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章 桃花扇底送南朝 (上)
“不,还是不用了吧,太麻烦你了,”苏青瑶头摇得更快了。“我会给那边写信的。”
“你还在生病,”他蹙眉。
“没关系的,我自己来就好。”苏青瑶不去看他,执拗地坚持道。
徐志怀听闻,似是忍受不了她刻意表现出的逃避的疏离,站起,侧过身,背对着她,手塞进裤兜,里头装着一盒香烟,用冰冷的银匣子装着。但医院里是不能抽烟的,他也只是摸一摸,寻求一下心理安慰。
他想:她对他一点感情也没有了吗?把话说得这样坚决,是连朋友都不肯与他做了?要是她真这样想,那他……他也不会再来打扰她了。
因最后的这个想法,徐志怀的心咯噔一下,坠到胃里。
他微微侧过头,余光偷瞥她——手肘曲起,垫在枕头上,而她的头又枕在雪白的臂膀,眉眼低垂,默然沉思——他不由想起读信的那晚,近的一如昨日,他在不可思议的明月中大梦一场,梦中,她垂泪道:“都太迟了。”
太迟了,徐志怀咀嚼这几个字。
本以为是一辈子也不可能再见的人,居然会随着胜利,再度出现在面前……要是换作从前,他说不许就是不许了。不许走,不许动,不许离开我,你是我的妻子,我是你的丈夫,你我之间存在着斩不断的联系,逃不开的责任。但现在……现在他不想,也不能逼她……可又真的……舍不得。
徐志怀的手摩挲着兜里的银匣,握紧。
他深深吸气,回过头,温声与她说:“如果你坚持……就按你说的办吧,别太累着自己。”
尾音长长的、淡淡的,似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拂过苏青瑶的耳郭。
她抬眸,望向他的背影,脸有一点侧过来,硬朗的线条,如铅笔涂出的素描画,凌厉的同时,又因橡皮的作用,显得模糊。
分明是从前那个人,又不是从前那个人了。
他是在难过吗?苏青瑶不确定,心脏随之紧缩成拳头大的一团。
她嘴唇动了一动,想说些什么,吹散他的叹息。可一开口,太多话蜂拥而上,堵住喉咙,噎得人喘不过气。当然,她可以说些无关紧要的场面话,粉饰粉饰、敷衍敷衍,可她说不出、说不出……胸口分明塞了那么多的思绪,到嘴边,唯有漫长的沉默。
良久,她出声:“好。”
轻柔的一声应答,尾音似琴弦震颤。
徐志怀听了,顿了一顿,继而微笑道:“那我先帮你去喂拿破仑。”
苏青瑶点点头,将旅店地址告诉他,又补充:“你不要买鱼,它不爱吃鱼。”
“还挺挑嘴,果然是你养的猫。”徐志怀说。“那它爱吃什么?我叫人去买。”
“牛肉、鸡蛋,还有鸡肝鸭肝之类。”
“行,没问题,”说着,他转身欲走。
“那个,你,”她想到什么似的,出声喊住他。
徐志怀一手握住门把手,转身回望。“怎么了?”
“你明天还来吗?雨下那么大……我是说,雨太大了。”她迟疑地说,究竟是想叫他来,还是雨太大了,劝他别来?
“来的,喂完猫就过来。”
“雨很大,别感冒了。”
“要是生病,就一起在这里住院吧。”他说了个冷笑话。“还省去司机开车的工夫。”
苏青瑶听闻,先是愣了下,然后忍不住笑了。
“好了好了,快去吧,”她说,“路上小心。”
徐志怀颔首,离开。
房门合拢,苏青瑶靠着软枕,不禁摇头。
她的唇角仍向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苏青瑶却像意识不到自己还在笑那样,低着下巴,埋怨了句:“烦人。”
徐志怀兴许是感受到了她的责怨,站在医院大门前,捻一捻发痒的鼻头。留在驾驶座的司机一手撑着一把伞去接他。雨依旧哗哗下,路面积满泥水,徐志怀走过,被溅了两排泥点。但他毫不在乎,上了车,随手掸两下,便让司机快点发车,先去市场买些牛羊肉,再去苏青瑶暂住的旅店。路上,雨越发大了,密到近乎看不出在下雨。雨帘后,偶有一两声细嫩的鸟鸣,嘹嘹呖呖。徐志怀静静望着,并不觉得这场暴雨有什么恼人的地方。
停车,进旅店,短短几步路,又湿了大半身。徐志怀单手拧着滴水的衣角,上楼,问老板娘拿来钥匙,而后提着商贩片好的牛肉,步入客房。
狭窄的单人间,仅有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方桌。
空空的,没看到拿破仑的影子。
徐志怀猜它是嗅到生人的气味,躲起来了。
墙角摆着两个瓷碗,都空着。徐志怀便把买来的牛肉倒入其中一个碗,又拿起另一个,出门装满水。返回时,刚拧动门把手,就听见屋内一通乒乓乱响。他连忙进屋,寻着声音瞧见衣橱顶上,趴着一只绿眼睛的长毛三花猫,两耳朝后,正冲他低吼。
“拿破仑,拿破仑。”徐志怀唤它。“嘬嘬嘬,嘬嘬。”
然而拿破仑丝毫不给他这个陌生人面子,匍匐在柜顶,“呜——呜——”得低吼,跟头小老虎似的。任由徐志怀在底下“嘬嘬嘬”半天,也不肯下来吃食。徐志怀没法儿,弯腰捡起一块牛肉,拎到它跟前,想用诱哄法。这招稍微起了点作用,拿破仑突然炮弹般从柜顶跃下,张开爪子,朝徐志怀的脑门扑去。徐志怀连忙后退两步,勉强躲过成为它踏板的命运。但拿破仑身手敏捷,刚落地,就向前发射,一路窜到床底。
徐志怀只好端着碗,又蹲到床边。
“拿破仑?法兰西之王?”他放下碗,对着黑黢黢床底里一双锃亮的圆眼睛说话。“开饭了。”
话音未落,又是一发炮弹冲出。
这次徐志怀看准时机,两手并用,及时摁住了它。不料拿破仑反手就是一爪,挠花了他的手背,然后张开嘴,哈着气朝虎口咬去。徐志怀急忙放开手,结果拿破仑趁机举起爪子,一记重拳,再度挥在他的手背,挠破了衬衣。这下算是被打服了,徐志怀站起,连连后退,拿破仑却还嫌不够,甩着蓬松的大尾巴,追着徐志怀的脚踝咬,直到将他逼退到房门前,才龇牙咧嘴地跑回床边,一头扎进饭碗。
它头埋得太猛,险些将瓷碗掀翻。
两方初次见面,以徐志怀手背负伤告终,
徐志怀靠着门板,看看手背肉粉色的伤口,再看看拿破仑——它埋头吃饭,吃两口,就要冲他恶狠狠地哈下气,再吃两口,再哈气——他突然感觉拿破仑就像苏青瑶和谭碧的私生女,而他是个等待考核的继父,需要使出浑身解数,讨这个继女的欢心。
“跟你妈一个德性。”徐志怀无奈道,“长得可爱,凶起来要命。”
发生了这档子事,翌日,徐志怀驱车去医院探望苏青瑶,放下给她买的水果,刚落座,便同她说:“难怪你给它起名拿破仑,真够凶的。”
“它怎么了?”苏青瑶问。
“我给它喂个饭,它追着我挠。”
乱讲,苏青瑶在心里说。
毕竟拿破仑在她、在谭碧面前,一向是只粘人的乖宝宝,可以随便摸、随便亲,使劲揉肚皮也不生气。
尽管这话没说出来,但是狐疑的眼神出卖了她。
徐志怀轻笑:“你还不信,”说着,他搬动椅子,靠近病床,手伸过去给她看。
手背上的抓痕还鲜红,显然是新挠的。
苏青瑶抬手,试探性地抚过伤口,轻声问他:“疼不疼?”
“还好,小伤。”徐志怀说。“不过它的爪子是真的利,把我衬衣都抓破了。”
“你不要逗它,拿破仑胆子小。”
“没有逗它,它就是脾气太差,见到我就哈气,”徐志怀道,“跟见仇人似的。”
“它是一只小猫,它懂什么,见到生人肯定会害怕的。”苏青瑶嘀咕,那口气简直是溺爱子女到不讲道理的慈母。
因而徐志怀紧跟着就调侃起她:“慈母多败儿。”
苏青瑶说这话时,就知道自己理亏,但被他这样玩笑似的轻轻一戳,恰似被瓷调羹切开一道口子的汤圆,流出红豆沙的馅。她面颊浮上一抹薄红,嘴唇动动。徐志怀看着,以为她要再说两句强词夺理的话,其实他也很乐意见她冲他撒没道理的小脾气,那样显得两人亲近些。可她没有说话,低着脸,指腹滑过浅蜜色的肌肤,朝上,挪到手腕。
“我还得赔你件衣裳。”她拨动他袖口的赛璐珞纽扣。
“不了,它是只猫,不懂事。”他看她。“是我活该,谁叫我非要招它的。”
苏青瑶一时羞恼,埋怨道:“我随口一说,你还记心上了。”
徐志怀带着笑意反问:“不可以吗?”
他笑得她无法自处,苏青瑶稍稍别过脸,道:“随便你……”
第一百八十二章 桃花扇底送南朝 (中)
薄薄的一抹红痕浮在雪白的面庞,飘在池塘的海棠花。
徐志怀看着,忽而有种想吻她的冲动。吻她毛茸茸的鬓发,吻她冰冰凉的脸蛋,从前吻过,所以现在这般想的时候,那种既冷又热的感受就变得尤为具体。他垂眸,感受着交替袭来的热流与寒流,一阵又一阵,冲刷着胸口,没有多余的举措。
苏青瑶眼睛瞥回来,见他不言语,指尖就又触了下他衣袖的纽扣。
“要不,我还是托老板娘喂吧,”她道,“它对老板娘还蛮亲近的。”
“不碍事,多喂几次就熟悉了。”徐志怀低着眼,目光挪到她的肉粉的指甲盖。
“那你拿一件我的衣服走,”苏青瑶提议,“给拿破仑垫着当窝,没准能让它安心些。”
“好。”徐志怀答应,又问她。“要不要帮你把行李箱里的衣裳拿来。”
苏青瑶点头,说:“箱子里还放着一本《谢康乐集》,可以帮我一起带来吗?”
“不读小说?”
苏青瑶笑着答:“要卖文换取医药费。”
青霉素注射液是进口药,价格不菲。徐志怀听了,很想说“我帮你付”。这笔钱对他来说相当轻,对她而言却很重。但他知道,她要的恰恰就是这份沉重,能像一个完全的人那样,照顾自己、安排自己,靠自己活下去,便忍下这句话,改口问:“笔记本可以随便拿一本吗?”
“只有一本,”苏青瑶说,“红格子的。”
“好。”徐志怀答应。
说罢,他靠在椅子上,与她聊了会儿细微的闲话。她的话音轻,他的话音低,一个是云,一个是地,靠绵绵细雨缝合。不知谈了多久,护士过来,带苏青瑶去做 X 线检查。徐志怀陪着一起。做完,他问医生情况。医生指着肺部浓密的团状阴影,同他说是细菌感染引发的,得加大青霉素用量。徐志怀蹙眉,沉吟片刻后,他让医生尽管开药,不要有顾虑,她如果实在付不清,他会帮忙付掉医药费。
回到病房,苏青瑶恹恹地侧躺在床上,被子蒙住下半张脸。惨白的褥子,细微的震颤,所裹着的沉闷的咳嗽声一如鼓响,“咳咳咳”,“咚咚咚”,二者有着类似的节奏。徐志怀见了,连忙给她倒水。几步路的工夫,苏青瑶咳得更厉害,眼冒金星,整个人蜷缩成一弯月牙。哪怕徐志怀扶起她,将杯沿贴在下唇,她的嘴唇也因止不住的颤抖,啜不进一滴。
“我去叫医生,”徐志怀放下玻璃杯,起身欲走。
苏青瑶摁住他的手,用力晃晃脑袋。
简直要把肺从嘴里呕出来那样,她剧烈咳过一阵后,上身虚软,倚靠软枕。
“这个病就这样……叫医生也没用。”苏青瑶脖颈微低,长发落到前身,像有意不让他看清自己的病容。“不要紧,睡一觉就好。”
讲着,她下滑,伏在枕上,面庞几近完全陷入乌发。
徐志怀觉察出她话语里潜藏的抗拒,叹了声气。
“那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保重身体。”他起身。“苹果放在桌上,想吃的话,让护士帮忙削一下皮,自己别动刀子。”
苏青瑶点头,轻声应一句“好”,又说,“明天见。”
“嗯,明天见。”徐志怀弯腰,替她将凌乱的乌发拨回到耳后。
离开医院,他如昨日一般,先去市场买肉,再驱车去往旅舍。
拿破仑可能知道这人是妈妈派来的喂饭工,听见门响,就窜上衣柜等候。这次徐志怀不敢招惹它。他清理掉残羹,填上新肉,端着碗放到衣柜下,自己则倒退着,撤到木头钉的小床旁。拿破仑警觉地观察了他一会儿,方才跃下衣柜,大快朵颐起来。
小床旁摊着一个行李箱,里头是她的所有家当,样样收拾得齐整。徐志怀合上行李箱,打算带回自己家,以防小偷光顾。若非拿破仑太过凶悍,他也要把它接到别墅去。但看现在这情况,恐怕还没到家,他的脸就要被它挠成八瓣了。
徐志怀拎起行李箱,正要走,埋头吃饭的拿破仑被脚步声惊动,骂骂咧咧地跳上方桌。它尾巴一扫,竟掀翻了背后的玻璃杯,水倾倒出来,浸湿了一旁的信纸。徐志怀慌忙赶去抢救,拿破仑则在这时纵身一跃,重新占据柜顶。
“拿破仑,你看看你!”徐志怀斥责一声,抖去信上的水渍。
墨字已然化开,他俯首细读,在含糊的混沌中捡出零星几个字:“节哀”,“特务”,“千万小心”,“内战”……字迹模糊、行文凌乱,但足以让徐志怀猜出她回信所为何事。
残余的水沿着桌沿往下漏,一滴、两滴……似转动的秒针,滴答、滴答。徐志怀靠在桌边,垂下手,默默听着滴水声,像听着时间从耳旁流走。
仔细算算,从开战到如今,多少年了?有十四年了吧!十四年的光阴,竟还换不来一个安息。他清楚记得胜利那天,他在重庆,屋里屋外挤满了炮仗声。张文景开车过来,说今天是百年未有的好日子,要下馆子庆祝庆祝。沈从之欣然答应。他挂上大红鞭炮,去书房叫反复听广播的徐志怀。几人坐上车,疾驰入拥挤不堪的市区。全城的人都出来了,比过年还热闹,路上行人见了彼此,不论认识与否,皆是拱手笑道“恭喜!恭喜!”,恭喜大家躲过了枪炮,逃过了刺刀,忍饥挨饿地活了下来!徐志怀望着,也被这狂喜感染,一路带着笑,大步走到同样人满为患的饭馆。
张文景开了一间包厢,几人吃饭、谈天,喝着酒,说投放在日本的两颗原子弹,说已逝的罗斯福,说国民政府发行的黄金储蓄券,说飞涨的物价,以及未来,他们的未来,中国的未来。
谈着,声音变低,笑意逐渐褪去,余下的是一片荒芜,一种更深的茫然。
“政治,是很复杂的。”张文景说着,去合拢门窗。
窗外的狂喜顿时变得模糊不堪。
沈从之不言,微微叹息。
他们知道的,他们都知道的。
在阴霾般的忧愁的笼罩下,他们吃完饭。
“我先走了,”徐志怀最先起身,举杯,将残余的冷酒一饮而尽。
正回忆,头顶的拿破仑发出一声绵长的叫声。
徐志怀回过神,举着信,一时五味杂陈。
第二天,是个阴天。
他如约来,带着她的换洗衣裳、红格子笔记本,以及两本书。
苏青瑶精神不错,见徐志怀进门,笑着打起招呼,问他:“拿破仑昨天怎么样?有没有给你添麻烦?”徐志怀答:“比之前乖一点。”苏青瑶点点头,应:“那就好。”表情却像是在说:你看,拿破仑就是个乖宝宝,你先前竟然还说它凶。
徐志怀弯起唇角,将书和笔记本递给她,接着搬来一张椅子,坐在床边,读起自己带来的《老残游记》。苏青瑶瞧他一眼,没多说什么,倚着软枕,翻开万历本的《谢康乐集》,静静做着注释。
屋内一点声音没有,玻璃窗外,斑鸠远远地鸣。
躺在床上工作,总不如端坐书桌前有干劲。苏青瑶看了差不多半个钟头,便萌生困意。她揉一揉酸胀的脖颈,左转转、右转转,听骨头咯吱咯吱响。上下左右都拧过,她侧头,看向一旁的徐志怀。他翘着二郎腿,左手拿书,右手的手肘撑在床头柜上,穿得是浅灰的丝质衬衫,领结与领带都被舍弃了,裤子是亚麻的,有一些皱痕,看上去很好摸。
“说起来,从前家里的那些书,大部分都被卖掉了。”他眼帘低垂,翻动书页,不似发觉她在看他,但又好像是知道她在看他而故意开口。“挺可惜的。”
“小阿七那边倒是留了一些以前的东西。”
“你去见小阿七了?”
“嗯,还是她给我的你现在的住址。”苏青瑶说。“她结婚了,你知道吗?”
“知道。”徐志怀说。“可惜我当时在重庆,没能参加婚礼,就托人寄了几件金首饰去。”
苏青瑶轻笑:“你出手也太阔绰,搞得我的都不够看了。”
“你寄了什么?”
“昆明的一些特产。”
“没关系,阿七可能还更喜欢特产。”徐志怀也笑,看向她。
苏青瑶飞快地眨了下眼,探身托起他手中的线装书,瞧向书封。“怎么突然想起来读这本?”
“实在闲的没事干,打发时间。”
苏青瑶从没想过有天会把“徐志怀”和“闲的没事干”画上等号。
“别告诉我,你计划退休了。”她是玩笑的口吻。
“不算是退休……暂时没想好接下来要做什么。”徐志怀合书,放到床头柜。“一开始做实业,确是有救国救民的抱负。不光是我,身边的叔伯,同辈的企业家,多多少少有振兴民族工业,将国货发扬光大的理想。但救国,不是我们这些商人能做到的。所以渐渐的,做生意更多是想着养家糊口,给家里人一个好的生活……”说到这里,他顿一顿,看向苏青瑶。
苏青瑶抿唇,眼神闪烁,避开他。
徐志怀便也移开目光,继续说:“等到上海沦陷,我逃到汉口,运输的货轮被日机炸沉,保险公司不予理赔,政府推诿补偿金,我算是彻底破产,因而颓废了很长一段时间。好在后来去了重庆,有从之照顾着,才日渐振作,那时想着时局已经坏到这个地步,与其逃避,不如去面对,英勇的死总比颓废的死要好。”
苏青瑶听着,点了点头。
“但没想到,举国上下,艰苦突围八年,得到的却是一个困乱不堪的金融市场。”徐志怀说着,不由望向苏青瑶,冷不然感觉这满目荒芜中,好像只剩眼前这个人是可亲的了。“实业,我还是想做的,只是没想好具体要做什么……有些厌倦了,从上海到重庆,又从重庆到香港,一直漂泊……其实在你来之前,我大多时间就待在家里,天气好的时候,去山上走一走,去海边走一走。”
“那就好好休息一下吧。”苏青瑶柔声道。“你很少休息。”
徐志怀低眉而笑。
笑了一会儿,他重新看向她,目光温和。“那你呢?”
“我?”
“你接下来。”
“当然是去教书。”苏青瑶浅笑着说。“我的人生到现在,起码有三分之二的时间,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好不容易想明白了,当然要一直做下去……我蛮喜欢教书的,看着那些孩子长大,一届又一届,一代又一代,好像一个百年解决不了的事情,还会有第二个百年。”
徐志怀颔首,带着些许落寞的微笑。
没再说话。
房间再度安静下来。
斑鸠走了,麻雀来了,成群结队地停在屋檐下玩闹,“啾啾啾,啾啾啾”,听得人心弦缓缓拧紧。
“其实你也就说说,”突得,苏青瑶开口,“像你这样争强好胜的人,叫你不做实业,整日歇在家里,跟把你千刀万剐一样难受。”
话音轻轻吹过,如同剪刀,将男人紧绷的心弦剪断。
徐志怀拧眉,神色忽而凝重,简直是被冻住了。紧跟着,他磨牙紧了一瞬,似是在咀嚼某种微妙的情绪,这种情绪扩散,浸润了面庞,使得他的眼角发出细微的颤动,微弱到除非贴在他的面庞,否则看不见那被戳中肋骨般震颤的瞬间。
“瑶,不要那么熟悉我。”他叹声。
第一百八十三章 桃花扇底送南朝 (下)
熟悉吗?苏青瑶垂眸,心门低微地颤动。要是他们真的彼此熟悉,就不会发生后来的那些事了。
之后两人又说了会儿无关紧要的闲话。
时间在细碎的话题间悄然流逝,日光斜斜地照在徐志怀的面庞,金红的。到了该走的时候,他起身告辞,不与她说再见,而说:“明天见。”
明天见。
明天又明天,往后的每一天,他都会来病房,向她汇报拿破仑的近况,给她送换洗衣裳,带花、带水果、带甜点心。苏青瑶的病症时轻时重,反复无常。精神好的时候,他们会谈天,谈很久,既聊过去的事,也聊现在的事;说小事,也说大事。精神坏的时候,则一句话也不说,紧挨着坐着,彼此默默看书、发呆,直至颓日沉红。
不知不觉,雨季过去,晚风偷偷变换了音调,发出近似洞箫的萧索的声音。
而她的病也在川流不息的青霉素注射液的帮助下,逐渐有了起色。
这天,徐志怀照常来病房找她,却撞了个空。问护工,说她到后楼的草地散步,徐志怀便放了点心,匆匆往后楼走。他路过走廊,听楼下传来明朗的笑声,循声找去,望见苏青瑶站在草坪上,正陪一个身穿病号服的男孩玩抛接球游戏,长发随捡球与抛球,春柳般轻柔地摆动,又恰逢难得和煦的晴日,阳光清透,照遍全身,令乌发闪动着柔腻的光泽,更衬得雪肤如冰壳,有着细微的冷光。
徐志怀一时愣住。
鬼使神差的,他举起手,拇指的指腹隔着玻璃,轻抚过她的身影。
回过神,他下楼,迎面朝她走去。
皮球刚巧传到苏青瑶手上。
她冲他笑一笑,将球抛给对面的男孩,朝徐志怀走去。
“你今天来得好早。”
“嗯,家里没什么事,”徐志怀应着,问她,“这是谁家的孩子?”
“隔壁病房的。”
正聊着,那孩子突然大喊:“阿姨!阿姨!”苏青瑶望去,见他眼巴巴地望着她,想要继续游戏。苏青瑶转回头,对徐志怀的笑从欢迎转为了致歉,继而朝男孩走近几步,点头示意他将球抛过来。
男孩高高举起手臂,叫皮球悬在头顶,然后猛然用力,朝苏青瑶抛来。苏青瑶仰着脸去接,没接住,皮球越过头顶,朝徐志怀袭来。他后退几步,想避开,那球却认准了他,一下砸到他腿上,顺着裤管滚落。
徐志怀见状,足尖勾起皮球,脚背用力,将球颠到手心。
他看看对面的男孩,又看看苏青瑶,不知该抛给谁。
苏青瑶望着他,宽松的白衬衣、白裤子,怕入夜会冷,衬衫外套着一件薄薄的 V 领毛衫,像是一位随时准备上场打马球的英伦绅士,偏生手里拿着一个沾着泥巴的旧皮球。
她拨了拨头发,又笑了。
“志怀,”苏青瑶喊,“你抛给我,抛给我。”
徐志怀听话地转向她,叫球轻轻地脱了手。苏青瑶接过皮球,又抛给了男孩。然而男孩抱住皮球,再度将皮球瞄准了徐志怀。球扑到跟前,徐志怀不得不接,接到手,又扔给苏青瑶。就这样,两人陪着男孩,稀里糊涂地玩耍起来。
玩了许久,男孩体力不支,护工便牵他回病房。
那孩子却抱着皮球,恋恋不舍地回望着,道:“叔叔阿姨再见!阿姨,我们明天再出来玩!”
苏青瑶与他挥手道别,见他一步三回头得消失在眼前。
徐志怀在一旁,掸着手上的灰尘,问她累不累,要不要回房间休息。苏青瑶说不累,难得出来呼吸新鲜空气。徐志怀点头,提议去树荫下走走。
他们肩并肩朝南洋杉的阴影行去。
“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喜欢小孩。”徐志怀说。“我们在南京见面的时候,你也是在带孩子。”
苏青瑶笑着点点头,应道:“可不是,后来去了昆明继续带。”
“刚才那个小孩还挺乖的,不像一般的男孩,皮得不行,简直是讨债鬼。”徐志怀说。“这方面女孩要好很多,比较懂事。”
“我一直以为你更喜欢男孩。”
“不,还是女儿好。要是儿子生下来,脾气太像我,我和他恐怕会打起来……但以前觉得养男孩能当接班人,养女儿的话,总有种便宜了外人的感觉。”
“现在?”
“现在我都赋闲在家了,说这些,”徐志怀笑笑,“而且现在是民国三十四年,又不是民国四年,给她娶个上门女婿,改跟她姓,孩子也跟她姓,不就行了。”接着又反问她。“你呢?”
“我?我都喜欢,小孩子都是很好的……”苏青瑶说着,忽而想起什么,唇角噙着的那抹浅笑渐渐褪色。
徐志怀看向她。
密密的草丛,高且深,苏青瑶趿拉着拖鞋,脚踝深陷其中,一步一步,涉水那般走着。
片刻停顿后,她语气淡淡地续上了话头:
“在昆明的时候,有两年,敌机来得很频繁……你知道的,他们是发现哪里有人就炸哪里,不管下头是驻军还是平民。联大没办法,就改为夜间上课。那段时间,我白天没事,会去市场闲逛,虽说口袋里没什么钱,但看看新采的菌子、刚开封的市酒,也会让心情好起来。”
“战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隔三差五空袭,东西也越来越贵。大人养不起,就把儿女装在竹篓里,背到市场和瓜果蔬菜一起卖,如果实在没人买,就把孩子随意丢掉,我走在路上,有时会看到野狗啃剩下的,小小的骨头。”
“后来读到研三,去省立第一中学实习,我每每看到教室里的学生们——朝气蓬勃地活着,健健康康的——都会想,他们应当有全新的生活,我们所未拥有过的生活。”
“所以志怀,我觉得小孩子都是很好很好的,充满了希望。他们当然会吵闹,会尖叫,会乱撒脾气,但这并不是他们的过错,就像深山里的野兽,吃人、撞树,都是一种天性。没能悉心培养好他们,是成年人的过错。”
徐志怀听着,突得一顿,觉得两脚沉重,实在难以走下去。
苏青瑶并未立刻发觉他的止步,仍往前走了几步,方才停下。
她回首,见他正神色凝重地注视着自己。
一种她无法形容的目光在看她,感佩的、伤怀的,既喜又悲,密密地编织成一道帘幕,遮蔽了他的眼眸。
“怎么了?”苏青瑶轻笑,问。
徐志怀不言,单手插着口袋,朝她走近几步,缓缓的步子。
苏青瑶也不急,停在原处,等他。
默默无言间,微凉的秋风吹过,吹皱裙摆、吹乱鬓发。在杉树林的合围中,草丛荡漾,汁液渗出来,遍地皆绿。
终于,他走到她身旁。苏青瑶拨开被风搅乱的鬓发,头微仰,仔细辨着他的神情,猜他为什么止步,是因为她刚才的话?她琢磨,心暗暗地跳动。而他面庞低垂,也在看她。他凝望着,不由想:他要是能替她承担这一切该有多好。可紧跟着又想:她在战争中所经历的、所承受的,远超于他,无需他来为她承担什么。
徐志怀是个非常男人的男人,不善于表达自己感受。
此刻,他面对她,动一动嘴唇,分明是想说什么,但转念又担心自己说的话不妥当,反倒破坏了眼下的气氛。所以他没作声,只稍显哀伤得对她笑了一笑。
看他笑,她也回一个浅笑,手指向草坪。
两人肩并肩,继续走,从一片绿意走向另一片,南洋杉密密层层的叶片沙沙响。
“我和医院商量了一下,”他突然开口。“过两天可以把拿破仑带到这里来。”
“这里?草坪?”
“嗯。”
“它不挠你了吗?”
“不挠了,再挠下去,我要没衣裳穿了。”徐志怀用眼睛笑一笑。“它现在是动口不动手,喂饭不及时,偶尔要骂我两句。”
苏青瑶也笑着答:“那你把它抱来吧,我也想拿破仑了。”
徐志怀点头,停在了树荫下,又道:“对了,你的旅店……青瑶,我在想你要不把旅店给退了。”
“怎么了?”
“旅店鱼龙混杂,总把拿破仑独自关在房间里,感觉很不安全。”徐志怀说。“既然它现在跟我熟悉起来了,不如干脆搬到我那边去,还有女佣可以帮忙照顾。”
他的话掷地有声,理由充分,不管从哪方面看,都很有道理。
苏青瑶听了,下意识就要答应。
但她转念一想,现在托他上门喂猫,并非多麻烦的事,可要是将拿破仑寄养在他家,那又是一笔人情债,还也还不清,说也不说开……一如他们现在,也是牵牵扯扯的。
“况且我现在一个人在家,也没什么事做,”他一眼看出她怕欠他人情,便不动声色地将事情揽到自己身上。“有拿破仑陪着,能排遣一下无聊。”
苏青瑶隐约嗅出了他话音里那一点故意,调侃道:“小心它在你床上撒尿。”
“那也是我的错,怪我没能揣摩出法兰西之王的心思。”
“神经兮兮的,”苏青瑶忍不住笑一声,面对面的,推了下他的胳膊。
徐志怀双手插在口袋,顺势后退半步。
苏青瑶也随之朝他走近半步。
不曾止息的微弱的风,搔着树梢,日光打绿叶的缝隙间滴落,迎面洒进她的眼眸。视线霎时花了,裂成无数碎片,彩光闪烁,如同在看万花筒,哪一个都是他,哪一个又都不是他。那一瞬,苏青瑶忽而有拥抱他的冲动,一定会很暖和。但是……但是他们之间,隔着太多东西了。想着,她手指蜷曲,收回来,定一定神,说:“医生说,如果我恢复的好,再过半个月就能出院,到时候就把拿破仑接回来。”
“你预备住哪里?旅店?”
“打算租一间小公寓,毕竟是来长住的。”
徐志怀垂眸,顿了顿,说:“要是短时间内没选到心仪的租屋,可以先住到我那边,二楼是空着的。”
“不,不用了,”苏青瑶轻声说着,两手环在身前,倒退到原位,“我还是自己租一间公寓吧。”
“行,那我帮你看看。”他很自然地答应下来,迈出脚步,继续朝前走,没有给她再一次拒绝的余地。
第一百八十四章 孤岛与“孤岛”
送走徐志怀,苏青瑶照常打完青霉素,卧在病床休息时,护士再度叩响房门,交给她一封从上海寄来的短信。
苏青瑶接过,展信一看,果然是谭碧。
信的内容很简单,一是问候她的身体情况,二是谈到了最近那风雨欲来花满楼的气氛——上海物价飞涨,股价也在发疯,大批企业倒闭,手头纸钞却多得塞不进皮包。乱象丛生的时刻,一如站在玻璃建造的万米高塔,虚悬着,时刻疑心自己将要坠落。
日本投降,抗战胜利,这本是百年未有的喜事,但……
苏青瑶拧眉,沉默地将信对折叠好,放到床头柜。
熄灯,平躺在病床,她疲倦地睁着眼睛,看到白色的病房在呼吸,窗帘低微的起伏,似有若无,是夜风从木头窗框的缝隙渗入。她看着,心里乱乱地想:要是再度开战,又会打多少年?又有多少人要在这场战争中丧命?
对于一个病人来说,思考这种事,着实损耗精神。不多时,困意袭来,苏青瑶紧蹙着眉头入睡。她睡得很浅,梦中,她躺在累累白骨之间,仰望着,见蓬勃的黑烟滚滚而上,飘向苍白到没有一片云霞的天幕。她想站起,想急呼,想狂奔,可费劲力气,驱动僵死的手臂,递到眼前,也不过是一块如玉的白骨。
这才惊觉原来自己也是组成这骸骨堆的碎片之一。
苏青瑶惊醒,可这醒,醒的并不不彻底,她翻身,低喘着,再度睡去。这般睡睡醒醒、梦梦真真,体内郁气渐浓,苏青瑶伏在床畔,喝喽喝喽地喘息。
又一次醒来,她实在睡不过去,便坐起,拨开频频低喘的窗帘。
窗外,凌晨的香港被大雾笼罩,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前路,也寻不到归途。
苏青瑶伏在床边,不安地凝望着,神色凄然。
不知出神多久,雾中冷不然响起两声鸣笛,接着,一个修长的人影拨开逐渐融化的雾气,脚步轻快地走近了。苏青瑶知道是他来,披上一件薄围巾下楼。香港的天,说亮就亮,当她走到一楼,推门,迎面是朦胧的金光。
徐志怀站在草坪等她。
“拿破仑,拿破仑,”苏青瑶小跑到徐志怀跟前,连声唤着,从箱子里抱出拿破仑,啾啾啾得亲它的小脸,嗓音尖嫩地嘀咕。“有没有想妈妈呀?妈妈好想宝宝,快让妈妈亲亲。”
徐志怀被她肉麻得受不了,不由地晃了晃头。
他右臂绕到苏青瑶身后,半悬着,护她走到树荫处,继而取下披肩,铺在草地。苏青瑶缓缓坐在披肩上,抱婴儿那般,将拿破仑搂在怀中,捏捏粉爪子、揉揉小脸蛋,再啵啵啵得亲它的额头,一直亲到嘴角沾上猫毛。徐志怀则坐在她身旁的草地,看着她和她的猫。日头上来,愈发浓郁的泥金拓印出凌乱的树影,在眼前摇动。
“别动。”徐志怀说着,小臂撑着草坪,朝她的方向斜卧。
苏青瑶转头望去,目光正对上他伸来的手指,小指弯曲,指甲勾住她唇角迎风飘舞的细毛,一抬,随意撩了去。
两人坐的并不靠近,他这样卧倒下来,凝望的眼睛就悬在手肘边。
“你脸色不大好,怎么了?”徐志怀问。“昨晚没睡好?”
“有一点。”苏青瑶垂眸,勉强笑笑。
“我去叫大夫。”说着,他就要起来。
“不用,我没事的,”苏青瑶赶忙制止。
说罢,她顿了一顿,继而无声地叹了口气,将谭碧来信的事告诉他。
徐志怀一字一句地听完,不言。
大雾后的草坪,仍有一些潮湿,他们坐在上面,任由露水浸染轻衫,留下一条条暗色的水痕。
幽微的寒意。
“从之现在人还在重庆,我上周刚给他发过电报,”再开口,徐志怀的语气沉重不少。“沈从之,还记得吗?长得一脸老好人相的。”
苏青瑶颔首:“记得。”
“我叫他抓紧时间坐飞机来香港,被他拒绝了。”
“为什么?”
“娘额错逼,因为他脑子不灵清,搞七廿三。”
苏青瑶太久没听他用乡音骂人,眼下猛得听见,忍不住吃吃发笑。
她两手捂住拿破仑的耳朵,捧着它的小脸道:“宝宝乖,我们不听他说脏话。”
“这算什么脏话,我是恨铁不成钢。”徐志怀挑眉。“沈从之这人就是笨,该清楚的时候不清楚,不该清楚的时候瞎清楚。”
“沈先生是脾气好,不跟你计较。”苏青瑶抱起拿破仑,“哪有你这样,天天说别人笨的,换成其他人,早和你急眼了。”
徐志怀轻轻一笑,“他替你训我,你替他训我。”
“我说的是实话。”苏青瑶俯身,面颊蹭着猫儿柔软的三色皮毛。
“嗯,我知道。”徐志怀轻声感叹。“你是对的。”
苏青瑶喉咙里闷闷得应一声,脸更低。兴许是挨得太紧,拿破仑后腿踢蹬,喵喵大叫着抗议,叫声尾音圆润,真跟叫妈妈似的。苏青瑶赶忙松手,拿破仑趁机从她怀中跃下,屁股一扭,侧躺在草坪,悠哉悠哉地舔起毛。
徐志怀也想摸摸它,手刚递过去,就立刻被拿破仑抬爪子警告。
一双绿眼睛威逼着,令他讪讪收回手。
“你老这样,”苏青瑶埋怨,“也不管它愿不愿意,就上手摸。”
“饶了我吧……我慢慢改,一定改。”他无奈地笑一笑,又温声同她道:“话说,你要不给谭小姐回封信,叫她来香港……万一战事再起,又不知要乱多少年。”
苏青瑶听了这话,牙关微微一紧。
许久,她叹息:“好,我问问她。”
这封信删删改改好几日,方才寄出。不光是力劝谭碧来香港,还与她说了在香港与徐志怀重逢的事。寄出信,就像切断风筝的线,任由它在山海飘荡,谁也不知它何时才能归来。苏青瑶静静地等待,日复一日。养病的生活总是枯燥,打针、吃药,精神稍微好一些,就得抓紧时间工作。
徐志怀常来看她,彼此相对坐着,聊一些闲话,又因为这些没意义的闲话笑个半天。他几乎是每天来,偶尔有事情,会隔一天来。一次,他三天没来,苏青瑶就忍不住想:他好像很久没来了。
等到谭碧的回信,是在半月后。
彼时,苏青瑶肺部的阴影淡去大半,可以出院,改为居家静养。她付清医药费,搬到太平山山腰的一间小公寓。一室一卫一厨,每个房间都不大,相对的,价格低廉,而且离香港大学颇近,方便上下班。苏青瑶最喜爱的,是它外拓出去的阳台,正对满山绿树,树下盘踞着灰白的怪石,东一块、西一块,零零散散,如中国画里的留白。
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读到的却是谭碧的拒绝。
她说,她将半生的积蓄都投在了这家舞厅,手下十几号姑娘还指望着工钱养活家里,她不能一走了之。况且,躲去香港,不过是异乡异客,她躲了这么些年,实在受够了!如果真打起来,真要死,她也要死在黄浦江。
苏青瑶读到这里,放下信,真想找根烟抽。
十余年飘零,国不成国,家不成家。
兴亡百姓苦。
她跛着一只脚,在屋内徘徊,重新落座。
往下读,见在信的末尾,谭碧写:“瑶瑶,你走后,于少来拜访过我。他没久坐,就有急事回了军部。他说,等他去南京办完事,希望我能和他一起去东北,安葬常君。有他照顾,就算真的开战,我也能保全自己,不必为我担心。”
冷不防读到于锦铭的姓名,苏青瑶一时失神,愣在桌前。但几下呼吸的工夫,她的胸口便涌起一股由衷的欣喜——他还活着,太好了。
她取出一张信纸,提笔,想问问于锦铭的近况。
可不知怎的,笔尖触到纸面,又忽得一下没有话说。
当初抱着彼此从未出现过的心分别,如今他活下来了,她除去祝贺,似乎寻不到其他可讲的话。
钢笔驻足太久,墨水浸染纸面,扩散,一如脑海中于锦铭的面容,在彼此道别时漫天雪光的拥簇下,略有些模糊和褪色,但又因此留下一个无比漂亮的轮廓,挺拔、真挚,永远不会老去,永远不会改变。
苏青瑶放下笔,枯坐许久。
来信被放在抽屉,一放就是一周。
这一天,徐志怀打电话到她公寓,说他下午过来,给拿破仑送罐头。生病的那两个多月,拿破仑寄养在他家里,每天吃好的、玩好的,把小家伙嘴都给养刁了。
苏青瑶欣然答应。
等过了晌午,她往门缝塞了一份旧报纸。这样他过来,推门就能进。转回书桌前,苏青瑶继续给《谢康乐集》做注释。时钟滴滴答答响,响到下午三点,她觉得时间差不多,就泡上一壶龙井茶,等他来。沸水趴在壶嘴,朝外呕着水汽,吐着吐着,吐干净了。白气散去,临近五点,这个善变的城市倏忽沉下脸,散发出淤塞的腥味。
也许是要落雨。苏青瑶想。
果不其然,不出一刻钟,林间便有水声传来。
淡淡的风,潇潇的雨,黯兮惨悴。
苏青瑶听着雨声,又想:“他大概不会过来了”,便合拢房门。
她没有开灯,侧躺在床榻听雨。盈耳的沙沙声,绵密得像在摇砂槌,青山被摇碎,失去形状,只剩一个含糊的轮廓。这碧绿的轮廓映入户牖,浸染出一个淡青的小屋,是宋徽宗钟爱的青瓷。
忽得,耳边冒出几下薄脆的铃响。
苏青瑶闻声坐起,趿拉着拖鞋到门关。
门后,是个湿漉漉的男人。
他右手环着一束洋紫荆,怕被雨打坏,有一半掩在水痕闪动的风衣内。
细长的枝条,有花无叶,肥大的紫红花朵,密密层层地挤在怀中,颤动。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她扶着门框说。
“说好要来的。”边说,他边递出花束。
苏青瑶接过那一捧洋紫荆,请他进屋。徐志怀弯腰,在玄关换拖鞋。苏青瑶侧身让出空位,左手搂花,右臂横在他的头顶,踮着脚尖,摸索电灯开关。
细长的玄关,好比一根透明吸管,但同时挤着两个人。
徐志怀先一步换好鞋,半蹲着,见她还没摸到开关,便直起身,说他来开。苏青瑶刚想说不用,而他已经起来。尽管后背挨着墙壁,但还是撞到了她怀中的洋紫荆。花束险些跌落,他下意识地抬手去扶,指腹无意间擦过她的胸脯,花束在抖,她的身子也抖了一下。
真是挤。
苏青瑶慌忙缩回手臂,后退,半步都容不下,往后一倒就是墙壁。
真是挤。
“啪嗒。”
灯亮了,照出两个相对的男女。
“我去给你拿毛巾。”苏青瑶低着眼睛,转身往浴室走。
他跟着她进屋。
苏青瑶抽出一条干毛巾,递给他,又问:“下雨天,你从哪里买的花?”
“顺路买的。”徐志怀擦去残留在风衣上的水痕。
他告诉她,他下午有会议,耽搁了两个钟头。会议一结束,他就出发来找她,那时还未落雨。不曾想,开到皇后大道,竟遇上堵车,就更迟了。
从浅水湾到太平山,要穿越整个上环,走一趟,最快也要一个钟头。
那时候,徐志怀在车内,止不住地看腕表,怕到的太晚,她已经睡下。正想着,窗上淅淅沥沥,陡然落下一阵行雨。他转头望去,看到成片的霓虹灯牌下,有一位挑竹担子卖野花的妇人。碧蓝的雨夜里,竹篓里泛滥着洋紫荆,一蓝一红,鲜亮无比。他觉得她会喜欢,便去买了一捧。
“就当作迟到的赔罪吧,”他说。
苏青瑶不言,花瓣恰似火焰,快要烧到她的身上。
她抿起嘴唇,片刻的沉默后,轻轻道:“茶壶里有龙井,就是有点冷了。你先坐,我去把花放了。”
徐志怀点头,坐到餐桌旁,看她插花。屋内安静了一会儿。他喝着冷茶,突然自顾自地笑起来。苏青瑶一头雾水,侧身问他:“你笑什么?”徐志怀回答:“想到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我给你带花,你臭着一张脸,死活不肯收。”苏青瑶头微微歪着,努力回忆了会儿,想起来的确有这么一件事。
但她的记忆和他不同。
“明明是你把花递给别人了。”苏青瑶将紫荆花插入瓷瓶。“是二次约会,你买了电影票,要带我去约会。当时我家里有一位女同学做客,你带着花来,像是要递给我。我没立刻去接,然后你就当着我的面,转手送给了我的那个同学。她后来还问我,说这男的是不是脑子有病。”
紫红的花,闷青色的瓶,相互映衬着,别有一番雅趣。
“那你为什么不立刻收?”徐志怀问。
“因为我讨厌你。”苏青瑶轻声说。“完全不认识的一个男人,突然要成为我的丈夫,也不问我喜不喜欢,任谁遇到这种事,都会讨厌的。”
说完,她向旁边一瞥。
徐志怀并不说什么,望着她。
“那你呢?”苏青瑶散散慢慢地走到他跟前,装作不经意地转了话题。“为什么把花递给我同学?”
“因为太尴尬了。”徐志怀笑道。“你没伸手,我就觉得你不喜欢,但花已经递出去,要是没人接,总感觉很丢脸。我当时看到你身边还有人,就想着塞给她,至少不浪费。”
苏青瑶忍不住翻白眼。
徐志怀看着她,笑得更厉害。
苏青瑶折身,推一下他手臂,怪罪道:“还在笑?烦不烦人。”
徐志怀不言语,反握住她的手腕。苏青瑶似是触到木头的毛刺,要抽回。他的手一松,再一紧,掌心抚过腕骨,握住指尖。不过是寻常牵手的姿势,却莫名令她发麻。苏青瑶立着,腰朝旁边的餐桌靠,右手撑在上头,像古画里凭栏的仕女,眼帘低垂,俯看着他。以往全然梳到脑后的额发,如今落到前面,遮住了太阳穴。发下,隐约可见他的睫毛,笔直的,和他的头发一样硬。他睫毛低垂,目光落在她的小手,轻声道:“胖回来了一些。”
“在医院吃了就睡,可不得胖。”
她说话的时候,他松开了手。
苏青瑶的左臂悬在半空,收也不是,放也不是,便叠在了右手上。
“你是没见过我最壮的时候。”她继续说。“在金女大读书那会儿,学校免费给吃营养餐,一天吃五顿,每天都要体育锻炼。”
“你体育课上什么?”
“射箭和舞蹈,”谈到金女大,苏青瑶浮出一抹浅笑,既喜又悲。
“这么厉害。”徐志怀手肘支在桌面,掌心拖着头。“以后得请你教我射箭了。”
“你还是打高尔夫球去吧,”苏青瑶笑笑,掉头欲走。但挨得太近,迈开半步,小腿就不慎撞到他的膝盖。她被绊了下,手朝后摸,想扶住餐桌。徐志怀也在同时伸手,扶住她的后腰。
一声“哎”的工夫,苏青瑶站稳,徐志怀也放下搀扶的手。
她看一眼徐志怀,脸蛋毛毛的,庆幸还好没摔到他身上,不然太尴尬。可眼神一低,她瞧见她旗袍的下摆扫过西裤,轻薄的棉布,搭在大腿上,似要被他的双腿夹住。毛茸茸的滋味愈发剧烈,苏青瑶连忙转头,朝旁边撤,抚一抚衣摆的褶皱。
“房间太小了,”她咕哝,“都站不下人。”
“还好,”徐志怀道,“小也有小的好处。”
想的时候不觉得,话说出来,莫名有些异样。
于是他补充:“小房子好打理。”
苏青瑶摸一摸鬓发,眼神像一根银丝上串着的两粒黑玛瑙珠,滑来滑去,最终滑到墙壁上的时钟。
“都八点了。”她小声说。
她这里只有一张床,廊道又窄,没地方供他留宿。
他一定是要走的,或早或晚。
“回去得九点多了。”徐志怀会意,起身。“那我先走了,你早点休息。”
两人似乎都不打算在今晚让事情发展到更危险的境地。
苏青瑶撑着一把油纸伞,送他到大门前。
汽车亮着两道银白的车灯,像是雪痕。
本该是互道再见的时刻,她也说了“路上小心。”
而他走下两节台阶,又转回身,头微仰着唤她:“瑶。”
苏青瑶心紧起来,应:“嗯。”
“我可以吻你吗?”
第一百八十五章 哀江南赋 (上)
分明是疑问,口吻却不容拒绝。
苏青瑶紧缩的心一下子提到咽喉,勃勃跳动。
她想将这句话归结为他一时兴起的玩笑,可看他的神情,无论如何都无法把它错认为一个笑话。但要不是玩笑,他说这话,又是为了……她心里一阵着慌,不敢想下去。答案分明呼之欲出,两人间又偏生隔着那么多、那么重的往事,被重重岁月遮盖,落满灰尘,以至于谁也不敢先去揭开幕布。
于是乎,压着,拧着……
苏青瑶嘴唇翕动,欲说还休。
徐志怀见她不答话,两手插在口袋,迈上一阶台阶。
苏青瑶下颌稍低,眼神靠在胸前因呼吸微微起伏的棉绸,洗到略微发皱的旗袍,牙白的底布上,是一道道远天蓝的竖条纹,纹路细,从肩膀笔直地流到膝盖,也像淋了雨。
他轻笑,望着她重复:“可以吗?”
苏青瑶闻声,牙关紧了紧,眼神转回去,再度落在他的眉眼。
两两对望。
他的眼神逼过来,厮磨着她的目光。
苏青瑶屏气,手腕不受控地倾斜,孱弱的雨丝顺着伞面几笔涂抹出的合欢,滑到他后背防雨的挡片。风衣兴许是涂过蜡,隐约有一层薄膜,浅浅的雨痕停在上头,恰如蛛网。
几下视线纠缠的工夫,徐志怀抬腿,要再上一层台阶。苏青瑶直愣愣地盯着他的面容不断放大,又突然的,朝右侧。她慌张地眨眼。睁开的那一瞬,眼前尚且朦胧,而他消瘦的面庞已然靠近,贴在她的腮颊,微凉的触感,还有一点刺挠,像苍耳,是青灰的胡茬。
“晚安,早点睡。”他沉声说着,吻在她粉白的脸蛋。
不可捉摸的道别吻,清清淡淡。
苏青瑶头朝左侧,正对上他的眼眸,眼角有一道尾端上挑的细纹。老了,都老了,时光匆匆流去,他们还是从前那个人,又都不是从前那个人了。她启唇,依旧是要说而未说的模样。吐息抚过男人的唇弓;他看着她的小脸,睫毛颤动。唇与唇之间,离得有多近?三根手指的宽度,或是两根?
分不清。
唯有鼻息缠绵。
许久,苏青瑶开口:“你也是……早点休息。”
徐志怀垂眸,温和地笑了下,说:“好。”
他转身上车,冷光闪烁,剪刀铰碎了她的心绪。苏青瑶将油纸伞靠在肩膀,看他摇下车窗,下巴微抬,用神情示意她回屋。她也同样不需要说话,只摇摇头,抬一下手,意思是让他先走。徐志怀会意,让司机发车。
随一声轰鸣,福特车远去。
没了残雪般的灯光,雨丝也变得消沉,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之中。
苏青瑶收起伞,回到狭窄的公寓。
许是因在雨中驻足太久,布鞋不知何时湿透。她脱鞋,赤脚走在地板,湿冷的滋味一缕一缕地上涌。送徐志怀下楼时没关灯,拳头大的电灯泡,黄橙橙的仿佛正月十五的月亮。她从月亮下走过,取出一柄斑竹作主干的竹篦子,坐在床上梳头。万千烦恼丝打了结,得一绺绺理。玻璃窗外,雨丝爱抚着青山,树叶低吟,沙沙声回荡在逼仄的公寓,像鼓足了力气对着群山呐喊,呼出去一声,收到的是一重又一重的回响,寂寥疏阔。
两个人站着嫌挤,一个人坐着又感觉空,多奇怪,这屋子忽大忽小。苏青瑶想着,唇角向上牵动,不由笑起来。
她笑微微地放下篦梳,双手抚着鬓角,将长发先朝后捋,再下移,手心贴在面庞。掌纹触到他吻过的地方,肩头忽而一下颤动,酥麻感在指缝噼里啪啦地炸开,疑心是静电,有些发麻。她躬身,整个人蜷缩在软床。他分明已经走了,她却仍有种无处可避的错觉,触电般的喜悦,如此醒目。
分别十几年,自然有人曾向她表达过好感,其中有苏青瑶觉得各方面都很优秀的人,但始终没有一个男人,让她觉得避无可避。说心里话,她内心的某一处,早已对婚姻与爱情失去了期待,一想到与某个男人交往,就意味着某天必须去解释自己为什么不是处子,之前为什么结婚,又为什么离婚……能怎么解释?说了也像是为自己开脱。
她是一个被社会在道德上判了无期徒刑的女人。
想结婚,除非瞒对方一辈子……天下有多少事,能瞒一辈子?
想到这里,她面上的笑意缓缓褪色。
夜更深,万物都失去了应有的形貌,被概括为一种笼统的黑。
苏青瑶拉上窗帘,熄灯。
她侧躺在床榻,头枕着小臂,静默许久。
残留在面颊的酥麻逐渐转变为一种隐隐的刺痛。
她想:寻常男子看到报上女子因通奸被捕的新闻,都会觉得是自己被戴了绿帽,要愤愤然叱骂几声,恨不得当一回血气方刚的武松。
何况是他呢。
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说忘记,是一种自欺欺人。
除非放下。
可他凭什么要放下?他又放得下吗?就算他现在放下了,以后万一后悔,旧事重提呢?
她也一样。
同一个人,能产生两种完全不同的爱吗?谁能保证,他与她不会重蹈覆辙呢?当年是她选择的离开,又怎么可能回去呢?
苏青瑶思索着,翻身,手肘弯曲,脸埋进臂弯,心绪愈发缭乱。
不知沉寂多久,耳畔挤进来几声娇气的猫叫。拿破仑一觉睡醒,“猫——猫——”得喊着,跳上床铺,一屁股坐在它妈妈的头发上。
苏青瑶惊呼,用力拍了下它的屁股,继而从拿破仑敦实的身板下把头发一绺一绺地扯回来。“坏小猫”,她埋怨着,一把将它摁倒,肚皮朝上。拿破仑扭扭屁股,意图逃跑。苏青瑶一手擒住它的一只爪子,左右挥舞着,自言自语道:“怎么那么傻,怎么那么傻?压疼妈妈了,知不知道?”
拿破仑“咪呜咪呜”叫唤。被她蹂躏一阵后,它举起肉垫,拍在苏青瑶的手背,婉拒了妈妈的魔爪,然后两腿踢蹬,扭着腰逃出了她的怀抱。眨眼的工夫,纵身跃上一旁的橱柜。柜上放着一个小型收音机,随着它的动作震了一震。苏青瑶慌忙翻身下床,稳住收音机,转头再看,拿破仑轻盈地跃下桌面,不晓得跑到什么地方躲起来了。
苏青瑶倚着橱柜,无奈叹气。
不过它这一闹,反倒叫苏青瑶的心情轻松了一些。
她垂眸,一手撑着柜面边沿,一手搭在收音机上,百无聊赖的,拧动旋钮。
指尖响起嘈杂的乐声。
钢琴声圆润、贝斯声爽脆,单簧管的声音又甜又滑,小号、长号嘟嘟得给它们伴舞,乱乱地挤满了公寓。
越是热闹的爵士乐,越显得雨夜寂寥。
苏青瑶侧耳倾听,略显忧愁地笑了。
她暗粉的指甲拨动旋钮。
变调。
演的是伯夷叔齐饿死首阳山。
变调。
唱的是昆曲《桃花扇》第三十八出“沉江”。
她开着无线电睡觉,电流的杂音串起丝绸般的华尔兹、宽亮爽脆的绍兴戏,说书人在讲《西汉演义》,刘邦项羽逐鹿天下;新闻播报员侃侃而谈,送来了战争的前奏。
民国三十五年,东北再度爆发军事冲突。
十四年的战争自东北始,如今内乱再起,难免令人心生不祥之感。
苏青瑶记得谭碧来信说过,要跟于锦铭一起前往东北安葬贺常君,便慌忙写了一封回信给谭碧,叮嘱她务必躲在上海。倘若东北开战后,上海紧跟着开战,一定抓紧时间来香港,不用担心钱的事,她会想办法照顾她。并随信送去一张汇票。苏青瑶来香港前,将存款兑换成港元,这张寄去的汇票也是港元户头,眼下法币暴跌,港币要比法币保值的多。
至于于锦铭,她思索许久,在回信里写下一句问安:阿碧,他过得还好吗?
寄出信,在暴风雨来临之前。
她徒步从邮局回到公寓,临近黄昏。斜阳照入户内,害了黄疸似的光晕,照得公寓似笼屉一般闷热。苏青瑶坐在屋内,既为了将要到来的内乱心慌,又为了那说不清的吻心烦,两方逼迫下,她冲了个澡,换了身干爽的衣裳,决定出去走走。
第一百八十六章 哀江南赋 (中)
和门房打过招呼,离开公寓,步入一条绿叶铺就的山径。这并非是一条幽僻的小路,平日上下山,大多要走这一条路。但不知怎的,今日路上只她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游荡。
心里颇不宁静,步子也相当紧凑。不多时,她来到一处生长着大片竹林的拐角。竹子杂且碎,一丛丛狂乱地长,叶片高到了树杈。苏青瑶驻足,看着细瘦的竹竿,想起从前在金女大创办随柳社,诗社外就种了几丛斑竹,竹竿粗壮,斜斜地靠在粉墙,绿得透亮。
因这样一个短暂的念头,苏青瑶惦念起江南。
分明是出来散心,不曾想触景伤情,更是忧愁。
她揪下一片竹叶,在指尖把玩。忽的,背后传来脚步声,她回头看,没见到人影,但落叶的沙沙越发明晰。苏青瑶凝望,见一个高大的人影逆着西斜的日光,从山腰下来。
是徐志怀。
他穿着一件垫肩收腰的薄外套,双排扣,剪影方才显得如此挺括。
两人正巧撞在这条必经之路。
“你怎么来了,”苏青瑶走到他身旁。“不是说今天有事,明天上午过来?”
“明天有个临时会议。”徐志怀解释,“刚好家里做了牛舌,想想给你们送来。”
苏青瑶眨一下眼。“牛舌也要送?”
“拿破仑爱吃。”
“真的是……”苏青瑶埋怨,“你天天给它吃好喝好,把它宠坏了,我以后可怎么养。”
“那我一直养,负责到底。”他轻松地开起玩笑,又说。“你不在家,我把东西放门房了。”
苏青瑶莞尔一笑。
“那你现在是着急回去吗?不急的话,我腌了一罐梅干菜,你刚好带回去吃。”片刻的沉默后,她侧头问。“或者是一起走走?天气挺好的。”
“不急,一起走走吧。”他答。
那便一起走走。
静静地、慢慢地在秋日的林间漫步,肩并肩,手对手,朝山顶行去。
山磝磝,树蓊蓊。
除却嘹呖的鸟鸣,别无其它声响。
绿意越走越浓,脚下的山路也愈发狭窄。两旁的草木推着这对男女逐渐靠近,彼此间的距离一步步缩短。在这时,苏青瑶抬手,想将落在额前的碎发捋到后头,也在那一下,手肘不慎撞到了他的臂膀。她低低“啊”了声,本能地看向他,继而朝左侧挪开脚步。他也本能地朝她看,步子没停,眼神飞快地从脸上滑到脚下。
分别的年岁里,曳地的长旗袍已经被摩登女郎抛弃,换成了更为干练的及膝旗袍。她也追随潮流,改穿一件蚌白的短旗袍,矮领子,略微掐出腰线,如同定窑的白釉柳叶瓶,肩头与裙摆处缝有斜角相对的绣片,显然是拆的别人的旧衣,补到这件衣服上的。靛蓝的掐牙环绕着中央的图案,太湖石、枯梅与流水,细细小小,缠缠绕绕。
再往下,是一双大小不一的脚,泰然袒露旁人眼中,稳步前行。
如果是从前,她一定不会愿意露出来。
徐志怀挪回目光,笑道:“我们穿得像两个季节。”
苏青瑶闻言,反问:“你不热吗?穿外套。”
“晚上会冷,尤其在山上。”徐志怀说。“你小心着凉。”
“没事,你穿的多。”不经意的一句话,随着步伐,顺口说了出去。
待到话音落地,苏青瑶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出刚刚那句话里奇异的亲昵感。她唇瓣动了动,手不自觉地收紧,夹在指缝的竹叶被揉出植物独有的辛香。
“也是。”徐志怀回复。“我穿得多。”
苏青瑶应声,眼帘低垂,让被蹂躏得发软的竹叶从掌心飞走。
接下来的路,她提着心在走,尽可能避免与他接触,生怕自己心乱。山径似漏斗,越往里,越紧凑。就这样紧紧地走了好一阵,直至一个陡峭的斜坡。徐志怀两步迈上去,转身,想拉苏青瑶上来。苏青瑶瞥他一眼,又飞快地叫眼神挪到土坡。
“我自己来,我自己来。”她轻声重复。
徐志怀点头说好,等她。
泥地湿滑,又无石块作台阶,苏青瑶试了两回,都没能上去。她跌跌撞撞地回到原点,一时有些心急,竟不等站稳,就又朝着斜坡冲上去,结果一脚踩空,险些摔跤。
“青瑶。”徐志怀急忙喊。
“我没事,”苏青瑶连连摆手,踉跄着滑下土坡。
她拍拍灰,重新站稳,短暂的沉默后,为自己的逞强露出一抹略显羞赧的微笑。
“那个……志怀,你搀我一下,可以吗?”
徐志怀垂眸,要笑又没有笑的模样,眼角显出微微的痕迹。
他弯腰,手伸到她跟前,让她牵。
苏青瑶不敢真的牵手,只握住他的手腕。
他也反过来,握住了她的腕骨。
两条手臂拉成一条直线,他拽着她,登上斜坡。
“真是闲得没事做,来爬野山来了。”苏青瑶松手,假意去拨鬓发。
“可不是。”徐志怀应着,俯身替她拍起衣摆的灰印。
掌心轻轻落在膝盖,苏青瑶小腿一麻,如同刚拿出烤箱的酥饼,稍一用力,便是满地碎屑。
她退后半步,脖颈低垂道:“别弄了,等下还会弄脏的。”
“当心回家洗不干净。”他抬头,看着苏青瑶紧张的小脸,又含笑道。“算了,要是实在不好洗,就买一件新的。”
“好洗的……”她低语,眼睛转到前方。“快走吧,离山顶还有好远。”
徐志怀颔首,与她继续走。
窄路走到尽头,忽而出现一道极大的弯。转过去,秀英竹的丛丛绿影内,响起孱弱的流水声。两人对视一眼,循着水声,绕过竹林,一条蜿蜒的溪流映入眼帘,溪水过于清澈,以致于远远看去,叫人疑心河道是干涸的。
西斜的日光透过树影,洒入流水,金光随波而去,熄灭在溪流尽头的一汪小潭。
豁然开朗。
潭边生长着一棵巨型紫藤,倚着光滑的山石。苏青瑶大病初愈,爬到这里,难免疲惫。她提议在这里歇泊片刻。徐志怀欣然答应。苏青瑶便捡走石头上的枯枝败叶,又用一根带着树叶的断枝,掸去石上的虫蚁,坐在了紫藤下。
“可惜不是紫藤花开的季节。”徐志怀站在山石旁,看向密密的叶片。
苏青瑶随着他的视线望去,手心抚摸着野紫藤粗糙的主干,笑微微地说:“那等明年开花的时候,再一起过来吧。”
“明年……”徐志怀暗自咀嚼着这两个字,心想:他们还会有明年吗?
漫长的战争,令他们分别的时间太长,重逢的时间太短,在这场灾难的撕扯下,彼此也改变了太多。
似乎再没有明年可言。
想着,徐志怀忽而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
他远眺,目光落在溪上跳跃的浮光,随风飘落的竹叶,树林间颤动的鸟儿的虚影,绕了一圈,最终又落回到苏青瑶身上。她右手肘支在一块突出的山石,撑着额头,面对潭水发呆。几缕额发逃出了发绳,轻飘飘舞动,在愈发浓厚的日光下,呈现出半透明的浅金色,极其柔软。
徐志怀看着,又想:如果没有明年,此刻也是好的。
他朝她迈出半步,掌心扶着怪石,说:“最近怎么样?身体还好吗?”
“挺好的,呆在家里养病,看看书、摸摸拿破仑。”苏青瑶道。“唯一的不好,大概是天气太闷,下午出门送信,弄得一身汗。”
“给谭碧。”
“对的。”
“她来不来香港?”
苏青瑶摇头,说:“但我还是想劝她来,那边……就——”她细眉微蹙,放轻了声音。“志怀,你知道东北最近的情况吗?”
徐志怀会意地点头,道:“谭碧是要去东北?”
“嗯。”苏青瑶应完这一声,嗓子骤然阻塞。
她的唇角干紧,未说完的话也似脱了水,干巴巴地黏在舌苔,吐不出去,咽不下来。
这些事,不该谈的……过去的人、过去的事……可像这样继续这样交往下去,他们终有一日会走到那步,谈及那些事……他们现在算什么?他又是怎么想的?太阳落得更低,金光穿过密林的缝隙,照在她的发顶。热浪袭来,额头浮出细细的汗水,似沾黏在玻璃窗的雾气,若有若无。腋下的盘扣塞了一条巾帕,她站起,低头抽出帕子,借着擦汗,稍稍侧过身,这样至少不用完全地面对他。
“阿碧她……要去安葬贺医生。”苏青瑶的声音更轻,补充。
“一个人?”
“不是。”
徐志怀大致猜到,没出声。
苏青瑶不确定是她说的太轻,他没听见,还是他听见了,但有意不说话。
理应是后者。
她再度垂首,将帕子塞回到原处。
是的,不该谈的,能保持现在这样相敬如宾的状态,已经很不容易了。
还是聊点别的吧。
“我听说长春的局势很紧张。”她的舌尖微颤。“你说,那里会不会再打起来。”
“肯定会,”徐志怀两手插兜,从背后走近。
苏青瑶察觉到他的靠近,侧过身,再后退两步,停在腕大的藤边,半倚着。层层密密的紫藤叶罩在她的头顶,一片阴云,面庞隐藏在碧色的虚影,眉目模糊。
徐志怀驻足,与她两步之遥,继续说:“我离开上海的时候,东北的局势就已经很糟糕,三方势力汇聚满洲里,开战是迟早的事……”他话音低缓。“何况,从古至今,只有共患难,没有同富贵。”
讲到这里,徐志怀停顿片刻,因为一些太赤裸的话,他不想说,也不忍说。溥仪退位那年,他九岁,已经记事。之后中华民国建立,北洋政府,五四热潮,北伐战争,九一八,七七,漫长的抗战,他完整地品尝了三十余年的风云变幻。如今来到香港,躲入这密林,山石、浅溪、小谭、枯藤与一位过去的爱人,不过是“光景不可留,生世如转蓬”。
再开口,他语调忧伤。“于我们而言,战争太长,胜利太晚,但对于当权者来说,原子弹或许来得太突然,胜利来得太快,他们宁肯多打几年,先完成地盘争夺,再迎来抗战结束……命运总会在胜利的狂喜后安排一场灾难。”
他断断续续地说。
她专注地听。
讲完,他温声询问起她的意见:“瑶,你觉得呢?”
苏青瑶稍稍停顿了下,苦笑着答:“你说得对,我也这样想的,只是……有点伤心。”
第一百八十七章 哀江南赋 (下)
八年间曾守望相助的百姓,如今要被迫调转方向,见证一场同胞间的内战。
她为所有死去的人伤心。
“我也是。”他叹息。
男人温热的吐息消散在她的鼻尖,一如化雪。苏青瑶不由放缓呼吸,斜倚山石,沉默了下来。她目光下视,指尖拨动石缝长出的杂草,颤动,不论是她的心,还是草叶。天在无言间压低,云端寸寸染红。徐志怀注视着她,耳畔,群鸟高阔的啼鸣一声高过一声。
好像一切都停止了。
偌大的世界,只剩他们两个人。
许久,他感慨:“好安静。”
“感觉在梦里一样。”她轻笑,抬眼,睫毛有着淡淡的金光。
“你觉得自己在做梦吗?”四目相视,他也随着她,流露出几分笑意。
“人一旦到了某个岁数,就自觉浮生若梦,一天过得和孩童时的一刻钟那样快。”苏青瑶噙着笑。“尤其是胜利后,常常感觉在做白日梦,分不清是梦见了停战,还是真的已经停战,更别说来香港,又遇到了——”
你。
她咽下最后那个字。
徐志怀续上她的话头,说:“是。有时我半夜做梦,会梦到空袭警报,然后突然惊醒,就再也睡不过去了。”
“你在重庆,也会有空袭?”
“日本人哪里是不炸的。”徐志怀短吁,又苦笑道。“不说了,好不好?这年头,活下来就已经是奇迹了,谈那些死不死的……算了,都过去了。”
志怀,真的过去了吗?苏青瑶睫毛颤动。在你的心里,从前那些事,你和我……你明白,能谅解,我……十六岁的我,二十岁的我,作为徐夫人的我……志怀,志怀,我为什么又要遇到你。
“有些事,是很难忘的。”她轻声说。“哪怕你忘了,旁人也可能会记得。或是在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后,突然想起来。”
“那你觉得要怎么做才好?如果不忘。”他问。
但也不是在问这个。
苏青瑶低着下巴,摇头。“我不知道。”
徐志怀便道:“总是把难题抛给我。”语气里有一丝亲昵的责怪。
“谁让你聪明呢。”苏青瑶戏谑。“全天下你最聪明。”
徐志怀忍不住发笑。“怎么听起来像骂人的话。”
苏青瑶也笑。
笑过一阵,苏青瑶指一指昏暗的天,说:“好了,快走吧,不然太阳要落山了。”
两人强摁下异样的气氛,继续朝山顶进发。再往上,石板路面被野草蚕食,逐渐散乱。徐志怀走在前头,踩平发疯的杂草。苏青瑶跟着他的背影,沿拥簇的山径,走到尽头。这里就是太平山的最高处,徐志怀停住脚步,侧身让出位置。
苏青瑶上前。
由近及远,她看到碧绿的山脊蒙上一层淡淡的金光,楼房高低不一,如同巨兽的牙齿,再往后,是青灰的似镜一般大海。海的尽头,悬着金红的落日。天幕仍是冷酷的湛蓝,云也是死的,静默地等待灼烧的那一刻。
“好美。”她感慨。
他们并肩坐在山顶。
起风了,晚风吹动苏青瑶的鬓发。她弯腰,两臂环在胸前,捂住前胸。徐志怀见状,脱下大衣,披在了她肩头。苏青瑶左手搭在右肩,牵着衣襟,脸靠着膝盖,侧头望他。徐志怀右手撑在草地,肩膀侧过来,头靠近。
他眼帘低垂,似乎是要吻她,又或者只是看着她。
鼻尖相对,约莫一指的距离。
任何一方只要稍稍前倾,就能吻上对方的嘴唇。
苏青瑶的心砰砰直跳。
她的目光穿针引线,绣起他的眉目,半侧面,颧骨颇高,面颊消瘦,显得神态凌厉。她注视着,绣相逐渐具体,一种细而尖的欢欣刺着心头,她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因为从前有无数相同的瞬间——在他背她从灵隐寺下来的时候;在第一次淞沪会战,他拉着她的手,说不会抛下她的时候;在合肥,他说她是他的小抽屉,两人坐在老宅的古树下,谈那棵百年古树如果遇上自华夏诞生以来从未有过的灾难,会怎么办的时候……但就和从前一样,在她爱他的时候,总会有一个声音冒出来,在耳边低语。
以往那个声音会说:“他不是因为爱你,才和你结婚的。他根本不在乎你,也完全看不起你。你甘心就这样活一辈子吗?”
而现在,那个声音说:“你忘了当初是你自己选择离开的吗?你忘了自己说过,愿意承担一切代价吗?颠沛流离十余年,你难道还没看清,代价就是被驱逐?他不会发自内心爱你的,不会!任何人都不会!”
婊子,母狗,荡妇,红杏出墙的骚货,道德败坏的贱人,她一声声在心里把她觉得他可能形容她的话,提前一一骂过去了。
这并非徐志怀所说的话,但都是切实存在的话。
世俗的看法,曾经造成的伤害,一触即发的内战……
嘈杂的声音快要将她淹没。
她后牙槽咬紧,粉饰过话音,开口:“你说……要是开战,大陆会不会禁止出关?”
“很可能。”徐志怀答。“所以谭碧要是打算过来,能早尽早,一旦打起来,什么事都说不准了。”
“真打起来,我们也很难回去吧。”苏青瑶叹着,转头眺望远处的海。“太平洋战争爆发前,许多文人学者在香港避难,后来香港沦陷,他们一些回到内陆,一些就客死香港,再也回不了故乡。”
尾音消散在薄暮,此时天幕已是一片透着乳白的浅金。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落日迫近海平面,蜜黄、榴萼黄、燕颔红、赤红,云霞灼烧,汪洋沸腾,天地皆被瑰丽的玫瑰红包裹,溶作了一团。他们谁也不说话,安静地欣赏异乡的落日。很快,玫瑰色开始变得暗淡,海也熄灭,深蓝的层波浮出一道道浅白的纹路。
葛巾紫、搪瓷蓝、苍蓝、灰蓝。
这是最后的一抹夕阳。
苏青瑶在这时转头,看向身旁的男人。
辉煌的色彩里,响起她柔和的嗓音。
“志怀,我们回不去了吧……”
第一百八十八章 多少恨 (上)
徐志怀后颈僵了一僵。
回不去的究竟是故乡,还是他们?
他在心里追问着,转头看她。
而她已经将视线转回前方,静默地注视落日。暗蓝的面颊,如同蓝夹缬的阴影,徐志怀凝望,像有什么东西梗死在了体内,正随胸膛的起伏而冷冷地抽搐。一下,一下,又一下……庞大的、朱砂色的日影沉入涨潮的海湾,晚照被波光晕染,一个爱人的心脏破碎,血液汩汩流出,也不过是此番情景。
静静的,夜幕降临。
他们下山。
苏青瑶扶着沿路的树藤,走在前面,徐志怀跟在身后,与她隔着两级台阶,能瞧见女人盘起的发髻里,漏出几缕乌发,黏在后颈。这也是没有改变的一样东西。往日的回忆从碎裂的缝隙里渗出:
他想起某个清晨,他醒来,吻她的面颊,她迷迷糊糊地靠过来,枕在他心口,一切都静止了,他闻到她发上涂抹的茉莉发油,可以说是过于香了,徐志怀不喜欢,但因为是她,似乎就没事。
他想起他们曾经同坐一辆火车,相对坐着,他读报纸,她看着窗外。偶发的一刻,他从报纸的上端看到她莹白的小脸,车轮摩擦铁轨,轰隆隆的行驶声从耳畔划过,飞快的,谁也抓不住,像是能载着一个时代,这样轰隆隆地逝去……
突然,她停下脚步,侧身对他说:“好像下雨了。”
如梦初醒般,徐志怀也停在原地,听见了丛林间响起的沙沙声。
的确,蒙蒙的小雨。
“快走吧,等会儿雨要下大了。”她轻声说着,加快脚步。
回到山腰的公寓,雨更密。徐志怀让苏青瑶赶紧去洗热水澡,换身干衣服,免得着凉,又进医院。他自己拎着外衣,去阳台抖落雨珠。阳台有半弧形的顶棚,外围一圈栏杆,雨潇潇洒洒地扑进来。
拿破仑正窝在床上睡觉。它听到响动,警觉地爬起,跟着徐志怀的脚后跟跑到阳台。徐志怀胳膊搂着大衣,蹲下逗拿破仑。拿破仑抬手就与他打拳击,肉垫砰砰砰地打在他手背,没伸爪子,只是瞧着唬人。
他们玩了一会儿,苏青瑶裹着头发出来。她穿一件缎面吊带睡裙,外套一件宽大的晨袍,完全罩住了身子。这两件衣裳的原主人应当是位瘦高的白人女性,穿在她身上,裙摆拖地,领口也要低上一些。
苏青瑶解下毛巾,一面擦着头发,一面走到阳台。
这里自然没有可供徐志怀更换的衣物,她便叫他洗久一点,她好用炭盆把衣服烤干。
徐志怀依言照做。
他洗完澡,等在浴室,顺手收拾掉下水口的长头发。少顷,浴室门被敲响,门缝钻进一条纤长的胳膊。徐志怀接过递进的衣物,穿上衬衣与长裤,出去,见苏青瑶蹲在衣架旁,上头挂着他的外套,而她拿着银剪子,正绞着边角的线头。
她换了件翻领的白色蚕丝衬衫,因太过老旧,而显得透明。衬衫也大,空荡荡地挂在身上,下身是一条靛蓝的麻质直筒裤,同样是宽松的。
浓绿的群山,雾蒙蒙的雨帘,火炭的红光吻着她的脸,亲热地抖动。
徐志怀坐到一旁的沙发,和她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不多时,乌云扩散,完全遮蔽天幕。雨声汹涌如瀑布,阻拦了徐志怀意图离去的脚步。他不得不留宿。于是用过夜饭,苏青瑶放下客厅与卧房之间的珠帘,又让徐志怀帮忙搬来一面屏风,摆在长条的沙发前,做出隔断。接着,她从橱柜取出两件毛毯,铺在沙发。
“沙发可能嫌小,”苏青瑶说,“要不你睡床,我睡沙发?或是打地铺?”
徐志怀道:“不麻烦了,就一晚上。”
洗漱过后,熄灯,黑暗更凸显出雷雨的激烈。
徐志怀侧躺沙发,小臂垫着鬓角,像被钉死在书脊厚标本匣。如她所言,沙发小了,挤得人呼吸紧促。徐志怀挪动身子,改为平躺。棺材里的姿势。他深深吸气,雨声漫上心门,觉出些许凉意。
晃神的工夫,地板传来轻轻的拍打声,紧跟着是两声猫叫。徐志怀猜是拿破仑跳上了她的床。果然,屏风后传来她起身的动静,下一秒是轻柔的笑。她掩着嘴唇,教训不睡觉的猫儿,嘀嘀咕咕。
他听着。
细碎的声音,在男人冰凉的、覆盖了一层薄薄积雪的心脏上,踩出一串脚印。
眼前是充满噪点的天花板,徐志怀望着,再度咀嚼起她的话——我们回不去了吧。
扪心自问,徐志怀并不想回到过去,重新过在杭州的生活,那样的生活是错的,他伤害了她却不自知。他们也不可能回到过去。发生了那么多事,分开了那么多年,时间改变了太多。不光是她,他也一样。
五四的他、“黄金十年”的他、抗战的他、流落港岛的他,都不一样。
那就这样结束吗?平淡地分开,成为彼此口中那个“认识”的存在?不,他不许,很不容易才能相聚的。老天,给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吧……她是他此生唯一真正爱过的女人。
可是,苏青瑶。
你还爱我吗?
答案应当是否定。
思索间,低微的话音越来越轻,屋内重新被风雨声掌控。
徐志怀又一次翻身,面朝沙发靠背。
沙发弹簧吱呀,像在叹气。
苏青瑶听着他的辗转反侧,腰直直地躺在硬床板。
她清楚,以徐志怀的性格,必然能听出她的一语双关。
毕竟他是那么聪明的一个男人。
也许他明天就会离开,再也不回来。苏青瑶悲观地想。是的,他们回不去了。她背叛了他,他不可能对从前的事毫无芥蒂,哪个男人能?与其像现在这样,粉饰太平,弄得朋友不是朋友,情人不是情人,还要忧心未来哪天翻旧账,化身为仇人,不如趁着隐患爆发前,体面地道别。
思及此,苏青瑶脸朝下,埋进被褥。
眼睛与被面粘在一起,潮湿的面庞一阵热、一阵冷。
许久,她累了,在雷雨声中辨听着沙发持续不断地吱呀叹息,昏沉沉睡去。
这一觉径直睡到第二天下午。
醒来,仍在下雨,林间浓雾弥漫。
苏青瑶下床,拨开珠帘,还未走近屏风时,喊了一声“志怀?”,没人应。她呼吸发紧,绕过屏风,看到沙发空着,又朝厨房喊了两声“志怀,志怀。”也没人应。
她想:他应该是走了。
然而就在这时,半掩的房门被推开,男人进屋,正对上苏青瑶,脚步顿了顿。
“门房说昨晚雨太大,下山的公路发生滑坡,暂时走不了了。”徐志怀合门,淡淡道。“看来还要麻烦你一晚。”
苏青瑶听闻,胸口提起一口气,同时又莫名松了口气。
“没关系,一点也不麻烦,”她眼帘低垂。
早已经过了饭点,他们就将剩下的两餐合并到一起吃。
苏青瑶炖了一盆雪菜鱼汤,炒青菜,将他昨日带来的牛舌煎熟,主食是蒸年糕,然后单独给徐志怀温了两碗黄酒,下酒菜是红膏呛蟹与蒸牡蛎。她顺带搬出腌梅干菜的罐子,分装到饭盒里,叫他好带回去吃。
饭后,苏青瑶拿上一本书,躲回屏风后的小床,坐在床沿。
徐志怀也从她的书桌上拿了一本书,靠在沙发。
这两人,谁也看不见谁,谁也没有动静,是否真的在读书也未可知。
暴雨如注,连青山也被浇灭了颜色,简直像世界末日。
而他们被困在这里,就他们两个人,隔着一面屏风、一道珠帘,各有各的心思,又都故意装出波澜不惊的态度。
不知过去多久,屏风那头起了响动。
徐志怀起身,去到阳台。
外套还挂在那里晾晒,徐志怀从兜里掏出一包香烟,来到她身旁。
“有打火机吗?”
苏青瑶摆头:“没,你用火柴吧。”
说罢,她绕开他,弯腰在客厅的小柜里摸出一盒火柴。
徐志怀跟在她身后,苏青瑶没注意,转身,险些撞上他的胸膛。有他在,屋子又变小了,这间公寓塞不下两个人。苏青瑶无可退,也不得进。过长的晨袍罩在他的脚背,亲吻着男人脚背的青筋。她腰靠在柜子,头朝后微仰,从底下望上去,他的五官硬朗,沉默而英俊。苏青瑶竭力屏住呼吸,但还是有几下急促的吐气拂过了他的下巴。徐志怀低着头看她,一道细长的红光映在她的鼻沟……火舌、火舌,真和舌头一样,舔着小脸。
“不知道明早雨会不会停。”苏青瑶轻声念着,划亮火柴,手递过去。“不然你的会议就泡汤了。”
徐志怀稍稍俯身,低头,金丝眼镜顺着鼻梁往下滑。
他见状,嘴唇一动,就着她的手,叫香烟衔上火星,继而无名指朝上推,含着烟嘴,仰头呼出一口烟雾。
“下雨天,正常。”徐志怀轻且淡地开口。“香港总是在下雨。”
是因为昨天她的话吗?他似乎一夜之间冷淡了许多。
苏青瑶甩一甩火柴,熄灭火星。
她别过脸,微微笑道:“杭州梅雨季不也一样?”
“杭州好多了。”
“行了吧,你眼里浙江总是好的。”苏青瑶揶揄。“不如干脆说宁波最好,梅雨季再闷热,也是美的。”
徐志怀笑一笑,夹着香烟说:“你非要类比,倒是跟重庆比较像。”
“像在一出门就要爬梯坎儿吗?”苏青瑶打趣道。
徐志怀听闻,若有所思地瞧她一眼。
他抬手,含住香烟,掌心遮住逐渐淡去的笑意。
“码头也挺像,朝天门码头和皇后码头。”徐志怀吸烟,嗓音低沉。“区别是朝天门晚上不点灯,到处黑漆麻乌的,要人命。”
“点灯的呀,怎么可能不点灯?”苏青瑶纠正。“码头上不是架着两个汽油灯?”
徐志怀慢慢地吸上一口香烟。
“哦,那可能是我记错了。”他哼笑一声,吐出烟雾。
苏青瑶察觉到他话音里的异样,看向他的眼睛,想从中找出他态度骤变的缘由。
徐志怀也低头看着她,似笑非笑道:“听你这话,是去过重庆?什么时候。”
苏青瑶怔了怔,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她掉过头去,唇瓣颤动,想赶紧编一些谎话来遮掩,同时又知道她撒谎,他十有八九能看出来。两难之下,她开口:“和同学去过一次,暑假的时候,四三年吧,拜访一位姓胡的教授,他是我导师的朋友,在国立中央大学……”话讲得隐隐发乱,她手指不自觉一松,火柴盒滑落地毯。
“咚”得一声,敲在心门。
苏青瑶下意识低头去找。
两人离得那么近,她从正面弯不下腰,便稍稍侧身,右手撑着身后的柜子。眼神在地毯的勾莲花纹上乱跳,明眼人都能看出,她不是真心要找火柴盒,只是为了躲避他的目光。徐志怀自然也能看出。
他左手夹住香烟,结实的胳膊夹着她的腰,撑在柜子。指缝的火星信号灯一般,在苏青瑶眼底闪烁。她没办法再俯身了,低下去,胸脯的尖端会很刻意地蹭到他的小臂。但她依旧垂着头,后脑勺的发髻与后颈勾勒出一道新月似的弧线。
徐志怀见状,右手伸过去,食指擦过她的下巴尖,朝上,搭在面颊,转而用虎口掐住下巴,接着,他冷不然用力,将她的脸挪向自己。
两两对视。
第一百八十九章 多少恨 (中)
“有意思。”
徐志怀冷淡地笑一声。
苏青瑶似被这笑音刺伤,后腰倚着矮柜,隐隐发胀。她嘴唇翕动,想解释,可事如乱麻,无从说起。说她曾经去找过他?说她看到他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说她被赶出宴会,因为通奸罪?雾灰的天幕寸寸暗哑,屋里还没来得及开灯,到处灰扑扑的,似是鎏金狮子铜炉内积攒的沉香灰。
她的自以为沉默的瞬间,或是他眼中漫长的半分钟。
徐志怀看着她,松手,拇指与食指捏住左手指缝间细烟,递到唇边,从容地吸上一口。
喷出,薄薄的烟纱蒙住她的眼。
苏青瑶心悬悬的,唤他:“志怀。”
“嗯,”他低沉地应了声,等着她的解释。
苏青瑶却抿唇,头侧过去,双肘朝后支在柜面,眼帘再度垂落。
见她这番模样,徐志怀又是一声哼笑:“算了,随你,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手中的香烟烧到寸长,他用指节折弯它,兀自转身折回屏风后。
苏青瑶靠着矮柜,一颗心坠到了肋骨。她在原处沉默地站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拨开珠帘,一步慢过一步地走回床榻。
她坐在床沿,望向那件黑漆边的三折围屏,屏心的灰绸上,远远地绘着一座雪山,山下是平如镜的海。山与海的那头,一点动静也无,使人怀疑他是否还留在那里。苏青瑶看着,踟躇了。她变为一盏散线的珠子灯,随时间流逝,米珠一粒粒往下落,每一粒都是一个念头,关于是否要告诉他,她去过重庆,她找过他……想着,苏青瑶躺上床,转而望向窗外的天。
稠密的灰云间,倏忽划过一道刺目的白光,割开天幕,恰如天河决堤。她眼瞳一冷,阖眸,耳畔响起震耳欲聋的雷声。
轰!轰……
思绪碎了一地,她侧躺在硬床,如何也睡不过去。眯起眼看向墙上的钟表,时针约莫指向七点。屏风那头始终没有动静,苏青瑶觉得徐志怀早已然睡熟,便想起来倒杯水喝。
她蹑手蹑脚地披上晨袍,走到祖母绿的珠帘前。
忽得,沉闷的空气里,发出一声小小的——
啪!
拳头大的灯泡冷不然睁开眼,橙黄的瞳仁监视着屋内的二人。
苏青瑶如被施咒,当即定在原地。
她看向对面的那个男人——黄黯黯的灯光映在他那张硬线条的脸上,宽额,高颧骨,腮颊因岁月而变得消瘦,在下颚形成一道分明的折角,斜斜收拢下去。锋利、俊整,每一笔都干净利落。在他脸上,光与影是成片的,也因此,眉眼得以隐匿在铅灰色的阴影里,神态不可测。
“怎么还没睡?”苏青瑶左手牵住晨袍的右襟,指尖磨着绢布,来回滑动。
“我也想问你这个问题。”徐志怀挑眉,硕长的身姿拓印在白墙,颈处有两个凸起的尖角,是解开的衬衫领。“睡不着?”
“有点。”苏青瑶悄声应着,缓步走到墙边。
公寓装了两个电灯开关,一个在他那边的客厅,一个在她这边的卧室。
屋子小,用门帘做的隔断。
她摁下开关,又是短促的一下,“啪”!
电灯熄灭。
“好刺眼……”她呢喃。
话音飘忽忽传到客厅,扰动门帘。
将黑未黑的时刻,隐约能瞧见门帘在颤动,恍如不慎砸碎了一面镜子,镜面开裂,碎片倒映出她的身影,无数的身影,覆盖了他的双眸。
徐志怀盯着女人似有若无的轮廓,良久,再度拨动开关。
清脆的响声。
灯亮。
“苏青瑶,我问你,”他淡淡开口,目光与步伐一齐逼近。“我们现在这样,算什么?”
“算,”苏青瑶呼吸紧促,含混道:“算……”
喃喃的间隙,他走近,逼到帘幕前,骨节不经意扫过珠串。一条条祖母绿的圆珠左摇右摆,彼此撞击,细微的响动恍如细雨落在湖面,弧光反射,是涟漪层层荡漾,陡然扰乱了男人的面容。
苏青瑶看得眼花,屏息,指尖往上一推。
灯灭。
徐志怀随之止步,停在了珠帘后。
又一次的躲避。
徐志怀垂首,无奈地笑了下,继而是一声低微的叹息。
“瑶,”他开口,“经历了那么多,都到现在了,还有什么是你不能对我说的吗?”
苏青瑶闻声,斜也了徐志怀一眼,见他的目光始终钉在自己身上,掐着她,非要在今夜逼出个结果。她着了慌,连忙垂下脸,半倚着墙壁,不答。
徐志怀便接着问:“你去过重庆,你知道我在重庆,对不对?”
疑问的语调,笃定的口吻。
他总是这样,能一眼将她看穿。
苏青瑶知道今晚他是不可能放过她了。短暂的沉默后,她叹了口气,施施行至帘幕前,隔着下坠的珠串,同他道:“是……我去过重庆。”
徐志怀切齿。“哪一年的事。”
“民国——二十七年。”
“二十七年、二十七年,”他低眉,字句在唇齿间咂摸。“那年我刚到重庆不久。”
“嗯,我知道……”苏青瑶塞着喉咙。“我知道你在重庆,还知道你跟交通部的张文景先生一起,去参加孔夫人的晚宴。”
“那你为什么不来见我!”
八年,整整八年!他托遍了熟人,问遍了码头和火车站,就是想得到一丁点她平安的消息!而她呢?竟冷酷无情到这个地步……是,他辜负了她的爱;是,他眼中四年完美的婚姻是以牺牲她的幸福为根基的。她恨他,她不愿再见到他,他都明白!他错了个彻彻底底!但——至少留个口信吧!告诉他,她还活着……不是在南京约定过吗?要再见面的。
苏青瑶听到他的质问,酸胀猛然涌上,堵住喉舌。
见你……然后呢? 听你说我是一个婊子吗?被你看到我狼狈的样子,然后发善心可怜我吗?还是憔悴得到你面前乞求忏悔?不、不,我宁可受苦,我宁可走!
她掉过头不去看他,牙关咬紧,连带着背脊也紧成了古琴上的一根弦,微微颤动。
“说话,苏青瑶,”见她再度沉默,徐志怀掀开珠帘一角,一把攥住她的手臂。“哑巴了吗?说话!”
衣袖打乱了珠帘,稀里哗啦,乱雨似是下到了眼前。苏青瑶浑身一冷,弓起肩,去掰、去拧、去揪他的手指,仿佛这样就能控制住胸口那一阵酸苦的窒息!可越是这样想,颤抖就越激烈。
你推我拉,纷乱的纠缠中,她的两根手指突破重围,扣进他的手心,朝上顶,湿热万分。徐志怀掌骨被戳得酸胀,下意识想松手,又怕自己一旦松开,两人就彻底完了!她又会沉默,她又什么都不说!他心抽搐着,想:还能有什么原因,让她不来见他?除了她恨他,他没有其它答案。可这是他最不想得到的答案。思及此,徐志怀手一紧,想将她拉到跟前。苏青瑶不甘示弱,与他角力。
两两僵持,直至谁也无法承受的那刻。
苏青瑶仰起脸,眼眶含着一滴欲坠未坠的泪珠,面向他。
“我以为……”她启唇,泪顺着脸滑落。“我以为你还恨我!”
徐志怀眉头急急一颤,五指霎时松开。他手悬停在半空,见苏青瑶收回胳膊,欲往后退,关节不由地伸直,要往前够,却在一下秒又犹豫地曲起。他看着她,眼角细微地抖动,缓慢地,睫羽显出一抹凄凄的冷光。
漫长的雨声过后,他说——
“我恨过你。”
轻且平的一句。
苏青瑶没想过他会说这样的话,霎时僵在原处。
她鼻翼翕动,轻轻抽了一口气,那酸胀的冷气涌到眼睛里,化作泪水填满眼眶,用不着去眨,便湿透面庞。
徐志怀见状,捧起她的脸,轻轻地拭去泪痕。
天完全黑了,一切皆是影影绰绰,包括他掌心捧着的小脸,都有些面目模糊。简直像梦一样,这个念头冷不然袭击了他。徐志怀朝她俯身,像是确认,指腹沿腮颊的轮廓,细细摩挲下来,最终落在耳垂。
“我……我等了你很多年,很多年……”他出声,一字颤抖过一字。“所有人都在劝我不要等了!你已经死了!一九三七年,一个人,在南京……”
南京。
讲到这两个字,徐志怀突然咽住,托着下颌的手指剧烈地发起抖。
苏青瑶知道他为何沉默,流着泪,也不知能说些什么,只唤他一声:“志怀。”
徐志怀不言,拇指点在她的唇瓣,请求她先不要说话。
再开口,他语气分外惆怅。
“我知道他们说的话是对的。你死了,你已经死了……就算没死,也很可能和某个男人在一起,结婚生子……等,没有任何意义。错已铸成,失去的事情不会再回来,我应当理智一些,彻底忘掉你,往前看,未来的日子还很长。”
“但我做不到。”
“瑶,我做不到。”
“我总忍不住想,万一呢?……万一你还活着,万一、万一,我能再遇见你!万一我们能,还能重来……万一,奇迹发生……”
谈到奇迹,徐志怀再度顿住了。
他摩挲着手心托起的小脸,神情既喜又悲——喜的是他乡遇故知,悲的是破镜难重圆——他眼帘低垂,试探着贴近她,眉眼间浮出些许胆怯。
“所以,小乖,奇迹发生了吗?”他温柔地询问。
第一百九十章 多少恨 (下)
似被话音压垮,苏青瑶的身子不受控地松软下来。
她抬手,覆在他颤抖的手背。十指微微发凉,是触到了从他指缝渗出的泪花。多像在浅滩漫步,黑暗中的肌肤是夜晚的沙粒,凸起的骨节是礁石,泪水冲刷彼此的掌心,则是灰白的浪花席卷海岸。
而她也如将脚背探入海中那般,踮起足尖,吻在他的唇角。
羽毛般的鼻息,落在眼下。徐志怀屏住呼吸,生怕将她吹跑。可雨声纷乱,珠帘摇动,不知是哪方的作用,眨眼的功夫,竟带走了这个吻。
他只得别过头,按她来时的路径,亦步亦趋,反过来吻她。
第一下是额角的鬓发,缠缠黏黏,险些勾住舌尖;第二下是眉尾,连带着眼角,他感觉到她紧张得皱起眉头。于是第三下就落在了眉心,然后是眼皮、眼下、鼻尖、鼻沟、上唇。涉水而行,渐行渐深。这不是梦,也不是恨。他重拾呼吸,嗅到一股幽微的香气,是唇舌间呼出的吗?他以吻探求。
唇齿相贴、舌尖相触,如同两块热化了的糖果,隔着薄薄的糖纸,粘连在一块儿,非要扯开也是拉丝的。他也不想再被分开,手臂紧搂住她的腰,脸压过来,苏青瑶能感觉到男人潮湿的睫毛。爱情总在哭泣之后来临。她短而急促地呼吸,舌头在他口中兜圈,被吸吮着,顶在了上颚。
冷而急促的雨声,冷而坚硬的绿珠,冷而含糊的泪水,与炽热的吻一起,贴在脸上,分不清谁是谁。
久别重逢的吻过于激烈,她渐渐喘不过气,近似缺氧,晕头转向地要往下坠。宽大的衣袍先行一步,那牙白的绢、浓紫的花、浅金的系带,寸寸下滑。徐志怀便顺势搂住她,一同降落。相对而坐,苏青瑶膝盖朝右,一条小腿垫在另一条下。徐志怀则是侧坐在她右侧,曲着一条腿,一手搭在膝上,一手从前方绕过,环着她的腰。
隔在中间的珠串彻底乱了套,震颤间,甩过男人的后背,从宽厚的肩膀滑到前端。
苏青瑶前倾,手搭上他的肩头,要替他拨去珠帘。
徐志怀却趁机收紧臂弯,搂紧她。
苏青瑶朝前一晃,下移,环住他的脖子。她睁大眼睛,仔细看着他的眼睛,觉得他要说些什么。但他被她探寻的目光盯得突然窘住了,就什么也没有说,手心扶住她的后脑,再度吻过去。
唇。贝齿。舌根。
绕了个圈。
耳垂。颈子。锁骨。
蔓延而下。
她喘息,揪紧他的衬衣,指尖在后颈扯出一道道折痕。
大雨磅礴的夜晚,万物泯灭了应有的轮廓。
偶有白光闪现,短促地擦亮彼此的肉体,也因此,紧随而来的雷声变得亲切动人。
他说他想开灯,看看她。她不许,脱开他的怀抱,朝后倒去,一手用宽博的牙白衣袖遮住了下半张脸,另一只用手肘撑住地板。含糊且柔和的轮廓,在黑暗里起伏,令他联想到雪后的山峦。
徐志怀低低笑了声:“好吧。”他应着,右手顺势托起手边的裸足,不知是哪一只脚,但他从没有太在意过这件事。如今的苏青瑶也不在意这件事了,只因羞赧,紧紧闭上眼,感受着他的手指顺着脚踝向上,先摸到小腿肚,接着是腿窝,然后撩开晨袍的衣摆,中间的三根手指从衬裤的边缘钻入,将它别开。
指腹抚过,她闷哼一声。
徐志怀弯腰,额头靠在她的膝盖。
“这么害羞吗?”他含笑着低语,侧过头,吻落在腿窝。
她察觉到他的意图,掩着脸,颤抖地曲起腿,肌肉也朝上收紧。
徐志怀见状,手腕一转,退出来,自下而上地握住她大腿内侧的软肉。扶牢了,不叫她躲。“放松,放松……”他轻声诱哄着,一声低语是一个吻,依次朝上蔓延,直至腿心,顿住了,毕竟是第一次给她做这样的事。苏青瑶感受着他的呼吸,死死揪住衣袖,指尖发白。
她眼角颤抖着往裙摆方向瞧去,看到他支在大腿的手,上下一模,接着是他硬而直的短发和半个额头。他的头正夹在她的两腿间,匍匐着前进,近、近,缓慢抬起,黑色丛林里露出了他的眼睛。如同一只啄花鸟张开嘴,伸出舌头,用尖而硬的前端,试探着抚过肥厚的花瓣,沾湿本身就微微发粘的雌蕊,然后顺着它,埋进去,往蜜壶里钻。
温热的气息吹到最里,苏青瑶呻吟,脚后跟禁不住踩住地板,朝前踢蹬。
他熟稔地改换姿势,一手搂住她的腰,往上托,一手圈住她的大腿根,朝前拉,这样离得更近。
突然半身悬空,苏青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她两手靠在额头,袖子滑到小臂,倒过来堆在脸上。她带泪,侧头咬住一截白绢,绢上满是紫藤,随着腰肢的来回摇动,米粒大小的花瓣簌簌往她的眼睛里落,很快填满了瞳仁。眼花了,头脑也乱了,她松口,在袖子与袖子的夹缝间大口喘息。
太过刺激,简直是乘着独木舟在峡谷漂流。
“志怀,志怀……”她唤,有一丝哭腔。“慢一点。”
慢点用那把热刀子剖开她的小腹。
徐志怀听闻,停一下,继而如她所言,慢一点、慢一点,细细地扫过去。
伏在地面的雪山融化了,却不见冰泉水,原是被啜饮了去。
她知错,又带着鼻音说:“你别,你别!”
意料之中的屈服,他退出来,解开她晨袍的系带,右手托起脚后跟,握着脚踝,翻上去。裙与袍开到极致,花瓣凋零,从中结出一个饱满的果实。他用食指与无名指将它分拨开,挤进甬道,沿着内壁搅动,再勾出来,满手的汁液。他俯身含住,吃干净,继而在核心戳弄,又往下滑了进去,进进出出,啄食一般。
下体与上身连着一根紧绷的弦,那头弹动,这头便震颤,随着两方一高一低的喘息,二者的频率越发急促。苏青瑶支撑不住,忽而挺腰,腿根夹紧,遮挡面庞的衣袖随手臂往上滑,猛然撂到头顶,手腕往上顶,一秒、两秒、三秒,酸胀的小腹放松下来,手臂也在额角旁画了条弧线,无力地摊平。
他松手,低头用衣袖擦拭嘴唇和下巴,银质的袖扣微微闪光,暗调的银灰色,点缀唇角,反而比水渍更加清晰。
指甲盖大小的反光映入眼中,苏青瑶蓦然红了脸。
她侧身,蜷缩起来。
徐志怀见她竟畏缩到这般地步,哑然失笑。
“起来,地上冷,”他弯腰,吐息呼在她的耳垂。
苏青瑶不言,手肘撑地,缓缓直起身。宽大的晨袍随之滑落,露出白润的肩头,肩上是一条云水蓝的细线,吊着贝壳样的布片,挡在胸前。袖子仍卡在手肘,她知道他在看她,便抬手,衣袖挡住下半张脸,眼眸浮在一条条垂直下坠的紫藤花上,漂过去,一种无声的、甚至于诱惑性的同意。
徐志怀喉结上下一移,突然拦腰抱起她。
雨夜里,昏暗狭窄的公寓,几步路也走出天长地久的感觉。
苏青瑶懒懒地搂住他的脖颈,歪头,倚靠在肩膀。她瞧见他下颌利落的线条末端,残留着淡青色的胡渣,鬼使神差的,她竟将嘴唇贴过去,刺挠得像在亲卷耳,令她忍不住阵阵发笑。
“乖,别乱动。”徐志怀沉声劝阻,脸微低,在她左眉的上端,印上一吻。
苏青瑶反道:“是抱不动了嘛?”边说,鼻尖边在他的面腮嗅闻,从下巴到耳垂,她仰起头,同样是轻轻的吻,吹在他的耳畔。
徐志怀不言,三步作两步,将她抛在床榻。苏青瑶仰天躺在枕头,见他侧身坐在床沿,一条手臂横着,越过小腹,箍住她的腰。她伸直手,指尖落在他的心口,想拽一拽他的衣领,从上而下,第三个纽扣还咬死,她觉得可以再往下一粒。
他要更直接一点,擒住她手腕,牵着往腰间探去。
金属的皮带扣,表皮光滑的腰带,棉质的西裤,赛璐璐纽扣,然后……然后……要她解开吗?
苏青瑶心慌,往后缩。
他见状,欺身而上,膝盖压在床单,小臂撑在耳侧,俯身吻她。
嘴唇压下来,挤着心脏,她想躲,偏生又被禁锢在窄床。他喘息,探入敞开的绢袍,隔着睡裙揣捏着胸乳,摸得它顶起两个尖端,然后拨开肩带,握在手心。苏青瑶闷哼,腿往上抬,不料正撞上进一步男人碾近的膝盖。她腿发麻,忍不住哼唧一声。
他听了,低头碎碎地亲着她的唇角,同时用膝盖前进,顶开并拢的双腿。肌肤与布料磨蹭,被电击一般,腿间酸胀的滋味,顺着脊椎,传到她的头顶。
第一百九十一章 昨夜梦魂中 (上)
苏青瑶小小地哈气,头侧到另一边,对上他的衣袖,纸白的袖口有一处比别处更为暗沉,是被刚才的热流打湿。
因这个细小的发现,她小腹一下收紧,耸起肩,想往上缩。
徐志怀见了,直起腰,左手握住她的大腿,朝自己的方向猛然一拉。床单皱起来,一道道的纹路,层浪般在交缠的双腿翻滚,停在她心口的右手转而扯开睡裙。“刺啦”一声,老旧的丝缎经不起他的蛮力,裂开一道细长的开口,像笑颜,弯起的淡蓝色嘴唇里,脉脉地含着一粒红豆。他俯身,与那道丝绸的裂口接吻,齿牙衔住那粒豆大的朱蕊,轻柔地研磨,令它像发肿一样的胀大了。
一种酥痒而柔软的滋味,轻飘飘地在脑海飞旋。
苏青瑶受不住,两手扣住枕头两端,十指陷进枕面。一个方便被顺势脱去仅剩衣裙的姿势。她心口随扑洒过来的呼吸起伏,双腿微曲,后脑蹭着软枕。耳畔堵满沙沙声,是暴雨,也是枕头里缝的决明子与艾叶在摩擦。这声音完全盖过她自己嘴里发出的“啊啊”的喘息。但对徐志怀来说,她的喘息要远大过雨声。
他松口,指腹别去连接尖端与唇舌的唾津,掌心撑住床沿,支起身。
跪坐,摘掉眼镜,几下解开手表带,将二者扔到枕边,继而扯下领带,脱去衬衣,“啪”得松掉皮带的金属扣,接下去是塑料纽扣,紧紧束缚鼓起。
徐志怀见苏青瑶躺在身下,垂着眼,细眉微蹙,软绵绵的手不断地挠着枕面,倏忽萌生胁迫她的心思。
他弯腰,握住她的一只手腕,拉倒跟前。苏青瑶困惑地看向他,直至他牵着她的手,再度触到胯下。肉粉的指甲拨到藏在绀青色西裤裆部两道规整的缝纫线后的圆扣,苏青瑶的脸一下红透了。
“你要做就做!”她细声细气地惊叫,手肘夹着被角,挡在胸前,一面慌乱地朝床外挪,一面扬起空余的手,“啪啪”几下,打在胳膊。“不许,不许搞这搞——”话未说完,她一不留神,人朝后仰,险些摔下床榻。
徐志怀眼疾手快地托住她的后背,扶回床铺边缘,自己也与她坐到了同一边。
眼对着眼,他似笑非笑地问:“好好的,怎么还打人?”
“谁叫你……谁叫你……”她说不出口,拧眉。
徐志怀轻笑,抬手,掌心覆在她的眉间,因为手大,连带盖住了她的眼眸。
苏青瑶脸热烘烘的,改口嗔怪道:“你爱看自己一个人看,我不要看。”
“那就不看。”徐志怀说着,放下手。
他侧身,再度握住她的手腕,引入被褥下,摸到纽扣,从上到下,一、二、三……孩子也能摸清楚的数字,她眼帘低垂,睫毛微微颤抖着,一粒粒解开,指节擦过里面的布料,火燎般的灼烧感。她想抽手走人,却没能拧过他,被拉着,往深处探去。炽热愈发靠近。苏青瑶心一横,随了他的意愿。于是那东西弹出来,打在手背,顶端仿佛在滴水。这下真要跑了,她猛然收回手,捂着胸口,免去了羞愤欲死的下场。
徐志怀早料到了她的反应,无声地笑了下。
他翻身压倒她。
她小小地惊呼。
已经很湿了,他轻巧地吻着她的脖子,挺腰,顶到最里。苏青瑶深深吸气,感觉小腹阵阵抽搐,仿佛一个灌满热水的陶壶,被用硬木塞堵住了壶口,然后颠来倒去地摇晃,晃得水流溢出,顺着木塞一滴滴往外淌。
“志怀……”她扭捏地唤他。“有点难受。”
“哪里疼?”他停下。
“肚,肚子。”
徐志怀听闻,掌心盖在肚脐,问:“这里?”苏青瑶晃晃脑袋。他上移,挪到胃部,又问。她依旧摇头,眸子水盈盈的。徐志怀猜出她的意思,掌心捂住小腹,慢慢地退出来,留前半段在浅口处厮磨。很快,她松弛下来,又逐渐地转入沉迷,似是一个赌徒,虽金盆洗手多年,但只要重返赌场,勿需太久,就又会被套牢了。
她喘息,夹住他的腰。徐志怀狠撞几下,退出来,继而弓起背,伏在她身上,以深深浅浅的频率来回探查。腰动得快而有力,她也被撞得左摇右晃,一下仰起脸央求要接吻,等他吻住了,她又不受控地转过头,倒向左侧;一下又深深低下头,小猫要跟主人碰头那样,顶着他的肩膀。
意乱情迷到这个地步,谁都有被冲垮的感觉。
徐志怀单手撑在她耳畔,另一只手忍不住扶牢了她乱动的脸,去咬她微红的脸蛋、圆润的下巴和细嫩的脖颈。面对眼中可爱到一个地步的事物,总会萌生施虐的冲动。他在浅处徘徊,会用力地吻,突然走到深处,则是轻轻地咬。
两个地方同时进攻,苏青瑶眼前闪动出零星的白点。她吸一吸鼻子,忽而轻声抽泣起来,后脊的那根弦陡然拉紧了,甬道如正在吞咽的喉咙,本就深深含着一块硬物,结果小舌一动,将它往更里的地方一送。
收缩的感觉,立刻传到他那头,徐志怀闷哼,停在原处。
他见她眼光失神,小臂揽着后颈,扶起她,坐到自己怀中。她两条胳膊虚虚地环住他,脸在靠在肩上,随他而起落。面对面拥抱,肌肤紧贴,彼此不留一丝空隙。深而慢的十余下,徐志怀仍嫌不够,便让她背对自己。跪是跪不稳了,他扯过乱得分不清边角的被褥,垫在她肚脐,从后头进去。
快感一浪一浪的拍过,到现在,是要溺死人了。苏青瑶脸靠着枕头,脚趾蜷缩,小腿细微地抽动。他往前进,喉间发出低微的“嗯”音,一下重过一下。她的脸也就一下下地往枕头里埋。
苏青瑶毫不怀疑会在高潮的那一刻将自己闷死。毕竟极致的快感有着近似死亡的眩晕。好比哈姆雷特演到最后的宴会,群贤毕至,毒酒、阴谋、背叛与复仇,戏剧抵达了最高处。雨声急促如鼓点,恍惚间,有人亮出长且坚硬的佩剑,伴随粗重的喘息,刺中她的后腰,贯穿了小腹。
苏青瑶先是头皮一麻,随后这令人失神的酥麻感迅速传遍全身。她彻底软了,双目涣散地侧身倒去,匍匐在床榻——在一处微缩的舞台。
于是大幕闭合。
许久,帘后传来一声,“啵”!
近似水沸的声响。
他抽身,拧开床头柜上的珐琅小灯,拾起被挤到角落的衣裤,替她擦净腿心。
而她伸出双臂,要他躺过来。
徐志怀依言,搂住苏青瑶,手心抚开她粘在脸上的发丝,又勾起小指从嘴角撩起一缕。
拉开被褥,躺下,肌肤在被子下摩挲,像沙锤,摇出稀碎的尾音。
事后总是神思混沌。苏青瑶枕着他的手臂,默默听着雨流。过了好一会儿,她突然想抽烟。但肺炎才好没多久,不能又把自己害进医院,她便拽着被角,翻身,想以吻代替。
苏青瑶伏在他身上,唇贴着唇,舌尖钻入,撞到了牙齿。她退出来,嗔怒地瞪他一眼。徐志怀发笑,掌心压着她的后脑勺,反过来吻她。热腾腾的舌闯入她的口中,上下摆动,搅出津液,又牵着她的舌头渡到自己这边,跟要咬掉她的舌头一样,吞咽着。苏青瑶呼吸吃紧,手指朝上摸索,触到他颤动的喉结,觉得这像他的另一个心脏,在指腹下勃勃跳动。
吻在快要断气时终结,苏青瑶趴在他胸口喘息。
雨声过重,像一个坏掉的收音机,持续不断地发出杂音。那音浪震耳欲聋,包围了房间,刷得粉白的墙壁、垂落的祖母绿珠帘、深褐的窄床,连带赤裸的二人,挤成了它的一部分,滞涩、沉重。
两人谁也没说话。
徐志怀勾起一缕披在她肩头的乌发,见它顺滑地落下,又去勾第二缕、第三缕,发丝绕着指窝反复旋转,看它要怎样才不会滑落。但好像不论怎样纠缠,涂满了茉莉发油的头发都会从指缝溜走。
苏青瑶蜷缩着躺在他怀里,小手搭在他胸口,静了一会儿,而后自然而然地触摸起他的皮肤,顺着肌肉的纹路,一直到肋骨。她摸索着骨头的轮廓,顶多是拨弄弹簧的力道,却令徐志怀生出一种莫名的隐痛。
他停下手,低眉看向她。
毫无预料的。
徐志怀突然说:“我爱你。”
他应当是第一次对醒着的她说这句话。
话音很低,也有些含混,苏青瑶不免疑心自己是幻听。她抬起脸,诧异地看向他。而他已经转开了眼神。苏青瑶想追问,他则翻了个身,压在她身上,有意用密密的吻覆盖适才的那句话。
苏青瑶搂住他的脖子,小臂紧贴在微微发汗的后肩,突然觉得像是抱了一大卷浅蜜色的精纺羊毛,温暖,结实,又确实有点扎手。她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逗乐,在爱浪的颠簸中,窃窃地笑。徐志怀虎口掐着她的下巴,脸掰过来,吻她,舌头吸吮得发麻。他问她在笑什么。苏青瑶就把羊毛大衣的比喻告诉他。徐志怀听后,看着她,也低低地发笑。
第一百九十二章 昨夜梦魂中 (下)
笑音带出的吐息恍如湿纱布,蒙住她的口鼻。
苏青瑶呼吸一滞,挪动身子,想翻身趴回他胸前。徐志怀不许,怕她逃走一样,吻过去。苏青瑶脸朝右一侧,躲过,叫薄唇落在耳垂与面颊的交接处。徐志怀贴着肌肤,呵得笑了声,像是拿她没办法。他肩膀一抬,头又要追过去。不曾想,苏青瑶忽而掉过脸,扬起下巴吻他。
舌尖在唇瓣上下一碰,钻入,在他口中绕了两圈,继而勾起舌头,往自己嘴里引。他什么都大她两号,连舌头也是,在她的唇齿间纠缠,像堵住了咽喉。苏青瑶时不时咽嗓子,小舌颤动,一吸一吸,简直要把他的魂魄如美酒那般啜饮。
徐志怀搂腰的手臂稍稍放松。苏青瑶趁机侧身,朝内侧挪了几寸,然后撑着床榻坐起。长发如瀑,飘飘洒洒地在他的眼前拉出一道帘幕,晕黄的灯光混杂着发油的香气,扑打在脸上,过分的茉莉香,亲亲热热地与他的嗅觉嬉戏。
徐志怀侧卧,曲起右臂,垫在脑后。
他左手轻握住一缕垂落的发丝,问:“怎么不烫卷发了?”
“穷的,”苏青瑶拍向他的手背,“怎么,你觉得我卷发好看?”
“都好看,”徐志怀松手,笑道,“只是突然想起来,从前你隔三差五找师傅用火钳子烫头,我还以为你更喜欢卷发。”
“那时候想显得成熟些,免得你总说我像小孩。”苏青瑶说罢,莞尔而笑,因为怕被别人说是小孩这种念头本身就很孩子气。
她将长发拨回耳后,俯视着男人,转念想:“这里是她的家,是她的地盘,她不可能会是当孩子的那个,”不禁笑起来。她弯腰,吻他的唇珠,舌尖触到唇缝。徐志怀顺势含住她的下唇,手臂环住细腰。吻着,他手肘朝后,撑着床板坐起。苏青瑶见状,一手扶在肩头,一手横在他的颈后。
两两对坐,亲吻黏腻而热切,很快溢出唇舌,转而印在下巴、脖子、锁骨,开始往胸口去。苏青瑶忽而一羞,身子往前压,想从正面推倒他。徐志怀却抢先一步,搂住她的腰,翻身将她压下。苏青瑶嫌他重,仰起脸,轻咬一下他的唇瓣,两手推推胸口,要自己在上头。徐志怀轻笑,握住她的一只手腕。
亲吻像两方的军备竞赛,做爱也可以是一场战争。
而他们争锋相对,谁也不让谁。
珐琅灯盏漾开灯泡的暖光,映在粉墙,拉出一块无波的电影幕布。随着唇舌相交的吸吮声,幕布上,翻出两个相叠的剪影,手连着手、唇贴着唇,彼此缠绕,如同一段令人眩晕的蒙太奇剪辑。
可怜的窄床容不下这样的颠簸,一不留神,两人竟卷着被褥,翻到幕布边缘,眼看就要掉出去。幸而徐志怀反应够快,搂紧她的肩,及时充当了肉垫。紧跟着,“咚”得一声,双双滚落,落在长方形的地毯上。毯子的边缘是一圈象牙白,内里是四方的玉纹蓝,花枝从白的边缘向蓝的内圈生长,簇拥着忽而坠落的二人。
苏青瑶从被褥里钻出脑袋,埋怨了声:“都怪你。”徐志怀浅笑,掌心抚过她的肩头,顺着光滑的后背,停在腰窝,然后抬起下巴,又去吻她。
轻柔且细密的吻,像糖一样腐蚀牙齿,令人酥软。
苏青瑶趴在他怀里,感受到男人湿热的鼻息和硌人的下体同时贴上肌肤。她心弦颤动,喉咙里发出两下轻轻的“呜”音,给热吻画上了一个休止符,接着直起身,低头,手摸索到被褥深处,扶稳顶戳腿间的那物,缓缓套进去。
闷哼即刻从她的喉咙,转到他的唇舌。
苏青瑶闻声,头垂得更低。
她拽着被角掩在胸前,唇角紧紧地摇摆。
吸气,呼气。
跟随呼吸,圆圆的肚脐一下进、一下退,往下的小腹,一下收、一下放,连带着濡湿的甬道,亦是跟着节奏,一紧一送,控制着他在最深处的那一点反复摩擦,磨出咕叽咕叽的水声。恰如泉眼从地底涌出,她腿心忽而一湿,泉水润泽了漆黑的森林。
徐志怀被夹得后腰发麻,是一种局部的休克。
他低喘,沉声叫她动一动,指起伏的那种。
苏青瑶听了这话,脸埋进被面,停下来。
“不要,”她细小的声音从褥子里探出头。“好累的。”
徐志怀闻声,无奈地支起上身,左掌掐住她的腰,右手绕到身后,托起臀部。一次吸气的工夫,细碎的摩挲便转变为密而急的拍打。如同欧洲的贵妇人乘坐马车,驶入一条布满石子的乡间小路,止不住地颠簸。
她骨头打颤,生怕会散架似的,慌忙搂住他。额头靠在颈窝,肩膀依偎在胸口,皮贴皮、骨贴骨,肌肉因为愈发用力地顶腰,一下下撞到她的肚子。小腹被两头夹击,阵阵发麻,苏青瑶受不了,攀附着肩膀去吻他,自下而上,把他的舌头勾过来。
拥抱、接吻、欢好。
一切皆是那么紧凑、缠绵,不留一丝缝隙。
苏青瑶似被热水软化,有种想说也说不出来的滋味。
她不再满足于仰吻,原先环着肩膀的双臂向上,十指陷入他的短发,抚摸着发根。徐志怀闷哼,托着她的臀缝,用劲顶她几下。小腹深处传来微微的胀痛,苏青瑶搂他搂得更紧,一面与他顶着舌头,一面动起腰。突如其来的主动令内壁加快了收缩,一张一合,咬得徐志怀喉结颤抖。他吮着她的上唇,叼小猫一样的吻法,叫她暂时别动。苏青瑶没能听进去,反而将腿缠紧,腰肢起伏得愈发激烈。
绿萝绕松柏,反倒要将树干绞死。
徐志怀仰头,喉结往上提,身子也稍稍朝后仰。几下促喘过后,徐志怀侧头,眼神斜下落在下过雨的密林,手探入其中,凭借经验,中指一弯,勾住那一颗嫣红的圆珠,在指腹按压搓弄。
剔透如琥珀糖的蜜色灯光内,他的指头是小小的子弹,射来,让她在无止息的颠簸中被击碎了。苏青瑶惊叫,腿心陡然夹住手腕,毛巾似的拧起,拧出一股热流,朝他迎头浇下。徐志怀小腹随之收紧,顿了一顿,继而用双手扶住她的胯骨,托着她起伏。
快感在刺激下积蓄为海潮,一浪高过一浪,扑向海岸漆黑的礁石,击打出无数泡沫。苏青瑶支撑不住,弯下腰,伏在他胸口。四肢百骸顿时化为水流,淌出来,一股接一股地涌出,从她这里流到了他那里,顺着尾骨一路传到后颈。徐志怀低喘两声,紧蹙着眉,冷不然抽出,叫海沫飞溅。
下一秒,海波回转。
他两手擒住她的脚踝,面对面推倒了她。
腿弯曲着翻上,膝盖快要顶到心口,压得苏青瑶近乎无法呼吸。她启唇,正欲抗议,他就以这样的姿势重新进去,一下捣入最里,又一下退到最外。
如此反复,苏青瑶本就碎裂的神志,似被药杵细细研磨,成了粉末。她蜷起脚趾,想在粉屑里归拢出一个形状,于是越收越紧,身体紧到一个地步,小腹抽搐,突然锢住了他。徐志怀头皮发麻,被迫悬停。他强忍快感,抚摸她的脸,叫她放松、放松……苏青瑶听不清,反握住他伸来的右手,脸贴在掌心。有一瞬的疼痛闪过,她的四肢缓缓放软,潮水彻底失控。徐志怀背脊一僵,良久,才渐渐松弛。被海浪掀翻那般,他搂着她躺在地毯。
少顷,浪潮褪去,礁石间泻出海浪拍打出的白沫,多到礁石微微发白。
这次是真倦了。
徐志怀翻身,抱住她,抚摸她赤裸的后背。
苏青瑶吸一吸鼻子,脸偎着他的颈窝,干燥的、有一丝灼烧的香气,是烟草,还有皮革、檀香,一丝金丝枣和蜂蜜混杂的味道。
她不知道这是否是正确的决定,毕竟没人能预料未来。时代的变化是如此激烈,几乎每次转弯,都会带来常人无法承受的震荡。但这也是抉择的美妙之处,永远在选择道路,永远在承担代价。
不知多久过去,他说:“雨停了。”
苏青瑶闻言,侧耳仔细辨听,果然只有一两声雨珠从屋檐掉落,断断续续。紧接着,气味从声音背后走出来,身边的一切闻起来都显得格外浓郁,尤其是性爱过后肌肤的气味,沉甸甸地积在床褥,很闷。
她抖开皱得不成样的晨袍,披上,走到窗边,想开窗透透气。
推开,木框缝里的积水门帘似的落下去,不慎蹭过,弄得小臂满是水。苏青瑶愣了下,举起胳膊。不等她四处找毛巾去擦,徐志怀也走过来,用手替她捋了一把。他手横到窗外,甩去水珠,换来的却是她娇嗔的埋怨:“你怎么一点也不讲究。”别别扭扭的表情,惹得他忍不住亲她的脸蛋。
“我去拿毛巾。”亲完,他借着珐琅台灯微弱的黄晕,去到洗手间,拧了条热毛巾回来。
苏青瑶接过,坐回窄床,擦脸、擦手、擦腿,连指窝也擦净。
徐志怀则坐到她身旁,虚虚地握住手腕,又顺着腕骨滑到手上,握住。手牵着手,手指在指缝穿梭,苏青瑶低头看着,想起小时候跟女同学编发绳,一人拿着一根毛线,富有节奏感地将它们缠在一块儿,恰如此刻,肌肤紧贴,恋恋的。
她躺上床,潮湿的夜风吹进来,挤得玻璃窗咯吱咯吱得呻吟,然后扑粉一样,拍在脸上。苏青瑶空出一只手,拨开乱发,转头望了眼窗户。住在公寓上层,颇有独上高楼的滋味,面对因暴雨而褪色的青山,便是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苏青瑶心中一悸,惆怅的滋味冷不然翻上来。
她看向眼前的男人,启唇:“志怀。”
“嗯。”
“我,”她慢慢地蹙起眉,“我……”
“不想说就不要说了,”徐志怀道,“等你什么时候想说了,再说。”
“没关系吗?”
徐志怀笑笑:“只要尽量别超过八年,那太久。”
苏青瑶随着他露出一抹微笑,那笑又慢慢凋敝,沉默了下来。好在这次并未持续太久,她深吸一口气,开口:“我、我其实没能坐上政府撤离的渡轮……船太少,人太多,战火来得太快,一天一个样……根本安排不上……所以我是一直到快要沦陷,才和一位与大部队失联的军官结伴,乘汽船从长江逃走的。”
徐志怀握她的手发紧。
“我们夜里坐船,漂到铜陵,那是个小城,没碰到日本兵。之后弃船去九江,然后坐火车从南昌中转,抵达汉口。”苏青瑶讲到这里,顿了一顿,接下去说。“上海沦陷后,《申报》搬到汉口,我去那里应聘了编辑。后来上海局势稳定了一些,《申报》打算搬回去。但那毕竟是沦陷地,我想了想,还是要走的。”
“然后就去了重庆。”徐志怀接话。
苏青瑶点点头,苦笑着说:“我在重庆遇到了金女大的舍友,她收留了我。她的哥哥有次去市政府办事,遇到了你,我这才知道你人在重庆……当时有个慈善宴会,他们说你会去,我也就跟着一起去了,然后看见你和一位小姐在一起。”
讲到这里,徐志怀有了印象,连忙解释:“她叫谢诗韵,是我从前一个很要好的朋友的女友。”
苏青瑶黯淡地笑了笑,道:“我本想等你们谈完话,再去见你的,但意外撞到了中统的那帮人……杀贺医生的那帮人……你知道,当年那桩案子牵扯很广……所以,所以那晚我就走了,紧跟着生了一场大病。”
讲着,突然停下来,不知如何说下去。
徐志怀托起她的手,送到唇边怜惜地吻着。
苏青瑶翻过手腕,指尖触到下巴,上移,转而由她抚摸起他的面庞。
“病好后,我有想过再去找你,报一声平安。但又觉得实在没必要。我们已经离婚多年……我不想面对你,不想面对曾经那些事,更不想被人用鄙夷的眼光看着,觉得与其这样纠缠,不如去一个全新的地方,重新开始……当时金女大搬迁到成都,我就去成都请求吴校长帮忙。她与另一位文学院的教授,联名为我写了推荐信,推荐我去西南联大。于是我就乘火车去了昆明。”她长叹。“我不知道你在找我。”
徐志怀静静听完,又去牵她的手。
分别十余载,再没什么比十指相扣更加亲切。
良久的沉默后,他平静地开口:“瑶,这么多年,我不断地在懊悔一件事……就是你我夫妻四载,我竟然从没有真正地了解过你。”
苏青瑶听了,一时如鲠在喉。
她叹息,幽幽地说了声:“对不起……”又握紧了他的手,说。“但我从不后悔离开你。在金女大的生活,在昆明的生活,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哪怕因此带来了很多痛苦……我宁肯要这种痛苦。”
徐志怀垂眸,脱开她紧紧夹着他的手,反过来松松地包裹住她。
五指蜷缩,躺在他的手心,如同一朵含苞待放的花。
“我想……”他开口,嗓音温柔。“香港应该也会让你拥有很美好的时光。”
第一百九十三章 海滨故人 (上)
话音落地,苏青瑶被他握着的臂膊发起抖,肌肉一丝丝地朝肩头抽搐。她想抽回,却被他握得更紧。热流从手掌一路传到心房,苏青瑶面庞低垂,眼泪连连续续地落下来。
徐志怀轻叹,搂住她的肩,指腹擦着濡湿的脸。苏青瑶偎依在他怀中,紧闭的唇齿泄出几声抽泣。鼻息扑在男人的喉结,他咽一咽嗓子,沉声道:“没事了,没事了……”说着,他抱她躺下,俯身亲吻她泛红的眼角。苏青瑶抽抽鼻子,手摸索到他脖颈,继而如交颈天鹅般,将脸贴过去。她闭着眼,泪珠一颗接一颗划过他的后颈,良久,才慢慢止住。倦意逐渐上涨,漫过眼皮。
徐志怀察觉到她呼吸放缓,在耳畔轻唤两声:“瑶,瑶?”苏青瑶懵懵地应他一下。徐志怀无声地笑了笑,小指撩开她面颊的一缕湿发。
“爱哭……”他柔声埋怨。
第二天一早,苏青瑶是被猫叫声吵醒的。
她眼睛睁开一道缝,隐约瞧见拿破仑正撅着圆屁股,往脸上拱。它咪呜咪呜叫唤,尾巴尖扫过苏青瑶的额头,大有不拍屁屁誓不罢休的架势。
“好好好,拍屁屁,拍屁屁,”苏青瑶无奈,小臂垫着脑袋,侧身,哄小孩似的拍打它的尾巴根。
拿破仑被拍爽,长叫变短叫,身子一扭,挤进臂弯翻滚。苏青瑶还在犯困,闭着眼勉强拍了会儿,实在手酸,垫在脑袋的胳膊也发麻,便想干脆起床,穿了衣服,再回来伺候它。正当这时,一双手递过来,抱走拿破仑。
“不要打扰妈妈睡觉,”他低语。
苏青瑶听出是徐志怀的嗓音,顿时清醒大半。
她本能要睁眼,又忽而被羞怯制止,怕见到他,回忆起昨夜的种种……尤其是被褥之下她还赤裸。内心几番挣扎,心一横,她打开眼睛,见徐志怀抱着拿破仑,食指挠着它的下巴。
“醒了?”他看她。
“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她下巴往被子里缩了缩。“不是说有会?”
徐志怀坐到床沿,“想等你醒了再说。”本是看着她说的,但话讲出口,没来由的,他突然觉得这话太不符合自己的调性,深情款款,似在发神经,便垂下眼。拿破仑跳出来,凑回到苏青瑶跟前。他就顺手摸了摸它的后颈。拿破仑见状,两只爪子攀住他的手背,张嘴欲咬,幸而苏青瑶及时摁住了它的小脑瓜。
“起来吗?还是再睡会儿。”徐志怀收回手,问。
苏青瑶细声细气答:“起来。”她的肩膀躲在被褥下,眼珠直盯着他,像能用目光将他推搡出公寓。
徐志怀忍不住笑。
他起身,吻一下她的额角,转到屏风后,方便她穿衣。
苏青瑶套上堆在地板的晨袍,去到浴室。洗漱干净,她换上一件夹竹桃色的回字纹旗袍,木梳沾上清水,梳平长发,对着镜子盘起,再用发网兜住。徐志怀趁这个空挡,给司机打电话,让他开车过来。
待她打理完,车也开到。
苏青瑶愣了愣:“这么着急,现在就要走?不等吃过了早饭再……”
“得回去换套衣服。”徐志怀解释。“路上起码得开半个多钟头。”
提到换衣裳,苏青瑶瞥向他皱到不成样的衬衣,脸颊微红。
她侧身,取一柄油纸伞,说送他出门。公寓的门房说,暴雨推倒了一棵南洋杉,横在山路中央,能通人,汽车暂时还上不来。苏青瑶便一路送他到山腰。
雨后万物焕新,秋色净如洗。
柏油路闪着水光,仿如一匹反光的软缎。两人散散慢慢地走在上头,神经是软的,话音也是软的。她告诉他,港大给她发了通知,校舍重修完毕,下周就可以开始上课。他问她身体吃得消吗?她点头,说没关系,又说这些年已经习惯工作,因病停下,反而难受。徐志怀不言语,心里有一丝不情愿她去上课,就像现在不大愿意回去开会。
不知不觉,走到那棵斜卧的南洋杉,一辆别克轿车正等在树干后。徐志怀让她先回去,苏青瑶却叫他先走,她再回公寓。绕过树干,拉开车门,徐志怀见她仍留在原处,就又说让她赶紧回去。苏青瑶则挥手,示意他快点上车。
又不是再也不见,道别竟成了惜别。
送走徐志怀,苏青瑶折返回去的路上,树叶残留的雨珠时而滴落,星星点点,抛洒在头脸,很是爽快。她仰望着缝隙里抖出来的水珠,忽然想:如果没有这场雨,他们可能也就那样了……
那日过后,两人心境各有不同。
徐志怀这头相当迫切地想把两人的关系确定下来。一是刚刚和好,他总觉得在做梦,生怕她突得变脸,又转头溜走;二是他成日在她的公寓进出,唯恐左邻右舍误解她是他包养在外的情妇,凭白招来许多闲言碎语。
苏青瑶倒是不在意。
在她看来,两人眼下算是和好,但最终能不能走回到一起,还得长久地相处下去才能知晓。昏头昏脑地复婚,就是又被一纸婚书绑住,反而叫她心里不够安定。再说,千百年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谁不是到了年纪,就急匆匆地出嫁?好似不是在结婚,而是在逃难,背后追逐的野兽叫三十岁大关,没能在它到来前及时躲进婚姻的避风港,就要被嚼碎了,吞进肚子,再排泄出来,成为肮脏的没人要的老姑娘。
赶成这样,逼成这样,古中国生产的瓷玩偶们有几人是出于自身的意志,正儿八经地恋一恋的?也就是不讨厌,还可以,依赖成瘾,但凡有人肯照顾,就心旌摇晃、心满意足了。
好在苏青瑶早已被嚼碎、消化,成了“残渣”。
她一个人在香港,有傍身的“手艺”,能喂饱自己的嘴巴,确实没什么好着急。
苏青瑶不急,徐志怀再急也没用。何况十年八年都过来了,也不紧着这十天半月。他也就放宽心,跟随着她的步调,每天相见、道别,喝咖啡、吃茶点,看夜场电影,在散场后,被她带去熟悉的饭铺吃鸡汤馄饨,向彼此述说没必要却忍不住非要说的话。阳光明媚的休息日,他开车接她到浅水湾游泳,她不会,他就手把手教她,并少不了强调他是交大游泳课年级第一。如此这般,一日一日地从虚空里恋出个模糊的形状。
这天,徐志怀去见邵家的邵仁标,谈过香港地产未来的走向,出来,日色西斜。他看一眼腕表,快到苏青瑶下班的时间,便叫司机开车往薄扶林道去。初冬,行道树的枝叶绿得发灰,别克轿车徐徐爬上柏油山道,徐志怀看向窗外,见重重绿影扫过眼眸,心也似被扫去一层薄灰。
还未放课,车便停在本部大楼旁的山道。
徐志怀靠着座椅,等着,想起从前周率典抹个油头,兴冲冲跑去等谢诗韵放课,徐志怀还批评他真是闲的没事干,浪费时间,有这工夫不如多想想后天的工程图学基础课……谁能想到若干年后,竟也轮到他自己来干这无聊事?
不多时,红砖大楼的尖顶响起钟声。
钟声未停,大门便被推开,学生们吵吵嚷嚷地涌出来,声量一时盖过了敲钟声。徐志怀在人群中查找,隐约看到一个娇小的人影走出大门。上班日,苏青瑶难得穿洋装,一身钴蓝色连衣裙,外翻的衬衫领,领下系一条长丝巾,胸前的赛璐珞纽扣仿的牛角质地,腰间扎细腰带,裙摆两道褶,及膝 ,笔直垂落,看去细细长长的一条,相当干练。
她走了几步,驻足,停在圆洞形的门廊处。
原是有一位女学生叫住她。
苏青瑶侧身,与那位女同学交谈,时而在对方递来的课本上指一指。
徐志怀远远看着,心想:天底下什么时候有那么多求知若渴的学生了?
好不容易等她讲完,一级级走下白色扶手的台阶,拐入山道。徐志怀摇下车窗,冲她招手。她与他对上眼神,忍不住笑起来,又慌忙转开脸,故意装作没瞧见,手指掩着唇,与在路旁等校车的学生们一一道别。
徐志怀手臂撑在车窗,继续等。不曾想她说完道别,竟兀自朝山下走去。徐志怀奇了怪,叫司机掉头,慢慢跟在她身后。
刹车板一踩一松,行至一处极大的弯道,拐过弯,前头的人竟突然没了踪影,徐志怀皱眉,正打算下车去找,结果转头就遇上了苏青瑶圆润的小脸。她敲敲玻璃窗,示意他给车门解锁。
并排坐到后座,徐志怀目视前方,佯装不经意地问:“怎么还特意兜一圈?”
“谁叫你那么显眼,”苏青瑶挪到他身旁,卸下皮包。“上了你的车,学生怎么看我?”
“不会吧,这辆是老车子了。”
“是你这个人太显眼。”苏青瑶笑道。“学校里的讲师不是丧偶,就是结婚多年,没有我这样的。”
“所以你在学校里还是独身?”徐志怀挑眉。“小心鳏夫纠缠。”
“不会,他们以为我是坚定的独身主义者。”
“你是吗?”
“我可以是。”
徐志怀心里有点异样。
“但我没去当,”苏青瑶接着说,“因为有你在。”
一种异样转变为一种新的异样。
徐志怀捺住心尖毛绒绒的触感,停顿片刻,又道:“一起去吃饭?我订了位置。”
苏青瑶点头说好。
闲散地谈着天,汽车开过干诺道中,到皇后像广场附近,停在一幢典型的欧式建筑前。徐志怀下车,替她拉开车门。苏青瑶挽着他进到饭店,客人与仆欧大多是洋人面孔。一只白手套递上菜单,她翻开一看,方知是法国菜。
“我还以为你要带来我吃上海菜。” 苏青瑶看着菜单,道。
“想吃上海菜,不如回家,”徐志怀说,“新雇来的厨子是上海人。”
“唉?不是宁波人?”
“有宁波厨子了。”
苏青瑶抬眸,目光在他的眉眼间兜了个圈,又绕回菜单。
她浅笑,专心点起餐,要了两瓶开胃酒。如今苏青瑶对待食物,有种劫后余生的珍惜,因而吃完饭,人有三分醉、九分饱,懒懒地靠在椅上,望向窗外——圆日没入远方的维多利亚港,留下一片玫瑰色的天,笼罩着一排排白色的圆拱门。皇后像广场中央,矗立着一个尖顶的亭子,从前那里放着一尊巨大的维多利亚女王塑像——苏青瑶回忆自己曾去过的地方,哪怕是被称作“东方巴黎”的上海,也是东方包裹着西方,此刻却是一个近似伦敦的城市含着两位古中国的来客。
她看着,同对面人说:“志怀,我们出去走走吧。”
走?去哪里?漫天盛放的玫瑰凋谢了,花瓣发蓝、又发黑。蓝黑色夜幕的尽头,闪烁着一粒粒“星子”,是停泊在维多利亚港的航船。于是他们坐车,朝着群星驶去。到海岸边,徐志怀拉开车门,搀着苏青瑶下车。
在这初冬的夜晚,他们沿港湾漫步。
三分的酒意经风这么一吹,化为了七分。
微微含着腥气的晚风迎面袭来,拨乱了二人的乌发,乱舞着。苏青瑶解下脖子上的丝巾,边走,边用它包住长发。她捻着丝巾的两角,绕到头顶,想打个结头,可摸索半天,都打不牢靠。徐志怀见了,靠过去。
两两止步,他站在她身前,低着脸,仔细将结头系紧。
轮船装载的汽油灯自背后照来,冷硬的白光涂满女人的面庞,一如打开珍珠蚌后所见的内壳,光洁瓷实,有着迷离的幻光。
他面对她,忽而有苍老的感觉。
他也将这话倾诉给她听。
“突然说这种话?”苏青瑶歪头,噙着笑道,“在国外,你我都还算是壮年人呢。”
“谁告诉你的,”徐志怀两手插在风衣口袋,衣领随风轻微地摇晃。“你办公室隔壁外文系那个英国佬,叫斯特林的红脸关公?”
“有毛病,”苏青瑶上前半步,打他的胳膊,“我自己悟的,不可以?”
徐志怀笑笑,目光转而望向浮在船灯上的明月,叹了声气道:“谁叫我骨子里是一个中国人,还是顶老套的那种。”
他背着光,眉眼有些许模糊。
苏青瑶仰起脸,看着,仿佛被按住了休止符,呼吸停顿下来。
正是涨潮的时刻,海浪层层涌来,拍向岸边,尖端挤压出雪花似的白,又转头退去。“轰——轰——轰——”,像火车,像炮弹,但比这些东西都要广大、冰冷与汹涌。唯一可比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同样以不可阻挡的态势席卷而来,浸没大地,又随着一颗原子弹的落下,轰然离去,留下遍地残骸。国、家,世界的格局,个人的命运,男女的情爱……都被这一场惊天大战完全颠覆了,随着它聚而又散,直至现在,即将迎来尘埃落定。
许久,她开口,嗓音轻柔。
“老了……也很好啊。”
第一百九十四章 海滨故人 (中)
徐志怀听闻,低垂的睫羽朝上微微一颤,目光转回来。额前瓷白的光晕被筛下,亮亮的一道,横在鼻梁,眉目也因此清晰了些。苏青瑶与他对视,心口忽而生出一种难言的隐痛。身后涨潮声愈发响亮,她听海浪撞向港湾,哗啦哗啦,推着头巾逆着面庞朝前飞。
有一点冷。
她偏过脸,摸了摸鬓边并未落下的乌发,继而唇角牵出一抹笑,说:“志怀,我想中国人,恐怕是天下最着急的民族了。出名要趁早,结婚要趁早,什么都得趁早,连买个菜都得赶早,生怕去迟了,菜就不新鲜。孔子曰,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这话落到实处,倒像给全中国人派了任务,到了年龄,完不成任务,就是犯了滔天大罪。搞得人恨不得一出生,就学富五车,从此只走正路,当板正的人……但这怎么可能呢?许多事,只有等老了才知道。”
徐志怀不言语,定定地望着她,稍久,微微的笑。
“你说的对。”他沉声说罢,顿一顿,又故意揶揄她道。“苏老师,听教了。”
苏青瑶脸一红,扬起胳膊,又要去打他。手挥到徐志怀跟前,被他握住了腕骨。他五指收紧,朝自己的方向轻轻一拉,她便顺势上前半步。本就离得近,这一挪,完全挪到他怀里。苏青瑶仰起脸,含笑看他,嘴唇翕动,大抵是又要说他烦人。四目相对,雪片似的光照进她的眼睛,透亮的,令他在其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徐志怀注视着,有种说不出来恍惚感。
今宵剩把银缸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他冷不然想起这句词。
港湾作床榻,海浪如帷幔,船灯似银灯。
在他乡,在英国统治下的中国,在这一片遗弃之地。
竟一时分不清是梦是真。
徐志怀不禁发笑,松了手,转而搂住她的腰。
“你又笑,”苏青瑶嗔道,“笑什么?一天到晚,神经兮兮的。”
徐志怀答:“在笑假如是做梦,该怎么办。”
类似的话她曾在山上说过——感觉在梦里一样。
是啊,他们分开了太久,在没有彼此存在的时间里,又发生了许多艰难的事。十余年的光阴水一样得从指缝流去了,哪怕是顽石,也会被它侵蚀得千疮百孔。
与他在一起的这段日子,苏青瑶时而会想,她这么选是对的吗?这一切又都是真的吗?抗战结束了,她来到香港,崭新的地方、崭新的世界,她又遇到了他,从此一切都可以走向新……怕不是梦吧。
多怕是梦,苏青瑶这般思忖着,踮起脚,双手环住他的脖颈。徐志怀见状,顺势弯下腰,将她搂的更紧。苏青瑶歪头,脸颊偎在他的颈窝,新洗过的衬衣领散发着皂荚干涩的气味,脖子还有一点酒气,一点烟草味。
静静的,她默了一会儿,轻声在他耳畔说:“志怀,不是在做梦。”
徐志怀却侧过脸,轻叹道:“是梦也没关系。”
边说,边吻她的眼角和腮颊。嘴唇蹭着肌肤,一路往下,吐气愈发湿暖,弄得人后颈酥痒。苏青瑶抽一抽鼻子,放松了紧搂住他的手臂,直起脖子,哼道:“在外面呢……你喝醉了。”埋怨着,她脸微低,下巴朝右下角侧去,掩住了面颊那抹幻光。
幽隐里,樱桃大的唇瓣反倒显出珍珠般润泽。
“没醉,”徐志怀俯身,追过去,含住她的上唇。
苏青瑶肩头微微一耸,睫羽止不住地轻颤。徐志怀便松开。苏青瑶真以为他不吻了,眼珠不由往上瞥,偷瞧他。而他似是料到她的反映,轻巧地捉住了她的目光。苏青瑶似被他的眼神烫到,颊晕微頳,眼波怨怨地推他一下。徐志怀低眉,再度吻上。舌头闯进来,热腾腾地搅动,饱胀到要将她塞满。苏青瑶双臂重新收紧,接住了他的吻。
耳鬓厮磨,磨下了包发的丝巾,绸缎迎风扬起,翩翩欲飞。苏青瑶闷哼,竭力躲开他的舌,说,头巾要掉了。他搂回来,说不碍事。她忙说,不行,头巾要飞走了。他说,没关系,明天再买一条赔给她。她听了,有意与他怄气,舌尖推搡着他,从自己口中顶到了他的唇齿间。他腰更低,罩住她,吻也更深。她得以将手肘支在他肩上,指腹抚到他脑后硬刷刷的短发。
维多利亚港那金白交错的船灯,因浪花起伏不定。此时有轮船靠岸,烟囱管呼出一口白雾,包围了他们。
迷雾里,汽笛一声声传上来,呜呜呜,呜呜呜,一阵接一阵,简直要把心肝震碎。
吻罢,苏青瑶手握拳,促喘着打他的肩头,嗔怒道:“浪费!”
徐志怀只笑,环住她的肩。
两人又重新走动起来。
“你明天上午有课吗?”徐志怀问。
“没,”苏青瑶仰头望他,“怎么了?”
他带着笑说:“晚上睡我那边。”
徐志怀的旧别墅位于浅水湾旁的山腰,距离香港大学,起码有半小时的车程,还得麻烦司机接送。而苏青瑶现在住的公寓,就在太平山,徒步去学校,也不过十来分钟。所以苏青瑶不大爱住他那边。但她的公寓只容得下一人一猫,两个人住着实嫌挤。徐志怀提过干脆在太平山再买一幢别墅,作为两个人的新家。可苏青瑶颇为犹豫,总感觉这样,是不是进展太快了?
苏青瑶摆正脑袋,思索了会儿,说:“志怀,我在想……我要不去考个汽车驾驶人执照,这样出入方便些。”
“不是有司机?”
“太麻烦了,”她皱皱鼻子,“而且自己开车,自由些。”
徐志怀点点头,说:“行,那我把这辆别克车换给你,我买一辆新的。”
还顶有心计的一句话,他知道他说要出钱给她买车,她断然不会接受。
苏青瑶身子朝右斜,肩头顶了下他的胸膛,反问:“为什么不直接买新的送我?”
徐志怀挑眉:“你要的话,我们明天可以去看。”
“不要,”苏青瑶侧身,从他的臂弯里脱出来,面对着他,倒退着走。“等我考到了再说。”
说话间,海风扬起她的长发,有一缕抚到了他的手背。徐志怀抬手去撩,善变的风却调转方向,叫发丝飞快地从指尖溜走。他收回手,插在口袋,说好。她则抚平乱发,挽住他的胳膊。
到家,已是深夜。
洗漱过后,苏青瑶穿着宽袖的翡翠色浴衣出来,见徐志怀戴着眼镜,正靠在床头看文件。身旁亮着一盏珐琅灯,朦朦胧胧地照在他的侧脸,有着近似琥珀的色泽。苏青瑶放下了竹编的窗帘,从另一侧上床。她头枕在徐志怀膝上,背对他侧卧,鼻尖对着摊开的报告,上头印着龙马影片公司、邵氏父子公司之类之类的小字。徐志怀垂头,伸手去摸她的脸。苏青瑶反手捉着他的,从指窝到指尖,轻柔地摩挲。
徐志怀轻笑,手垂在她跟前,任由她作弄,自己则继续看文件。灯下的寂静浓如蜜酒,令人微醺,许久,她有些倦了,打起哈欠。徐志怀撩开她额前的碎发,低声说:“想睡就睡。”苏青瑶则说:“还好,等等你吧。”徐志怀笑了笑,有种难言的感受。他抬手,掌心盖住她的眼睛。短暂的沉默后,他忽然开口:“瑶,你搬过来住,怎么样?”苏青瑶合上眼,含糊地说:“好累的,遇上早课,六点就得起……”
徐志怀再度默了片刻,道:“只因为这个?”
苏青瑶一愣,神志清醒几分。
“你是被战争挤回我身边的。”他继续说。
“谁不是呢,”苏青瑶幽幽叹了口气,翻身,仰面对着他。“假如没有战争,我们都不会是现在的样子。”说着,她抬起胳膊,去抚他消瘦的面颊。衣袖缝着两三朵紫鸢尾,翠色的底布衬着,尤为鲜亮。“志怀,其实……我是有点害怕的。怕自己不该和你在一起,怕这又是一个错误的决定,未来会重蹈覆辙。我们终有一天会恨对方,因为过去的事——但同时我又在想,选错了也没关系,关键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不用谁来为我做主。所以不管未来发生什么,我相信我都能承担代价。”
听她这样说,徐志怀心里一沉,神色也凝重起来。
苏青瑶觉得他可能并不想听到她的这番话,收回手,缓缓坐起。
短暂的寂静。
正当她想随便说些什么,将先前的话遮掩过去时,他握住了她的手。
“瑶,我还是想和你结婚。”十指相扣,徐志怀的口吻淡然且郑重。“因为我……”他突然止住话音,下面的话于他而言,似是难以启齿,以致于他侧过脸,要用近乎难堪的表情说。“我爱你。”
苏青瑶似是被针扎出了一个小洞,鼓胀的心脏很快泄了气。
她垂着头,手朝前,与他缠得更紧。
“你以前从不会说这样的话。”
“这有什么好拿出来说的。”徐志怀不满地啧了声。“不像个男人……”
话音未落,就被苏青瑶窃窃的笑音打断。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呢?”
“发现什么?”
“你很笨。”
说罢,她抽出手,食指在他眉心点了下,作势要溜下床。徐志怀搂住她的腰,朝怀里一拉。她的后背靠在他胸口,衣袖下坠,露出脖颈和肩头。吻落在上头,既热又冷。爱欲海一般延展开,无边无际。苏青瑶闷哼一声,侧头,说她不跟醉酒的男人上床。他笑,问她真假。她眼珠一滑,抿着唇不说话。那他就当是假的了。
第一百九十五章 海滨故人 (下)
这一晚折腾到快天亮才结束。徐志怀睡得极沉,醒来,手朝身旁探,被褥温热,却并没有人。他便起身套上睡袍,微皱着眉,边系腰带,边往紫檀围屏去。
绕过围屏,果见苏青瑶。
她对镜梳妆,红木的梳妆台,嵌有三面教堂彩窗形状的镜子。妆台靠窗,遮阳的竹丝画帘拉了一半,将下半部分的山石折叠成几条模糊的细线。日光照亮了上半的鸟雀与芙蓉花,又从篾丝的缝隙里,漏出一棱一棱的金痕,印在桌面的力士香粉盒上。而她身着玲珑的缎面旗袍,背对他梳发,一下下,几缕断发逃出梳齿,飞入金痕里旋舞。
徐志怀看着,眉头渐渐松下来。
他停在雕花屏风边,看她将长发一股脑梳到后头,盘成一个饱满的圆髻,继而拿起一块宝蓝的圆形粉饼盒,取出粉扑,在眼下轻轻按压。香粉拍在脸上,即刻没了踪迹,徐志怀望着她镜中的面容,着实瞧不出擦与没擦的区别。放下香粉盒,她转而去拿三花牌的腮红盒,盒子上印有一位白人女郎,正托腮远眺。腮红从眼下拍到面腮,柔美的桃粉色,可她或许是嫌太浓,又拿了一块科蒂牌的粉饼压了压。
耳环放在抽屉,苏青瑶侧身低头翻找了会儿,取出一个方型的螺钿首饰盒,拧开,里头放着一对翡翠耳坠。她戴上,抚了抚额发,接着在桌上林立的口红里,拿起一根露华浓的口红,豆沙色。她唇瓣微张,神情专注地涂抹,似是在解算术题。
徐志怀见状,不禁笑了下。他走到她身后,指尖触了触耳坠。三个圆环串联成的耳坠子左右摇摆,惊动了她。苏青瑶拿着口红,转头望向徐志怀。她见他几缕碎发落在额前,一幅刚起的邋遢样,莞尔一笑,刚涂过口脂的唇瓣晶晶亮。
“还以为你要睡到下午呢,”苏青瑶说。
徐志怀也随着她笑笑,左手搭在她肩上问:“几点了?”
“十一点多,可能快十二点了。”苏青瑶答,将口红旋回去。“你快去洗漱,等下好吃午饭。”说着,她侧身,胳膊支在靠椅上,指一指他的下巴道。“该刮胡子了,你看看,这里都要黑了。”
徐志怀抬手摸了摸,是有些刺。
他笑笑,表示知道,转了话头:“下午几点的课?”
“一点半。”
“啧,有点赶。”
苏青瑶推推他的腰,埋怨:“那你还有空在这里说闲话?”
徐志怀应下,俯身吻过她的发旋,转身去浴室。
洗完澡,他换上衣裤,下楼到餐厅。餐厅在二楼,衔接阳台的大门被打开,长餐对着碧蓝的海湾,正午阳光明媚,照得碧蓝的海波,金色、蓝色、罅隙里的银白色,层层荡漾。
苏青瑶正往烘面包上抹黄油。她听见脚步声,抬头看向徐志怀,道:“我们起太迟了,厨房来不及做饭,随便吃点吧。”徐志怀颔首,坐到桌边切他的牛排,说:“晚上叫厨子做上海菜,怎么样?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苏青瑶摇头:“今晚可能不行,明早九点半有课。”徐志怀忍不住道:“你可真够忙的。”苏青瑶放下面包,擦擦手,笑道:“风水轮流转。从前你忙,现在我忙。”徐志怀顺着她的话,道:“那得我来伺候你了。”苏青瑶夹起方糖,扔进咖啡杯,用小勺慢慢搅着,笑着说:“徐老板少来,从来只有别人伺候您的份。”徐志怀不作声,认下了她的打趣。
吃完饭,徐志怀让女佣去喊司机把汽车开出来,打算送她去学校。
两人在门关换鞋。苏青瑶蹲着系皮鞋搭扣,起来时,左边的耳环不慎落进旗袍领内,还勾住了一缕碎发。徐志怀瞧见,让她别动,小指轻柔地将耳环勾出来,接着将绞进去的发丝抽走。
“也算是伺候过你了。”他淡淡道。
若是滑腔滑调地说这话,是颇为令人生厌的,可他从表情到语气都相当严肃,简直是拍着胸脯自证,就显得相当好笑。
苏青瑶听了,强忍着笑意,踮起脚尖,搂住他的脖子。她本打算亲脸,可凑近了,又想着吻下去必然要留一个口红印,便拨开他的衣领,将唇轻轻印在了右侧锁骨。
“这样看不见了。”她替他将衣领拉回来,拧上最顶端的赛璐珞纽扣。
徐志怀没有留唇印的顾虑,紧搂住她的腰,吻在面颊。
“香得要命,”他松手。“头都要晕了。”
“熏得就是你。”苏青瑶挑眉,“咔嚓”一声,拧开房门。
从浅水湾旁的小山下来,先是满眼的浓绿,再是海岸边深浅不一的蓝,接着进到市区,颜色一下杂了,东一块西一块,零零碎碎,如同上蹿下跳的玳瑁猫。乌黑的轿车越开越快,车窗外的景物被抽拉成无数横排的细线,苏青瑶静默地看着,一时晃了眼,时间也似被拉成线条的风光,在眨眼间逝去。当她回过神,定睛朝前看,自己已从后座换到了司机位,一个多月的时光,她考到了驾驶执照,正独自开车往香港大学去。
刚迈入十二月的香港,天气清凉,她开着车窗,驶上浓荫遮蔽的柏油山道,干爽的空气浸润到毛孔里,说不出的爽快。
到学校,她拎起皮包进教室。学生们陆续进来,见了她纷纷喊:“苏老师早。”苏青瑶笑着挨个回:“早。”
上午第一堂课,又临近耶诞节,要举办战后港大的第一个圣诞舞会,十个学生里有九个是死的,任你讲得再好也没用。苏青瑶无他法,只得随堂点名提问,将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叫活。不多时,放课铃响,她抓紧最后时间,交代起圣诞舞会后的大考。学生们唉声叹气地应着,作鸟兽散。苏青瑶也收拾东西,开车回浅水湾。
书房的菊花快开败,她顺路买了一捧零纹彩纸包裹的花束。到家门口,先去看邮箱。给谭碧的信已寄出整一个月,却始终没收到回信,不知是因为她太忙,忘记回信,还是遇到了麻烦。
希望是前者。
想着,苏青瑶打开信箱。
里头有一封信,不过是给徐志怀的。
苏青瑶略有些失落地取出信封,回了家。徐志怀还没回来,她先去到书房,搬下博古架上的梅瓶,将菊花与蓬莱松换作新买的鲜花——牡丹、芍药、花毛茛、竹叶兰,都是粉白的大花,挤在瓷白的小脸下,如云似雾。
正专心侍弄,后颈冷不丁一麻。
苏青瑶耸肩:“哎!”
“头这么低,等下又要喊脖子疼。”徐志怀不知何时来到身后,捏了捏她僵硬的后颈。
“今天怎么这么早,”苏青瑶转身。“跟邵先生谈得还顺利吗?”
徐志怀停顿片刻,淡淡答:“一般。”
“谈不拢就谈不拢,又不是穷到要吃不上饭,等着你这笔生意落实。”
徐志怀笑道:“那你未免太小看我。”
“是怕你辛苦。”说着,她牵起他的左手,掬水似的合在掌心。
拇指沿掌纹摩挲,湿且暖。
一种软溶溶的感觉泛上心头,徐志怀垂眸,反将她的两手扣住,包在他的一只手里。
“谈得拢,迟早的事,”他凑近道,相当笃定的口吻。
苏青瑶轻笑,又想起重庆的来信,就暂且脱了他的怀抱去取。折回来,身影依旧是交叠的。徐志怀拆开信,默默读。苏青瑶问:“谁的信?”徐志怀答:“沈从之的。他预备下周三出发,带女儿乘船来香港,大概周五到维港。”
苏青瑶听闻,想起这位沈从之先生原先坚定地不来香港,如今又突然改变主意要来,最大的可能,是内陆局势进一步恶化……
“好,等我明天下班,就去帮他们订酒店。”她捺住心中隐忧。“志怀,你比较熟悉沈先生,记得提前订饭馆,或是写一份单子,让佣人去买菜,好为他们接风洗尘。礼物也要买两件,沈先生的女儿多大了?”
“从之是老熟人,用不着这么隆重。”
“老熟人,更得加倍招待。”苏青瑶纠正。“哪有厚待外人,苛待亲友的?”
徐志怀被她堵得没话,无奈道:“行,按你说的办。”
苏青瑶戳一下他的腰:“我有理,当然按我说的做。”
徐志怀笑而不语,松松地握着她的手腕,别开,下巴一抬,将要吻她的唇。苏青瑶肩膀突得一缩,脸朝后撤,不许他吻她。徐志怀扑了个空,顿在原处,定定望她。苏青瑶眼眸含笑,直起上身。她有理,该是她吻他才对。于是,她侧着下巴,俯身含住他的上唇。
吻是快烧干的沉水香。
第一百九十六章 蓦然回首 (一)
翌日有早课,苏青瑶批改完学生的作业,便先睡下。
徐志怀拿着沈从之的来信,去到书房,开灯,钨丝灯泡照亮手中的信纸,墨迹微微反光。
他戴上眼镜,坐到桌前读信。
霜月吾友:
别来无恙。
日前接承云来书,信中言道,于家长子于锦城因中统清算已被提请离职。承云与于锦城同在一处办公,见其祸及门庭,身处险境,难免心生惴惴,言辞间多有忧惧之意。今战乱将起,党派争锋。吾一介书生,恐祸及自身,累及家人,使子女蒙难。遂欲南下,偕独女远赴香江,暂寻避世之所。兹定于下周三启程,料周五可达维多利亚港。
另,承云之事,盼勿传于外人。若多口生非,恐反生祸端。
苍天不佑,惟以盼平安为愿。
从之 敬上
十一月七日
看罢,徐志怀拉开抽屉,取出一盒装烟草的铁罐,用镊子夹出些许烟叶,铺在在金属托盘,碾碎了,塞进红褐色的短烟斗。又去拿火柴盒。细长的木棍,伶仃如芭蕾舞女郎。他靠在座椅,划亮,引燃烟草,在唇间画出一个猩红的圆点,似指甲盖大的血钻,止不住闪烁。木质香蔓延到舌苔,微苦,他翘起腿,不紧不慢地抽。
哔剥声里,袅娜地升起青烟,朦胧的灰白,恍如稀疏的雪帘,遮盖在眼前。
恍惚间,徐志怀想起一个雪夜,是在贵州,他曾在那里见过于锦铭一面。
那是民国三十年,隆冬。
徐志怀受国民政府航空委员会的邀请,乘飞机前往贵州参加“献机”活动。负责接待的是空军的后勤兵,两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开一辆老旧的小汽车,等在机场。他们护送徐志怀去酒店休息,到第二天上午,又接他去新建的航空发动机制造厂参观了一圈。
晚宴安排在第三天夜里,规模不大,往来的不是商界的熟人,就是军部的长官。
徐志怀脱下大衣与宽檐帽,交给佣仆。大衣里是标准的戗驳领黑西装、马甲、白衬衣、一条暗红色深蓝蜂窝格的领带。他步入宴厅,与诸位政要一一寒暄,如此绕了一小圈,走到了宴厅的东南角。那儿竖着一块画屏,屏后格外喧嚣。
徐志怀绕开屏风,才发现后头摆着几张大靠背的皮沙发,坐满了穿紫貂的名媛太太,她们与几名穿军服的空军飞行员聊天,铃铛一样在笑。
其中有一位飞行员,身材尤为高挑瘦削。
他背对徐志怀,双手挽在背后,频频点头,附和着别人的话题。
电灯照耀下,那人的发丝泛出近似蜜糖的色泽。徐志怀瞧见,觉得眼熟,又一下想不起因何觉得熟悉。
正当此时,徐志怀身旁负责接引的地勤兵喊了一声:“于队。”话音方落,那人回过头来。徐志怀见了,一下蹙起眉。
姓于的少爷兵,除了那人,还能是谁。
徐志怀暗自在心里嗤笑一声,觑起眼。
他不知道他会在,如果他知道,他不会来。
于锦铭见到徐志怀,眉头动了动,大概也没想到会这么突然地遇上。
负责接待的地勤兵自然不知上海的旧事,见徐志怀神情微妙,误以为他是不认识眼前人,才一时尴尬,便热心地介绍起于锦铭。
他说,于队是武汉会战的英雄,曾三度坠机,去年因为负伤严重,暂退到昆明的中央航校休养,下半年刚复职。
“好了好了,这讲得也太夸张,”于锦铭笑一笑,主动迎上来,朝对面人伸出手,欠身道。“徐老板,欢迎。”
徐志怀象征性地浅握一下,道:“于队长。”
待他握完了,垂下胳膊,于锦铭才将自己的手收回。
他转头,笑眯眯地交代起自己身边一个挺拔的小伙子:“小梁,别杵在这里,还不快带贵客落座。”
“是!”那姓梁的年轻人行了个军礼,与地勤兵一起,将他引到安排好的座位。
这类筹款的场合过于官派,再高声的宣讲也显得沉闷,好在裹脚布没缠太长,便到了募捐环节,钱捐了,宴饮也就开始朝尾声进发。
不多时,酒喝尽,宾客陆续辞别。徐志怀也预备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他叫来那名负责陪同的士兵,让他把车开出来。对方却说,雪开始下大了,道路湿滑,车不敢开快,所以现在客人们都堵在前门,得等等再走,除非是从后门出,后门人少。徐志怀说后门就后门,不打紧。那名后勤点头,快步离开。
徐志怀也穿上大衣,手拿呢帽,往后门方向走。
他推门,正撞见一个高瘦的轮廓躲在这里抽烟。
宴厅金色的灯光自门缝泄出,勉强照出他木刻似的半张脸,以及军装领子上的两粒三角形。
巧的很,又是于锦铭。
徐志怀低头戴上呢制的宽檐帽,预备忽略他,径直离开。
他大步流星地出门,几步就到屋檐下,面对着挂在檐角的雪帘。
然而一个声音冷不防从背后传来——“徐老板!”声音脆亮,混有浓重的笑意。徐志怀被迫止步,回望,见于锦铭夹住唇间的香烟,爱惜地吹灭了它。他食指与拇指捏着细烟,暂且倒着插入胸前的小口袋,等会儿好点上继续抽残烟。
弄完,他扬着笑脸,对徐志怀说:“您这是要回去?不再多留一会儿?”
徐志怀板着脸道:“不了,明早还要回重庆。”
一问一答间,在这害了眼翳病般的白茫里,缓慢驶来一辆汽车。它开着远光灯,车前惨白的灯光映在积着薄雪的柏油路面,两种不同的白拼接到一处,恰如一道陈旧的刀伤。
车停在楼梯下。
于锦铭余光瞥了眼,含笑道:“今晚辛苦了,路上小心。”
“应当的。”徐志怀抬一下帽子。“那我先走了。”
“嗯,徐老板慢走,”于锦铭说着,抬起手臂,掌心朝上,朝他的方向走了几步,似是要护送他下楼梯。“我替全体将士,感谢您为抗战事业做出的贡献。”走路时,他左肩不自觉朝下沉,似是有腿伤。
徐志怀瞥见,立即抬手止住了他的动作。
于锦铭随之停步,站在他跟前。
“说笑了,谈不上贡献,”徐志怀淡淡道,“只希望飞行员们能省着点开,买飞机、造飞机,哪样都很贵。”
于锦铭听闻,笑笑:“一定。”
“不必送。”徐志怀沉声留下这句,转身。
他手插在大衣兜,一步一步下楼。雪下大了,一簇簇玉絮夹着烟霭飞落,黏在他的睫毛,模糊了视线。徐志怀眨眼,往事随融化的雪粒,从记忆深处流出。九一八的游行,第一次淞沪会战,纺织工人集体罢工;麻将桌的互殴,公馆里的枪响,暴雨中的追捕……这些事究竟发生在昨日,还是许多年前?他简直分不清。
他坐上车,蜜色的灯泡光,淡淡的,浸润了全身。
“啃啃啃啃……”冷天的引擎起步前总要狠狠咳嗽几下,才能发力。
徐志怀回过神,斜眼,透过车窗,看到于锦铭仍留在原处。他靠着石柱,静默地注视着飞雪。冬季的空军尉官服相当厚重,压在肩头,几近将他吞噬。下一秒,后门被推开,一道狭长的金光内,蹦出一个编着麻花辫的小女孩。她高举着双臂,吵嚷着要他抱。于锦铭拗不过,无奈地笑着,弯腰抱起她,让她侧坐在结实的手臂上。女童身后,紧跟着走出一位身穿皮草袄的妇人。她款款而行,来到于锦铭跟前,含着笑,低头扯一扯女童上缩的棉袄。
徐志怀想:那应当是他的妻女。
第一百九十七章 蓦然回首(二)
伴随灼烧,血点被烟灰侵吞,寸寸黯淡下来。
他揿灭了烟斗,起身回卧室。
房间里亮着一盏晕黄的珐琅灯,是苏青瑶特意留的。徐志怀缓步走到窗边,见她已然睡熟。侧卧,长发披肩,露出半张小脸。他伸手比了比,同自己手掌差不多大。睡久了,一只手跑到了外头。徐志怀想将它塞回被褥,可她倒像有意与他作对,他往里推,她偏要往外跑,怎么弄都弄不进去。
徐志怀放弃了,掌心覆在她的额头,无奈地笑了下。
故意的,是不是?
他想着,正要直起身,又听她喃喃:“志怀……志怀?”
“嗯,”徐志怀挨近,嘴唇贴在她耳垂。“吵醒你了?”
“没……”苏青瑶眯睎着眼,朝内拱了几下身子,给他让出空位。
徐志怀坐下。
“几点了?”她又问,黏糊糊的,嘴巴都没打开。
徐志怀不答,小臂撑着床,有如夜间动物般,寻着气息,碎碎地吻她的脸蛋。
“瑶。”
“嗯。”
“小乖。”
“嗯?”
“靠过来。”
低微的呼唤,分不清是说出来的,还是吻出来的。
苏青瑶被肉麻到了,眯着眼,直笑,笑到睡意全无。
她坐起,与他调换位置,叫他靠着床屏,而她平躺下来,蹭着一层深蓝的丝绒,半枕在男人的大腿。
“怎么还不睡?”她问,右手举起,想撩他的额发。可惜手不够长,没碰到。
徐志怀见了,相当自觉地俯首。
苏青瑶笑了下,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撩他的额发,接着问:“是因为沈先生吗?”
徐志怀被猜中心思,稍稍沉默一会,才埋怨:“沈从之个蠢货,当初让他跟我一起来香港,船票都给他订了,不肯,非拖到现在……早几个月来,他女儿还能赶得上开学,哪像现在,又要白白浪费半年。”
“沈先生有他自己的考量。”苏青瑶说。“你担心就直说,别总是数落别人。”五指在发间穿行,弹奏钢琴般拨弄着,似乎要从中编出个小辫。
“担心什么?是他自己的问题。”徐志怀挑眉。“我说得是实话。”
苏青瑶忍不住笑道:“头发好硬,长长了也硬——但没你的嘴巴硬,徐志怀,你全身上下最硬的就是嘴。”
徐志怀不言,托住她的后颈去吻她。唇齿相依,舌头卷进来,好吧,好吧,他的嘴是软的,硬的是其它地方。软缎的睡衣踢到地板,雪青的底上开着小小的合欢花。她再度熟睡,偎依在他怀里,呼吸喷在耳垂。徐志怀环着她,手臂绕到身前,中指的指腹恰巧碰到她的肚脐,没来由的,他一圈圈地抚,似是能从她身上捏出一条脐带。夜静极了,偶有一缕晚风钻入,似有若无地吹到人身上,凉浸浸的。徐志怀闻着她均匀的鼻息,也静悄悄地睡去。
转眼到一周后。
渡轮抵达维多利亚港,在一个艳阳高照的晴日。
苏青瑶与徐志怀一同去接。
沈从之与她还能认出彼此,倒是他的女儿小玉,出乎苏青瑶的意料。少女今年刚满十六,那算算,沈从之应当是二十七岁左右有的孩子。这样看,生得也不算早,是他们太迟了。思及此,苏青瑶对着那张青春洋溢的面庞,略有些惆怅。
寒暄过后,几人乘车到浅水湾饭店,放了行李,又去楼下吃饭。饭厅经西斜的太阳一照,似麦芽糖吹的糖塔。席间,沈从之拜托苏青瑶辅导小玉功课。上香港的学校,英文得过关,然而自家女儿最差劲的就是英文。苏青瑶欣然应允,并主动请缨,要帮她挑选心仪的大学和准备入学考试。
酒阑人散,沈从之和女儿先回屋休息,约好明日再见。翌日是休息日,苏青瑶与徐志怀作导游,开车带他们去赤柱游玩。这里是监狱,也是渔村,但海景比浅水湾洁净,少了花花绿绿的巨型广告牌,放眼望去,天、云、海,连成一片,不分彼此。
苏青瑶租了一艘小型帆船,停泊在港湾。
交接的海员领众人登船,看过徐志怀的帆船驾照后,重新上岸。他在岸边用力一推船尾,叫帆船晃悠悠离岸。海风迎面,一阵阵吹鼓了风帆,雪白的小船在徐志怀的掌舵下,仿佛一块从小刀滑到铸铁锅的黄油,“滋溜”一声,在浑厚的大海中疾驰,眨眼功夫,便行至海中央。往后看,隐约能认出赤柱的礁石;向前眺望,有一抹岛屿的轮廓,山势颇高,望之如蓬莱,是最南端的蒲台岛。
徐志怀见状,指使沈从之收风帆。苏青瑶听了,连忙起身,帮着一起拉帆绳。不能叫客人起来忙,而她这个东家无所事事地坐着。
收起主帆,帆船自在漂泊。
几人坐在甲板,背靠软垫谈天。
日光垂落,千万条流苏,逗弄着镜一般的大海。不知过去多久,海面逐渐漾起薄薄的金雾,波浪起伏,引得船体摇动。
徐志怀感觉要变天,又看腕表,快到四点。他估摸玩得差不多,便说回去。小玉刚出海,还挺兴奋,跟成年人待一起久了,不自觉垮了脸。苏青瑶瞧见,就招呼她一起去放帆。她们合力解开控帆索,正顺风,主帆垂落,船如离弦之箭,朝前方驶去。徐志怀随即打转船舵,海面被划破,激起一道等肩高的白沫。
小玉是山城中人,人生头一次见海,是从上海登船来香港。不过堵在呜呜怪叫的汽轮里,闷得慌,哪有在帆船上来得刺激!她一手紧握绳索,一手张开,发出高亮的笑声。苏青瑶注视着少女的笑颜,也禁不住微笑。
帆船靠岸,沈从之第一个下船,跟等候已久的海员一同将船系在岸边。浪打湿了船头,苏青瑶生怕小玉跌跤,在身后小心护着她上岸。然而轮到她时,冷不防一道海浪扑来,船朝左倒,苏青瑶人朝后倾,幸而徐志怀眼疾手快地抱住她,才避免了人仰马翻的惨状。
“小心点,别光顾着扶别人。”徐志怀抱起她,一跃上了岸。
因为要乘帆船出海,苏青瑶穿得很轻便,一件绸制的白衬衫,领口系一条花色丝巾,下身是卡其色的长裤和平底鞋。所以徐志怀抱她的姿势也很随便,双手搂住腰,朝上一送,右臂趁机托住她的臀部,就扛起来。
苏青瑶搂着他的脖子,一阵脸热心跳。
她低头,目光落在他的鼻,嗔怪道:他也太不拿沈先生当外人!又想,还有孩子在呢,他这样,小玉见了像什么话。
想着,身子往下一坠,她飘忽忽落地。
不知是因为徐志怀这一抱,还是因为确实天色尚早,沈从之建议在沙滩散会儿步。小玉丝毫不感兴趣,耸起肩,发出一声长长的“唉呀”。苏青瑶这时也有点羞窘,想躲开沈从之,便说她带了排球,在车上,问小玉想不想打。小玉听后,立刻跑跳着搂住苏青瑶,吵着要与她一同去拿排球。
徐志怀与沈从之被留在海岸边。
日色西斜,赤金的暮色穿透二人的胸膛,在砂石上撕扯出两道瘦长的黑影。
那影一直延伸到海岸,到了涨潮的时刻,海浪一层比一层高,打来,顷刻间便浸湿了沙滩,也吞食了他们狭长的头颅。
“走走吧,”沈从之说。
徐志怀颔首,沿着海岸线,与沈从之并肩在沙滩漫步。
“来香港还习惯吗?”他开口,难得的主动问候。
难得到沈从之愣了几秒,才敢确认这不是幻听。
“习惯,”他回复,“苏小姐安排得很周到。”
“那就好。”
“你呢,霜月?”沈从之反问,“你怎么样?”
“刚开始还有点不习惯,现在好多了。”徐志怀想到什么似的,露出淡淡地微笑。“过的再差,也比重庆好,至少不必隔三差五逃警报,担心哪天炸弹落下来,丢了性命。”
“这倒是。”
沙滩尽头是断断续续的礁石,沈从之点着头,走到一块被海浪打磨光亮的礁石上。海风迎面,丈青的长衫被风卷着翻飞,露出内里灰黑的绸裤。他背手,深深吸气,尝到了一阵苦咸。
经过漫长战争的人,容易有白驹过隙的苍凉之感。
他长叹:“真不能细想……跟梦一样,好似昨日我们还在谈论抗战知道哪年结束,今朝便已迎来胜利……眨眼工夫,你我都成晚年人了。”
“中年,”徐志怀连忙纠正。“好容易我不说丧气话,改成你说。”
沈从之抿唇笑笑。“我一贯是最丧气的人,你跟承云,哪个都比我有拼劲。”
“也对,”徐志怀欣然应下对方的自嘲,随着他迈到礁石上。
不过既然已经提及张文景,他也就顺着话头问起来:“话说张文景,他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伴君如伴虎,忧心倒台中。”
“一点脱身法子也没有?”
沈从之轻微地晃了晃头,幽幽道:“不知道,他的情况,说不准,我也不敢说。”
正说着话,一阵“哗哗”声袭来,由远而近,直到耳边。
徐志怀转头看向南海。
浪声过去,他再开口,嗓音低沉。“从之,你还记不记得,日本投降,一个月,只一个月,重庆的金价就暴跌七成……接着物价猛跌,生产出的商品卖不出价,民族企业相继倒闭。于是紧随而来的就是物价狂涨,莫说金价,连粮价都是两小时涨一次……经济完全乱套。”
“记得。”
“我很痛心。”徐志怀口吻淡淡的。“同仁排除万难扛过了抗战,好不容易才建立的一切,却在战后顷刻间化为泡影……”
临近日落,天幕挤满浓云。
粘稠的云层下,是涌起的海浪,前后高低层次分明,井然如阅兵典礼,排排步兵踢着正步行至礁石,撞了个粉身碎骨。
“但也习惯了,”他又说。“没办法,民族实业死路一条。”
沈从之苦笑道:“那你来到香港,不趁早退休,安安稳稳过你的小日子,怎么还成天跑来跑去、搞这搞那?”
“哦,因为我贱。”
沈从之听闻,嗓子眼咕噜一声。
徐志怀狐疑地瞥向沈从之,奇怪他怎么不笑。
沈从之也偷偷地瞄了他一眼,心想徐霜月这话是玩笑还是认真。毕竟他的幽默总是怪模怪样,这么多年,他就没搞明白过。
两人的眼神你擦过我,我擦过你,兜兜绕绕,最终对上。
相视一笑。
徐志怀两手插兜,轻松地走下礁石。他指一指来时路,沈从之也就跟着跃下,一面与他继续在沙滩上漫无目的地闲逛,一面谈些未来的打算。
徐志怀让沈从之到他这边指导工程师,薪酬好说。沈从之则说让他考虑考虑,毕竟身边还带着小玉,得照顾她。徐志怀道,不要紧,小玉已经十六岁,能照顾好自己,要是他不放心,完全可以寄养到他这边。沈从之眯眼笑道,不成,太打扰你们。
聊着,两人折回出发地。
苏青瑶和小玉比他们回来得早,脱了鞋,在沙滩上打排球。徐志怀驻足,默默注视着落日前那对你追我赶的身影。苏青瑶只能单脚发力,跑起步来,一颠一颠的,追着半空的排球。日光由金转而橙,渗出云的缝隙,波纹状的柔光,倾泻在她身上,好似通过碎裂的镜子看倒影。
“从之,你要不把小玉过继给我。”徐志怀冷不然开口。
“徐霜月,这才五点半,你做什么黄昏梦?”沈从之声调高了几分。“我就这一个女儿。你想要自己生,少来捡现成的。”
“又不是我说了算,”徐志怀说,“这要看她的想法。”
然后顿了顿,接着说:“也无所谓,都这个岁数了。现在想起从前执着于传宗接代,真够幼稚的。人死如灯灭,哪有什么好传,几颗炸弹下来,三两分钟,不管老的少的,全完了,更不必说美利坚的原子弹。”
沈从之哭笑不得,轻轻骂:“那你说个锤子。”
徐志怀“啧”一声:“沈从之,你怎么回事,越老越没素质。”
“我说国语一贯很有素质,”沈从之揶揄,“但老子说四川话,那就是你个瓜娃子。”
徐志怀斜眼,回给他一个看傻子的眼神。
第一百九十八章 蓦然回首 (三)
苏青瑶本是在中环预订了饭店,但冬日的天色,转眼便漆黑。沈从之提议在附近吃饭。客人既然表态,苏青瑶自然顺着点头,只是心里惴惴的,自觉亏待了他们。徐志怀瞧出她的不安,搂着她走在最后,悄声劝她宽心,从之是朋友,不必把主人的担子背得太重。苏青瑶紧抿的唇角这才稍稍放松。
夜幕降临,蒙着粗布的方窗内,一丛丛细小的鹅黄暖光弥漫开。
众人走进一家饭铺,点菜。恰逢今日渔船回港,捕来一条石斑鱼,足有手臂长。垫着葱姜清蒸,送上桌,腾腾热气熏得人面色红润。黄酒也是温过的,徐志怀与沈从之对饮,说说笑笑间,苏青瑶也陪着喝了几杯。
热酒下肚,苏青瑶才反应过来,待会儿还得开车回去,不能喝酒。于是待到酒阑,她起身,说去借电话,叫司机过来。天太黑,徐志怀不放心,要和她一起去。
出门,海风袭面。
苏青瑶畏寒,缩起肩,拉一拉衣领。
徐志怀见了,边脱外套,边埋怨:“出门前让你多带一件风衣,你不听。”
“白天不冷嘛。”苏青瑶套上风衣,低头拧扣子。“在海上也不冷,就晚上,突然冷起来。”
徐志怀弯腰,自下而上地帮她一起拧。
“你还挺有理。”
“没理,我是强词夺理。”
说着,一大一小两只手,相会于肚脐的那粒纽扣。徐志怀直起身,握住她的手。他习惯手插在兜,口袋被焐得暖烘烘,苏青瑶一手扣住他的指窝,另一只手插在口袋,身子逐渐暖起来。
两人沿海岸线走去,一面是山,一面是海。
“怎么样,今天玩得开心吗?”他问。
“挺好的,”苏青瑶点点头,又说。“我都不知道你会开帆船。”
“我父亲在世时,偶尔会带我去海边玩……不过那时的渔船,跟现在有很大不一样了。”徐志怀说。“来香港之后,闲的没事干,就长租了一艘游艇,跟着海员学开船,方便出海散心。”
“我还以为你是大忙人呢。”苏青瑶打趣道。“忙着在香港的商界杀伐。”
随着话音,她缠在一处的手指,微微动两下,磨他的指窝。
徐志怀笑笑,不想让她知道,是因为她来了,他才重新忙起来的。
“那你呢?”他反问。
“什么?”
“过年。”
“我?我很无聊的。做的都是过年该做的事。跟着继母去百货大楼买新衣服、买蜜饯,做寒假作业,躲到阁楼偷偷看《礼拜六》……”苏青瑶说。“一到过年,我爹就爱喊牌友来家里打牌。那些人见到我是跛脚,难免要多问话,很麻烦。所以他们就叫我去阁楼,让连耀待在客厅。”
讲到这里,苏青瑶顿了一下。
因为想起自己来香港前,与父亲的那次见面。
她不好意思说,她听到弟弟没读完大学,心里有种别样的痛快。看完病床上的父亲,出来,给继母自己赚得那笔稿费,既是念着他们过去那些微小的零碎的爱;也为那种奇异胜利感,好似示威,告诉他们,你们看走了眼,自己才是更强的那个孩子。
她在心底叹了声,再开口,转了话锋。“不过那时我也确实有点怕生,不爱喊人,又很瘦小,不讨大人喜欢。”
徐志怀听着,在脑海搜寻起苏青瑶新婚时的样貌,确实是小小的一只。跟他站在一起,脸刚好能埋在胸口。再看现在,他转头,发丝飘乎乎扬到肩头。他肯定没再长,是她长高了。毕竟那时她刚满十六,发育尚未完全。
“我本来还有点担心,你会不自在。”他放轻了声音。
“有一点点,”苏青瑶说。“但沈先生人很好,小玉也是,又聪明又开朗。”
“我看你跟她处得很好……先前住院,你跟病房的那个小男孩也玩得很好。”
“当然啊,”苏青瑶笑了。“要不然我怎么会选择去当教员?”
徐志怀侧目,看向她。
正是涨潮的时刻。
漆黑的海,一浪高过一浪。
潮水声稠且重,压在耳膜,仿佛盖了一床在梨木橱柜压久了的厚被褥。
而裹在褥子里看爱人,温暖而忧愁。
“怎么了?”她问。
“在可惜。”
“可惜什么?”
徐志怀忽而短叹:“可惜沈从之只有一个女儿,不然还能问他讨一个来。”
“听你这话,是已经问沈先生讨过小玉了?”
“嗯,”徐志怀理直气壮地答。“但他不同意,叫我少做黄昏梦,想要自己生。”
“不自己生,难道去偷?”苏青瑶被风吹得微醺,没能第一时间察觉出他的弦外之音,只吃吃笑。“今晚我们摸黑进浅水湾酒店,把小玉塞麻袋里就跑。”
徐志怀静静地听了她的话,并不说什么,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话里的话在无声中酝酿得愈发明晰。
苏青瑶与他对视,如同蜗牛伸出触角碰到了盐,眼神不由下坠,要看又不敢看的模样。先前那几杯黄酒的酒劲淹上来,令腮颊的烟粉蔓延到眼角,她脖颈也跟着垂落,以手背反复抚着面庞,麻麻的。
一阵浪声后,他再度唤:“瑶。”
“嗯……”
“瑶。”
“志怀,我在呢。”
徐志怀本想问她,你觉得我们要是有孩子了,会是什么样?
但转念想,结婚都八字没一撇,何谈要孩子。再说,他们的年纪都不小了,她的身体又不好,没必要去冒那个风险……还不如偷沈从之的。
“一起去偷吧,今晚就去。”于是他玩笑道。“等下回去就给沈从之下蒙汗药。”
“胡说八道什么呢,”紧起的心弦咯吱咯吱地松下,苏青瑶嗔怪,推他的后腰。“快走吧,等下看不清路了。”
他们沿着山坡往上走,赤柱监狱的左后方,建有英政府办公人员的公寓。徐志怀在那里借到了公用电话。最近这里才处决了一批战犯,苏青瑶捧着听筒,嗅到了熟悉的血腥味。她低眉,同那头的司机说:“你再带个人开车过来吧,五个人坐一辆车,怪挤的。辛苦。”谢过门房,与徐志怀并肩出来,安葬犯人的坟场就在右手边。
坟场后,是上升的海,海上生一轮荒凉的明月。
他们面对月光下来。
归途抄近道,路过海滩。
苏青瑶步子小,在沙滩更是迈不动腿,因而慢他半步,走在他身后。徐志怀替她挡风,顺带提起傍晚与沈从之在这里散步,对方长吁短叹自己已是晚年人。
“中年,沈先生还年轻,算中年人。”苏青瑶连连纠正。
“我也这么对从之讲。”徐志怀说着,自顾自地笑。“不过晚年人也没关系,且当老夫聊发少年狂——等有空了,领他去赛马会玩,跑两圈估计就好了。”
“又开始说不好笑的冷笑话逗自己了。”她道。“好烦人啊你,徐志怀。”
带笑的话音晚风潮水一般,拂到后背。
他们回到饭铺,结完账,几人共坐在小桌谈天。
小玉胳膊缠着苏青瑶的手背,同沈从之道:“爸爸,苏阿姨说要带我去吃芝士蛋糕,还要带去我看夜场电影……”不等她说完,沈从之道:“不会是今晚吧?”小玉连忙挥手:“怎么可能,是明晚!”沈从之转向苏青瑶,客气道:“给您添麻烦了。”接着无奈地答应:“去吧去吧,别玩太疯。”得了父亲的应允,小玉欢呼一声,终于舍得松开苏青瑶。
司机来得很快。
两拨人各自坐上回程的汽车,视线逐步被迷乱的灯火占据。
开到半路,忽而落起行雨,一声、两声,连绵成无数声,游丝那样胡乱地浮在半空。苏青瑶额头抵在玻璃,带着黄酒的余韵,呆看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潋滟的霓虹灯光。红、黄、橙……交错,好似融化的水果棒冰,看着就觉得粘手。
她想起小玉,想明天带她去哪里吃甜点,想接下来如何安排她的课业。
然后又想起徐志怀那句偷孩子的玩笑话。
莫名的,面颊红扑扑地微笑。
她向来喜爱孩子。一部分出于弥补自己童年的不幸,一部分是认为将来必胜于过去。中国——太难改变。任何事的改变,几乎都要血;而即使有了血,也未必一定能变。不过,改变总会到来,至于是什么时候,就不得而知了。可能是三十年,也可能是五十年——那个更遥远的未来,她肯定看不到,哪怕活到那个岁数,也早成了老糊涂。但孩子们还能看到,所以她对他们总是充满耐心。
可对于自己要一个孩子,她与徐志怀一样心存顾虑。因为身体、年龄,是否要再走入那个制度,以及她希望自己的孩子能自由自在地成长,不必背负任何来自父母的额外期待,只管去享受爱、去体验这个世界……偏生徐志怀是个非常好强的男人。
苏青瑶乱乱地想。
她以手托腮,望向徐志怀,几缕长发落到眼前。
“怎么了?”徐志怀察觉到她的目光。“在想什么?”
苏青瑶答:“想你。”
徐志怀略怔了怔,觉得自己应当开口说些什么,接住她的话。然而确实无话可说,他不是口舌伶俐的男人,便无言。苏青瑶莞尔一笑,另一只手伸到座椅的接缝。徐志怀会意,也把自己的手递过来。她不去握,低着眼,曲着食指挠了几下他中节指骨的凸起。徐志怀嫌痒,平放的右掌微微隆起。她又去蹭他手背的青筋。徐志怀受不了,反扣住她作乱的手,压在掌心。苏青瑶假意往回抽,他握得更死,皮质坐垫吱呀吱呀。
再开口,他说:“我们到家了。”
汽车在潇潇细雨中停下。
第一百九十九章 蓦然回首 (四)
不几日,沈从之在英皇道租了一间房,带小玉搬了过去。
此后苏青瑶每逢双日,下课后,便会开车去那里辅导小玉功课。
那是一栋四居室的公寓,约莫有苏青瑶公寓的三倍大。父女俩各一间卧室,一间盲肠似的厨房,贴有青白瓷砖的手术台似的浴室,还有狭窄到只能容纳一人站立的阳台,算是香港特色。
搬家那日,苏青瑶与徐志怀来帮忙。徐志怀皱着眉头数落沈从之,叫他租大点的公寓,毕竟带着孩子,手头紧可以问他借。沈从之低头笑笑,无声婉拒了。这些年他欠了徐志怀不少钱,从银元借到法币再到美金,始终没能还清。
一个鳏夫,膝下一个女儿,肩上四个老人,稍微有点积蓄,老天就会来对付他,让他莫名其妙的花掉。
这天,苏青瑶侧身挤在桌边,批改小玉的作业。屋内啪嗒啪嗒响,是绒线拖鞋拍打地板。少女坐累了,在屋里来回走,脚步很痛快。在这之中,逐渐又响起了另一重富有节奏感的声响,是沈从之在敲门。
他拎着茶壶进屋,见此情景,怪了句:“小玉,怎么光顾着玩,也不给嬢嬢搬张大点的椅子。”
“不碍事,”苏青瑶忙说。“这样坐刚好,挺宽敞的。”
有了苏青瑶撑腰,小玉撇嘴道:“啊呀,爹,你快出去、出去,少来管我,我好得很呢。”
沈从之无可奈何地摇头,上前给两个空瓷杯续茶。
斟满,他又道:“对了,苏小姐,霜月托我找几张读书时的合照,想借去复印。但我最近有些忙,您要是方便的话,可否帮忙带一下?”
苏青瑶当然点头说好。
待下课,她转去找沈从之。
主卧不大,但陈设少,显得清净。
沈从之从床底的皮箱取出一本厚实的红皮相册,打开,一页页揭过。苏青瑶站在一旁,不禁多看了两眼。揭到某一页,是一对新人在牌匾前的合照。新郎官是沈从之,着西装,左手拿毛毡帽,右手挽着新娘。新娘子是个扁圆脸,戴圆框眼镜,头顶是鸡冠似的半弧花环,花堆得很密,蓬蓬的头纱一直垂到脚踝,身上穿缎面旗袍,裙摆刚过膝,应是粉红色的。苏青瑶小时候见过,是那时流行的新娘嫁衣。
沈从之察觉到身旁探究的目光。
他侧过脸,指着笑靥如花的女子,介绍道:“阿沁,我的内人。”
苏青瑶曾听徐志怀提过几句,说沈从之结婚很早,与发妻门对门长大。不幸的是,她在小玉出生后每两年,就因病去世了。
怕触及他的伤心事,苏青瑶颔首不语。
相册翻动,下一页是夫妻二人在照相馆的合照,背景布是摩登的西洋公寓,前头摆着两个中式的花几,放盆栽花卉。沈从之是衬衫配直筒裤,穿着皮鞋,一派学生气。女人仍戴着圆眼镜,但剪成了短发,穿着两截式的倒大袖与筒裙,刚好与之相配。
“这是大一升大二过暑假,她来上海看我。”沈从之轻声说。“我家境不好,能去上海赴考,靠的还是阿沁的嫁妆。所以考中后,口袋基本就空了,得到处找兼职养活自己。大一那年的暑假,承云给我介绍了一份洋行的零活,我就没回家,留在上海打工……”
“那时候从资州到上海,得先坐马车到重庆,再坐船到汉口,然后是几天几夜的火车。很辛苦,也很危险。可她还是来看我了,一个人。”他声音愈发轻了。“我那会儿也年轻,心气儿高,非拽着她去照相馆留念,跟她发誓毕业后进交通部当工程师,谋个一官半职,让她享福。当年做工程师也的确是条很好的出路,没想到后来……”讲到这里,他顿了顿,然后是复杂的一声笑。“说来好笑,当年为了在阿沁跟前显得像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我可劲儿让她花钱、买礼品带回家,给家里的长辈。等她走后,我穷得吃不上饭,还是霜月救济的我。”
苏青瑶低眉,体贴得微微笑一下。
沈从之继续翻相册,一张张模糊的面孔在指腹划走,布衫、筒裙、两件式马甲、曳地长旗袍……最终停在女人端坐在太师椅,两手怀抱满月婴儿的瞬间。
“阿沁很聪明,也比我能干得多。”再开口,他看向苏青瑶,笑是苦的,眼睛也是苦的。“苏小姐,你说要是当初换成她上大学,没准她会是能成就一番大事业的那个。”
苏青瑶听闻,心顿时胀大了,胀得有几分难言的阻塞。
或许吧……可成就一番大事业,哪有那么容易?
她咽一咽嗓子,劝慰道:“沈先生,即使您想……那时候南方又有哪所公立大学会收女学生?就算奇迹发生,她斥重金去读了教会大学,二十年前的社会又愿意给她一份体面的职业吗?您毕业了,能进交通部当工程师,而她要想做政府职员,除非一辈子不结婚生子,否则就立刻辞退。谁也料不到后来大学会集体开女禁,谁也料不到后来女人也能独立出来谋求一份职业。这都是……没办法的事。”她话音说得很低,很慢,嗓子沙沙的,是想到了自己。“沈先生,你已经尽力了,不要把命运的无常都归咎到自己身上。我想阿沁小姐也是,她也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沈从之垂眸,目光回落在相册。
他默想着苏青瑶的话,许久,叹了声:“是啊——就是不公平的,这个世界。”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相册再度被翻动。
翻完了阿沁的相片,后头便是他们大学时期的照片。
苏青瑶这时候才探头过去看。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大合照,像在礼堂拍的,两排长桌,依次摆着圆盘与刀叉。出席的男大学生统一衬衫长裤,有的打了领带或领结,正交头接耳。
“这应该是大一的时候,学校过圣诞节。”沈从之单手捧着相册,指道,“霜月在这里,这儿。”
苏青瑶循着手指,看到挤在右上角的四个男人。
一个把腰弯得很低,她猜是沈从之,他右手边与他说话的,应是张文景,穿着全套量体剪裁的西服。徐志怀应是注意到这个方向有摄影师,才将脸转向镜头。在他身后,有个男人夹在沈从之与徐志怀之间,正起身,把调味碟里的东西往外倒,露出半张脸。苏青瑶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依稀想起,自己很多年前曾在徐志怀收藏的照片里见到过。
“沈先生,旁边这位是?”她问。
“哪位?这位?”沈从之手指朝旁边移了移。
“对,”苏青瑶颔首,“这位先生我好像没见过真人,也是志怀的朋友?”
“啊……霜月居然没和你说,”沈从之声音忽而放低,几近是自言自语。他往后翻了两页相册。圣诞节之后是运动会,操场立着高高低低的旗帜。刚巧,这张照片再度出现了那位苏青瑶不曾见过面的男人。是单人照,他穿一件汗衫,肚子上别着号码,立在横杆后,正欲助跑起跳。
“他叫周常法,名率典,江西人,跟我们是同一个宿舍的,与霜月上下铺。”沈从之简短地答。“后来因为在公共租界发传单,反对四提案,被英国捕头当街枪杀了。”
“什么时候的事?”
“我们要毕业那年……”沈从之轻声说。“很多年前了。”他说着,从相册里抽出照片,递给苏青瑶。“这张麻烦您一起带给霜月吧,有什么问题,可以问他。问他比问我好,他跟常法是好兄弟,一起蹲过拘留所的交情。”
苏青瑶接过,紧紧捏着相片一角,不知说什么才好。
沈从之却已经翻页。
他告诉苏青瑶,相册里只有一部分照片是学校请的摄影师,比如耶稣圣诞节的晚宴。余下大部分照片都是张文景拍的。他有个小照相机,斥重金购入本意想跟女生搭讪,结果进了交通大学电机工程系这座彻底的和尚庙,莫说女性,宿舍楼下的野猫都不见得有母的。
不知翻找几页,沈从之停手。“找到了。”
苏青瑶回神,又凑过去看照片。
原来徐志怀要的是一张合照,在某家工厂的大门口拍的,四人并排站立,都穿着方便活动的宽松西服。与圣诞晚宴的坐位一致,沈从之与周率典居中,张文景在沈从之身旁,徐志怀在周率典旁边,站在最右。他个头高,腰板子挺得很直,又背着手,绷着脸,派头十足,跟谁欠了他二五八万死活不还一样。
“我们都说难得拍照,笑一笑,但他不肯,非说笑起来不正经。”沈从之指着他,微笑道。“结果你看,不笑,不笑看起来不也是个憨批。”
苏青瑶被逗乐,含笑问:“你们去工厂做什么?”
“大三出去实习,”沈从之说。“在虹口那边。我记得刚好碰上虹口游泳池开业,霜月闲的没事干,就托承云的关系,喊我们去那里游泳。”
“虹口游泳池?我好像也去过,”苏青瑶低头看照片,在淡漠的树影里寻出些许关于虹口的记忆。“继母带我和弟弟去过几次。”
“我们读大三,那苏小姐应该是——”
“读高小,差九岁嘛。”
沈从之愣了愣。
他当然知道苏青瑶比徐志怀小差不多十岁,但想到徐志怀已经开始实习,准备步入社会,而眼前的女人还在常识课上认识火星、木星和天王星,有种说不出的恍惚。这要是办婚礼,徐霜月当伴郎,她还可以勉强当花童呢。一场婚礼,伴郎娶花童,听起来就十分诡异了。
沈从之抿唇,遏制住乱想,道:“苏小姐,我其实比霜月还要大一岁。”
“啊?我还以为……”
“没想到吧,论岁数,他才是最小的那个。”沈从之说。“我和承云早他一年出生,常法与他同年,但要大他三个月。”
“所以论年龄,志怀才是小弟?”
“当然,要不然我们会那么宠他。”沈从之挤挤眼。
苏青瑶噗嗤笑出声来。
是时,耳畔又响起一阵爽脆的脚步声。
第两百章 蓦然回首 (五)
房门始终开着,小玉径直闯进来。她单手叉腰,问他们在聊什么乐事,笑得这么厉害,都不带她。沈从之说在看相册,问她要不要看,里头有老爸年轻时的样子。小玉切一声,说:“没意思,我才不和你们玩。”然后一甩头走了。
“这孩子,一点礼数没有。”沈从之搞不定女儿,只得叹气。“见笑了。”
“没有的事,小玉还是个孩子呢。”苏青瑶暖融融地笑。“小孩活泼点好,等长大,就没那个精气神了。”
“不小了,过完年就十七岁了。”
沈从之本是随口一说,苏青瑶听了,却有片刻的失神。
她垂眸,也稍稍低下脸,唇角仍是上扬的,但那笑看着总觉得透着一种难言的戚戚然。
沈从之莫名联想到自己适才花童与伴郎的比喻,思绪如同被绊了一跤,踉跄着踉跄着,回想起与她第一回见面——在大红桌布铺成的圆桌前,她摇摇摆摆地迈着碎步,被徐志怀领到桌前。两人挽着手,但不像夫妻,像大哥带小妹,也像父亲带女儿。
近到跟前,男的穿黑西装,女的着白婚纱,都是新派打扮,却处处洋溢着古中国的乱伦性。张文景先起身,沈从之记得很清楚,他是听到身旁椅子刺耳的摩擦声,才回过神,着急忙慌地去拿酒杯。
“我的大学同学——张文景,沈从之。”
一声板正、庄重的介绍。
将新娘摆到沈从之眼前。
小,这是他的第一感受,恐怕也是其他人的。玫#瑰
全方位的小。
唯一庞大的是婚纱。
为父母而举办的婚礼,一切都是那样的潦草、糊涂。沈从之打从收到请柬到出席婚礼,不过两周,险些买不到合适的贺礼。为他们满打满算,恐怕也就一个多月。这样短的时间,裁缝把缝纫机踩冒烟,都来不及做礼服。徐志怀是从衣柜里拿了一件,而她,就租别人的凑活。
她体格比原主人小,比一般的女学生也小,套在身上,分明是孩子偷穿大人衣裳。为强求合身,不叫人走到半途,衣裳掉下来,背后弄了三个别针。但领口依旧很大,围着脖子,像水桶里竖着一根竹竿。
尽管如此,她还是很茫然地在笑,好像逢年过节,被大人推到跟前展示才艺,胸口挺得鼓鼓的,眼睛直盯着他和张文景,要竭力来一出能赢得喝彩的表演。
然而开口就泄气。
她双手托着小小的瓷杯,嗓子嫩嫩地说:“张先生好,沈先生好。”
“好,好,”沈从之点头喝酒的同时,暗自怀疑了一下,这姑娘确定能喝酒?
目送他们去到下一桌,他落座,那一刻突然非常担心徐霜月。这人自诩绝顶聪明,怎么到了自己的终身大事,竟会处理得这样不明不白!就在那时,张文景凑过来,问他知不知道新娘子的来头。沈从之摇头,他也不知道。周率典去世后,徐志怀就有意躲着他们。这次结婚是实在没办法躲了,才给他们下请柬。
张文景又说:“下面就等着吃百日宴了,现在回去准备起来,明年刚好能送。”
沈从之却喃喃:“这也不一定……”
“什么不一定?”
人家婚宴上,沈从之不好把丧气话说得太明白,便含含糊糊道:“婚姻这个事,谁也说不定。”
“别人不一定,徐志怀是一定。他这种人,结了婚就是一辈子,不可能休妻。”
沈从之对大局的判断总是糊涂,但对人,一贯看得准。
他摇头道:“不是这样讲。霜月的脾气太硬了,向来只有别人顺从他,没有他听从别人。”
张文景顺着话头说:“那打赌?”
“赌多少?”
张文景竖起食指。
“一百?”
“一千。”
“行。”
“哈,输了裤裆别哭鼻子。”
事实证明,他赌赢了。
如今,当了许多年父亲的沈从之,再度面对眼前这位步入中年的女人,突然感觉残忍。
“苏小姐,”他开口。“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您说。”
“你觉得霜月……是个什么样的人?”
“很强。”
这个近乎脱口而出的第一反应,令她眉头微蹙,无奈又苦涩地微笑起来。
苏青瑶低下脸,抚一抚鬓边的碎发。
短暂的停顿后,她接着说:“也可能是因为太好强吧,所以他受不了自己软弱的那面,世俗上、情感上……各方面的软弱都是。他一旦察觉到自己可能处于弱势地位,就会立即警戒起来,为了保护自己,故意去说不中听的话,伤害身边人,或是干脆不说话,扔下一句‘你爱怎么想这么想,随便你’,好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很孩子气吧——不过,这话不能对他说,说了他也不承认。他肯定会拉下脸反驳,哪里像小孩子,你不要乱讲,都一把年纪了。”
说着,她又笑了。
这回不是苦笑。
“我知道,”沈从之轻轻答。“也习惯了,这么多年……唉,谁叫徐霜月就是这种人。”
“是啊,他就是那样的人。”
苏青瑶叹了口气。
“其实苏小姐,在你们离婚后,承云——就是在国民政府工作的那位,给霜月介绍过很多与他相配的小姐。”沈从之看着她,继续说。“我当时极力反对,不愿看他一错再错,为了逃避,或为完成虚无缥缈的三十而立,草率再婚,耽误自己的人生。”
苏青瑶记得这件事。
当年谭碧来信与她说过,他要与一位姓姜的小姐订婚。对方家里做香烟生意,应当是模样、人品、家世,样样都出彩的名媛。那会儿,他家里还传出不少流言,说她勾结情夫,企图害死亲夫霸占财产,堪称当代潘金莲。幸好徐老板英明神武,及时将她赶走。
她低眉,听沈从之继续说。
“他起初不听——我的劝告,霜月从前都不怎么会听。在他眼里,我不是个男人……虽然我是男人,但在他的世界观里,我不够男人。对徐霜月来说,全世界可能就他一个够男人。”这话有点绕,绕到沈从之把自己说乐了。“所以他无头苍蝇似的折腾了一年多,请人吃饭,请人喝咖啡……好在,他没相出什么名堂,连手都没拉上,还把做媒人的承云惹急,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后来上海沦陷,他辗转逃到重庆,与我住在一起,一呆就是七年。”他说。“这七年,霜月变了许多,性子平和不少,很多事情的看法,也和从前不一样了。说心里话,苏小姐,作为霜月的朋友,我那时真心希望他能重新开始。毕竟活在战争中,谁也不知道未来如何。既然他已经想明白、想清楚,那么试着去找一个相爱的人,在看不到头的战火中相依偎,对他是有好处的。”
苏青瑶默默听着,点头应:“对的,我明白。”
“期间承云也张罗到了很合适的人,家世、外貌,各方面,承云甚至专门为此列了一张清单,”沈从之道,“但霜月一概拒绝,说没必要……真不像他,对吧。”
他笑了。
苏青瑶怔了怔,看向沈从之。
他也与她对望,温声道:“真没想到你们会重新在一起。”
“我也没想到。”几秒的无言后,苏青瑶如实地答,嗓子有一点涩。“其实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按他的性格,应该早已经再婚了。毕竟当年他娶我,是为了圆他母亲的心愿,与我并没有多大关系……就像沈先生您说的,那样做更像徐志怀……所以我来香港后,去找他,主要是想再见一面,确认他还活着,以及还掉欠他的支票……”
假如没有她的大病,也没有那场暴雨,他们恐怕会继续僵持下去。
“那苏小姐呢?为什么没有再婚。”沈从之反过来问她。“你还年轻,也很优秀,而且一个女人——没有冒犯您的意思,只是我觉得,抗战这些年,到处兵荒马乱,如果有个可靠的伴侣在身边照顾,身体上、心理上,都会好很多。”
苏青瑶沉默。
她本想找借口说:因为没有合适的。
但其实有,在南京的四年、在昆明的七年,都曾出现过不错的异性。
她的理性也曾千百次地告诉她,她应当埋葬过去,去寻找一个新的人,开始全新的恋情,过全新的生活,而不是出于愧疚选择于锦铭,更不是再去想徐志怀。尤其是徐志怀。事实也确实如此。她不说,又有谁知道她的过去。昆明与上海一西一东,找个爱她的体贴的好男人,在大后方结婚、生子,至少不用在空袭时,跟腐烂的骷髅躺一个棺材,饿到急眼,满地抓田鼠炖汤喝……于情于理,这都是最佳选项。
那为什么没有那么做呢?
没有再嫁,甚至连新的恋情都没有过?
到底是在坚持什么呢?
她问自己。
沉默间,喉咙忽然哽住了,热泪涌上眼眶。
为遏制这突如其来的失态,苏青瑶眼眸微微睁大,小口地吸着冷气,薄薄的身板也因此不自知地颤动,如同小小的铃铛,在时代的乱风中喊、喊,喊出一个同样小小的答案——
因为那不对。
因为那都不是她想要的。
安稳、金钱、地位、名望……世俗的一切,本质都不是她想要的。从前她不明白自己生活的这个社会是什么样子,也没机会明白——还未成人便先嫁人,终日躲在门缝里看世界,如惊弓之鸟,恐惧一旦离开丈夫,妻子就无法生存。
不光是她,无数年轻的生命就这样被轻易葬送了。
但现在她明白了,也成为了一个能对自己负责,对社会有益处的人。
她早就不需要他了。
那为什么呢?为什么还在这里?
一瞬,或半生在这沉默中滔滔逝去了。
苏青瑶开口,轻声道:“沈先生……那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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