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风声 (下)

    贺常君僵了一瞬,如坠冰窖。预想中的疼痛并未袭来,他侧身,看向于锦铭。只见他举着银闪闪的勃朗宁手枪,没有子弹,声音是从他嘴里蹦出来的,不是枪膛。

    贺常君呆了两秒,手脚一点点暖回来,接着,血流上涌,从脖子红到额头。

    “于锦铭!”他似是真恼了,嗓门大到震天响。

    于锦铭耸耸鼻子,将手枪别回后腰,笑了。

    “逗你玩儿的,别生气,”说着,他大步上前,亲热地搂住贺常君,“晚上我请你吃饭,行不。”

    贺常君没说话,右手摘下眼镜,左手拎起长衫的衣摆,绕着圈擦了几下。

    于锦铭拍拍他的后背,又转身走到圆桌,拿出一份文件冲贺常君晃了晃,道:“常君,我这次去南京,碰见了几位中统的干员,这是他们的名单,你过几天记得提醒我买礼物。”

    贺常君的目光直直落在那份名单。“行。”

    “还在生气?想我俩从前打雪仗,我把你整个人埋雪堆里了,都没见你脸这么臭。”于锦铭说着,敞开风衣,两手插兜,内里是一件玳瑁纽扣的羊毛马甲,金盏黄的真丝领带,衬衫熨得硬挺。

    贺常君抬眸瞥他一眼,抬起脚,狠狠踹过去,“妈的于锦铭,你个虎逼!”

    于锦铭没避,屁股结结实实挨了一脚。

    “说吧,去哪儿吃饭?好好宰我一顿。”他仍是笑着。

    “还用你讲?”贺常君道。

    两人坐上那辆招摇的斯蒂庞克,开到法大马路的西餐厅。

    贺常君从冷餐点到甜品,主菜要了一份价位最高的牛排。他用餐刀切开焦黄的表面,淡粉的血水染上银制的刀面,流到餐盘。一块块半熟的牛肉,跟被千刀万剐似的。他吃的很仔细,喉结一耸一耸,不怎么说话。

    于锦铭点了一杯白葡萄酒,怕醉,小口呷着。

    “我爹老了许多,”酒水喝去半杯,他忽道,“时间过得真快,我现在回忆他的面孔,还是我十来岁时的模样,很健壮,让我骑在他肩上玩骑大马,带我去沈阳航空学校。大姨一直说我和爹的性子像,大哥的脾气更像大太太,我却一直没什么感觉。”

    “一晃许多年。”贺常君停下刀叉。“我有时看你,也时常恍惚,总想起你我读高中的日子,后来你去巴黎高师读政治,我去日本读医科,皆是半途而废,你回国后,去杭州学飞行,我比你晚一年,回了东北老家,又因九一八,与爹娘诀别,成了无根的游子。”

    “事发突然,军队又撤得急……好在沈阳乱了一阵就安定下来了。”于锦铭道。

    “不,够了,别再说了,锦铭,真的够了。”贺常君皱眉,眉心一道一道的纹路,一如火山口的岩石。“我们的乡亲留在关内,留在满洲国。满洲国是什么?我不知道。溥仪退位多少年,怎么又成了皇帝?大同、大同,看看这个年号,何为天下大同?我太累了,累到了无比愤怒的地步。”

    “是啊,常君,所以有时候我也会怀疑自己说的那些话……”于锦铭轻笑,温和地打断了他的话。“我们真的能回家吗?战乱真的会停止吗?国家真的能强大起来吗?还有她……”

    说到“她”,于锦铭垂眸,目光落在高脚杯,玻璃倒映出自己模糊的面孔。

    “她真的爱我吗?”

    贺常君嗓子眼一紧,眉头渐渐松了。

    “苏小姐是一位很特别的女士。她博学、通透、心思缜密,同时也软弱、敏感、意志不够坚定。”贺常君说。“我想她是喜欢你的,但不是非你不可。因为在爱你之前,她还有别的事要做。”

    于锦铭思索片刻,问:“爱是不求回报的,对吧?”

    “也可能是有缘无份。”

    “你讲得我开始害怕了,”于锦铭说,“就像有时候,我会害怕,怕以后的人骂我们是懦夫,不放一枪就让出了东北。”

    “不会的,锦铭,我们迟早会回去,哪怕为此付出一辈子。”贺常君缓慢且坚定道。“很多事,要等我们死后才有答案。”

    于锦铭裂开嘴,痛饮一大口酒水,继而放下玻璃杯,两手撑在桌面,搭成金字塔的形状。

    “常君,就算你是那边的人,我也会放你走。”他眯起眼,像只尾巴蓬松的红毛狐狸。“你是我的朋友,我从不背叛朋友。”

    贺常君的手缓缓攥拳,略显哀愁地笑了。“少说大话。”

    “是在说大话,”于锦铭轻轻笑,“但不是说假话。”

    贺常君垂眸,看向盘中淌着血水的肉块,没说话。

    吃罢饭,出了餐馆,街上似是起了夜雾。两人站在雾气弥漫的街道,恍惚是在梦中。水雾悬在半空,一片灰白里,孤零零缀着两盏鹅黄色的路灯,如同两轮晕开的圆月。

    于锦铭坐到驾驶座,亮起前方的车灯,好巧不巧,两道刺眼的灯柱笔直打在贺常君的胸膛,如同两柄利剑插入他的心口,又在身后划出几道扭曲的黑影。于锦铭探出车窗,挥挥胳膊,示意贺常君上车。

    “不了,我还有事,”贺常君提着皮包,说。

    于锦铭挑眉:“大晚上的,不用我送你?”

    “我去找谭小姐,你也要送吗?”贺常君反问。

    “行,那我回家。”于锦铭连连说着,开动汽车。

    贺常君目送于锦铭远去,接着一个人沿法大马路走到南京路,乘有轨电车。电车人挤人,走到一站,便“铛——铛——铛——”地响铃,眼前一阵明、一阵暗,霓虹灯轻轻搔着他的面皮,透着股脂粉香,难怪说上海的夜景是天下一绝,原是佛教的孽镜地狱。

    不知不觉,到公寓楼下。入夜,别处都消沉了,这儿却像刚睡醒,家家户户的窗口都亮着灯,不是夺目的光,而是被绸的、麻的、棉的、丝绒的窗帘,欲盖弥彰地掩了半边。那没拉严实的缝隙里隐约传来嬉笑打闹声,如一座红粉魔窟。

    贺常君上楼,走到谭碧的家门前,敲门。

    过了好一会儿,一阵拖鞋的趿拉声,她问:“谁?”

    “是我。”贺常君手心贴着房门。

    谭碧开门,身上披一件宝蓝色的丝绸睡袍。那袍子没有系带,松松挂在身上,软料子,她身子稍一动,便能从丝绸变化的纹路上看出女人胴体的轮廓,一道一道,涟漪般变化。

    “你怎么来了?”谭碧放他进屋。“有急事?”

    “算不上,”贺常君不知说什么,便随意捡了件事讲,“锦铭回来了。”

    谭碧揶揄地瞧他一眼,不紧不慢地去厨房给他倒茶。

    她觉得自己对他的来意再清楚不过,一个男人,大晚上来她这儿,又是独身前来,不为那档子,还为什么?贺常君这人,她不反感,甚至能说喜欢,他要是想和她当一夜夫妻,她不打算拒绝。毕竟,她的身份摆在这儿。说好听点,是沪上苏小小,是艳压上海滩的交际花,难听点,也就是张开腿卖的。

    可谭碧心里又有一点说不清的失落,总觉得自己要是跟他真发生点什么,反倒是很值得惋惜的一件事。

    她端着水杯折回来,见他端坐在会客室的沙发,随身皮包放在膝头,两腿紧闭,真是处子该有的模样。

    “于少爷怎么样?”谭碧半蹲,茶水端到他跟前。

    “瘦了许多,”贺常君接过茶杯,道了声谢,又说,“苏小姐呢?回来了没。”

    “我还不知道,但应该就这几天了。”谭碧一撩衣摆,席地而坐,手肘撑着茶几。“怎的,于少想得紧?”

    “没,是我想问。”贺常君轻声说。“谭小姐,我本来很反对他们,尤其反对锦铭,因为我知道,他对苏小姐的爱,远比苏小姐对他来得浓烈。是他一直在付出,跟一条小狗似的,不停摇尾巴,讨女主人欢心……可他太认真,我也忍不住信了。某种意义上,锦铭是个很单纯的人,付出从不求回报。日后,倘若中日两国开战,锦铭不幸为国捐躯,七尺之身在九天焚烧,苏小姐能为他流一滴泪,对他而言,便已经足够。”

    “你这么说,只因你不是女人,”谭碧撑着茶几,缓缓站起。

    第八十二章  镜花水月

    她双手压着宝蓝色的绸袍,立起来,如同拔地而起的塑像,洁白的面庞在灯影下,蒙上一层堪称肃穆的阴影。

    “你们抽了人生中无关紧要的一年,来这个堆满了红粉骷髅的上海滩玩感情游戏,玩完了,就拍拍屁股走人,可我们呢?四少是痴心一年,还是痴心一辈子,全由他说了算。实在不行,还有他爹兜底。玩几个女人嘛,哪怕玩死了,也不过是老爷们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谭碧抬起眉毛,继续说。“我有时真羡慕男人,不嫖是君子,嫖了是浪子,左右有个好名声。”

    贺常君听闻,默默摘下眼镜。

    谭碧瞥他一眼。大抵怕自己语气太重,吓坏了对方,她腿一抬,轻盈地绕过茶几,紧贴着贺常君坐下。一只素白的手自然地搭在男人的大腿,面上却是一派无知无觉的天真。

    “话说,你今夜来我这里,就只是为了替于少问阿瑶回没回来?”

    贺常君僵了一下,方才侧过头,望向谭碧。

    失去了镜片的遮挡,谭碧忽得发现,面前这人的眼珠黑得出奇,叫她想起冬夜的湖泊,人一头栽进去,便会无声无息地沉底。

    “我的书快写完了,还剩最后几页。”男人抿唇笑笑,说。“想来问你,愿不愿意替我作序。”

    “胡来,我不识字。”谭碧轻轻打在他的腿上。

    “你说我写,不就行了?”贺常君道。

    似被指甲轻轻剐了下心头肉,她急忙背过脸去。“少在我跟前发癫,这种事,我一点兴趣都没有。”

    “是吗,好可惜。”贺常君嗓音轻柔。

    谭碧腰有些软,连忙挪了挪身子。“书写完,是要交给书局?”

    “嗯,就是常叫给你帮我带书的那家书店,他们会印一些在店里售卖。”贺常君说。“我预备把书交出去后,就离开上海。”

    “打算去哪里散心?”

    “往西走。”贺常君低语。“以后可能不回来了。”

    谭碧的睫毛微微颤动,脸上险些挂不住笑。她清楚他们之间干干净净,他是来是去,全由他自己,她不该多嘴。可那一瞬,她心里平白生出一种被背叛的感觉。

    “什么时候?”嬛

    贺常君垂下头,沉思片刻,又抬眸望着她说:“最多半月。”

    “你的诊所呢?诊所不要了?还有你那么多病患?你可是社会局局长的私人医生,说不干就不干了?”谭碧站起来。

    贺常君目光沉沉。“谭小姐,我本就不属于这里。”

    谭碧右手撑在茶几,木纹像一圈圈月光在掌心扩散,沁得手心阵阵发冷。屋里闷得很,她忍不住去开窗,风吹入,紫到发黑的帘子扑到她身上,天上没有月亮。谭碧拨开窗帘,又折回来,随手拾起桌上的一条发带,往他身上扔:“那你走吧。”

    发带轻飘飘落在他肩膀,贺常君拾起,缠在手腕,微微笑着说:“谭小姐,其实我是个特别坏的男人。”

    “看出来了。”谭碧睨了他一眼。“先前都是在跟我装样儿呢。”

    “那倒没有,”贺常君也起身,从随身皮包内抽出一叠稿纸,递给她。“这是书籍的备份稿,想拜托你替我保管,以防书局那边出现问题。”

    “你就不怕我换名出版,霸占你的成果?”谭碧接过,随意翻了翻,上头密密麻麻,全是她看不懂的文字和手绘插图。

    “没关系,反正我也不求它为我谋取名利。”贺常君重新戴上圆框眼镜,“只要有一个人买了,看了,知道现如今上海娼妓泛滥的现状,愿意洁身自好,为公共卫生事业做出一份贡献……我所做的一切也算值得。”

    “你们男人就爱说大话,动不动以天下为己任。”

    “是大话,却不是假话。”

    谭碧唇角微微一紧,嘴里含着水似的同他说:“是要走了吗?”

    “嗯。”

    谭碧点头,送他到门关。

    过道的天花板中央,悬着一个电灯泡,亮着,黄橙橙的,仿佛一只暧昧的眼睛。

    “对了,认识这么久,你还不知道我的字。”贺常君迈过门槛,忽而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对谭碧说。“我叫子佩。”

    “贺子佩?”谭碧咯咯笑。“天啊,难听死了。”

    “钱,”他温柔地纠正,“钱是我母亲的姓氏。”

    “行行行。”谭碧扶着门框。“没别的事了?”

    贺常君低头一笑,道:“还有。”

    “嗯?”

    “阿碧,能认识你,子佩三生有幸。”话音未散,他上前半步。

    男人长衫的领子上散发着一股奇异的味道,是草药、墨汁和酒精混合的气息,轻轻拍在面颊。接着,他的右臂绕到身后,没有搂腰,只虚虚地环住了她。

    是时,楼梯口隐约传来一对男女的嬉闹声。男的喝醉了,正要亲美人儿的嘴,美人自然是肯的,她干得这一行。可不能太急,显得自己好拿捏,便装模作样地推脱。可没过一会儿,嘴也亲了,衣裳也脱了,暧昧的喘息潮水般漫上来,冲洗着谭碧的脚踝,触感温凉。

    她屏息,觉得自己的心在发霉,毛茸茸的菌丝正在蚕食脏器,浑身轻飘飘的,很痒。

    他如果……她是会,是会……

    贺常君望着她的眼眸,缓缓俯身,面庞贴在她的脖颈。

    比热吻更疏远,比拥抱更靠近。

    一个不可琢磨的磨蹭落在粉腮。

    “晚安。”

    他说完,转身走下楼梯,一步步消融于黑暗之中。

    留下谭碧独自在玄关,失神许久。

    她不明白,男人夜里来找她,不就为那档子事吗?不然能为什么?还是说,他是看不起她?嫌她脏了?不、不会,贺常君不是那样的人。但——

    谭碧胡乱想着,摸不清他的意图,甚至快要理不清自己的想法。

    她究竟是想叫他留下来,在自己怀中春风一度,夺走那童子鸡的初夜,还是就这样什么也不发生,让他永远和无数枕过玉臂的男人区分开?谭碧糊涂了,或许她都想要,又都不想要。

    屋内响起了电话铃声。

    谭碧合上门,匆匆去接,“喂?”

    “阿碧,是我。”对方说。

    第八十三章  花凋 (上)

    等了一会儿,没听见应答声,苏青瑶歪头夹住电话筒。“在吗?阿碧。”

    “在。”谭碧使劲咳嗽两声,像要把哽在心里的浊气呕出去。“你回上海了?”

    “今天刚到,”苏青瑶说,“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没,夜里忘关窗户,被风呛到了。”谭碧说着,回身看向窗户。黑紫的帘幕微微起落,似人的呼吸。“你这电话来得太不凑巧,稍早一些,贺医生还在这里,能帮你给四少带两句话呢。这段时间没你的消息,可把他急坏了。”

    “他,还好吗?”苏青瑶压低嗓音。

    “还好。”谭碧说。“你不在的时候,他回了趟南京,据说是于将军病了。贺常君说的,具体的我也不清楚。”

    “这样啊。”

    谭碧调侃:“怎么,想他了?”

    “也不算,”苏青瑶睫毛低垂,手绕着电话线,一圈一圈缠在指尖。

    她安静片刻,又缓缓开口:“阿碧,你可以帮我找一个律师吗?”

    “律师?”

    “我打算和志怀离婚。”苏青瑶道。

    说完这句,她恍惚许久,方才继续:“阿碧,以现在的情况,要是我单方面提出离婚,得打官司。可他从没打过我,没有虐待我,让我吃不饱饭、穿不暖衣,对我的父亲也很恭敬……这样的离婚申请,法院很可能不答应,家和万事兴嘛。所以我想找个好点儿的律师——试试看吧。如果诉讼的过程中,他同意和平地分开,那就撤销诉讼,自主离婚,那个简单些……我不分他的财产,不问他要抚养费,戒指也退给他。至于聘礼……这个我还不晓得该怎么办,那笔钱在我爹那儿,肯定没法退还,实在不行,我打个欠条给他……”

    谭碧不作声。

    “我这次回合肥,看到家里的女眷,总觉得恍惚,像看到了未来的自己。你知道吗,有时我回忆从前在杭州的日子,也是这般恍惚,好像做了很多事,又好像什么也没做,总之不明不白的,时间就从指缝流走了。”苏青瑶说。“这几日,我总做梦,梦到与志怀撕破脸,他叫我滚出去,大骂我是不要脸的贱货。我明知是梦,却还是泪流满面,兴许是因为我还爱他,毕竟他是我生命中第一个男人······是我对不起他,我不是一个称职的妻子。”

    夜深了,只亮着电话机旁的这一盏灯,灯光之下,女人如一面矮矮的白墙,爬满了藤蔓的阴影。

    谭碧咽了咽嗓子,艰涩问她:“之后呢?你有什么打算。”

    “我预备去各大书局碰碰运气,最好能做一个全职的校对员,不行便去百货大楼,或是当电话接线员。”

    “瑶瑶,太不值当了。你倒不如一剂猛药毒死徐志怀,当个富有的寡妇!”谭碧听得心酸。“男人的德行我最清楚。瑶瑶,你与他离婚,他难道会伤心?你不分他的财产,不要他的抚养费,难道他会感激?大错特错!不出一年,他便会另娶美娇娘,在背后同新人笑话你,骂你不识抬举哩!我是最反对你离婚的,再不济也是改嫁。论手腕,于锦铭是嫩了点,可他真心对你好,你只管享受呀。”

    “我也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对是错。我会为了生活,出卖身子,到窑子里接客吗?会被奸人掳走,会被地痞强占吗?会到街边讨饭吗?我全都不知道。”她无比镇定地说着那些吓人的话。“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算我自食恶果。”

    说完,两边都静了许久。

    寂静中,苏青瑶深吸一口冷气,酸意阵阵漫上鼻腔。“阿碧,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许跟别人说,也不许笑话我。”她嗓音胆怯。

    “好。”

    “在合肥的那些天,有一晚,他吃醉了酒,拉着我的手说,我是他的小抽屉……这是他对我说过最甜蜜的话了。我很开心,那一瞬,我好想永远和他这样生活下去。”她说,有一点哭腔。“这样的想法吓坏了我。我怕他是在说糊话,是心血来潮。等我们回到上海,他还会一如既往地嫌我蠢笨,说我太幼稚、太愚蠢、太天真,什么事都做不好。”

    “你不笨,瑶瑶。”谭碧安慰。“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女人。”

    “阿碧,如果他这话说得早一些,是不是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未等谭碧回答,她便泪光盈盈地笑了。“呵,我在说什么傻话,破镜难圆、覆水难收,错已经犯下,还谈什么回头?不是他的错呀。是我,我辜负了他。可总有些事,明知是错事,还是犯傻去做了。”

    谭碧眺望着窗外漆黑的天,极远处,有一两点霓虹灯闪烁。她沉默着低头,睫毛颤动,半晌才说,“别哭,别哭,我支持你,只要你下定决心。哪怕天下人反对,我也会站在你这边。”

    苏青瑶道一声谢。

    她挂断电话,将电灯啪得一关,上楼。眼前一片黑暗,好似无垠的大海,耳畔隐约传来秋夜飒飒的树叶摇动之声。她走进卧房,见一点微弱的光亮,是他留的灯,在床头的珐琅灯下。

    徐志怀已经睡下。

    苏青瑶上床,靠着软枕,借灯光打量起丈夫的睡颜。

    她冷不然回忆起自己第一次正式见他,也是第一次与他约会的场景。

    是在家里。父亲为了招待他,拿出家中最好的茶叶。后母则破天荒地打开妆奁盒,说要帮她梳妆。苏青瑶很不高兴,她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要嫁人了,还是一个她从没见过、从不了解的人,因而一直垮着小脸,娃娃似的任由大人摆弄。

    约莫下午三点,钟声响起,过不久,门关传来门铃声,一下、两下,未到第三下,父亲便殷切地开了门,迎他进屋。苏青瑶坐在镜子前,侧耳听着门外隐约的说话声。男人话不多,说两句便会停顿很长一段时间。

    苏青瑶有一句没一句地辨认他低沉的嗓音,渐渐有种从未有过的触动从心脏萌芽,紧紧得往喉咙走,像要一直爬到舌头,再从那儿开出一朵花。

    正巧,继母要去找珍珠发夹。苏青瑶趁机跳下板凳,蹑手蹑脚地开了门,趴在地板,打二楼木栏杆的缝隙,朝客厅张望。那个男人穿着得体的西服,打着深蓝色领带,双手交握在膝头。

    他似是察觉到少女好奇的目光,不由抬头朝她的方向看去。苏青瑶的目光触到他的眉眼,吓得连忙缩回,耳根痒痒的。她趴在地上,疑心他瞧见自己了,心一横,干脆披散着长发,跑到客厅。

    想来……那种感觉大约是喜欢吧。

    过去太久,连她自己也不敢确认。

    苏青瑶想着,鬓边一缕乌黑的长发不慎落上他的眼皮,她急忙去捋,紧接便是一滴微凉的泪,毫无征兆地落在男人的面颊。

    她俯身,伏在他温热的胸膛,数着强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

    过了几日,徐志怀要去见威尔逊爵士,商量转手纺织厂的事。现如今丝织品的价格被日货打压,再加几月前丝厂工人集体罢工,停工损失颇大。不少工厂选择及时止损,停办工厂。能在这个当口将纺织厂卖掉,也算甩掉烫手山芋,可惜最初振兴国货的口号,经过这一通折腾,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苏青瑶替他张罗礼物。她经过多方打听,了解到威尔逊太太最爱收藏明清古董,几经周折,苏青瑶给他找来一个乾隆年间的粉彩镂空瓷瓶,又四处赔笑,终于搭上线,请到威尔逊太太去沙逊大厦顶楼的花园阳台喝下午茶。

    尽管如此,交涉依旧不大顺利,徐志怀早出晚归,成日不说一句话。苏青瑶心知他眼下困难,预备等过完年,再提他们感情上的事。

    这样又过一个礼拜,正是十月,报童来送当月校对的稿件。苏青瑶拆开信笺,发现里头没有手稿,反倒有一封言辞恳切的解聘信。

    信中说,由于本刊被当局查禁,不得出版,故而解散编辑部。

    第八十四章  花凋 (下)

    苏青瑶折起信笺,趿拉着拖鞋,一步一停地走到楼梯口,坐了许久。千愁万绪,梗在心胸,半句也说不出。一旁的阿七见她神色凝重,忙问发生了什么事。苏青瑶抿唇,告诉她《文学月报》停刊的消息。

    小阿七听后,忿忿不平,骂:“政府一天天不干点实事!成天不是禁这个,就是禁那个,报纸这儿一个框框,那儿一个圈圈,打架的电影也不许看,要我说,指不定哪天咱们在家讲讲话,也要被警察厅捉去了!”童言无忌,骂起人也格外爽快。

    苏青瑶听了,又低眉笑了下。

    她掸一掸晨袍,起身,吩咐小阿七将熨好的报纸全部送到书房,尤其涉及招聘广告。

    小阿七说:“可是太太,先生说书房他要用。”

    “或许家里应该有两个书房,他一个,我一个,”苏青瑶回眸望她一眼,“阿七,没准以后你也需要一个。”

    说罢,她脚步轻快地上楼,翻出信纸,旋开钢笔,给编辑部回信。她落笔,先是感谢周起应主编这半年对她的照顾,随后询问是否方便写一份推荐信,以便她到其它编辑部求职。男人的书桌高而宽阔,她坐在皮椅,写字总觉吃力,可这吃力中,又有一份难得的真实感。

    写完,苏青瑶捧起信纸,放到唇边轻轻吹,甲虫壳般的浓黑墨迹在淡粉的唇前,微微闪动,又渐渐干涸,留下纤细而有力字迹。

    折起信,塞进信封,便要去洗漱,晚上还有宴会要去。

    是请钱庄的宋小姐做得局,她嫁了个意大利人,认识的洋人多。其中,有位西泽克先生,早年与威尔逊爵士相识,名下的怡和纱厂也在上海做纺织生意。若能说动他,使他与威尔逊爵士一起接手徐志怀的纺纱厂,也算让厂里的女工有个去处。

    约莫五六点,日头偏西,苏青瑶收拾好出门。新一年的旗袍还没做好,她穿得是去年那件螺钿紫的软缎旗袍,头上、脸上、手上,空空,乌发云鬓,衬得小脸白如玉。

    徐志怀一早去纺纱厂,家里只剩备用的福特车。

    苏青瑶乘车赴宴,寒暄了一圈,好容易见到西泽克先生。不曾想,对方竟认得她,径直称呼她为“Mrs. Xu”。

    苏青瑶暗暗一惊,忙问对方怎么会认识自己。西泽克先生解释,淞沪停战后,徐志怀请戏班在黄金大戏院演越剧。他在场。当时苏青瑶忙着和其它贵妇人聊天,所以没见到西泽克。但徐志怀向所有的合作伙伴介绍过她,云淡风轻道:“那是我太太。”

    西泽克先生紧跟着告诉她,纺织厂的事,徐志怀早已与他谈过。具体要不要接手,以什么价格接手,怡和洋行的股东们还需要讨论。

    苏青瑶听了,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只觉嘴巴干的厉害。

    是啊,这么大一桩生意,哪是她送些礼物,说说软话,就能谈成的?真是关公面前舞大刀,徒增笑料。

    苏青瑶自嘲着,择了处僻静的角落坐下。

    她想:自己何苦在这儿浪费时间,要不就这样跑了?可看看舞池里旋转的宋小姐,又怕自己突然离场扫了她的兴致,便问侍者要来一杯冒着气泡的香槟,默默啜饮,希冀这样做能显得自己合群些。

    爵士乐编织着羊皮鞋底的摩擦声,如同响尾蛇在摇尾巴。眼前是手舞足蹈的人们,苏青瑶盯着一位小姐的丝绸舞裙,裙摆缝着一串串彩珠,随摇摆而甩动,“刷剌剌,刷剌剌”,乱花迷人眼。

    正当她出神呆看的时候,身旁突得传来一声咳嗽。

    苏青瑶扬起脸,“啊?你。”

    “苏小姐,好巧。”于锦铭两手插着裤兜,倚在墙壁,不去看她。

    苏青瑶连忙扫视一周,窃窃道:“你怎么来了?”

    “当然是为了见你,”他睨她,故作轻佻。“你一走小半月,半句话没留,害我的眼泪都流干了。”

    “这样啊,”苏青瑶抬头,白莲子般的面庞清晰地映在他的瞳仁,“难怪你瘦了许多。”

    只因这一句,于锦铭僵硬的身子忽而松软下来。

    他一杆秤般笔直肩膀向她倾倒,低声道:“没办法,为伊消得人憔悴。”

    苏青瑶抿唇,头偏到另一侧。“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两人一前一后,贴着墙壁经过廊道,走到无人的露台。眼前忽得一暗,倒像失明,天空将圆未圆的月被薄云遮去,只留一轮鹅黄色的残痕。晚风阵阵袭来,风吹树,树摇风,恍如海潮将退。苏青瑶不由环住胳膊。于锦铭见状,脱下西装披在她肩头,胳膊又从背后绕到前边,拧上一粒纽扣。

    苏青瑶仰头,发丝勾住他衬衣的纽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一段时日未见,她显得有些拘谨。

    “猜的,”于锦铭说,“最近到处传徐老板要将手里的纺织厂出盘,搞得这几天,我身边人人感慨上海的工业江河日下。”

    “上海这几年金融业发达,实体业都不大景气。”

    “你明明最讨厌这种社交场合,还跑这跑那儿的。”于锦铭酸溜溜地说。

    “没办法。”苏青瑶苦笑。“这也算是我的责任。”

    “所以,你那天回去……他有说什么吗?”

    苏青瑶直起脖子,后脑勺对着他。“没什么。”

    “我还以为你生我的气,”于锦铭不自觉伸手,捻住套在她身上的西服纽扣,食指轻轻拨弄。洁净的肌肤与男士香水融合,有着温暖的香气。“对不起,上次给你丢脸了。”

    “我没那么想过。”

    “这次回南京,兄长同我说了许多事,接下来一段时间,我可能要离开上海。”他说。“瑶瑶,你打算拿我怎么办?给我一句话吧,我按你的意思做。”

    苏青瑶不言。

    她的目光翻过露台的栏杆,朝远处的天际线奔去,所见之处,大大小小的虚影皆漂泊在起伏不定的晚风中。

    “再等等……”默然良久后,她开口,手搭上男人结实的胳膊,一寸寸握紧,“我想等他处理完工厂的事,再……应该不会太久。”

    于锦铭沉默片刻,松开手,侧身转到她面前。

    他右手握着左手的手腕,交叉背在身后,俯身,在面颊落下一吻。

    “好,我等你。”

    九点多,宴会终于散场。苏青瑶坐车回家,一路上,心悬悬的,不大定。进了屋,发现徐志怀正在客厅看报,戴着眼镜。

    “怎么还不睡?”苏青瑶走到他跟前,半跪在地毯,收拾茶几上散乱的报纸。

    “还早,”徐志怀敷衍地应一声,镜框低低地搭在鼻梁,眼珠移上来,半个露在外头。“你去见西泽克了?”

    苏青瑶点头。“嗯。”

    “这种事用不着你操心。”他很无奈。“你又不会做生意。”

    苏青瑶沉默,掌心抚平报纸。

    徐志怀以为她又在耍孩子脾气,便顿了顿,转开话题。“对了,小阿七说你干校对的杂志社被查封了?”

    “是。”

    “我从一开始就不看好你这份差事,乱七八糟的人办的莫名其妙的报,成日除了攻击政府无所事事,没了正好。”徐志怀说。

    报纸理好了,苏青瑶扶着茶几站起。

    “志怀,这是我自己的事。”她一字一句道。

    “别任性。”徐志怀蹙眉。

    又是一次停顿,再出声,他道:“我托人去复旦问了你入学的事。今年先这样,明年开学了你去旁听。旁听生比较轻松,也自由,有时间照顾家里。毕业证和正式学生一样,不用担心。等毕业了,你要是还想出去找点事做,打发时间,可以到宁波帮的叔伯家,教他们的孙女弹钢琴。你不是挺喜欢小孩的?”

    苏青瑶垂眸,睫毛轻轻颤,一种虚飘飘的感觉涌了上来,吃醉了酒般无力。

    她张张嘴,干涩道:“不用,我自己会考,考到哪里算哪里。”

    “好了,不要那么幼稚。”徐志怀伸手,想拉她到身旁坐下。“读复旦不够你忙的?你要是考北平、考天津,这个家怎么办?”

    苏青瑶听了,似是被拘在原处,进退不由。

    “这不是我的家,我在这个家里说不上话。”她直直看向徐志怀。“这才是让我最苦恼的地方。”

    “怎么会?”徐志怀听了,困惑地发出一声笑。“你是这个家的女主人,家里的事全由你安排,怎么就说不上话了?”

    “我知道,你我看待这个问题时,角度完全不同。可这就是我的真实感受。”苏青瑶两手环在胸前,退后半步。“志怀,这个家只有一个主人,那就是你。”

    第八十五章  玩偶之家

    “荒唐!”

    “你以为我说这话,心里好受吗?讲这些,不是想和你吵架,我们已经争吵过太多次了。”苏青瑶泄出一口气。“先这样吧,我今晚去谭碧那儿过夜。”

    “好了,不要那么幼稚。”徐志怀起身,不自觉重复。“苏青瑶,我还不够你随你的心意吗?你要和谭碧做朋友,我答应了。你要找个事情做,我从没阻拦。你要去上学,我也帮你弄好。你现实一点、理智一点,好不好?”

    说完,他叹息,又道:“还不够吗,阿瑶,我所做的一切,我们、我们——”

    突得一下,男人哑了。

    心微微疼,像指甲的边缘处长出许多毛刺,原是用镊子轻轻撕扯,然而一不留神,拉出一片鲜红的血肉。

    “对不起,这是我的问题,绝不是你做错了什么……”苏青瑶抬头,眼里蒙着水雾,一眨不眨,生怕雾凝成了雨。“相反……志怀,你在我心里,也一直都很好。”

    徐志怀薄唇抿成一条线,喉结上下一动。

    他不明白,这么多年,他有什么地方亏待她了?令她敢这样羞辱他,把当他傻子耍?都这样了,他竟然还仔细考虑过要不要算了,只要她真心悔改,他愿意假装这些事从没发生过——这或许是一个巨变的时代,可他早已不是能再革新的人。

    钟在走,滴答滴答。

    “那是为——”

    话未说完,苏青瑶抢先一步。

    她颤声,同他道:“你知道吗,从前我一直希望你能像现在这样,留下来陪我说说话。就和你在合肥时,说的那样……如果当时真是那样就好了……可惜没有如果。”

    “从前,你是说在杭州?那时候你才多大,我有什么好跟你说的,向你抱怨我工作上的事吗?”

    “不一定非得是工作上事。”苏青瑶缓缓说。每说一句,便有一股血味涌入嘴里,杜鹃啼血般。“我想知道你这一天过得怎么样,遇到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我也想让你知道我过得怎样。可你不屑于让我知道你的想法,也不屑于了解我的心思,好比我是你养的一只鸟、一只猫,你叫我吃好喝好,穿好看的衣服。而我要在你闲暇时,逗你开心。志怀,如果一对夫妻,连关爱彼此都不肯,那为什么还要在一起?”

    “我说了,那是因为你太小,根本不懂我的想法——哪怕现在,你依旧跟个小孩子一样,在说糊话。你不了解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

    苏青瑶垂眸,轻轻一笑。

    她知道他不明白,可能一辈子也不会明白,他甚至会觉得她是个贱货,背叛了他,还在这儿竟说些疯话。

    “好吧,那我祝愿你早日找到一个真正的女人。”话音方落,她转身。“很晚了,我该走了。”

    徐志怀没动。他以为她会和从前一样,躲到楼上,哭一阵,哭完就好了。可见她头也不回地往大门口走,徐志怀莫名有些慌。

    “青瑶。”

    她没理。

    “苏青瑶!”他又喊一声。

    她依旧没理。

    钟在走,滴答滴答。

    徐志怀宽阔的肩膀微微耸立,神色陷入了一种微妙的挣扎中。

    很快,她走到门关,突然转身,看向徐志怀。

    他张嘴,预备说什么。

    还未吐出一个字,钟声冷不然闯入。“铛——铛——铛——”,如同吭哧吭哧驶进桃花源的火车,滚滚浓烟里杀出铁浆和洋火浇筑的骑兵,挥舞着刀枪剑戟,誓要将一切都砸个稀巴烂,什么父子亲、什么夫妇顺,全要和阻挡铁轨的坟墓一起被碾碎了。

    他们在震荡的钟声间彼此相望,隔着几步,又隔了很远。

    许久,钟声渐息。

    她离开了。

    房门发出一声轻轻的叫唤。

    他没拦。

    走出家门,夜连夜,不知几更天。

    苏青瑶走出巨籁达路,一路向左,寻着路灯去找公用电话亭。今夜的月亮和泪珠一样,大而明亮,摇动的树影间,偶有一两声鸟鸣。她走走停停,直到高乃依路上一处正在修建的教堂,终于累了,手一撩旗袍摆,卡在腿窝,蹲在街边。

    秋风抚过行道树,将满树的叶子撩拨瘦了。

    苏青瑶静静听着盈耳“沙沙”声,一直蹲到脚发麻,才起身,掸掸灰尘,朝租界的警察厅走去,预备问他们借电话。

    到警察局,大堂到处亮着电灯,接待处只留一个年轻小伙。

    苏青瑶走上前,好声好气地央求了一会儿,借来电话,拨给谭碧。

    叫接线员转接过去,却没人接,又等了许久,依旧没声儿。

    正在这当口,两三个巡警拷着一个粗粝的男人进来,路过苏青瑶,与同事嘀咕了几句。苏青瑶顺势打量起那被捉来的犯人,看着像拉洋车、搬砖头的苦工,却穿了身读书人的长衫,不过那长衫已经很旧了,上头打着两个补丁,一个在心口,一个在后腰。

    少顷,新进来巡警直起腰,又朝其他人动动脑袋,示意将犯人带走。

    苏青瑶有些好奇,放下电话,试着与那位将她带来警察厅的巡警攀谈起来。

    巡警瞥她,道:“几个密谋罢工的,据说跟共产党有关,躲租界来了。”

    说罢,他鼻子一哼,牛打喷嚏似的,又粗着嗓子问:“你电话打完没?”

    苏青瑶连忙摇头。

    她深吸一口气,摁下于锦铭公寓的号码。

    未等这口气吐出去,电话便打通。不知为何,那头一阵一阵的杂音,像脚步声来了又去。苏青瑶不敢出声,紧紧攥着话筒。

    等了一会儿,才听见于锦铭的声音:“喂,哪位?”

    “锦铭,是我。”苏青瑶轻轻开口。

    于锦铭语气骤然和软,“怎么了瑶瑶,这么晚打电话来?”

    “我在法租界的警察厅,”苏青瑶抿唇,“你能不能来接我?”

    于锦铭顿了顿,说:“刚好,我正要去接常君,他还在谭姐那儿。这样,我先来接你,然后我们一起去谭姐那儿,好不好?”

    苏青瑶听了,一下吐出那口噎在嗓子里的闷气,道:“好,麻烦你了。”

    他带着些许苦涩,笑道:“瑶瑶,别这样跟我见外,其实我也……帮不到你什么。”

    放下电话,苏青瑶抬头看向挂在墙壁的圆钟,已是子夜。

    是的,子夜了,徐志怀掀开袖口,低头瞄一眼手表。

    他仍坐在沙发,面前放着工厂的财务报表,茶水喝到一半,早已凉透,却没再添。他放下左手,继续看白纸上密密麻麻的油印字。

    与威尔逊爵士的洽谈,是徐志怀自创业以来,从未有过的不顺。

    英方应是听说上海纺织业集体降薪时,他厂里的女工集体罢工,手持武器堵了他的车,险些将车砸得稀巴烂的事。两方会谈,对面竟提出,接手的前提是人员整合,说白了是叫他厂里的合同工滚蛋,换一批包身工上来。

    徐志怀自然不肯,只说可以开除当时参与罢工的女工,其余的人,得按合同办,他不出这个遣散费。至于转手后,威尔逊爵士想不想留这批工人,以及用什么方式赶她们走,与他毫无关系。

    英方见徐志怀态度坚决,立刻改了话头,说接手纺织厂的事,董事会内部要再讨论。

    他们清楚,早两年形形色色的公债库券吸光了老百姓手里的现银,接着在去年突然暴跌,导致物价飞涨,中国本土生产的货物水涨船高,进口货因是大工厂生产,反倒成了实惠的商品。火柴厂,肥皂厂这类日用品倒闭一批,然后就轮到了缫丝厂,纺织厂。

    又恰逢沪战,四里八乡的人全涌到上海,人力从未有过的廉价,而物价是从未有过的高昂。好几万的机器搁在厂里就是废铁,可他开工一日,发一日工资,就是往无底洞里扔金子。

    洋人那点心思,徐志怀一清二楚。

    他若不管工人死活,自己拍屁股走人,从此不当老板,行得通。可他真不甘心。他参加过五四,见证过五卅,呵,谁没年轻过呢?在他之前,有崇拜康有为的青年,有跟孙中山建国的青年,各式各样的青年。一浪接一浪地打过去,转眼消散无踪。徐志怀早已对震天响的口号失望,如果说有什么是真切能拿在手里,唯有实业……

    “先生,这么晚了,我们要不要去找一找太太……万一遇到歹人……”小阿七怯生生拎来一壶热水,将泡了又泡的茶杯再度注满。

    徐志怀瞥她,手边伸到内兜,去拿香烟。

    “太太也不是真心说那些话的。”小阿七鼓足勇气,继续说。

    “随她去。”烟叼在嘴里,徐志怀低头又看一眼表。“大晚上的,能走多远?”

    小阿七嘀咕:“都快一个钟头了。”

    徐志怀夹住还未点燃的香烟,手指使劲,突得一拧,揉碎它。

    “叫司机把车开出来,我去一趟警察厅。”他分明面向小阿七,可目光穿透她,落在一个虚空的点上。“你们带上灯,把附近的几条街都找一遍。”

    说罢,徐志怀皱着眉,掸去掌心残留的烟草,自嘲似的笑一下。

    “还以为在合肥……我们已经和好了。”他对自己说。

    【IF线番外】此地空余黄鹤楼  (上)

    【出轨前,谭碧给了苏青瑶一个钥匙。如果苏青瑶没用那个钥匙,没有打开那扇偷情的门,会发生什么?】

    苏青瑶正思考一件事,关于怎样躲避苦药。

    在 1934 年的秋季。

    起因是徐志怀想要个孩子。

    他知道,便委婉地提出,要从家族里过继一个来。她本打算同意,可真等那孩子被吴妈带到跟前,她又慌得拿不稳茶杯。货物般被运到陌生人家中的幼童,要成为她的孩子,叫她母亲……这算什么?

    没别的办法,孩子总是要生的,周围人都安慰她,她年轻,要个孩子很容易。

    就这样,喝药成了她的课业。

    临近年关,工厂停工,徐志怀留在家中,一直待到元宵。他带她出门,看灯、看烟火,逛庙会,药是照常喝,但含着麦芽糖,尝不出苦味。徐志怀知道她体弱,本不抱希望,想的还是过继,或是去领养。可日日喝,竟也发生了奇迹。到气温回暖,她开始孕吐。

    凡知道的人,都很高兴,没有人不高兴。

    自此,苏青瑶停了一切活动,只管在家观察肚皮,看它一点点变大,仿佛结果,要把花的养分统统吸干,然后从虚空中拉出一个生灵。

    那年夏天格外热,她怀着孕,双足发面似的膨胀,尤其是残缺的那只脚,像个畸形的瘤子,黏在她身上。痱子粉没日没夜地往身上扑,脱发,还吐,常常吐到两眼发黑,躺在浴室,数天花板的马赛克瓷砖,一如睡在阴凉的停尸间。

    徐志怀忙于扩展业务,很少在家。有一回,他回来取文件,看到她吐完了,躺在地板,死去多时般一动不动。他叫小阿七过来,扶她上床,之后匆匆走了。

    等夜里回家,他盖住她的眼眸,轻轻说,只生这一次,不要第二个。

    其实她连这个也不想要,但肚子已滚圆,这话说不出口。

    怀胎十月,儿子出世,苏青瑶如释重负。

    徐志怀给他起名——徐明荐。

    上则顺于鬼神,外则顺于君长,内则以孝于亲,如此之谓备。唯贤者能备,能备然后能祭。是故贤者之祭也,致其诚信,与其忠敬,奉之以物,道之以礼,安之以乐,参之以时,明荐之而已矣,不求其为。

    明荐。

    字玉絜。

    来到人世的头一年,孩子离不开母亲。

    苏青瑶自觉地搬到婴儿房住,离卧房很远,在走廊的另一头,以免婴儿半夜啼哭,打扰到徐志怀。他去年将纱厂转给了英商西泽克,如今忙着搞通讯制造业,要早起。

    婴儿房布置得洁净又柔软,如同蚕茧,拉上帘子,就像蚕吐着丝,将人一点点包在里头,分不出春、夏、秋、冬。

    她把这话讲给徐志怀听。

    徐志怀抬眸,眼珠子上移,瞧了一眼。

    “要不要去看电影?”

    说完,他给了她一些钱。

    当晚,苏青瑶把孩子交给小阿七和吴妈,独自去了电影院。她留到夜场看最后一场的米老鼠,归来天幕漆黑。徐志怀已经到家,脸色不大好。吴妈抱着孩子,埋怨她不该出去那么久,孩子哭了一天,嗓子都哑了。

    苏青瑶听闻,径直上前抢了孩子抱到怀里。孩子又哭了,呜呜哇哇,简直是个来寻仇的魔鬼。她听着,心里发毛,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怨气,转过身,似是打算把他扔到房间里,关起来,最好能塞回肚皮,叫他打哪儿来,回哪儿去。

    可恶,可恶,可恶——她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孩子可恶?

    徐志怀吓一跳,几步追上前,手臂使劲揽住她的肩,眼神则示意小阿七抓紧把小少爷抱走。苏青瑶扬起脸,望向徐志怀,又从他漆黑的瞳仁里瞧见了自己的倒影,惨白的脸,满头的汗,耳畔一对翡翠珠,前前后后摇晃。

    她愣愣望着,突然,身子一软。

    再醒来,已是午后。窗外明晃晃的日光如同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紧贴脸颊。徐志怀守在她身边。他用冷毛巾替她擦脸,说她发烧了,睡到现在。

    过很久,徐志怀皱起眉,又沉声说:“青瑶,你是当母亲的人了,别那么任性,好不好?”

    一阵沉默后,苏青瑶喉咙里撕扯出一声:“好。”

    万幸,孩子长得很快。

    尽管无人帮助,她还是竭尽全力挺了过来,和每个女人一样。

    人们都说,明荐长得像父亲,爷俩一个模子里刻出来,苏青瑶起初不觉得,总抱着他上下打量,想从孩子的脸上挖出些自己的影子。她是小圆脸,孩子也是,她是杏仁眼,孩子的眼睛也又大又圆……可惜孩子越长越大,圆鼓鼓的脸蛋里生出棱角,越来越不像她。苏青瑶也慢慢接受了。像父亲也好,他的父亲相当英俊。

    明荐开始识字那年,是 1937 年,日军打开山海关,刀锋直至中原,大军南下,再度朝吴淞口开炮。

    战争开始。

    徐志怀指挥员工将厂内的机器运入租界,尽可能在日军攻占前,留下空厂。公司人手不够,苏青瑶便将儿子托付给小阿七,带佣人一起帮忙。转眼,日军突破大场放线,国军节节败退。财务坚守到最后一刻,清了账,才请辞。徐志怀也遣散所有员工,带着她躲入租界。隔一条河,那头炮火如烟火,这头锣鼓似枪声。

    在租界尚不足月,徐志怀得知国军将沿南京沪铁路一线撤出上海,当即决定,带全家人离开。因是逃难,一切从简。小阿七留在上海,吴妈回宁波老家避难,短短几日,别墅人去楼空。

    他们从租界启程去金华,途经宁波,徐志怀匆匆回了趟老家,给母亲上香磕头,又留下钱财分与叔伯。在金华住了半月,听闻前线战况不利,动身往内陆去,又经浙江衢州,江西赣州。

    在赣江,有一段艰难的水路。逃难者太多,一群人工蜂般挤上船,苏青瑶紧紧抱着明荐,蜷伏在船舱最里。正是十一月,快入夜,江面温度骤降。徐志怀脱下大衣,盖在妻与子的身上,独自挡在他们身前。船夫将小船停靠岸边,下了锚。江雾弥漫,夜风阵阵吹来,船舱内的众人在摇动的水波中勉强睡去。半夜,忽而有犬吠。众人惊醒,明荐也醒来,缩在苏青瑶怀中,呜呜要哭。苏青瑶紧紧捂住他的嘴,眼泪一颗颗落在他的脸上。远处的灯光越逼越紧,等到眼前,幸好,虚惊一场,只是过往的船只。第三日,他们上岸,坐驴车进城,便听上海宣告沦陷的消息。

    如此,又过广西、贵州,至重庆。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1940 年,战事陷入焦灼。

    多年后的人将这段日子称为黎明前的黑夜。可在当时,只是黑夜。

    留在上海的工厂半数被炸毁,侥幸躲过一劫的,也改换姓名,无法追回。徐志怀大抵是挫败的,可他从不说,她也只靠猜。日子好似平稳下来,一家三口住进一栋洋人转手的洋房。儿子越长越高,快到读小学的年纪。苏青瑶总觉得自己很忙,又不知在忙什么,唯一记得的,是参加晚宴,替前线将士募捐抗战费。

    某个冬日,落着雪的夜晚。

    她在空军的募捐宴上,偶遇于锦铭。

    听身旁的贵夫人说,他战功卓越,已荣盛队长,两个月前不幸负伤,从前线退到后方疗养,如今痊愈,不几日又要奔赴沙场。

    苏青瑶隔着人群望向他,于锦铭似有所感,转回头,也看到了她。短暂的对视,谁也没靠近对方。到晚宴结束,有个士兵模样的人拦住她,说雪太急,小队长想问问夫人,他能否送她回家。

    苏青瑶答应了。

    再见面,心如止水。

    七年,足够改变所有人。

    错过就是错过。

    雪粒子打在车顶,恍惚戏曲开场前的鼓点,只是这鼓点敲了一路,也听不见一声哀转的戏腔。

    招摇的斯蒂庞克轿车停在路边。

    于锦铭要来一把漆黑的大伞,撑开,绕到她这边,替她开车门。

    于是又走过一段路,依旧默默无言。

    他穿着过膝的军大衣,手套散发着淡淡的皮革味,伞高举,始终慢她半步。雪声窸窸窣窣,踩在脚下,咯吱咯吱,像在挠痒。

    于锦铭送她到门关,映出雪光回望,只见来时的路上,留下了一串长长的脚印。

    她轻言道别。

    他微笑,俯下身,面颊轻轻贴上她的,极短的一瞬,稍纵即逝。

    “晚安。”他说。“苏小姐,晚安。”

    第二日一早,空军奔赴前线,而苏青瑶直到一周过去,才知道这个消息。彼时,明荐正掰着手指算数,稚嫩的嗓音念念道:一加一等于一,二加二等于四……四个月后,新的报纸送来,翻开,于家次子驾驶战机与五架敌机低空缠斗,击落两架后,机身多处中弹,最后关头,他放弃跳伞求生的机会,选择驾驶飞机撞向日机,壮烈牺牲。

    苏青瑶放下报纸,失神片刻后,她撕下那页,又觉得太大,便拿起剪刀。

    刊印的照片模糊不堪,她越剪越小,这下更看不清了。

    她扔下剪子,将两个拇指大的相片夹进书中。

    徐志怀很晚才回来。

    车开到楼下,苏青瑶从二楼的阳台往下望。

    春风沉醉的夜晚,空气里浮着游丝。随着刹车声,后座车门忽得一开,下来一位短发女人,烫着时下最流行的发型,穿一身镶满水钻的浅粉色舞裙,在车灯的余光中,慢慢摇曳着。宛如一枝粉芍药,轻盈地张开花瓣。下一秒,徐志怀也从后座下来。他扶着车门,冲她俯身道别,随后上了台阶。女人朝他招手,又说了什么,苏青瑶没听清,但神情非常亲昵。

    她匆匆到楼下,迎接丈夫。

    徐志怀喝了不少酒。

    他张开双臂,苏青瑶熟稔地替他解领带、脱风衣。男人垂着脸,定神瞧了她好一会儿,冷不然一笑。

    “怎么了?”苏青瑶问。

    他撇过脸,只管继续笑。

    苏青瑶抿唇,挂好大衣,转回来时,突然问他:“志怀,我去把头发剪短,怎么样?”

    “不许,你长发好看。”这答得倒是挺快。

    苏青瑶懒得搭理他,进浴室放洗澡水。

    那天晚上,苏青瑶做了个梦。

    她梦见自己坐在看守所的里,鬓角靠着围栏,浑身湿透了,又冷又重。而徐志怀站在监牢外,也是半身雨。她仰头,看向他,既熟悉又陌生。

    苏青瑶嘴唇动动,说不出话。

    只听男人冷冷一笑,自嘲且轻蔑地开口:“苏青瑶,你我夫妻四载,原是我误你青春。”

    惊醒,天还未亮。

    她躺在床上,听着丈夫均匀的呼吸声,忽然想——他若是移情别恋,爱上了某个美丽的女子,她是否就能从中获得一个解脱?

    【IF线番外】此地空余黄鹤楼  (下)

    于是,苏青瑶开始了等待。她等,一直等,等到 1945 年,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她收拾行李,一家人回到上海。

    十月的某一天,徐志怀回家,突然叫她收拾行李。

    他说:“要打仗了。”

    “怎么会,不是刚胜利……”

    “逐鹿中原。”

    于是,他们又匆匆乘坐渡轮,前往香港。

    自那之后,大陆的消息,就成了一个信号不佳的电台,偶尔传来一两声或喜或悲的呜咽,比如内战爆发,比如败退台湾,比如新中国成立……

    搬到香港,生活重回安宁。

    有天,她收拾旧物,翻出一本旧书,里头飘出一张枯黄的纸片。

    苏青瑶捡起,看着那张从报纸剪下的人像,愣了很久。

    她已经完全不记得男人的样貌,只能勉强回忆起,他很高,是个混血,有着琥珀色的眼睛和棕褐色的短发。外头传来明荐的声音,他新写了一幅字,是徐志怀要求的。在一张新如积雪的卷轴上,两排墨字,恍如两人并肩而行,留下了一串淡淡的足迹。徐志怀问儿子写了什么,徐明荐说,“昔人已随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对谈声细微,苏青瑶垂眸看向黄到枯萎的纸张,起身将它丢进垃圾桶。

    明荐成绩很好,念完高中后,极顺利地考上了香港大学。徐志怀不大满意,他认为男子当志向远大,而非囿于岛屿。苏青瑶温声细语,劝他等明荐大学毕业,要读研究生,再赴美留学也不迟。徐志怀又责怪她太宠儿子,苏青瑶只笑笑,不说话。开学前,苏青瑶送儿子去,她人生头一次步入大学。可惜没待多久,就被儿子撵回来,十七岁的少年,身边跟着母亲,觉得丢人。

    回来,她准备晚餐,等徐志怀回家。

    饭桌上,苏青瑶冷不丁说:“志怀,我去上大学,怎么样?”

    徐志怀瞧她一眼,觉得她奇怪。

    苏青瑶垂眸,低下脸,嘴角挂着笑,同他解释:“有点舍不得明荐”。

    徐志怀摇摇头,柔声埋怨她:“慈母多败儿。”

    其实说出口的那一刻,苏青瑶也在笑话自己。她已是四十岁的老女人,却还一天到晚说胡话。

    等他吃完,她与佣人一起收拾碗筷。徐志怀在客厅看报表,淡酒与烟早已备好,只等他伸手。到点上床,各睡一边,老夫老妻,年少时的旖旎早已零落成泥碾作尘。夜里有雨,打在庭院的芭蕉,苏青瑶数到天明。

    夜连夜,雨连雨。很快,明荐自港大毕业,听从父亲安排,去哈佛深造,读的经济学。这次苏青瑶只送到机场。有几次,苏青瑶提出想去看看,但都被徐志怀否决。他责备她太溺爱儿子。

    徐明荐二十五岁成婚,和他父亲一样。新娘是香港富豪的千金,二十二岁,刚从大学毕业。徐志怀依照旧俗将婚事登报,向社会各界宣告这段婚姻。婚礼隆重而喜庆,苏青瑶身处其中,像看了一场匆匆的烟火。眼前的生活光怪陆离,而她的眼眸却日益呆滞。过几年,徐志怀宣布退休,将公司移交给明荐。又过几年,她当了奶奶,可惜,孙子也不像她。

    转眼到 1969 年,香港政府公布“一夫一妻制”婚姻法案,彻底废除纳妾制,并于两年后正式施行。

    几家欢喜几家愁。

    是日阴雨。家中的帮佣请假,苏青瑶泡了一壶绿茶,端去书房。徐志怀在看报,窗外雨声潺潺,好似一把新做成的折扇,展开来,扇面洁净,不沾半点油墨。

    她沉默地听了会儿雨声,忽然问起重庆的那个女人,不太记得具体的样貌,只说很美丽。昔年在二楼惊鸿一瞥,见那人从车门里斜斜地开出来,长裙、胜利卷,冲他回眸一笑,甚是烂漫。

    过去太多年,徐志怀压根不知道她在说谁,只叫她别瞎想,什么都没有。

    这方面,他一向磊落。

    “这样啊,”苏青瑶浅浅地笑。

    口吻却像在说——好可惜。

    耗尽一切般,第二年晚秋,她病倒,住进医院。

    两个男人给她请了最好的医护,之后便是无穷无尽的静养。徐志怀常来看她,坐在病床边,很久不说话。有时候,他会抱怨,说家里一团乱,佣人总偷懒。苏青瑶听了,笑而不语,她伺候了他一辈子,掌家这方面,他是个彻底的门外汉。

    他们也会谈起从前。

    杭州、上海、重庆、香港,两次淞沪会战,十四年抗日战争,远渡重洋、漂泊异乡几十载……他们也算共患难、同富贵,伉俪情深。

    一次,徐志怀聊起初见她的场景,稚嫩的少女,黑发如瀑,一张珍珠似的小脸。他说他一见钟情,她不信,徐志怀说自己也不信。所以是真是假,苏青瑶病的太深,已不想细究。之后,他又提到一个姓于的家伙,说那个雪夜,他送她回家,他知道。然而苏青瑶想了很久,都记不起是哪个夜晚。按理说,如此罕见的大雪,她理当刻骨铭心。

    可能是真老了吧,她偶然间听到医生说,时日无多。

    从冬到春,缠绵病榻,一度昏迷不醒。快入夏,连续落了几日的雨,苏青瑶唯一的消遣便是听雨。雨声滔滔,梦中是西湖山水,碧绿如洗。十六岁的她趴在窗边,见春花随流水逝去,绿意一寸寸爬满眼睑。门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苏青瑶猜是徐志怀回家,她想见他,又怕他责备她幼稚。

    脚步声愈发清晰,苏青瑶醒来,是徐志怀到医院看她。

    她向他描述那个关乎杭州的梦:山雨似瀑布,映照着连绵的绿叶,凉气横生。边说,她边用手慢慢比划,绸缎挂在瘦削的骨,也如风雨飘荡。慢慢的,她说到上海,上海也有一场如此大的雨,汽车泡在水里,当航船用。也是在那晚,她再一次见到谭碧,如冷火在雨中燃烧。

    她问他还记不记得谭碧。

    徐志怀不记得。

    “是个美到叫人说不出话的女人。”苏青瑶说。

    “无所谓,反正都不如你,”他讲这句时,相当自豪,简直是自夸。

    苏青瑶笑了,胸骨阵阵发疼。

    她说:“烦人,志怀,你真的好烦人。”

    他也笑了,玩笑似的说:“不许。”

    她笑得更厉害,挥挥手,要赶他走,说困了。徐志怀替她摆好枕头,掌心蹭过她留了一辈子的长发,吻在眉心。

    她睡下,没再醒。

    1971 年,苏青瑶因病离世,葬于将军澳。

    山上的墓园,修了一座小小的坟,坟上雕琢着可爱的小天使。

    后来清点遗物。

    旗袍,珠宝,瓷器,旧书,未用完的口红,泛黄的结婚照、模糊不清的毕业照,一本又一本的账簿记录家庭开支……他们扔了一部分杂物,一部分束之高阁,珠宝分给儿子,叫他未来传给他的儿媳,有些旗袍捐赠给了博物馆,有些仍留在衣橱,徐志怀偶尔会把玩她留下的物件,看看两人的照片——也没什么照片,他不爱拍照,连带她的照片也很少。毕业照是一张大合照,面孔难辨;结婚时有一张双人照;生明荐后有一张抱着孩子的;战时在重庆有次春日出游,因为难得,所以笑得很开心;战后在上海留了一张全家福,便乘渡船去了香港;明荐读中学、考大学;陪他出席英方举办的晚宴……总之,一双手能数得过来。

    相片日益褪色,人也逐渐衰朽。

    又过了很多年。

    某天,徐志怀发现,她黑漆螺钿梳妆匣的隔层下,压了一张离婚呈请,上头填满了字,密密麻麻地论述自己的婚姻已破裂至无可挽救。

    唯独没上交法院。

    徐志怀不明白。

    他困惑、暴怒,想将她的魂从阴曹地府里招回来,抓到跟前,质问她,他对她那么好,她究竟有什么不满意。但他很快平静下来,觉得她左不过是神经敏感,一时想不开,同他赌气,才写了这些荒唐的话。她总是这样,幼稚、天真,充满了孩子气。

    都不重要了。

    一缕香魂已入土,徐先生此生婚姻美满幸福。

    第八十六章  海上花

    苏青瑶坐在板凳上,一圈一圈数着转动的秒针,竟靠着墙壁,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也不知什么时候,恍惚间,她觉出有人走到面前,蹲了下来。苏青瑶的心突得窜到嗓子眼,一口冷气涌进喉咙,险些噎住她。

    她睁眼,呆了片刻,才看清眼前的男人。

    “你什么时候来的?”苏青瑶问。

    “刚到。”于锦铭仰起脸,几缕额发落到眼前,应是有段时日未剪。他小心翼翼地牵住少女的指尖,五指收拢,太轻柔,倒像她拉着他不撒手。“走吧,我带你去找谭姐。”

    苏青瑶点点头,站起来,走了两步,又忽得拉住于锦铭。她踮起脚,想伸手将他落下来的发丝捋到头顶。可他个子太高,苏青瑶胳膊抻到最直,也摸不到他的额头。于锦铭愣了下,瞳仁霎时张大了些,接着很乖很乖地弯下腰。

    “头发要剪了。”苏青瑶淡淡道。

    稀松平常的一句话,却叫他的心肝脾肺全乱套。

    离开警察厅,只见月光白蒙蒙地照在地上,一片寒光。苏青瑶坐上他那辆斯蒂庞克轿车,透过玻璃窗,看着眼前的景色随着引擎的发动开始摇摆。

    不多久,他们停在一栋灯火通明的公馆前。

    苏青瑶狐疑地看向于锦铭。于锦铭拔了钥匙,同她解释,谭碧今晚有局,又问她要不要在车里等着。苏青瑶想了想,说不用,开门下车。两人并肩走过一段青白色月光铺成的沥青路,在门关揿铃。

    少顷,一个高瘦的男人打开一道门缝,目光从缝里伸出来,将他俩从头到脚扫了一遍。

    “找谭姐的,”于锦铭抢先一步说。

    男人眼神游移了会儿,慢吞吞让开。于锦铭推门,让苏青瑶先进。踏进房门的那一刻,便浸泡在暖黄色的灯光中。一群人在大堂跳交际舞,脸贴着脸,唱片转得飞快。

    紧贴墙壁绕开舞池,走到二楼,扑鼻的脂粉味。上到三楼,一间套房的门口站着两个壮年男子。于锦铭上前,说是谭碧叫他来的。守卫交换眼神,其中一个进了屋。

    很快,那人出来,说于锦铭可以进去,至于苏青瑶,则安排了其它的房间,让她先去那里等候。

    于锦铭不放心,送苏青瑶到等待的房间里,才折返。

    他进屋,见宽敞的客厅中央,摆一张麻将桌,四方坐着四个男人。三个人手边摆着陶瓷的烟灰缸,满是烟头。零星的火光如同蚕的口器,吐出一缕缕蚕丝般的余烟。

    离房门最近的是贺常君,他听门关有动静,第一个转过头。

    看到是于锦铭过来,贺常君紧绷着脸,没说话,眼角眉梢隐隐浮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

    左手边是上回见过的谢弘祖。

    他望向于锦铭,泰然自若地笑了。“呦,于四少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

    于锦铭冲他礼貌地点点头,目光转到右边,看到一个面颊消瘦、眼眸狭长的男人,他没见过,但本能觉得此人是个狠角儿。若是苏青瑶在场,兴许能认出这个男人。她曾在谭碧的公寓见过他。当时她去找谭碧,这男人刚巧从里头出来。

    最后一个男人,坐在贺常君对面。他约莫三十来岁,不超过四十,梳着油亮的背头,打扮相当讲究,领口别金针,袖扣也是金的,烟灰缸边放一双褐色的羊皮手套。

    而谭碧正坐在这个男人身边。她穿一身乌青色的倒大袖旗袍,明黄色的圆领长马夹,手托腮,翘着二郎腿,露出一截深紫色丝绸衬裤,头发用丝巾全然包裹,望去恰如一尊泥金色的菩萨。

    瞧见于锦铭,谭碧既不打招呼,也不笑,端坐原处,指间夹一根薄荷烟,烟笔直往上升。

    “陈主任,什么风把您吹这儿来了,”于锦铭快步上前,隔着牌桌伸手,先与这位打招呼。

    陈道之瞥他一眼,不紧不慢地将手里的牌理好,方道:“先前听南京的同事讲,于锦城急急忙忙把你叫回去,像有什么大事……现在怎么又回上海了?”

    “哪有什么大事,就是父亲想我了,叫我回南京尽孝心。”于锦铭收回手,笑道。“看完就回来了,我这人在家里呆不住。”

    陈道之又瞥他,似笑非笑地将手搭在谭碧的腰上,狎昵道:“你叫来的?”

    “也不爱看看几点了,”谭碧娇嗔道。“人家贺医生就是来送个药,非扯着他打麻将……”

    “我看贺医生精神头还挺足,”谢弘祖笑着说,“阿碧,你可别自作主张,扫了别人的兴致。”

    谭碧“呵”得一声轻笑,不接话。

    “没事,接着打吧,我明天没有病人。”贺常君淡淡说。“陈先生呢?您可是调查局主任,我怕打到日出,耽误您第二天办公。”

    “不碍事,”陈道之漫不经心地开口,“这几日有租界巡警帮忙,将那些搞罢工的,抓了七七八八。至于剩下那些,急不得,得叫他们每日活在恐惧中,然后主动露出马脚。譬如我昨天去书局,捉到的那对小夫妻。”

    说着,男人脸上多了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不是夫妻,看上去像一对普通小夫妻,实际是两个潜伏上海的间谍,充当其它间谍们的情报枢纽。两个人被带到地牢,也就花了两晚上,全招了……”

    谭碧急忙道:“行了,打牌呢,说这样吓人的话。”

    于锦铭垂眸,手暗暗抚上贺常君的肩,故作轻浮道:“常君,要不我替你打几轮?我好几天没打牌了,手痒。”

    “别瞎凑热闹。”贺常君推开他的手,摘下圆框眼镜。“有空在我跟前逞英雄,倒不如先把苏小姐照顾好。”

    于锦铭抿唇,仍看着他,一时进退两难。

    “好了,别担心。”贺常君声音压得极低。“苏小姐这么晚给你打电话,必定有缘故。锦铭,你要担起责任,照顾好她。”

    于锦铭又看向谭碧。

    谭碧也偷偷使眼色,叫他先走。

    “行,你打完了就叫我。”于锦铭说罢,向陈道之微微欠身,转身欲走。

    这时,贺常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叫住他。

    “锦铭,”贺常君伸进长衫,摸出一个旧怀表,抛给他。“我的表坏了,有空记得帮我去修。”

    第八十七章  捉奸在床 (上)

    于锦铭握住被他心口焐热的怀表。是他常带在身边的那只。

    “千万别忘。”贺常君重复。

    于锦铭点头。“一定记得。”

    他将怀表揣在内兜,走出门,一脚踩在长毛地摊,皮鞋突得打滑,险些栽跟头。迎面是大堂顶的吊灯,被唱片机挤出来的爵士乐推得东摇一下、西晃一下,小刀般的水晶倒吊着,看起来像一只从黑色幕布里钻出来的眼睛。于锦铭与它对视,总有些不踏实。

    苏青瑶等在房内。

    她无所事事,便用脚量着套房的尺寸,兜了一圈。

    累了一日,那双不争气的跛脚走起路,跟戏台上的角儿似的,颤颤巍巍。舞曲从门缝爬进来,苏青瑶听着,冷不然想起《惊梦》那一出,依稀记得杜丽娘在戏台陈词,道:常观诗词乐府,古之女子,因春感情,遇秋成恨,诚不谬矣。昔年听,只觉可笑,怎有人因春情而亡?如今回忆起,竟心有戚戚焉。可杜丽娘去阴曹地府走一遭,能死而复生,而她苏青瑶死了便是死了,再无回魂的可能。

    这般想着,她手撑着墙壁,一动不动,两眼盯着印在地上的人影,恍惚觉得那是一摊蠕动的泥沼,要往她身上爬。

    房门轻轻一颤。

    于锦铭侧身进来,后背靠着木门,一仰头,将它合拢。

    “怎么就你一个人?”苏青瑶道。“阿碧呢?”

    “谭姐他们……”于锦铭欲言又止,“他们在打麻将,打完了就过来。”

    说罢,他垂眸,神色凝重地停顿片刻,再抬头,便带着微笑问她:“你呢?大晚上,怎么整警察厅去了?”

    “没找到公共电话,就去警察厅借了。”苏青瑶道。

    于锦铭抿唇,几步走到身边,带她到床畔坐下。

    他一手绕道后背,一手环在前腰,脸也随之低下,温热的面颊轻轻摩挲着鬓角。仿佛一场轻薄的春雨。

    “怎么了?”苏青瑶问。

    她抬头,从他湿淋淋的眼神里看到自己——惨白的一张脸,微微透着青,如同一块坚硬的玉石。

    “没什么,就是好想你。”他说。

    吐露的呼吸似逆流渗入皮肤,阵阵涌上心头,苏青瑶骤然软了。

    他是爱她的。

    她这辈子从未如此笃定地确认过别人的爱,甚至比她自己的心思都要确定。

    苏青瑶难以形容那种感觉。

    或许是因为和徐志怀在一起待久了,她的想法总要排在很后面。不喜欢也是喜欢,喜欢也成了不喜欢,一套为人妻的标准闸刀般悬在头顶,而在众多守则中,第一条便是以丈夫的喜好为先……她已经太久没做过决定。

    只那一瞬,苏青瑶心弦微微一颤,望向于锦铭。

    这次,她看清楚了他的眼睛。

    柔软的、流淌着的琥珀色,叫她回忆起在女学读书时,蒙蒙朝阳穿过的教堂的玻璃,落在长椅和地面,伴着管风琴声,脚尖追逐光斑轻轻踩下,美丽且虚妄。

    苏青瑶呼吸一滞。

    “锦铭……”呼气喷在他的耳边。

    “嗯?”胸膛震动,他有一丝甜蜜的窒息。

    柔荑撩起蓬松的额发,恰如手指拂过金色的草地。

    “谢谢你。”她叹道。“谢谢你今天带我过来。”

    于锦铭启唇,刚要说些什么,忽而大堂传来一阵高亢的小号声,堵住了他的咽喉。夜半了。舞池内,前来寻欢作乐的人们在地板上留下无数凌乱的脚印,乐声、脚步声与谈笑声,极富节拍地敲打着玻璃窗,窗外,秋风在灰黑色的树杈内打着旋,枯叶随风而去,一片追着一片,的确,到了衰败的季节。

    徐志怀下车,裹紧纯黑的羊毛大衣。

    司机也赶忙下来,脚步匆匆地走到门前,为雇主开门。

    警察厅的接待处有一位年轻小伙。

    徐志怀见到他,熟稔地上前,递出一根香烟,接着从衣兜取出一张相片,指向身披婚纱的女人,道,这位是他的妻子,晚上两人吵架,她离家出走了,请问今夜是否方便出警搜寻。

    那小伙眯起眼瞧了瞧,叫来另一位年长些的巡警。“这是不是刚才过来借电话的那个人?”

    巡警过来,点头。“就她,没得错,个小姑娘卖相瞎嗲。”

    “她在这里?”徐志怀问。

    “没,她被一个男的接走了,大概这么高,人很白。”小伙伸长手臂,比了个高度。“说要一起去找谭——谭——”

    “谭碧?”徐志怀挑眉。

    “对、对,就这个名字。”

    徐志怀收回相片,低沉地道一句谢,转身离开。

    风愈发紧了,灰黑色的叶浪从这头翻滚到那头。男人站在树下,沉默地点燃一支香烟,没抽到三分之一,便抛掉,转身同司机说:“回去。”

    到家,徐志怀先打了几通电话,问谭碧今夜在哪儿——要是谭碧在家,自然是由她来接人,不必让姓于那小子去警察厅,除非她今夜有聚会,恰好不在,才会由那家伙过来接人——他问了几个消息灵通的,得知谭碧今夜在谢弘祖名下一个的公馆,招来一帮男女通宵跳舞。

    徐志怀挂断电话,叫管事去将所有外出找太太的佣人叫回来,自己则转身上楼,朝卧室走去。他开灯,进到衣帽间,打开柜门,最底下有一个不起眼的保险柜。

    徐志怀单膝跪地,手指紧贴冰冷的旋钮转了几圈,打开保险柜,面无表情地取出一把银白枪管、皮革枪托的手枪。

    他又取出一盒子弹,继而起身,走到桌边,卸下空弹匣,将子弹、手枪、弹匣一一摆在空无一物的桌面。

    男人两手撑在桌面,面对手枪,一阵短暂的无言后,他开始给弹匣上子弹。佣人陆续回来,交谈声打门缝里钻进来,可徐志怀只管数子弹,一颗、两颗、三颗·····共七颗,装满了。

    他将还未上膛的手枪放入大衣的内兜,转身回到衣帽间,对着穿衣镜将大衣理平整,然后顺手拿起一根实木的文明杖,镇定自若地下楼,重新坐上乌黑的轿车。

    第八十八章  捉奸在床 (中)

    夜已深。

    浓稠如石油的夜晚,唯独此处公馆灯火辉煌,仿若臃肿的黑纱帐里藏着千盏燃烧的油灯。滚热的灯油一如模糊的爵士乐,从窗缝、门缝里一声声滴出来,淌到大门外,粘住了男人脚底。

    徐志怀垂眸,瞟了眼门底渗出来的光亮,按铃。

    “你找谁?”高瘦的男人拉开一道门缝。

    徐志怀冷淡地开口:“谭碧,在不在?”

    “不好意思,谭小姐今晚不接客,”说着,男人便想合门。

    徐志怀轻巧地一抬手腕,文明杖的前端插入缝隙。

    “我说了,找谭碧。”他重复,面无表情。“在,还是不在。”

    “先生,谭小姐今晚已经有约了,恕不接待。”男人脸上显然带了几分愠色。“您要再这样,我们就不客气了。”

    徐志怀听了,微微眯眼,薄唇抿作一条暗粉的线,继而唇角向上微微牵动,眉头却压低,缓慢将手杖撤出。

    守门的男人悄然松一口气。

    正当此时,徐志怀突然抬起手杖,狠狠撞向门板——

    “咚!”

    一声闷响。

    于锦铭往前半步,脚尖撞到了床脚,两臂紧搂着腰,抱住她,脸低下去,埋在颈窝。发丝蹭着脖子,苏青瑶的心轻飘飘地痒。她侧身,见他重新抬头,仔细地盯着她。

    “怎么了?”苏青瑶小声问。

    于锦铭静了一会儿,突然小孩似的笑起来。

    “没什么。”他深深弯着腰,额头抵着她的。“就是很开心……看到你开心。”

    眉眼逼得那样近,近到快看不清他的脸。

    额发落在她的眼角,发丝间里藏着小小的皂荚香,粉扑似的拍在脸上。苏青瑶听着房门外欢快的舞曲,一时失神。真的对吗?这样做?这样……她犹移地想着,眉心忽而一痒。抬眸,原是他俯身凑过来。于锦铭喉结上下一咽,再度亲她的眉心。苏青瑶苦笑着蹙眉,抬手抵住他的胸口,背脊绷成一根伸长的皮筋。

    “不要弄了,好痒的。”她说。

    于锦铭却呢喃。“喜欢。”

    “什、什么?”她没听清。

    舞曲越发急促,他在管弦乐细小的杂音里,含着微笑倾诉:“说喜欢你。”

    苏青瑶听闻,默然。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整日想着、盼着,要围着你打转,可又知道你有自己的安排,不容干涉,便只能忍着、等着。你偶尔肯理我一下,我就高兴到飘飘然,分不清东南西北了……瑶瑶,我从前不是这样的。从前都是别人围着我打转。”于锦铭继续说,语调轻且急。“讨厌吗?瑶瑶,我说这些话。会不会太蠢了?”

    苏青瑶咬牙,无言以对。

    如同火车轰隆隆驶过铁轨,带出一团白雾,而她是那个新铸成的轨道,在鸣笛声中止不住震颤起来。

    舞曲响起了属于它的最后一个音符。

    是一声上扬的小提琴。“呜”一声,顺滑地泼洒出去,亮闪闪的音符在半空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接着噼里啪啦地落下。一曲奏罢,该换舞曲,舞池中央的摩登男女不约而同地往边缘撤。

    徐志怀迈入大堂,一袭黑衣,擎着手杖,径直贯穿了舞池。

    谭碧探身,瞧见徐志怀的身影,赶忙拉来一名侍者。

    “快去叫于少出来。”她竭力捺低声音,说得飞快。“赶紧的。”

    说罢,谭碧拎起衣摆,匆匆下楼。

    “哎呦,徐老板,稀客呀。”她停在楼梯上,慌乱地挤出笑容。

    徐志怀开门见山:“苏青瑶呢?叫她出来。”

    “不好意思,徐老板,阿瑶不在我这儿。”谭碧两手抱在胸前,无名指上沉甸甸的钻石戒指,将上臂压出一道浅浅的白痕。“这大晚上的,都过零点了,您跑我的场子找老婆,怕是来错地方了吧。”

    徐志怀轻笑,一抬手臂,文明杖顺着惯性往上窜。

    他轻巧地握住手杖的中段,走到谭碧跟前,头不动,眼珠子移上去,冷冷道:“滚开。”

    谭碧后退半步,脚后跟踩在上一级楼梯的边沿。

    “徐志怀我警告你,今天我这里有贵客。”她不自觉转头,望向二楼紧闭的房门,又飞快转回来,拿身子堵住徐志怀。“我不管你有什么事,都得明天再说。”

    “把苏青瑶叫出来,”徐志怀盯着她,一动不动。“或是滚远点。”

    “徐老板,您这样不给面子,别怪我不客气。”谭碧似笑非笑地撇过脸,胳膊往扶手一搭,冲大堂喊:“来人,送客!。”

    话音未落,一道残影冲她袭来,速度极快。

    谭碧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虚影,吓得脚一软,竟原地滑了一跤,“咚”一声,半跪在台阶。正见那物什将要砸到头上,又突得悬停在半空。谭碧惊魂未定地抬头,才看清,险些一棍子将她打下楼的,是徐志怀握着的手杖。

    男人嗤笑,手杖的尖端稳稳地移到谭碧的眼珠子前,再进一步,便要活活捅进去了。

    “谭小姐,你真该庆幸。”徐志怀一字一句道。“庆幸我不打女人。”

    说罢,他绕过谭碧,上楼。

    “苏青瑶!”

    “……你听见没?”苏青瑶望向门关。

    “什么?”

    苏青瑶没应,侧耳仔细辨着屋外的声响,安静了好一会儿,才说:“没什么,可能是我听错了。”

    于锦铭紧紧抱着她,说:“我去看一眼?”

    苏青瑶脑袋稍稍歪斜,含着下巴道:“好……应该是阿碧来了。”

    于锦铭颔首,起身。

    苏青瑶坐在床边,十指捋着卷发。她两手将长发统统拨到左侧。于锦铭见了,忍不住在离开前俯身吻住她。唇齿相贴,舌伸到她的唇中,于锦铭越吻,越有一种不真切的虚幻感,好似猴子捞月,满心欢喜地以为用手掌握住了月亮,可等捞上来,不过一摊盛着圆月倒影的湖水。

    舞曲停了许久,一直不见重奏,大雾弥漫般,也不知那雾里藏着什么,只隐约听见交谈声,是浓雾里偶有的一声鹤鸣。

    苏青瑶阖眸。

    恍惚间,她再度听见有人在叫她,但唇舌被痴缠地撕咬,她没能说出口。

    第八十九章  捉奸在床 (下)

    “咚,咚,咚。”

    下一秒,走廊响起几下木杖击地的声音。

    徐志怀停在门前,听见了屋内的嬉闹。

    他将文明杖夹在腋下,右手探入大衣,握住枪柄,取出,上膛,左手握住门把手。

    打情骂俏的嬉闹转为娇吟,徐志怀不觉全身一冷,但又立刻灼热起来,像吞了铁浆,烫烂了五脏六腑。他屏息,犹豫了两秒,后槽牙一硬,肩膀顶着房门,强行闯入。

    枪对准了床,手指搭在了扳机。

    只见被浪中仓皇爬出一张灰白色的脸,细长眼睛,嘴唇红艳。

    不是她。

    “啊——”女人发出尖叫。

    谭碧听到叫声,赶忙撑着楼梯扶手,爬起来。撩开旗袍摆一看,膝盖磕出一块淤青,皮擦破了,正渗着血珠。顾不了那么多,她连爬带走地上了二楼,见徐志怀拿着枪出房门,血冷了半边,险些跌坐在地。

    幸而下一秒,她又见一个胖男人骂骂咧咧地追出来,只穿了裤子。徐志怀枪口对准他的脑门,男人顿时成了哑巴,他挥一挥手,赶畜生似的让那男人回屋。左手拎着文明杖,杖头灵巧地一勾门把手,合门。

    从大悲到大喜,极短极短的一瞬,谭碧似被抽掉了全身的骨头。

    她咬牙,拼力追到徐志怀身后。

    “徐志怀!徐志怀,站住!你想干什么!”

    徐志怀驻足,手中仍紧握上膛的枪。

    “谭碧,我已经够给你面子了。”他侧身,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再跟过来,我连你也杀了。”

    谭碧强撑着,嫣然一笑。“徐老板口气真大,上海可不是你一手遮天的地方。”

    徐志怀不言。

    他垂眸,灯光照在密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射出一小片阴影。正在沉默时,公馆外刮起了大风。风很大,摇动的树叶追着风,呼啸声震耳欲聋。雨还未到,玻璃窗已微微颤动,大堂的男男女女开始在谈论雨,要下雨了,下一首舞曲已经准备好,他们谈论着雨,步入舞池。

    一首激烈的舞曲随雨声迸发,大小提琴合奏,磅礴而浩大。

    徐志怀似是被乐曲感染,露出一个略显嘲讽的微笑,继而冷不丁朝谭碧抬起枪口。

    “砰。”

    四个男人不约而同地朝门关望去。

    “小谢,出去看一眼。”短暂地沉默后,陈道之发话。

    谢弘祖得令,起身离席。

    他到走廊,瞧见谭碧失魂落魄地瘫坐在地,脚边的地毯多出一个弹孔。

    谢弘祖冷着脸,脚尖使劲踢她,继而弯腰。

    “怎么回事?”

    谭碧转头,愣了一会儿,方如梦初醒般拽紧眼前男人的袖管。

    “是徐志怀,”她尖着嗓子说,“扶我起来,我要去找阿瑶,徐志怀找来了,他带了枪。”

    “谭碧,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谢弘祖眯眼,脸上带笑,右手抓住她的脸蛋,五指鹰爪那般陷进去。“陈主任留你在这儿,是器重你。识趣点,少管闲事。”

    谭碧脸一干,太多念头在她脑海闪过。“什么日子?你说。”

    谢弘祖左手插兜,仍笑着,无声比了个口型——抓间谍。

    “噗啦——”,丝绒窗帘被狂风推入,跌跌撞撞地在她眼前展开,像临行前,给犯人戴上了头罩,漆黑一片。

    半空响起一声闷雷。

    徐志怀再度来到房门外。

    他搭上把手,暗暗拧动,锁了,打不开。窗外夜雨渐急,如哇哇叫唤的乌鸦,成群扑向窗户,将自己砸了个脑浆横流。他垂眸,恍如被这震耳欲聋的雨声淋湿,忽而有些犹豫。他想起方才的那张白脸红唇,如果刚才是她,如果真的是——

    “烦人。”雨幕中透出一声响,她轻轻柔柔道。

    徐志怀嗓子眼一紧。

    他能想到她说这话的神态:脸低着,乌黑的眼珠子朝上瞥,细眉似蹙非蹙,唇微抿,一抹春日的海棠粉。倘如在那时,伸手捉住她的胳膊,她象征性地闹一下,想要挣脱,叫玉润的胳膊在指缝里颤动,再握紧,便不动,只瞪大眼睛瞧你,一种娇憨的埋怨。

    仿佛烈火灼身,徐志怀变了脸色。

    他握住枪,上膛。

    第二颗子弹,打破门锁。

    汹涌的舞曲混杂着枪响涌入,屋内的两人被惊动。

    那时,苏青瑶正坐在于锦铭怀中,衬裙翻到大腿根,右臂搂着脖子,与他耳语。听到枪声,于锦铭下意识搂紧苏青瑶,从床畔滑落,坐到地板,将她挡在内侧。

    耳边的脚步声疾如骤雨,苏青瑶还没缓过神,仅一呼吸,又是一声尖锐的强项。于锦铭手掌压住她的头,猛地一按,子弹擦着发丝打入墙壁。她张大嘴,冷气倒灌入喉,没能叫出声,再一抬头,目光正对上走来的丈夫。

    他要杀了她,只一眼,苏青瑶便确定了。

    徐志怀再度举枪。

    苏青瑶阖眸,却没听见枪声,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沉闷的“咚”,接着耳边一阵乱响。

    她睁眼,看到于锦铭突然从地上暴起,一下扑倒对方,单膝跪地,两手死死摁住徐志怀持枪的右臂。一方意图挣脱,一方拼死阻拦,两方因此产生了短暂的僵持。苏青瑶不敢抢上去阻拦。她四肢并用地爬起,光着脚,要跑去门外呼救,衬裙湿透了,后背一大片汗渍。

    啪嗒啪嗒,黏腻的脚步声掠过,地上的两人仍在僵持。

    徐志怀眉头拧紧,青筋绿苔般从手背长出来。

    于锦铭大抵是想放掉徐志怀枪里的子弹,尽全力压稳了他的右手,叫枪口对准墙壁,强行摁下扳机。

    砰——第四枪,子弹穿墙而过,极响。

    巨大的后坐力令两人的胳膊同时一麻。

    徐志怀先一步反应过来。他抬左手,手肘冲他的太阳穴来了两下。第一下砸中了对方,到第二下,于锦铭上身微抬,朝后躲闪。徐志怀趁机挣脱了束缚,左手扒住床脚,猛然坐起。手臂仍有些麻,还剩三颗子弹,他怕射不中,便没放枪。于锦铭则蹲在地上,左手扶着墙壁,右手朝后探去,摸到了立在拐角的小桌的桌腿。于锦铭依稀记得桌上摆有一个粉瓷花瓶。

    彼此对视,沉默片刻。

    两人缓缓站起。

    第九十章  玉碎 (上)

    一呼吸的工夫,于锦铭抄起背后的花瓶,朝对面扔去。徐志怀见状,边举起左臂格挡,边往后退去。于锦铭此刻是不要命了,热血上头,花瓶刚脱手,便直冲上前,手握拳,挥向他的脑袋,一拳、两拳……徐志怀边躲边退,鼻腔一阵湿意。

    第三拳与第四拳落空,第五拳打中,到第六拳落下,他快到门关。

    徐志怀终于站稳,一把抄起留在门关的手杖,挥向于锦铭。

    于锦铭灵敏地护住脑袋,压低身子,咬牙挨了一棍子,继而在第二次袭来前,反手抓住手杖。他两只手一齐攥住文明杖的两端,徐志怀只有一只手,敌不过他,被压得再度朝后退,一直退出房间。

    咚!

    徐志怀撞上走廊的墙壁。

    雨往下降,急促的舞曲却烟熏火燎似的朝上飘。

    于锦铭紧咬牙关,两臂抻直,手杖在角力中逐渐上移,扶手那头渐渐逼到徐志怀下颚。他并没有致对方于死地的意图,但也真想给眼前的男人一点颜色瞧瞧。刚才若不是他反应迅速,子弹怕是已经射穿了他和瑶瑶的脑袋。

    徐志怀蹙眉,抬脚踢向对方。于锦铭及时躲开,上身一倾,手杖更进一步,眼见要勒住脖颈。

    恰在此时,传来一声呼喊。

    “锦铭!”

    于锦铭偏头。

    是苏青瑶折回来了。

    因她这一喊,于锦铭分了心。徐志怀抓住机会,干脆松了拿手杖的左手,结实的文明杖因惯性冲他的咽喉砸去。于锦铭一踉跄,往前扑。徐志怀咬牙,重新抬枪,枪口正好顶住腰腹。

    短促而尖锐的爆裂声,子弹射中于锦铭的腹部。

    于锦铭闷哼,鼻尖一耸,渗出一滴冷汗。

    他半截身子一麻,连连后退,退到敞开的房门前,后背倚着门框,整个人滑下来,接着眉毛眼睛一起颤抖,亮亮的一滴水珠在眼眶滚。

    鲜血在衬衣渐渐晕开,仿若从血肉里长出一枝艳丽的牡丹。

    徐志怀不由喘息,低下头,拿衣袖擦了擦鼻子。

    再一看,果然,被打出血了。

    徐志怀看着血迹,突然扯起嘴角,轻蔑一笑。

    他丝毫不乱,仅一喘息,便又抬起枪口。

    眼看他要补下一枪,苏青瑶脑袋嗡得一响,飞蛾扑火般直冲上去,撞歪了男人的胳膊。枪口抬起,子弹脱膛而出,而她正在枪口边,射击声几近将耳膜炸碎。

    一片混乱中,苏青瑶滑倒在地。未等她反应过来,射出的子弹反弹在吊灯,灯泡如藏在幕布后暧昧的眼睛,一眨,又一眨,闭上。窗外闪电坠落,雷声如硝烟弥漫。苏青瑶趴在黑暗的重压下,肩膀一疼,被人强硬地拽起。

    “瑶瑶!”于锦铭嗓音嘶哑。

    苏青瑶实在没力气了。

    她任由男人拖拽,膝盖跪地,右臂被拎得很高。

    接着,余热未消的枪口顶在她的脑门,苏青瑶被迫仰头,昏暗中,闪烁的白点拼凑出了徐志怀的脸——严肃的、冷漠的、怨恨的,似乎要置她于死地的。

    那一瞬,苏青瑶的内心浩浩荡荡一无所有,连最该有的恐惧也消散无踪。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徐志怀,看着他将枪口顶在眉心。

    只待食指摁下。

    砰!砰!砰!同一时刻,不知是谁连开三枪。

    枪声完全盖过了舞曲与雷鸣,享乐的爵士乐被打断,杂乱的尖叫贴着耳膜飞过。徐志怀眉头皱紧,顿了一秒,一手仍紧握着枪,另一只手拽住苏青瑶的胳膊,大步往楼梯走。

    未等走到,便见不远处,贺常君破门而出,手里举着枪。

    贺常君也看见了他们。

    来不及多说。

    门后紧跟着走出另一个男人,眼眸狭长,是牌桌上唯一的“无名氏”。然而徐志怀一眼认出了他,是青帮的人,姓屠,名青。

    屠青抬手,冲贺常君又开一枪。

    贺常君弯腰躲过,侧身回敬两枪,边打边往走廊另一侧跑。

    子弹打在天花板的巨型吊灯,像顽童用力将皮球砸在墙上,刺啦啦一阵乱响,接着,皮球反拨过来般,灯影剧烈摇晃。乐队缩在角落,手忙脚乱地打包乐器,提琴嘲哳、管弦呕哑,堂下宾客尖叫着四处窜逃,舞鞋掉落一地。

    徐志怀俯身,手心摸到苏青瑶的软腰,左臂携着,将她一把提起,连拖带抱地想带她下楼。

    苏青瑶脸蛋被迫偎在他大衣的硬扣,面上泪痕斑驳,浑身又冷又热。她挣扎,仓皇中,米粒似的小牙咬在他的耳廓。

    徐志怀吃痛,但没放开,搂腰的手更紧些,硬是把她拖到一楼的大堂。

    一位宾客伸长了手臂,叫侍从快点开门。门锁打开的那一刹那,狂风夹带黑雨,一阵一阵泼洒进来。枯枝败叶也随风涌入,险些淹没了女士们遗留下的高跟鞋。

    近乎怨灵呜咽的呼啸声追在贺常君身后。

    他与屠青你追我赶,短短一两分钟,绕着环形布局的二楼跑了近半圈,瞧见了负伤的于锦铭。

    于锦铭扶墙站起,左手攥着留下的文明杖,鲜血涌出衬衣,白布上多出几道扭曲的线条。

    贺常君一咬牙,眼神示意于锦铭赶紧躲进房间,免得被流弹射中,继而转身朝后连开五枪,不管打不打得中,全为压制对方。

    屠青后退,躲到墙壁隆起的夹角处。待五声枪响完毕,他抓住时机,冲贺常君举枪。摁动扳机,并无枪声。男人一悚,意识到弹匣打空。他立刻往后退去,想抽空换弹匣。

    一方子弹刚刚打空,另一方将要去换弹匣。

    屏息间,枪声在此刻停歇。

    负伤的于锦铭反应却最快。

    “常君!”他喊,抛出手杖。

    贺常君利落地接过,冲屠青的脑袋挥去。

    嘭!一下。嘭!两下。

    屠青摔倒在地,鼻腔渗出一摊鲜血。

    “钥匙。”于锦铭又抛出车钥匙。

    贺常君将它揣进长衫,促喘着,取走屠青的枪和弹匣。他把文明杖还给于锦铭,用随身携带的手巾暂时塞住伤口止血,然后重新给枪上膛,接着一手拿枪,一手扶起于锦铭,走到楼梯口。

    徐志怀正挟着苏青瑶,在大堂,欲往门关去。

    两方再见,于锦铭本能大喊:“瑶瑶!”

    闻声,徐志怀回眸。

    风灌入,大衣紧贴着腿,扬到身后。

    贺常君见状,迅速举枪瞄准对方。

    两人相隔近二十米,拿着手枪,谁也无法保证能打中。

    “贺常君,我劝你还是先管好自己。”徐志怀说。

    说罢,他高举手臂,一枪打在吊灯。

    伴随一阵脆响,灯泡碎裂,公馆顿时陷入黑暗的泥沼,众人只听疾风如擂鼓,乱步似飞雪。

    贺常君咬牙,干脆驮起于锦铭,三步并作两步,下了楼。

    他趁着黑暗,挤在骚动的人流中,出公馆,找到斯蒂庞克轿车,开门,让于锦铭躺在后座。

    “不行,不能放他们走,瑶瑶会死的。”于锦铭脸色发白,怀中一滩血。

    贺常君发动汽车,恨恨道:“傻蛋,那也得你先保住命!”

    笔直的两束车灯将严密的雨幕割开一道口子,贺常君猛踩油门,闯进去,如同蚯蚓在地道蠕动,轿车在浩瀚的黑海里,一路朝公寓狂奔。

    他们很快到公寓。

    贺常君停车,拽住于锦铭的脚踝,拖出来。

    他的皮肤有点冷,不是什么好征兆。

    好在于锦铭意识清醒,右手扶着贺常君的肩,硬撑着上楼。

    全湿透了。

    雨水沿衣裳,从门关淌到客厅。

    “来不及打麻药,你忍着点。”贺常君取出医疗箱,又拿来一瓶高浓度伏特加,递给他。

    于锦铭平躺,猛灌一口烈酒。“少废话。”

    衬衣黏住了伤口,贺常君小心翼翼地剪开被血浸透的白布,开始清创。他没在伤口发现子弹,也没瞧见贯穿伤,松了口气。

    “可能是你皮带系得高,金属扣挡了一下,叫子弹擦过去了。不然那么近的距离,内脏都给你打出来,流一地。”贺常君道。“躺好,我给你包扎。”

    于锦铭无声地笑了笑,惨白的脸上浮出些许红晕。

    “行了,我没事。”他轻轻说。“你快跑。”

    贺常君抿唇,眼皮低着,不搭理他,用双氧水冲洗完伤口,拿起手术剪,开始清理因灼烧而坏死的血肉。

    一剪子下去,于锦铭龇牙咧嘴,右手握拳,狠狠捶向地板。

    “你不问我是不是间谍了?”贺常君问。

    于锦铭躺在地板,偏头看向贺常君,又咧嘴一笑,怪傻的。

    贺常君猜他是酒上头。

    “是又怎么样?”于锦铭反问。

    贺常君剪出一段纱布,“那说明我利用了你。”

    “没关系,我原谅你了。”于锦铭道。

    第九十一章  玉碎 (下)

    徐志怀将苏青瑶扔进后座,继而取出手枪,别在腰后。男人望着她,她也回望,睫毛挂着细碎的雨痕,像蝴蝶的鳞粉,在夜色中微微颤动。他蹙眉,利落地脱下大衣,蒙在她头上,然后镇定地坐上副驾驶座。

    “开车。”他对司机说。

    瀑布般的雨,浇在别克轿车,寂静不知蔓延多久,车停。

    徐志怀推开车门,冒雨绕到后车座,拽出苏青瑶。苏青瑶跌下车。轰鸣的雨声迎面而来,电光闪烁,两人一瞬的失聪。徐志怀弯腰,大掌揩去她面庞的雨水,手臂绕到背后,一使劲,扛在肩头。

    剧烈的雨,在开门进屋的一瞬,折射出万千根交错的丝线。

    佣人正等在客厅,见两人这副模样,都愣了下。

    “啊,太太!”小阿七惊呼。

    突然一阵惊雷炸开,由远及近。头顶的电灯一闪,又一闪,滋滋啦啦哀鸣几声,紧跟着,整栋别墅随震耳欲聋的雷响,打了个寒颤。

    徐志怀没理。

    他穿过晦暗不明的楼梯,到二楼,径直走入卧房。徐志怀将苏青瑶扔在沙发,自己去浴室拿了干毛巾,先盖在头顶胡乱擦了擦,再沿脖子揩一圈。

    苏青瑶小臂撑着沙发坐起,抬头,见徐志怀从浴室出来,走到自己面前。她仰起脸,浑身湿透,冷得说不出话,五指绷紧,指尖摁进沙发。

    一阵无言后,他开口:“说话。”掌心钳住少女濡湿的脸蛋。

    苏青瑶沉默地盯着他,一粒雨珠在对方发尾闪动,摇摇欲坠。

    “之前不是很能说吗?”徐志怀手指用力,柔润的小脸随之变形,皮肉填满指缝。“现在知道装哑巴了?晚了点吧,苏青瑶。”

    苏青瑶缓慢地眨一下眼,哑着嗓子说:“你不是都知道了吗?还要我说什么。”

    徐志怀浑身一紧,挂在发梢的雨珠落在耸立的颧骨。

    小贱人,他暗骂,松了手。

    徐志怀转身,背对她急急走出几步,又两手插兜,侧过身,冷峭地质问:“这么多年,苏青瑶,我对你那么好……你究竟有什么地方不满意?”

    “的确,徐志怀,你对我很好,好到我连一个向法庭提请离婚的理由都没有。”苏青瑶咬紧牙关,雨水蛇一般在身上爬过。“可同样的,你也从没真正瞧得起我……在你心里,我和你是不一样的,在这个家庭里,丈夫和妻子是不一样的。你喜欢我就像喜欢你的工厂,你对我好,只因为我是你的妻子,而你需要一个家庭,来向你的母亲交代……”

    “这就是你的理由?觉得我瞧不起你,就去——通奸?”徐志怀气极反笑。“你有什么脸说这些话,难道是我让你去做荡妇的?是我逼你和那小子脱了衣服睡到一张床上?……还是他逼你了。他诱奸你了。”

    “没有任何人逼我,”苏青瑶说,“就像你说的那样,我错了,是我对不起你,你的妻是个彻头彻尾的淫妇。”

    “呵,”徐志怀冷笑。“苏青瑶,你把我们四年、快要五年的婚姻当作什么了?难道在你眼里,我们之间的四年就是个笑话!”

    “难道不是吗!”她说着,呼吸颤抖,有一丝难抑的哭腔。“这些年,我对你何尝不是尽心竭力。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费尽心思想叫你满意。可婚姻真的只是这样吗?只是你发话,而我去服从吗?难道我的用处就是穿上漂亮衣服等你回家,然后在你早晨出门前替你系领带吗?夫妻之间需要爱吗?徐志怀,你又爱过我吗?天啊,我有那么多的困惑,而你只觉得我愚蠢!”

    “够了!”

    这个回答似乎激怒了他。

    徐志怀拔出手枪,当着她的面,做了一个上膛的动作。

    轰隆——电灯再一次开始闪烁。

    “你跟他做了,是不是。”他走近,膝盖触到她的手背,枪口紧随其后,顶在眉心……如同一个冰凉的吻。

    苏青瑶瞳仁放大,沾满水痕睫毛在枪口下扑动。

    奸夫淫妇浸猪笼,通奸之罪判三年。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

    “对,我和他睡了,”苏青瑶一字一句答。“不止一次。”

    徐志怀眼角闪过一次细微地抽搐。

    他枪口移动,挑起她的下巴,手腕使劲,枪口往前顶。苏青瑶不由后仰,背脊紧贴皮革沙发,退无可退。冰冷的火器压着喉咙,紧紧往下走。四目相对,男人抿唇,肩膀微微耸立,神色在几番微妙的挣扎中,逐渐演变为一种可怖的冷酷。

    “你真该死,”他咬牙切齿。

    话音方落,雷鸣撕裂云层。咔嚓!灯泡熄灭,屋内陷入一片黑暗。耳畔,雨声噼里啪啦炸着,响声震耳欲聋。

    突得,他一手握住她蜷缩的小腿,右膝跪在沙发,膝盖顶入。

    冰凉的枪口划过湿漉漉的肌肤,钻进腿心,是带着硝烟的蛇,一直爬到她的小腹,顶在那儿,无声地撕咬起她的背叛。苏青瑶呼吸渐急。她抬起小臂,朝前探去,指尖勾到他的领带,滑溜溜的。她猛得抓住,男人随之俯身,呼吸萦绕在额顶,可她什么也瞧不见,唯有鬼魅的人影在眼前攒动,如同眼睑停了一只飞蛾。

    他左臂撑在沙发的上沿,黑暗中,发梢残留的雨水一颗颗落在她的眼下。苏青瑶咬唇,眼睛一眨不眨,死死盯着他。

    耳畔暴雨翻滚,简直是可怖的疫病。男人见状,手腕旋转,小腹被枪口戳得凹进去。一苏青瑶耸肩,嘴唇咬出了血,强撑着咽下尖叫,后脊冰凉,分不清雨水和冷汗。

    两人对峙。

    不知钟表转了多久,雷鸣逐渐止息。

    楼下传来佣人微弱的话音,继而是脚步声,应是要去查看电闸。

    徐志怀冷不然发出一声嗤笑,吐气从上方扑到她的面庞。

    “你口口声声说你有自尊,”他低语。“苏青瑶,难道我没有吗?”

    说罢,男人起身,扔掉手枪。

    吊灯闪烁,回电了……灯下是一对狼狈不堪的夫妻。

    “我明天会打电话给老师,叫他带你回去。”徐志怀淡淡说着,一边整理着衬衣袖,一边往门关走。“我管不了你了。”

    苏青瑶沉默。

    一声门响,他离开。

    苏青瑶滑落沙发。

    她鬓角挨着坐垫,手背抹了抹脸,唇角刺痛,擦出一道血痕。

    手枪留在地毯。

    苏青瑶偏过头,愣愣望了它好一会儿,四肢并用地爬去捡起来。她跪坐在地上,手指发抖地拆下弹匣,拉开枪膛,食指往里摸去……空的,一共七颗子弹,他先前打完了,里头什么也没有。

    苏青瑶放下枪,舌根挣扎的气音拼凑出一声短促的“啊”。慢慢的,她垂着脸,露出一个复杂的笑,更像是在哭,但不论如何,都结束了。她用光了所有力气,倒在地毯。两条冷且湿的胳膊搂住脸,婴儿那般的姿势,就这样躺了一夜……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

    雨还在下,不过小了些。

    而她不知何时被人搬到了床上,换上了干燥的睡衣。翻身,瞧见小阿七打了地铺,睡在床边。苏青瑶想叫醒小阿七,问一问昨晚的事,可一开口,空气从嘴里灌进去,顿感刺痛,像肺里插进去一根钢针。

    楼下传来一阵汽车喇叭响。

    有人来了。

    这么早,会是谁?

    第九十二章  夜奔  (上)

    徐志怀也听见了鸣笛声。

    他坐在客厅,十指交握,搁在膝头。

    紧跟着是一阵急促的电铃声,“叮铃铃……叮铃铃……”,猫爪挠地毯似的,打玄关钻进来。昨晚才发生那样大的事,今儿又一早有来客,扫地的女佣踌躇地瞥向男主人,不敢去开。

    “去看看是谁来了。”徐志怀低声道。

    女佣欠身,跑去门关。

    拉开门,门后站着一个年轻的男人,面色苍白,像石膏像。他见了女佣,露齿一笑,眉目和软地请对方让自己进去。女佣警惕地退后两步,让那男人等在原处,自己转回去,同徐志怀报告。

    徐志怀听完,不知为何笑了下。

    他翘起腿,眼神仍低着,看着自己的手指在轻微地颤动。

    “叫他进来吧,”徐志怀说,“早晨太阳大,把于少爷晒坏了,我赔不起。”

    女佣点头,又折道去门关。

    听是徐志怀叫自己进去,于锦铭脸低了低,沉默片刻,右手朝夹克内探了下,继而抬头,大步迈入。

    清早的客厅还有些暗,于锦铭一路背光,走到徐志怀面前。徐志怀眼珠上移,盯着他,眼眸微眯,将这男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诚然,身为混血儿,他个头颇高,身姿笔挺,夹克短,显得腿相当长,模样算得上英俊,有好莱坞明星的架势,可细看,也算不上精巧,满是斯拉夫人的粗大。至于性格与头脑,更没什么好说,“二世祖”足以概括。

    不过是这样一个平庸又无能的男人,怎么看都瞧不出有什么出彩。

    她怎么能和这样一个东西……徐志怀想不通,甚至觉得屈辱。

    “你居然还敢来?”他道。

    “瑶瑶呢。”于锦铭正对着他。“你把她怎么样了?”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徐志怀发出一声响亮的嗤笑,站起,两手顺势插进裤兜。“于锦铭,我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才没去法院告你通奸。你如果识相,就带着你的共党朋友,立刻滚回南京。至于我跟我妻子之间的婚姻、感情……用不着你操心。”

    “呵,通奸。”于锦铭也笑了下。“徐志怀,你只把她当作炫耀的资本,从没真的在乎过她,有什么资格以丈夫自居!何况,她不爱你,甚至不是自愿嫁给你的,你只不过是与她的父亲达成了协议,也配管她叫妻子?在判我通奸罪前,理当先判你们之间的婚姻无效。”

    正说着,头顶似有一阵脚步声,硬底的拖鞋在木地板走过,趿拉地响。

    于锦铭下意识朝楼梯口看去。“瑶瑶!”

    徐志怀一个健步,挡在他身前。

    “发完疯了没。”他不耐烦地说。“发完就滚蛋!”

    于锦铭咬紧后牙,一股热气从心口涌出,在嗓子眼乱窜。

    他上前半步,从怀中掏出手枪,稳稳地对准徐志怀的脑门。“我要见她,现在。”

    徐志怀挑眉,面不改色道:“不然?你要开枪?”

    “你以为我不敢?”

    “于锦铭,你别太搞笑。”徐志怀冷淡地说。“现在全上海谁不知道你——于将军家的小少爷,睡了我老婆?谁不知道我头顶绿油油一片?你要是跪下来求我,我没准会如你的意。但现在……只要她仍是我名下的人,那你最好不要妄动。”

    “她谁名下的人也不是!我也用不着你在这儿假惺惺地发慈悲。你要是还有一点良心,就和她离婚。”于锦铭挪动脚步,枪口更近一步。“徐志怀,我警告你!如果你敢伤害她,我一定会杀了你!”

    徐志怀扯着嘴角轻蔑一笑。“你算什么东西?敢在我面前撒泼。我说了,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就算我把她扔到杭州关一辈子,她父亲管不着,律法管不着,更轮不到你这个第三者过来指手画脚。”

    说着,他不紧不慢地上前,反握住眼前的枪口,抵在眉心。

    “有种就开枪,小少爷。”

    于锦铭食指搭在扳机。

    锃亮的银灰色枪管在两人的僵持中发出细微的震颤。

    于锦铭紧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我再说一次,和她离婚。”

    砰!

    震耳欲聋的一声枪响,传到卧房。

    小阿七一个激灵,醒了。

    她鲤鱼打挺似的坐起,一转头,便瞧见挣扎着下地的苏青瑶,惊呼道:“太太!太太你在发烧。”说着,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扶住她。

    苏青瑶拨开她的手,嗓音沙哑地喊:“我没事,你快去楼下看看。”

    小阿七慌乱地点点头,拧开房门,飞奔出去。

    她站在楼梯口,见铁链子吊着的顶灯碎了好几个拳头大小的灯泡,猩红与石青的一片片菱形图案,此刻裂成了指甲盖大小的玻璃,洒在台阶,如同落了一地的碎雪。

    乒!又一声脆响,白瓷花瓶落地。小阿七视线上移,瞧见两个男人扭打在一起,你一拳我一拳,其中一个正是家里的男主人。下人们面面相觑,想阻拦又不敢。

    小阿七也吓得连连退后:“先……先生。”细如蚊蝇的一声。

    徐志怀钳住于锦铭的手臂,将他掀翻在地,自己也负了伤,颧骨青黑。他一脚将地上的手枪踢远,眼神示意观战的佣人过来,把地上的男人扔出去。

    于锦铭仰躺在地,腰间一阵巨痛,疑心是伤口开线,冷汗一下就爬满了后背。他咬牙,青筋在额头颤动,手臂撑着地板,强撑着爬起。掌心朝茶几一摸,猛得抄起上头的烟灰缸便冲面前人砸去。

    徐志怀没能避开,结结实实挨了这下。他踉跄几步,头顶觉出些湿意,一摸,满手血。不等他反应过来,于锦铭揪住他的衣领,几拳砸下,鲜血像泉水一样涌出,溅在地毯。

    见了血,众人也反应过来,一齐叫喊着拉开两人。

    小阿七哒哒跑下楼,搀着徐志怀,关切地问:“先生,先生你没事吧,夫人叫我下来看看你。”

    徐志怀眼神复杂地瞧了眼小阿七,又转头看向于锦铭,目光冷下来。

    他接过帮佣递来的湿毛巾,摁住头顶的伤口,低低说:“送客。”

    于锦铭正被三个人紧紧勒着,两条手臂各被一个人搂住。

    他并不想为难下人,使劲挣脱他们的手,拉了拉被扯得歪七扭八的夹克,站定了。

    “这件事没完,”于锦铭丢下这一句,转身离开。

    徐志怀攥紧毛巾,一把扔到地上,恨恨道:“滚!”

    待男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关,小阿七急急忙忙打了家庭医生的电话,叫他来处理伤口。人很快到了,给徐志怀上了红药水。小阿七守在一边,嗫嚅着让医生也上楼去看看,夫人发烧了。

    徐志怀听了,冷笑一声,轻声地自言自语:“还看什么,叫她去死。”

    话虽这样说,医生还是上了楼。

    过不久,医生下来,嘱咐小阿七几句。

    这时,徐志怀绕开两人,独自走到二楼,进到卧房。

    天渐渐亮了,乳白的晨光升上去,泼在她的肩头。苏青瑶坐在床上,蜷曲的长发散落,枝枝蔓蔓,一片漆黑里含着巴掌大的苍白小脸。身上是惯常穿的那件英式女袍,昨夜他叫小阿七进屋给她换的,还好换了,没换今早怕是烧得醒不过来。

    徐志怀见了,顿感恍惚。他们刚成婚时,她便是这样,文弱又安静,个头也只到他心口,可以随时放在手上把玩似的。那时他同病中的母亲说起过,她太瘦弱了,其实他是喜欢的,像苏东坡写的回文,“细花梨雪坠,坠雪梨花细”,缠缠绕绕。但说出口,怎么听都像厌恶。母亲听后,紧紧拉着儿子的手说,“小顽,你是成了家的男人,将来一定要对她好。”

    徐志怀自认为听进去了。

    这些年,凡是在他接受范围内,都想着给她买最好的东西。

    他对她这么好——他对她这么好——

    听到脚步声,苏青瑶转头,看向丈夫。

    “等下我就给你家里打电话。”徐志怀进屋,语气平静。“叫老师把你接走。”

    苏青瑶睫毛微颤。“父亲不会让我们离婚的。”

    “那不关我的事。”徐志怀淡淡说。“你往后是死是活,都和我没关系。”

    话音方落,苏青瑶咬唇,冷不然颤抖起来,微微的起伏,像雨珠落在琴弦上,发出孱弱的声响。

    第九十三章  夜奔 (中)

    她掩住自己的眼睛,头垂下去,颤抖得愈发厉害,似是哭了。

    徐志怀不由别过脸。

    他倚着门框,看着白墙上的一点凹陷,不知是什么时候磕碰到的,指甲盖大小,像一个疮疤。他望着,眼神渐渐放空,冷不然疑竇起自己是否正身处梦中。天阴着,窗外传来隐约的雷鸣,“轰隆隆”,由远及近,令人无端想起注满开水的热水瓶,而他此刻正闷在瓶胆中……他想大叫,想抡起重物砸碎些什么东西,随便什么东西,好将胸口那股恶气发泄出去,从这无边的梦魇里清醒过来。

    徐志怀唇角一紧,拧回头,冷冷道:“哭什么,这不就是你想要的。”

    苏青瑶掌心摸过脸上的泪痕,突然抬起头,紧盯着丈夫。

    她双眸充血,眼白的一半被鲜红占据,连眼眶中残余的泪水也被浸染成了胭脂色。

    “你要真对我好,也不至于结婚这么多年,都不清楚我爹的为人。”她说。“在他眼里,我最大的价值就是嫁给了你,你是他的金龟婿。你要送我回家……倒不如昨晚就把我杀了,给我一个痛快。”

    “事情发展到现在这样难堪地步,我还能有什么办法……苏青瑶,你自作自受。”他又笑,肩膀微微耸起,大抵是牵扯到额头的伤口,笑颜略显狼狈。

    苏青瑶抽气,一行泪水血似的从眼眶流到锁骨,随之湿透了她的心。

    “徐志怀,我真讨厌你这一点。”她自嘲,喃喃低语。“对你来说,我大概只是实现你理想家庭的工具。你到了年纪,你母亲病重,你需要成家,于是你找上了我。而我爹又正好看上了你的钱。”

    “你想太多了。”

    “是吗?可这是我的切身感受……”苏青瑶嗤笑,笑声如裂锦。“你不需要我,就把我晾在家里,当我不存在。等你需要我了,我又突然成了你的小乖。你心情好,就偶尔赏赐两句好话,说什么一生一世;心情不好,就轻易地把我扔掉……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何憾于天?何怨于人?”

    “够了。说这些有意思吗?看看你做的事,你有什么脸说这些话。”

    “因为我爱过你!是你不爱我的。”苏青瑶说。“这些年,我四年如一日地操持家务。记住你所有的合作伙伴,逢年过节给他们送礼,为你讨好那些富太太,生怕在外头丢了你的面子,怕回了家,你要给我冷脸看。然而这一切,在你眼里一文不值。我曾经倾尽全力去讨好你,却连一句辛苦和爱都得不到,凭什么呢?这不公平!”

    “爱我?爱我就是让我……让我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我不想这样,”苏青瑶嘴唇颤动,“但我又必须这样。”

    太荒唐了,徐志怀气极反笑。“行了,说这么多,不就是想告诉我,你有多爱他?——差不多得了,别叫我犯恶心。”

    “至少他不会说我蠢笨。”苏青瑶大口喘气,声音也细微下来。“我真的很累了,志怀……这种感觉,你大概一辈子也不会懂。”

    少女泪眼婆娑的模样映入眼底,一张楚楚可怜的小脸,如此可怜又如此可恶。

    小贱人!小贱人!你的爱就是背叛我吗?徐志怀险些脱口而出。是你毁了我们的婚姻,是你毁了我!我对你那么好!那么好!我是那么……

    爱你。

    俆志怀看着,深色的唇颤动几下……没出声。

    算了,他想。她非要这样,他又有什么办法?

    “现在你说的这些话,一点意义也没有。”徐志怀扶住门框,转身。“总之——你先回娘家去,冷静一下。其余的,再说吧。”

    说罢,他合门。

    关门声如同一次枪击。

    苏青瑶应声倒地。

    她脸朝下,趴在被褥,喉咙发紧,后背剧烈地起伏着,像要把心肝脾肺全掏出来那般,无声地落下泪来。

    一滩泪水浸透床单,手脚也愈发冷了,唯独脑袋火烧似的疼。她早已决定自己不该再爱他,因为她觉得相爱的人至少要倾听彼此的想法,如果他都看不起她,又如何能称得上是夫妻。可听到他说的那些话,她又本能地感到了难以抑制的痛苦。或许是她想通过伤害他来证明一些他不说出口的东西,或许是她还爱慕他,作为苏青瑶爱慕徐志怀……如同踩着高跷装了一辈子小脚的女人,脱了尖尖细细的小脚鞋,反而不会走路了。

    太多感情堵塞在喉咙管,她一张嘴呼吸,便翻江倒海地干呕起来。

    不知哭了多久,苏青瑶扶着床榻坐起,从枕头套里掏出一张发皱的纸条。

    是家庭医生偷偷带来的。

    上头写着时间、地点,以及一条于锦铭的留言。

    他说,他会先挑衅徐志怀,让对方的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这边,再借杜老板的名头,假意从中调和,将他约出。等徐志怀一出门,她便抓紧从后门逃走,他已经买通了一个打扫卫生的杂役。等到了约定地点,他会来接她,然后跟贺常君一起,趁夜色离开上海。

    苏青瑶攥紧纸条看了又看,最终合上眼眸,一阵死寂后,她拿定了主意。

    她下床,将纸条撕碎,冲入下水道,接着翻出自己这段日子积攒下的稿费,吃力地从衣柜底下抽出一个皮制的手提箱,打开,悄无声息地开始收拾行李。

    她先去翻首饰柜。柜子最里面有一个落了灰的匣子,打开,是一些金银玉器,她母亲留下来的,与徐志怀不相干。然后她打开衣橱,取出几件换洗衣物,裹住稿费和首饰,叠好了放进去。

    “咔嚓!”苏青瑶合上旋钮,心也为之震动。

    她竖起手提箱,坐到床边,头晕得厉害。抬手一摸,火烧云似的,从额头到脖子,都烧得滚烫。苏青瑶摸了两圈,竟吃吃笑出声。天晓得,她曾无数次在梦里想过离家的场景,但没有一种像现在这般狼狈。

    的确,正如徐志怀所说,一切是她自作自受。

    所以不管发生什么,她都要去承担。

    苏青瑶脱下婚戒,郑重地摆在琉璃灯下。

    门缝外,一阵窣窣的议论声。

    是小阿七和吴妈。

    “先生还从没发过这么大的火,真是吓人。”小阿七凑到吴妈跟前,竭力压低嗓音,声儿柳絮般从嗓子眼往外飘。“唉,你说白天来的那个外国人是谁啊?你见过没?”

    “这还不清楚?咱们太太的姘头。”

    “啊呀,太太吗?不可能的吧。”

    “哼。我早看出来了,她就是那种不安分女人,活脱脱一个骚蹄子。”吴妈道。“可怜先生,沾了这么一个不检点的破烂货。”

    “可是、可是太太人那么好,她做那种事,总归是有原因的吧。”小阿七小声辩驳。“太太对我很好,我觉得她不是那种人。”

    “你个小丫头不晓得外头的世界有多险恶。那些工厂里的女的,一天做十个小时的工。再看她,吃好的穿好的——更别说乡下的女人了,一年到头没个歇,伺候老、伺候小,小孩也在水稻田里生。”吴妈冷笑。“她有什么不知足?先生已经对她很好啦!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阿七,你将来可不能这样,嫁到夫家就要有当媳妇的样子,话要少,做事要勤快,不要自作主张,更不能和丈夫怄气。你只要肯吃苦,把家操持起来,生个儿子,等儿子长大了,也成了家,你日子就好过了……当然,你也要把眼睛擦亮,找个肯吃苦的老实男人。”

    小阿七听后,瘪瘪嘴,不吭声。

    她觉得吴妈这番话有什么不对,可又说不上个所以然。

    恰在此时,楼下响起电话铃,“叮铃铃、叮铃铃”,脆脆的,像薄冰。小阿七趴在栏杆,朝下望,瞧见先生经过客厅,去接电话。过了会儿,他折回来,到客房换了身新衣裳,大步出门去了。

    吴妈也要去后厨帮忙择菜,留小阿七一人在原处发呆。表针转了一圈又一圈,终于,到了整点,钟响了。小阿七如梦方醒。

    她转头看向卧室,只见房门紧闭,好似坟前立着的一座四方的石碑,而碑文空空。

    事情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太太是喜欢先生的呀,先生也喜欢太太,尽管他们从未说过,但她看得出来。分明是两个相爱的人,为何会走到了这般田地?小阿七想不明白,只觉得有股热气钻进胸膛,烧得心口滚热。

    她走到卧室的门外,踌躇许久,最终鼓足勇气,推开房门。

    “太太?太太!”她喊。

    没有回声。

    第九十四章  夜奔 (下)

    苏青瑶搂紧皮箱,坐在后座。

    轿车缓缓停下,等前头的行人过马路。仍是午后,天却阴得像日暮,层层积雨云堆满了头顶,快要下雨,总是闷得透不过气。走路的、骑车的、拉车的,挤在一处行进,如同雨季的山洪挤在了一道窄窄的沟谷。苏青瑶隔玻璃看着,心也乱得不成样。

    不一会儿,司机一脚油门踩下,引擎重新发动。苏青瑶随惯性朝后一晃,后背贴在皮座,她抓着皮箱的手不由一紧,心也跟着一下收紧,吊在嗓子眼。

    只见他开了个大转弯,飞快地掠过一个个华贵的木制橱窗,拐到了一间不起眼的裁缝铺前停下。

    苏青瑶猫着腰,拎着箱子下车,踮起脚跑进玻璃门。

    沉暗的店面,悬挂着一匹浅月白的杭绸,光泽就像冰块一样,泠泠然照着她的五脏六腑。绕过它,走上二楼,谭碧正等在那里,抽烟。

    见她,谭碧殷红的指甲掐了烟,红唇微动,没能说话。

    苏青瑶走过去,放了手提箱。“阿碧。”

    “真要走吗?”谭碧低低问,指尖来回搓着纸烟。“没一点挽回的余地?”

    “嗯。”苏青瑶点头。“他说要送我回家……你知道,我与我爹关系不好,真回了家,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倒不如咬咬牙走了。”

    谭碧听闻,牙齿咬紧,猛地扬起手,甩掉那半截残烟。

    “我那天不该叫你出来玩的!是我害了你。”她胳膊撑在柜台,隐有哭腔。“你当你的徐夫人,本来是有大好的前途,一辈子衣食无忧的……那于锦铭原先和我说,来上海混个一年半载,便要回去当他的空军少爷,我才想着引给你,叫你解解闷。这个世道,有一天过一天,各寻乐子罢了……我真没想到于锦铭是认真的,徐志怀也是认真的……天啊,我牵了那么多姘头,竟会害到你身上!”

    “阿碧,别这样……这是我的决定,你要信我。”苏青瑶咬唇,泪水突然沿着面颊往下落。她背过身,潦草地擦了几下泪,又牵住谭碧的手说。“哪怕全天下的人不信我,你也要信我。我是迟早要走的。”

    “不行,我不许,于锦铭靠不住的。”谭碧道。“我一直说,最理想的状态就是两头骗。于少心思单纯,你拿捏得住,况且他又不在上海久呆,到了入伍的时候,且把他打发走,我再给你介绍一个……不是叫你和他过日子,他能过什么日子?做于太太你还要吃苦。”

    “天底下又哪个男人靠得住?”苏青瑶牵动唇角,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神态。“其实,我也不一定和他在一起,你懂吗?我只是觉得我要离开上海,离开志怀了。人生能有几个四年,难不成我要当四年的徐太太,再去当四年的于太太?”

    “那钱呢?你这一走了之,钱怎么办!”谭碧又道。“你与徐老板四年夫妻,也算为他尽心竭力,留下来与他打官司,要点抚养费也好啊。”

    “怎么可能,是我与锦铭通奸在前。”苏青瑶苦笑。“他没叫警察厅捉我去蹲监狱,没以通奸罪状告法院,判我个两三年,已经算仁厚了。”

    “那你留在我这儿,我供你读书!”

    苏青瑶愣了下,一路绷紧的神经直到此刻才忽得松弛。她望着眼前的女人,长吁一口气,微微笑着说:“傻瓜,你哪来的钱。”

    “还说我?你也是,好一个糊涂鬼!”谭碧气急,甩开她温凉的小手。“我做婊子就算了,我是下贱命。可你呢?难道要我眼睁睁看你也去当妓女?”

    “如果真到那一步——”苏青瑶顿了顿,无可奈何地笑了,“如果真到那一步,算我求仁得仁,又有什么好怨恨的。”

    谭碧无言以对。

    她转过身,走到窗台前,颤抖着又点了一支薄荷香烟。灰白的天,落下微微的雨,恍如千万条细细的皱纹,一道深一道浅,越来越冷。冷——冷的,豆大的雨水,从屋檐摔到沥青路,滴答滴答地催促。一支烟焚尽的时光,两个女人都像老了几十岁。

    苏青瑶侧耳听雨,许久,她问:“贺医生怎么样了?”

    “他?他和于少在收拾东西。”谭碧弹走烟灰,望了眼手表。“再等等,应该快了。”

    “我不是问这个。”苏青瑶低语。“昨晚——有人想杀他。”

    谭碧胳膊悬在半空,积攒的烟灰一直落到手背,她才甩甩手,嗤道:“活该,他是个大骗子。”

    话音方落,楼梯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苏青瑶机敏地提起行李,搂入怀中。

    脚步越来越近,人还未到门口,便先瞧见了棕褐色的短发。

    是于锦铭。

    他看到苏青瑶,眼睛亮了一亮,几步冲上前紧紧抱住她。苏青瑶却像丢了魂,过了会儿,才把散乱的魂魄收回来。她抬手,在他的后背轻轻拍了拍。他却搂得更紧,鬓发扫过脖颈,她有些痒,不禁缩起脖子,依偎在他耳畔,轻声说:“别担心,我没事。”

    贺常君紧跟着于锦铭上来。

    他换了一身灰黑色的呢大衣,戴着一顶西式礼帽,不变的是那副圆框眼镜。

    见到他,谭碧略有些尴尬。她抬高手臂,夹着细烟,飘忽忽地嘬了一口,又别过头,装作欣赏窗外的风景。

    雨势渐急,天与地的界限开始消融,像一场只会出现在梦里的雨。

    贺常君径直走到谭碧跟前,脱下礼帽。

    “我不知道——”谭碧正要抢在他前头开口。

    贺常君抬手,难得止住了她的话头。

    他温和地说:“嗯,我知道。”

    谭碧指尖一颤,险些掉了烟。

    她咬牙,飞快地瞥他一眼,又转回去。“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让锦铭先带苏小姐离开,用租来的汽车。等他们快要离开上海,我再开锦铭的斯蒂庞克出城。”

    “我还以为你不会开车。”

    “踩油门还是会的。”

    “你们不一起走吗?”

    “不,兵分两路。”贺常君说。“这样安全点。”

    谭碧咬唇,将烟灰抖到窗外。“你小心,那个书店的老板昨晚被抓走了,而且他们好像、好像还在——”

    “嘘。”贺常君竖起一根手指,悬停在她朱红的唇上,又一次止住她的话头。“我知道。”

    谭碧不由瞪大双眼,死死盯着他,不作声。

    她有些分不清眼前的男人是真是假了。

    “对了,这是锦铭存在我这儿的钱,给苏小姐的,你拿好。”贺常君低头说着,从大衣的夹层里取出一个信封,递出去。“我也往里头补了点,万一我们出了什么事,这笔钱应该能帮到你们。”

    “我缺钱会自己想办法,”谭碧接过信封,摸起来很薄,应当是现金支票。“这钱归瑶瑶。”

    “说心里话,从一开始,我其实就不赞同锦铭和苏小姐在一起。”贺常君自嘲似的笑一下。“锦铭太年轻,他不明白真正的爱是牺牲、是隐忍,是一件注定痛苦的事……”

    “那你还怂恿于少私奔?”谭碧冷哼。“我是最不赞成私奔的。”

    “因为我不敢啊。”贺常君笑着说。“你知道吗,这是我最喜欢锦铭的一点——愚蠢的勇敢。”

    第九十五章  盛筵易散 良会难逢 (上)

    谭碧怔了一怔,连忙将香烟递到唇边。火星已经要烧到手指了,她却浑然不知,只顾用涂满口脂的嘴唇反复咬着烟嘴。

    唇印斑驳。

    贺常君拨开袖口,看一眼腕表。

    “时间差不多了,”他说,“锦铭,你先带苏小姐走。”

    于锦铭颔首,拎起苏青瑶的行李箱,带她下楼。

    谭碧则佯装淡然地点走烟灰,问他:“这就走了?没别的事要交代?”

    “我的书。”贺常君沉思片刻,同她说。“书局的同志昨夜已全部被捕,恐怕再也没有机会让它面世……备份稿留在你这儿,若有可能……替我把它出版。这是我为数不多的心愿了。”

    “行,我记着了。”谭碧将烟头压在窗台,火星微微闪,一下、两下,彻底熄灭。

    贺常君重新戴上平顶呢帽。

    “别了,谭小姐。”他说罢,转身下楼。

    谭碧合眸,听楼梯上的脚步声,声声远去,直至消失无踪的那一刻,她睁眼,眼眶微微湿润着,指尖抖着,给自己又点了一根薄荷烟……

    走出裁缝铺,于锦铭已按照约定离开。贺常君停在门前,瞧见漫天的雨,细铁丝般竖立,直插下来,建成一座潮湿的监牢。雨声越来越大,他撑开伞,压低礼帽,就近招呼来一个头戴斗笠的人力车夫,拜托他载自己回公寓。

    雨顺着篷子流淌,溅湿了裤管,贺常君不为所动,只望着前方那双溅满了泥点子的腿,见他一步步艰难地奔跑。

    跑到公寓楼,贺常君下车,抽出钱包内剩余的钞票,全给了车夫。

    他撑伞,涉过积水的长道,两旁栽种着郁郁的行道树。

    “哑——哑——”,贺常君寻着声音,仰面看那站在树杈上的乌鸦,雨水透过浓绿的叶片,落在油亮的羽毛。而它纹丝不动,铁铸一般站着,也在盯着贺常君看。乌鸦的后头,是一排窗户,而在窗玻璃后,似有三三两两的人影鬼似的徘徊。

    贺常君蹙眉,定睛去看,人影又消失不见。

    他们来得比想象的早。

    贺常君擎举着雨伞的手浮出两条青筋,另一只探到衣兜,摸了摸,钥匙还在。脚步稍稍一顿后,男人头更低,匆匆往停车的方向去。

    “哑——哑!”乌鸦又冲他叫。

    紧跟着,背后似是有人声。贺常君下意识地加快脚步,耳边再度被雨声充盈。静了一会儿,绵密的雨声忽然动摇起来,一阵脚步声出现,并紧紧跟在他身后,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

    背后传来一声呼喊:“你干什么的?”

    “你干什么的?”城门口的警察举起警棍,敲了两下车身。“上头有命令,这南门、北门都封了,没什么大事,改天再出城。”

    于锦铭摇下车窗,笑道:“家里有急事,得回去一趟,还请您行个方便。”

    “有什么急事?”警员没好气地说。“我可告诉你,今天上海封城,你要是识相,就老老实实开车回去,别给自己找麻烦。”

    “哥,哥,真有急事,”于锦铭连忙换上讨好的笑脸。“家里今早发电报过来,说父亲中风,我正急着带老婆回家呢。”

    警员弯下腰,打量起车后座的女人。她脸色苍白,怀中搂着一个手提箱,看起来确实像要回家奔丧。

    “去哪里?”他问。

    “南京。”

    警员眉头紧皱,直起腰,道:“行,你登记一下。”说完,他要来表格与钢笔,递进车内。

    于锦铭自然不可能填本名,但也不敢乱写,怕当场露馅。他执笔,灵光一闪,想起穆淑云有个堂哥,依稀记得叫穆源,便借了他的名字与穆家的地址,填了上去。

    警员应是不识字,看都不看,便叠起表格。

    “对了,哥,”于锦铭从怀里摸出一包烟,趁机递给那位警员。“今天是什么日子,好端端的,封城做什么?”

    “少废话!”警员大声呵斥,眼睛却滴溜溜地朝周围瞄了一圈,他见同事没往自己这边看,指尖立刻灵活地夹住对方递来的香烟,压低声音说。“这是上头的命令,我哪晓得缘由……但我听在法租界干事的兄弟说,这是要抓共党嘞。”

    于锦铭心弦一紧,脸上仍强堆着笑意。

    “您辛苦。”他殷勤地笑着,同警员点头致意后,绕开路障,发车驶出城门。眼前是一条灰白的路,雨势磅礴,轿车飞驰,有如渔船在暴雨天出航。

    不知开了多久,于锦铭突然感觉方向盘一沉,怕是车子要熄火。

    他使劲打转方向盘,轻踩油门,慢慢靠边停下。

    “怎么了?”苏青瑶立刻问。

    “可能是雨太大,把车搞熄火了,别担心。”于锦铭转头,看向苏青瑶。“你还好吗?脸色好差。”

    “我没事。”苏青瑶摇头。

    于锦铭不放心,挤进前座中央的缝隙,伸长胳膊去摸她的额头。

    “要命,”他惊呼,“烧得这么厉害,怎么不跟我说!”

    苏青瑶仍是摇头,眼神略有些迷离道:“贺医生呢?他什么时候过来?”

    于锦铭看一眼手表:“应该快了。”

    “这样不行,我得给你找个医生。”他又说。“再不济也得把药吃了。”

    “我没事,”苏青瑶重复。她嗓音似是被淋湿了,疲软一滴滴渗出来。“先等贺医生过来吧,我怕他出事,而且他也是医生。”

    于锦铭欲言又止地盯了她好一会儿,才勉强同意。

    他转回身,后脑勺倚在软皮座椅。耳畔雨声如瀑,滚热的心也似被它浇熄,他后颈发凉,头脑晕晕涨涨,恍惚间,觉得自己成了一条玻璃缸里游动的热带鱼。想抽烟,但这不是一个抽烟的时候,于锦铭摸了下烟盒,又抬头,通过后视镜看向苏青瑶。她乌黑的鬓角靠在车窗玻璃,发呆,白的脸,黑的发,默默无言。

    于锦铭看着,心头升起一阵焦躁。

    他两手压向方向盘,心一横,道:“我记得附近有一个修道院,先带你过去,问问他们有没有退烧药。”

    说罢,他重新点火。

    车身在冷雨中不停发抖,终于,它发出一声响亮的咳嗽,于锦铭猛踩油门,朝修道院驶去。

    雨幕重重。

    这般大的雨,堪比葬礼,贺常君唏嘘着,左手悄然探入内兜,握紧手枪。

    他云淡风轻地转身,帽檐压住半张脸。

    “你干什么的?”一个浑身黑色的男人追到跟前,又问了一遍。

    “路过。”

    “你是不是住这里?”

    “不、不,来替人取车。”贺常君有意将声音压低。“请问您是——”

    “取什么车?”那人一手举伞,另一只手吃力地掀开大衣,摸出装在裤兜的证件,亮给对方看。“老实交代。”

    贺常君瞥向不远处的斯蒂庞克,硬着头皮道:“那辆车。”

    男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顿时眉头一紧,厉声喝道:“你跟我们回一趟警……”

    话未说完,迎面一声枪响!

    子弹径直射入胸膛,那人浑身一震,直挺挺倒下。鲜血浸湿了贺常君的皮鞋,他面无表情地扔伞,两手举枪,冲他眉心补上一发子弹。

    枪声盖过雨声,也惊动了公寓内搜查的巡警。

    其中一个拉开窗户,大喊:“站住!”

    贺常君顾不上太多,撒腿就跑。他狂奔十几步远,忽听背后一阵错乱的枪声。因为离得远,这几下都没打中。枪声歇了,他们要追来了。贺常君浑身湿透,狼狈地冲到轿车边。他抹了把脸,听到头顶一声“哑——”。

    他悚然地抬头,只见树上的乌鸦张开翅膀,飞入茫茫大雨。

    “站住!”又是一声。

    近了,更近了。

    雨幕中,远处的那些人全瞧不清面目。

    贺常君咬牙,迅速取出钥匙,钻进驾驶座,发动汽车。两束车灯如同匕首,朝来人捅去,他们举枪,对准挡风玻璃。贺常君猛踩油门,径直朝前撞去。枪声与引擎的轰鸣声齐发,又擦肩而过。

    挡风玻璃上多出两个弹孔,贺常君把稳方向盘,冲入马路。噼里啪啦的响声,分不清是雨还是子弹。他转头,瞧见两辆轿车紧追其后。副驾驶座探出一名警员,拔出手枪,要冲轮胎射击。

    贺常君本能伏低身子。他见前方有个岔路,手臂一轮,朝右猛打方向,来了个急转。背后的车也跟着急转。再往前,快到人员繁杂的商业区,但开过这段路,就能直奔北城门。

    突然,迎面闯入一个电车轨道。“铛铛铛——”电车要来了,是明黄色的火炬。贺常君用力踩下刹车,与人掰手腕般,拧动方向盘,让斯蒂庞克来了个直角转弯,继而迅速衔接油门,正对着电车的方向,轿车好比骏马般,沿轨道飞驰而去。

    等警车追上时,电车已然横在眼前,一辆警车猛踩刹车,有惊无险地停下,发动机也因此熄火。另一辆则提前转弯,对贺常君紧追不舍。

    雨太大,看不清后视镜。贺常君飞快地回头,见那辆车追在后头。转回来,瞧见不远处立着信号灯,猩红的,如鬼的眼睛,正注视着下方那几位等待过路的人。

    贺常君浑身绷紧,雨水混着冷汗在后脊蠕动。

    “嘀——嘀——”他拼命砸喇叭,脚挪到刹车。

    不行!不行!来不及了!

    他屏息,面目狰狞地再度旋转方向盘。

    那一瞬,贺常君如同上了冰场的花样滑冰员,低着身子,加速到极点,马上要随激烈的奏鸣曲,起跳、飞旋、落——

    轰!

    车熄火,他撞飞了消火栓。

    第九十六章  盛筵易散 良会难逢 (中)

    于锦铭急刹车。

    他用膝盖顶开车门,拿上副驾的油纸伞,一头闯入大雨。车旁,是一座天主教教堂,石铸的十字架下,写有“七苦圣母堂”五字。于锦铭跨过台阶前的水坑,几步到门前,拿铜环砰砰砰得敲门。敲门声一时盖过雨声,雷鸣似的。不多久,一位白人神父过来开门。

    两人一番交涉后,神父神情勉强地点点头,让开路。于锦铭露出笑意,赶忙折回来,拉开后座的车门。他搂住苏青瑶的肩,扶着她踩过水坑,伞也朝她偏去,将她严严实实罩住,却浑然不觉自己的左肩已被雨水淋湿。

    这般艰难地淌进教堂,苏青瑶头晕得更厉害。于锦铭连忙抖落伞上的雨水,扶着她来到大厅,到信众聆听布道的长椅坐下。雨天,灰扑扑的彩色玻璃簇拥着中央的圣母玛利亚塑像,她心口被射入七根金灿灿的利剑,光华反射着眼下的蜡泪,乌黑的眼眸,目光燐燐,凝望着面前孱弱的女子。

    于锦铭脱下外套,甩掉残留的雨珠,继而盖到她身上。

    “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找神父拿药。”他吻她滚热的额头,心也跟着被烫了一下。

    苏青瑶没力气说话,只眨一下眼。

    脚步声渐远,唯听窗外雨声磅礴。苏青瑶无力地靠在长椅上,与圣母——教义中以处女之身诞下耶稣的母亲对视。她恍惚中,回忆起从前在启明女学见到的修女姆姆们。她们总是乐此不疲地谈论圣母的美德,教导膝下环绕的小羊羔们若是未来嫁为人妇,定要忠于家庭,免受撒旦的蛊惑。

    说完,修女姆姆们会慈爱地抚摸女孩们的额头,亲吻她们柔嫩的脸蛋,然后背诵几句《以弗所书》中的真言:你们作妻子的,当顺服自己的丈夫,如同顺服主。因为丈夫是妻子的头,如同基督是教会的头;祂又是教会全体的救主。教会怎样顺服基督,妻子也要怎样凡事顺服丈夫。

    苏青瑶并不信教,但她信任教导自己的姆姆们。她们学识渊博,漆黑的修女服凛然不可侵犯,所教导的话总归有道理……究竟是哪里错了?苏青瑶不明白。是因为她向他索求爱与尊重吗?就像她曾经对他付出的那样。可如果一个妻子渴求丈夫的爱是一个错误,如果一个人向另一个人要求尊重是一种罪过,那么天底下,还有什么是值得相信的?苏青瑶搞不懂,头越来越疼。

    雨声穿过彩色玻璃窗,传到耳朵里,有一种极不真切的感觉,如同一场将醒未醒的梦,纵然梦外人声鼎沸,进到梦中,也会变得模糊不堪。

    于锦铭去了许久都没回来,苏青瑶有些不安。她低低喘息了一会儿,强撑着长椅,摇晃地站起,又一路扶着墙壁,往里走。

    虽是西洋的教堂,内里还是不免沾染了中国气质。在前厅与后房之间,有一处天井,因暴雨,水汽横溢。

    苏青瑶走到那儿,实在走不动,便扶着墙壁,慢慢坐到地上。灰沉沉的天,飘摇的雨,水流顺着瓦片哗哗流淌,一直爬到屋檐下的平地,积成一摊。水面清明如镜,苏青瑶低头照水,冷风路过教堂,泛起了涟漪,她投入其中的那张苍白的小脸,顿时裂成无数碎片。

    手脚软的厉害,苏青瑶合上眼,太阳穴突突跳,好比无人接听的电话,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不停回荡。

    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

    徐志怀拿起听筒,皱着眉头说:“喂,警察厅吗?”

    对面叽叽咕咕地说了一长串。

    大意是他们已经抓住了一个,刚开始审问。另一个冒充穆家少爷带着徐夫人出城了,打北城门出去的,现在也派人去追了,请他稍安勿躁。

    徐志怀听了,脸上浮现出从未有过的怒意。他冷冷道:“从法律上说,在我签署离婚协议或法院正式判决前,她仍是我的妻子。我不管你们要抓谁,这次行动又牵扯了谁,都跟我没关系。我不在乎。现在他们两个拐跑了我的妻子,我必须跟你们一起去。”

    对面顿时陷入沉默,许久后,警察厅似是极勉强地答应。

    徐志怀淡淡应一声,挂断电话。

    他叫来司机,上了别克轿车,直奔北城门。到城门口,见到了聚集的警察。他们带着帽子,制服臃肿,腰间别一把手枪,制服的皮带绑得很高,几乎绑在了肋骨下,乍一看好似芭蕾舞女郎。

    其中一个职级较高的警员冒雨走到车窗前,要同徐志怀打招呼。徐志怀摇下车窗,抬一下手,免了他的寒暄。他询问事情的进展。警员哈腰儿,对他说,上头已经下令展开地毯式搜寻。

    徐志怀没说话。

    他从风衣内兜取出一个银匣,抽出一支瘦骨嶙峋的香烟,含在口中。

    “啪嗒”,打火机冒出一簇摇曳的火光。

    他垂眸,细烟在暗粉的唇间颤动两下,顶端变为闪烁的猩红。

    车窗摇到一半,水珠溅到皮座,有些冷。

    徐志怀抽着烟,突然想起她还在发烧……就那么爱吗?叫她发着高烧,宁可冒着身败名裂,乃至于蹲好几年牢的风险,也要私奔。他想不通,他觉得他对她已经够好了,究竟有什么不知足……退一万步讲,她若真有不满,大可以说出来,他也会……

    唇间的火星急促地闪动,在雨声中燃烧。

    可悲啊,徐志怀,真是可悲,他夹住烟,嗤笑一声。

    忽得,他想起苏青瑶正发着高烧,作为医生的贺常君又被抓了,以于锦铭的心性,两人应当走不了太远。

    徐志怀夹着香烟,招来一名警探问:“出了城门,哪里还有诊所?赤脚医生的也算。”

    警员摇头。

    徐志怀食指与中指间的缝隙一缩,纸烟发皱。他垂眸,短暂的沉默后,又问:“修道院呢?有没有,洋人办的那种。他们一般会有进口药。”

    “有的,有的,”警员道,“离这里不愿,开车大概十五分钟。”

    “他们在修道院,”徐志怀嗓音发涩。“去,请示一下局长,问能不能分一支小队去修道院,带上我一起。”

    他手腕放上车窗玻璃,一如上了断头台的囚徒,指尖颤动,烟灰飘落,只一瞬,火星被浇灭。

    徐志怀望向车窗外,从天而降的雨水,纷纷落在了苏青瑶的眼前。

    她靠着开始剥落的白墙,不知多久,耳畔传来一阵脚步声。

    苏青瑶强打精神,抬起眼皮,看见了一袭黑袍的神父。棕金色的短发,蓝灰色的眼睛,典型的白种人。苏青瑶不敢贸然判断他的国籍,便迷迷糊糊地用英文道了声好。对方用国语回复,仍有口音,但十分流利,兴许是多年来给市民们布道的成果。

    “怎么是您?于锦铭呢?”苏青瑶口齿不清地问。

    “他在帮我整理药剂瓶,很快就好。”神父说。他左手拿着一杯水,右手同时握着阿司匹林和抨抗的药瓶,弯腰递给苏青瑶。

    苏青瑶接过,倒出两片药剂,吞了下去。

    谢谢您愿意收留我,她刚想道谢,对方却先一步开口,低声说:“你应该回家。”

    苏青瑶一愣,她想,回家,去哪儿呢?哪里是我的家?

    “你跟一个男人跑掉,你的父母会很着急。”神父继续说,两手插在袖口。“你应当回去。”

    苏青瑶抬起头,看向神父,唇角微扬。

    她轻声说:“Father,我不是从父母的家里跑出来的,我是从丈夫的家里跑出来的。我犯下了不可奸淫之罪,是不贞洁的女人,但我不信仰上帝,也不打算向您告解。”

    神父沉吟片刻,道:“你曾信仰主?”

    “不,我只是在教会女学读的中学。”苏青瑶说。“离这儿不算太远。”

    “你是一个有教养的孩子。”对方叹了口气,柔声劝解。“不应当再错下去了,回去吧。婚姻,人人都当尊重,床也不可污秽。因为苟合行淫的人神必要审判。”

    “神父,您知道吗?我是启明女学毕业的。”苏青瑶先是一笑,继而那张柔弱了太久的小脸上,逐渐浮现出难以言喻的复杂,有愤懑、有困惑、有不甘、有哀伤……她望着眼前的黑袍神父,话音颤抖着说。“我是启明女学国民科毕业的,非常好的学校。我在那里读书的时候,国文、文课、科学、算术,四门主课,英法两文辅修,与烹饪、缝纫、钢琴等副课,其中只有算术与体育是 B,剩下的全部是 A 或者 A+。然后呢?然后我嫁人了。我学会一切都没用了!而我的丈夫,不管如何努力,他都吝啬于给我一个 B。我努力了那么久,我爱了他那么久,配不上一句爱吗?……配不上吗?”

    神父不言,身后雨声如注,

    一道泪水滑落,苏青瑶急忙擦去,右手的手心虚虚地掩住半张脸。短暂的沉默后,她仰起脸,雨幕映照着少女的面颊,如此白皙,堪比新雪。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她开口,轻柔却坚定地说:“所以我要走,必须走。哪怕我知道这很可能会失败,哪怕我清楚自己从未真正地见过这个社会,我不过是一个愚蠢的金丝雀。但是,神父,但是,给我一个机会吧,给我一个选择吧,就算是错误。不是俆夫人的苏青瑶究竟是什么样?我想见见她。”

    神父沉默了。

    许久,他嘴唇动了动,似要说些什么。

    正当此时,教堂外响起了猛烈的敲门声。

    第九十七章  盛筵易散 良会难逢 (下)

    神父闻声走到大门前,用力拉开一道缝隙。

    嘎吱一声,乱风裹挟雨珠自缝隙闯入,吹口哨般呜呜哀鸣着,雨太大,打开的瞬间眼前霎时一白,恍惚要患上雪盲症。

    门后是一个身穿制服的警员。

    见开门的是个外国人,他的脊梁骨不由弯了些,颇为和气地问:“神父先生,请问你有没有见过这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个子很高,女的跛脚。”说着,他从怀中拿出相片,递过去。

    神父看一眼照片,又不禁挪开了眼神。

    “没有,”他顿一下,蹙着眉头说。“雨太大,没人会来教堂。”

    “不好意思,神父先生,方便让我们进去吗?”对方一面收着照片,一面将怀疑的目光投到他身上。“我们在搜查逃犯。”

    神父迟疑片刻后,还是点头答应了。他请对方后退几步,表示自己要先关上门再一口气拉开。然而他关上门后,并未立刻开门,而是挥舞着手臂,冲坐在过道的女人打了个手势。

    快走!他好像在说。

    苏青瑶会意,连忙扶着墙壁站起,跌跌撞撞地往内跑去。穿过圣堂,是一间间忏悔室,她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很多人,可能有十几个……苏青瑶悚然,瘦削的肩膀蹭着墙壁一路朝内逃。再后头是神父平日传教的办公区,苏青瑶想躲进去,手还未搭到门上,便与开门出来的于锦铭她撞了满怀。

    “瑶瑶?”他抱住她,险些喊出声。

    幸好苏青瑶反应够快,及时抬手捂住了他的唇,叫惊呼憋在嘴里。

    “警察,警察来了,”她气若游丝地呢喃着,整个人栽倒在于锦铭的胸膛,顶着他回了房间。

    于锦铭双臂紧搂着她,连连倒退,心坎突突地发跳。出来时顺手关了灯,此刻倒退着回屋,恰如钻入幽暗的隧道,四面漆黑,唯有拉到一半的窗帘孤独地闪烁着白光。

    进了屋,她又反手去关门。极轻的一声“咔嚓”,她拧上锁,似是耗尽浑身力气,竟顺着门板滑落,瘫坐在地。

    于锦铭单膝跪地,想伸手去扶她,却被苏青瑶推开了手。他抬手碰了碰额头,滚烫。男人心惊,急忙抹黑拿来玻璃药瓶,又倒出两粒醋柳酸片送到她唇边:“快把药吃了。”

    苏青瑶抬一下手,比着口型说:“吃过了。”

    又听门外似有说话声,可能是警员在搜查忏悔室。

    她抬头看向于锦铭,见他眉头紧皱,右手死死摁着门板,不由惨淡地笑了下。她忽而觉得眼前的男人很可怜,而自己又卑鄙无耻到极点,因为她一直都知道,她或许爱他,但没有那么爱他,先前的不走,如今的走,归根结底是为了她自己。她利用了他,害他要因为通奸罪与破坏家庭罪上法庭受审。

    思索间,一串脚步声响起,含糊的话音越发近了。“没人”,“这里也没有”,“空的”,“下一间呢”,一声明晰过一声,全然破碎的话语,你说完我说,应是来了许多人,多到他们无路可走的地步。

    “瑶瑶,你留在这里,”短暂的沉默后,于锦铭看着她的眼睛说。“我出去对付他们。”

    说罢,他起身便要开门。

    “等一下,”苏青瑶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拽住他的胳膊。“贺常君,你跟贺常君约定兵分两路,然后在城外会和,是吗?”

    于锦铭点头。

    “按理说,他早该到了,可他没来,反而是警员先一步追到了这里。”苏青瑶叹息。“锦铭,贺常君……是那个,对吧。”

    于锦铭听后,脸上的血色顿时消退干净。

    他又点一下头,嗓子眼发干。

    脚步声逼近,如同一把高悬在头顶的铡刀,马上要来到后颈。

    苏青瑶闻声松开于锦铭的胳膊,蹭着门板无力地站起。

    “你跑,我出去。”她说,语调平静。“我一个人是没法跑的,我连路都走不动了。所以趁现在还有时间,你快翻窗。”

    “别开玩笑了。”于锦铭竭力压低声音,颤抖着说。“瑶瑶……你听我的话,乖乖躲在这里,好不好?我想法子把他们打发走。”

    “他们如果真抓住了贺常君,那你肯定脱不了干系。”苏青瑶垂眸,淡然地抚平他前襟的褶皱。“再说,你又有什么法子?他们既然敢出警抓人,就说明没有顾及你四少的身份。”

    “不行,我不许!”于锦铭咬牙。雨声越发急切,身后灰白的帘幕也愈发稠密,他挺拔的身姿拓印在门板,摇摇晃晃。“你呆在这里,好不好?相信我,我一定能想出办法的,我一定——”

    “你没有办法的。”苏青瑶轻柔地打断。“锦铭,别犯傻了,真的。”

    于锦铭浑身一颤。

    他低头,眼鼻一酸,再抬头,眼眶通红。

    苏青瑶也不知该说什么。

    太多不成句子的字词堵住了嗓子,最终,她只是仰起脸,掌心抚上男人的侧脸,鬓边柔软的短发落在指缝。

    “对不起。”她说。

    一声细响,近似玻璃碎裂的声音,她打开门,翩然而去。

    挤在走廊的警员们纷纷停下脚步。

    他们看见一个洁白到近似雾气的女人扶着墙壁,迎面走来。周围一步一步地静下去,直至她站定。没有人着急开口,他们都紧盯着眼前这个孱弱到随时会倒下的女人,如此可怜,如此美丽,任谁都不会想到,她会是一个跟奸夫私奔的荡妇,一个令人作呕的、早四十年理应被扒光衣服游街示众的潘金莲。

    “我是……苏青瑶。”她说。“警员先生,你们是来抓我的吗?”

    神父闭上了眼。

    “怎么就你一个?”领队的警察说。“于锦铭他人在哪里。”

    “我不知道,”苏青瑶说,“他把我送到这里就离开了。”

    对方并不信,手里掂着警棍。“苏小姐,你与奸夫通奸私奔,这起码要蹲一年以上的牢房。我警告你,你现在已经犯下了重罪!但如果你能老实交代,我们算你大功一件,到时候在法庭替你说说情,那样你还有轻判的可能。”

    她依旧摇头。“我不知道。”

    “敬酒不吃吃罚酒。”领队扬起警棍,示意道。“带走!”

    警员彼此交换了下眼神,给女人带上手铐。其中两名警员押着她朝外走去,其余的则留下继续搜查。

    他们路过了忏悔室,忏悔室的窄门被悉数打开,散发着极淡的湿木头的气息,也许这就是罪恶的味道。穿过忏悔室,过天井,便又回到圣堂。大门沉重,门外风急,右边的警察松开手,小跑着去开门。

    他双手握住铜把手,掀开戏台上猩红的幕布般,猛然拉开大门。

    涌入的狂风如同荒海的波涛,而雨珠在其中飞舞,恰如点点鱼鳞,飞快地沾湿了众人的眼睛。苏青瑶别过脸,低挽的发髻被乱风吹散。她双手带着镣铐,被警察推着后背,一直走到敞开的门前。

    急雨瀟瀟,将天地洗刷成一片茫茫。

    苏青瑶不由止住脚步,回望圣堂中央的圣母像。

    圣母玛利亚的脸已然湿透,淡金色的泪顺着苍白的脸宛延流淌,流入被七把利剑贯穿的心。

    她转过头,看到了前来缉拿她的警察。

    以及徐志怀。

    男人推门从车上下来。司机早已等在车门后,适时地上前为他撑伞。徐志怀朝敞开的教堂大门望去,只觉眼前游动着许多黑点。

    他穿过列队的警察,来到最前,也见到了那个女人。

    隔着重重雨幕,两人对视。

    只一瞬,身旁警察又推她的肩,催促犯人快走。苏青瑶迈过门槛,恍如被狂风托起的一朵乳燕,在圣母的泪光中,轻盈地滑入暴雨,来到他的面前。

    暴雨顷刻间浸湿了衣衫,而她仰起脸,满面水痕。

    徐志怀的思绪在那一刻消散无踪,原先所想问的、想咒骂或质问的言辞统统不见了。他脑海空空如也,只留下眼前这个女人,如同海潮退去后遗留的漆黑礁石。

    她深深望着他,话音颤抖,又有一丝哽咽,但语调平静,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去执行上天派给她的毕生使命般!

    她对他开口。

    “志怀,从今往后……你不再是我的丈夫,而我,我苏青瑶,也不再是你的妻子了……”

    说罢,雨如泪下。

    背后再度响起警察的催促,她被带上警车。

    第九十八章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

    短暂的停留后,警车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叫喊声。苏青瑶不确定是不是于锦铭被抓了,她探头,想朝外瞧一眼。警员却在此刻发动了引擎。被暴雨模糊的景物在眼前飞逝而过,她就这样以通奸罪被带进了拘留所。

    拘留所呈“十”字形,被中庭分割成四块区域,分别关押男犯与女犯。打窄木门挤进去,一直踉踉跄跄地进到牢房,她才被警员脱下手铐。砰的一声,木质的牢门合拢,看守从外头落了锁,关上了小窗。

    是个六人监牢,但现在只关押着苏青瑶一人。灰白色的石砖墙壁上嵌着床板,上头铺一层稻草,因是雨天,摸去总有种若有若无的湿意。苏青瑶坐到稻草上,旗袍仍在滴水,晶莹的水珠落到小腿,又滑进鞋里。

    浑身都冷得发抖,唯独额头滚烫。

    她头疼的厉害,勉强移动僵直的四肢,躺到床上,开始后悔自己没拿上那瓶醋柳酸片。真躺了上去,苏青瑶才发现稻草里有一股湿哒哒的尿骚味。毕竟恭桶也放在房间里,它的旁边就是一个铁质脸盆。

    正对牢门的是拿来透气的窗户,很高,也很小,只有三两个拳头拼在一起那么大。苏青瑶将凌乱的长发堆到一起,当作枕头,垫在后脑勺。她见纷乱的雨水穿过窗户里竖着的铁栏杆,落入屋内,雨丝细小、透明,恍如飞虱乱舞。

    苏青瑶出神地望着雨丝,不知道过了多久,竟昏昏沉沉地睡去。再醒来,门口的地上多出一个碗,碗里有两个馒头,几筷子腌菜。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老鼠撞翻了碗,正扒着馒头碎屑啃食。苏青瑶怕自己眼花,翻身去看。可那老鼠听到动静,迅疾地逃走了。

    兴许是心理作用吧,在拘留所的第一晚,苏青瑶彻夜未眠,光顾着听老鼠在床底爬来爬去,吱吱叫唤。有几次好像已经爬到了她的耳边,叫声格外清晰,但她伸手去赶,又只沾了一手稻草屑。

    就这样熬到东方破晓,老鼠的鬼影子消散。苏青瑶翻身面向墙壁上那些不甘的划痕,算是睡了过去。

    一夜过去,靠着体温烘干了衣裳,苏青瑶四肢酸疼到近乎无法动弹。

    拘留所的早饭是一碗稀米汤,她几乎是爬过去,端起碗,跪坐在门前,小口将上层的米汤舔干净。糙米粗糙到难以下咽,苏青瑶逼着自己吃了一点,吞咽时,米粒跟沙子一样噎在嗓子眼。

    苏青瑶实在觉得反胃,无奈放下了。

    她往发髻中摸索,抽出一根珍珠发簪,拿去贿赂看守。于是,她在晚餐喝上了一碗热汤,以及拿到了半瓶醋柳酸片。吃完药,昏昏沉沉,蜷缩在稻草上再度睡去。晚上大概又有老鼠出洞,万幸,她听不见。

    就这样,她又在拘留所内熬过了两天。

    在第四天的子夜,连绵的雨终于停下脚步,云散月出,苏青瑶透过小窗,望见月亮升到半空,周遭没有一颗星子。

    如此清朗的明月,照得万物一片霜白。

    苏青瑶望着,有些气短。

    她没吃晚餐,午饭是把馒头撕开泡在冷水里灌下去的。贿赂来的药快吃完,可她仍病着,已经退烧,但心口突然开始隐隐作痛,躺在床上,也常常喘不上气。

    月色如海波般,从狭窄的创口涌入,冲洗着她那瘦长的影子。

    面对着无瑕的月光,苏青瑶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自己是不是真的错了?

    一柄斧头劈开冰山般,连日来积累的情绪陡然爆发。她止不住去问自己:是不是自己太自私、太下贱,想要的太多而身在福中不知福?是不是自己无能又无耻,天生是个贱货,所以才要被关进监狱、被带上法庭,去接受法律的严惩?

    是不是自己当初只要保持对丈夫忠诚,顺从他、崇拜他、理解他,爱他,当他的小女孩、小娃娃、小乖,然后等、等、等——等到他某一天幡然醒悟,等到某一天奇迹发生,突然学会了去表达爱,等到那不知道什么时候的时候,她就能收获幸福。

    是不是身为妻子,忠诚于自己的婚姻高于一切,哪怕这并不是她所缔结的?是不是身为爱着他的女人,渴求他的爱与重视,是一种过分的奢求?是不是身为被他爱着的女人,不可以拒绝他的爱,不可以狠狠伤害他,一如不可拒绝天理?

    或许吧!或许吧!通奸不可饶恕,世人都这么说。

    可那样的话……苏青瑶又是什么样的一个存在?

    徐公馆的女主人吗?可那不是她的家,只是徐志怀的家,没有一个主人会连自己的朋友都留不下。

    徐志怀的妻子吗?或许吧,毕竟人人都称呼她为徐夫人。可他们在一起过的日子,根本不像是一对真正的夫妻。他宠爱她就像宠爱自己的小女儿,时刻觉得她愚蠢,又处处疼爱着她,给她买昂贵的礼物,又限制她的零花。但夫妻不是父女,而她也早已长大。更何况,哪有一个父亲会不停地和女儿上床?

    想到这里,苏青瑶头疼欲裂,昏迷了似的,神思左摇右摆,寻不出一个头绪。她蜷缩,泪水断断续续地落下来。秋蝉的哀鸣伴着床底老鼠细细的叫唤,森森地在地牢里徘徊。

    后悔吗?谈不上。苏青瑶清楚,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让时间倒流,她还是会接过谭碧的钥匙,打开那扇房门。

    因为对于当时的她来说,这是一件不得不做的错事。

    只是害怕,前所未有的恐慌,清晰无比。

    有夫之妇,与人通奸者,处二年以下有期徒刑。

    她那身为大学教授的父亲丢不起这样的脸,更会将失去徐志怀这个女婿的怨恨撒到她身上。他大约会一纸书信送进监狱,与她断绝父女关系,将她扫地出门。

    贺常君被抓,于锦铭必然会受牵连,还不知他的父亲能不能保下他,哪怕费力保下了他,也定然不愿意去保释一个祸害他小儿子的女人。

    或许这就是注定的结局……她是个荡妇,理应用这条贱命来洗刷丈夫损失的尊严。

    那,出来之后呢?

    苏青瑶不知道。

    她艰难地翻身,望向青灰色的石砖墙。它上头遍布白色的划痕,一道又一道,是从前那些被关押在此的女囚所留下的划痕,似字而非字,一如激烈的吼叫,字句不连贯,而响声震动天地。

    苏青瑶盯了许久,理智涨潮般重新覆盖了脑海。

    她想:现在攒下来的钱足够租下一个小阁楼,外加小半年的餐费,这足够支撑一段时间的开销。我有启明女学的高中文凭,可以试着去问问校对的工作,可以代写书信,当接线员或百货商场的接待员小姐,还有小学、初中的代课教师。不论如何,这是我自己做的决定,所以不管决定之后是什么,我都要学会去承担。

    思及此,她沉重的心也随之一轻。

    泪水也在无声中渐渐流干了。

    苏青瑶翻身,平躺在稻草上,闭上了双眼。

    她对自己说:事已至此,我愿意承担一切代价。

    第九十九章  此身终将何处去  (上)

    又过去两天,到第六天的晚上,屋外忽然响起的一阵脚步声将她惊醒。苏青瑶勉强从床上下来,瘫坐在地,见门缝里晃动着火烛的微光,越逼越近。

    牢门打开,看守留在门外,徐志怀与他点头示意后,接过一盏点燃的洋蜡烛。他进来,走到苏青瑶跟前,蹲下身,将蜡烛摆到她跟前。

    烛火同时点亮了两人的面容。

    苏青瑶看向他的丈夫,突然觉得他憔悴了许多,也许是因为下巴的胡渣没刮干净,是因为刀片钝了吗?她确实有很长一段时间,没给他去换新的剃须刀了。

    徐志怀也抬眼看她,瘦了一大圈,而且浑身脏兮兮的……她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

    都沉默着。

    良久的沉默。

    除去沉默无以相对。

    蜡烛不知不觉烧去了一寸,徐志怀才起身,双手插在西裤深兜。

    “姓于那小子被调查科带走了。”他嗓子低沉,些许的漫不经心。

    苏青瑶沉默,垂头盯着蜡烛的火焰。

    她饿得很,又头疼、心口抽搐,喘不上气,几乎说不出话。

    “姓贺的那个也是,我估计活不了。”徐志怀补充,居高临下地望向妻子。她躬身垂首,露出一截白皙的后脖,乌发垂落,快扫到他的鞋面。“你看,到最后还是我来保你。”

    她依旧不出声。

    徐志怀心里什么滋味都有。

    他唇微抿,似乎在嘲讽谁那般笑一下,又开口:“你往后打算怎么办?”

    苏青瑶竭力思考片刻,而后抬起眩晕的脑袋,轻盈且飘忽地同他说:“往后?往后我们要离婚了,是不是?”

    “我已经找过律师,等你出来,我会叫人把协议直接送到警察局。签完字,你我就再无瓜葛。”徐志怀垂眸,扫过她,彼此都是难以描述的神态。“这不就是你想要的?”

    “小阿七呢?”苏青瑶反问。

    当年是因为她的央求,徐志怀才雇佣了小阿七。

    “和从前一样,”徐志怀淡淡说,又像在暗暗告诉她,有她没她一个样,他优渥的生活不会为此受到丝毫影响。

    苏青瑶又问:“那……那我可以把我的书带走吗?”

    徐志怀听了,一种莫名的羞恼忽而涌上心头。事情已经发展到这般难堪的田地,眼前的这个女人为何还能装得如此无辜,小贱人、小贱人!他给过她机会,他不是没给过。

    “你有什么书?不是都扔了吗。”男人冷漠地嗤笑。“家里有什么东西是你出钱买的?”

    他来,或许心里的某一部分,还是期待看到她痛哭流涕地向他忏悔的。

    苏青瑶无力地笑一下,头又垂下去,心脏像被拧干的麻布衫,真要喘不上气了。

    “随便吧,”她始终跪在他跟前,“你说了算……”

    “不然?”徐志怀挪开眼神,抽出手,打西服的内兜里摸索出一支香烟。“苏青瑶,是你背叛了我。”

    他含住伶仃的细烟,点燃,衔在口中含糊地说:“你真该庆幸,现在是民国二十一年,不是光绪年,律法只叫你坐牢一年,而我对你也已经非常仁慈。”

    “是啊,现在是民国二十一年,许多事都比从前啰嗦了。”苏青瑶忍不住笑。“有议员、有总统、要搞选举,东边打西边,北边打南边,大家不裹脚,也不留长辫子了。要是光绪年,哪用找律师呢,你大可一纸休书将我赶走,或是再娶八房姨太太,生十来个胖小子,给你徐家开枝散叶。”

    徐志怀猛吸了一口烟,后槽牙咬紧着说:“原来在你眼里,我们四年的婚姻是如此令人作呕的东西。行,我知道了。”

    “我从没那么想过。”苏青瑶晃晃脑袋,珠大的泪水一粒粒落,话音很轻,她也压根喊不出声了。“我现在说的话,你大约一个字也不信了……但我曾经很在乎这段婚姻,甚至比你在乎的多。”

    徐志怀的烟在指缝中颤抖。“你在乎的表现就是和别人上床?苏青瑶,别撒谎了,有意思吗。”

    “正是因为我在乎,所以格外的恨。”苏青瑶在落泪。“我恨你,更恨我自己,恨自己那么没用,那么窝囊……是,你对我并不坏,与一些男人比起来,非常非常好。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你的付出,就是恩赐,是宠爱。而我为家里所做的一切,就是理所应当……”

    香烟紧紧地燃烧着,徐志怀弹走烟灰。“随便你,你非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这是事实。”苏青瑶咳嗽着纠正他,烛火摇曳,洋蜡烛在两人之间流泪。“就像你说的——和从前一样——我的存在与否于你而言并不重要,你只是结婚了,然后有了个妻子,能满足你的性,偶尔满足情感。离婚了,你还是会过得很好……”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顿了顿,手背擦了几下脸,继续说:“大概在我出狱之前,你就会再婚了吧,你很富有、也很迷人,轻而易举地就得到一个比我更年轻、更漂亮、而且不残疾的女人。她同样会跟你上床,为你操持家务——这就是事实。志怀,你从没爱过我,也瞧不起我,更不在乎我!”

    “那于锦铭呢?他给你什么了?他给你什么劳什子尊重、爱、尊严了?没有。他只是动动嘴皮子,拿你当消遣。他什么都没给你,但你就爱到非要跟他私奔。”男人话音到这里便止息了,心里却发疯似的往下想:闭嘴,苏青瑶,你就是贱的发慌,你苏青瑶骨子里就是贱女人,有男人来勾引你,你就洋洋得意会想出轨。

    “不,我对他,可能谈不上爱。”苏青瑶摇头。“他很笨,说好听点是重感情,明知贺医生是那个,自己是奉系的人,但还是要拉着他跑……只是——我、我至少他那里有存在感,我也想叫人在乎我。 那你呢,你爱我吗?志怀,四年了,今年是第五年,我们马上要离婚了,我要进监狱了,我依旧不敢确定这个问题的答案。”

    “够了!你现在一口一个我不爱你,纯粹是为了给自己开脱!你到现在了都不清楚自己犯了什么错吗?”徐志怀冷冷道。“我不爱你?我不爱你。我不爱你,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你跟于锦铭眉来眼去,不会在冒着炮火还带你去看医生,更不会……来这里。”

    香烟在指尖颤抖,他吸气,凑到唇边,猩红的火点猝然发亮。

    苏青瑶,难道在你眼里,我不会受伤吗?徐志怀险些要质问他,但自尊不容许他说出口,显得太窝囊。于是他反复地劝说自己,这个女人不值得,她轻佻、愚蠢、肤浅,是个彻头彻尾的贱人,他是看走了眼,这一切都只是个错误。

    “所以都是假的吗?你对我,我们——”一团烟雾吐出,模糊了男人的面容。

    他的嗓音低缓,显出些许孱弱。

    苏青瑶太清楚徐志怀未出口的话是什么。

    他想问:我们的四年婚姻、所组建的家庭、曾经说过的那些话……都是你的逢场作戏?

    不是,苏青瑶无声地比了个口型。

    如果都是假的,她又怎么会让自己落到现在这般田地?她大可以当个称心称职的结婚员,大把地花丈夫的钱,去拍卖行买最昂贵的珠宝,穿梭在社交场上,日日醉生梦死。

    而不是当了他四年的妻子,连捐给东北义勇军的钱都要一块钱一块钱攒。

    她是真的爱过他。

    但太迟了。

    这些话都来得太迟了……

    过多的悲伤一涌而上,堵在她的嗓子眼。苏青瑶心跳得厉害,近乎要窒息似的,她匍匐在他跟前,只颤抖地摇头、咳嗽,要把心肝脾肺全吐出来一般,她嘴唇颤动,没能说出话。

    “行。”他冷笑,哼出一声短促的鼻音,侧身往门外去。

    苏青瑶并没有力气追。

    她瘫坐在地,手臂搭在濡湿的稻草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呼吸。

    男人几步行到门关,出了门,又止步。

    门外昏暗的煤油灯光刻刀般将他的身影裁下。

    他冷冷一笑,自嘲且轻蔑地开口:“苏青瑶,你我夫妻四载,原是我误你青春。”

    说完,弹了烟灰,拂袖而去。

    第一百章  此身终将何处去  (下)

    徐志怀一口气走到拘留所的大门前,天黢黑,一粒星子也无,十足的闷人。乌亮的别克轿车停在门前的梧桐树下,大抵是瞧见雇主出来,司机冷不然发动引擎。

    轰轰几声,轿车笔直地掷出两道光柱,贯穿胸膛 。徐志怀下意识眯起眼,摸出烟盒,又点上一支。他浸泡在乳白色的光晕内,一连抽了好几口,意图压下心口那股空捞捞的滋味,可越抽越不顶用,反倒叫手脚虚软。

    罢了,男人朝前丢掉还剩大半截的香烟,踩灭它。

    他上车,汽车发动,行道两侧的路灯一段有一段无,眼前也一阵明一阵暗。忽而大片树叶的虚影袭来,拓印在他高耸的颧骨,原是开进了租界,两侧的路灯与霓虹灯连绵不绝。

    离魂似的回了家。

    佣人讲家里来客人。

    徐志怀脱去大衣,进了客厅,见到翘着二郎腿靠在沙发上,右手拿着倒威士忌的酒杯,正嬉皮笑脸逗着小阿七的男人,愣了愣。

    “你怎么来了,有事?”徐志怀问。

    “徐霜月,你三年没见老朋友,见面第一句就这个?”张文景耸肩。“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

    徐志怀没吭声,只狐疑地盯着他。

    和沈从之一样,张文景也是徐志怀在南洋大学的老朋友。他是上海人,父亲是银行家,毕业后直接去了交通部路政司,干了四五年,后来一路升到交通部次长,又被调任,去了行政院当秘书长。当年徐志怀结婚,他与沈从之一起来婚宴,坐同一桌。

    张文景仍笑着,指一下对面的沙发,示意他坐下。

    “听说于家那个混血小少爷,跟间谍扯上关系,被调查科抓走了。”男人语调偏高,前后鼻音不分,听起来滑溜溜的,极容易脱手。“我还听说,有个女人跟他一起被抓。”

    “有话直说。”徐志怀也翘起腿,两手交握放在膝前。

    “我可是在关心你。”张文景懒懒道。“于锦城早我一步出发,现在估计已经到调查科了。有他在,混血小少爷估计能保下来,毕竟他于家也是真刀实枪拼出来的家底,多少要给点面子……怎么样?要不要我趁乱再去参他们一本?”

    徐志怀瞥他:“你就不怕跟奉系闹矛盾?”

    “哦,还没跟你说。”张文景的坐姿直了些。“正如你所料,那位少帅可能要暂时下台,跑美国去避避风头,平息一下国内压力。”

    “这么快?”徐志怀蹙眉。“我还以为他跟委员长亲如兄弟,好得能穿一条裤子,起码能扛个一年工夫,到明年的九十月。”

    “总要给个交代。”张文景胳膊肘撑在沙发的靠手上,手指提着矮口的玻璃杯,来回摇晃。“日本人迟早要攻打热河。如今屯扎在那里的东北边防军与民间义勇军,兵力约二十万,辽宁的关东军,兵力十多万。二十万打十万,再输,就册那该打到长城脚下了。霜月,上回在长城开战,好像还是清军入关?”

    徐志怀颔首。

    “手里没枪没炮,又要打不打,含含糊糊。”张文景道。“这种状况,再加十万兵力,也是要输。”

    徐志怀沉默片刻,低微而漫长地叹了口气,叹道:“局势这般坏。”

    “满洲国都建了有半年多,你说这个。”张文景冷冷笑一声。“你虞伯支持委员长上台,我爹把我往交通部送,不都是想叫商人在财政上有点发言权。结果?”

    徐志怀听着,从怀中取出一支香烟,递给对面,自己也拿了一支。各自点上火,徐志怀挪近了烟灰缸,张文景则直接点在没喝完的威士忌里,黑灰飘落,默默无言,配上幽寂的深夜,更显沉闷。

    徐志怀手腕横在沙发扶手上,没怎么抽,任由火星蚕食着烟丝。

    “文景,我已多年不谈政治,对各类主义也是避而远之。你是知道的。”徐志怀嗓音低沉。“从五四到现在,十三年弹指一挥间,改变了许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改变。”

    “我懂。”张文景叹息,放下了漂浮着一层灰烬的酒杯。“不过是苟全性命于乱世。”

    “所以这七八年来,我唯一想做的,就是过好自己的日子。专心发展实业,娶妻生子,有一个温馨的家庭……去努力握住点什么。”徐志怀说着,手逐渐收紧。“可事实并非如此……并非如此。”

    “看来我打听到的消息是真的。”张文景沉下脸。“难怪你同于家不对付。”

    “从之回四川前来找过我。”徐志怀垂眸,肉粉色的指甲盖轻柔地弹动香烟,恰如蝴蝶挥舞羽翼。“他说,我与他都是失败的人。”

    “从之这人最丧气,你少听他的话。”张文景摆手。“他家没后台,刚进交通部就被调到路局当工程师,一干三四年,我说找人托关系帮他调出来,跟我待一会儿坐办公室,他还不肯。这下可好,回奉节教书去了。”

    “我倒觉得他说的不错。”徐志怀轻笑,宽厚的肩膀一抖。“文景,我今年三十岁了,已无父无母。实业搞了七八年,国货做了五六年,市场依旧乌烟瘴气。现如今我的家庭……我的家庭,就像我的事业一样,曾是我引以为傲的东西。”

    “霜月,你别想太多。你就当她是个臭婊子、万人骑,随便来个花花公子就被勾走了!”张文景紧皱着眉头,将还在燃烧的烟蒂扔进酒杯。“天底下女人那么多,你找不到一个称心的?凡事向前看,懂事的女人多的是。”

    对面人骂得挺难听,徐志怀倚着沙发,不知说什么,便再度陷入沉默。他倒也不是没话说,只是此时此刻,说什么都不合时宜,索性什么也不说。

    他盯着在指尖灼烧的火星,忽而想起母亲离世前,曾拉着他的手,叮嘱他一定要照顾好家里,收一收坏脾气,他是成了家的男人,是一家之主,是顶梁柱,不能再由着性子做事。徐志怀记下了,也觉得自己做到了,可结果还是——

    张文景见他神色不对,随即止了声息,转而问他:“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找了律师起草离婚协议,”徐志怀低声道,“她现在人在拘留所。”

    “大概判几年?”

    “两年,少的话可能半年。”

    “便宜她了。”张文景嗤笑。“要不是于四少和间谍牵扯上,自身难保,她没准早跟人家双宿双飞了。你不抓紧时间疏通关系,让她蹲个十年八年,竟然还有空在这儿悲春伤秋?徐霜月,你疯了吧。”

    徐志怀摇头,说:“我只是不明白。”

    张文景静候下文。

    “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徐志怀叹息似的说着,心脏快要沉到胃里,绞痛。

    四年了,他与她同床共枕、朝夕相对,自以为了解她……直到现在。倘若她真的如张文景所说,是个彻头彻尾的婊子,那他这四年所感受到的一切,所度过的时光,都是假的吗?要是那样,还有什么是真的?

    他不明白。

    香烟越烧越短,直到烟蒂快烧着手指,他方如梦初醒般,摁灭了烟头。

    “算了,也无所谓了,”一声微微的叹息过后,徐志怀的声音重新变得冷硬,似是强逼着自己不去想这件事般,又糊弄自己一句,“先这样吧。”

    说完,他抬起手腕,将压弯的烟头丢进烟灰缸。

    屋外突然传来一阵沙沙的响声。

    张文景不由向窗外看了一眼。

    下了两场雨,天气骤然凉了,一阵冷风吹过梧桐,落叶飘零,如同破碎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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