。”
未等于锦铭说完,徐志怀便发出一声响亮的嘲笑。他跟看好莱坞滑稽片似的,眼珠子朝上挪,风轻云淡地扫过对方,快烧尽的烟,递到唇边,吸上一口。
“小少爷,差不多得了,还没上战场呢,就拿自己当护国英雄了。”徐志怀噙着笑,松弛地往椅子上一靠,吐烟。“看在于将军保家卫国的份上,我已经很给你面子了,别不珍惜。”
于锦铭的脸骤然红了,被气红的。
他皱了皱眉,随即又掩饰性地笑笑,可笑得太快,太仓促,倒像龇起了牙。“徐志怀,你什么意思……”
就在这时,客厅的挂钟敲响。
铛——铛——铛——
空气收紧了,屋内寂静片刻。
等钟声缓缓散去,徐志怀起身,熄了烧到一半的烟。
“劝你踏踏实实找个名门闺秀的意思。”他捻了捻手指。“我还是那句话,找不到,我可以帮你介绍。”
“有这个闲工夫,徐老板不如多想想怎么处理劳资矛盾。”于锦铭说。“我听说市政府给你们下了死限,要是不能彻底摆平,就要组织工人和资方谈判了。要走到那步,你厂子还开得了吗?”
徐志怀抬眸,面上浮现一抹似有若无的愠色。
“于锦铭,你以为你嘴里喊两句三民主义,在沙龙上谈一谈联俄联共,就能救国了?空喊口号和拜菩萨没有区别,不管是拜美国那套,还是拜俄国那套。”他嗤笑一声,很轻。“醒一醒,小少爷,你现在还能站在这里,靠的不是你自己。所以少幻想那些不属于你的东西,老实点,回南京当你的空军少将,跟社交场的小姑娘跳跳舞、看看电影。少在这儿跟我谈主义,凭你的头脑,玩不明白的。”
说罢,他略过于锦铭,朝苏青瑶走了两步。
“十分钟。”徐志怀掀起衬衣袖口,露出里头的腕表,食指朝表盘敲了两下。“收拾东西,我们回家。”
他话音刚落,于锦铭一个健步冲上去,两手揪住他的衣领,砰地一声闷响,将他撞到墙上。
谭碧哪想到于锦铭会突然发难,吓得一哆嗦,手臂打掉了几张麻雀牌。
没等她反应过来,于锦铭就扬起拳头冲徐志怀砸去。他的颈子因为恼怒凸出一道青绿色的筋,小蛇般钻入衬衣领,伏在白皙的肌肤上。
徐志怀身形一晃,朝侧边踉跄几步,才勉强稳住。
他弯腰,抽出塞在西服口袋的手帕,压了压额角,擦出一道狭长的血迹。徐志怀瞥了眼暗红色的血痕,扯掉领带,在手腕缠了两圈,继而直起身,一个直冲拳击向于锦铭的面门。
于锦铭没躲过,被一拳重重打在右耳。嗡鸣声顿时席卷脑海。他的嗓子擦出一声短促的笑,跟划亮一根火柴那般,转瞬即逝。紧接着,他再度挥拳,你来我往,两人随即撕打在一起。
苏青瑶小脸惨白,也哆哆嗦嗦地僵在原处。她又是尴尬,又是害怕,五脏六腑都搅到一块儿,叫不出声。
谭碧头一个回过神。
她连忙把苏青瑶朝里屋推了几下。
“你别管,我们去拉架。”谭碧说着,瞪向一旁的两个男人。“你俩还傻站着做什么?劝架啊!”
贺常君如梦惊醒,连忙跑过去拉架。
谢弘祖觉得自己倒八辈子霉才遇上这种场面,可谭碧发话,他还是得卖这个面子。
两人合力把他们劝阻开。
贺常君从背后一把拽住于锦铭的衬衣,把他往后拉。
谢弘祖在一旁给徐志怀递手帕,好言相劝:“咱们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徐志怀,该醒一醒不是我,是你。”于锦铭刚站定,便咬牙切齿地开口。“国家的事也好,旁的事也好,我至少努力了。你呢?你个窝囊废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徐志怀听闻,甩了手帕,冷着脸几步上前,一把拽住他的衣领,把人摁在牌桌上。哐啷——牌堆撒了一地。于锦铭的手臂本能朝后摸去。他抓到一把麻雀牌,想也不想,就砸向徐志怀。
徐志怀为了避竹牌,顺手将他从牌桌拖到地上。于锦铭快速爬起,眼看撸起袖子又要挥拳。贺常君见状,赶紧扑过去,两条手臂圈住于锦铭的上半身,使劲把他往后拽。
谭碧气到胃疼,心想:都说女人神经质,要我讲,男人才最能发神经!女人撒泼不过一时,气过去就算了,只有没本事的男人才害怕。可男的呢?男的发起癫,谁管得住呦!看看这一个个没用的东西,竟会添乱!
“够了,于锦铭,你给我住手!”谭碧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两个男人中间。“还有徐老板……你吓坏瑶瑶了。”
于锦铭甩开贺常君的手,气喘吁吁地盯着徐志怀。
徐志怀望了眼苏青瑶,一言不发,又转回来,冷着脸,用手指把散乱的短发重新抓到脑后。
“徐老板,今儿弄成现在这样,很难看。与其闹下去,咱们倒不如给彼此一个台阶下,当这事没发生过,翻篇吧。再说,瑶瑶刚才吓得不轻,脸色很难看。她身子弱,你是知道的。天色不早了,你先带她回家,好生歇着,不要闹出病来。”谭碧继续说。“我向您发誓,但凡做过一星半点有害你夫妻感情的事,我谭碧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你要嫌咒不够毒,那我五马分尸,死无葬身之地。”
徐志怀眉目挟着冷意,沉默片刻,突然抄过身侧小桌上的茶杯,将杯中冷水一股脑泼在于锦铭脸上。
于锦铭目眦尽裂,手臂却贺常君被死死锢住,动弹不得。
徐志怀走上前,面颊微低,以仅有他俩能听见的声调,同于锦铭低语。“小少爷,你管我老婆叫老婆,我俩什么关系?呵。要点脸。”
说罢,他脱下西装外套,给苏青瑶披上。
“别怕,已经没事了,”他极轻地说,“回家吧。”
第七十章 几孤风月
苏青瑶听了,不由扬起脸,望向他。
男人没有表情,浅棕色的唇自然下垂,眼角的弧度也微微下坠。为了与她说话,背佝偻着,吐气抚过她的睫毛。身上的高档衬衫被扯开了领口,皱了,没了西服遮盖,可以看见右臂的袖箍那儿堆积了一块牙白的面料,在客厅的吊灯下,泛着润泽的冷光。
“回家吧,”徐志怀重复,握住她的胳膊。
苏青瑶几近梦游般被他带下楼。
车停在马路牙子边,眼前的沥青路乌油油的,如同一片沼泽,脚踩上去,软的叫人后脊发毛。她被男人牵着坐上车,徐志怀与司机简单交代几句,便没再说话。两人一路沉默,直至车停。
徐志怀打开车门。
苏青瑶没动,坐在原处。
徐志怀食指敲了几下车门,又俯身钻进来,透过后视镜,给前排的司机递眼神,叫他先离开。
苏青瑶慌忙朝另一侧挪,整个人瑟缩了下。
徐志怀不说话,握住她右脚的脚踝,提到轿车皮座。
他解开高跟鞋的金属扣,淡粉色的脓水沿脚后跟的细纹流下来,苏青瑶这才发现高跟鞋把自己的脚给磨破了。
“明天还要和谭碧出去玩吗?”徐志怀忽然开口。“不去了吧,脚都磨破了。”
男人的掌心贴在脚底板,拇指的指腹沿着侧边的弧度,抚上她脚的小趾,顺势压低。小趾适才挤在鞋内,微微发红,脚底板也发红,唯独脚窝那一块儿,异常的白。苏青瑶噎了口气,如同捏成一团的白帕。
他的拇指拨过末趾,继而调转方向,叫食指与中指插入末端两个脚趾的缝隙,扣住,腕骨抵在脚窝。掌心严丝合缝地贴在脚心,滚烫,像有炭火在不停炙烤心脏。苏青瑶启唇,深深吸气。她觉得自己要被这火灼烧得缺氧,虚飘飘的,提不起劲。
“别这样。”苏青瑶开口。“志怀,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直说,说什么?”他抬眸,冷森森的。“问你是不是爱上他了?还是问你有没有和他偷情。”
苏青瑶脸一白。
她垂眸,指尖小心翼翼地伸到他的手背,触了触,呢喃道:“没有,都没有。”
徐志怀不语,嵌入趾缝的两根手指脱出来,中指沿着脚底的弧线下滑,停在脚心,挠了两下。
苏青瑶脚趾蜷缩,肩膀也缩着,试探性地问:“你生气了吗?”
“瑶,我不会对你生气。你还小,很多事不懂,像于锦铭那类纨绔,常年在社交场混,很会玩女人,所以你会被骗,我也、我也……”徐志怀顿了下,皱起眉,突然转了话头。“但我不想你骗我,青瑶,你应该清楚,我最讨厌别人把我当傻子,尤其是你。”
苏青瑶张张嘴,舌头像打了结,发不出声。
徐志怀叹息,整只手握住她莹白的右足,放在手心轻柔地揉捏几下。苏青瑶咬唇,不由提一提苍绿色的旗袍。徐志怀见了,挨过去,亲吻她的眉心。
他的吻总有些曲折,还喜爱从眼角眉梢开始,碎碎的、散散的,如同吻膝下承欢的小女儿。也是,中国人的古典爱情总有些乱伦的情愫。接着,慢慢的,薄唇移到她俏丽的鼻尖,手腕上移,恰如一条粗壮的蛇钻进茂密的丛林,拇指划过小腿,停在腿窝。
苏青瑶猛然吸气。
她睁大了眼,望着眼前的男人,有些糊涂了。
他分明是知道了吧,苏青瑶想,可他为什么还能这样冷静?是不在乎吗?
徐志怀吻过鼻尖,停了下来。
车里的空间太狭窄,再低就低不下去了。
他抬起她的脸。
苏青瑶的睫毛在他手心扑闪,眼神直直望着他,呼出胸口淤积的一口浊气。
“志怀,我们进去吧,”她说。
徐志怀没吭声。
两人在车内无声地对峙了好一会儿,然后是徐志怀先松开手,顶开车门出去了。苏青瑶松了口气,又躲了十来分钟,才进屋。
徐志怀上楼去书房了,苏青瑶就在客厅坐下。
小阿七瞧出这两位主人在闹别扭,抿着唇,给苏青瑶泡了一杯绿茶。
茶叶放太多,浮萍似的,苏青瑶吹开,沿着粉彩瓷的茶碗边沿慢慢啜饮。氤氲的水汽扩散,扑倒苍绿的旗袍领上,绿得近乎潮湿。
“太太,昨天邮差过来送新一期的稿子,我给你放书房了。”小阿七扶着茶几,坐在地板上。“先生跟您说过没?”
“他说这个干什么?”苏青瑶反问。
“哎?我还以为先生是怕您耽误杂志社的活计,才把您叫回来的。”小阿七托腮。
“不会,就这么点事情……”苏青瑶下意识回复。“他忙着呢。”
“先生赚那么多钱,肯定会很忙呀。”小阿七道。“吴妈告诉我,她从前在老夫人那里做工,空闲时做绣鞋,一个人能养全家。后来大肚子,她洗碗,洗到孩子掉出来,也不碍事。她还说,她家的死鬼只会抽大烟,儿子也是,抽大烟。这样比,先生真是很好很好的男人。”
“所以你以后想嫁先生那样的男人吗?”苏青瑶问。
小阿七脸红,挠了挠脖子:“我没有太太漂亮。”
“漂亮不是最重要的。”
“那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小阿七问。“发财吗?”
苏青瑶一愣。
她垂眸,望着茶碗里起伏的叶子,也不由地在心里问自己,究竟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如果叫她的父母来回答,那一定是她的家庭,但这种说法,她现在一点儿也不相信了。
倘若是她的丈夫,那答案应该是责任,可她不是自愿承担这份责任的,甚至在签订契约时,她都没到搞懂责任这两个字,究竟代表什么的年纪。
要是换成她的情人,大概会说一个人的自由,不过,对这种观点,她总觉得太空、太远、太理想化,所以仍抱有怀疑。
她想了又想,隐约觉得答案就在嘴边,可一下子形容不出来。
于是苏青瑶勉强露出微笑,头微微歪着,同小阿七说:“大概是吧。有钱真的很重要,我祝小阿七早日发财。”
很快,日头西沉,不知不觉到了夜里。期间吴妈去书房送了一回餐。小阿七也来问她吃不吃饭,苏青瑶说不饿,拿一块三明治就行。
待到十二点的钟声敲响,实在没办法继续在楼下干坐。
苏青瑶上楼,换好睡衣,走到卧房门口,踌躇许久,才鼓足勇气,推开一道门缝。
她透过罅隙,看见自己的丈夫戴着金丝框眼镜,在床头看报。珐琅灯旁,蜜糖色的面庞,好像伦勃朗油画中的人。他看到半途,忽而折起报纸,去拿烟。
用打火机点火时,眼镜从鼻梁滑落,男人叼着烟,抽出一只手扶了下眼镜。烟雾打唇齿间喷出来,他的五官有一瞬的模糊。
苏青瑶不知该不该进,右脚的足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踢着门板。突然,应是走神,她力气使大了,不小心撞到门板,发出相当响的一声“砰”。
徐志怀抬眸望去,见她瘦伶伶的一绺,贴在门边,要进不进,如同怕水的小猫儿。
他似是被这种稚气软化了,便掀开被窝,叫她钻进来。
上了床,苏青瑶半张脸埋进被褥。
一阵漫长的死寂过后,她忽然开口:“志怀。”
“嗯?”
“你那么聪明,谁敢把你当傻子呢?”她冷不丁说。
徐志怀的心猛然一疼。
那一瞬,他险些要质问她——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背着我,跟野男人搅在一起?可话还没到嘴边,他就自觉地咽了回去。
而她已经翻过身,背对着他,佯装沉睡。
徐志怀熄灯,也躺下,但没睡。
不知过去多久,他手肘撑着床垫坐起,没拧床头的珐琅灯,手一伸,摸到床头的打火机。
他摁下,火苗“啪”得一声窜出来,在眼前摇曳。
徐志怀面对火焰沉思片刻,侧过身,掌心护着火苗,递到枕边,照亮了沉睡的妻子。
雪月梅花三白夜
酒灯人面一红时
他无故在心里轻声念出这句,指尖抚过她如云的长发,悉心拿火钳烫过的发丝,缠缠绕绕,一下勾住了他的手。
并非隆冬,更无积雪,可她的确白皙得如同空明的雪夜,红幽幽的一簇火光映着她的脸蛋,照出稀薄的绯色。
他全然不知自己该如何对待眼前的这个女人。
离婚吗?
这年头离婚对女人名声很不好,她还小,离婚了,她能去哪儿?谁照顾她,谁给她买新旗袍和新皮草,谁每晚带拿破仑蛋糕?她是很需要花钱的呀。
难道放跟那个姓于的小子走?
不,不可能。他决不容许这种事发生。要是她跟那个姓于的去了南京,他的面子往哪儿搁?
他也想不通她究竟看上他哪点,自己又有哪点比他差。
她难道不觉得姓于那家伙脑子不太好使,愚蠢到惹人发笑的地步吗?
这样一个他完全瞧不起的人,竟然意图抢走他的妻子,这分明是一种羞辱。
徐志怀越想越焦躁,头一回感觉自己的思绪如此纷乱。他松开拇指,火光骤然熄灭,眼前恍惚仍有猩红色的残影。
“小乖,”徐志怀俯身,面庞偎在她阴凉的鬓发,柔声叹息。“你到底要我怎么办?”
第七十一章 雷雨
有徐志怀在,南市自然没能去成。
苏青瑶只得待在家里,校对编辑部寄来的书稿。随稿件一起寄来的还有她的薪水,足足四十块,说多不多,买两件短大衣就能花光,说少不少,能换到两千只鸡蛋。苏青瑶将支票偷偷放到荷包,又踩着绘有芙蓉花的高凳,扶着橱柜,打开柜子上储藏冬衣的皮箱,将荷包塞进大衣。
时隔五年,再次收到薪资,她感觉非常奇妙,以至于每次路过那个房间,都不自觉地要望一眼房门。
临近入秋,上海突然变得极其闷热。
这天,苏青瑶寄出校对完成的稿件,在躺椅小憩。湘妃竹的折扇展开,盖在脸上遮光,素白的纸面,画一枝桃花,散散落落地开着。扇面题两行小字: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
广播电台正在放越剧,收音机是徐志怀厂里出产的,里头的越剧演员,他也捧过好几名,二者打包成套卖,销路甚好。
唱完了选段,插进一串广告,接着开始放唱片。唱歌的是明月歌舞团新捧的歌手,叫周璇。苏青瑶迷迷糊糊地听着,半梦不醒,恍如随风乘上一叶扁舟。
就在这时,她眼前忽得一亮,应是有人揭开了盖在她脸上的桃花扇。
那人分明就在她身边,却不说话。苏青瑶有些醒了,但没睁眼,继续装睡。
对方顿了顿,伸手拨开黏在她面颊的碎发。指纹顺着细细的毛流,没入发髻。指腹有一层茧,还有些凉,是无名指的婚戒。收音机里周璇的小细嗓哼着:“鲜血筑抵抗城墙,历过万世百千风浪,雪霜下人自强,同寻中国新方向。”
苏青瑶知道是徐志怀。
他刚参加完国货展览大会的开幕式回来。
战后为抵制日货,国货商人想了不少法子,其中就有这个国货展览会,为了吸引市民,还特意在开幕式举行了个游艺大会,叫来易方朔表演滑稽戏。
苏青瑶碍着前几日发生的事,不想跟他在外头扮恩爱。徐志怀倒也没为难她。
“怎么不回房间睡?”他沉声问。“小心着凉。”
苏青瑶翻身背对他,仍闭着眼。“太闷了。”
“回来的时候,恰巧路过书局。”
说着,耳边传来拆油纸的动静。
他拿着书,胳膊从背后绕到她眼前,搂住她。
苏青瑶睁眼,是新出版的《三闲集》。
“我听书局讲,月末大概要发金粉世家,”徐志怀接着说。“你要看吗?”
苏青瑶接过书,轻声回复:“我到时候自己买吧。”
“《文学月报》的稿子寄出去没?”他又问。
“寄了。”苏青瑶坐起,顺手将书放在身侧。“你怎么有闲心关心这个?早先还一口一个没必要。”
“是没必要,累得要死,又挣不了多少钱。”徐志怀看着她。“但你要是开心,找点事做也挺好。我也就嘴上说说。”
苏青瑶隐约察觉出他话里的意思,下意识地避开他的目光。
“闷死了。”她嘀咕,站起来去开窗。
窗户对着花园,一低头,便看见成片的苍绿。矮墙爬满藤葛,令地上的绿意蔓延到墙头。亚细亚火油公司投资的别墅,西洋气十足,真难想象中国人会做这样直白的布局。
苏青瑶两条胳膊支在窗边。热风迎面吹来,像一头扎进面糊,又潮又黏,直叫人喘不上气。
背后传来脚步声。
徐志怀拧上无线电,啪嗒一声,屋内什么声也没了。他放轻脚步,缓缓走近,然后弯下腰,从身后松松地拥住她。他似乎从没像现在这样低俯过,一直到残留胡渣的下巴蹭到了她的脖颈。苏青瑶浑身一麻,玫瑰色的旗袍绸子绷得紧紧的。
“好热。”苏青瑶话音微颤。
“嗯,要刮台风了。”他道。
徐志怀说的不假。
没过两天,电力局在报纸上刊登了停电通知,街道也张贴了布告。
到台风登陆的那一日,傍晚的云层恰如火烧平原。别墅的门窗悉数锁死,一些地方甚至钉上了加固的模板。室内闷到极点,仿佛一口不透气的棺材。吴妈胳肢窝夹着蒲扇,给佣人挨个发蜡烛,发完,又叫上几个女佣到二楼布置烛台。
很快,火烧云褪去,黑云压城,狂风挟带暴雨袭来。苏青瑶借着卧房蜡烛的微光,划亮火柴,又点燃一根蜡烛的烛芯。窗缝“咝咝”地叫。
点燃烛台,她拿起来,预备去书房找徐志怀。走廊漆黑一片,她擎着蜡烛,随雷雨声从这头浮到那头。突然,窗外雷光乍现,惨白的天刀劈开黑幕,将走廊短暂地点亮。暴雨倒映地板,一如汹涌的海水倒灌。
她走到书房前,敲敲门,里面的男人说了声“进来”。
苏青瑶推门而入。
屋内竟然没点蜡烛,男人溺在暴雨带来的黑暗中,相当松弛地坐在沙发上,把玩着她先前用来遮光的桃花扇。桌面摆了一个玻璃杯,酒还剩一些,架在烟灰缸上的雪茄抽了半根,灰烬间隐有赤色的火星闪烁。
苏青瑶关上门,同他说:“还以为你在办公。”
“没,”徐志怀轻笑,转头望向窗外。
到处是黑色,也不晓得他在看什么。
苏青瑶单膝跪在茶几旁,放下鎏金的烛台,紫棠色的旗袍飘忽忽起落。她穿的旗袍要比寻常女子的更长,开叉也低,绲边从小腿肚岔开,露出内里绀青色的丝绸衬裤,衬裤也长到脚背。
烛火同时照亮了他们两个。
“喝酒了?”苏青瑶将酒杯挪远,免得着火。
徐志怀笑了下,放下扇子。“就一点点。”
他上身前倾,望着苏青瑶,手背贴在她的面颊。
“瑶,再过一个多月,我们就在一起五年了,一天不多,一天不少。”徐志怀声音低沉。“真的不打算去广州吗?还是说,对那里不感兴趣。要么乘渡轮去香港,我也很久没去看在香港买的别墅了,也不晓得现在是什么样子。”
苏青瑶静静听完,眼帘低垂。
“志怀,我每次一想到我们在一起五年,我都要狠狠吓一跳,心想,怎么就五年了呢。”烛火的影子来回舔舐着她的面庞,柳眉杏眼、桃腮雪肌,恰如一尊大理石像,雕的是西方的薄纱少女,似幻似真。“人这一辈子,有几个五年?”
“就是因为没有,所以才要珍惜。”徐志怀轻声说。
“对我来说不是这样。”苏青瑶推开他的手。“你是什么都见过了,才会说这就是你想珍惜的东西。可我不一样。我什么都没见过。志怀,你不可能明白这种感受,我好像从来没认认真真地想过自己想要什么——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我通通不知道。”
徐志怀的手悬在半空,顿了顿。
窗外,倏忽传来一阵阵雷响。
待轰鸣的雷声过去,徐志怀缓缓放下手。
“青瑶,是因为上学吗?”他说这话时,显得很憔悴。“如果是因为上学,我送你去复旦读外文,好不好?要是不喜欢复旦,还有别的学校可以看。沪江?港大?圣约翰?你随便挑。我一向是赞成你读书的,你也知道,对不对?我们结婚的时候,大学根本不收女学生,这谁也没办法。”
苏青瑶默默听着,突然一种难以言表的痛苦席卷了她。胃像着了火,酸苦的滋味在胸口游走,手脚都软了,连带身子也微微打着颤。
天知道,她从前多少次幻想过,他有一天同她说现在说的这些话。如果换成一年前,她绝对会感恩戴德地接受,扑进他怀里撒娇,继续爱他,跟在他身后,当她的徐夫人。
可是现在,她只感觉非常非常的难过。
这种感觉,刹那间让苏青瑶再度回到了许多年的那个夜晚。
她一个人坐在楼梯上,满怀期待地固执又愚蠢地等他回家,等啊等,等啊等。不知等了多久,他终于回来了,然后皱起眉,像是厌烦一样地赶走了她。
为什么要这样?不可以抱一下我吗?不亲亲我吗?不对我说一声“谢谢”或者“辛苦了”吗?不能告诉我,你喜欢我,就像我曾经说我爱你一样吗?
“徐志怀,你太自以为是了。”苏青瑶扶着茶几,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盯着面前的男人,她的丈夫。“凭什么你对我好,我就要接受?凭什么你道歉,我就要原谅?徐志怀,不是你说一句,要送我去读书,我就理所应当地要把从前的事全忘掉……天底下没有这样的好事!”
“所以你究竟想怎么样?我给你什么你才会接受?”徐志怀也站起来,个头一下压过她。“苏青瑶,别犯傻了,你难道就不感觉他很蠢吗?”
“谁。”
“你知道我在说谁。”徐志怀绕过茶几,逼近她。
衬衫的衣角带起一阵急风,茶几上的那豆大的烛火开始颤抖。
苏青瑶仰起脸,看向他。“是,的确,志怀,他不如你聪明,谁都不如你聪明。”
“因为他油嘴滑舌,会说好听话?要想听好听话,我明天就给你买只鹦鹉回来,怎么样?”
“不、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为什么?难道是因为他白痴、轻浮,手上一分钱没有,全靠着他爹和他哥汇款,还爱说大话,成天做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吗?”徐志怀两手插在裤兜,露出冷笑。“苏青瑶,要是这样,那我还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够了,别再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苏青瑶颤抖着后退。“我不是你的犯人。”
徐志怀没有停下,继续说:“可你不是,我认识的小乖不是那样的人。”
“是吗?没准你错了。你根本不了解我,事实上,你也从来没有真的关心过我在想什么。最可悲的是,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我在想什么!我要吃饭吗?我该出去吗?我是要继续读书还是尝试去工作?爱是什么?社会是什么?婚姻和家庭又是什么?我全不知道,因为有你在!”苏青瑶浑身颤抖。“因为你——徐志怀——你!你是我唯一的依靠,我的全部!我的丈夫!”
“好,我不懂,那你来告诉我为什么,给我一个回答。还是你只是想用这种方式来证明我错了。”徐志怀步步紧逼,仿佛一头发怒的雄狮。“如果是想给我惩罚,好,行!苏青瑶,我错了!你满意了吗!”
第七十二章 天长地久有时尽 (上)
“我满意什么!”苏青瑶颤抖。“满意你永远把我当小孩,永远觉得我没有头脑吗?”
“能做出那种事,就说明你依然是个孩子。”徐志怀的嗓音冷且缓。“瑶,我不想叫你受伤,我有义务照顾你。”
“是、是,反正对你来说,只要负责任就好了。我早就知道。”幽暗中,她的视线触到对方的下颌,消瘦的两颊,几近抿成一条直线的唇,高耸的颧骨,沉沉的眼眸。每一处都无比熟悉,又异常陌生。“不管是谁,是我,或是别的什么女人,你徐志怀都会负责!”
她说着,折腰举起茶几上的烛台。
一点猩红的火焰夹在两人的呼吸间,来回摇摆。
“我从没有过那样的想法。”徐志怀两手仍插在兜里,俯身。“倒是你。你在乎过我,在乎过这个家吗?你跟谭碧那个婊子玩在一起的时候,有没有哪怕一瞬思考过,我们是夫妻。”
“天啊,我还不够在乎这个家?”苏青瑶气极反笑。“徐志怀,你以为你的西服洗完后放在那里,会自己变平吗?你以为家里的佣人只要你一句话,就会乖乖去做事吗?你甚至连皮带扣都是我解的。是,你赚钱,你买的别墅,连我也是你买来的!所以你总那么绝对地告诉我,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因为我是对的。”
“你永远是对的!”苏青瑶尖叫。
她说罢,跌跌撞撞地朝后退去,喉咙如同被塞进了一个滚烫的铁球,咽不下去,吐不出来。窗外,云间传来一声巨响,白光翻滚,照亮了暴雨织成的大网。苏青瑶痴望着,自觉被粘在了这铺天盖地的大网中,拼命挣扎,又动弹不得。
她张张嘴,又闭上,又打开,嗓子眼“嘶嘶”得响。
手腕控制不住地颤动。烛台摇晃,蜡泪流淌,积在灯盏,火光倒映其中,两两相望。
最终,她断断续续地呜咽出一句话。“志怀,你总说在一起多少年……那这么多年,你有没有爱过我……”
徐志怀听了,眼角轻微地抽动了一下。
他喉结咽了咽,说:“这根本不是问题的关键。”
苏青瑶似是早已料到这个回答,眼睛望着他,不说话,神态似哭似笑。
徐志怀也深深望向她。
烛火的映照下,她的面庞格外光洁。
那一瞬,徐志怀像噎了气。
屋外雨声渐急。
“行,我明白了,”良久的沉默后,苏青瑶“嗤”得笑一声,转身欲走。
徐志怀急忙拽住她。“瑶,我已经承认我错了,还不够吗?”
“不,不是不够,是我不接受。”苏青瑶狠狠甩开,如同一道降临黑暗的闪电,骤然逼近。“徐志怀,你太自以为是了!凭什么你认错,我就要感恩戴德地接受?这些话,这些事,晚了,晚了,都太晚了!我不接受,我不需要,我也不在乎了!”
徐志怀嘴唇动了几下,没能出声,心中隐隐萌生慌乱。
但下一秒,他便想,自己有什么好慌,犯错的分明是她!这么多年,他哪一点是委屈她了的?别家太太有的,她一定有,别家没有的,她也有,甚至更好。他对她那么好、那么好——现在出了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事,居然还有脸问爱不爱她,有意义吗?她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如此下贱的女人!
“说这么多,你就是想学谭碧,和野男人混在一起。因为他会说喜欢你,而且完全不用负责!”徐志怀俯视,身形将她完全笼罩。“苏青瑶,但凡你有一点理智,就不会看上那种只会动嘴皮子的货色。”
“哈,你管我喜欢谁?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反正你也不爱我……”
“够了!”
话音刚落,徐志怀伸手,攥紧她的手臂。苏青瑶本能倒退,想要挣脱。徐志怀见状,手上力气更大,带着些不管不顾的意味。他右手抓住她的左臂,另一条胳膊环住她的腰,拎起一只犯错的野猫般,抱住她。苏青瑶尖叫,挣扎中,手一软,烛台坠落。
咚!
火光熄灭。
两人齐齐像太阳穴挨了一拳。
徐志怀锢住她的腰,拖到书桌,继而右手掐住脖子,叫她背对着自己,压下去。
桌面的零碎没收拾干净,苏青瑶猛然栽倒,头撞在一个足有半个拳头大的物件上,不晓得是印章,还是镇纸。盘扣硌着心口,她有些喘不过气,便曲起手臂,上身支起一点,但立刻被他捏着后颈摁下。
脑后的发髻垮在硬挺的旗袍领,一团乌云积在颈子。
徐志怀一手掐住后颈,一手拽起曳地的长旗袍,摸到里头的丝绸衬裤。
裤管似沾满石青矿粉末的毛笔,浸到了如墨的水缸,哗啦一下,颜色褪了干净。白腻的双腿打着颤,手伸进去,肌肤太冷,抖动愈发明显。她呜咽一声,连忙并拢,连带他的手腕也被夹住。
徐志怀缓慢俯身,膝盖从背后撞向她的腿窝,苏青瑶吃痛,手脚彻底软了。他膝盖顶开她的腿,浆洗得硬挺的西裤来回摩挲,手指继续向上,摸到塔夫绸的平角裤,掐着一圈法国蕾丝,指腹粗糙的茧磨着腿心最柔软的地方。苏青瑶的心脏似是被拧了下,后背发麻。接着,食指与拇指拨开两瓣,似捏又似戳。
苏青瑶呜咽,小腿胡乱朝上蹬,两手一个劲儿扑腾。
男人见状,松开她的后颈,抽下领带,把她的双手绑到后背,然后撕开旗袍。
“徐志怀你神经病!”苏青瑶吓坏了,哭喊着骂他。“你去死!你去死!”
她是十足文雅的小姐,不太会骂人,所知的几句粗话颠来倒去讲,嗓音尖细,倒像珍珠鸟歇在手心不停鸣叫。
泪水淌到桌面,浸湿了鬓发。
徐志怀一声不吭,解掉皮带,拿在手里,左手顺势打了一巴掌,又蹙眉,似是想到什么,冷不丁扬起皮带,朝她挥去。啪啪几声,苏青瑶嘴里顿时没了声响,只顾哭。水痕侵到脖子里,好冷。他越抽越恨,臀肉如同初初晕染的胭脂水,幽暗中,看不太清,徐志怀手心抚过,滚烫。
耳后根升起一丝诡异的酥麻,徐志怀眯起眼。
他扔掉皮带,拧开西裤的纽扣,沿着缝隙用力一挤,就塞了进去。
太深了,像被戳了下喉咙管,又晕又胀。
苏青瑶感觉全身的血刹那间倒灌进了耳朵,嗡嗡作响。
徐志怀弯腰,整个人伏在她身上,胸膛紧贴后背。一下,一下,珠扣叮当乱响。他手臂绕到前头,虎口掐住苏青瑶的脸蛋,因为太用力,无名指的婚戒将她的脸蛋磨破了皮。
她一开始被逼着裹脚,后来又被裹胸,所以哪儿都生得很精细、很轻巧,绵绵软软,捧在手里,跟浮云似的,一吹气就能飞上天。
小贱人,小贱人,徐志怀在心里轻轻骂。
要换成二十年前,他就直接把姓于那小子枪杀了,叫她睁大眼睛看看通奸的下场。
徐志怀想着,俯身咬住她的后颈,朝内顶了几下。
苏青瑶实在没劲儿了。
雨大到一个极点,反倒隐匿了电光与雷鸣。
恍惚间,她听见雨声远远近近地翻滚,自己也似被骤雨淋湿,半边热、半边冷,头脸全热起来,烫烫得好似一块烧完了的炭。
徐志怀松口,转而侧头,仔细端详起她黑暗中泪盈盈的面庞。呼出的热气撕咬起刺痛的肌肤,直烧心扉,苏青瑶头皮发麻。周遭太暗,她只觉眼前虚影摇晃,体温、气味和微咸的薄汗,小腹一动一动。
徐志怀莫名笑了下,捏住双颊,意图一口咬死她那般,吻她。
唇齿依偎。
第七十三章 天长地久有时尽 (下)
男人轻咬唇瓣,舌头闯入檀口,同时挺腰。苏青瑶喘息,使劲别过脸,不许他亲。唇珠沾着口涎,丝丝缕缕落到外头。徐志怀追过去,粗喘的鼻息喷到脸上,额发被汗水浸湿,挨到她同样湿漉漉的脸蛋。
苏青瑶抽噎。似有春风在耳根嗖嗖吹气,徐志怀解开束手的领带,抱住她的腰,反过来,叫她躺在桌面。
雷声已然止息,只剩潮湿的雨声依旧在屋内游荡,似海潮阵阵涌来。
徐志怀搂着她,也像抱住一块浮木。他扯开苏青瑶胸前的盘扣,双襟旗袍,青白的绲边,叫人想到园林的石窗。刚解开,衣襟便急不可耐地垂落,把胸前两团酥软提溜给他看。
他抬起她的腿,从正面重新进去,交叠的身影如同绣满鸳鸯的红罗,被整齐的针脚密密缝到了一处,而在线的末端,针仍别在鲜红的罗缎上,闪着冷光,似乎能一直扎到心脏,害她止不住晃。
大风吹得窗户砰砰响。
徐志怀眼帘低垂,俯视她。
发髻完全散了,乌黑的长发披下来,紫棠色的旗袍敞开,露出玉白的身躯,宛若明代古董花瓶里斜斜开出的白梅,正欲往墙外探去。这样的女人,一个美丽的小贱人,他的妻,在他身下哭泣。
徐志怀俯身,含住颤抖的胸口,忍不住咬。
啊,苏青瑶呻吟,小手攥拳,打在他的额头。
下一秒,她觉出男人湿热的舌苔舔过脖颈。
从锁骨到耳垂。
好痒。
苏青瑶蹙眉,呼吸零碎地往外落。
徐志怀闷哼,猫一般弓起背,右手落在她的脖颈。他眯了眯眼,浮着青筋的手轻轻一捏,包裹她残留着牙印的后颈。
苏青瑶在他的手中急促地喘息,忽而呜呜得叫了一声,彻底泄气了。
他长舒一口气,在她身上无声许久,才起身。他摸黑取来纸巾草草擦拭后,重新整理好衣物。
接着,徐志怀又从翻出抽屉里的烟盒与打火机,指甲盖弹出一支烟,衔在嘴里,点上火。漫长的昏暗后,终于有了一点亮光。他搂住脱力的苏青瑶,将她放到沙发,自己则坐在旁边抽烟。
雨声静悄悄地往上涨。
一根烟快抽尽,男人开口。
“你想读书,我捐栋楼供你读,随便挑大学。其余的,我不想明说,你也清楚我要说什么······我真不懂,你把我和你四年多的感情当什么了,过家家吗?”
苏青瑶不吭声。
待到他点燃下一支烟。
“不需要,你的东西,我什么都不要,”苏青瑶蜷缩着,一字一句说,“徐志怀,我不想再那么在乎你了。”
徐志怀听闻,眉头一颤,眼睛似有一点水光。“所以,你现在是想说……你是要……”他像要说什么。
小贱人,他又在心里骂,明明我什么都给你了,小贱人。
苏青瑶隐约预知到他想说的话。
他深深吸了口烟,吐出去。
“所以,你是要离开我吗?”徐志怀眼圈微红,吐气带着一点杜松子酒的香味,密密匝匝地扑满她的脸庞。
苏青瑶看着眼前的男人,泪水忽得涌上来。
内心轰然一声响。
她知道他可能是爱她的,她也需要这样的爱。因为长久以来,结婚都是女人为之奋斗的一项事业,一门诀窍颇多的行当。许多男人听不得这样的话,倘使令他们知道这些美貌又贞洁的结婚员们心中惦记着只有钱财,而非那一点零星到可怜的才华与俊朗,是要破口大骂的。
可是——可是——
可是除了爱,她的人生总归还要有些别的东西吧!
苏青瑶呜咽了。
徐志怀眉头紧锁,手掌沉默地抚摸她的脸。冰凉的泪珠顺着指缝掉下去,他不停地擦,很快,他的手心湿透了。
于是他就这样,满手冰凉地得到了妻子的回答。
“会有那么一天的,志怀,我会的。”
话音落下,徐志怀没再出声。
就这样,他抽烟,一根接一根。
直至雨停。
那之后,苏青瑶能明显感觉到自己被变相禁足了。
她打从一开始就料到了如今的局面,毕竟没有哪个男人能容忍妻子给自己戴绿帽。徐志怀愿意忍到现在,既出于男人的自尊,也出于骨子里对婚姻的忠诚。他是个傲慢的家伙,根本看不上于锦铭那样的纨绔,要叫他承认自己婚姻失败,真不如杀了他。
再说,承认了又如何,总不能叫他客客气气地把奸夫请到家里,然后握着对方的手,说,兄弟,我老婆以后就交给你了,这里有两张车票,你俩快双宿双飞去南京吧!
那是龟丞相才有的肚量。
他徐志怀没有。
没办法,两人只好这样拧着,有一天过一天。
不知不觉,秋天过去一半,很快便要入冬。
有次,徐志怀带回一件貂皮大衣,说是路过瞧见了,就买下来给她当冬装。皮草乌黑发亮,不掺一丝杂毛,给她穿,刚好能罩住脚踝。苏青瑶不想再要他的东西,便冷冷地瞥了眼,故意不搭理他。
徐志怀拎着毛茸茸的大衣走近,略显执拗地给她披上。
“不喜欢?”他问。
“喜欢,”苏青瑶道,“但再好的貂也要看谁送。”
徐志怀揽住她的肩。“你究竟要闹的什么时候?”
苏青瑶学着他的口吻,对他说:“怎么,不高兴?不高兴你忍一忍啊,哈,这不是你最喜欢说的话?你忍一忍呗。”
徐志怀听闻,脸色铁青。
见他吃瘪,她嗤嗤笑了两声,扶着墙一溜烟走。
后来某一天,谭碧偷偷来电话,告诉她,贺常君说,于锦铭的大哥来上海了,两人为你的事大吵一架,弄不好于少要提早回南京。
苏青瑶挂断电话,心中的念头愈发明晰。
她想,如果于锦铭要回南京,她可能也会离开上海,不是非要跟他在一起,苏青瑶不是那样的人。她只是觉得……自己真该走了,应当要离开他了。
恰在这时,小阿七急急忙忙奔进来,讲太太的父亲刚才派人过来,说老家祖父去世,叫先生跟太太赶紧买火车票,回合肥奔丧。
第七十四章 旧时代的残党 (上)
穿过通天的石牌坊,沿刷白垩粉的马头墙向前,看到一棵快被蛀空了的百年榕树,向左转,再笔直开个几百米,就到了苏家老宅。
前清遗留的建筑,高墙斑驳,庭院深深。苏青瑶推开车门,走到大青石的宅门前,仰头望着牌匾上的题字,一时恍惚。徐志怀从另一侧下车,握住门环敲了敲。不一会儿,门童出来,迎两位进去。
他们跨进门槛,迎面是一个天井,放一口大水缸,水面满是绿油油的浮萍。绕过天井,走近了挂着一对白底黑字的楹联的厅堂,堂中已经坐满家中的叔伯兄弟。苏青瑶的父亲被安排在左侧的末座,身穿大褂,皮鞋油亮,通身教书人的气派。他手边站着的女人,一身黑棉布旗袍,头别白绢花。
徐志怀携起苏青瑶的手,快步到苏荣明跟前,客气地鞠了一躬:“老师。”
苏荣明见女婿进门,似是得意,可又碍着高数教授的风骨,要笑不笑地抬眸溜了一眼,继而转头示意身旁站着的妻子,叫她先领两人回房间安顿。
女人点头,领着他俩经过厅堂,台阶步步升高,二进门槛,又一弯,上了楼梯,到了西厢房。光线骤然暗了,只模模糊糊地瞧见二楼的屏门雕麒麟送子,窗户雕葡萄与石榴,密密麻麻。
卧房内的丫鬟还在收拾行李,见主人进屋,匆匆避到一侧。
进到里头,继母坐着同徐志怀说了几句客套话,便起身要走。
“对了,弟弟呢?”苏青瑶随口问。
“在你祖母屋里。”继母有些心不在焉。“你正好去请个安,毕竟这么多年没见······去了顺道把连耀带回来,你知道,我不方便见老太太。”
“晓得。”苏青瑶道。
她送走继母,回来理好东西,预备去老太太屋里请安。徐志怀说要一起去。苏青瑶没理他,转身先往楼下走,高跟鞋踩着木板,啪嗒啪嗒响。徐志怀急忙跟在她身后,两人一前一后,挤着仅供一人行走的木楼梯。
老人的房间还在后头。
他们穿过中庭,再进一层院落,走到门前。苏青瑶敲门,听屋里问了句“谁呀”,她顿了顿,一时不知如何介绍自己,毕竟离开合肥的时候她才七岁,想了下,答“是我,苏青瑶,苏荣明的女儿。”
“荣明的女儿啊,快进来吧,外头冷。”
苏青瑶进去,看见老太太正搂着小外孙坐在床上,嘴里嘀嘀咕咕不晓得在说什么。男孩低头玩着印着小人头的铁皮罐,瞧见苏青瑶,蛮懂事地叫了声“阿姐”。他胸前挂着一条金锁链,歪歪扭扭地缠着颈子,显然刚套上去不久。
刚到十月,屋里就烧起了火盆,热得人心慌。
老太太搂着苏青瑶同父异母的弟弟,甚是和气地问她:“好多年没见,都长这么大了。你这次过来,住在哪里啊?”
“还是以前的厢房。”
“哦,”老太太应一声,干瘪的手捏捏孙子的脸,摸摸他圆滚滚的肚皮。
过了会儿,她抬起头,目光落到徐志怀身上。“小徐是吧,我常听荣明说起你。”
“婆婆好。”
老太太眯起眼,仔细打量着徐志怀,良久,用力点头。“蛮好蛮好,苏丫头命好。”
徐志怀礼貌地笑笑。
苏青瑶本想直接带弟弟走,可看老太太捧宝贝似的,搂着弟弟,一下摸摸手,一下摸摸头,正玩得热切,不知如何开口。
老人眼里,孙子总比孙女金贵,何况是个多年未见的早已嫁出去的孙女。
苏青瑶没办法,只得坐在凳子上当壁画。
火盆烤着脸,干坐久了,不免犯困。徐志怀弯下腰,轻轻在耳边问她想不想走。苏青瑶给了他一个哀怨的眼神。徐志怀看着她的小脸,忍不住笑。
他刚要开口告辞,门外突然有人敲门,砰砰砰、砰砰砰,跟着火了似的。
“谁啊?”老太太问。
“娘,你可要为我做主!”话音未落,一个穿着黑夹袄的妇人迈进来,径直坐到了老太太身旁,抽出衣襟别着的手帕,脸上泪落得很流畅。
“您快管管荣真那家伙,他非说要给那贱女人分一块田地!咱们早说好了,等爹去了,那块地是要归我的,贴我当年那份帮忙还债的妆奁钱。可不许变卦!荣真也是·······真不像话,一个买来的女人,他那么惦记,还说是为了孩子。我看他分明是看上了,想着纳小呢。爹刚走,他就满肚子坏水。您看看,这像话吗?妈,不带这样欺负人的。”
老太太皱眉,斜眼看向苏青瑶。“吵吵嚷嚷的,没看见有客吗。”
女人见状,急忙擦干净眼泪,又擤了擤鼻涕,转头盯了苏青瑶几秒,竟破涕为笑,亲热地招呼起来:“大丫头是吧,哎呦,还记不记得二婶婶?你走那年,我才刚嫁进来,一转眼这么大了。旁边这位想必是侄女婿,真是仪表堂堂,难怪二哥天天把你挂在嘴边……”
苏青瑶微微俯身。“二婶婶好。”
那女人瞪大了眼睛望向两人,捏着绣花帕子,不知怎的,肩膀一耸,呜呜得又留下泪。“侄女婿,苏丫头,你俩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快来帮我评评理。”
这下是真走不了了。
女人虽然眼睛哗哗流着泪,但诉起苦来一点也不磕绊,兴许是对太多人讲过,以至于苦楚被反复添油加醋,描摹得如同一段传奇演义。
原来,这位二婶婶早年生养过两个小孩,都得病死了,往后不能再生。二叔叔也动过歪心,想换一换,但二婶婶太能干,家里大小事少不了她,老太太就一直不许。
后来家里的大奶奶,也就是苏青瑶的大伯母,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提议既然不打算再娶,就典一个来,叫村里的媒婆去别人家挑个合适的媳妇,典个三年五载,等生了孩子再打发回去,还省心。
那女人不知姓名,只晓得她养过四五个孩子,因为穷,只活下来一个男孩。其中一个女孩刚出生,就被浸热水盆里烫死了,然而没满一年,她的肚子又大了起来,不但大,而且很尖。这是很不得了的事。
媒婆就是靠这件事儿,说动了老太太,叫她同意给四儿子租一个妻子来,一百元,最多租五年,生了儿子就送回去。
那女人的肚皮果然如传闻般神奇,才第二年开春,就怀上了,到年末,孩子哇哇落地,果真是个大胖小子。
多年心愿得了,二婶婶仿佛终于不再亏欠苏家祠堂放着的列祖列宗,很是轻松,对帮忙生孩子的女人也多了几分感激。
讲到这里,二婶不自觉重复了三遍“我好吃好喝供养她,什么苦活都不叫她干”。
后来,二叔觉得孩子太小,离不开生母,便又拿出五十元给那女人的丈夫,要再续两年,等孩子满两岁,再把他老婆送回去。女人的丈夫认为价格很公道,收了钱,便叫她安心在苏宅里带孩子。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混着,如今是第三年了。
“这个儿子是帮我生的,管我叫娘,管她叫姨,哪有把田分给她的道理?这可是我妆奁钱换来的,乡里的七大人也都清楚。荣真是老糊涂了,也怪那狐狸精,忒不安分,过了几年好日子就把自己当姨太太了,成天不是腰酸,就是头疼,我还指使不动她了。”
二婶絮絮叨叨说着。
老太太眯着眼,像打起瞌睡,干瘪的手仍紧紧挽着孙子的右胳膊。
这时,一直安静摆弄铁皮罐的男孩忽然喊了声:“奶奶,我饿。”
像有人插队,一瞬间,全屋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男孩身上。
“乖孙饿了,哎呦,哎呦,把奶奶心疼的。”老太太如梦惊醒,赶紧把孩子放下,同苏青瑶说,“侄女婿,苏丫头,我这屋里也没什么正经的吃食,辛苦你俩把连耀带回去,叫后厨做点饭菜。”
苏青瑶乖巧地点头,如蒙大赦般从老太太怀中牵过弟弟。
走出房间,他俩带着男孩回到前厅,人更多了,是最早一批赶来吊唁的亲眷。迈过门槛,满屋的烟和男人臭。继母正坐在角落,靠着椅子发呆。
苏青瑶将弟弟交给她,和徐志怀回了厢房。
稀里糊涂忙了一通,日色渐晚,老宅没牵电线,摸着扶手颤巍巍上楼,进到卧房,便似坠入了一个昏暗的世界。
徐志怀点亮油灯,一边解领带,一边装作不经意地问起苏青瑶有关苏家的事。
他知道苏青瑶幼年丧母,七岁时跟父亲和继母离开合肥,去往上海。没过几年,家里有了弟弟,她就去读寄宿制的教会女学。他也清楚苏青瑶跟父亲的关系不大好,从前以为是她埋怨父亲早早把她嫁出去,才一直闹别扭,如今看,没那么简单。
苏青瑶趴在狭小的窗台。
已经到了亮灯的时候,宅中的仆人们沿着走廊,挨个悬挂风灯,活像富贵人家把玩的纸扎人偶。
晚风吹得灯笼来回摇曳。
“你别问了。我也记不清了。”苏青瑶喃喃,目光越过挂灯笼的仆役。
眺望远方,可以瞧见厢房对面有一扇落了锁的朱门,透过雕花的石窗朝内往,隐约瞧见门后有一口青石垒砌的水井,井上早已长满青苔。
风一阵一阵地刮大了。
第七十五章 旧时代的残党 (中)
苏青瑶兀自望了会儿,回过神,夜已深沉,且渐生凉气。
她从涂着芙蓉花的板凳溜下来,走到脸盆架子前,拿湿毛巾擦了手脸,换了睡裙,回到床边。
徐志怀还没睡,戴着眼镜,坐在床靠外面的那侧,倚着雕鸳鸯戏水的围栏,借煤油灯的光读《三闲集》。
金钩挽着旧帐帘,活像一弯月亮,倒影映在书页,又似一把镰刀。
“还带书来。”苏青瑶脱鞋,四肢并用地爬上床。
徐志怀坐起身,方便她钻进被褥。“怕你坐火车无聊,就顺手带来了。”
苏青瑶装作没听见,盖好被子,背对他躺下。
徐志怀心里颇不是滋味。他看了眼她的背影,合上书,默默熄灯。
绣花褥子也是旧的,放在箱底压了太久,铁块似的阴冷。
苏青瑶紧紧裹着被褥,怎么也睡不着。
窗户没挂帘子,廊下的灯笼光进到卧房,腥红的仿佛一只眼睛在暗中窥视。
背后人忽然一翻身,床架子嘎吱嘎吱响。
紧跟着,男人滚烫的大手从背后搂过来,握住她的。
“冷不冷?”他低声问。
苏青瑶不应他,阖眼装睡。
徐志怀捏捏掌中的小手,以为她真睡了,胸膛便挨得更近了些,贴着消瘦的后背,捂着她。
苏青瑶嫌挤,动了动头,后脑勺软软的发丝扫到他的下巴,有些痒。
夜太静谧,徐志怀抱着她,思考他们的婚姻,想着想着,竟忍不住开始劝说自己。
她太天真又孩子气,一时被油嘴滑舌的纨绔骗了,才会犯错。再加上有谭碧那妖女在一旁怂恿,很难不犯傻。这情有可原。为了这个家,他理当原谅她,糊弄糊弄,当什么都没发生,只要她以后不再犯就行。
不点破,他们就还是夫妻,能继续过下去,维持从前的生活。
他会继续对她好,也会改一改自说自话的臭毛病,尽可能顺着她的心意。至于爱不爱……他当面真说不出来,想一想就觉得尴尬。除了盲流子,谁会把这话成天挂嘴边。
徐志怀从没和别的女人相处过,不晓得爱河中的男女该是什么模样。他起头读私塾,后来上新式学堂,身边全是男生。好容易考上南洋大学,读的机电工程系,就挺没情趣的,不似复旦那些读文科和商科的男生。一些联谊会的女学生吧,他看不上,觉得吵闹。至于跳舞、打牌这类的活动,还是为了能跟在虞伯后头同商界的各位攀关系,才学的,陪男人的机会比陪女人多得多。
直到娶苏青瑶。
她是他第一个女人,什么都是头一回……他无法想象失去她,就像没法想象砍断右手。
徐志怀的心渐渐沉下去。
头顶的承尘在暗影中起伏。
他支起胳膊,小心翼翼地凑近,亲了亲她的眉心。
翌日,天刚蒙蒙亮,两人便被楼下忙活的仆人们吵醒。徐志怀擦了把脸,换上一身灰蓝布长衫,牙白长裤,长衫里穿得还是西装的汗衫,银闪闪的袖扣和昂贵的腕表偶尔从袖口漏出来。
苏青瑶坐起,含含糊糊地问他:“怎么想起来穿长衫?”
“我看你家男丁都是长衫,我一人穿西服怪扎眼的。”徐志怀道。“再睡个回笼?我去给你拿早点。”
“行吧。”苏青瑶靠在架子床的围栏,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着凉了?”徐志怀说着,几步走到床边。
他还没扣前襟,便坐下,顺势将她冰凉的脚揣到袍子里头捂着。苏青瑶挣了挣,腿一抬,一脚踩到他的心口,滚烫滚烫。
苏青瑶心慌慌,连忙扬手佯装打他,娇声道:“烦人!你要走快走,省得吵我睡觉。”
徐志怀抬眸看她,笑了笑,松开她的脚。苏青瑶急忙卷起被子,脸朝内躺下。徐志怀胳膊撑着床,挨过去亲了下她的发旋,方才起身戴上平顶帽,下楼去。苏青瑶听着皮鞋踩在楼梯上的砰砰声,心莫名很慌乱。
少顷,徐志怀领着两个丫鬟回屋,一个端米饺和沙汤,另一个拿一件绣满暗八仙的玄青色女褂,说给她防风穿。
苏青瑶套上满绣的褂子,和徐志怀一起吃完早点,歇了会儿,说下楼散散步。天渐渐亮了,乳白的浮云层层漾开,天地一白。两人在中庭慢悠悠踱步,谈着闲话。
走到东侧厢房附近,正聊着,突然传来一声铜盆落地的动静。苏青瑶循声望去,瞧见一个小脚女人正慌张地瞧着自己。
苏青瑶觉得这人有些眼熟,辨认许久,才认出这女人是她的大伯母。
大伯母瞧见苏青瑶,也呆了很长时间才缓过神。
她尴尬地笑笑,裹成莲花瓣的小脚一摇一摆地走近。“好多年没见,苏丫头都长这么大了,出落得真水灵。”
“大伯母好,”苏青瑶欠身向她请安,“这位是志怀,我爹应该跟你们提起过。”
“知道知道,荣明常说。”大伯母望向徐志怀,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又说。“预备住几天?”
“还不知道,等爷爷的丧礼办完再考虑。”
“哦,好、好,多住几天,这么多年没回来了。”大伯母说着,手扶着腿,慢慢弯下腰,捡起水盆。“你们慢慢逛,我去倒水。”
待女人的身影渐渐远去,两人也转身,往回走。
“她怎么回事?”徐志怀随口问。“见你跟见鬼似的。”
“可能是想起我娘了。”
她鲜少提及自己的生母。
苏青瑶扬起脸,继续说:“讲起来,我的脚还是她帮忙裹的。”相当轻巧的口吻。
徐志怀一愣。
“当时哭得太厉害,丫鬟们都压不住我,我娘就这样搂着我的脖子,”苏青瑶做了个环住的姿势,“然后大伯母压着我的腿,帮忙缠足。”
徐志怀垂眸,看向她的左足。“就是那时候坏掉的……”
“不是,”苏青瑶继续说,嗓音里一种几近冷峻的平淡。“是后来有一天,我娘突然拉着我,说脚还是太大,将来没有夫家要,就把我压在台阶上使劲缠裹布。结果骨折后发炎。”
徐志怀哑然片刻,轻声道:“老师也不管管。”
苏青瑶顿了顿,颇为复杂地说:“我当晚发高烧,是他连夜把我送进合肥基督医院······那是全合肥唯一一家西医诊所。但我也不怪我娘,她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她也才二十岁,又不识字,一些事,和她讲了,她也听不懂的。”
也是,民国五年,能怪谁呢。
徐志怀慢慢叹了声气,怕触到她的伤心事,便没再问。
到了午后,吊唁的访客陆陆续续抵达。
按规矩,女眷不见客,苏青瑶手里被塞了条麻巾,叫她扎在头上,接着便被撵到后堂,和小辈待在一起。徐志怀反倒成了苏荣明的“儿子”,与其它男丁一起,陪他在灵堂接客。当家的女人们在大厨房钻进钻出,指挥仆人给来客准备吃食。
大伯母的女儿小名叫娟娟,刚满十四岁,在镇上的学堂读书。她听说苏青瑶是从上海回来的,就一直黏着她,央求她讲上海的事。
“我也想去上海,这里实在无聊。但我娘不许,她说那里到处是女流氓。”娟娟神秘兮兮地趴在苏青瑶耳边。“她们把头发剪得和男人一样短,还穿男人的衣服,忒不正经了。我们学堂都不许剪短发的女生入学。”
苏青瑶刚要辩驳,却听不远处的月洞门有人在争执。但没吵几句,说话声便止息了,苏青瑶见二婶婶穿过月洞门,高声道:“想合起伙来欺负我,当我是死人啊!你们兄弟一个德行,一家人做不出两家事。”说罢,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二婶婶怎么了?”苏青瑶问。
“还不是为那一亩三分地,”娟娟剥着蜜桔。“她仗着自己管家,平日没少欺负我们。脾气那么差,活该被嫌弃。”
“我听老太太说,二叔典来一个女人,怎么没瞧见她。”
“她啊,她就住在那边的小楼里,没事不出来。”娟娟指向东侧的一间门窗紧闭的屋子。“说是典,和买也差不了太多。孙妈妈讲她男人喝酒摔跤跌残废了,儿子也不晓得被谁拐走,现在可不得使上浑身解数留下来当姨太太?反正是个下贱女人——阿姐,你还是同我说说上海吧,上海的洋人是不是非常多?”
苏青瑶不好评判别人的家事,只好顺着娟娟的心意转了话题,同她聊纸醉金迷的交际舞会,热闹的大世界、堆满洋货的百货公司、各路名媛、明星、贵公子······如同在吹金钱幻化的泡泡。
聊着聊着,天色很快转暗。
苏青瑶挤在后厨的小桌,草草吃了几口晚饭,提早回厢房歇着了。徐志怀还在前厅陪苏家的亲戚们喝酒。老人活到这个岁数,算是喜丧,办的酒席也美其名曰寿酒。请来超度的唱经人含含糊糊哼着曲调,是对是错,在杯碗碰撞的筵席中好像也不那么重要。
约莫九点多的时候,中庭传来细微的谈话声。苏青瑶猜是徐志怀,便披上遮风的女褂,趴在小窗往过道瞧。徐志怀正与身边人闲聊,仆人提着风灯在前头引路。他好似察觉到妻子的视线,突然停住脚步,眼神不经意朝上看去。苏青瑶急忙避开,心突突跳。
不多久,楼梯传来脚步声,徐志怀半身烟斗味,半身酒气地回屋。苏青瑶怕他醉糊涂了,急忙叫丫鬟去拧热毛巾。
她扶徐志怀坐到床边。
徐志怀懒散地坐着,右手伸过去,摸了摸她袖口绣的芭蕉扇,柔声道:“长衫倒还挺配你的女褂。”
“难看死了。”苏青瑶撇过脸。“你穿长衫,活脱脱一个老木头柜子。”
“小抽屉发脾气了。”他笑着,头靠在她的肩膀。“我是木头柜子,你不就是小抽屉?”
第七十六章 旧时代的残党 (下)
苏青瑶屏息,似是畏惧他话中的狎昵,手心不由按在他的心口,推了推,埋怨道:“醉鬼。”
徐志怀仍是笑,此番带了些闷闷的气音。
他直起身,手臂绕倒后头搂住她的腰,轻轻一提,将她抱到膝上。苏青瑶怕他手抖,害自己摔到地上,连忙揽住男人的脖子。绣褂上密密的丝线扫过他的后颈,略痒。
徐志怀掌心上移,抚摸起她的后背。褂子相当宽松,每摸一下,便有一阵凉飕飕的风钻进衣裳。苏青瑶眉头微皱,不满地捶了几下他的肩。徐志怀真是酒喝多了,竟丝毫不觉痛,反倒侧过脸,问她记不记得苏轼的词。
苏青瑶反问他:“哪首。”
徐志怀头朝右侧歪了歪,想了一会儿,缓缓道:“娟娟侵鬓妆痕浅。双颦相媚弯如翦。”说着,他的食指压在她的眉心,沿着右侧的细眉描摹。
“听过,菩萨蛮,”苏青瑶眨眼,睫毛扫过他的掌心。“怎么了?”
“这句说的不就是你?”他笑,收回手,更加使劲地搂住她。
“轻薄。”苏青瑶很不自在,连忙挣脱他的怀抱,爬到床上去。
徐志怀侧过身,斜坐着,左手压着厚实的被褥,朝她逼近。“还以为你喜欢轻薄的。”
苏青瑶脸微微发红,不说话。
她眼神先是低着,盯着被褥,又忽而一抬,飞快地掠过他,眼波如秋水。
“喜欢,但你不许,”她道,“你轻薄起来吓人。”
“小乖好不讲理。”
“跟你学的。”
徐志怀笑得更厉害了。
他身子压低,却抬眸,自下而上地盯着她,冷不丁说:“你方才靠着小窗偷瞧我。”
苏青瑶没想到会被他看见,心弦似被专注的目光拨弄,阵阵颤。她有些慌,因为她的心理应在锦铭那儿,而非在他这儿,他是一个她不该再爱下去的男人。可火烧火燎的滋味那么真切,惊得她急忙撇过脸,身子侧向小床内,嗫嚅道:“我没……”
未等说完,徐志怀握住她的跛足,他的手大且瘦,将小脚捧在手心,嗓音低哑道:“如若是百年前,我来见老师,路过中庭,被你低低这么一瞧,定然神魂颠倒。”
苏青瑶似是被他捏着后颈提起,身子骤然麻了。
徐志怀俯身,凑到她面前,吻轻轻落在唇角。
相当轻巧的一下。
“这回还吓人吗?”他带着醉酒的笑意,问她。
苏青瑶两只手紧紧攥着褥子,说不上喜欢还是讨厌,只觉分外慌张。慌乱之下,又似有一丝无奈与惋惜。但凡早一些,但凡早一些……真的,她真的。
少女淡粉色的唇瓣颤了颤,眼神慢慢上移,似娇似怨地同他道:“烦人。”
徐志怀拇指蹭了蹭她的脚背,回道:“也就烦你。”
“懒得理你。”苏青瑶抬脚在他胸膛踹了一下,飞快钻进被子。“我困了。”
徐志怀倒也没觍着脸继续闹她。
他慢吞吞起身,从丫鬟那儿拿来热毛巾,盖在脸上。
简单洗漱完,徐志怀上床,放帷帐。他怕夜里起来摸不着煤油灯,索性没熄,昏暗的灯光透过罗缎,将他的身影映在内侧平整的帐子上。苏青瑶朝墙内睡着,察觉到他上床的动静,睁眼看向帷帐。上头的人影一板一眼地移动,活像一出皮影戏。
“睡不着吗?”男人的声音从背后罩过来。
“嗯,”苏青瑶轻轻应,“你怎么也不睡。”
“酒喝太多,心脏一直跳。”他说着,完全靠在她身上。
苏青瑶觉得耳垂被烫了下。“是有点。”
徐志怀蹭蹭她的后脑,低低发笑,醉酒的人总是爱傻笑的。他莫名其妙地笑了好一会儿,手臂绕倒她前胸,捏着她的下巴扳过来,想亲她。
苏青瑶胳膊挡在两人之间,拿手肘顶开。“你喝了多少?”
“很多,记不清了。”
苏青瑶蹙眉,往更内侧挪。“臭死了,烦人。”
“小抽屉好爱干净。”他压下来,咬她的脸蛋,“我喜欢。”
苏青瑶被压得胸骨发胀,扬起手打他。徐志怀闷哼一声,突然紧紧抱住她的腰,翻过身,叫她趴在自己胸膛。苏青瑶慌乱地发出两声轻呼,乌黑的长发泼在他脸上。帷幔摇动,床架子一阵乱响。
徐志怀拨开长发,露出她的小脸,宛如一瓣白净的栀子。
她确是极美的,徐志怀想不出有谁会比她更美,好比一场春梦,虽知梦醒之后了无痕迹,可总希望那一刻能来得迟一些,再迟一些。
“瑶。”他忽道。
苏青瑶蹙眉,狐疑地瞪着他,“又怎么了?”
男人沉默,五指顺着她被火钳子一缕一缕卷出来的长发,说:“小乖,不跟我生气了,好不好?我只有你了。”
苏青瑶听了,觉得很可笑。
她又不是小猫小狗,不高兴的时候,就扔到一边,等心情好了,才知道抱过来亲一亲、哄一哄。
“少骗人。”苏青瑶胳膊肘支在床榻,撑起来,俯视他。“明明有我没我一个样。”
“还是不一样的。”
“闭嘴。”苏青瑶捂住面前人的嘴。
他不该说这些话。
徐志怀反过来捏住她的手腕,递到唇边,一点点亲。薄唇贴在手心,他抬眸,呼吸渐重,也起身,靠在架子床的围板。他另一只手搭上妻子的腰,手指滑落,从后头蹭进去搅动。
苏青瑶不由自主地抬腰,短促地哼了声。徐志怀低头,脸挨着她乌亮的鬓角,指尖弯曲。
“舒服吗?”他问。
腰骤然酥了,苏青瑶口中的热气呼在他的颈窝。
她蹙眉,手紧紧抓着他的衣摆,因为用力,骨节微红。
“小乖忍一忍。”徐志怀轻哼。
他扶起她,半拥着的姿势。苏青瑶罕见地居于上位。两条腿打着颤,清晰地感知到被入侵的滋味。应是醉酒的缘故,男人动得很慢,但跨骨忽然一顶,她便天旋地转。
苏青瑶面色潮红,背脊渗出一层细汗。
挺直的背脊被完整拓印在帷帐上,秋风压倒芦苇枝般乱颤。棉绳灯芯噼啪灼烧,不知多久,灯火逐渐消沉,印在帷帐的人影慢慢变淡。喘息也一声急过一声,她被撞得东摇西晃,险些歪倒。
徐志怀连忙扶住她,仰起头,想吻她娇滴滴的乳。苏青瑶不许,胳膊急忙挡在胸前,他的唇只得印在胸脯与锁骨的交界处,舌尖又狡猾地露出一点,舔过她细嫩的肌肤。
架子床如一叶扁舟,悠悠然晃动,不断发出咯吱声。苏青瑶支撑不住,转而环住他的脖子,脸偎着下颌。快感顺着背脊爬上,她耳朵嗡嗡响,唇瓣往他的耳根吹气。
徐志怀显然僵了一瞬。实在太深,又好硬,苏青瑶浑身发抖,觉出一阵热流淌到腿心,像没拧好的水龙头,热水一扭一扭地流下来。流尽了,身段也软了,苏青瑶靠在他肩膀喘息,胸口一起一伏。
灯内的煤油快要干涸,火焰地舔舐着玻璃罩,时明时暗,令帐子上交叠的影化为旋转的走马灯。徐志怀碎碎亲着她的脸蛋,眼角的余光不经意瞥见那影子,心底忽而又萌生出春梦将醒似的怔忪不安。
“瑶,我们还是去广州吧,或者香港,之前沪战的时候就说坐渡轮去香港……”如此依偎良久后,徐志怀冷不丁开口,嗓音低哑。
苏青瑶极笃定地打断他。“要去香港,你一个人去。我不会去的。”
徐志怀沉默。
默然半晌,他又说:“瑶,我离不开你。”
苏青瑶不言语。
她真觉得他醉糊涂了,今夜的话,大概明早起来就会忘干净。
煤油灯哔剥烧着,确有“红烛昏罗帐”之感,然而这并非一首花间词、闺怨诗,旖旎的仅有少年时,苏青瑶默默念起后头的“悲欢离合总无情”,忽生伤感。
第七十七章 罗曼蒂克消亡史 (上)
就这样在老宅无所事事地混了几天,苏青瑶终于等来了发引的日子。
天还未亮,她便拉徐志怀起床洗漱,两人披麻戴孝,也来不及吃口早饭,便被二婶婶的贴身丫鬟拉着安排进送葬的队伍。
苏青瑶踮脚,瞧见排在最前的是大伯,两手撑一面引路幡,后头又举着两面引魂幡,其余人手执香火,跟在灵柩后,似真似假地哭嚎着。而她父亲身边只有弟弟苏连耀,不见继母。苏荣明正牢牢牵着儿子的手,俯身交代些什么,估计是叫他待会儿哭响亮些。
伴随一声爆竹炸裂的顿响,盲肠似的队列如白纸扎的舞龙般活动起来。因是一大早出殡,晨雾未散,丫鬟便提着轻便的白纸灯笼,跟在两侧。男仆则举一根长杆,上头挂满红纸爆竹,边走边放,沿途布满浓烈的火药味。一路上,哭声、喊声、念经声、爆竹声,此起彼伏。
走到太阳出来,遇上了路祭。主祭是同乡的齐大人,在前清当过知府。他遣人将祭祀的饭食摆到棺椁前,领头的大伯放下引路幡,含糊不清地喊了一声,接着,后头举香火的人全跌跌撞撞地往地上跪。
徐志怀见状,扶着苏青瑶的手臂,牵着她慢慢跪地。
齐大人对棺材振振有词许久,烧完了一沓纸钱,才放一行人走。
苏青瑶几近是被徐志怀托着胳膊举起来的。她饿得头昏眼花,分不清东南西北。这般稀里糊涂地到了坟地,众人又是烧纸又是磕头,哭嚎的声音太大,直教人头疼。
棺材进了土坑,二婶婶挥挥手,叫人来杀公鸡。一刀下去,腥热的鸡血飞溅,喷在棺盖。接着便是挨个磕头。苏青瑶和徐志怀一起磕,第一次,她身子歪了,没跪准,身旁的小婶婶连忙把她提起来,对准了,扑通跪下去,额头结结实实往地上撞了下。
鸡血的腥臭味扑面涌来,苏青瑶胃里酸水翻腾,险些要吐。
她喉咙紧了紧,倚在丈夫怀中勉强站起。
待该磕头的人磕完,盖土、焚香、放爆竹,出殡仪式才算罢了。
棺材一进土,哭声便歇了,人们脸上浮现出深深的疲倦与茫然。
大家三三两两地往回走。
太阳已升到头顶,徐志怀搂着苏青瑶的肩慢慢下山。他们穿过石牌坊,望见远处的百年楷树,树影摇动,如同草堆熄灭后涌出的烟雾。慢慢悠悠到了那儿,苏青瑶脚疼,实在走不动,暂且歇在树下。徐志怀去给她找吃食,带回两个麻饼和一碗淡茶,茶叶末浮在上头,浮萍似的打转。苏青瑶就着茶水吃了一个,第二个咬了几口,噎得慌,死活不肯吃。
两人坐在楷树下。
那楷树活了百余年,生得极高,枝干旁逸斜出,树叶墨点般挥洒出去,风一动,便发出琴瑟一般的声响。苏青瑶站起,凑近了瞧,发现树干被蛀出一个铜盆大的洞,一排蚂蚁从空心里爬出来。她敲了敲树皮,咚咚咚、咚咚咚……
“接下来是不是圆坟?”徐志怀侧身,问她。
“嗯,要烧三天纸,”苏青瑶扶着树,说,“怎么,着急回上海。”
“还好,”徐志怀淡淡说,“约了威尔逊爵士谈生意。”
“无线电?”
“不是,他早前打听过我的那几间纺织厂,想问他还收不收。”
“你要卖纺织厂?”
“纺织生意不如以前好做,再加罢工的事,后来又被举报,牵扯到政治,虞伯派人来找我谈过几次话……我想了很久,也感觉没必要。瑶,你知道我的态度。当国家妄图垄断一切,权力通过繁衍传递,自由经济就无从谈起。或许有天,我们这些商人都会成为政客后院待宰的肥羊,永无止境地上供,直至屠刀落下。更不必说,我们的国家甚至难以被称为一个国家。就算要打仗,也需要钱。打仗要靠钱,不然,靠人命?装备比不过,补给跟不上,死十万人、百万人都只是个数字。所以我讨厌所有全凭一腔热情谈论收复失地的家伙,勇气是最无用且最廉价的东西。”徐志怀一口气说了许多,回过神来,自嘲似的笑了下,“算了,都是无聊事。”
苏青瑶沉默片刻,轻轻说:“其实我也想回上海,规矩少,人也没那么死气。”
徐志怀望着她,忽然问:“额头疼不疼。”
“不疼,就是饿得没力气了。”苏青瑶抚摸着树说,“摆这么大的排场,关起门,有几个哭得真心。要是我死了,身后事最好能在一天之内解决,不给谁添麻烦。人死如灯灭嘛。”
“丧礼还是要的。总不能死了人,往路边一丢,叫野狗分食。”徐志怀像是讲了句冷笑话。
说完,他顿了顿,有所感怀似的同苏青瑶说:“婚丧嫁娶,百年不变。好比这棵树,明朝时它在这里,清代它也在这里,掌管天下的皇帝没了,蜗居伪满洲国了,它还在这里。刀枪、炮火、德先生和赛先生,都没能摧毁它。你看,它的树心都被蛀空了,却还能靠树皮活着。没准再过一百年,它还在,继续注视我们的后代。”
“那要是遇上了一个特别大的、自华夏诞生以来从未有过的灾难呢?”苏青瑶问。“比如一道天雷劈下,将它点燃。”
“真要那样,也没办法。”徐志怀想了一会儿,答。“但我还是很可惜,毕竟是这么大的一棵树。”
“也是。”苏青瑶慢慢走到徐志怀身边,坐下。
静了多时,耳畔隐约传来谁家孩童的歌谣声。夫妻二人仔细听着唱词,都猜是白乐天的《长恨歌》。
大约是私塾先生在教唱诗,男孩哼得颇不着调,有一句没一句地唱: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
“志怀,我有时候会想,要是我早生十年就好了。”苏青瑶开玩笑似的说。“如果我早生十年,没准就真裹了脚,读私塾,做女红。从没上过教会女学,不会作诗,也不会唱诗,可能也不在上海,不知道世界上除了中国还有其他国家。志怀,如果我早生十年,嫁给你,相夫教子、操持家务,那样,我会不会幸福很多?”
徐志怀蹙眉,“别这样。”
苏青瑶歪着脑袋,冲他笑笑:“好吧,我又说傻话了。”
“没有,瑶,我不是这个意思。”徐志怀似是被她打败,长长叹了口气。他心里有些话想对她说,但从没说过,一下子连恰当的措辞也找不到,万般无奈,只好捏捏她的脸蛋,低声说,“在我心里,你一直都很好。”
恰在此刻,秋风乍起。身后的楷树开始发抖,层层密密的枝叶从一头颤到另一头。紧跟着,整棵树剧烈地咳嗽起来,树叶纷飞,仿佛一个时代的幕布在缓缓合拢,那么庞大、巍峨,乃至于可怖,无人能影响,每一个注意到它的人,唯有震惊地驻足凝望。
“时候不早了,瑶,我们回去吧。”尘埃落定后,他对她说。
第七十八章 罗曼蒂克消亡史 (中)
苏青瑶没有回答。
她仰头,望向眼前摇动的古树,日光在树叶的缝隙闪动,如同一只只将要落泪的眼睛。苏青瑶看着,觉得日光的碎片掉进了眼睛,眼角微微发凉。她不由眨了下眼,缓过神,挪动脚步往老宅走去,一如水萍被风逐渐吹远。
回到老宅,刚迈过门槛,便听见厅堂有哭声传来。
两人绕过天井,走近了,瞧见二婶婶正跪在地上,攥着白头巾,边擦眼泪边诉苦。四面围满了苏家人,但都不说话,安静极了。老太太也在,坐着右手边的小板凳,身旁是大伯母。
正对天井的主位则坐着适才做路祭的齐大人。
齐大人换了一件黑绸褂,胸前蚕豆似的一排扣子,蝙蝠纹的滑腻布料挂在身上,风从空荡荡的袖子钻进去,从下摆钻出来。他左手端一盏茶,用拇指拨开茶盖,啜饮一口,喉咙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
“今儿齐大人在,我非要把事情说个明白!本就是租来的女人,租期到了,孩子生了,人也该走了。该结的钱,我早结清了,她有什么理由赖在我家?孩子虽说是她肚子里生出来的,可我才是她的娘亲。我家那个,也是着了狐狸精的道儿,不为这个家着想,反而胳膊肘往外拐。齐大人,我是实在急得没办法,才来求您做主。”二婶婶抹着泪。
一个男人突然站出来,想拽她,是二叔。
他压低嗓子,愤愤骂道:“你少在这里发疯,丢人现眼,爹上午刚走,你下午就巴着齐大人分田,是几个意思?”
“什么意思,你说我是什么意思?苏荣真,你以为我不知道?嘴上说是为了孩子,实际上,你是跟那破鞋搞了几回,把脑子搞没了!”二婶婶吼着,一抬手,白头巾甩出去,扇到他脸上。
男人面色涨红,险些一巴掌扇回去,可抬眼瞄了眼端坐的齐大人,跟衙门的县令似的,便咬着牙,啐了口泼妇,讪讪退下了。
二婶婶颇为得意,挺直腰板,继续说:“至于田产,再明白不过,爹在世的时候,咱们都说好的,我拿妆奁钱还外债,我得这块地,谁都不许分了去。谁要是不同意,咱们干脆分家,我倒要看看,没了我当家,你们这些个好吃懒做的东西能活几年。”
“话不能这么讲。”齐大人又一声呼噜,缓缓开口。“古人云,父子笃,兄弟睦,夫妇和,家之肥也……你这是要一个人坏了整个家啊。”
“不,不,怎么会,我是最孝顺的……全家上下都知道,我是最孝顺的。”
“我说句公道话,”齐大人仰起脸,拇指合上茶盖,“你既然管家,就大度点。那位给苏家添了男丁,有功劳,你容一容,叫荣真纳了她。你现在有了儿子,日后还能亏待你?至于田产,你也放荣真那儿,哪有女人占着田地的道理。”
未等女人开口,齐大人又说:“你要是不信我,就问问荣明,他是上海回来的大学教员,你问他,是不是这个道理。”
苏青瑶的父亲愣了下,咳嗽一声,一手背在腰后,一手拿在胸前,端着读书人的派头,开了口。“于情于理,是得照顾一下。”
“好,那就按规矩办。”齐大人发话。
“规矩?规矩不是孔老夫子定的吗?”二婶着急了。“齐大人,你饱读圣贤书,也是拜孔夫子的啊!我是三茶六礼定来的,按老夫子的话,我也是当家,怎么还做不了一个典来的女人的主儿?我虽不识字,却也是大户人家出身,明事理的!”
“噫——”齐大人拉长声调。“七出之罪,无后为首,荣真要不念旧情,早休了你,哪还会典来个女人帮你生孩子?你仔细想想,这是不是规矩。”
二婶打了个哆嗦,肩膀垂下去,脊梁也弯了。
这时,苏青瑶的继母似是看不过,快步走过去,想扶她起来。
二婶仰头,愣愣看着她几秒,紧跟着冷不然发起狂。
“少来!你不也是狐狸精!”她瞪大了血红的眼睛,一把揪住女人的头发。“不是你,芸娘怎么会想不开跳井!苏丫头的脚怎么会坏!我算明白了,你们这些狐狸精,是拐着弯来吃我们,你说,是不是你叫荣明在齐大人面前乱说话的!”
厅堂顿时乱作一团。女人护着孩子连连后退,几个男丁撸起袖子上去拉架,苏荣明和苏荣真两兄弟各自去拽自家的女人。齐大人阖上眼眸,重新端起茶盏。老太太手里拨着佛珠,默念“阿弥陀佛”。
徐志怀侧身,将苏青瑶揽入怀中。
苏青瑶似早已预料,淡淡道:“走吧,不凑热闹了。”
说罢,她推开徐志怀,自顾自往厢房走。
徐志怀望了眼乱糟糟的厅堂,蹙眉,大步追上妻子。
他拽住苏青瑶的胳膊,俯身问她:“二婶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话?”苏青瑶仰着脸,反问。
“说你脚的事。”
“没什么,”苏青瑶垂眸,“都是些很寻常的事。”
徐志怀握着她胳膊的手骤然一紧,掐着她的骨头,又缓慢地松下来,但眉头皱得更紧。“算了,随你便。”
话音方落,他放开苏青瑶,两只手自然往裤兜的地方摸去,又因今日穿得是长衫,手摸了个空,只得改为背在身后。
两人面对面,僵持颇久,谁也不说话。
徐志怀莫名有点恼,鼻翼发出短促的一声哼音,转身便要朝厢房走。
“她是我爹在日本留学时认识的,但那时他已经有我娘了。”苏青瑶忽得开口。
“她”指的是继母。
徐志怀驻足,转身看向苏青瑶。
“然后呢。”
苏青瑶垂眸,思索了一阵,道:“我四岁那年,爹留学归来,说要休妻。我娘不肯,开始怨我为什么不是儿子,倘若我是男的,两位老人就会帮她了。这件事闹了快一年,娘家人来过,齐大人也来过,最后还是要休妻……”
“有天,我娘把我拽过去,问我是不是也站在狐狸精那边。她在哭,同时又极愤怒。我吓傻了,没说话,她就把我摁在台阶上。她说,没了娘,女儿的脚没人管,之后就嫁不了人。”少女的口吻有一种叫人毛骨悚然的镇定。“后头的事我也说过,发炎、高烧,等我病愈回家,佣人告诉我,她跳井了……就这样、就这样,我说了,很寻常的事。”
徐志怀注视着她,静静立着,许久,问:“你恨她吗?”
“志怀,她那年刚满二十,十五岁就生了我。”苏青瑶淡淡道。“她懂什么?”
第七十九章 罗曼蒂克消亡史 (下)
徐志怀如鲠在喉,顿了顿,又问:“那老师呢,你恨他吗。”
苏青瑶垂眸,沉默片刻,说:“我不知道。”
“志怀,我不知道。”她扬起脸,望着男人轻声重复。“或许在父亲眼里,他才是受害者。他不是自己想娶的,是被骗回来的。连我,他也是不想要的。我知道,在他眼里,连耀一个小指就能抵得上我。他的那些钱,只会留给儿子留洋,叫他光宗耀祖,不会给我读私立大学。但,当年要不是他连夜把我送到西洋医院,我可能已经死了……志怀,如果一件事,谁都没有错,谁都有道理,却最终结出了恶果,那究竟是什么错了?”
徐志怀眼角垂落,抿起唇,上身朝她略微倾倒着说:“不是所有的事都能分出对错,瑶,你且当是造化弄人。”
苏青瑶听了这话,乌黑的眼眸深深望着他,良久,转过身往西厢房去了。
徐志怀嘴唇微动,似要说什么话却又没能说出口,只背着手,看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
忙了一整天,夜里洗漱特别早。
灵堂里,和尚还在念经,要念到后半夜才会停。木鱼的敲击声藏在晚风中,徐徐涌来,吹动檐廊下的风灯,光如涟漪荡漾。宅子里的绝大部分仆人都聚到灵堂去了,西厢房这边没人送热水,苏青瑶只好套上先前送来的那件女褂,自己去提。
徐志怀留在卧房,坐在涂着锦鸡的圆凳上抽烟。整个人侧坐,右半张脸朝向镜子,他一边吸烟,一边翻着还没读完的《三闲集》,有一句没一句地看。
忽而听见楼梯起了响动,徐志怀猜是苏青瑶回来,扭过头,便看见镜子里倒映出一个小脑袋,正从门缝里探进来。她头顶的碎发被勾出几缕,一耸一耸的,直跳到他眼帘。徐志怀失神,凝视了几秒,才见苏青瑶提着黄铜水壶,不紧不慢地进屋。
她走到脸盆架子前,倒了半盆热水,继而取下面巾,浸到热水里搓软,然后拧到不会滴水的程度,递给徐志怀。徐志怀将香烟搁到桌沿,接过面巾擦了擦,还给她。苏青瑶折回去,又重新倒了半盆水。
她对着镜子,一点点擦拭,时不时停下来摸摸长发,意图驯服头顶出逃的发丝。
小猫,徐志怀暗暗想。
他几步走到她背后,两条胳膊搂住她的腰,将她从地上提了起来。
苏青瑶转头,毛巾猛得甩到男人脸上。“神经!”
徐志怀俯身,浅笑着在她耳后印上一个吻,继而抱着她坐到床边。
“脏不脏?我还没洗脸呢,”苏青瑶蹙眉。
她白皙得仿若一团春雾,丝毫瞧不出哪里有污渍。
徐志怀掌心捂着她的小脸,使劲揉了揉。“还行。”
苏青瑶瞪他一眼,脸撇到右边,不想理他。
“我上楼时,看到大伯母在训娟娟,叽叽咕咕的,也不晓得在说什么。”徐志怀掌心朝下移了移,压在她的肚皮。“你怎么都没和我说过合肥话。”
“我小时候会,后来搬去上海,学了上海话,就把合肥话给忘了。听倒是听得来,非要讲,也只能讲两句。”苏青瑶眼珠子挪回来,拿余光瞥他。“再说,我也没听你说宁波话。”
的确,徐志怀常听她讲沪语,糯得很。
“用合肥话,你该怎么叫我?”徐志怀接着问。
苏青瑶歪头想了会儿,盯着他说:“捞头八基”
徐志怀看着她气呼呼的小脸,知道这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那宁波话呢?”苏青瑶反问。
徐志怀的眼帘微微低垂,一阵漫长的无言后,他捏住她的小手,道:“阿麦……”
“什么?”
“你问宁波话。”徐志怀抬眸,指腹抚过她的鬓发。“阿妹,我得叫你阿妹。”
似被羽毛扫了下,苏青瑶险些喘不上气。
“烦人。”她睫毛微颤。
徐志怀轻轻笑了笑,静静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忽而问她:“瑶,我们现在这样不好吗?就这样坐着聊天。”
苏青瑶听了,不知如何回答,便低下头,不说话,只数着自己微弱的呼吸。
更深夜阑,寂寂无声。她坐在四方的架子床边,面前是她的丈夫。他宽厚的背部遮住了大半光亮,眉眼沉溺在阴影中。她知道他是个可以依赖的男人,可这种能够依赖又令苏青瑶觉得异常恐怖。
她眯起眼,想绕过眼前的他,瞧一眼煤油灯的光,却怎么也瞧不见。
帷幔内,昏昏沉沉,好似一个红木棺材,架子床外,是同样方正的中庭,一层套一层,仿佛讲究的棺外总要再套一层椁。
不知怎的,苏青瑶的脑海里浮现出了母亲的影子——深闺里养出来的女人,小手小胸小胳膊小腿,脚缠三寸金莲,一路坐着轿子抬进苏家,端坐床榻,如若开在龙凤被单上的肉莲花,送到了围墙内,掉进了水井中。
扑通,女人的一生,结束了。
“或许吧,我不知道。”一段漫长的沉默过去,苏青瑶开口。“我其实是一个没有思想的人。从前在家听父亲的,出嫁后听你的,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问问你们的意见,因为我是父亲的女儿,你的妻子。我活到现在,二十多年了,从没有自己做过决定。我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我有时甚至弄不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志怀,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想法都不清楚,连一个决定都没做过,那还能算是一个人吗?”
“可是,家里离不开你。”徐志怀握她的手紧了紧,有一种站在悬崖边的错觉。“我也——”
他没说下去。
就这样,又相安无事地在老宅虚度了几日,直到齐大人吃饱喝足,袖子里揣了几根二叔塞的金条,摸摸胡子,大步迈出宅门,徐志怀才说,他们该回上海了。
收拾好行李,摸着扶手的麒麟送子与石榴葡萄,下了楼,走到厅堂。苏青瑶发现,厅堂那对白底黑字的楹联略有些残破,除此之外,整栋宅子和他们来时一样,毫无变化,依旧安静,听不见活人的声响。
前日还有的,是二婶在吵闹。听丫鬟说,她拿了把菜刀,说要砍死那个狐狸精。二叔急了,一脚将她踹倒在地,夺走菜刀,又给了两巴掌,叫她清醒清醒。然后二婶就不闹了,如今成日抱着典妻生下的儿子,宝贝似的揣在怀里,又亲又吻,非常地愉快。
除了一次,苏青瑶到后厨拿吃食,路过天井,瞧见二婶孤零零地坐在一棵老树下。
那树年纪也很大了,暗绿的树冠一直伸到二楼的小窗边,浓密的枝叶泼墨般将她严严实实地笼罩在阴影中。
二婶也看到了她,不知为何,两只手痉挛般纠缠在一起,嗓子眼发出几声啊啊的呜咽,紧跟着,她触电似的打了个寒颤,两眼发直,怔怔地呆在原处,嘴仍张在那儿,仿佛下一秒又要开口,叫谁来为自己做做主。
苏青瑶走到她身边,弯腰轻柔地叫了她两声“二婶”。
她不应。
苏青瑶没法儿,便转身,预备离开。
正当这时,女人颤巍巍地开了口。
“太闷了,”她仰起头,苍老的脸上,一半是惨白的日光,一半是灰黑的树影,黑白之间,一滴晶莹的泪在眼眶闪烁。
“苏丫头,实在太闷了。”她说着,风吹起满树苍绿的叶子,摇啊摇,两行眼泪,顺着面颊,无声地流到了脖颈。“我受不了了……”
那天下午,苏青瑶找来娟娟,把这件事讲给她听。
苏青瑶清楚,自己对苏家而言,早已是个外人,况且她很快要回上海,起不了多大作用。但娟娟不一样,她还年轻,又进了学堂读书,总该明白一些道理。然而娟娟对此并不感兴趣,比起这些,她更期盼嫁一个好男人。
据说大伯已经帮她寻了一门亲事,男方家境优渥,是做米油生意的。娟娟知道后,开心极了,老宅实在太闷,她一直想出嫁,变成大人,梳妇人的发髻,可以自己管钱,还可以出去玩。
“阿姐,等我嫁了人,爹娘管不到我,我就可以去上海了。到时候你要带我去大世界玩,还有好莱坞电影,我要看三天三夜,”娟娟边说,边去逗雕花笼里的鹦鹉。
鹦鹉上下耸动着脖子,嘎嘎叫:“早生贵子,早生贵子。”
娟娟被逗乐了,回头冲苏青瑶说:“它好聪明啊,阿姐你也来玩。”
那一瞬,苏青瑶感觉自己被掏空了。
她才发现,对娟娟而言,所发生的这一切,都很好很好,没有人不开心,大家非常愉快。
之后,她没再提二婶的事,直到要走,她也没提。
老宅不好打电话叫汽车,徐志怀便租来两辆马车,一辆装行李,一辆送他们去火车站。
马车停在石牌坊那儿。
时候还早,两人便沿着石板路,慢慢朝牌坊走。
此刻,旭日东升,高高悬在天地一白的晚秋。
男人的影子不知不觉漫到苏青瑶的足尖,仿佛一根石杵抵在后背。苏青瑶一下一下踩着脚底的黑影。这是他的鼻子,这是他的眼,这是他的额头……她全认得出。
她踩得太急,一不留神,踏断了细细的鞋跟。
“你看看,”徐志怀埋怨,“说你是小孩,你还不服气。”
苏青瑶眼睛睁得圆圆的,使劲瞪他一下,然后拎起高跟鞋,赤着脚,自顾自地在路上走。
不多久,二人路过楷树,又隐约听见谁家孩童的放歌声,依旧是白乐天的《长恨歌》。苏青瑶说她会唱这首诗,是弄堂的一位先生教她的。徐志怀顺势叫她唱两句。苏青瑶按照记忆里的旋律,哼了几句,然后清清嗓子。
伴随着飒爽的秋风,她以吴侬软语唱: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唱完,苏青瑶畅快地笑起来,两手拎着断了根的鞋子,朝石牌坊跑去。
“我要走了,志怀,我要走了!”她叫嚷着,轻盈地跃过百年牌坊的沉重阴影。旗袍摆在风中拉开,恍如一面飘扬的旗帜。而她乘着风掠过地面的阴影,走到了和煦的日光下,转过身冲他轻盈地呐喊。“你要跟过来吗!”
徐志怀插着裤兜,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后,两侧绿树森森,像石做的塔楼。
“跑慢点,小心摔跤。”他笑着说。
第八十章 风声 (上)
抵达上海南站,天略有些阴沉。
于锦铭叫来一辆出租车,回到公共租界的寓所。
上楼,他瞧见门口放着七八本新书,叠成一摞。头一本书的下头压着一张纸笺,刚拿起,晚香玉浓郁的甜香扑鼻而来,不必看便晓得是谭碧。
于锦铭抱起书,进屋,搁到客厅的圆桌。
他喊了两声常君,没人应,大抵是出门诊去了。
圆桌上摆着一些零钱,两只英国产的骨瓷茶杯和仅有一截残烟的烟灰缸。贺常君不抽烟,平时这只烟灰缸只有于锦铭在用,可他分明记得自己临出门前倒过烟灰。
于锦铭若有所思地拾起残烟,嗅了嗅,有股呛人的劣质烟草味。这显然不是谭碧留下的,她和苏青瑶一样,抽的都是口味清淡的“小仙女牌”。
看来他不在的时候,家里来过一位神秘的客人。
于锦铭观察着半截香烟,联想到兄长同自己说的话,眉头微蹙。
他原以为兄长这次来,是为了苏青瑶的事,可等见了面,才知道是父亲中风了。
于锦铭听后,一时有些慌乱:父亲的身体向来硬朗,好端端的怎么中风了?没一点征兆。要是家里的顶梁柱倒了,兄长的“机要秘书”怕是干不久,自己更不必说,甚至整个于家,在眼下这个敏感时期能否保存下来,都成问题。
事发突然,于锦铭夜里打包行李,第二日天未亮,赶最早一班火车,随于锦城回了南京。
从下关车站出来,约莫开了半钟头,便到了静养的公馆。汽车穿过雕花铁门,驶入栽满槐树的庭院。应是移植来的老槐树,树冠大得骇人,一仰头,只见苍绿的枝蔓朝四周延伸,蛛网似的,似要将底下的过客一把罩住。
卧房紧挨着槐树林。周礼有言,三公立于槐下朝觐天子,故槐官相连。可从窗户朝外看,绿荫浓到发黑,平白增添了些阴嗖嗖的鬼气。
于将军大病一场,老了许多,幸而精神矍铄。他见到小儿,又是叫他敬礼,又是叫他走正步,一通折腾完,才肯让护士搬椅子。
他同于锦铭一口气说了许多话,讲汉爷戒了毒,还公开讲话,他们放弃东北是不得已,不能惹恼了日本人,但终有一天会打回去,大丈夫能屈能伸……又讲,你大哥在国民政府里的差事不好做,他心脏不好,梁丫头又一直没怀孕,你要多听他的安排……还问,于锦铭是怎么和宁波帮结的梁子。
于锦铭不好说是为了女人,只得含混道:“打牌时起了两句口角。”
“江浙那帮做生意的,蔫儿坏,你做事多注意点。”于将军骂他。“二十来岁的人儿了,还虎了吧唧的。”
于锦铭挠挠头发,勉强笑了笑。
聊完,于锦铭走出房门,心有戚戚焉。
于锦城站在窗边,浓绿的树影在他苍白的脸上蠕动。较之有俄国血统的于锦铭,于锦城略矮些。他先天心脏有疾,时常走不动道,故而学洋人的模样,手中常擎一根文明杖,全当拐杖用。
见弟弟出来,于锦铭问他要不要出去走走。于锦铭点头,两人走出公馆的大门,没走几步,于锦铭觉出有人尾随,于锦城压下声,嘱咐他不要声张。两人一路往山下走,聊了一些南京的事,中统、剿匪、特务、告密……诸如此类。
聊到最后,于锦城停下脚步,道:“锦铭,你是个男人,要为很多事考虑。”
这话说得相当露骨,于锦铭没吭声,转头望向另一侧的树林。
深秋已至,一路层林尽染,黄叶转红,恰如金箔纸上渗出了滚热的鲜血。
突得,公寓楼下传来一声汽车嘹亮的鸣笛,他如梦方醒,将烟放回原处。
到了夜里,估摸七八点钟的光景,贺常君回公寓。
他进门,屋里黑黢黢的,一开灯,吓一大跳。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开灯。”贺常君道。
“下午回来的,四五点差不多。”门口正对一扇绿玻璃窗,于锦铭坐在一把西式的咖色扶手椅上,靠垫被红棕色的皮革包裹。椅子紧靠墙壁,墙壁又极高,阴影压下,在轮廓分明的脸上勾出一道分界线。
“吃过饭没?”贺常君放下随身携带的皮包,又问。“要不一起出去吃?我请客。”
“行,”于锦铭虽这么说,却没动。
贺常君走到圆桌旁,整理起那一摞新书。“伯父身体怎么样?”
“好多了,”于锦铭说着,弹出一根香烟,衔在嘴里,“要抽烟吗?”
贺常君狐疑地望他一眼,“你傻了?我不抽烟。”
于锦铭不答话。他摁下打火机,凑近晃动的火苗,将香烟点燃。
“于锦城跟你讲什么了?看你那一脸死样。”贺常君问。“让你回南京?”
“没,他就是训了我一顿。”于锦铭淡淡道,“对了,杨先生今年放出来了。”
“谁?”
“先前上海调查科的特派员。不记得了?你是受他引荐,才成了社会局局长的私人医生。上回在谭姐的麻将局,那个叫谢弘祖的家伙还提过。”于锦铭笑了下,站起来,影子长长地拉出去,贺常君低头看,恍如虫群爬到了脚底。
“记得。”贺常君的嗓音忽而干瘪。
“我哥同我说,去年四月份,中统捉到了一条大鱼,供出了不少情报。中统的陈先生本想靠他捉到周少山,但对面下手更快,灭了叛徒全家,仅留两个年幼的孩子。”于锦铭说着,缓缓走到贺常君身侧。“后来这个叛徒指认了不少潜伏在高层的间谍,其中就有调查科的杨先生。万幸,由于证据不足,再加杨先生风评很好,深得科长信任,才给放了出来。”
“那挺好,”贺常君后退半步,望向于锦铭。他戴着圆框眼镜,目光藏在镜片后。“杨先生为党国付出许多,不该蒙受叛国叛党的冤屈。”
于锦铭叼着香烟,眼神有些微妙。
“中统因为我的缘故,去找了大哥,简单问了下你的情况。不管是为什么,你要多注意。”他说着,将烧出的灰烬弹在圆桌上的烟灰缸内。“还有,国联的调查结果出来了,明确了日本的侵略行为。”
贺常君的嘴角微微一紧。“然后呢?”
“日本拒不承认,以退出国联相威胁。”于锦铭沉声说。“国际方面还在斡旋,起码侵略已经板上钉钉了,总归……”
“没用的,”贺常君难得极其强硬地打断了挚友,“锦铭,我这话已经说得不想再说了。我们想回家,想回沈阳、回哈尔滨,只能打,堵上一切去打,打到你和我全死了,流干最后一滴血,打到这个国家只剩一个强有力的政府,完成大统一。锦铭,你是军人,应当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
于锦铭垂眸,没有回答。指缝的香烟毕剥燃烧,焰心火红,蚕食着烟丝,一道微白的烟直直往上升。沉默太久,烧透的灰烬寸寸变长,落到无名指的关节。见状,他挥挥手,烟灰四散而去,恰如南方的飞雪。
“算了,无所谓,不抵抗是司令和委员长的共识,我没资格评头论足。”贺常君呼出一口热气,冷冷地笑。“反正留在关外的,不是他们的爹娘。”
说罢,他拾起书,一本本塞进随身皮包,预备离开。
“常君,所以呢?”待挚友走到门关,于锦铭冷不丁开口。
他伸长胳膊,食指与拇指捏着短短的烟嘴,朝烟灰缸摁去。赤红的烟头与内里余下的半截残烟相撞,红星熄灭。
“什么所以?”贺常君侧身回望,面上仍带着愠色。
“所以,你是共党吗?”于锦铭轻声问。
贺常君望向眼前的男人,缓慢地眨了下眼。
夜已深,明月的凉影贴着窗楞,四处并无半点动静,唯有楼下的野狗发出两声犬吠,幽幽然爬进屋内。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终于,他转身,背对于锦铭。“讲实话,我宁愿我是。”
话音方落,背后响起子弹上膛声,细微且干脆。
“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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