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 百年一瞬
跳舞会散场已是后半夜,两人从山腰下来,走回到停车的地方。徐志怀为应酬喝了好几瓶酒,回程便由苏青瑶开车。到家,屋里亮着灯,原是佣人们也刚狂欢回来。他们帮忙将徐志怀扶到卧室,下来,苏青瑶与他们道了晚安,也回了卧房。
洗过澡,苏青瑶上床。
徐志怀靠过来,环住她的腰。
“玩得开心吗?”他问。
“嗯,”苏青瑶应,“唯一可惜的是香港的冬天,没什么冬天的感觉,看多了广告画,总觉得圣诞节应当下雪。”
徐志怀听她这样说,便提议:“那我们去纽约,怎么样?”
“纽约?什么时候。”
“等你放假,”他说,“也就半个月了。”
“好。”苏青瑶答应下来,又问。“要叫沈先生和小玉一起吗?”
“沈从之应该不会去,他的聪明劲全在这上头,”徐志怀垂头,下巴蹭着她颈窝。“你要是想问,也可以问问看。”
苏青瑶觉得痒,耸起肩,挣出他的怀抱,继而一翻身,由卧改趴,压在他胸口。
徐志怀摸摸她的后脑,冷不然玩笑道:“如果我们有孩子,肯定会比沈从之的聪明。”
“为什么,因为你觉得自己比沈先生聪明?” 苏青瑶边揶揄,边想他今晚一定是喝醉了。“这可不一定的,他也可能是个傻子。”
“不会。”他的口气十分笃定。
“万一呢?我是说万一。万一他是个笨蛋,你怎么办?”
徐志怀笑一下,反问:“能有多笨。”
“考试永远倒数第一,上不了中学,得靠你捐款,才能勉强混个大学文凭的那种。”
“那就倒数第一,”徐志怀说,“只要身体健康,为人良善,从不作奸犯科,且有一门谋生的手艺即可。”
“即使他谋生的手艺是做贩夫走卒,你也不会厌恶他,觉得他丢了你徐家的脸?”
“不会。”
“真的?”
“真的。”
“说话算数。”
徐志怀垂眸,见她小脸紧绷,不由低沉地笑了声。
“那拉钩?”说着,他覆上她的右手,小指钻进指窝,轻轻一弯。
苏青瑶笑了,与他拉钩。
松开手,鸭蛋青色的纱帘后,忽而响起一阵沙沙声,原是下起毛毛雨。
苏青瑶侧躺在他怀里,听着绵绸的雨声,忽而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她想起南柯太守淳于棼梦入蚁穴的故事,合上眼,也像活在了梦里。恍惚中,他们如约去到纽约,遭遇大雪。鹅毛似的雪花直往旅店的阳台扑。他在那里向她求婚,她同意了。回来筹办婚礼,因为第一次太仓促,第二次就很庄重,光是向法国函购的头纱面料就有七八张单子。
可能因为路程太远、随信邮寄的东西太多,谭碧的信三月初才寄到她的手中。苏青瑶收到后,当天便回了一封很长的信,并随信寄了新到的塔夫绸面料,方便她做夏装。然而没等到她的回信,内战就起来了,大陆又乱成一团。苏青瑶不停写信、寄信,徐志怀也帮忙多方打听过,却一点音讯也无。
也是在这时,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徐志怀便在太平山的山顶物色了一栋新房。
孩子出生那年,内战正焦灼。虽说没蔓延到香港,但抗战的血腥记忆犹在眼前,才短短一年功夫,又打仗,免不了人心惶惶。海岸那头的硝烟吹到了这头,涂抹出一个灰黑的世界。苏青瑶伏在晕黄的灯光下,看襁褓中的婴儿。他安睡在奶白色的婴儿床,头顶有一点黑发,粉色的嘴嘬着攥紧的拳头,身上穿的是她亲手缝的小衣裳,豆绿色的婴儿服,衣摆绣着一只长耳兔。她本来以为会是女孩。拿破仑“咪咪咪”得跑过来,苏青瑶笑着抱起它,揉搓着脸颊,暖灯下便多出三种新的花色。
昏沉沉的世界,好像只有这里是彩色的。
苏青瑶起先管孩子叫煎包,因为她喜欢吃煎包,而他和她一样生得很白,还是圆圆脸,后来她翻了许多古书,最终取名明荐,出自一首早春的祭祀诗,“莫量匪币,莫嘉匪玉。明荐孔明,神光下瞩”。
好在这场战争不是下一个八年,它只有三年。三年之后又三年,苏青瑶从讲师升副教授,但想再往上升职称,教员本人最好是博士,而且得有留洋背景。于是苏青瑶向哈佛大学提交申请,攻读博士学位。
归来,依旧是教书。
太平山山腰的那间公寓一直保留,苏青瑶常请女学生来此作茶话会。有学生戏称那里是大观园。苏青瑶颇不赞同道:“大观园的女儿在大观园,这里应当是镜花缘里的女儿国,女儿们要出去做政客、学者与大企业家了。”也正如她所寓言,年轻的姑娘们叽叽喳喳,在这小小的“女儿国”里来了又去,化作飞鸟,散到各处。
她的年纪便在着轮回中一圈圈增长。
待到南柯梦醒,苏青瑶再睁眼,是在书房的丝绒躺椅上打了个盹。她瑶翻身坐起,抚一抚鬓角,一根脱落的白发卡在指甲缝隙,被带了下来。南柯一梦二十年,而她这一晃神,年岁如柔腻春水般从指缝流走,一流就是三十多年。
再也没有民国历,如今只谈公元历。
公元 1980 年,苏青瑶的书房外响起了敲门声。
徐志怀开门,说,明荐来了。
苏青瑶点点头,挽着他,一同下楼。
明荐正等在客厅。徐志怀见到他,背起手,最后交代了一遍注意事项。此番苏青瑶受文联邀请,以学者身份回访大陆,兹事体大,含糊不得。这不仅关系到他们一家,还关系到香港跟大陆未来的发展,是一个信号弹,一个破冰的奇迹。徐明荐站在跟前,被训得点头如捣蒜。苏青瑶听到实在忍不住了,打岔道:“好了好了,少搭理你爹,他什么都要管。”
临出门,徐志怀又喊住她:“等一下,”。
他去衣架取下一条宽大的深棕色围巾,包住她的长发,围住瘦削的肩膀。
“路上小心。”他温声道。“我在家等你回来。”
苏青瑶握住他的手,以贴面吻作告别。
飞机航行三个多钟头,落地上海。
负责接机的是一位姓张的女同志,短发、方脸,戴圆框眼镜,穿灰色干部服。
他们被安排入住和平饭店,刚歇下,张同志便敲响房门。她用圆珠笔在机关统一发放的稿纸上划线,向苏青瑶解释此次的行程:今晚六点半举办接风宴,明日上午游览外滩,下午有座谈会,后天是会见学界领导,观看文工团演出。接下来两天用于探亲访友,这项主要是去宁波祭拜徐志怀的父母,苏家在合肥的祖宅早已经拆光。然后要去南京,在南京大学做演讲……徐明荐陪在一旁,与她确定具体事项。
苏青瑶靠在沙发,默默听。
待他们谈完,苏青瑶直起腰,轻声问:“对了张同志,先前我写信 拜托你们的那件事……”
“啊呀,苏老师,真不好意思,您要找的那位谭小姐,我们帮您到处打听过了,实在是没有线索。”对面人说着,摘下眼镜。“不过我们根据您提供的信息,翻看了上海市妇女劳动教养所档案,在 52 年的登记表里倒是有个叫谭碧。根据记录,她是被分派到了纺织厂工作,不知道是不是您要找的那个。”
对于这个结果,苏青瑶早有心理准备。
毕竟是七十来岁的人,死生不过一瞬的事。
“辛苦你们了,”她温声谢过对方,又低头从手包内取出一封信笺,递到跟前。
“苏老师,您这是——”
“这次回来,不是有好几家报社要报道,我想,她要是还在,说不准能看到报纸上新闻。”苏青瑶解释道。“万一她找到报社,请帮我把这封信交给她,可以吗?”
张同志点头答应。
之后的几天,苏青瑶照着行程单,按部就班地走着。地方还是那个地方,土地上的人与物却全然换了面貌。她看着生活了十余年的上海,听陪同人员介绍,这里是哪里,那里是哪里,胸口弥漫着一种温暖的荒凉。人世间的事,总叫人意想不到。谁能料到,她当年离开这里是为了工作,结果回来,竟成了侨胞。后来陪同人员说起这里未来要如何发展,预备开放什么政策,苏青瑶不由望向明荐,他笑着朝母亲努了努下巴,心知这是醉风之意不在酒。
第四天坐火车去宁波。祭拜完徐志怀的父母,苏青瑶让明荐拿塑料袋装点泥土,这样将来他父亲去世,入葬时,好洒在他身上。徐志怀当了一辈子的宁波人,不能以香港人的身份死去。明荐依言照做。
当天下午抵达南京。
一辆红旗汽车正停在火车站出口,他们上了车,驶向旅店。正值晚秋,苏青瑶望着车窗,眼前一片金、一片红、一片绿,驶入大路,郁郁葱葱的林木被灰瓦的房屋挤开。着蓝衣、灰衣、黑衣的市民骑着自行车,手指拨动车铃,从眼前划过,抛下一串“叮铃铃”的响声。她看着,想起自己从前在南京活动,也全靠自行车。
想到自行车,自然会想起金女大。
吴校长还在世,就是身体不大好,毕竟九十岁了。苏青瑶来之前就托人给她带过一封短信。她这一生爱护过太多学子,年龄又大了,几乎不记得自己还有这么一号学生,但听说她学术有成,甚是欣慰。而华小姐,苏青瑶在美国读博士的时候,打听过她墓地下落。听说葬在密歇根州的一个小镇,苏青瑶独自驾车去那边探访了好几次,都没能找到。
一路想着,抵达招待所。
放了行李,苏青瑶看时间还早,便让明荐出面,去问问能否抽空去一趟金陵女子大学。张同志听后,立刻给上级拨电话。得了首肯,她喊来司机,开车往宁海路去。金女大如今与金陵大学、国立南京大学的一部分合并,改称南京师范学院,范围较之从前大了许多。他们走过窄道,来到一幢小楼。深秋的冷风吹拂面庞,苏青瑶仰头望着它,想,如果没记错,这里曾经是她们收容难民的地方。
楼里传来用力的读书声,极大,极响亮。
绕过它,便是学校的档案室,窄门紧锁。
张同志见状,找来校工帮忙,打开了房门。恐怕有七八年没人来了,四处堆满灰尘。校工在里头翻翻找找,寻出一本皮质封面的老相册。徐明荐接过,悉心拍去灰尘,递给母亲。
苏青瑶打开,一页页翻过:历任校长的照片,教职工合照,校运会,舞蹈课,话剧表演,毕业典礼……里头没有一张有她的存在,但又好像处处有她,因为她也曾这样在这里生活过。
然后她看到了那张合照。
——摄影师拍着胸脯说十二月中旬一定送来的合照。
在南京陷落之前。
在紫金山燃烧之前。
时间以其独特的方式,在历史上同时镌刻了所有生者与死者。
苏青瑶眼中泪花闪动,似一只活在夏末的寒蝉,不断扑打羸弱的翅膀。她合上相册,离开档案室。恰逢一堂课结束,电铃抽搐着发出喊声……苏青瑶有如触电,在这紧促的铃声中,潸然泪下。
放课的青年人拎着书本大步走过。
他们不知这位老妇是谁,又因何事泪流,只是觉得奇怪。
徐明荐连忙跟出来,一手抚着母亲的背,一手合上相册,轻声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先回去吧,有空再来。”张同志也适时递来手绢。苏青瑶擦擦泪,点头,坐回车上。
用过晚饭,苏青瑶想出去散步,顺带思考一下演讲稿。徐明荐听了,正要去拿外套,跟着一起去,却被苏青瑶阻止。她说她想独自静静。徐明荐不肯,怕她出事。苏青瑶调侃道,我没老到那个地步,这份孝心还是留给你爹吧,他才是到了要老年痴呆的岁数。
出门,行道路上满是金黄的银杏叶,她小心地踩在上头,缓慢地走、走……直至精疲力竭,她回头,才发现自己真的已经走了很远很远的路……
她想她知道演讲要说什么了。
回到招待所,苏青瑶打开笔盒。
里头放着一枚随身携带的印章,早已用手打磨得无比圆润。
她取出纸笔,写:同学们,我今天要与你们谈谈娜拉,她是挪威作家易卜生笔下的一个人物……笔尖沙沙作响,关于过去,也关于未来。
正在写结语:
呐喊之后是彷徨,彷徨之后是呐喊,周而复始。
所以这个世界总会有娜拉,而娜拉总是要走的。至于以何种姿态关上那扇门,娜拉走后又会怎样,死去、归来、永不回来……以上,需要你们自己解答。未来的青年应当比过去的青年更有知识,倘若一个百年不足以找到答案,还会有下一个百年。相信你们会做的比我们更好。
未来是属于你们的。
招待所的电话铃突然响了。
苏青瑶停笔,接起,听筒那头传来一个带笑的男声。
“喂,听得见吗?”
苏青瑶觉得那音色有几分耳熟。
她头稍侧,以老年人那独有的缓慢而轻柔地声调回复:“听得见。请问是哪位?”
“是我,于锦铭。”
苏青瑶愣住了。
一种难以形容的情绪,层层浮上心头,唏嘘、感慨、欣慰……每样都有一点,但每样都不是。听筒里,响着电流的滋啦声,富有节奏的细小噪声,从耳畔跳跃到眼前,一根根波动的细线,化作岁月的长河滔滔逝去,湮灭,露出河床早已打磨圆润的卵石。
“啊……是你啊。”她微笑说。“你是怎么打到这里来的?”
“报纸刊登了你回访大陆的报道,”他说。“我看到后,托熟人向文联打听了一下,然后就要到了旅店的号码。”
“原来是这样。”
她笑着询问起他的近况。
他说:三年内战,三年抗美援朝。六年的仗指挥完,退居二线,起初在北京生活,之后被派去莫斯科学习,可惜没过多久,咱们跟苏联搞不好了,就回来。接着受上级指令,被调派到新疆待了几年。后来完全退休,就回到哈尔滨休养,现在是北京、哈尔滨两头住,住北京的时候多一些。
“你呢?这些年,过得还好吗?”他也问她。
苏青瑶告诉他,她一直在香港大学教书,从讲师教到教授,期间结婚、生子,她独自前往美国留学,攻读博士学位,参与筹办妇女基金会……于锦铭低低应着,并不感到意外,报道对她的身份介绍的很详细。
待她讲完,他顺着话头说,两岸闭塞太久,不知道能不能买到她写的书,可以作为收藏。紧跟着又玩笑道,算了,买来了也看不懂,只能放在架子上当装饰。苏青瑶便说,如果他想要,可以留个地址,等她回香港,托人带一本回深圳,再从深圳寄给他。于锦铭却说,不用了,十有八九不会看,何必去操那个心,太麻烦。苏青瑶点点头,说,也是。
“对了,这次回大陆,会来北京吗?来了,我请你吃饭。”
“恐怕不行,行程是提前安排好的,陪同人员每天都要向上级报备。”
有一阵短短的沉默,大概两秒。
然后他爽朗地笑道:“太可惜了,等下次吧!有机会再见。”
她微笑地重复:“嗯,有机会再见。”
扑噜一声,她挂断电话。
一段传奇就此结束。
年鉴
1903 年 徐志怀出生于浙江省鄞县
1909 年 谭碧出生于江苏省苏州吴县
1911 年 贺常君出生于黑龙江省呼兰县
1912 年 中华民国建立
8 月 于锦铭出生于黑龙江省哈尔滨
11 月 苏青瑶出生于安徽省合肥县
1919 年 五四运动
1925 年 五卅惨案
1927 年 北伐军占领上海
1931 年 九一八事变
9 月 26 日 上海抗日救国会组织 20 万人游行
1932 年 一二八事变
11 月,中共地下党联络员贺常君被捕入狱,当月于上海龙华英勇就义。
1933 年 3 月 热河沦陷,东北全境沦陷,张学良引咎下野
1936 年 12 月 12 日 西安事变
1937 年 卢沟桥事变
8 月 淞沪会战打响
11 月 12 日 上海沦陷
12 月 13 日 南京沦陷
1938 年 武汉会战
1945 年 9 月 2 日 中国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取得最后胜利
1946 年 6 月 人民解放战争开始
1949 年 10 月 1 日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
1950 年 《婚姻法》颁布
1972 年 香港颁布《婚姻改革条例》
1977 年 谭碧于上海去世,享年 68 岁,其全部遗产归于养女谭青青。
1980 年 受文联邀请,苏青瑶携独子徐明荐回访大陆,途径上海、南京。
1986 年 原空军上校于锦铭因身患癌症,抢救无效于黑龙江省哈尔滨市逝世,享年 74 岁。
1997 年 7 月 1 日 香港回归
12 月 香港知名实业家、前香港总商会副主席徐志怀在香港因突发急性心肌梗死,不幸逝世,享年 94 岁,葬于香港将军澳。
2008 年 3 月 原香港大学中文学院教授,南京大学讲席教授苏青瑶因呼吸心跳骤停于香港逝世,享年 96 岁,合葬于香港将军澳。根据遗嘱,她将名下大部分遗产用于建立助学基金,为经济有困难的女学生提供生活津贴。
5 月 5·12 汶川地震
8 月 北京奥运会开幕
在真实与虚幻之间,他们存在。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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