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零一章 十七年中多少事
辞别沈从之,她带着包好的相片走出公寓。
渐日晚,目及所至处一片酱紫。
她坐上车,日暮的凉风起来,吹得一乘无轨电车滑过眼前,留下一串叮叮的尾音。发动汽车,迎风驶入亚厘毕道,漫天晚霞燃尽成灰。路灯逐一亮起,她踩下油门,绕过欹斜的青山,驶过浩瀚的碧海,来到铁门前。
汽车停在路灯旁。
苏青瑶不着急回家,而是打开零物房。这里放着一盒火柴与一包开封的纸烟,是徐志怀留下的。她取出香烟与火柴,摇下车窗,靠着皮座,点起来默默地抽了。
火光在唇间闪烁,一亮一暗,仿佛快要结束的信号灯。
她不该爱他的。
她想。
也不该和他在一起,因为从前那些事。倒不是怕他变脸,徐志怀不是那样的人。他有许多气得叫人跳脚的地方,但这点不在上面,苏青瑶很了解。她犹豫的更多是未来可能面对的外界的窘境,曾在武汉遇到,又在重庆遇到……当初离开那个家,苏青瑶想:我要看看究竟是这个世界正确,还是我正确。可岁月并没有判定她对,也没有判定她错。她得到了许多东西,同样也失去了许多……
她的理性告诉她,她人生的最佳选择是躲藏起来,做一个彻底的独身女性,对过往缄口不言,养几只和拿破仑一样可爱的小猫,白天教书育人,傍晚往口袋里塞满糖果,送给过路打闹的孩子们。
然后默默地老,默默地死。
那样的生活没什么不好——自由自在,谁也管不着她,她也不必为谁负责——她可以接受,也能够适应。
苏青瑶吐气,胳膊横到车窗外,看烟雾融化在蜜糖般粘稠的灯光中。
她望着,倏忽想起一个夜晚,也是冬日,床头开着小小的琉璃灯,照在床铺,恰似一块凝固的麦芽糖。徐志怀搂着她,已然睡熟,她在他枕边,靠在胸口,默默地掉眼泪。早忘记了为什么哭,总归是因为什么事又触碰到了这段婚姻里那微小的痛楚,感觉委屈。泪水湿了棉布,徐志怀被扰醒,睡眼惺忪地问她怎么哭了。她说是因为上床的时候不小心撞到脚趾,很疼。这明显是扯谎。他叹气,掌心擦着她的脸蛋,埋怨:“这点小事也要哭”,又抚着后背问:“要不要请医生?”
苏青瑶不答话,只抽着鼻子,不停摇头。
徐志怀便又叹了声,道:“我该拿你怎么办?”
她此刻也想反问他这话:我该拿你怎么办?徐志怀,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烟头积攒了一截香灰,苏青瑶轻轻点走,将脸深埋进臂弯。
从前的一桩桩旧事转回到眼前。
温存的断片,一闪一闪地在脑海播放出来了:合肥的古树,西湖的雪;铁罐里的牛奶糖,餐碟上的拿破仑蛋糕;卧室翻飞的窗帘,浴室的马赛克瓷砖;水榭戏台上唱越剧的小生与花旦,她闲来无事题词的桃花扇,被他要走装点办公室的书法长卷;旧式的梳妆台,摆着花露水的玻璃瓶,口红的金属管,装痱子粉的纸盒,她扬起手,故意把香粉拍进他的咖啡……苏青瑶禁不住微笑。
也不知道为什么,都这么多年了,她还惦记着那些。
零零碎碎的,渗透了她的生命,纠缠了她半生。
可活在这个大时代,一个人耗尽力气,能握住的也就那么三两样零碎的物什。
“叭——叭——”远处响起尖促的喇叭声,是最后一班公交汽车驶过浅水湾。
苏青瑶回神。
夜已经很深了,她决定不再继续想下去,于是掐灭香烟,下车。
深夜的草地是一片平静的黑海,空气弥漫乳白色的光雾,月亮嵌在云影中,只一半,玉璧也只有一半。她朝那栋老屋走去,想起第一次淞沪会战,他说要是日军打到上海,他就带她到这里避难。后来战火蔓延,它却奇迹般的挺过了炮弹,始终伫立在这里,直到现在,一个与从前几近完全两样的世界。
她来到门前。
三楼有一扇明黄的门窗,应当是书房。苏青瑶拿出钥匙开门,佣人大多歇下,客厅静极了。她放下皮包,上楼,轻轻拧动把手,进到书房。一扇光亮的屏风立在眼前,隔绝了视线。她走近,黑漆的屏面倒映出她模糊的面容,是一个清瘦的女人,仔细看她的眼尾,隐约生出了几道细纹。
年华似水般流去了,从彼端到此岸,全然一片废墟了,残存的,唯有屏风这头与那头的他与她。
苏青瑶缓步绕过屏风,走到他跟前。
徐志怀抬头,方框眼镜顺着鼻梁往下滑了一点。
“回来了,”他起身,低头掸一掸绒线衫,“怎么这么晚?”
“沈先生让我给你带照片,翻相册耽误了一会儿。”
徐志怀点头,牵起她的手,将她拉到身边:“累不累?”
“有一点。”
“浴室给你烧好水了,早点休息,”他说。“明天好像又是早课。”
“上午第二堂,也没那么早。”苏青瑶平视低头的他。
那一刻,她突然明晰了。
害怕什么呢?她早就不是从前的她了。要是想走,明天就可以走,她的账户里有存款,港大的教职工宿舍也已经修好。哪怕有天,港大因为她的过去解雇她,她也不怕。她有头脑、有文凭,有手有脚的,肯定能找到新工作。除此之外,她还有老师、有朋友,有谭碧,有全天下最可爱的小猫——拿破仑。
她来这里,只因为她想。
苏青瑶凝望着眼前的男人。
嘴唇翕动,欲语泪先流。
“怎么了?”徐志怀一下乱了,两手托起她的脸。“发生什么了?”
苏青瑶不言,踮起脚,手臂兜住他的脖颈。她的额头抵在他的肩膀,脸埋入颈窝。头顶的吊灯穿过梅瓶内拥挤的花束,灰影倒映在女人雪白的手臂,左右颤动。
泪水湿了脖颈,徐志怀弯腰搂住她,鬓角挨着她的发顶。“好了好了,不哭了,沈从之那小子跟你讲什么了?和我说好不好?你和我说。”
要说的太多了。
错位的相遇,新旧的矛盾,在革命之路上的分歧,漫长的抗战,始于她十六岁、终于二十一岁乱梦似的婚姻,夹在其间的忽视、背叛、贬低、欺瞒,互相伤害,曾经所有的一切……这一切。
最终,她说:
“太好了,志怀……我们还能遇见。”
徐志怀震了一震,后脊先是一紧,又缓缓地松下来。
“怎么想起来说这个。”他温柔地问。
“就是突然想到了。”她闷声答。
徐志怀没说话,搂她搂得更紧。
过了好一会儿,他开口:“瑶,其实我没想过还能和你在一起。”话音很沉,往她的心口压。“打仗,你一个人在南京,又过去那么多年,再加上从前的我、我……总之就是不可能了……所以这些年,我只希望你能活着,如果命运眷顾,最好能和你见一面。就这样。没有别的了。”
苏青瑶听着,湿涔涔的脸往更深处埋。
一点窒息的感觉。
她低声的,有些许哽咽地说:“我也是这样想的——不应该,也不可能。所以想着,能见一面就好了,知道你还活着,把欠你的支票还给你,然后就……就……”
“我明白,我明白。”他轻轻拍她的后背。
过了一会,他又说:“瑶,我希望你幸福。”
像被冻住手脚,苏青瑶霎时间僵住在他怀里。慢慢地,似乎有股热流从心口逆流到鼻腔,她搂他的手臂逐渐软下来,两行泪顺着脸颊,无声地流到他的衬衣,一串串的。徐志怀用手去接,怎么都接不尽,浑身湿透了,因为她。
“这么爱哭,是脸上装了两个水龙头?”他带了点笑音说。
苏青瑶闻声,手肘用力推了下他的腰。
但他没被推走,反而更低地弯下腰,环抱住她的肩。
“不哭了,好不好?眼睛哭肿了,明天学生看到,要议论的。”
苏青瑶不答。
她垂着脑袋,终于痛痛快快地哭了出声。
第两百零二章 春帆楼下晚涛哀
怕她眼睛哭肿,徐志怀去浴室拧了条热毛巾,折回来,顺路倒了杯温水递给她。苏青瑶靠着软枕,啜饮几口,又取过毛巾敷在眼睛上。徐志怀侧身坐在床边等。两两对坐,谁也不说话,只听墙上的时钟滴滴答答地响,多像在落雨。
不多时,毛巾温冷,苏青瑶暂且将它搭在床头柜。
额前几缕碎发散落,徐志怀伸手替她掠了上去。
“现在可以告诉我,沈从之究竟和你聊什么了吧。”他放下手,问。
苏青瑶低着脸,顿了顿,抬头。
她看向他道:“他给我看了你大学时的相片,里头有一位姓周的先生……沈先生说是你的挚友。”
“沈从之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还调嘴弄舌的。”徐志怀明显哑了下,而后颇不自然地问:“就这样,还有吗?”
“还讲了张先生帮你张罗相亲的事。”苏青瑶补充。“说你那段时间见了很多姑娘,险些要跟其中的一个订婚,幸好他及时打电话来,骂醒了你。”
徐志怀垂眸苦笑一声,没说话。
钨丝灯泡下,睫羽覆盖了眼帘,镀着半圈淡黄色的弧光,似夏夜观雨,雨丝成帘挂在屋檐。
苏青瑶看着他,百般滋味沉在心头,因为他,也因为自己。
她肩膀稍微前倾,指尖有一丝颤动地抚上他的面庞,唤:“志怀。”
徐志怀反握住苏青瑶的手。
“讲起来很麻烦,毕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他四指朝内摸,扣在掌心。“要听吗?”
苏青瑶点头。
“我怕我话太多。”
在他看来,话太多也不够男人。
“不会,”苏青瑶道。“我想听你说。”
徐志怀听闻,眉间的纹路细微地向上牵动,应是在思考要从何说起。好在此次的相顾无言仅片刻,他松下手臂,交握的双手横在两人间,两个人也只有这一拳的距离。他缓声开口:“率典是我……最好的兄弟。”像倒抽一口冷气,徐志怀握她的手,忽而有一点紧。但不过一瞬的工夫,他放松,话口也随之松弛下来。
他从和周率典相遇开始说,告诉她,他们是在上海备考时认识的,因为他,他才认识了沈从之,等到考中交大,张文景才加入进来。四人是舍友,当时正值新文化运动,他们也和其它的青年一样,响应五四号召——集会、游行,办报刊,发传单,排演文明戏,组织罢工,手挽手蹲拘留所……周率典是他们中最积极的那个,但凡遇到集会,就会去帮忙举旗。而他跟他的关系最为要好,所以常去帮忙,也曾与他无数次彻夜长谈民主、自由、革命、新中国等诸如此类的事物。
但……
“但在我看来,这种热闹不过表象。”徐志怀道。“当游行队伍散去,中国依旧是那个中国。一切都没改变。”
苏青瑶听着,将另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手背。
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重新讲起来,简直像在拍厚棉被的灰。那些陈旧的字句在灯下飞扬,呛得人喉咙发痒。徐志怀咽一咽嗓子,继续说。三言两语,时间拨回到民国十四年。那年春天,上海学子组织示威游行,抗议日商枪杀中国劳工。周率典执意要去,他不同意,两人大吵一架。他冷笑着诅咒他快去死,用死来证明自己的正确。结果一语成谶,第二天,他真死了,被英租界捕头射杀,横尸街头。
而他只草草在医院看了一眼,之后也没去送葬。
因为——逃避。
对她、对周率典,都是出于这个原因。
他畏惧自己所拥有的情感。
徐志怀停住,没再说下去。
他抬头,侧一侧身子,朝内坐了些,双眸也因此曝露在灯光下。眼尾下垂,眼珠靠上,黑镜子似的瞳仁。苏青瑶与他对视,在里头看到了倒映着的自己。她舌苔发苦,急迫地想说些什么,然而此刻不论说什么宽慰的话,都会显得像空言。呐喊过后是彷徨,他们都曾深切体验过。因此她端坐在那里,沉思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说话,只将握他的手紧了紧。
“我知道,你从前一定很怪我。”徐志怀忽说。
两人离得那样近,吐息随着话音,湿了眼下那一小块肌肤,似落泪而无泪。
苏青瑶屏息,摁住心门发抖的小铃,不叫自己三十来岁了,还哭了又哭。
她眼眸微微睁大,应一声“嗯”,又低眉,苦笑道:“你也恨过我。”
“不,不完全是恨。”他说着,垂下肩,额头因此挪近。“更多的是……慌。”
苏青瑶视线最上端晃出淡灰色的虚影,像是他的额发。
她的心突突往上跳,抬眸,抿唇笑道:“我从前以为你这样的人,永远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还是会的,只是比较少。”徐志怀说,声音像进水的唱片。“从之说的不假,我那段时间的确见了很多人,想要尽快再婚,以此证明我是对的,我的人生还行驶在正轨上,我还是一个社会意义上,成功的男人。但——”
但他做不到。
“其实……我一直以为你再婚了。”苏青瑶续上他未尽的话音。“在南京读书的时候,阿碧给我写过信,提到了你要订婚的事。”
“嗯,我知道。”徐志怀点一下头。“离开上海前,她把你和她的通信扔给了我。”
这点谭碧从未与她提起过,苏青瑶呆了呆。
她试着回忆那些信上的痴言,轻声试探:“你看了?”
“看了,撤到重庆后,才有勇气看的……太迟了吧?”
“我们有哪件事,是没迟的?”苏青瑶反问。细细两条柳叶眉微微颤,是水面扩散的涟漪。
徐志怀对着她,恍如凭栏望湖水,有种柔软的哀愁。
半生过去了,他和她还能回到这里。
奇迹中的奇迹。
他垂眸,沉吟片刻后,发出一声长叹。
“太难了。”徐志怀自嘲似的感慨。
“两个人在一起,是会比独身困难。”苏青瑶轻声说。“尤其是我们两个。”
“不,我是说爱一个人。”徐志怀松开紧握的手,侧身搂住她。额角偎着她的鬓发,呼吸近在耳边。“爱一个人,太困难了……包办婚姻要简单许多。”
苏青瑶听了这话,一下笑了。
“徐志怀,大清都亡了三十五年,早不流行那套了。”她笑得胸口震颤。“你且忍着吧!未来恐怕还要这样困难个三十年。”
“三十太短,五十年吧,”他笑。“我努力努力。”
话音方落,他低着脸,要去吻她。
鼻息逐步逼近,湿热的触感一寸寸漫上肌肤。苏青瑶颤颤合眸,后背挺直,还有一些僵。徐志怀看着,握她的掌心微微发湿。两人都有种奇异的紧张感,上次这么紧张,恐怕得是新婚。因为同属于人生第一次。昏黑中,他触到她的上唇,轻柔的,几近于无。苏青瑶眼眸睁开一条缝,瞧他一眼,然后扶住他搂过来的双臂,仰面啄吻回去。一下在嘴角,一下在唇上。徐志怀上身便更低,紧搂住她的腰,把人往后推,抵在了床头。
红木的床架子,羊毛的绒线衫,苏青瑶被夹在中间,后背冰凉,面前滚热。她曲腿,手往上移,不等她环住脖颈,他就压过来,近乎是吞的,勾住她的舌头。唇舌被搅动,津液与呼吸全到了他那边去,心口因缺氧隐隐胀痛。苏青瑶嘤咛,不禁转头躲开他,促喘起来。徐志怀见状,掌心从下头托住她的脸,不叫她脑袋乱晃,然后从腮窝亲过来,鼻尖、唇珠、脖颈、锁骨、胸口,密密层层,让她躲不开。
苏青瑶两臂搭在他后背,眼见他的头一点点低下去,直至低到一个地步,她控制不住,十指用力揪紧了绒线衫。
“志怀。”话音有一种奇异的哭腔。
“嗯。”
“志怀。”
“我在,我在的。”
话音第一下在肚脐,干燥的,第二下在腿间,濡湿的。
被啜饮却有醉酒的晕眩,苏青瑶头朝上仰,背脊靠着床头板耸动。
本来要说的话,顿时说不下去了。
等到能重新开口,已经是后半夜,床头亮着小小的灯,珐琅玻璃罩子,画着团团的靛蓝色祥云和指甲盖大的红蝠。苏青瑶趴在枕上,对着晕黄的暖光出神,感到了久违的平静。背后有一阵响,是徐志怀洗完澡出来。他压着她的后背,问她怎么还不睡。苏青瑶脸埋在自己的胳膊里微微笑,说,等他回来再睡。徐志怀说不用。苏青瑶却说,是你脚步声太大,不等你回来,睡着了也会被吵醒。徐志怀语塞,手拢着后脑的乌发,想吻她的脸,但她故意把脸往下凑,唇只得落在额头。
苏青瑶轻轻笑。
她翻身侧卧,手掌拖着头,看向他。
良久,她开口。
“志怀,沈先生讲完你相亲的事后,问了我一个问题。”
“沈从之这人就是啰嗦,”徐志怀无奈地埋怨了句,又道,“他说什么了?”
“他问我抗战这么多年,为什么没有再婚。”
徐志怀明显顿了下,问:“你怎么说的。”
“我说——那不一样。”她看着他的眼睛,平静道。“志怀,我从前真的特别恨你,总是想,如果没有你,如果你不是对我那么好,我大抵不会变成一个连我自己都讨厌的没用的人。要是我不是刚中学毕业就嫁人,要是公立大学招收女学生,要是我能迟一点遇见你……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话音像牙齿轻轻咬着他的耳垂,徐志怀觉出一点酸痛。她继续说。“但我偏偏最爱的也是你——好没道理。”
徐志怀听罢,用力在被褥下搂紧了她。
“对不起。”
他们费尽周折,才在古中国坍圮后的废墟里摸索到谈论爱的门票。尽管它来得实在太晚,从民国建立到北伐战争,从九一八到七七事变,关于个人、夫妻、家庭、社会、全中国,世界大战——极大与极小之间那条绷紧的细线。
但它终归是来了。
次日清晨,刚蒙蒙亮的时候,天有些冷。
苏青瑶睡醒,很深地埋在被窝里。窗外群鸟乱叫,隔着被褥,闷闷的,有种磨砂感。她听了许久,才钻出头。徐志怀还在睡,头发乱糟糟。苏青瑶摸摸他的脸,然后手往上伸,故意把头发弄得更乱。她为自己这孩子气的行为发笑。
楼下隐约传来谈话声,是帮佣在做早点。
苏青瑶也起身洗漱,套上旧晨袍,下到二楼。
餐桌放着刚送来的报纸,苏青瑶拿起一份,坐在桌前。
正读着,一杯热牛奶递到眼底。
苏青瑶抬眸,见徐志怀拉开椅子坐到跟前。
“醒这么早。”他道。
“要上课。”
“几点钟?”
“十点。”
“那让司机送你去,这样在车上还能再眯一会儿。”
苏青瑶瞥他:“你不送吗?”
“也送。”徐志怀笑笑,又往她手中的报纸瞧。“上头说什么了?”
“我也才开始看,”苏青瑶说着,低头看向展开的香港工商日报。
头版以黑体印刷:马歇尔元帅奉令使华,调处国共冲突。
耳畔传来一阵细响。
起风了。
通往二楼阳台的棕褐色窄门没关严实,呜得一下,曳地的蓝布窗帘被掀起,搪瓷蓝的阴影覆在两人的面庞,冷风从底下袭来,吹乱了报上有关战争的消息。
第二百零三章 北国与南疆(重发)
坐在火炕上的谭碧也听到了风声。
她望向窗户。灰蒙蒙的玻璃外,大如棉絮的雪片纷纷而落,抹平了远近的界限。她疑心是飞雪在拍打窗棱,便低下头,接着读苏青瑶的来信——“我这里一切都好,教员的工资也颇为可观,手头有些余钱,寄给你傍身”——随信有一张支票,谭碧看了眼金额。
“还说寄一点,”她哑然失笑,“全寄给我了吧,笨蛋。”
正自言自语,门关再度传来拍打声。
这次听清了,是平屋的房门在震动。
“谁啊?”谭碧喊着,披上裘衣,走到门前。
那人答:“谭姐,是我。”
谭碧辨出于锦铭的声音,落下门栓,两肩紧缩着开门。
刚打开一道缝,寒风带雪涌入,一拂一拂地刮过脚背。
“快进来!”说着,她猛得拉开房门。
于锦铭闻声,尽可能侧着臃肿的身体,挤进屋。
前脚迈进,后脚谭碧便用肩膀顶上房门。
她闩好门,望向于锦铭。
男人裹着一件厚实的呢大衣,胸前两排纽扣,腰带勒得很紧,下身套着黑色直筒裤,裤脚塞进皮靴,也很紧。头戴羊羔毛的护耳冬帽,积满雪。他摘下帽子,随手放到一旁矮脚桌,然后牙齿咬住皮手套,扯下来。满头满脸的雪,进屋遇热融化,湿淋淋的。
他用力抹了把脸。
“于少,您这是有什么天大的事,这么着急?”谭碧拧着眉头苦笑。“下雪天还跑来。”
“来送东西,”于锦铭笑着往怀里掏。摸索许久,他取出一个深色纸袋,上头盖着大红印章。“常君的档案,送到了。”
谭碧接过,刚看两行,便警觉地抬头,眼神飞刀似的掷向窗门。屋外唯有飞雪,斜斜地刮。她不放心,惴惴地走过去,贴紧窗玻璃朝外头瞧了眼,确认没有尾随者的痕迹,方才转回身。
“这东西……你从哪里来的?”谭碧低语。
“汉爷的四弟,是东北大学校长,也是……那边的人。”于锦铭垂眸,轻声答。“他母亲是大帅的四夫人,皇姑屯爆炸后,搬去天津居住。我父亲那时曾暗中接济过他们。先前路过沈阳,我私下去拜见过他,托他帮忙,向那边打听一下常君。”讲到这里,他复杂地笑一声,话音更低地道。“当然,最主要也不是为了拿资料。”
“你千万小心。”谭碧干涩道。“现在这气氛,我都能感觉出不对。”
“放心,我有数。”他依旧是微笑。
谭碧叹气,拿着文件袋,引他往炕头去。两人进到里屋,炕上垫着一层棉花褥子,一层格子被单,再往上立一张小桌。谭碧这才想起桌上还放着苏青瑶的信。她三步做两步,赶到桌边抽走信纸,塞进火炕旁的木柜。
尽管她动作很快,但于锦铭还是瞧见了邮戳,香港寄来的。
之前也陆续有香港的信寄来。外来信件要过军部,所以于锦铭知道。这样频繁地来往,说明寄信人与谭碧相当亲近,再加上她那慌张的模样,显然是怕被他瞧见——想想,也只有那个人了。
于锦铭瞥了眼谭碧,没说话。
谭碧自然也觉察出于锦铭目光中的异样。
她颇不自然地清清嗓子,问他冷不冷,灶台里温着一壶淡酒,还有点小菜,可以边吃边聊。于锦铭知道她是有意调和气氛,点头说好。谭碧放了文件袋,去拿酒菜。于锦铭则解开皮带,脱了大衣,斜坐在炕头。里头穿着一件棕褐色的毛衣,粗毛线织的,显得人很壮实。
少顷,谭碧端着托盘回来。木托盘上摆着一壶白酒,四样小菜:花生米、盐水毛豆、血肠、豆腐丝,两个酒杯实在放不下,夹在指缝。于锦铭见了,慌忙从她手里接过托盘,放到矮桌。谭碧左右一边各放一个酒盏,又搬上酒壶与菜碗,撤走了托盘。
雪默默下。
重新落座,两人各在一边。
谭碧打开文件袋,问:“你看过了?”
“嗯。”于锦铭应着,为彼此斟酒。
谭碧颔首,仔细看起文件。这里头有他手写的自传,入党申请,以及一份他当年在中共特科的上级,一位姓李的先生口述记录的说明。
贺常君,出生于黑龙江省呼兰县,十岁随父母搬迁至奉天,就读奉天省立第一中学——他跟于锦铭就是在这里相识。所以他本名叫贺常君并不假,也假不了,但也确有另一个名字,钱子佩。
这个名字常在行动中,作代号使用。
谭碧心门一震。
她回忆起曾经的那个夜晚,他来找她,在她耳边说:“我叫子佩,钱是我母亲的姓氏……”蒙尘的话音涌现,一句一句逆流而上,往上,有一句是“离开上海,往西走,以后可能不回来了……”。西,是哪个西?江西、湖南根据地的西,还是西天的西?谭碧的眼睛陡然酸楚了。心狠的男人。
“谭姐。”
谭碧抬头,一两滴泪随之滑落。
她连忙别过头擦脸。
于锦铭适时从裤兜里取出烟盒,向她倾倒。谭碧抽抽鼻子,去橱柜拿来烟灰缸,摆在两人之间,然后伸手过去,很老练地拾出一支,叼在嘴里。于锦铭又递了打火机。等她点上火,他自己也敲出一支香烟,点燃,深吸进去。
呼气,烟雾弥漫。
“常君应当是赴日学医的时候,加入共产党的。”于锦铭道。“民国……二十年,皇姑屯事件爆发,我退学回来,报考中央航校,他留在日本完成学业。后来我毕业,又适逢九一八事变,本打算直接入伍,为国效力。不想被父兄阻拦。他们说,希望我先娶妻生子,为于家留后。我傻傻的信了……其实不是,不是的,”他又吸一口烟。“撤离东北是汉爷和委员长一致的决定,那时参军,不过是将枪口对准同胞,他们是为了保护我才……”
“于少,你也别太——”谭碧正要宽慰。
于锦铭却阻止了她。
他摇头,继续往下说:“我去到上海,租住在公共租界。后来有一天,门铃响了,我开门,竟然是常君。他说他在上海行医,手头有些拮据,问我能否合租。他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我自然是爽快答应,让他搬来,用不着出什么房费。现在想,我到上海,他是从哪得来的消息呢?”说罢,兀自笑了。
谭碧看着他笑吟吟的模样,问:“于少……你怨他吗?”
“怨什么?”
“要不是因为他,你也不会……”
他们命运的改变,都源于贺常君被陈道之设局抓捕的那一晚。
于锦铭默了下,继而以肯定的语气道:“怨什么。”他抬起胳膊,夹着香烟的手去拿酒杯,一口闷下。喉结上下一移,接着说。“我在那之前,就知道他是中共的特务,但更重要的是,他是我朋友。”讲着,他肩头朝上耸了耸,长吁一口热气。“我只怨我太没用,徒有报国的热忱,却没有报国的智慧,没能及时送走常君,也没能把她给……反倒害了她。”眉头紧皱着,悲哀的笑。
“是,许多事,也没有办法。”谭碧垂眸,想:若非当初她劝说瑶瑶放手去试一试,若非她发请柬邀贺常君来赴陈道之鸿门宴……可惜,这些若非太早,早到已模糊不堪。谭碧咀嚼着舌根的苦意,轻声道:“何况他是自己选择了死。就算你说要送他走,他也不会答应。”
于锦铭不言,举起描金鸡的酒杯,默默啜饮。
谭碧手肘撑在矮桌,吸烟。
待到看完文件,她将资料袋放到一边,夹花生米吃。于锦铭为她添酒。酒壶越来越轻,他掀开盖子瞧了眼,然后全倒入自己的酒杯,一口喝干,起身去灶台添满。
转回来,于锦铭放了酒壶,问:“谭姐,我可以脱鞋吗?”
“脱吧,还问我。你们北方人不都这样?”谭碧无奈道。“而且你我认识多少年了。”
于锦铭也随着她笑笑。
他脱下皮靴,一脚踩在炕上,另一只盘在腿下。
热酒氤氲的薄雾里,气氛逐渐放松下来。
两人聊起别后的景况。
谭碧告诉于锦铭,那件事后,陈道之一流抛弃了她,好在杜先生那边还愿意收留。她退居幕后,在百乐门做起领班,攒了不少钱。后来抗战爆发,她跟一个姘头逃难去香港,没想到香港也沦陷,她只得返回上海,隐姓埋名几年,直到汪伪政府上台,才敢出来活动。
“你呢?被调去什么晋陕区空军部队后?”谭碧问。
“开飞机,打仗。”于锦铭头朝后仰,眼睛微眯着,看唇间喷出的烟雾,声音也疲倦了。“从前没上战场,总幻想着当英雄,轰轰烈烈。但真打了这么多年,才发现……无非是等待。等着命令下达,等着飞机升空,等着吃饭、睡觉,等着死。”
说话间,烟蒂迫近,快烧着手指。
他灭了火,又去取第二支。
“西安事变爆发不久,我被调到飞行四队,给高以民队长作副队,驻扎在杭州。高队是我在航校的教员,人很年轻,也很器重我,就像我的老大哥。”于锦铭擎着香烟,接着说。“后来日军进攻上海,我驾驶飞机迎战,不慎坠机,幸得百姓相助,才奔逃到南京跟大部队汇合。可有什么用呢,去南京……南京,也没守住。”他点去烟灰,神情淡漠,打过太多仗,人早就麻木,叙述从前那些生生死死,简直像在别人的故事。“只得再往后撤,一路撤到武汉,驻扎下来。”
提到武汉,谭碧暗自警惕起来。
苏青瑶曾与她说过在武汉遇到于锦铭的事。
然而他并没有提这件事。
“武汉会战打了四个多月,三次大空战,牺牲了无数弟兄,其中就包括高队。”于锦铭说。“随后,我接替他的职位,成为了四队的队长。”
“所以你的腿和……”谭碧食指在面颊前晃了一下。
他笑笑,腮颊上指长的疤痕凹进去,粗看还以为是一个天生的酒窝。
“坠机,”于锦铭淡然答,“再受老天爷眷顾也会有失宠的那天——也不是什么大事,命还在。”
是时,谭碧指缝间的香烟将要燃尽。她左手食指与中指捏住后半截,将猩红的火星对准烟灰缸底,来回搓揉。烟丝与玻璃摩挲,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仿佛啃咬着硬纸板的老鼠。于锦铭拿过烟盒,问她还要不要再来一支。谭碧婉拒,执起酒杯,喝干了。
于锦铭改为盘腿坐,一手摁在冰冷的足踝。
有如老僧入定,就这般默了半晌,他重新续上话头,对谭碧讲:“高队阵亡,他的妻子、我的师娘,按理说领完抚恤金就该离开。但高队父母双亡,而师娘为了嫁给他,早跟家人闹掰,多年未有联系。外头兵荒马乱的,她又带着一个女儿,能去哪里?而我们这支队伍失去了队长,也需要一个主心骨。于是我劝说师娘留下,承诺会替高队照顾她们母女一生。”他垂下脸,目光偎着玻璃烟灰缸里白灰,似要在灰烬里勾勒出那个夜晚。
那个晚上……酷热的夏夜。
他狂奔到家属楼,敲响房门。砰砰砰,砰砰砰……房间里没开灯,沉闷的暗影里,浮出一双哭肿了的眼睛。他被请进屋,落座,再没有明亮的瓷器与甘甜的热茶。取而代之的是一盏油腻的陶杯里倒了半杯的凉水。于锦铭弯腰,陈恳地将自己的打算与她说了。这本是值得高兴的事。她有人供养、照顾,队员们也需要一个可靠的长姐,在后方照顾妻儿,作为支援。
然而她嗓音沙哑地对他说:“锦铭,有件事,我一直没能和你说,我该和你说的。”
“什么事?”
漆黑的屋舍内,女人端坐,目光闪烁。
“那位苏小姐,是被我赶走的……中统的陈处长告诉你高队,说她勾引你,让你和他通奸……你高队觉得她不正经,留在军部迟早会害了你,就让我……请走了她。”
窗外呼呼一阵响,寒风卷着雪片横着刮过。
漫天的雪,完全是阴的。
于锦铭转头瞧了眼震动的窗门,举杯饮酒,又深深地吸几下烟。
他手肘撑在桌面,笔直竖在那儿。香烟被举得很高,悬在眼角,顶端的火光正发抖,染红了眼圈,应是有了几分醉意。
谭碧静静看着,五味杂陈。
“想不到,你居然就这样结婚了。”她说。
“没,没有的事。”于锦铭解释。“她还是我师娘,我负责供养她,她帮着我洗衣做饭之类……我是很敬重她的。”
“不过时间一久,我看他们的女儿,确是跟看亲生女儿没什么两样了。”他补充。
谭碧叹息,一时没有话可说。
她拿起筷子,就这血肠与豆腐丝,又吃几口酒,而后咽了咽嗓子,试探地问:“不考虑找一个?”
她问得相当郑重,于锦铭却似听了玩笑话一般,笑得胸膛震颤。
“谁要我?年老色衰,残花败柳。”他怪腔怪调地揶揄自己。
“算了吧,于少。”谭碧噗嗤笑了。“哪怕你和爱慕你的小姑娘直说,自己曾经勾引过他人的妻,她也只会觉得你是年轻不懂事,为爱痴狂,反而要更爱你哩!”她伸直手臂,指头在桌面敲两下。“你看,戏文里,王宝钏得知薛平贵娶西凉公主前,薛平贵还得反过来问问王宝钏的贞洁。”
于锦铭没有否认。
抗战后的空军是天之骄子,爱慕他们的女人恐能叫这四方的屋舍毫无立足之处。
然而这爱也谈不上什么真正的爱,不过是年轻人一厢情愿地在追逐幻梦。
烟头毕剥灼烧,灰烬飘零,落在他的长裤。
于锦铭随手掸掉,依然是说:“实话,我现在已经不考虑这些,老了,真的老了。”
谭碧本想反驳,说你要是算老,我就是老上加老。的确,掰指头算岁数,她只比徐志怀小。可当她的视线落到他的面目,见灰白的雪光反射到屋内,映在他的面颊,半边明、半边暗,明暗的交界将骨骼描摹得异常明晰,像在乡下狭小的石板平房里,陈放了一块顶到天花板的太湖石。她一惊,觑起眼细看,看见他鼻翼至唇角的法令纹,圆弧似的一道弯钩,嘴唇也变得有点扁。
他说得不假。
老了,真的老了。
激荡的青春期早已过去,那些呐喊、批判、斗争……时代的浪潮将他们改造成了近乎两样的人,人生的境遇也已经有很大的不同。
她忽而感到一种干净的荒凉。
“小时候,我常跟着父亲到武堂,看那些锃亮的军械。我崇拜他,也崇拜他的弟兄,因此读了许多侠义小说、骑士小说,幻想某天,我开着飞机,威风凛凛地上战场、立军功,然后在口袋里插着鲜花,骑着大马,追逐我所爱的人。可现实……很难的。要当英雄,必须牺牲许多自身的东西,才能去承担更多。”于锦铭嘴角噙着笑软下来,温柔的,像雪。“所以还是常君说得对啊!我那时太年轻,嘴上说着要当英雄,却不明白什么是英雄——可惜这道理我明白的太晚。”
“这样……你开心吗?”
“当然。”于锦铭挑眉。“谭姐,这是我从小到大的梦想。”
“那,你未来是什么打算?”
“未来……”他的目光放远了。“最近的未来依旧是打仗。很残酷,但在那个全新的中国真正建立起来之前,只能不断地流血、流血。但希望,在流血流到一个地步后,我们能安定下来,全力打造一个新世界。”
天已经很暗,雪愈发绵密,到了该说告辞的时候。
于锦铭站起,重新套上夹棉呢大衣,紧紧地系了皮带,穿戴好皮靴与护耳冬帽。谭碧也裹上裘衣,与他一同走到门关。开门,寒风与雪片扑在脸上,顷刻功夫便迷了双眼。“谭姐,明早见,”于锦铭道。明天要一同去松花江畔,安葬贺常君的骨灰坛。谭碧点头,叮咛道:“路上小心。”于锦铭裂嘴笑笑,转过身。
两人就在门关分别。
谭碧倚扶着咚咚作响的门板,目送他远去。苍黑色的天,蓝白色的雪原,平整如新烫过的棉布,摊开来,一眼望不到头。她默默见那个高挺的男人蹒跚前行,往最远处那一道笔直的线走,越变越短,越变越小,逐渐淹没在这稠密而不定的雪夜中。
第二百零四章 永远的喀秋莎 (上)
翌日雪停,于锦铭如约前来,开一辆黑色的轿车。谭碧抱起擦得反光的瓷罐,坐到副座。正当晌午,太阳高悬头顶,本就一望无际的平原在晴朗的此刻,更是有如明镜一般。而在积雪上跋涉的汽车,是浮在镜面的灰尘,随风飘到松花江南岸。
车停,于锦铭先下来给谭碧开门,接着从后备箱拿出一把铁锹。面前是冰封的松花江,两人沿江岸走走停停,想为贺常君选一处视野开阔的地方作墓地。他们走了许久,来到岸边一棵尤为高大的松树下,树枝镶满雾凇,恍如月宫琼树。
“就这里吧,怎么样?”谭碧问。
“行。”于锦铭说着,挥动铁锹挖土。
黑土被冻得坚实,他脚踩铲头,一厘米一厘米地往下挖,不一会儿就满头大汗。
谭碧抱着瓷罐在一旁看,玩笑道:“要是早几个月来,还能直接把他扔河里,省得你累一身汗。”
“说得没错,太不凑巧了。”于锦铭拄着木柄,笑道。
“而且还能享受免费祭拜。”谭碧拍拍瓷罐,继续说。“每年端午,跟在屈原的屁股后头吃几口粽子,很划算的。”
“不止。顺水而去,他还能畅游吉林、黑龙江,一路看美景。”于锦铭笑微微地应答着,又是一铁锹下去。“谭姐听过吗?那首歌,流亡三部曲,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说着,哼唱几句。
冰碴与铁块相撞,发出阵阵沉闷的叮当声。伴着这声响,他越挖越深,越挖越大,直至在树下掘出一个椭圆形的深坑。于锦铭退到一旁,掸掸袍子上的灰尘。谭碧上前,将瓷罐小心放进去,用手掌覆上了第一层黑土。于锦铭将铁锹靠在松树上,蹲下身,与她一起埋土。
两人用手缓慢地筑起一座坟冢。
于锦铭蹲在坟前,恍惚不已。
就这样结束了?
是时,一张手绢递到眼前。
于锦铭接过,擦擦手,递还给谭碧。
他茫然地起身,两手插在兜里,绕松树兜了个圈子。转回来,见谭碧站在坟前,低着脸,头顶满是雾凇,明晃晃、白亮亮,照得女人霎时间苍老了,恍如生了满头白发。
她可是在心里与常君说话?于锦铭猜想着,朝别处走了几步,主动避开。
大雪过后,人鸟声俱绝。
他缓步走到江畔,面对失而复得的故乡。
目及所至处一片白茫,封冻的江面在日光下鱼鳞般层层发亮,令人不禁想起那句“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好在这不是什么飞鸟各投林,江面如此广阔,反倒使人有种狂吼一声的豪情。
正凝望,不知从什么地方隐约传来几声鹿鸣,“呦,呦……”,像失败的口哨声。
是梅花鹿吗?于锦铭四下看看,在被雪覆盖的枯黄草丛里,瞧见了两只好奇的傻狍子。
他挥挥胳膊,它们不动。
他吹一声口哨,它们也不走。
于锦铭心里就想:
狍子知道它们被侵占了家园吗?
狍子知道它们回归故乡了吗?
这样的傻问题,现在的于锦铭已经没有可问的人了。因为他早过了嬉皮笑脸说傻话的岁数,成为了一位教官、队长、一个小家庭的顶梁柱,完全的男人。而那个最愿意听他说傻话的人也已经走了许多年。想到这里,于锦铭感到一股泪意涌上眼眶。他急忙把脸调转回去,对着松花江——他们的母亲河。
先前未哼完的曲调霎时间又在脑海响起。
流浪流浪
哪年、哪月
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
就是今天了,就是今天了!于锦铭在心里呼喊着,一时悲从中来。他先是呜呜的几声,接着就滚下热泪来。那呜呜的哭声洞箫般,逐渐转为长啸,像失群的孤狼般在冰原嚎叫,一声长过一声,连绵起来,终于喊成了句子。
他在喊:“常君!抗战胜利了——我带你回家了!你知不知道!我们回家了——我们回东北了——”
谭碧倚着老树,听江面回荡着男人的长嚎。
两岸麻雀皆被惊动,扑啦啦飞满天空,又四散离去。
她仰头,叫泪水汪在眼睛。
喊完,他佝偻着腰,气喘吁吁地蹲在江畔。谭碧走过去,帮他拍背顺气。过了会儿,于锦铭重归平静,只蹲着,不说什么话。又过了会儿,他起身,用手套擦擦刺痛的脸,继而低眉,对谭碧歉疚地笑一笑。
谭碧见状,轻声道:“走吧。”
这里距离停车的地方有相当长一段路,于锦铭便带谭碧走上冰面,预备横穿过去。他告诉她,他小时候每到隆冬,松花江完全冻实,他的母亲就会带他来这里溜冰。那个谜一样的俄罗斯女人,有着砂金色的长发和浅褐的瞳仁,这两种色彩和黑色调和,成了于锦铭所带的更为浓郁的棕褐色。
“所以于少有俄文名吗?”谭碧问,有意彼此间驱散过于沉重的气氛。
“有啊。”
“叫什么?”
“萨沙·穆拉维约夫。”于锦铭说。“打仗的时候,我跟苏联志愿军交流,用的就是这个名字。”又补充。“不过我还是喜欢被叫于锦铭,习惯了,而且我觉得比起俄罗斯人,我更多是个中国人。”
“还是东北人,对吧。”
“对,哈尔滨的。”
谭碧的母语是苏州话,被卖到上海后才学的国语,所以讲国语也带着说吴语唱歌似的含混腔调。于锦铭讲话却是很标准的国语,字正腔圆,一点不显,但此刻他微笑地说“哈尔滨”,却突然有了很明显的方言腔,像个会养老鹰的土匪,诨名座山雕。
谭碧忍不住笑了。
于锦铭也跟着她哈哈大笑。
头一回上冰面,谭碧怕摔跤,步子迈得小,鞋底刮着冰层,咯吱咯吱响。于锦铭与她并肩而行。两人慢慢地走,松散地聊着天。于锦铭问她要不要在哈尔滨多住几天。谭碧说都行,她也没什么事,接着反问于锦铭预备在这里待多久。于锦铭说他告假到新年后,太久没回家了,他想在这里好好过个年,除非内战突然爆发,否则不会离开。
但内战……也并非极遥远的事。
忽然,于锦铭开口:“对了谭姐,我问你个事儿。”
“你说。”
“那封信,是瑶瑶寄来的吧。”
谭碧唇角紧了紧,没说话。
这对于锦铭而言,算是默认。
他停顿片刻,轻声问:“她……怎么样?”
谭碧斟酌地回答:“挺好的。”
简短且含糊三个字,令于锦铭侧目。
谭碧余光瞥见了他的神情,应是想继续问下去。也是,一句“挺好的”,哪能敷衍的了他。于是她转头,赶在对方发问前,扬起笑脸。
她补充:“她研究生毕业后,去大学里当教员,虽然还只是讲师,但供自己是绰绰有余。”讲到这里,谭碧犹豫了下,思考是否要说瑶瑶婚恋上的事。她去信说于锦铭上门找她,而她回信只是问安,显然是没有要与他再续前缘的打算。至于锦铭这头,谭碧摸不准,觉得他既不像完全放下,又不像非要去找她。就怕他从她口中得知了瑶瑶的近况,心血来潮,鲁莽地跑去寻她。那不是给瑶瑶添麻烦?要不不说,问起来就讲不知道,或是干脆说她再婚了?各种念头在脑袋里纠缠,她面上仍是笑吟吟地道:“哦,她还养了只三花猫,叫拿破仑,很机灵。”
“嗯,那就好。”于锦铭点点头,双手插进皮袄的口袋。
这样云淡风轻,反叫谭碧起了嘀咕。
两人此时行至半途,周遭皆是渺茫的灰白。
人在冰上走,江水在极深处流。
一阵无言过去,于锦铭短短地叹了声气,说:“抗战的时候,我曾见过她一面,在武汉。”像出现在说书人嘴里的开头,惊堂木一拍,话说哪朝哪代,出了个什么事……他也确是如讲故事那样,将在武汉的经历讲给她听。
武汉的事,谭碧早已知晓,但从于锦铭的口中再听整件事的经过,又是另一番感受。
他先说一个女人的投水自尽,再说一个男人死里逃生却迟来一步,之后是毫无预料地与苏青瑶重逢,中间还穿插了小六的牺牲。这样一个个讲,讲到苏青瑶告诉他,她相中一间公寓,预备搬走时,于锦铭不由得苦笑。
“我还以为她单纯是为了上班方便,直到高队阵亡,师娘才告诉我,是高队听了陈道之的话,认为瑶瑶……所以赶走了她。”他道。“说实话,谭姐,我那一刻很生气,甚至想收回先前的决定,随便她们自生自灭去——但我没那么做,还是选择跟师娘一起生活了。”他停了一停,继而笑着反问。“太懦弱了吧?”
“不,我能理解。”谭碧摇头。
于锦铭为人太重义气,谁都不想辜负。
这是他的优点,也是他的缺点。
于锦铭却说:“可我总觉得对不起她。”
谭碧哑然失笑:“这有什么对不起?你跟你那个师娘又不是夫妻。再说,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你算是很贞洁的。”
“我不是说这个,”于锦铭笑笑,垂下眼帘。
冰原一时陷入静默。
前方隐隐浮出松林的轮廓,他们快到岸边。
于锦铭开口:“谭姐,你知道的,在那件事上,我一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处——她不是自愿嫁人的,是她父亲逼她嫁的。她对她的丈夫,不应当负有忠贞的义务。我爱她,只要她也爱我,那她的丈夫才是不道德的第三者,该受世人谴责的那方。但……”
但现实不是他所想的那样。
“高队待我很好,站在他的角度,赶瑶瑶走,也是为我好……谭姐,为我好的人有很多,可我实在没办法认同他们的想法。”于锦铭放缓步伐,自言自语似的说。“究竟什么才是道德呢?它有一条固定而明确的准则吗?譬如说自杀,信基督的洋人认为自杀是大罪,自杀者上不了天堂,见不了主。对日本人而言,它却是至高荣誉,因此不惜以自爆的方式,为他们天皇尽忠。当然,自杀与通奸是两样的。自杀是一个人的事。我只是觉得……”他长吁,白烟模糊眉眼。“通奸有罪,但这么多年,我未见有什么惩罚。惩罚全落在了她身上。”
“人活在这个社会上,有时候不得不……”谭碧嗫嚅。“于少,不是所有事都能论个是非分明。”
于锦铭听了这话,眉头急急一颤,喉结紧紧地往上提。
许久,他微微发抖地松下来,呵得一声笑了。
“这样的道德,我不接受。”
他没再说下去,也不必再说。
如雾的松杉林随着脚步逼近,苍苍茫茫。
谭碧朝着它无言地走着、走着,追想起了一个女人的面庞,白里透红,腮颊的红模糊,薄唇的红明确,永远被勾勒成爱神弓箭状——那是她在上海时的脸,浸在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下,就像被泡在福尔马林罐里的珍奇动物,在一场场马戏里被捧出来展览。
朝如青丝暮成雪,一种难言的情绪涌上。
她轻悄悄地唤:“于少。”
“嗯?”
“你还爱她吗?”
“爱。”他不假思索地回答。“她是我第一个爱上的人,也是唯一一个。”
谭碧的心被朝下牵了牵,那一瞬间,又在说与不说间为难起来。
好在还没拿定注意,于锦铭就接了下去:“但不是非要在一起才叫爱,有时,不在一起反倒成全了爱……谭姐,这是常君教我的——他对你应当也是这种想法。”
谭碧听闻,顿时震了一震,偏头看向于锦铭。而他正微笑地望着她。是时,一阵北风自西伯利亚冰原呼啸而来,拨乱了他蓬蓬的短发。于锦铭转头,自在地迎上去。他孩子气地张开双臂,行走在松花江上,风卷起他羊皮的袄子,翻飞着,好似下一秒就要乘风而起。
“想不到啊,想不到!”他连声感慨。“谭姐,十五年前,我在上海认识你,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未来会是今天这个模样。”
“是的呀,”谭碧在他身后,故意挤起嗓子,泪花里的玩笑声,尖且易碎。“我当初只想拿你们哥俩解解闷,谁能想到……”
“谁能想到我会变成牛皮糖,甩都甩不掉了,是吧!”于锦铭大笑。
松林近在眼前,他几大步跨上江岸,转身,面对走近的谭碧,两手背在身后。
声音陡然放轻了。
“谭姐,要是方便的话,能不能替我带句话。”他笑着问。
“什么话?”谭碧问。
“帮我转告她,我很好,希望她也好。”
第二百零五章 永远的喀秋莎 (中)
他们坐上车,驶离松花江,一路的积雪,一路的白。直至进入中央大街,红红黄黄的俄式建筑出来,才增添了几分生气。一连下了几日的雪,好容易放晴,行商的人都出来了,人头攒动,很是热闹。
谭碧想买点特产,随回信寄给苏青瑶,便叫于锦铭停车。于锦铭刹住车,问,他是一起去,还是在车上等。谭碧说不用等,让他先回旅店,自己可以搭公共汽车。于锦铭又问:“真不用?”谭碧道:“真不用,我还会跟你客气?”于锦铭听后笑笑,目送谭碧离去。
他重新发动汽车,驶入傅家甸,停在十六道街尽头的新世界饭店。
那是一幢向两面延伸的鹅黄色大楼,楼上插满了庆祝抗战胜利的小旗。正面镶嵌一扇圆拱形玻璃,玻璃下是高高的拱门。
进到大厅,两个乌发白肤大鼻头的犹太人在大理石圆柱旁,叽叽咕咕说着话。于锦铭有意放慢脚步,经过二人,听见他们在讨论下周是否要乘飞机离开哈尔滨,局势日益紧张,万一苏联驻军和中国的军队起了摩擦……于锦铭掠过他们,往四楼去。
到客房门口,于锦铭拿钥匙开门,进去,解开皮袍扔到沙发靠背。
一旁摆收音机的小圆桌下压着一张纸条,原先没有的。
他瞧见,抽出便条,里头仅寥寥两行字:
苏宗泉、张寿篯将抵哈市,请予以接应。
留函自毁。勿失密。
正看着,门外冷不丁响起脚步声。于锦铭转头,同时将纸条折成四折。脚步声渐近,谈笑声也靠了过来,吵吵嚷嚷的全是英文,应是隔壁行商的美国佬携女伴归来。
他们热热闹闹地过去,屋内重回寂静。
于锦铭松了口气,捏着手中的纸条,走到窗边。四扇并排的大窗,两侧褐色的丝绒窗帘框住玻璃外连绵的雪光,似是一幅以白为名的画作。他将窗户推开一道缝,从裤兜摸出打火机,点燃便条。一簇细长的火光朝上伸展,快烧到手指,他甩甩手,丢出窗户,叫灰烬随风而去。
折回来,坐到沙发,于锦铭摸出一支烟点上。他两指捏着香烟,深深吸一口,继而弓起腰,手肘支着膝盖,缓缓吐出。
灰白的烟升到雪白的窗户,屋子里静得简直要浮出个静字。
他指甲盖弹弹烟灰,又吸几口,继而夹着烟,长臂一伸,拧开收音机。
无线电接收到异国的电台,正播放一首俄文歌曲,手风琴与口琴响得统一。于锦铭背靠沙发,跟着女歌手轻柔的嗓音哼起来,同时在心里将一种母语翻译为另一种。
歌里唱的是:
“苹果树和梨树上开满花朵,雾在河上飘过;
喀秋莎站在岸上、陡峭的岸上,开始唱歌。
她唱得是草原的雄鹰,她唱得是心爱的人儿……”
伴着悠扬的旋律,他从内兜取出一块用手心盘得油亮的怀表。银质的外壳因曾被坠机的烈火炙烤而变形,底部凹进去一块,导致卡扣难以合拢。他拨开盖子,表芯坏了一直没修,指针蒙着薄灰,永远停在了十六年前。在银盖内侧,贴着一张核桃大小的合照,合照上两人的面目早已模糊不堪,隐约能瞧出是一男一女,并肩在雪地。
于锦铭对着那小小的椭圆,尝试回想那个人的样貌——矮个子,很瘦,瓷白的皮肤透着抑郁的淡青。是短发还是长发?他记不清,且当是长发吧。长发拢着巴掌大的小脸,细眉,杏眼,尖下巴,好似一把装在黑漆描金妆奁里的象牙扇。
他知道她现在一定不长这样。
他就跟从前不大一样了。有时早起刮胡子,他对着镜子,看到自己那凸出来的颧骨,锥子似的,像是能戳死人。白人老得快,有白人血统的混血儿同样容易显老。但在相片里、在过去里,谁都还是从前的模样。
一支歌曲快到尾声。
它唱:
“驻守边疆年轻的战士,心中怀念遥远的姑娘;
勇敢战斗保卫祖国,喀秋莎爱情永远属于他。”
于锦铭由衷地笑了。
赤红的烟头迫近,他灭掉火星,合起怀表,起身去卧房拿纸笔,要给师娘写一封信,告诉她很快暴风雪就要来了,要多多注意。卧室窗帘紧闭,他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摸出纸笔。里头还塞着一封张学铭寄来的信,信封压着一个文件袋,是昨天带去给谭碧的那个。被撕开的封口处露出资料的一角,于锦铭坐在床头,久久凝视着上头的贺常君三字。
他知道,再过几十年,等他们再度重逢的时候,他一定会有许多关乎新中国的见闻要与他聊。
收音机仍在响,一首歌唱罢了,换作另一首。
隔几重木板,萨克斯与钢琴抖着肩膀跳起恰恰舞,你进我退、你退我进,银嗓子姚莉在这使人头晕的旋律里,滑溜溜地唱:“玫瑰玫瑰最娇美,玫瑰玫瑰最艳丽……”谭碧挤在大罗新寰球百货店,周遭亦是看不尽的玫瑰红:广告单,包装纸,圣诞老人的棉袄,商场中央枞树上挂着的红袜,被冻红的小孩的脸蛋与母亲的手。
她猫着腰,在这混乱色块的围剿下,飞快抽走两包同记工厂生产的酒芯糖。
挣扎出人堆,谭碧逃到挂满小灯泡的圣诞树旁,清点起战利品。
哈尔滨灌肠,“金地”白熊棉袜,麻花形的“拉斯克”,金银纸包的奶糖、酥糖、软糖、酒芯糖和咖啡糖……零零碎碎装了一袋。谭碧拎在手里,已经可以想见她收到东西时,暗暗埋怨她的模样了。她含着笑去结账,马上就是圣诞节,百货商店在做活动,可以凭发票抓彩。谭碧抽中一块棉手帕和三块作安慰奖的小人酥糖。
出来,天已昏黄,广告牌陆续亮起彩灯。
她往车站去,路过集市,看见好一群人围在一处高声谈论什么。谭碧以为是在卖特产,便凑上前,谁知人墙里头是一名妇人牵着一个六七岁的女童。女童剪着齐耳短发,穿一件脏棉袄,睁大眼睛茫然地望向四周。
是卖孩子的吧,谭碧腹议着,与女童短暂地对上了眼神。她生了一张俏丽的瓜子脸,和谭碧尤为相似,但因为年纪小,所以脸颊肉嘟嘟的,是个短胖的瓜子。触电般,谭碧连忙扭头,预备离开。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留住了她。
“这小嘎真是日本人?”
“嗯呐,这嘴里说的都是鬼子话。”那妇人讲着,推推身旁的女童,应是想让她开口说两句以表明身份。“她爹跑掉了,娘冻死了,把她丢在屯子里。我家三张嘴等着吃饭,自己的孩子都送出去两个,实在拉扯不了,你们谁行行好,把她带走。”
谭碧回头,仔细打量起那女童,粉雕玉琢的,的确不像是出生在贫苦人家。
她想:怕是难了,都说父债子还,这些年他们日本人杀了多少中国人,老的少的,甚至连襁褓中的婴儿都不放过。现在他们战败,跑走了,抛下孩子在这里……不叫她偿命已是心善,还收养她?哼,大概是要被扔在路边,活活冻死饿死。
想着,又听见一个男人问:“她能讲中国话不?”
妇人摆手。“捡回来就没讲过话。”
另一个人接话:“这咋整?别不是个哑巴。”
“唉,你多教教就会了。”她答。“还小呢,总不能眼看着死掉。”
周围人听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出声。
一阵缄默后,他们叹息着低语:“不成不成,不成不成。”说着,摇着头,人墙松动起来,很快便要散去。
谭碧侧身,也打算跟随人流离开。
这就是命。她迈出一步,想。又不是能传宗接代的大胖小子,还是个日本人,谁会来多管闲事?譬如她,因为家里吃不上饭,十几岁被亲爹卖到窑子里,又有哪个神仙菩萨来救她了?
可那妇人是抱定主意,今日一定要找到人,把这孩子托付出去。
否则扔到大街上,活不过两天。
她随手拉住一个过路的老汉,急急道:“哥,慢点,哥,再看看。你瞧她这模样,多叫人稀罕,带回去给你家娃当媳妇也——”
“谁家会养个日本媳妇,”那人推脱,“这传出去,我家还怎么做人。”
她立马追上去:“你看你那边哪家没讨老婆的,能不能送去,小孩长得很快,也就七八年工夫。领回去给口饭吃就行。”
谭碧闻声,顿住脚步。
她再度回眸。
那小东西兴许是预感到自己的命运,呆看着带自己来集市的妇人与一位陌生的老汉交涉,不停比划着手势。她眨眨眼,热泪顺着小脸流进脖子,天太冷,泪痕冻在脸上,她抬起袖子去擦,棉衣也被冻得硬邦邦,脸被擦红一片。
哭什么哭,没出息的东西。谭碧在心里暗暗骂着,不知为何,想起了从前。
是雨过天晴的一天,她被仔细地洗了脸、梳了头,辫子扎上红毛线。离家前母亲给她煮桂花鸡米头,加了好几勺白糖。她弟弟哭喊着要抢,被母亲一巴掌打走。吃完,父亲让她坐上驴车,把她带到城里。窑子点着大红灯笼,红的光照着白的脸,她沉默了一路,却在那时冷不丁哭了。也是这样默默地哭。泪水像两道蜿蜒的血河。
她不禁走过去。
刚巧抽奖得来了一条手帕,谭碧掏出来,递到女童跟前。对方抽泣着接过,擦擦脸,捻一捻鼻子。泪水浸湿了胸口,冻成了亮闪闪的冰晶。她见了,抽回手帕,蹲下替女孩擦衣服。兜里还有三块小人酥糖,她也拿出来给她。
女童小心地拾起一粒,捧在手心,窃窃道:“ありがとう。”然后拨开蜡纸,将糖块含在嘴里。
谭碧没学过日语,但上海沦陷后,日常免不了跟日本人打交道,听得来最常用的那几句。
她回:“大丈夫です。”
因为凭借记忆模仿发音,谭碧说得相当含糊,近乎是谐音的“呆胶布”。
女孩却眼光亮了亮。
妇人还在劝说那个老汉。谭碧转头看向他们,忽而有一种冲动,要把这孩子带走。她想,于锦铭多少也是个空军中校,没准能跟日本或美国那边的什么人说上话,帮这孩子找到父亲,至少是送回日本。要是找不到,就送到慈幼院。倘若实在没人接手,那她也不是不能……正思索,手指突然被牵动。谭碧低头看去,原来是那个孩子。她拉住她的手指,头仰着,小小的脸蛋、小小的手,似一朵含苞的玫瑰。
有够鬼灵精,是看出她想带她走,立刻缠上来了?谭碧猜想着,竟感到安心。因为在这世道,只有够鬼的女孩才能活下去。
触电似的暖流涌上心头,她脸一热,颤栗着用掌心包住女孩的小手。
“喂!大娘。”谭碧喊。“你这小姑娘是不是不要了?不要我带走。”
第二百零六章 永远的喀秋莎 (下)
只用这么一句,便将孩子领走。
还是坐公交车回家。冬日班次少,车内挤满了人,谭碧一手拎东西,一手环住女童的肩。天刚放晴,积雪还没铲干净,汽车摇晃着着向前开,整车厢的人成为一体,忽而往左倒,忽而朝右靠。谭碧在这富有节奏的晃动中低下头,看着女孩圆滚滚的脑壳,像个刚探出头的小蘑菇。
她微笑,又有些恍惚:万一找不到她的父亲该怎么办?万一没办法送回日本该怎么办?万一没有慈幼院愿意收留,该怎么办?由她来收养,不是不行,只是她独来独往惯了,能当得了母亲吗?她连自己的娘亲长什么模样,都快要记不起来。更别提母爱,那又是什么东西?
这般胡乱想着,车到站,谭碧牵着女孩下来,又在站台附近雇来一辆黄包车。
她们坐上去,依旧是环搂的姿势。黄昏过去,绛紫的天幕里微微起了晚风。车夫动起来,那夹杂着冰晶的风直往人脸上吹。女孩埋头,依偎在她怀中。谭碧见状,忙从脚边的纸袋翻出一条围巾,包住她的脸。
到家门口,天完全黑了,积雪是苍苍的靛蓝色。
谭碧牵女孩进屋,放了东西,摁亮电灯。在东北过冬,暖炕得成天成晚地烧,因此里头与外面全然两个温度。谭碧搓搓发麻的双手,脱去女孩身上的脏棉袄,然后去厨房倒一脸盆热水,拉她坐到炕头擦脸擦手。
弄完,她摆开纸笔。
钨丝灯泡悬吊头顶,两个人面对面坐在桌边,似一对糖人。
“你叫什么名字?”谭碧边问,边写下一个“名”字。
日文汉字与中文相通。
女孩沉默片刻,拿起钢笔,在“名”旁写下:田中令子。一笔一划,很是用力。她怯怯地瞥向谭碧,见对方朝自己点头,抿起唇,又在纸上画出一个长发的女人,写着“母亲,亡”。停笔,她抬头,眼里有微微的泪光。
“嗯,我知道。”谭碧道。
她俯身,凑到纸面写“知道”,令子看不懂,于是写“明白”,还是不懂。她挠挠头,尝试着写下“理解”,对方总算懂了。谭碧松了口气。她拿过白纸,写下“日本”,然后指一指令子,再指一指日本。
“你,家人,送你回去,这里。”她说。
令子紧握钢笔,看着对面人的手势,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她低头,哆嗦着写下一个很短的日文,可能是她家的住址,谭碧看不懂,但紧跟着,她画出了一个小房子,里头住着两个长着皱纹的笑脸,可能是爷爷奶奶,随后也用力地写下一个“亡”字。
她知道她回不去了。
令子咬着嘴唇,一下大哭起来。
“啊呀!不许哭,才给你洗的脸。”谭碧侧身,搂住女孩的肩膀,手一勾,且将枕头巾作面巾,用力擦着她冻伤的脸。“哭什么?你还活着呢,不许哭。”她埋怨。“再哭把你丢出去!”然而她埋怨得再狠,女孩也听不懂,只顾嚎啕大哭。谭碧叹气,垂下脸,将她搂得更紧。“好了好了,乖乖不哭……”她喃喃,拍打起女孩的后背。令子却哭得更凶。她攀住谭碧的脖子,像抱住浮木,整个人挂在她的身上。
不知过去多久,令子终于哭累,手脚软和下来,蜷缩在她的臂弯,偶有一两声抽噎。
谭碧拨拨她濡湿的发,把纸笔拿到跟前,在日本与她的名字间画出一道直线,写下“一定”,又怕她看不懂,便一口气将同义词补充上去,“肯定、必然、必须、绝对”。令子趴在她的膝头,看懂了。她说了句日语。谭碧听不懂,不过听口气,大概是在问为什么。
为什么收留她?为什么愿意送她回日本?她的父亲为什么抛弃她和妈妈?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不是说东北的土地肥沃得能捏出油,我们是来帮助他们实现大东亚共荣吗?……以上所有的为什么,都有一个统一的答案。
谭碧无言。
许久后,她写:战争。
战争二字,中日也是相通。
“战争已经结束了。”谭碧边说,边在那两个字上打了个叉,接着动笔,画出一个蘑菇头的小女孩,她笑着,领口戴着盛开的小花。“你还是个孩子。”
火在灶台烧,噼噼啪啪响,但传到卧室,仅留下微弱的响动。
像在听去年的烟花。
谭碧背靠墙壁,缓慢抚摸她的后脑。累极、饿极,令子在这安抚下,昏沉沉睡去。谭碧趿拉着棉鞋,从行李箱翻出一件短衫,充当孩子的睡裙。她给她换了衣裳,掩好被角,又摸出打火机。啪嗒,一簇柔软的火苗浮上殷红的指甲,涟漪般摇动。谭碧弯腰,点燃烛台上的黄蜡烛,熄灭了电灯。
她伏在小桌给苏青瑶写信,告诉她近来所发生的一切。
关于自己,关于于锦铭,关于贺常君的葬礼,关于战后的东北,以及今天遇到的这个叫令子的女孩……她写着,一张纸不够,又另取一张。蜡烛越烧越短,烛泪淋漓,流到椭圆形的托盘上,凝固成一条条亘古的河流。
歇笔已是深夜。
她对着烛火,默念两遍信笺,又想起什么,便大笔一挥,补充:对了瑶瑶,替我向徐老板问好,告诉他,他留的那些“小黄鱼”,我分文未取。待他再办婚礼,记得待我客气些,否则我将当场劫持新娘。
写完,她被自己的俏皮话乐得咯咯直笑。
谭碧折好信纸,吹熄蜡烛,上床。耳边凉飕飕的,是令子的呼吸。她翻身搂住女孩,小小的身体窝在怀里,腿靠着腿、心贴着心,谭碧忽然感觉自己变成了春天的大地,非常柔软,同时又非常坚实……
到了次日,她一早起来,坐公交车进市区。
谭碧先去电话局,给于锦铭打电话讲令子的事。于锦铭告诉谭碧,东北沦陷后,日本政府组织了一批贫民移居东北,令子的父母应当就是“日本开拓团”的一员。现在日本宣布战败,军队自顾不暇,更不可能会去管他们这些平头老百姓。谭碧听闻,叹了口气,问他有没有办法找到令子的父亲,或是想办法把她送回日本。于锦铭沉思片刻,说,成年人倒还好办,国共美三方正在计划遣返日本侨民,但令子年纪太小,得找个愿意收养她的人,才好上路。
“给你添麻烦了。”谭碧苦笑。“要是实在找不到人,我来养就是,毕竟是我一时冲动……”
“太见外了吧,谭姐,”于锦铭笑道,“现在说这些还太早,当务之急是先找个会日语的来沟通。”
谭碧点头称是。
她长吁,感慨道:“于少,你说他们来的时候,会想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吗?”
“不会的。”于锦铭说。“在战争的开端,人人坚信自己将会是胜者,然而到最后,失败才是常态。”
挂断电话,谭碧去到邮局。
一场漫长的战争结束了,下一场战场还未开始,柜台颇为清净。
她给信封贴上邮票,重新打包好买来的糖果,随信一起寄给苏青瑶。
出门,太阳出来了,日光照着积雪,仿佛两面相对的明镜。
谭碧裹紧围巾,独自朝家的方向走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只是谁也不会料到,这将会是她们此生最后一次通信。
第二百零七章 创世纪
苏青瑶展开信。是小阿七寄来的,内容很简单,说吴妈得流感,中药喝了半月不见好,上海物价飞涨,实在买不起西药,便想叫太太帮忙从香港寄。她读完,折起信纸,计划节后去一趟药店。
帮佣一早领了赏钱和礼物,去过圣诞节了,满屋子静悄悄。
苏青瑶放下皮包,上楼去找徐志怀。
近到书房,她听见里头有人声。
一人说:“你脑子被驴踢了,看不出这是鸿门宴?还配合了解情况,他们就是诓你回去。你要信,不等出码头,就被他们扣下。到时候我还得想法子捞你。”
另一人则说:“好歹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至于做这么下作的事。”
“沈从之,你管闲事的脑筋但凡用三分在正事上,都不至于混成现在这样。”徐志怀冷笑。“听我的,回电报说不方便,他们问什么时候方便,就说下周。下周之后再下周,永远都是下周。他们撑不了太久,马歇尔来来去去调停多少次,能停战早停了。”
“话虽这么说……可……”
“那随便你,少拖累我,”徐志怀受不了沈从之这磨唧样,擎着烟,忿然道。
好在话一出口,他就反应过来,弹弹烟灰,找补道:“我也是关心你。”
“我知道。”
徐志怀别过脸,又吸几口烟,缓声问:“张文景怎么样?”
“不好混,还得坚持着混下去。”沈从之答。
“办于家我是料到的,张学良被软禁多少年了,东北的事早不是他们说了算,也不该再由他们说了算。”徐志怀道。“但想连张文景一起办,是真卸磨杀驴了。”
“所以承云讲,他难就难在,不姓蒋宋孔陈,又是个资本家的小儿子。”
徐志怀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等他们差不多聊完,苏青瑶敲门进屋。沈从之窝在丝绒坐垫的扶手椅里,见是她,便站起来招呼一声。“苏小姐回来了。”苏青瑶点头回应,微笑道:“刚放课,沈先生快坐。”学校的耶诞节假期,从平安夜的中午开始放,她的课刚巧排在上午最后一堂。沈从之拿起平顶帽:“不坐了,正要走呢。”说着,他戴上呢帽,往门口去。苏青瑶跟上去道:“我送你。”沈从之笑着摆手:“不了,整个香港才多大,几步路就到了。”
尽管如此,苏青瑶还是送他到门口。
两人走出圆拱形的雨棚,肩并肩,踩着铺在草坪上的石阶。
“沈先生,”苏青瑶轻轻地开口,“方便问吗?刚才您和志怀——”
“没什么不方便的。”沈从之苦笑。“说来说去不过是钱的事,哪怕上海的鸡蛋涨到五千法币一枚,蒋委员长也不会承认经济正在崩溃。可惜,纸钞能加班加点地印,钱可不会像雨一样落。”讲到这里,他顿了顿,面上的苦笑转为讥讽,又随着一声叹息,变为哀愁。“霜月说得对,回去就是羊入虎口。我也不可能抛下小玉,头脑一热去赴鸿门宴,只是……国家、国家,毕竟自己的家在里头。”
苏青瑶听着,紧蹙起眉头,一下回忆起陈道之那行人,又想派特务来香港刺杀一个人,于中统而言也并非难事。
“苏小姐,”沈从之似是看出了她的心思,“香港到底是英国人在管,不必多虑。”
苏青瑶觉得有点窘,便问:“张先生呢?”
“我倒是最不担心承云,他多少有个好爹。”沈从之笑道。“俗语说‘虎死不落架’,好比于家,在军界这么多年的威望,大儿子走了,小儿子还在空军部队,这时候急流勇退、主动请辞,反而是件好事。”
苏青瑶愣了愣。
一直以来,她对于锦铭家庭的了解,仅限于是奉系,跟在大帅、少帅的鞍马后。因而先前听到他们谈及于家,她丝毫没往那方面想。直至此刻沈从之再度提及,说空军部队的小儿子,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于家指的是什么。
“但愿……”苏青瑶长吁,“这十几年,国人受的苦已经够多了。”
走到敞开的铁门,两人道别。
苏青瑶回到书房,见徐志怀翘着腿,胳膊肘支在扶手上抽烟。他听到开门声,转头道:“沈从之走了?”苏青瑶点头,走过去,本打算坐在沈从之先前坐的位置,结果他伸手,拉她坐到腿上。
苏青瑶一手揽他的肩,另一只手从他的指缝抽走香烟,折弯了。
“不许抽,你抽了我也想抽。”说着,她轻轻一抛,将香烟丢进烟灰缸。
徐志怀空了的右手搭上她的膝盖,问:“出去这么久,沈从之又跟你叽叽歪歪什么了?”
“没,是我主动问沈先生的,刚才在书房外头听到你们在讲话,”苏青瑶道,“怕你被特务绑票。”
“不至于,”徐志怀笑笑。
他想,自己应该和她多讲两句,不能什么话都让沈从之抢在前头说,显得他很没存在感。但转念想,政治上的事,讲了也没用,她是做学问的,说出来反倒害她伤神,何况是在这过节的关头。
“让你担心了,”徐志怀柔声说着,绵绵地吻她的眼睛,又露出腕表。“对了,你不是说晚上要去参加学校的圣诞舞会?”
苏青瑶低头看看时间,的确差不多。
她从他腿上下来,去浴室洗澡。裹着浴衣出来,徐志怀已经在换衣裳。灰呢的窄腿裤上,是一件天蓝色细条纹的白衬衫,领子别两根米珠领针,正在打领带,绛红底子上是极细的暗金色斜条纹。领带的结头不够板正,苏青瑶在浴衣上擦擦手,给他重新系了一遍。
她要穿的衣服,徐志怀提前放在床上。
最上头是一件棉布的锥型胸衣。
现在是民国三十五年了,好容易走出长达百年的裹脚与缠胸的阴影,女人们报复性地要把独属于女人的一切摆到台面,譬如子弹一样的胸衣,短到膝盖的旗袍和收紧的腰身。只不过,苏青瑶自少女时代解开裹胸布后,要么不穿,要么穿一层吊带衬裙,刚开始穿有筋骨的胸衣,总是摸不到搭扣。
她在床畔,耸起肩,两手绕到背后摸索。
突得,一双手插进来,替她扣上。
苏青瑶转头,身后当然是徐志怀。
他垂眸,专心扯平胸衣下围褶皱的棉布,还未穿外套,领带直往前跑,抚在她的后腰,像另一只发凉的手。她脸发红,一扭身站起,穿衣。天青色的短旗袍,用缎面而有釉色的质感,从右肩到左膝贯穿一支钉珠亮片的蓝白花卉。侧边拉链开到腋下,苏青瑶勉强拉到侧乳的位置,回眸瞧他。他坐在床边,分明看懂了她的意思,但不动。苏青瑶只得抬着胳膊,嗔道:“志怀,你帮帮忙。”徐志怀起身,替她拉上去,笑道:“我还以为你不叫我帮。”苏青瑶推一下他的腰。“刚才不用,现在用。”说罢,她绕开他,坐到梳妆镜前。
头发也与十年前大不一样。
从前流行把头发往下烫,蜷蜿鬓边,如今时兴朝上卷,高高隆起,越威武越好。苏青瑶没烫发,做不出那高耸的山头,况且是学校举办跳舞会,不宜夸张,便将长发盘在脑后。徐志怀靠着妆台,给她递卡子。
梳妆完毕,苏青瑶与他一同出门。
两人都会开车,便让司机也放假。开车到中环,出来过节的人实在太多,徐志怀找了个地方停车。他下来,绕到另一边开车门,苏青瑶扶着他出来,抚一抚衣摆,怕起褶子。她看完自己的,又去拍他的。徐志怀举起手,由她打被子似的围着拍了一圈,然后放下胳膊,揽住她的肩。
路过圣约翰教堂,五彩的玻璃窗内已经响起圣歌。他们聊着天,伴着湿润的和声往山上走,像穿越漫天的大雾。雾后矗立着一幢灯火通明的建筑,似白金汉宫,不过是粉红色的。那便是主楼。
苏青瑶不自觉快上半步,将他引入庭院。
因为是抗战胜利后的第一个圣诞节,学校弄来很大一棵枞树,缠上一圈圈彩色灯泡,摆在这里作圣诞树。前来参加跳舞会的学生,都要拉着摄影师来这里留影。
苏青瑶不想惊扰学生们难得的欢乐气氛,便领着徐志怀,背着棕榈树的阴影走入陸佑堂。他们朝大礼堂的方向去,教职工应当都聚在那里。刚拐弯,两个女生迎面走过来,恰好是她班上的。
学生见老师,有如小鸡见老鹰,腰杆一下挺起来。
苏青瑶轻笑,同她们问好。她们紧着小脸,回了声好,然后手牵手,皮鞋跟踏着地板,哒哒哒跑走了,是急着要说悄悄话。可惜走得不够远,女生夹着笑音的议论被两人听见。她们麻雀似的说:苏老师带了一个男伴来,会是谁?是我们学校的吗?好像没见过。也许是男朋友。不会吧,我以为会是顶文雅的那种,而且感觉年纪有点大。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会是大哥吗?也可能是年纪轻的叔叔。嗯,没错。果然是苏教员的亲眷吧,模样很英俊呢。
苏青瑶强忍笑意,瞥向一旁的男人。
徐志怀冲她挑了下眉头,低下脸,嘴唇靠近耳轮唤:“阿妹?”
苏青瑶听了,脸撇到一边,步伐顿时紧凑起来。
徐志怀跟着她来到大礼堂外。门口的墙壁挂有歌德的名句:“永恒女性自如常,接引我们向上。”苏青瑶脖子红红的顿住脚,望望他。徐志怀便挽着她的手臂,推门进去。乐队正演奏舞曲,舞伴们互相的握着手、搂着腰,在礼堂内摇来摇去。不跳舞的多是教员,站在后头监护着学生们。苏青瑶走过去,将徐志怀逐一介绍给到场的同事。
“徐先生,幸会幸会,您是苏教员的——”一位着长衫的教授犹豫了。他感觉说男朋友太时髦,而且好像只有小姑娘才好说是交男朋友,苏教员多少过了那个年龄。至于更进一步的关系,没看到有钻戒,不能胡乱添名头,因而十分克制地道:“朋友吧,朋友。”
“久仰久仰。”徐志怀微笑着与他握手,心里一时有点后悔——自己出门应当戴钻戒,这样介绍的时候,还有机会捞个未婚夫当。但也无妨,现在可以提前打好关系。徐志怀从侍者的托盘取来香槟酒杯,与他们自然地攀谈起来。
他这人对外自有一番应酬的本领,好像为社交专门打造了各色面具,所以从前苏青瑶总觉得他待外人比对自己友善,对他来说,隔着面具的亲切是不熟,熟了才要摆臭脸。
舞曲间隙,教育系的一位女助教来请苏青瑶跳舞。她是初学者,生怕踩中舞伴的脚露丑,便想请相熟的女友跳几轮练练胆。对方主动邀请,苏青瑶不好意思拒绝,便跟徐志怀打了声招呼,牵起起她的手,步入舞池。
苏青瑶跳的是男步,那位助教又比她高大,为了合上拍子,她的丹田始终提着一口气,去配合对方的步伐,因此跳得格外费劲。几圈下来,苏青瑶累得浑身是汗,便在这支舞曲结束后,婉言谢绝了再来一首的提议。
她折回,见徐志怀擎着香槟,正跟他们中文系的主任聊天,一时半会儿谈不完的模样,便想着先去露台吹吹风,等会儿再回来找他。小小地掀开幕帘一角,钻进去,银灰色的天幕铺展在眼前。
疏星淡月的圣诞夜,地上的星辰比天上还多。苏青瑶靠在栏杆上,由近及远望去,先是圣诞树上缠绕的小电灯泡,再是沿着沥青路流淌而下的路灯,路灯构成的银河亮着几颗硕大的“亮星”,是教堂、或是商场,继续看向远方,在天尽头,是连绵的灰黑色山峦。
她呆望,不知出神多久,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怎么躲在这里?”徐志怀掀开红丝绒的幕帘,来到露台。“找了你好久。”
苏青瑶笑道:“里头太热,我出来透透气。”
“也不跟我说一声。”他走到她身旁,背靠栏杆。
“看你跟马先生聊得热火朝天,没好意思打扰。”苏青瑶歪头,斜倚护栏,以手托腮。
港大中文系的现任系主任马鉴,是宁波鄞县人,徐志怀的老乡。奇了怪?他们宁波人怎么走到哪里都有老乡?
“是他硬扣我的。”徐志怀看着她说。
那语气像是在讲他本意一心陪她,奈何有人从中作梗。
苏青瑶忍不住笑出声。
笑声只一下,她掩唇,怕笑得太大声,招来某个热心同事。那样他们就得回到舞池,而不是躲在这里闲聊了。幸而众人还沉浸在欢闹的舞曲里,乐手吹一声长号,便盖过了她的笑音。
苏青瑶转头,下巴微微低着:“好吧,那马先生抓着你聊什么了?”
“他说港大缺经费,问我能不能捐点。”
“捐、捐,”苏青瑶右肩朝他倾,凑近了,低低地在他耳根起哄。“邵家就打算帮港大建一栋新楼,你怎么就不能给我们国文系捐一栋?小一点的平房也行啊。”
徐志怀无奈地瞥向她,弯腰,额头快要触碰到她的。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别说是我指使你的。”
“我们晚上手挽手过来,说不是你,也是你了。”他道。
苏青瑶似笑非笑瞪他一眼,手臂交叉搭在围栏,面向庭院。
徐志怀侧身,倚靠栏杆。
晚风吹起女人鬓边的碎发,撩拨着耳垂上的钻石,微光闪动。徐志怀注视着,感觉黑暗里伸出一根小指,来回碾着心口。酸麻的滋味溢出来,他垂眸,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个丝绒首饰盒。
“瑶。”他沉声唤。
苏青瑶转头,看到首饰盒,吃了一惊。她第一反应是求婚钻戒,可再看看他,似乎没有单膝下跪的意思,便又激起了怀疑。这般静默片刻,苏青瑶接过首饰盒,打开,里头是一颗指甲盖大小的粉钻。没有多余的陪衬,干干净净,镶嵌在戒托上,因为尘封了太多年,石头与戒圈的缝隙里,积着薄薄的灰。
“圣诞快乐。”徐志怀说。
“吓死了,我还以为你要求婚。”
他挑眉,直盯着她的眸子:“不可以吗?”
苏青瑶眼珠朝右瞥,又转回来。
“你猜?”
“我猜可以。”
苏青瑶笑而不语。
她合上首饰盒,握着它,凭栏远眺。因为背光,半张脸阴着,如同神龛里的塑像。身后的舞曲阵阵地涌动,兴许是太热闹了,在某一刻,竟激起一阵热风,推搡着灯光自帘幕内泄出。鹅黄的,前宽后窄,似是一道狭窄的小路,铺展到她的跛足下。
黯淡的视线忽而一明,苏青瑶不觉回头,瞧了眼震动的帘幕,往回转,停在半途,留在他身上。
他靠在花岗岩作的栏杆,无目的地眺望远方。
半明半暗的侧脸,线条仍是硬朗的,尤其是下颌,是一个得用炭笔描绘的折角。但眉目柔和许多,眼尾微微下垂,睫毛含住眸子,墨晕开的模样。
她曾经无数次、无数次这样凝望过他——
作为被父亲硬叫出来的女儿;作为不够格的妻子;作为犯通奸罪的淫妇。
她望着他,也在他的身上一个个立出了从前的自己。
粉装玉琢的,弱柳扶风的。
她从前身体不好。因为吃得少,女儿家胖了不好看,又裹胸裹脚,那时候胸部发育太大,是一种淫浪的丑陋,会透骚味。骚,太可怕,女儿家应当是洁净的,像一张白纸。她也确实是一张白纸,唯一的一抹黑色,是用满腔的精气神养出的秀发,但秀发防不住人言。她从十六岁的女中学生成了没年龄但有身份的徐夫人后,许多人在背后说她,那些佣人、那些太太,与她同床共枕的丈夫。说她不够好,她知道,知道了难免要气。她真的尽力了,她明明是个好学生,可以昂首挺胸站在唱诗班第一排,为什么会因为嫁给一个男人,而变得一文不值?但气,也只能偷偷怄气,发又不敢发。太太的世界太狭窄,就只有他,唯有他,她的一切也全靠他——这点最可恨!
恨他,也恨自己。
最恨的其实是自己。
毁掉他,最好也毁掉自己。
——要直接用锃亮的利刃把自己从他身上割下来,弄得两个人血淋淋。
好在苏青瑶眨眨眼,那些虚晃的影子就一个接一个地跳出了他的身体,重重叠叠,合为一处,成为了站在这里的她。
最后为闻先生的死讯,大病一场后,她就不怎么发病了。许多年不裹胸,能喘得过气,脚是肯定治不好的,但没关系,跛脚也能射箭和跳舞,甚至在炮火中穿越大半个中国。她的确是个好学生,无需他人肯定,更不必怀疑自己,尽全力走下去,也会是一位好教员。
这是她亲手搭出来的新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她将是唯一的主人。
悲喜交加的戏轮番演过了,浩大的战争、细小的情爱,一幕一幕地落下了。
现在……
她凝望着眼前的男人,作为苏青瑶,看着他柔软的眉目,有点扎手的下巴,幽暗的灯光下暖融融的肌肤,笔挺的身形一如他的臭脾气……脉脉晚风中,传来淡巴菰的气味,混杂着麝香、皮革,少许的蜜意,微醺的,是他身上的味道,很好闻。
她微微地笑了。
徐志怀察觉到苏青瑶过久停留的目光,起初是纵容她,但看久了,他也有点窘、有点害羞,就忍不住朝她望去。但当这时候,她又将视线挪开了,挪回远处的淡山云影,就是不想让他捉到她在看他。不过嘴角仍是上扬的,被他看到。
他无奈地轻笑,顺着她的目光,滑到同一处。
蓝黑色的山,缝隙里掺杂了些青绿。
许久,真的是许久。
她带着笑意长叹:“真好啊……这个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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