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巴山夜雨 (五)

    “你以为我想这样吗!你以为我想看到周率典心口他妈的被打了一个洞,躺在医院里,身上盖着白布吗?你以为我想让他死吗!”徐志怀青筋暴怒。“但他不听我的,他个贼笨佬、鞋荸荠非要去,我没办法。我只好对他说,你周率典想去死就去死!我拦不了你,你去死,死了最好,等你死了就能证明我说的话才是对的!——沈从之,该死的、该死的!我居然是对的!”

    “对?对在哪里?对在常法死了,躺在医院,你一眼不看转头就走?对在你身为他最好的朋友,不去参加他的葬礼,躲在寝室复习功课?徐霜月,你个龟孙,你简直无药可救!”

    “我无药可救?”徐志怀哈得笑了声,血气上涌。“沈从之你怎么不看看你自己?你一个南洋公学出来的高材生,沦落到这个破地方当一个破中学教员,当年阿沁拿她的嫁妆钱供你读大学,你对得起她吗?”

    “你再提一句阿沁试试?”沈从之拍案而起,右手一捋左手的袖子。“徐志怀,你别以为老子怕你!”

    张文景见状,一个箭步冲到沈从之跟前,张开双手,挟住他的胸膛,手肘卡在腋下,将他使劲往回推。

    “张承云,你给老子滚一边去,这里没你的事!”沈从之挣扎,身子朝左扭,要推开他。

    两人扭到一块儿,左手推右手,右手拨左手,简直像在面对面打太极。

    “吵吵吵,有什么好吵的!周率典都死了十几年了,我们三个的岁数加在一起都要一百岁了,都给我消停点!”张文景忍无可忍。“册那,吾宁受伐了你两个乡下人了,能不能讲点文明!”

    “那阿姆希匹,你个小赤佬闭嘴,这里有你什么事。”徐志怀火上添油道。“我哪句话讲错了?沈从之你混成这个鬼样子,还有脸来教训我!”

    话音刚落,沈从之就一脚踹在张文景的小腿,长衫的袖子糊到他脸上,两臂突然使劲,撞倒了他。张文景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没来得及翻身,沈从之就冲到了徐志怀跟前,朝他脸上狠狠来了一拳,然后再来一拳。徐志怀踉跄着后退几步,却并不还手,又红着眼睛挨了他的下一拳。

    “我怎么了?我混什么样我都问心无愧。”沈从之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摁到窗户上。“至少我没有对不起别人,至少我尽我所能的,去当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好兄弟!不像你,你龟儿勒门牛批!你把对你好的人都逼走了,你朋友死了!老婆跑了!公司破产了!这就是报应——报应!你徐霜月就活该孤家寡人一辈子,死了连个拔坟头草的都没有!”

    徐志怀后槽牙咬紧,反握住沈从之的手腕,欲将他的十指掰开。眼眶寸寸泛红,隐忍着,与他角力。沈从之指节被拧得酸疼,上身朝左一倾,近似摔跤的姿势,将他掀翻在地。徐志怀在地上滚了半圈,踉跄着爬起。

    “难道我没有尽力吗!我,我也尽力了。”他惨白的嘴唇颤抖。“但他们还是离开了我——率典,她,他们。沈从之,我比任何人都希望率典还活着,因为死人是没有未来可谈的……这些话,我和他讲过不止一次,可他听不进去,他总是那么幼稚!天真!做事不顾后果!最终自作自受,害了自己,害了诗韵,害了我,我最恨他这一点。”

    “闭嘴!徐霜月,你还不明白?常法,是你的朋友,他他妈的不是你的奴隶!别再那么自以为是了,搞得好像全天下只有你最清醒,你最正确!”沈从之骂着,几步冲上前,再度挥拳。

    徐志怀并不还手,被打得头朝后仰倒。

    随一声沉重的闷响,他的后脑勺撞到玻璃窗,嗡——眼前的人脸顿时裂成无数碎片。窗上雨痕密密,扭曲地流淌,蛛网一般,而他此刻正被困在这罗网的中央。

    “对!革命是要流血的!我们都知道,率典也知道,所以我们从没把率典的死怪罪在你身上。但你不能因为流了血,就不去革命。也不是所有的事,都能用对错来区分。”沈从之促喘着,分不出是汗是泪,湿润了他的眼眶。“那天你们吵完架,你知道率典对我说了什么?他说,如果我死了,替我在葬礼上向志怀道歉……因为你有你的道理,他不该对朋友发火。”

    徐志怀听闻,下颚剧烈的抖了一抖。

    一种莫大的恐惧袭来。

    “但你没去,我也一直没将这话转达给你。”沈从之接着说。“你不配,徐霜月,你不配!”

    徐志怀听闻,后背靠着窗户,顺着它,滑落在地,肩、背、手臂与双腿,都垂了下去,透着一股软意。

    巴山的夜雨淅淅沥沥,难怪被古人称为凄凉之地。

    而他在雨声的围堵中,发出一声低沉的哀鸣。

    “从之, 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徐志怀的话音颤抖着洒下。“我……很累,也很痛苦。”

    “你病了,”张文景叹息。“所以我才让你来重庆,从之在这边,好照顾你。”

    “不,不,不是病。”徐志怀摇头,眼睛有一点湿润,兴许是雨太大,水雾无声息地侵入了门窗。

    他深深吸气,道:“是我错了。”

    他极少说这样的话,一旦说出来,就像给人看软肋。于是说完,便没了声响。徐志怀瘫坐在地,手指摸到衣兜内,取出一支白森森的细烟,递到唇边,也的确像抽了自己的肋骨,拿在眼前端详。

    一阵沉默,满屋鸦雀无声。

    “霜月,没有人能躲一辈子。”沉默过去,沈从之叹息。他掌心掩着眸子,拭去泪水。“你不可能永远欺骗自己,一遇到伤害,就开始糊弄自己,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去走你所谓的正轨……总有一天你会累的,就像现在。”他的语调越发平稳。“不光是率典的事,其它的事也一样。霜月,我真不希望看到你老了,快死了,还在欺骗自己,过一种伪装的生活——所以我才会反对你再婚。我很担心你。”

    徐志怀肩膀一颤。

    他转头,额角挨着粉墙,半边脸留给沈从之,半边脸隐入黑暗。潮湿的石灰屑似被雨声震动,纷纷而下,白了黑发。他嘴唇微动,烟没有点火,只咂摸烟嘴,任由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

    良久,他发出声音——

    “太迟了。”

    徐志怀抬起下巴,手指夹住被唾液浸湿的香烟,短促地吸了口气。

    “说着些,太迟了,都太迟了……”微红的眼眶一眨,泪就顺着消瘦的面颊流了下来。“她没去汉口,她还在南京。”

    沈从之一愣,没听懂徐志怀说的是哪个她。

    倒是一旁张文景先反应过来,一手插着裤兜,半是气恼半是无奈地感慨:“徐霜月,你要是喜欢她,就把她抓牢一点。不喜欢就果断踹走,换下一个,天下女人多的是。弄成现在这样,你——算了,不知道说你什么才好,我没话讲了。”

    “从之,上海开战后不久,我去南京办事,偶然遇到了她。”他继续说,香烟在指缝间来回转动,随着揉搓,化为碎屑。“整整四年,我没想过会再遇见她,但见到了,又感觉和以前一样的熟悉,好像四年分开从不存在。可能是因为我还在住在我们曾经的家,可能是因为她的书、她的衣服、扇子、香水、首饰,都还放在那里,放在那个家里。”

    “她变了很多,一个女孩的二十岁和二十五岁,总归是有很大区别,但我并不讨厌这种变化。”

    徐志怀合眸,脸埋进臂弯,泪水浸湿脸庞,湿透了衣衫。

    耳边雨声潺潺,与那晚类似,但远没那么寒冷。他记得她坐在床畔的模样,歪着头,长发垂落,侧耳听雨声。不经意间,一缕阴凉的黑发扫过他的手背,被咬了一口似的,他的心既疼又痒,是被她刮出了一条渗着血珠的伤口,伤口里留下了她肌肤的气味,是带水的白玉兰与宝珠茉莉,很香。

    “第二天,我要乘火车回上海。那时,我是有能力带她走的。外面在打仗,她一个人,留在南京,太危险了。我也应该去问她,要不要一起走。但那时我看着她,又突然非常恨她,恨她背叛了我,毁灭了我。我忍不住想,她要是死了就好了,死了一了百了,那样我就不会痛苦了。就像我对率典说的,你死了就能证明我是对的。但从之,我真的没料到上海会沦陷,就像我没料到巡捕会当街杀人。我以为最多就是蹲监狱……”

    “她说的对,我们从来没有正正经经地说过话。”

    “我也从没认真地听过她的想法。”

    “可现在我想和她说正经话了,又太迟了,一切都毁了。”

    “上海之后就是南京,南京!南京……。”

    “她在南京……她又那么美。”

    第一百六十二章  流水、落花(上)

    从武汉至重庆,先过白帝城,再过十二峰。苏青瑶早张文景几日登船,启程后,一路上黑云满江,斜风细雨大作,少有能安息的时刻。直至开船后的第四日,好容易雨停,又升起浓雾,苏青瑶靠着甲板上的栏杆,见云雾翻腾,碧绿的山峰隐匿其中,时不时传出嘹唳的猿啼,心中顿生“浮生若梦”之感。

    正发呆,忽听身后有人叫了声“小友”,苏青瑶回头,原来是袁先生。

    袁先生是她在船上认识的,房间与苏青瑶的相邻。他本是汉口美最时洋行的财务,因徐州战局不利,便计划投奔提前抵达重庆的妹妹一家。据他说,他的妹夫是中央政府的高级官员,姓陶。

    苏青瑶笑一笑,与他聊了会儿天。

    绕过神女峰,巴蜀的天气日渐清朗,艾背绿的长江卷着两岸青山的倒影,层层向前。登船后第六日晚,轮船靠岸,停在朝天门码头。

    天已昏黑,苏青瑶一手提皮箱,一手搀扶着袁先生下船。

    岸上亮着几盏巨大的探照灯,照得空气泛出乳白。走到码头,四处是噪声,下船的、运货的、等人的、揽客的……两人避开嘈杂的人群,走到路灯下。

    这时,人堆里响起一个尖且脆的女声,“舅舅!”,苏青瑶转头看去,没瞧见人,却又听见一声,“哎,青瑶?青瑶!”,话音未落,人堆里挤出来一个身穿及踝貂皮袄的年轻女子,竟是陶曼莎。她的身后是许久未见的陶先生。

    距离毕业分别那天,明明不到一年的工夫,可面对陶曼莎,苏青瑶却感觉与她相隔了上千年的光阴。

    “好久没见了,你怎么瘦成这样了?”陶曼莎跑跳着奔到苏青瑶跟前,牵她的手,“还跟我舅舅在一块儿?”

    “曼莎,你跟苏小姐认识?”袁先生问。

    “她是曼莎的大学室友,”陶先生在一旁答。

    “巧了,巧了,”袁先生笑起来,提议道,“既然如此,小友今夜也别去什么旅店了,就跟我们一同回去吧,刚好能跟曼莎叙叙旧。”

    “好!”陶曼莎大叫着,抱住苏青瑶。

    淡淡的香水味传到鼻尖,熟悉又陌生的气息。苏青瑶缓慢地眨一下眼,勉强回过神,轻柔地拍了两下陶曼莎的手臂,低低道:“那就麻烦你们了。”

    “没事,苏小姐不必客气。”陶先生接过苏青瑶的皮箱。

    抵达陶家,洗漱过后,陶曼莎拉着苏青瑶,躺在床上,分享起自己和朋友们近况。她讲,开战后,贾兰珠跟着母亲跑到了美国纽约,曹雅云与男友结婚,现在在广东。唯独苏青瑶,去年八月后,就像人间蒸发,彻底没了音讯。苏青瑶说,自己毕业后留在了南京。陶曼莎听后,茫然地点了点头。她有父兄庇护,只晓得打仗了,南京沦陷了,日军进城了,但打仗究竟是什么样,日军是什么样,都是雾里看花,摸不清楚。苏青瑶不忍心破坏她的纯真,便没说自己逃难的事。

    聊到天将破晓,陶曼莎终于熬不住,翻身睡去。

    苏青瑶却久久无法入眠。

    反正睡不着,不如出去透透气,这般想着,她蹑手蹑脚地下床。二楼与三楼向阳的主卧都有一个露天的阳台,苏青瑶拧开门,走出去。

    清晨,万籁俱寂,深蓝的天幕下,雾霭炉香似的浮动。苏青瑶趴在横栏,静静地眺望远方。天尽头,缓慢地漾开一抹金红色的光晕,快到日出的时间。就在这时,身旁传来一连串脚步声。苏青瑶转头,瞧见隔壁卧房的阳台门被推开,陶先生穿着睡袍,一面低头点燃香烟,一面走出来。

    “苏小姐?”男人瞧见她,先一惊,继而一笑。“早。”

    “啊……早。”苏青瑶垂眸,有些许尴尬。

    “曼莎呢?还在赖床?”

    苏青瑶不由笑道:“不是,她刚睡。”

    陶先生侧身,小臂搭在栏杆上,温声道:“那苏小姐是一夜没睡?”

    “在船上睡太久了。”苏青瑶轻声答。

    “还是要多注意休息,”说着,男人低头衔住香烟,从睡袍的口袋里掏出烟盒,底部对着横栏,轻轻敲了两下。

    苏青瑶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烟盒,红纸壳的哈德门牌香烟。她记得徐志怀一直抽的也是这个牌子,有段时间,他为了交际时递烟方便,跟着宁波帮的叔伯抽过一段时间的三炮台,但后来可能是不习惯,就换回来了。

    似是察觉到对方投来的目光,男人回望过去,含笑地问:“怎么了?”

    “没什么。”目光接触的瞬间,苏青瑶移开视线。“就是觉得陶先生有点像我的一个……熟人。”

    “哦?”

    “但你比他脾气好多了。”苏青瑶补充,语调上扬,带了点打趣的意味。

    男人不言,抽了口香烟,夹在指缝。

    苏青瑶见状,尴尬的心情愈发剧烈。

    她伏在栏杆上,佯装无意,以尽可能轻松的口吻说:“方便借一根烟吗?”

    “你会抽烟?”陶先生翻开烟盒,递出一根。

    苏青瑶扶着栏杆,接过,又从他那里借来打火机。

    “偶尔抽,”说着,她点燃香烟,默默地吸上一口。“这样一看,我就完全不像是小妹妹了,是吧,”半是调侃,半是在挖苦自己。

    “我从没觉得你是妹妹,”他淡淡道。

    苏青瑶愣了下。

    她不确定是她在自作多情,还是对方这话确实有那么点暧昧的意味在。

    于是她咽了咽嗓子,短暂沉默了一会儿,说:“谢谢您……没有阻拦曼莎与我交往,”指的是她犯通奸罪。

    当时她有胆对他说这件事,一方面是赌徒心理,觉得以他平日的行为举止,应当不会将此事大肆宣扬,另一方面也存在毁灭性情绪,想用这种方式彻底拒绝他。

    “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陶先生道,“至少从曼莎对你的描述里,你不像是……怎么说呢……潘金莲?”说着说着,他被自己说的话给逗乐了,笑起来。

    “有很多原因。”

    “比如?”陶先生挑眉。

    “比如——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苏青瑶半举着香烟,涟漪一般,面上漾出微微的苦笑。太阳爬到半坡,晨风拂过,烟灰一如烟花燃尽后的纸屑,从阳台飞落。

    男人哑然。

    第一百六十三章  流水、落花 (下)

    第二日,简单用过午饭,苏青瑶叫来黄包车,去城区的邮局。

    武汉开战了,邮局里挤满逃难来的人,来写信,来寄信,来问信的下落。一颗颗头颅,或黑或白,在橙黄的吊灯下摆动,恰如随风飘转的蓬草。苏青瑶夹在其中,被推搡着,挤到柜台前。

    她买了四张邮票,一封寄给谭碧,一封寄给父亲,一封寄给小阿七,用的巨籁达路的那个住址,最后一封是寄往南京,给华小姐。

    兴许是邮局里太闷,出来后,走到日光下,苏青瑶一阵头晕目眩。她捂紧胸口,艰难地呼吸了好一阵,视线才清晰起来。兴许是气温变化太大,受了风寒,苏青瑶猜想着,并没有把它当一回事。

    在陶家一连住了七八日,苏青瑶早出晚归,去找工作。

    唉!逃难者太多,在短短几月飞速涌入这样一个崎岖的山城,挤在这里,简直要将为数不多的谋生的法子挤没。

    她找工作的路颇为不顺,各大学校才开学,不招新教师。从武汉搬到重庆的各大工厂,大多还在整顿,没有向外招文职人员的计划。没办法,为保持生计,苏青瑶睡得很少,吃得也很少,白日去找工作,到夜里,就熬夜做翻译和写稿,虽然来钱慢了些,但总比吃空饷要好。

    这天,回到陶家,进了铁门,便见陶曼莎打着哈欠,坐在花园里喝下午茶。

    陶先生也刚从政府大楼回来,顺路带了两份奶油蛋糕。陶曼莎吃着一份,另一份,陶先生笑着说是给苏青瑶带的。苏青瑶听闻,暗暗吃惊,还有一丝难为情。“西点店刚开业,买一份送一份,”陶先生适时道。苏青瑶这才连声道谢,坐到陶曼莎身旁。

    “哥,你继续说,”陶曼莎舔着勺子上的奶油,牵回话头,“你在政府大楼遇到了张秘书,然后呢?”

    “这有什么然后。就打了声招呼,随便聊了会儿。”陶先生说着,拇指摁住茶壶盖子,倒了一杯红茶。“哦,对了,上海的那位徐先生来重庆了。”

    “哪位?”

    “前年给你王叔送金佛塔的那位。”陶先生感慨。“真没想到他会来重庆,我听说虞洽卿现在还留在上海,杜月笙跑去了香港避难。”

    苏青瑶坐在一旁,漫不经心地听。

    “可能在这边也有关系吧。”

    “也是,他看起来跟张秘书挺熟。”

    “不知道他长什么样,”陶曼莎抻了个懒腰。“按我的经验,特别有钱的人,要么极帅,要么极丑。”

    陶先生笑道:“你要真想见,明晚孔夫人办慈善晚宴,他十有八九会去。我可以把你带去见一下,灭了你的好奇心。”

    听到这里,苏青瑶的心头生出一丝异样。

    她盯着深陷在奶油里的长勺,轻声问:“曼莎,你们说的是哪位徐先生?”

    “徐——霜雪?是这个名字吗?”陶曼莎托腮。“哎呀,反正是很有钱的一个大商人,你肯定不知道。”

    “是徐霜月,”纠正完,陶先生眼神一瞥,看向苏青瑶,见她眼帘低垂,淡淡的神情,并不像对这人好奇,便问,“怎么,苏小姐,你认识?”

    苏青瑶的心似被尖针刺了下,颤动着,滚出一滴血珠。

    她飞快地摇头:“听说过。”

    说罢,苏青瑶又扯着笑脸,欲盖弥彰地补了一句:“陶先生说笑了。像我这样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白屋之士,怎么可能认识他呢。”

    陶先生启唇,似乎还有话想问。

    不过,没等他出声,陶曼莎高亮的嗓音就抢在前头冒了出来:“哥,明天晚宴什么时候?”

    陶先生答:“九点的样子。”

    “那来得及。”陶曼莎说着,望向苏青瑶,目光灼灼道。“青瑶,明晚我们一起去吧,不然我一个人太无聊了。”

    苏青瑶推脱:“不了,我没有合适的衣裳。”

    “我的借你穿,” 陶曼莎两手合住她的手,掌心湿热,“就是稍微大了些,但也不碍事。”

    “还是算了,太麻烦你们。”

    “这有什么麻烦的!”陶曼莎陡然拔高声调。

    她一甩辫子,脑袋微微歪着,娇声问兄长。“哥,你的车能塞下我们两个不?”

    男人点头:“能。”

    陶曼莎冲苏青瑶扬起下巴,一脸神气。

    苏青瑶无奈地叹气,只得答应。

    晚饭后不久,陶先生勒令妹妹上床睡觉。苏青瑶坐在卧室配套的小客厅,读白日买来的报纸——武汉空战我又大捷;我们的胜利,我们的英雄;二一八武汉空中歼敌勇士合影——她草草略过头条,着重在夹缝里找招聘启事。

    夜深了,缺了一角的明月浮在绀青色的夜空,睡莲般在流云的涟漪中荡漾。渐渐的,晚风袭来,霜白的月光被吹入屋内,带来一两声渺茫的吆喝声,是为失眠者提供夜宵的馄饨摊。那声音尤为苍老,在早春的寒夜,透着一股将死的潮湿感。

    苏青瑶听着听着,竟有些喘不上气。

    她放下报纸,蹑手蹑脚地拧开卧房门,朝内望。

    一道黑亮的丝绒窗帘,遮住了惨淡的月色,阻隔了嘈杂的人声,也拦住了贫穷、疾病与伤痛,甚至能抵挡战火。少女安稳地睡在软床,偶尔发出一两声含混的梦呓。诚然,有这样的家庭,陶曼莎一辈子也不必为生计发愁。她可以来重庆,也可以去美国,可以继续吃英式下午茶,穿法国时尚屋的订制礼服。战争、动乱、民族的存亡,几乎都与她无关。她只需这样无忧无虑地生活,跳舞、看戏、喝咖啡、打网球,等到再长几岁,就可以在父母的安排下,去与一群门当户对的青年社交,再在其中,选一个比较称心的结婚。

    这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亦或两者皆是。

    苏青瑶此刻看着安睡的陶曼莎,忽而涌起一种极深的迷茫。

    她既希望陶曼莎能这样一辈子无忧无虑地生活,毕竟她离家后所经历的一切,完全称得上是悲惨,但她也不愿承认自己的遭遇是离家的报应,是错误,是活该。吆喝声渐远,夜晚重归岑寂。苏青瑶合门,转回客厅。她斜躺在沙发,额角枕着沙发扶手,出神,想起吴校长的劝告,说,要努力成为一个社会的人,帮助他人,人生的目的不光是为了自己活着……但这何其之难,何其之难!

    沉思间,月光银灰色的凉影罩在鬓发,又如水流进她的眼眸。胸闷的感觉再度袭来,她下滑,完全躺下,胳膊曲起,脸埋进臂弯,微微地喘息。牛皮沙发散发着淡淡的皮革香,苏青瑶嗅着,一下想到徐志怀,有种难以言表的感受堵塞在心头。

    想去见他,又怕去见。

    想见面是没有理由的,非要说,就是自南京一别,先是上海沦陷,又是南京沦陷,中间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在这个人生如浮萍飘泊的时代,今日不知明日的生死,因此,她想见他一面,就是见一下,看一眼,毕竟他是她现在为数不多的相熟的人。

    但在隐隐作痛的想念中,又掺杂了许多别的顾虑。

    她不知道要以什么样的身份去见,用什么理由去见。他们离婚多年,分隔两地。他对她,应当已经没有多余的情感,唯独她一直在计较从前的事,爱啊、恨啊、怨啊,自尊啊……既然如此,就算她去找他,两人见面,能有什么不得了的结果吗——不会的,徐志怀那样的男人。

    苏青瑶想着,从内兜摸出汇票。

    她看着上面的“徐霜月”三字,久久不动。

    见——还是不见?

    第一百六十四章  情天恨海 (上)

    “去见一面吧,”沈从之开口。“跟诗韵好好谈谈。”

    雨渐渐停了,两人倚着粉墙,肩并肩,看月光一寸一寸地步入洋房。

    “诗韵……有东西要给你。是率典留给你的。”沈从之接着说。“她一直在等你。”

    徐志怀后背轻轻一颤,抬头,令瘦削的腮颊触到了月光,如同镀银,薄薄的、银灰色的一层。脸歪倒,额头挨着尺骨,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过去,待到睫毛的泪痕被风吹干,他转头,望向沈从之,轻声道了句——“好”。

    后半夜没有雨,新租来的洋房也比吊楼宽敞舒适许多,徐志怀睡了一个难得的好觉。

    翌日,天光大亮,他裹着睡袍下楼,见张文景已经起来,正坐在餐桌前吃早点。徐志怀问他:“从之呢?”他说:“还在睡。”徐志怀“嗯”一声,拉开椅子,坐下来吃饭。

    张文景冷不然说:“我今早给谢诗韵打了个电话,问她晚上方不方便。”

    “怎么?”

    “夜里孔夫人的慈善晚宴,她也要去。”

    “就她一个?”

    “还有她儿子,”张文景道,“她丈夫临时有事。”

    徐志怀又低低地“嗯”了下。

    张文景借着去拿面前的松木黄油刀,飞快地瞥他一眼,带了点试探的口吻说:“昨晚从之喝醉了,情绪有点激动。”

    “我明白。”

    “你知道的,我一向很崇拜你,你做的事,我大多会赞同……但率典是个好人,也是我们的朋友。”张文景来回往烤吐司上抹黄油。“当年他出殡,你没来,从之找到我说,他担心哪天他死了,你也不来,也只有一句活该去死、自作自受。后来他同我反复说过好几次类似的话……从之家境不好,运气也差了点,这些年过得很不容易……他是真把你当兄弟。”

    “我让你们心寒了,是吗?”徐志怀闻之,停筷。他两手交握,郑重地放在跟前,依旧是淡淡的口吻,却能听出一种别样的温柔。“抱歉。对你,对从之,都是。”

    张文景听了这话,活像一只被人捏住后颈拎起的猫儿,竖起了汗毛。

    “哎——你这人,”他别过脸。“算了算了,都过去了。”

    用完饭,徐志怀带着小阿七寄来的礼服,跑去市区找裁缝熨烫,如若来得及,最好能把腰围改一改,这小半年工夫,他瘦了不少。

    待到日落时分,张文景驱车来接。

    福特轿车颠簸着下了山坡,过了树林,进到渝中半岛。徐志怀靠这车窗,在脑海内将见面后可能会发生的情况,一一排演过去。不多时,汽车停在一处公馆前,徐志怀下车,方觉春夜寒凉。

    他正一下蓝黑条纹的领带,走进公馆。

    花厅内站满人,徐志怀端来香槟,与他们一一应酬过去。其中有一位是上海的吴老板,从前做纺织厂的,纺织工人集体罢工那次他也在。和徐志怀一样,他这次来晚宴,也是想拉拉关系、找找投资。吴老板告诉徐志怀,虞会长今年大概要从上海来重庆,想到时候,让他帮忙美言几句。

    这边正聊着,一名侍从静悄悄走过来,同徐志怀说,楼上宋先生找。

    徐志怀挑一下眉,放下香槟杯,同吴老板微笑致歉。他随侍从穿过花厅,再上二楼,又有一间小客厅。这间房所用的电灯似乎比外头的更亮,钻石似的。一张圆桌摆在中央,桌上是雪白的桌布、印花的扑克牌与花花绿绿的筹码,几个男人围着桌子打牌,女客陪伴在身边。

    徐志怀进屋,却没人搭理,看来是有意要晾一晾他。他倒也不心急,踱步到牌桌边,背着手在一旁看牌。等到一轮打完,那位戴着圆框眼镜的宋先生才抬起头,冲徐志怀露出一个和善至极的笑容。

    “徐先生来了——请坐请坐。”他起身,将徐志怀引到一处相对的沙发。

    各自落座,宋先生取下眼镜,擦一擦,又戴回去,笑眯眯地开了口:“徐先生,今日请你来,是想与你讨论一下国家通讯的事。”

    徐志怀一听“国家通讯”这四个字,便猜对方是想搞兼并,拿他当帮忙敛财的傀儡。

    果不其然,紧跟着,对面人便说:“你也知道,现在是特殊时期,最要紧的军事,其次便是重工业、通讯这一系列的行业。打仗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总座希望能尽可能地招揽人才,为国家效力。”

    徐志怀既不答应,也不拒绝,反说搞实业不是搞金融,得先有钱投过来,机器和工人都进了工厂,事情才有搞头。但做生意,一半靠自身的胆识和眼光,一半要靠大环境。所以讲到这里,徐志怀又转了话头,说,宋先生要是看得起徐某人,不妨以个人名义入股,等商品生产出来,投入市场,同样能为国家效力。

    宋先生笑而不语。

    两人再度客套了一番,约定有机会再联系。

    离开客厅,徐志怀独自下楼,拐进走廊。走廊两侧装满壁灯,贴有法国风味浓郁的壁纸。没走几步,忽然,他看见走廊那头走来一个身着礼裙的女人,浅粉色舞裙,镶满水钻,站在灯下,湖泊般波光粼粼。

    “张文景说你被宋先生叫去了,”谢诗韵拿着挎包,几步走到他跟前,“事情谈得怎么样?”

    “还行,”徐志怀不自觉地把手插进口袋。“政府的高层,你知道的。”

    谢诗韵点点头,指向花圃。

    徐志怀与她一同走出去。

    紫红的天色渐暗,泛出漂亮的深青,二人默默穿梭在绿植间,许久不言语。

    半晌,徐志怀开口:“率典的事,我很抱歉。”

    在齿间咀嚼过无数次的一句话。

    谢诗韵的脚步一顿。

    “真稀罕。”她冷冷地笑。“没想到我有生之年,还能从徐大老板的嘴里听到这两个字。”

    徐志怀默不作声,陪着她继续走。

    见他不回嘴,谢诗韵牵了牵僵硬的唇角,道:“徐志怀,我是真恨你……老天爷真不公平,不该死的人死了,该死的人却没死。”

    “谁说不是呢,”徐志怀仰起头,感慨。“我也宁可是我死,他活。”

    谢诗韵没料到他会这么说,顿时哑住。

    含糊的春夜,微微的风,微微的雨,微微地拂过发梢。

    叶片疏朗,青白的月光漏下来,碎碎地洒在徐志怀的眼睛里。

    他望着,长吁道:“可惜,现实往往如此,那些善良的、真诚的、有理想人,总是死的那么早,因为他们除了理想,什么都不要。”

    谢诗韵听闻,瘦削的肩膀微微一动,眼底闪烁起细微的泪光。

    “你肯定在背后说过我嫁人的事,对不对?”短暂安静后,她开口,带着一丝哭腔。

    徐志怀理亏,垂着脸,不敢吭声。

    “我一猜就知道。”谢诗韵看他这吃瘪的神情,叹息着说。“但我没办法。徐志怀,一个女人靠自己的双手,过上体面的生活,这究竟是哪个神话里才会出现的事?与其出去当什么接线员、售货员,跌了自己的身价,不如找个家境殷实的男人结婚。”

    “但率典不一样……他是个好男人。”她双手环臂,继续说。“我越是知道他有多在乎你,越是气你那么绝情。你是他最好的朋友。那时我与他在一起,他张口闭口,总说霜月如何如何。你过得好,他开心;过得不好,他难受。哪怕是你犯错,他也会出面替你打圆场,说,霜月不是故意的,他就是那个脾气……这样好的人,将你引为知己,你不能用活该去评价他的牺牲。”

    “诗韵,在我心里,他也是我此生不可多得的挚友。”徐志怀轻声诉说。“但那时……我既痛恨他不肯听我的话,牺牲自己,抛弃了我,也畏惧面对他的离开。似乎只要反复论证我是对的,他是错的,去指责他有多蠢、多活该,就不会为他的死感到痛苦。”讲到这里,他停顿,短促地哀叹一声,才接下去说。“的确,从之说得对,我不配当他的朋友。”

    从他口中听到这番话,令谢诗韵手指一紧,掐住胳膊,心也提到嗓子眼,突突乱跳。

    她紧绷,脚步颤颤地走出一段路,来到月下,方才呼出一口热气,苦笑说:“没办法,谁叫你徐霜月就是这个性格。”

    “这个性格伤害了很多人,”徐志怀望向她。“而我竟然直到今天才发现。”

    谢诗韵嘴唇抖动,要说话,话音又卡在咽喉,久久说不出。

    她拧开挎包的旋钮,取出一个布包,再小心翼翼地解开它,露出里面的旧书。

    橙红的封面,有三个并肩的巨人,坐在与坟墓一般高的靠椅,仰望着巨大的蓝色太阳。

    “率典托人从北平给你买的。”谢诗韵嗓音沙哑。“当年北平那么乱,他还求人给你带书,真是疯了。”

    徐志怀双手接过,翻开第一页,看到一行筋骨分明的钢笔字。

    写:赠霜月兄。

    蓝墨水已淡,如干涸的泪。

    徐志怀抚过字迹,好似被夺去呼吸,止住脚步。

    过多的往事倾轧而来,挤满他的五脏六腑。每一件往事都在体内发出一声低微的声响,乱糟糟、闹哄哄,吵得他浑身发抖。他合上书,两手颤抖着放回布包,抬头,见眼前闪过一只红嘴蓝尾的喜鹊,又在眨眼间湮灭于黑夜。

    “徐霜月,”她出声,叫回他的神思。

    徐志怀转头,望向谢诗韵。

    他笑了一笑,又问。“对了,上回从之找你,跟你说什么了?”

    “他来劝我原谅你。”谢诗韵说着,突得笑了。“你还不了解从之?他就是这样,当了十几年的和事佬。”笑着笑着,她眨眼,两道清泪忽而顺着面庞流下,又说。“如果没有他,当年我可能一冲动,就跑去跳黄浦江,跟着率典去了。”

    “抱歉……”徐志怀垂眸,轻拍她的后背。

    同时他想:幸好有沈从之,要是没有他,自己可能真的会随便找个女人结婚生子,欺骗、蒙骗自己,还为此洋洋得意,觉得自己走在人生的正轨上……那样软弱的徐志怀,叫他自己都看不起。

    在他思索的时候,头顶黄葛树的树叶有一下不可察觉的抖动。

    第一百六十五章  情天恨海 (下)

    穿过郁郁的树叶,朝上望,是雪白的露台。

    苏青瑶扶着栏杆,目光透过叶片,瞧见屋内出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男人身姿笔挺,穿着考究的西服,女人长裙曳地,宛如一枝轻盈的粉芍药。

    他们低声说话,走到阳台的右前方,那儿叶片疏朗,月光漏下来,照亮了他们。

    只一眼,她便认出徐志怀。

    是徐志怀,是他,她绝不会认错。

    再看他身旁的女人,应是某位名媛,烫着时下最流行的卷发,踩着细跟高跟鞋,走起路来,摇曳生姿。苏青瑶止住脚步,敏感地摸了几下自己的头发,还是很短,將將盖住耳垂,再低头看衣裳,半旧的绵绸旗袍,洗褪色一样的淡紫,堪堪盖住沾满泥土的旧皮鞋。

    离得远,听不清交谈的内容,但徐志怀应是同她说了什么,惹得面前的女人突得笑了一声,继而面颊一歪,带着笑意,簌簌流泪。徐志怀温柔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她也靠过来,头偎着他的肩,手臂环到他后背,无名指戴了一颗拇指的指甲盖大的钻戒,经月光一照,闪得惊人。

    她是谁?是他的生意伙伴?是哪位富商政要的夫人?是他的朋友,又或是他的爱人?

    都有可能。

    苏青瑶启唇,要喊他,又抿紧,退后了半步,纷乱的思绪在脑海里轰然炸开,又快速熄灭。

    不管她是谁,现在都不是个过去打招呼的好时机。

    苏青瑶站在原处,看着他们结伴远去。

    她心里打着鼓,想了一想,决定先悄悄跟过去,等他忙完了,只有他们两个的时候,再去见他。因为她今晚决定来见他,并没有什么图谋,只是……想再见一面。哪怕他已经再婚。

    苏青瑶思量着,转身,几步回到走廊,随着他的方向,朝公馆那头走。

    一下楼,人就多起来。

    苏青瑶夹在稠密的宾客间,窒息的滋味再度涌上,掐住她的脖子。

    她猫着腰,想挤出人群。同时,身后冷不丁传来一声夹杂着尖锐笑声的恭贺——

    “陈处长,陈处长!恭喜恭喜!”不知是谁在说话。“以后您就是中统的一把手了。”

    苏青瑶听到话音,下意识地朝身后看去,恰巧对上了一个男人的目光。

    她没认出对方是谁,但对方第一眼认出了她。

    陈道之余光瞥见女人朝花园方向走去,挑眉。

    他简单应付完身旁赶着拍马屁的男男女女,走出人堆,低声喊:“谢宏祖,你过来。”

    “怎么?”另一位打着花领带的男人快步走到他身边。

    “记不记得那个姓苏的女人?”陈道之问。“五年前查共党,牵连到于家小少爷的那次。”

    “有印象。”谢宏祖微笑。“也是个美人。”

    “我刚才看到她往花园方向去了,紫色衣服,短头发。”陈道之淡淡地说。“先前我在汉口,提醒过空军四大队的高以民,把她赶走……没想到她又跑到了这里。”

    “不愧是跟谭碧混在一起的骚货,的确有点本事在。”谢宏祖略显吃惊,随即话锋一转,道。“但看她的样子,应该不是特务。”

    “毕竟是孔夫人的晚宴,还是稳妥些好。”陈道之摆手。“你去找警卫,把她赶出去,不听话就抓到拘留所关两天。”

    谢宏祖点头,叫来两名警卫,一行人打着手电筒,追到花园。

    快到子时,月亮升到头顶,衬得夜幕越发森冷。

    苏青瑶追着徐志怀消失的方向走,边走,边在心里描摹与他再见的场景,要做什么表情,用什么口气,说什么话,描摹了一遍又一遍,似乎哪种都不合适。

    她忐忑地向前,衣角擦过叶片,掀起一阵悉悉索索的噪音。

    这时,她被身后人叫住了脚步。

    “苏小姐。”

    苏青瑶回眸,盯着眼前的男人,许久,反应过来。“谢先生?”她与陈道之只在徐志怀捉奸的那晚,短暂地打过照面,但谢宏祖她见过几次,其中一次还是在谭碧家打麻将,印象颇深。

    “借一步说话。”他指向不远处。

    苏青瑶目光扫过他身后的警卫,警惕地后退半步,后腰撞上灌木丛。谢宏祖见了,不耐烦地啧一声,猛然上前,擒住她的大臂。苏青瑶慌乱地扬起手,想甩开,同时尖叫出声。然而她刚发出一声短促的“啊!”,音调还未拖长,谢宏祖抬手便是一巴掌。他拽住她后脑勺的头发,将她撂倒。苏青瑶失声,跌进灌木丛中,浑身震了一震。眼前的事物乱成一片,眩晕症,她觉察出一双手朝自己伸来。“放开我!”她喊,挣扎着爬起,结果迎面又是一巴掌。

    谢宏祖打完,给警卫使了个眼色。两人会意,走上前,一人拽着她的一条胳膊,要将她拖到外头。苏青瑶被拽起,趔趄着往前扑。这般连拖带拽,从侧门拉到门口,扔进一辆汽车。她半边挂在车外,半边趴在车座,绸制的旗袍被树枝刮破了衣摆,露出细长的双腿。警员多瞧了几眼,扔她进车里时,也趁机摸了几下。

    谢宏祖两手插兜,站在她面前,轻快地吹了个口哨。

    “苏小姐能耐不小,被四大队赶出来了,还能混到这里来。”他调侃。“这又是攀上了哪位高官?”

    苏青瑶咽下嗓子眼的血味,开口,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掉。“谢先生……我应该,没有得罪过你。”

    “没有,是陈主任不大放心你。”谢宏祖耸肩,“谁叫你忍不住寂寞,睡到于小少爷床上,于小少爷又曾经和地下党扯到一起,所以只好请您去拘留所住两天了——苏小姐,别让我难做。”

    苏青瑶闻之,寒毛卓竖。

    贺常君就是死在他们的枪下。

    她咬紧牙关,硬顶着胸膛仅剩的那口气,滑出车座,半跪在地上,继而撕扯开脸皮,竭力谄笑着,同谢宏祖说:“您要是不想看见我,我立刻就走,往后绝不会再出现在你们跟前。”声音很轻,血沫一丝丝涌。“何必兴师动众。”

    谢宏祖挑眉,笑而不语。

    苏青瑶扶着车门,慢慢站起,试探着他,一步一步地往山路挪。挪到二人相差七八米远,她转身,仓惶逃去,一头扎进山林,不见踪影。

    谢宏祖拿手电筒,往林中照了一圈,没瞧见她的身影,也就不再追,只让警卫守在门口,别让她再跑回来。交代完,他转回宴会厅,凑巧赶上拍卖会开始。

    他坐到陈道之左手边,说:“事情办好了。”陈道之点一下头,问:“抓拘留所了。”谢宏祖说:“没,放走了,我一向对美人心慈手软。”又说,“不知道是谁把她带来的。”

    陈道之说:“应该是公债司司长的儿子,刚刚陶司长的女儿在问警卫,有没有看见她。”当然,他们都故意说没看见。谢宏祖啧啧称奇,说:“没想到她看起来文文静静的,实际上是个骚狐狸,可能比谭碧还要有手腕。”陈道之顺着话头问:“谭碧现在怎么样了?”谢宏祖摇头:“不知道,还在上海吧。”

    陈道之点头,微笑道:“等散场,我去跟财政部的陶先生说一声,别让他的宝贝儿子被来路不明的女人给骗了。”

    谢宏祖跟着发笑,接着说:“对了,许爷跟那位田太太最近打得火热,想问您借一下场子,礼拜天用。”

    “田太太?哦,我记得她的丈夫是统计局一名科员?”

    “是。”谢宏祖不禁揶揄。“一个小科员能娶到这么漂亮的老婆,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陈道之听闻,也打趣:“自古英雄惜美人,许爷果真是个风流人物。”

    话音方落,屋外有一阵细微的响动。

    夜深了,下起雾般的毛毛雨。

    说变就变的早春,猫头鹰在雨中发出令人悚然的呼叫。

    “咕——咕——咕”,那声音断断续续,萦绕耳畔。

    苏青瑶淋雨下山,身上又出了汗,绸布因这汗水完全黏在身上,像另一层皮肤。重庆地势崎岖,不多时,脚后跟就磨出水泡,又疼又痒。促喘着,又走了一段路,鞋跟也断了,本就是廉价货。

    她曾经幻想过无数次,如果她有朝一日发达了,也家财万贯了,定要找个机会去到徐志怀面前炫耀,告诉他,我并不像你说的那样无知和没用,你也不会永远都是对的。

    而此刻,苏青瑶趿拉着鞋子,一步慢过一步地下山,忍不住自嘲:我真是傻透了,居然会想着来见徐志怀。

    他们的婚姻早就结束了。

    他们早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他喜欢谁,讨厌谁,过什么样的日子,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就像她现在不管做什么,他都管不着。

    一如多年前玉石俱焚时说的那样——我不再是你的妻子。

    所以就算她执拗地去见了,又能怎样?

    她那样伤害过他,他看她,难道就不会去想……这个女人被别人上过吗?

    因这刹那的念头,苏青瑶如被扒皮抽筋,浑身酸软。

    她失魂落魄地走、走……走到细雨初歇,云层散去,树林的缝隙里浮出一抹淡月。苏青瑶追着月亮,走出山坡。月亮越来越淡,天亮了,但离公共汽车发车还有几个钟头。她捏着薄薄的纸币,等在站台。初升的日光比月亮还要惨白,笼着她纸片薄的身体。

    走回陶家的洋房前,快到中午。

    苏青瑶举手揿铃,摁了好一阵,才出来一个女佣。

    看到是她,那女佣一声不吭地回了屋,过几分钟,再出来,手里拎着她的包袱。“苏小姐,老爷说今天家里有位亲戚要来,不方便留客。”说着,从栏杆的缝隙里递出。

    苏青瑶愣了一下,看着包袱,然后很快反应过来,是和高队长那次差不多的情况……可曼莎不是她的朋友吗?她们一起在金女大生活了四年,难道她也……

    思及此,她舔了下干裂的唇瓣,颤抖着问:“曼莎呢?她——”

    “小姐还在睡觉。”女佣打断。

    苏青瑶抿唇,肩膀剧烈地上下一抖,彻底没力气说话了。

    “快走吧,不要堵在这里,”女佣又冷冷地说。“别给脸不要脸。”

    苏青瑶默默接过包袱,拎着它,沿公路往山下走。

    坚持她一路走下来的那口傲气,似乎要被这愈发孱弱的身体摧毁。她实在走不动了,于是吃力地挪到路旁,坐到一颗巨大的榕树下。她额头靠着粗糙的树干,泪水织成面纱,罩在脸上。一排蚂蚁顺着指尖,爬上她梅枝般的手腕,没入袖口。

    现实的困境和理想的困境同时包围了她。

    难道我的想法是错的吗?我为什么会走到这个地步呢?

    她想着,喉咙深处呕出一声低微且苍凉的笑音,然后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晕厥前的最后一幕,是路边有个粗布长衫的青年朝自己跑来,嘴里喊着:“小姐——小姐——”

    第一百六十六章  七日之围

    “小瑶,小瑶?”

    睡梦中,一只冰凉的手在摇晃她的肩膀。

    苏青瑶抬头,看见一个一张素白的脸,正噙着笑,抚摸她的额头。苏青瑶侧躺在女人膝头,愣愣望着她,倍感熟悉。她分明认识眼前的女人,只是过去太久,记忆落了灰,让称呼停在了嘴边,久久说不出。

    “哎呦,弟妹,可把你们好找。”

    还未回过神,又一个声音传来。

    苏青瑶闻声爬起,转头望向说话人,是她的大伯母。

    “荣明回来了,你不快带小瑶过去见见?”大伯母迈着碎步,摇着蒲扇,走到跟前。“哦!齐大人也来了,你记得换身衣裳。”

    “他是一个人来的?还是带了那个女人。”

    大伯母面露难色,不言语。

    女人抿唇,扶正苏青瑶,站起。

    她身穿蜜合色的大袄,石青的鱼鳞裙,一双巴掌大的绣鞋,右手拿着一柄绣着杜鹃的团扇,她折腰,用这扇子拍了拍裙子,掸去灰尘。

    苏青瑶看了好一会儿,突然想起来,这是她的妈妈。

    她再看自己,小手小脚,浑然孩童模样。

    合欢树下,蝉鸣聒噪。

    女人站在树下,冷冷道:“我看他是铁了心要休我。”

    “男人嘛,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大伯母安慰。“与其这样闹下去,不如你肚量放大些,替荣明把那位邓小姐纳了。”

    “我提过!嫂子,我难道是心胸狭窄的人?是她不肯做小。”女人说。“什么离婚,什么恋爱,全是洋人教坏了他。早知如此,老太太就不该让他去留学。”

    竹筒倒豆子般,她一口气讲完,才后知后觉地看向女儿,改口道:“算了,我等下就去。”

    大伯母颔首,摇着扇子远去。

    “妈妈?”苏青瑶去扯母亲的衣袖。“爸爸又带姨姨来了?”

    “可不是,那个坏女人又来了,”她嘟嘟囔囔地蹲下,拍去女儿青绿纱衫上的灰尘。

    “但我觉得姨姨很好啊,”苏青瑶说,“她上次来,给我买了一大罐奶糖。奶奶屋里也有奶糖,但她只给堂哥,不给我。”

    “好什么好,她最坏了!”女人狠狠戳一下苏青瑶的脸蛋。“你喜欢她?你要让她当你的娘亲吗?”

    苏青瑶头甩成拨浪鼓。

    “嗯,这才对。”女人灿烂地笑了。

    她抱起女儿,足足转了七八圈,才气喘吁吁地放下。接着,她回屋,换了身衣裳,独自走向挂着楹联的厅堂,去见那位德高望重的齐大人。

    挥别母亲,苏青瑶拿着她留下的团扇,在西厢房的花圃里扑蝶。

    玩了一阵,觉得没意思,便出了后园,往中庭走。

    路过书屋,她听见格窗内传出沉闷的读书声,时断时续,是老夫子在给大伯的儿子上课。

    她停下脚步,仰起小脑袋,呆愣愣地听老塾师拖拉着语调,讲鲁哀公六年,孔子遭厄于陈、蔡之间,绝粮七日,弟子馁病。

    孔子召来弟子,问:“吾道非耶,吾何为于此?”

    ——我的主张难道不对吗? 我为什么会走到这个地步呢?

    苏青瑶还听不太懂他们在说什么。

    她五岁,仅仅认识几个字,会写自己的名字。

    女儿家嘛,认识字,会写自己的名字,读熟《女则》、《内训》,再准备一笔丰厚的嫁妆,然后嫁出去,就差不多了。

    孔子的问题,以颜回的“世不我用,有国者之丑也”作结,书屋内的话音也随之停歇。

    苏青瑶回过神,跑回后宅的西厢房。

    她进屋,掀了蓝布帘子,走到卧房,见昏暗的拔步床上,母亲正伏在大伯母的怀中哭泣,肩膀一耸一耸。

    听到脚步声,女人直起腰,盯着站在床边的苏青瑶,脸色灰白。

    “可惜了,要是个男孩多好,”大伯母感慨,“要是儿子,老太太兴许……”

    “妈妈,”苏青瑶上前,搂住母亲的腰,也打断了大伯母的话。

    女人不言,侧身,两只冰冷的手捧起女儿的脸蛋,托在掌心。

    这般端详许久,她开口:“我要是被休,这孩子就归荣明了。”

    说话间,天黑了,忽然下起雨。

    大伯母看一眼窗外,转回头,重重叹息:“唉!”

    “那个女人一定不会管小瑶的。”她继续说。“嫂子,你看她那双大脚,一看就没家教……她要是让小瑶也变成那样,将来怎么能嫁好人家?”

    “是啊,是啊,”大伯母连连点头。

    苏青瑶看到母亲因这一下的赞同,眼底闪起泪光。

    “嫂子,去帮我把裹脚布拿来。”她垂眸,泪水像凋谢的紫藤花一样落。“她不管,我管,别的我管不了,唯独这件事,我不能让她害了小瑶。”

    大伯母点头,依言去取来新得裹脚布,长长的白布,令苏青瑶想起说书人口中的吊死鬼。她怕了,本能地跳下床,要跑出去。她的母亲却从身后紧紧搂住她,泪水顺着衣领流进了脖子。苏青瑶直发抖,看着大伯母将裹脚布递给母亲,又接替母亲,死死摁住了她。

    女人脱去苏青瑶脚上的绣鞋,露出一双已经缠上白布的脚,剪去,露出巴掌大的小脚,足尖如鸟喙。她抽了抽鼻子,重新为她裹足,这次用的力气比从前任何一次都大,裹的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紧。

    她哭着扯紧裹脚布,说:“没了娘,女儿的脚没人管,以后就嫁不到好人家。”又说:“嫁不到好人家,她这辈子就完了,一个没了娘的女儿家,一个爹不管的女儿家,怎么活,怎么活?”温热的泪滴在苏青瑶的额头、眼睛、鼻尖和嘴巴,是一个个绝望的吻。

    苏青瑶伸直手臂,想擦掉母亲脸上的泪水,可不论怎么使劲,她都碰不到她的脸庞。

    滔滔雨水,浇淋在瓦片,激起一阵白雾,浸湿了徽州闻名天下的木雕,黄木上拈花含笑的观音,似是含着泪光,静静地望着昏暗屋内的母女。她们手摁着手,腿压着腿,骨贴着骨,肉黏着肉,分不清彼此。

    突然,苏青瑶感觉左脚发出一声清晰的咔嚓,短促的酥麻后,是难以忍受的痛苦。她双臂乱挥,拼了命的尖叫和哭喊。叫声高到一个地步,又蓦然失去了所有声音。就在她将要昏厥的那一刻,有人一脚踢开房门。

    狂风紧随其后,涌入昏黑的屋舍,吹得女人宽大的衣袖哗哗作响。

    “毒妇!”男人怒斥着,几步冲上前,抢走女儿。

    女人瘫倒在地,呆了几秒,这才如梦初醒。

    “天啊,天啊,我干了什么……”她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想从丈夫手中夺回孩子。“小瑶,妈妈在这里,小瑶,我的女儿,”喃喃着,她扑来,披散的乌发、绣满了五彩蝴蝶的黑褂子、深青色鱼鳞裙连成一条长长的锁链,曳在地上。

    男人悚然。

    他抱紧苏青瑶,用力挣开眼前的女人,一脚踢开,同时高喊:“老王,去开车!赶紧送西医院!”边叫司机,边冒雨冲出厢房。她的继母也察觉到异动,慌忙拿上两把油纸伞,赶来,护送着两人到大门口。

    四人坐上汽车,冒着暴雨,赶往西医院,那是当年合肥唯一的西医院。苏青瑶睡在病床,人生头一次闻到了消毒水的气味。她听见医生压低了声音,与父亲说话,陌生的语言好似钢琴混乱的音符,一声,两声,慢慢组成乐曲。后来,苏青瑶读到启明女学三年级,才知道,医生是在说她的左脚变不回去了……

    耳边冷不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苏青瑶醒来,睁眼,是护士过来查房,再仔细一看,瞧见她的胸牌上写有“重庆市义林医院”。她干裂的嘴唇颤动,挣扎着,抬手捏住床边晃动着的衣角,冷汗浸湿了面庞,模糊了眉目,只留下一张雪白的皮包裹着同样白森森的骨。

    “护士小姐……我要死了,”她呻吟。“我好难受,我要死了……”

    那护士闻声,立刻反握住她的手,紧紧的。体温透过肌肤,传到她冷硬的骨头,苏青瑶瞪大眼睛,盯着探身过来的护士,可怎么看,眼前人的脸都是模糊的。她眨一下眼,那模糊的五官骤然清晰,却不是护士,而是她的母亲。

    “没事的,没事的,”温柔的嗓音,似乎是她的母亲在说话。

    苏青瑶鼻头一酸,豆大的泪从眼睛滑落,湿了枕巾。

    “妈妈,”她哀哀地呼唤,“我好怕,妈妈……妈妈……”

    呢喃一声轻过一声,眼前的人影也愈发模糊,苏青瑶无力地松手,合眸,再度陷入黑暗。

    也不知在其中浮潜多久,她恍惚中,神游到一片断井颓垣的废墟前。

    眼前荒草萋萋,唯有一口古井,井口弥漫着森森冷气。

    苏青瑶心肝一震,哪怕只对着半开的朱门瞥过一眼,她也能认出,眼前的枯井正是她母亲自杀的那口井。她垂眸,漫步到长满青苔的古井旁,扶着地坐下,且将古井当作母亲,依偎在她的身旁。

    “妈妈,”第一声呼唤,她便湿润了眼眶,“妈妈,我好想你。”

    “我……好累。”

    “我……也好害怕。”

    “外面、外面在打仗,死了很多人,上海、南京、杭州、合肥……全部都……全部。”她哽咽着说,蜷缩起来。“阿碧一直没有给我回信,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死了。父亲也没回信,他一定羞于生了我这样一个不知廉耻的女儿。曼莎讨厌我,她不能和我这样的人交往。还有志怀……他、他……妈妈,他……”

    “为什么会走到现在这个地步呢?难道我的想法是错误的吗?”

    “妈妈,妈妈,你带我走吧,我已经——真的已经——”

    苏青瑶大哭,哭得声哑力竭。

    随着流淌的泪水,她的手脚越来越冷,渐渐的,三魂离了七魄,像要扑通一声,投入井中,化为永远被困在此地的水鬼……她大约是真要死了吧。

    可就在此时,苏青瑶的后背忽而一暖,有人搂住了她。

    苏青瑶抬头,泪眼婆娑中,看到了她的母亲,仍是死前的容貌,二十岁出头的女子,正是青春年华。

    她擦去女儿满脸的泪水,然后张开双臂,将她揉进怀抱,越揉越小,揉回成那个五岁的女童,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

    当然,这是梦,是黄泉,也是神经错乱!但——但不管是什么……妈妈,妈妈……

    “小瑶不哭了,好不好?”她问。

    “嗯。”

    重新变回女童的苏青瑶趴在母亲甘甜的怀抱中,终于止住哭泣。

    女人笑了。

    她抱起女儿,用那双完全裹住了的小脚,轻盈地奔跑起来。

    “飞喽,飞喽,小瑶快往天上飞!”

    随一声声高喊,她抱着女儿跑出用铜锁和纸条封死的朱红色的门,跑出弥漫着药香的后厢房,跑出烂木头味的中庭和挂着白底黑字的楹联的厅堂,甚至跑出了大青石的宅门和白垩粉的马头墙。

    苏青瑶坐在她的肩头,感觉身体越来越轻,好像真的能飞上天空。

    她畅快地尖叫起来,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能融化在风中。

    跑——跑——跑——女人越跑越快,翠鸟在林间穿行那般,跃过石板,跑到那棵百年的楷树前。楷树是那样的大,那样的美,树根深扎泥土,树冠直达苍穹,明朝时它在这里,清代它也在这里,掌管天下的皇帝没了,蜗居伪满洲国了,它还在这里。

    刀枪、炮火、德先生和赛先生,都没能摧毁它。

    她停在树前,放下女儿。

    “妈妈……”苏青瑶喊。

    女人不答,蹲在她身前,微笑着替她整理好额前的碎发。

    苏青瑶察觉到了笑容下的分别,眼泪湿了面颊。

    “妈妈,”她拉住母亲的手,“妈妈,不要。”

    “别怕,小瑶,别怕,你是勇敢的宝宝,”她轻柔地抚摸女儿的面颊。“听妈妈的话,要高高地飞上去,不要和妈妈一样待在这里。”她低头,亲吻女儿的额头、眼睛、鼻尖和嘴巴。“我的小瑶永远不回头。”

    话音落下,一阵春风袭来,卷起苏青瑶。

    母亲松开了女儿的手,女儿也慢慢地松开了母亲的。虚幻的世界里,苏青瑶感觉自己真的飘到了天上,攀着楷树,越升越高……她低头看去,那深深的祖宅,不是屋舍,分明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墓碑……撕心裂肺的痛楚在心口蔓延,接着,似是有什么东西猛地踩住了她的胸口,要把她酸涩的心挤压出来那般——

    苏青瑶再度惊醒。

    第一百六十七章  于是她转身离去

    医生说是有好心人叫了救护车,把她送来的。因为感染了阿米巴痢疾,昏迷七天,打了三次强心针,才救了回来。

    他问苏青瑶,是不是喝了生水,或是吃了不干净的食物。这么一提,苏青瑶想起与魏宁结伴逃出南京时,喝了一路的长江水。大抵就是那时候感染的寄生虫病。医生听闻,摇头叹息,又问苏青瑶,她的亲人住在哪里,医院可以帮忙通知他们过来。

    苏青瑶听闻此言,坐在病床上,许久不言语……

    “小姐,您……擦擦泪。”医生说着,取来一块毛巾,递到她跟前。

    我哭了吗?苏青瑶抬手摸去,竟满脸是泪。

    她接过毛巾,埋下头,紧紧地捂住面庞。

    话音像水珠从未干透的毛巾里拧出来。

    “不用了,谢谢您的好意,”她说,“我已经没有亲人了。”

    俗语云:“病来如山倒”。

    苏青瑶静养两周,才痊愈。

    她典当了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付清住院费。

    做完这一切,苏青瑶开始思考,自己接下来要去哪里。

    她想了很久。

    一日,她在“大公报”上看到了金女大的招生信息。

    和其它高校一样,抗战爆发后,吴校长带领着绝大部分师生西迁,迁移到了成都。苏青瑶轻柔抚摸报纸上的黑字,不禁想起自己毕业时,陈教授曾问她想不想考研究生。她仔细算了手头可怜的几张钞票,加上典当的财产,勉强能付清第一个学期的学费。于是,她从早思量到晚,将最坏的情况考虑过去,最终心一横,便决定离开重庆,前往成都华西坝,拜访金女大校长,请她为自己写一封推荐信。

    再次见到吴校长,苏青瑶百感交集。她将南京发生的事情与她说。吴校长听着,泪涟涟,她攥紧苏青瑶的手,道:“金女大永远不会忘记华小姐,金女大的学子也不会忘记她。”许久过去,两人勉强止住泪花。苏青瑶说向她明了来意,吴校长点头答应。

    她为她写了一封长长的推荐信,并给目前在国立暨南大学任职的陈中凡教授写信,拜托他也为苏青瑶写一封推荐信。他是苏青瑶本科论文的指导教授,也是金女大当时的国文系主任。

    不几日,陈教授回信,也很长,言辞恳切。

    他在信中说:既然要读研究生,就非顶尖大学、顶尖学者不读。自己有一位至交,名胡光炜,任职国立中央大学。二人有一位共同的老师,叫陈三立,他的儿子便是陈寅恪,眼下任教于西南联合大学,朱自清、闻一多、王力、罗常培、刘文典,都在那里。她若是去了,一定能学到真学问。做诗学研究,要耐得住寂寞,不怕困苦,切勿半途而废。

    苏青瑶逐字逐句地读着信,泪如泉涌。

    于是南下,先到桂林,又到南宁,历经艰险,抵达凭祥县。出镇南关时,她两脚的水泡溃烂,难以行走,便低价买来一匹病弱的老牛,骑着它,慢悠悠地从两山之间走过。青山黄土,碧云白日,胯下的老牛甩着尾巴,驱赶着蚊虫。那一瞬,苏青瑶忽而想起千年前老子骑着青牛出函谷关,出关后不知所踪,一时百感交集。

    离开镇南关,她先到越南同登,再坐火车到越南河内。越南是法国殖民地,而苏青瑶的第一外语就是法语,故而畅行无阻。抵达河内后,要乘滇越铁路进入昆明。她买票上车,竟发现车厢内挤满了迁徙的学生,都是要去联大读书的。他们席地而坐,或是坐在行李上,唱歌、谈天、打扑克。苏青瑶也学他们的样子,放下包袱,坐到角落。

    火车吭哧吭哧地开。

    它爬过群山,越过江流,伴着声声猿猴虎啸,发出悠长的汽笛。突然间,不知是谁触怒了天公,“轰隆隆——”,乌云密布,降下热腾腾的雨,落到泥土地,激起一阵白烟。再一眨眼,激烈的雨幕包围了车厢,乱七八糟地落。青年们在雨中,尽情地歌唱,他们唱四季歌,唱长城谣,唱流亡三部曲,唱义勇军进行曲。他们越唱越多,越来越大声。

    苏青瑶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跟他们一起哼唱起来。

    “同学们,大家起来,

    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听吧!满耳是大众的嗟伤。

    看吧!一年年国土的沦丧。

    我们是要选择战,还是降?

    我们要做主人去拼死在疆场,我们不愿做奴隶而青云直上……”

    一首歌接着一首,火车拖着云雾,驶入云南。

    昆明的天空,要比别处的更为敞亮,来到这里,苏青瑶的心境也变得开阔许多。

    人还活着,就总能想到办法活下去。抵达昆明后,借一位同车的联大学子的光,苏青瑶得以蹭住进联大的南院,用洗衣拖地抵扣床位费。不久后,她在当地初中找到一份教员的工作,每日需骑一个多钟头的自行车,给孩子们上学。余下的时间拿来备考,一天只睡四五个钟头……好在,刻苦是有回报的。

    第二年,她考入清华研究院,师从清华教授刘文典。

    苏青瑶依旧在写信,兜里但凡有一点钱,就会去邮局,往记忆中的老地址寄信。从南京流落到昆明,她记不清究竟寄出了多少封信,给谭碧、给她的父亲,给巨籁达路的公寓旧址。这样一封又一封,一月又一月,眼睁睁看物价疯涨,如脱缰野马,邮票钱从几角涨价到了十几元法币。

    这天,是一个阴沉的雨日。邮差送来一封信。信封盖着上海的邮戳,没有署名。苏青瑶拿到信,直发抖,她回到宿舍,迫不及待地展开信,讶异地发现这是小阿七的回信,但不是小阿七所写,而是由她的丈夫代笔。

    她告诉苏青瑶,上海沦陷后,有日本兵上门找过徐先生,他们得知他已经离开上海,大发雷霆,砸了家里不少东西。她当时联系不上徐先生,就自作主张将别墅变卖,买了一间不起眼的平屋,带吴妈住下。多余的钱换成金条,偷偷埋了,具体的地址和徐先生说过,他现在人在重庆。今年三月,她和一位造船厂的机械工结婚,还赶时髦办了集体婚礼,由吴妈来当她的母亲。她十几岁就被父母卖给徐志怀、苏青瑶这对先生太太,所以她看苏青瑶,就像看待最好的姐姐。得知太太平安无事,真是没法形容的高兴!希望打仗能快快结束,他们能回上海团聚!

    苏青瑶已经许多年不被叫太太,猛然听见,恍惚许久。

    回过神,她铺开信纸,拧开钢笔,打算给小阿七回信。可惜,空袭警报很不凑巧地响了,苏青瑶拿着信纸,跟着同学们跑警报。大伙儿有说有笑地在山地狂奔,进到防空洞,听着震耳欲聋的投弹声,从容地谈论未来流亡东南亚的打算。空袭持续将近两个钟头,熬到结束,一位哲学心理学系的同学跑来,说山坡上有一位学弟牺牲了。苏青瑶就扛着铁铲,过去帮忙埋尸。

    折腾到天黑,又到了上课的时间,夜里是朱自清先生的课,不好逃,他会随堂测验,闻一多先生的好逃。苏青瑶只好等到第二天一早,跑去市场买了些菌子油、饵块之类的特产,随快信,给小阿七送去。

    在信中,她让小阿七别再叫她太太。

    徐志怀还是她的先生,但苏青瑶早就不是她的太太,往后直接叫她的名字就好。

    ——苏青瑶。

    第一百六十八章  只得一生 (上)

    汉宫毛肚火锅店外,一名国立中央大学的男生喝醉了酒,右手搂着彼此的肩,左手拿着最新一期的“中央日报”,正引吭高歌:“巨浪巨浪不断地增涨,同学们、同学们快拿出力量,担负起天下的兴亡。”报纸随歌声在空中轻舞,隐约可见头版刊登了飞机坠落的照片,旁边是在武汉空战中阵亡将士的姓名,有:陈怀民、张效贤、高以民、魏宁……

    “这些年轻人啊,”沈从之坐在街边的小桌,听着身后的歌声,感慨,“将来大概是要上战场的吧。”

    重庆吃火锅的小馆,多是低桌子、高凳子。张文景弯腰,手肘搭在油腻的桌面,同沈从之说:“武汉开战,沿长江南北两岸,从河南到南昌,共部署五十多个军,近一百万人。照这样打下去,人人都要上战场。”

    说话间,跑堂的过来,送来两壶刚从地窖舀出来的淡口黄酒,又为三人摆上酒杯。

    徐志怀斟满一杯,啜饮着,听二位挚友闲谈。

    “我们一步步躲,一步步退,”沈从之直起腰,端起一盘老肉片,提前下进铜锅。“退到了现在大家都躲到了重庆,是真不能再退了。”

    “再退也不过是一死。人总是要死的。”徐志怀道。“重庆待不下去,就再往内迁,倘若被打倒亡国,就流亡马来,犹太人流亡数千年,也没有灭种。我今年已经三十四岁,文景、从之,你俩三十五。未来能活到七十岁吗?我看不一定。照这样的算法,我们的人生已经过去一半。既然如此,与其恐惧,不如好好把握余下的一半人生,往后不管发生什么,我觉得我都可以接受。”

    “好家伙,徐霜月你被揍了一顿,心态倒是好了不少。”张文景调侃。“从之,有没有后悔自己打迟了?”

    沈从之轻微地摆头,笑而不语。

    “悲观到了极点,也就乐观了,”徐志怀五指松松地握着酒杯,拿在手心旋转。

    适时火锅沸腾,众人纷纷下筷子捞肉片。

    吃了几口,沈从之撸起袖子,帮忙下蔬菜和羊肉,然后握着筷子尾端,七上八下地涮毛肚,往其他人的盘子里夹。

    张文景捞起一块羊肉,转了话题:“对了,霜月,宋主任的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要不要答应?”

    徐志怀沉吟片刻,答:“搏一搏吧。”

    “宋家人可不是好惹的,跟他们合作,小心被吃干抹净,赔的连裤裆都不剩。”张文景说。“到那时,我也救不了你。”

    “我知道,”徐志怀说。“但中国不能没有民族企业,我也绝不会让自己沦落到那么凄惨的地步。”话虽这么说,但他心底其实也拿不太准。

    “好!”沈从之握拳,蜻蜓点水般,关节飞快地敲一下桌面。“忠果正直,志怀霜雪;见善若惊,疾恶若仇。这才是徐志怀,这才是徐霜月!”他又击掌而笑,“况且,再坏能坏到哪里去,大不了和我一样。”

    张文景虎口托着太阳穴,笑道:“和你一样什么,死老婆、当鳏夫?”

    徐志怀被张文景突如其来的俏皮话逗乐了,嗤嗤发笑,只是这笑意深处又埋藏着一种别样的哀愁。

    “谁要当鳏夫谁当,”他一口饮尽杯中的冰酒,略显戏谑的口吻,轻声说。“我可不要当。”

    说罢,几人皆是大笑。

    白烟涌起,模糊了彼此的面容。

    而那青年人嘹亮的歌声,也在烟雾的遮蔽下,逐渐淡去。

    “我突然想起来,上中学那会儿,好像也有一首同学歌,”话音续上了远去的歌声,张文景抽一抽鼻子,双颊被辣椒和冷酒折磨成了猪肝色。“怎么唱来着?光阴、光阴似流水,不一会,课毕放学归……”极其糟糕的歌声,堪比苍蝇哼哼。

    徐志怀却似是被勾起了回忆。他食指敲击桌面,找到节奏,继而嗓音低沉地续上了歌声。“我们仔细想一会,今天功课明白未,老师讲的话,可曾有违背……”

    “你俩怎么都会唱,”沈从之嚼着毛肚,疑惑地瞥向徐志怀,又瞧一眼张文景。“我在学堂从没学过。”

    张文景嘲笑道:“因为你是乡下人。”

    “你苏北佬。”沈从之难得反唇相讥。

    张文景撇撇嘴,无话可说。

    一旁的徐志怀眼底含着笑意,看着两位旧日的同窗,唇间仍哼唱着十几岁时,学会的歌谣。

    “父母望儿归,我们一路莫徘徊,将来治国平天下,全靠吾辈!大家努力呀,同学们,明天再会……”

    于是乎,青年人的歌声被另一种久远的旋律覆盖,那声音早了十年,苍老了许多,疲倦了许多,但它从戊戌变法到五四运动,又从五四运动到全面抗战,万般艰难地流淌下来,如同奔腾不息的黄河长江。这是“同学们、同学们,快拿出力量,担负起天下的兴亡”,是“我们一路莫徘徊,将来治国平天下,全靠吾辈”。

    愈是哼唱,他愈是觉得有块沉重的巨石压在心头。

    沈从之不胜酒力,等到吃完饭,已经醉得走不了直线。张文景两手擎着他的腋下,预备先送他回家,再回专供政府要员居住的公寓。徐志怀还想散散步,就先不与他们一起乘车回家。

    适逢阳春三月,子鹃夜啼,望帝泣血。

    既有弥漫着略带涩味的杜鹃花香,也有因雨水而腐烂在地的青翠枝叶。

    万物的生与死,都在同一时刻涌现。

    三人在十字路口挥别。

    夜幕深沉,徐志怀走在湿淋淋的石子路,面对着夜色,心里忽而涌现出淡淡的茫然,想着:要往哪里去?这茫然使得积压在心口的愁闷愈发浓烈。

    正当这时,沈从之突然喊住他。

    徐志怀回眸。

    他见昏黄的路灯下,沈从之面色枣红,戏台上的关公也不过如此。

    下一秒,他深吸一口气,铆足力气,朗声同他喊道——

    “霜月兄,前路坎坷,一定小心!”

    顷刻间,山城浓雾一般的细雨,成片地移过来,晴和雨的变幻不过眨眼功夫。

    徐志怀不答话,只高举起手臂,冲他用力地挥舞两下,然后背过身,挺直腰杆,孤身走入那漂泊不定的夜色中。

    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乱走,连醉酒的滋味也是微微。

    他走上山坡,远眺,目光尽头悬着一抹浅淡的红痕,浮在半空,分不清远近,猜测是某户人家挂在走廊的风灯。

    徐志怀本就是徜徉,瞧见了红光,便顺势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慢悠悠地走到红光所在的大门前,徐志怀看匾额,方知此处是一处不大的寺庙。庙内并无念经声,可能僧人挂上灯就回禅房睡觉了。的确,夜已深,他两手插兜,站在暗金的匾额下,周遭除却风、雨和一两声的子规啼鸣,别无其它。

    兀自看了一会儿,徐志怀一步跨下三个石阶,转身,沿着外墙继续走。

    这庙宇大抵是已经老透了,朱墙乌瓦、垣墙坍圮、荒草萋萋,一如古老的华夏文明,快要气绝。

    他感慨,在夜雨声中漫步,心中那说不清的哀愁越发浓厚。不知怎的,他忽而想到贾宝玉神游太虚境,又想起唐明皇梦回长生殿。想到唐明皇不是好事,因为那样,他就会连带着想起长恨歌,想起长恨歌,就会想起合肥那棵百年的楷树……

    他曾在树下说:“婚丧嫁娶,百年不变……好比这棵树,没准再过一百年,它还在,继续注视我们的后代。”

    她却说:“那要是遇上了一个特别大的、自华夏诞生以来从未有过的灾难呢?比如一道天雷劈下,将它点燃。”

    现在这场灾难来了,毁灭了大半个中国。雷峰塔轰然倒塌,楷树付之一炬。所有百年不变的事物因此发生改变。

    他却再没机会告诉她,你那时候说的是对的。

    雨依旧在下,绵绵的,打湿了他的面容,腐蚀了他的骨头。

    徐志怀骨架松垮往回走,上坡、下坡……过了一些时候,头顶如大江潮水般的云流,断了、淡了,雨渐渐停息,可惜停的太晚,他已湿透。

    回到吊楼,徐志怀换上睡袍,坐在书桌前抽烟,沉思。

    桌面摆着一叠用细麻绳捆扎着的信,是谭碧扔给他的那些,跟随他从上海一路辗转到重庆。这些信,他在上海、重庆各看了一部分,但也有很多没看,还是因为怕。怕在信中看到太多她的想法,怕这些想法会刺伤了他,更怕看到那些“本可以——却——”。

    不得不承认,他是个怯懦的男人。

    火星快烧到半截,他夹着香烟,逐一展开信纸,一封接一封地读。

    第一百六十九章  只得一生 (下)

    信封从指腹划过,时间由远及近。

    他看她在南京备考,睡在阁楼上,盖着旧棉被,用衣服给自己套了一层又一层;看她不敢买煤炭,甚至不敢吃饭;看她考中金女大,办诗社,给杂志做翻译,拿到奖学金;看她勤工俭学,骑自行车去做家教;看她拿到工资,欢天喜地地去买拿破仑蛋糕……

    她散散慢慢地谈,他抽着香烟听。

    信与人、说话者与听话者之间,慢了四年,又是一个四年。

    春阴的午夜,雨初歇,风未止,屋外的梨花被细雨打湿,纷纷而落。

    忽而,一声轻柔细微的声息,在神思深处响起。

    “你……爱我吗?”

    徐志怀循声望向窗外,似有若无的一抹月色,在阴云中显露。湿透了的梨花雨,被孤魂一般的月光照亮,恍惚间,拼凑成一个少女纤瘦的身影,摇摇摆摆地闪到了他房里。组成她身体的花瓣,太白、太干净,片片倒映出了信中的文字——所有的信,所有的话。

    分不清是梦是真。

    徐志怀扶着靠椅起身,一如从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想要走到她面前,抓住她,但不知为何,他迈不出步子,只得困在桌边,看她神色悲戚,独自在屋内徘徊、低语。

    “阿碧,我从前总是问他这个问题……你爱我吗,徐志怀?你爱我吗,你爱过我吗?”

    耳边确凿听到她哀伤的低语,眼前却是被小楷淹没的、梨花所拼凑出的身影,柔和到近乎透明,在春夜里飘忽不定。

    徐志怀痴痴望着,似被魇住,口舌难开。

    “但他从没有回答过我……我永远在猜,猜他的想法,他的心思……”

    苏青瑶,你怎么会这样想?他在心里答。你难道感觉不出来吗?我要是不爱你,就不会——

    “可就算真有那么一天,奇迹发生了,他说他爱我,我又能相信吗?”

    为什么不能!苏青瑶,你就这么不相信我吗?

    “我是说真正的爱,作为苏青瑶,他对我……我……”

    别开玩笑了,我的爱哪一点不是对你!难道我爱过其它什么人?

    “这太难了,阿碧……妄图去谈理解……我有时连他是不是在乎我,都不敢确认……”

    你喜欢看书,口味偏甜,厌恶腥味,爱一切美丽的事物,所以早春要养水仙,入伏后要养碗莲。你点心最爱吃拿破仑蛋糕,因为在启明女学上小班时,你总看同学吃,自己却从没吃过,此后便有了一种补偿心理。你最喜欢的电影明星是阮玲玉,从情欲宝鉴开始,就喜欢她了。后来恋爱与义务上映,你拉着小阿七偷偷溜出去看,还以为我不知道,我知道的,青瑶,我知道,我只是……喜欢你有小心思时候的表情……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娇气、爱哭、多愁善感……我全都知道,不是吗?

    “毕竟,他从来不听我的意见,也从不把他的事情告诉我。”

    那是因为——因为——

    徐志怀浑身剧烈地抖了一下,哑了。

    因为他不相信她能解决那些事。

    所以她有心事他不听,他遇到了麻烦,也从不讲。

    “但说回来,很多时候,我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可能是习惯了吧,小时候有父亲,长大后有志怀,我不用费力气去思考那些,只要能让他们高兴就好了……”

    你不用讨我欢心。

    这话他答得声息微弱。

    因为徐志怀清楚他是怎样一个固执且强势的人,但两人在一起,总会有冲突,总需要有人退让,而那个人从不是他。

    “志怀他对我一直很好……可他的这种好,时常让我惊恐。我怨恨他不爱我,爱、我;我也怨恨他对我那么好,有时,我宁可他对我坏一点,好让我有理由朝他发泄一通;但我最恨的,是我自己,我恨我为什么那么不中用。”

    我是……因为爱你,才对你好的。他在心中艰难地诉说,字句如古佛身上的金屑,片片剥落。

    可怜的是他也刚搞明白这件事。

    “阿碧,人为什么会有这么复杂的情感?你爱一个人,同时又会非常恨他,渴望伤害他,以此证明,你不是某个无足轻重的人物……太糟糕了,用那样的方式结束婚姻,左右伤害了两个人……我很后悔。”

    徐志怀听着,心脏似是被掏空。

    他再度产生了将要被她毁灭的痛感——另一种方式的毁灭。

    “算了,都算了吧,现在再谈这些也没有什么意义……从我背叛他的那一刻起,我与他此生便再无可能。”

    不是的!

    “他永远不会明白我的情感。”

    不是的。

    “在他看来,我不过是潘金莲之流,世人眼中或许亦是。”

    不是的……

    他连连否认,霎时冷汗如泉涌,呼吸也一下急过一下。止不住的促喘令痛苦压缩到极点,彻底压垮了他。他侧过涣散的身躯,右臂伏在座椅上,颤抖着,挤出一丝声音——干哑而粗糙的声音。

    “那你呢?苏青瑶,你爱我吗……你爱过我吗?”

    话音方落,霜色的身影微微一动,转过来,面向徐志怀。而倒映在她身上的秀丽小楷,随之变幻了模样,信中的一个个“他”字,变成了“你”。

    “我怎么可能没有爱过你!”虚影说着,走近。

    她的面目逐渐变得清晰,泪水是雨水,从梨花瓣里滑出来。

    “从十六到二十一,从二十一到二十六,志怀,人这一辈子,能有几个五年?”那虚影发起抖,带雨梨花飘落在他的面颊,分不出是谁的泪。“可是,可是……除了爱,我的人生总要有些别的东西吧!”

    话音极远又极近,徐志怀伸手想去抓住她,可白光一闪,消失在眼前。

    他着了慌,举目四望,在玻璃窗外,看到莽莽苍苍的春夜浮出一轮圆月,月下有一截白绢似的身影,彷如是她。

    徐志怀见了,狮子似的奔出吊楼,却误入一片荒园。

    雨后的月亮极冷,精铁一般的寒光,照出了这荒芜的废墟。

    而她的身影似近似远,在他面前。

    徐志怀追着她,沿杂草丛生的小径向前,跑过绿暗长亭,目之所及,是金粉剥落的凤阁龙楼,朱漆斑驳的木门墙柱,是已成断肢残骸的百年楷木,是积满浮萍的池塘旁,一叠叠乱堆的太湖石。竹冷翠微,杨柳堆烟,试问唐明皇追杨贵妃,柳梦梅追杜丽娘,是否都经过这片废园?

    “青瑶……青瑶……”他呼唤那幽影,“你会回来见我的,对吗?青瑶……总有那么一天!”

    她垂泪:“不会再有奇迹发生了,我已经不相信奇迹了。”

    “不,青瑶,不要抛下我。”他说,眼里有了泪花。

    “太迟了。”

    ……这段感情里,所有的一切。

    说罢,那幽影转身离去,将要消散在月下。

    徐志怀浑身战栗,快步追去,想抓住她,可胳膊一动,竟惊醒。

    微弱的晨光挤满了信纸,涂满了桌前的他的面庞,完全是惨白的一张脸。

    直至此时,他才意识到,这六年来,他从没有一刻真正地走出过与苏青瑶的关系。

    从她出轨的那一刻起,两人就站到了平衡木上,开始周旋。谁也不能离开谁,谁也无法靠近谁,又在潜意识里觉得对方会永远待在那一头,站在彼此的对立面,去恨、去爱、去计较,去诅咒。这是两个人的博弈,两个人的战争,两个人的爱和恨,永远无法停止,永远不能抽身……可现在……一切都毁了。

    毁了就是毁了——虚空,一个可怖的黑洞,长满霉菌的灰青色的心。

    徐志怀恍如雷峰塔刹时倒塌,只剩一片灰白的砖块,哀鸣滚动在他的喉间,嘶哑地翻滚。又听亮黑红眼的噪鹃跳上枝头,叫:“呜哇哦——呜哇哦,呜哇哦——”。它压弯树枝,昨夜的雨珠纷纷落地,长短不一的叫声,听起来真像是在喊“苦啊——苦啊!”在泣血杜鹃的催逼下,他发出微弱的悲声,涕泗纵横。

    第一百七十章  离歌

    徐志怀记不清自己那段时间是怎么过来的……但总归是一天天、一月月,慢慢地熬到了头。因为不管怎样,仗是要打的,日子也是要过的,天亮与天黑就像涨潮与退潮,不断侵蚀着人的躯体,反复冲刷,将一切淘洗干净。

    而等他终于在浪潮声中回过神,已是寒冷的冬季。

    这天,是农历十一月中旬,几轮轰炸结束,重庆迎来了连绵的阴雨。张文景的秘书接连被炸死了两个,他自觉运势不顺,待到冬雨初停,便急切地说要去华岩寺烧香。

    徐志怀与他同行。

    两人结伴上山,点了三根佛香,在佛堂前拜过菩萨。张文景打算给各路菩萨佛陀送点好处,帮忙给自己转转运,至少保住下一个秘书的性命。徐志怀对这些不感兴趣,就说想四处看看。他与张文景约好时间,到点了在大殿外的廊下会面。

    此时日过中天,渐渐往西跌落,然而他独自走了一会儿,忽而刮起寒风,被吹乱了的浓云完全遮蔽了日光,眨眼功夫,雨又下来了。大雾一般的细雨,将他笼罩,分不清前路,也瞧不见归途……

    徐志怀只得随着心意乱走,不知不觉,走到寺院一处似是荒废的偏殿。枯草深处,隐有琵琶声传来,凄凄切切复铮铮。

    徐志怀寻着琵琶声,走近一个房门半开的庙宇,昏暗的屋内点着油灯,油灯旁坐着一个瞎眼的老者,就是他在弹琵琶。油灯是为身旁膝盖高的男童点的,他伏在油腻腻的桌面,玩一只发黄的草编蚂蚱。

    徐志怀快走到门前,那盲老者兴许是辨听出脚步声,停下琴音。

    男孩也瞧见了男人,直起腰,大声问:“先生来算命吗?”

    徐志怀驻足,停在屋外,一时哑然失笑。

    原来是专替香客算命的相士。

    徐志怀不信命。在他看来,如若凡尘的一切,都由老天爷决定,未免太过悲惨。自然而然的,他也不信鬼神,不信地府,笃信死了就是死了,烂肉一团,迟早被鸟兽虫鱼吃干净。

    所以周率典在世时,常说他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兴许是见他不回话,那瞎眼老者头一歪,又弹起琵琶。那声音在闪烁着银光的迷蒙云雾穿行,一下一下,极猛烈,银刀那般剖人心肝。徐志怀听着,似是被捅了一刀,背微微弓着,向前两步,站到了木屋的檐下。

    “我问别人的,”他鬼使神差地开了口,“行不行?”

    琴声再一次断了,干哑的嗓音冒出来:“是男娃女娃。”

    “女的。”

    “多大了。”

    “壬子年出生,”他说,“今年 26 岁。”

    老者又问:“有生辰八字没?”

    “有,我可以背给你听。”徐志怀答。

    这东西还是在正式结婚之前,通过苏家媒人送来的庚帖知道的。

    一市尺多长的红帖,装裱精美,封面用工楷写“百年好合”之类的吉祥话,翻开第一面,就写着新娘岁数和生辰八字,再翻一页,签着她父亲的名字。

    徐志怀记得当时看到了,还在想,一个小姑娘,长得那样漂亮,却是个跛脚,又是在隆冬的子夜出生,总感觉很可怜。

    这本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但他记到了现在。

    瞎子将琵琶横放在膝盖上,转动琴轴,给琴弦调音。徐志怀俯身,将八字报给他听。瞎子点头,摸出三枚铜钱,掷六次,又掐几下手指。他重新竖起琵琶,一面弹奏一面咏唱起八字主人的身世,说她福薄,说她体弱,说她心气儿高,说她思虑重……这算命的瞎子扶着琵琶,在板凳上左右摇晃,真像是通了灵,能看破什么天机。

    鼻音嗡嗡作响,萦绕在徐志怀耳边。

    一曲唱完,他问徐志怀,想问什么。

    徐志怀后背发凉,右手紧了又松。

    良久,他嘴唇动了一动,问:“我想知道……她……还活着吗?”

    瞎子听闻,指尖在琴弦上拨出几声呕哑嘲哳的曲调,又使劲压住。

    “很难啊,先生,现在这个世道,这样一个世道……”那瞎子喃喃着,话锋一转,又含糊道。“但这位小姐是苦尽甘来的命……我想,她应当还活着……吃了很多苦,但活下来了。”

    只因这一句,徐志怀心弦骤然拉紧,又缓缓地松弛。

    他并不信眼前的瞎子能看破什么天机,但他愿意相信她没死。

    “多谢,”徐志怀说着,掏出几张钞票递给瞎子,又额外给了旁边的男孩几块零钱,叫他明早去集市买零嘴吃。

    再看一眼腕表,张文景差不多该出来了,他转身欲走。

    临行,身后的算命瞎子冷不然叫住他。

    这时,徐志怀已步入雨中。

    他侧身回望,见雨丝织成的密网后,那盲老者端坐油灯旁,怀抱琵琶,眼眸低垂,宛若一尊泥金的佛像。

    对方问:“先生,那位小姐是您的什么人?”

    徐志怀语塞。

    是啊,她是我的什么人?

    一个离婚六年的前妻。

    一个背叛了我的贱人。

    一个我唯一爱的女人。

    一个……没有任何语言可以形容的……苏青瑶。

    漫长的沉默后,徐志怀微笑着开口:“她是我的妻子。”

    说罢,转身离开。

    走出昏暗的庙宇,站在廊下,他见漫天细雨被凝成了更小的雪花,漫无目的地随风飘舞,恍如尘埃。

    不多时,张文景也出来,手腕多了一串开过光的佛珠。

    “你做什么去了?”

    “算命。”徐志怀说着,走到廊道的瓦檐下,半边身子曝露在外,又转头问他。“忙完了没?走不走。”

    “走,”张文景点了下头,又问。“你算的什么?平安,事业,财运,姻缘?——姻缘。”

    “算是吧。”徐志怀说着,朝下山的路走去。

    张文景哈哈笑两声,快步跟了上去。

    雪细,两人并肩而行,如同穿行在尘埃飞扬的古都,那里经历了一场只在炼狱中才能见到的大火,于是万物燃尽,留下曾经记载着文明的纸屑,纷纷扬扬,积满肩头。

    张文景耐不住寂寞,一面走一面说:“财政部公债司的陶司长,有个女儿,今年才二十四岁,人长得漂亮,金女大毕业的。缺点嘛……就是有点娇气,但再娇蛮,也不可能比你之前那个更恶毒,所以说——这位绝对是你理想中的女人。怎么样!要不去见见?我打包票,这次你一定会满意。”

    “不用了。”徐志怀断然拒绝。

    张文景挑眉,以夸张的口吻去问:“你该不会还在想你那个前妻吧!徐霜月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优柔寡断。”

    徐志怀没回答,继续向前走。

    轻薄的雪灰在眼睑融化,流下来,湿了他的面庞。

    “你这样有什么意义。”张文景长吁一声,放低了声音。“她早就已经死了。”

    话音刚落,徐志怀转头静静地看着张文景,并不说什么。

    张文景接着说:“就算她还活着,又怎样?她背叛了你,你喊巡捕房把她扔到看守所,你们两个是撕破脸了的。破镜难圆、覆水难收,你难道还想着和她在一起?”

    “没准呢?”徐志怀笑了笑,哀伤的。“没准能等到一个奇迹。”

    “别说笑了,”张文景停下脚步,俯视着他,“等?你打算等多久?一辈子吗?”

    面前就是下山的石阶,徐志怀快他几步,此时已走下几级。

    他站在下面,仰视着张文景,声音很轻。“可以是一辈子。”

    “还是算了吧,”张文景耸肩,夸张的西服垫肩像一个被举起的杠铃。“你的人生还长着呢。”

    徐志怀摇摇头,笑了。

    “文景,人这一生其实也是很短暂的。”他说着,脚步轻快地走下石阶,背影转眼湮灭于这场没道理的细雪。

    第一百七十一章  古月今人 (上)

    过冬,又是一年的春和。这一年,苏青瑶提前修满学分,开始做毕业论文。同时,她受闻先生推荐,去到云南省立第一中学当教员,教国文。学校距离联大宿舍太远,苏青瑶就住到了那边的教员宿舍。

    课程大多安排在上午的第一、二堂,苏青瑶上完课,会在办公室做教案和准备毕业论文。

    一间办公室里有四五名教师,大多已婚。其中一位教英文的教员,姓郭,是单身,知道苏青瑶也是独自一人后,总要坐到她对面吃午饭。苏青瑶不想闹僵同事间的关系,只得有一句没一句地敷衍。他问她的父母,苏青瑶含糊地说在上海。他又问苏青瑶是一个人来昆明求学。苏青瑶干涩地“嗯”了一声。

    郭教员叹息,带了点怜惜的口吻说:“你这样一个独身的女人。”

    苏青瑶抿唇,礼貌地微笑道:“你也是一个独身的男人。”

    “这不一样。”

    “我在努力让它变得一样。”

    郭教员听闻,哈哈笑,或许是觉得她很幽默。

    这样教了几个月,苏青瑶逐渐跟学生们混熟,常给他们带鸡蛋果、软糖之类的零嘴作为奖励,授课之余,会为他们读一些通俗小说解闷。学生之中,有一位女学生,叫王欢,同学都管她叫阿欢。她是极用功的学生,笔记一丝不苟,班里的同学也很服气她。

    苏青瑶每次讲故事,她都会腰杆笔直地听,有时,没能讲完,她便会在放课后蹑手蹑脚地凑到苏青瑶跟前,问能不能把书借给她,让她能继续看后面的故事。苏青瑶自然答应,便让她每日放学后,到教员办公室继续读。

    自此,每到黄昏,学子们拎着书袋,跑跳着冲出学校。阿欢就会怯怯地敲响房门,走进办公室。苏青瑶会泡一壶淡到尝不出味道的凉茶,看一旁的阿欢读书。

    她有时忍不住想,就这样在昆明呆一辈子,教书到老,也不错。可有时,她看看阿欢认真的模样,又会怀疑自己真的能为人师表吗?我的能力、我的性格、我不堪的过往……但随着阿欢的读书笔记越写越多,苏青瑶的心渐渐静下来。她想,不管怎么样,只要她认真仔细地教,踏踏实实地教,就可以了。

    然而,有一日,阿欢合上书本,如往常一般,同苏青瑶道别。苏青瑶送她出校门,她却告诉她,她以后不来了。苏青瑶很诧异,问她为什么。阿欢说:“我要成亲了。”

    “怎么会?”苏青瑶心口疼胀。“你还小……”

    阿欢摇摇头,长辫子在身后来回甩。“苏老师,我已经十六岁了。”

    苏青瑶眼前一花,恍惚间,她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浮现在阿欢身后,也是十六岁,也扎着长辫子,只不过她更矮小、更瘦弱。苏青瑶眉头抖动着蹙起,仔细看向虚影,她看清了,那分明是自己的脸。苏青瑶打了个冷颤,一时间,许多年前的声音再度逼到了耳畔,在责怪她:“你已经十六岁了,家里供你读完了中学,还不知足吗?徐先生人品好,也会对你很好,你现在太小,你不懂,你长大以后就明白了,人不能什么都要……”

    “铛——铛——铛——”

    学校打起晚钟,叫回苏青瑶的神思。

    她定睛一看,阿欢拎着书袋,已经在黄昏下走远。

    苏青瑶失魂落魄地回到寝室,彻夜未眠。

    翌日上班,她将这件事告诉校长。校长怀揣教书育人的理想,从戊戌变法一路走来。他得知后,将教员们叫到办公室,一起开会讨论。教员们各执一词。这个学生成绩好,读书刻苦,他们都清楚,也很惋惜。但女学生结婚与否,是她们家里的私事,教员贸然出面劝阻,会激起家长的反感,也会影响学校的声誉。

    各方乱音之中,苏青瑶起身,说:“这样吧,这周末,我去做个家访。”

    散会,校长将她单独留下谈话。他其实很犹豫,如果是父母打着、骂着,不许她读书,大家十有八九会想办法帮忙劝说,但成婚——成婚——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毕竟按乡下人的习惯,那孩子也确实到了成婚的年纪,学校出面插手,总感觉没理。

    苏青瑶听着,不断地点头。

    他的每句话,她都认可,很切实,很符合实际。

    但是——

    “校长,她难道是一条狗吗?”她轻轻地说。

    老校长蹙眉,困惑地看向她。

    “她还在读书,没关系;刚满十六岁,没关系;被父母包办婚姻,没关系;不了解未来的丈夫,也没关系;尽管她还是个孩子,以她的年龄、见识,不可能明白什么是家庭、什么是爱情、什么是责任,但这些都没关系。只要未来的丈夫给她饭吃,给她钱花,宠她、爱她,大家就可以当作无事发生,笑盈盈地在婚宴上说恭喜、恭喜!……难道她不是未来的新青年吗?难道她没有思想和自尊吗?难道——她是一条狗吗?”

    “他们也许能过得很好,”老校长缓缓地说。“我们作为外人,贸然阻止,反而破坏了一桩姻缘。”

    “正是因为他们可能相爱,才更不应该是这样的开头……”苏青瑶似是想到什么,眼里闪动着些许的泪光。她咬牙,深深吸了口气,遏制住那微妙而苦涩的心情,诚恳地低下头:“校长,您放心,我只打算去问问学生的想法,她若是不愿,我们作为教员,可以试着和学生家长沟通。但如果……这确实是她想要的,我也希望她能过得幸福。”

    有了这句话,老校长安心不少,点头同意了。

    周六日一早,苏青瑶去东城采购。自从美国宣战,飞虎队来到中国,昆明东城就多出了许多美国货。苏青瑶在地摊买了一大筒黄油、两个午餐肉罐头和一袋橘子,带着它们去阿欢家。

    开门的是阿欢的母亲,兴许是涂了胭脂,脸蛋红扑扑的。苏青瑶将礼物递给她,说自己是阿欢的国文教师,来看看她。女人很兴奋,连声道谢,而后道:“丫头在试嫁衣,”她说着,领苏青瑶进到卧室。

    昏暗的房间,已经系上红纱。阿欢坐在床边,鲜红的袍子,纤细的手指,红盖头蒙住了肉嘟嘟的脸,活像一个瓷偶,摆在床头。

    她像是怕她,蒙着盖头,始终不肯摘。她娘叫她喊先生,她也不叫。阿欢母亲嗔怒地推了下女儿的肩,又对苏青瑶说:“这孩子,要出嫁,会害羞了。”苏青瑶也笑笑,摆手说没关系,又说,想和阿欢单独聊聊。她母亲同意了。

    吱呀——卧房门合拢。

    苏青瑶扶着床沿,蹲在她跟前,唤:“阿欢。”

    阿欢咬着嘴唇,侧过身,嗫嚅地应:“苏老师……”

    “阿欢,你要成亲了。”

    “嗯,啊,是啊……”

    “你想嫁人吗?”她柔声问她。

    红盖头下的阿欢沉默许久,轻轻地答:“我不知道。”

    苏青瑶接着问:“要是不想嫁,我们就不嫁了,好不好?老师帮你去说。”

    又是一阵沉默过去,阿欢磕磕绊绊地说:“但那样的话,阿妈会很伤心,她在村子里会抬不起头……而且阿爸说,那户人家里有五十头牛,那个人也勤快老实,他喜欢我,他会对我很好很好,我嫁过去是享福的。”

    “所以你是想嫁人吗?”苏青瑶眼眸发涩,问她。

    听了这话,阿欢突然发起抖,带着哭腔说:“苏老师,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苏青瑶的五脏六腑霎时间酸透了,险些流泪。

    但她眼睛瞪大,强忍住眼眶里的泪花,右手紧紧握住少女膝上的双手说:“没关系,不知道也没关系,你还小,不可能什么事都知道……但答应老师,嫁了人,也不要忘记读书,没有老师,你要学会自己给自己当老师。你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你一定能做到的……然后,如果有一天你想离开,不知道要去哪里,就来找苏老师,不要怕,老师会帮你的。”话音似玻璃弹珠,噼里啪啦地落了一地。

    阿欢皱皱鼻子,泪水陆陆续续地从盖头里落下来,滴在她的手背。

    “嗯。”她点头。“我答应你。”

    苏青瑶从旗袍的衣襟里掏出棉手帕,默默地擦干她的泪。

    婉拒了阿欢母亲的留饭,苏青瑶离开。

    她推门,见天幕高悬着一轮亘古的明月,照出一百年前,也照出了一百年后。

    沉思着,她慢慢地走回学校,竟巧遇了外出散步的郭教员。他问苏青瑶家访怎么样?苏青瑶一五一十地说了。郭教员摇摇头,叹惋道,看!他们果然什么都做不了,苏青瑶是白去一趟,白费力气!苏青瑶点点头,说:“但去了总比没去好,至少尽了教员的责任。”郭教员讪笑:“是的是的,”而后他又以玩笑的口吻说:“乡下从来都是这样的,很正常,只怪苏先生是上海人,还没入乡随俗。”

    苏青瑶唇角一紧,陷入沉默。

    这般默默地走到十字路口,两人的住处各在一边,到了分路而行的时候。

    此时,苏青瑶才开口。

    “郭先生,”她声音那么近,又那么远,像云像梦,像是一个不存在的理想。“倘若一百年后……我们脚下的这泥土地……还有不足月的女儿被扔山间弃婴塔,还有新埋的女尸被结阴曹地府的婚,还有想结婚的接不了,想离婚的离不掉,有良家女被卖作高官妓,有女学生被骗作富人娼。那从前,为变一变这华夏而断头的志士的命,如今,天上地下凡拿枪杆子打日本人的命,从古至今无数可怜女子的命,全都——白死了……”

    说罢,她微微俯身,没有客气地道别,径直转身离开。

    昆明的旷野一望无际,她孤身一人在其中跋涉。

    不多时,风起来了,呼啸着,吹得她乌发乱舞,草、树、云,也全在颤抖。

    而她顶住狂风,迎着月亮走,泪水从眼角流进了喉咙。

    第一百七十二章  古月今人 (下)

    它太苦、太涩,堵住了咽喉。

    她像是哑了,发不出声音,舌尖颤动,是一下下急促而细微的喘息。

    苏青瑶白枕鹤似的在旷野穿行,眼前是被狂风搅碎了的铁一般的月光,月的碎屑中,又闪现出许多人影,小巧的身形,稚嫩的脸庞,在她眼前乱舞。

    苏青瑶一阵眩晕,不由地放缓脚步。她促喘着,垂首拭泪。杂乱的人影也随泪水,渐渐拼凑成了一个完整的人形——是她。尽管面目溶解在了月下,但她知道那是她,十六岁的她,因为太害怕去杭州,太害怕要脱光衣服睡在一个陌生男人身旁,而离家出走。她带着一个布包,里面装着两件换洗衣服,一本她最喜欢的杂志,以及从七岁起就陪着她睡觉的布偶绒绒。钱袋子塞在筒裙的口袋,是她帮邻居照顾小孩得来的。

    她带着这些东西,跑上电车,听着清脆的叮铃铃声,坐到汽车站。她茫然地站在售票窗口前,不知道能去哪里。她没有可以收留她的亲戚,没有一个愿意保护她的大人,她已经毕业了,回不去女学,而她的朋友,和她一样,也只是十五六岁的孩子……于是,她胡乱买了一张去松江县的汽车票。等发车,颓日沉红,她靠在车窗,看自己驶入霞光中,一如步入血海。

    车停,天幕漆黑,商铺大多已经闭门。她跳下车,所面对的是一个与南市完全不同的世界……凄清、荒芜,简直是一片废墟。彼时的苏青瑶走在荒草萋萋的土路,脑海发了疯似的同她复述起那些关于流氓、小偷和强盗的故事,有被肢解的舞女,有被拐卖的女童,她们被砍断了、剁碎了,抛入黄浦江的波涛,最终化为小报上的一个惊悚奇闻。

    她紧紧抱着布包,环顾四周,这漆黑的、恐怖的世界,唯一熟悉的,是冰冷的月光,永远高高地悬在夜幕中央。密林暧昧地摩擦起树叶,沙沙作响。忽的,满树乌鸦惊叫,“嘎——嘎——”,一声高过一声。十六岁的苏青瑶转身看去,隐约瞧见一个庞大的身影朝自己走来,它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那一瞬,她吓坏了,搂着布包,孤零零地蹲在荒野上,放声大哭……

    苏青瑶走近,垂眸,沉默地凝望着那哭泣的虚影——蝴蝶一样的肩膀震颤,简直要哭到把胃吐出来。

    泪水再度涌上她的眼眶,回忆袭来。

    她记得,那晚来的是一位拾荒的婆婆。她把她交给警厅。苏青瑶在那里睡了一夜,第二天,她父亲与继母赶来。苏荣明大发雷霆,说他费尽心思为她觅得良婿,她却不知感恩。苏青瑶深深地低着头,不敢说话。

    回家,几次睁眼与闭眼,日子很快要到启程去杭州的那天。苏青瑶的继母替她检查行李。她拿出了她上学穿的蓝布衫,她漂亮的蝴蝶结发夹,和她的玩偶绒绒。苏青瑶坐在床上,动了动嘴唇,没出声。因为继母是对的,把绒绒带去杭州,能放在哪里呢?难道放在她和她丈夫赤裸的身体之间吗?太荒唐了。

    苏青瑶默默地看着皮箱,就像看着自己广告单一样的人生,正面是父亲的女儿,翻页是徐霜月之妻,这两个字已经占满了页面,没有其他文字可供在上头书写。她突然好恨她的那个“丈夫”,恨他是如此的庞大和强势,竟蛮不讲理地挤走了她曾经所拥有的一切,而在他们可怜的三次会面里,他甚至都没说过他喜欢她……

    然而往者不可谏,此时的苏青瑶,只得对着大哭的幻影,喃喃地安慰:“没事的,没事的,不要害怕,都会过去……”

    似乎是听到苏青瑶的声音,少女抬起头,回望她。

    万古如一的明月消弥了岁月。

    少女站在十三年前,哽咽地问十三年后的女人。

    “真的吗?真的都会过去吗?”

    “会的。”苏青瑶轻声答。“都会过去。”

    她用袖子擦擦眼泪,站起。

    “那结婚……结婚是什么感觉。”

    “像做梦。”

    “噩梦还是美梦?”

    “都有。”

    少女咬住下唇。

    “他……徐先生他……是什么样的人?他会打我吗?会骂我吗?”

    “不会。”苏青瑶摇头,神色有难以掩饰的哀伤。“相反,他会对你很好,给你买很多漂亮的衣服和珠宝。但……那不是你真正想要的。”

    “什么是我真正想要的?”

    苏青瑶几乎毫不犹豫的回答:“你自己。”

    “自己?”

    “苏荣明女儿和徐志怀妻子之外的……你自己。”苏青瑶告诉她。“能让在你死前,挺起胸膛对自己说,我也是很厉害的……那个自己。”

    “看来你还是离开他了。”

    “是的,在你的五年之后。”

    “就你一个人吗?是怎么走的?我想不出来。”

    “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苏青瑶苦笑。“那是个糟糕的决定。”

    “多糟糕?”

    “不如直接抄起酒瓶狠狠砸碎他脑袋。”

    “那真的是很糟糕了。”

    苏青瑶点头:“是啊,是啊。”

    “后悔吗?”

    “有一点。”苏青瑶长吁。“因为这不仅伤害了他,还牵连了其它人……那个人也是一个相当好的男人。”

    “所以你爱他吗?还是……非常的恨?”

    苏青瑶听闻,喉咙发紧,张口无言。

    爱?恨?她分不清。

    因为她的丈夫和徐志怀这个人,偏偏是同一个。

    她想咬他,想吻他;想推开他,想依偎他;想给他点颜色看看,狠狠砸碎他的自尊和傲慢,又在离开后,长久地为从前发生的那些事感到痛苦,去想,她当时应该做出更好的选择,但她没有。

    远离与靠近,思念与忘却,所有背离的词汇同时涌现。

    她应该是恨他的,真的恨,可单纯去恨一个人也不是这样,爱一个人才是。

    但这一切都结束了,从她离开的那一刻,就结束了。

    或许是因为这个念头,旷野发出低沉的悲泣,飓风袭来,吹散一切。月光被风声割断,片片坠落,月下的幻觉也消散在乱影中……

    苏青瑶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到教员宿舍的。

    她脱去外袍,蜷缩在床上,昏昏沉沉地做了一个梦。梦里,是早春,她在徐志怀的臂弯中睡了一觉,醒来,窗外是乱蓬蓬的鸟叫。他们曾经有无数个清晨是这样,她醒了,但怕吵醒他,就不动。等到他醒,会翻身过来亲她的眼睛和面颊。

    但这次,她直接坐起,手心撑着床榻,俯视着他。

    徐志怀睡眠浅,她一动,他也就醒了。

    四目相对,她凝望着他,许久,眼泪无声滑落,一滴滴,落在他眼下的那一块皮肤。

    他眨眼,她的泪便沾湿了他的睫毛。

    “怎么了?”他问她。

    “没什么,”苏青瑶摇头,“你不明白的。”

    “说说看?”徐志怀举起右臂,食指将她垂落的长发别回耳后。“也许我明白。”

    苏青瑶也抬起手臂,掌心盖着他的手背,让面颊靠在上头。

    “不,你不明白……不明白我有多希望自己从没爱过你。”

    说出这句话的刹那,苏青瑶感到一种钻心的疼痛,她突然惊醒,目光正对上乳白的晨光,一下秒,眼前又忽得一暗。

    缘是昨夜忘记关窗,使遮光的布帘被风吹起。

    苏青瑶迷迷糊糊地坐起,曲起腿,脸埋进臂弯。这时,她忽然听见门外高声喊:“苏先生!苏先生!有你的信!”苏青瑶听了,使劲晃晃脑袋,披衣下床。她开门,是负责管理信箱的校工。苏青瑶俯身,连连道谢,接过他手中的信,低头一看,信封上竟写着谭碧二字。

    苏青瑶迫不及待地拆开。

    目光落在信纸,第一眼便瞧见她写“青瑶我妹”,短短四字,令她悲喜交加。

    谭碧在信中告诉苏青瑶,她替她救出徐志怀,并帮他离开上海后,租界的局势越发紧张。她怕被日本人暗杀,也怕被汉奸举报,就随屠青跟着杜先生逃去了香港,不曾想香港沦陷,迫不得已,她又回到上海,但从此隐姓埋名,居无定所。直到汪精卫在南京成立伪政府,上海的局势逐步安定,她才敢回到从前的居所,也因此收到了苏青瑶的信。

    在长信的末尾,谭碧问她,要不要回上海。

    第一百七十三章  故园

    自从收到谭碧的信,苏青瑶便开始考虑离开这里。但长沙开战,来时经过的越南也被日军占领,她独自上路,势必会遇到许多危险。万般无奈,苏青瑶只得强压下奔回上海的心,继续在昆明教书。

    在省立第一中学任教快半年,她完成毕业论文的初稿。刘教授的性格,不似本科的陈教授温和,北大、清华、南开三所学校,能入得了他法眼的学者,唯陈寅恪先生一人。苏青瑶心惊胆颤地递交论文,果不其然,被臭骂一通,于是开始二稿、三稿……不知不觉,一年过去,她带的这一届学生要升高二。

    放寒假的前几天,又来空袭。警报响起的瞬间,苏青瑶仿佛一只机警的牧羊犬,指挥学生们往防空洞跑。待日机过去,她钻出防空洞,又牵着学生的小臂,将他们一个个拉出来,同时嘴唇翕动,在无声地清点人数。

    一二三四……数着数着,苏青瑶胸口泛起一种奇异的酸甜,想起从前吴校长说,她少时为读书,以吞金自杀相威胁,如今看到自己的学生不必闹自杀,便能有书读,便是说不出的安慰。她看着从身边跑跳着出来的学生,默数着:十三、十四、十五……苏青瑶记得,她所教授的这个班,共有三十八名学生,女生有十七名。这十七人,和男同学坐在同一个教室,读一样的教材,未来也可以报考同一所大学,所面对的世界也与苏青瑶少女时的,大有不同。而等这些孩子长大,就会去教育新的孩子……她相信中国人有这样的韧性,只要双脚还踩在土地上,就有力气一直走下去。

    怀着这样的想法,苏青瑶数到第三十七,手臂下意识地往防空洞内伸去,却摸了个空。这才反应过来,她记错了,现在的班里只有三十七人,阿欢走了。

    心里骤然一空。

    最后一课,布置完假期作业,学生一窝蜂地奔出学校,像在笼子里待了太久而变得神经质的鹦鹉。放寒假了,苏青瑶也要回联大,继续和论文打架。临走前,她又想起阿欢,便去拜访她的母亲,拿到了她丈夫家的住址。

    翌日,苏青瑶去到阿欢的夫家。迈进门槛,便见阿欢站在檐下,一手抚着隆起的肚皮,一手的食指对着地板,指挥女佣拖地。

    十七岁的少女,却挺着一个篮球大的肚子,孕育生命的慈爱母性,与少女的稚气交错闪现在面庞,有种在卓别林的滑稽戏里才会出现的荒诞感。苏青瑶看看提来的沃柑,也不晓得她能不能吃。

    阿欢请她进屋。两人坐在床畔,大红的被褥,绣着戏水鸳鸯。苏青瑶把枕头和被褥堆叠起来,垫在阿欢的腰后。彼此聊琐事,阿欢在学校有几个要好的女同学,苏青瑶就把那几个女孩的近况告诉阿欢。然而学堂与家庭之间,隔着一堵无形的墙,阿欢摇摇头,说她们已经很久不来往,转而开心地叫苏青瑶摸她的肚子。她说已经起好了这孩子的名字,叫继宗。苏青瑶问她要是女儿呢?阿欢说还没开始想。苏青瑶说,起个好的,像你的名字一样,欢欢喜喜。

    阿欢笑笑,反过来问:“苏老师的孩子是留在上海了吗?”

    “没。”苏青瑶也微微笑。“我没有孩子。”

    “怎么会?老师不喜欢小孩吗?”

    苏青瑶顿住,笑意霎时间淡了。

    “不是的,我很喜欢孩子,也很喜欢你们,”沉默片刻后,她说。“但我一个人,要怎么生?”

    阿欢惊奇地瞪大眼睛,问:“男友呢?”

    “也没有。”

    她眨眨眼,不知在想什么。

    “其实以前有过爱的人……又爱又恨,以至于后来对他的恨超过了爱,所以后来就分开了。”苏青瑶轻声解释。“但没关系,老师现在一个人,过得也很好。”

    阿欢迟疑地点头。

    苏青瑶见状,转了话题:“这次来找你,是想问问你想不想要老师的书?就是你从前看的那些。老师要回联大了,将来可能离开昆明,书太重,带不走。”

    “要。”阿欢点头,声调高高的。

    过几日,苏青瑶如约给阿欢送书。那是昆明最常见的晴天,蓝天、金日,空气白得好似新造出来的宣纸,绿树藏在纸后,有个淡色的轮廓。两人在门口分别。苏青瑶走出一段路,回眸,见阿欢仍留在门口,便招手,示意她回屋。她转身,又走出一段路,再回眸,见阿欢仍守在原处,一动不动。天蓝得瓷实,压在她们头顶。苏青瑶迈着大小不一的脚行进,时不时回头,见阿欢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在视野尽头。

    夜幕降临前,是极为辉煌的落日,苏青瑶独自走在原野,远处扭曲的怪树,近处杂乱的绿草,都洒满了金屑。忽然的,头顶传来轰轰的响声,是日机吗?她仰头去看,并不害怕。

    也在那一刻,苏青瑶坚定了回上海的决心。

    她知道,不管路上发生什么,她都能应付得来了。

    完成答辩,已是来年。苏青瑶受闻先生帮助,留在联大当他的助教,助教满一年以上,就有机会升讲师。午夜,她坐在书桌前,听到了屋外清脆的鸟鸣,也听到了遥远的斯大林格勒响起的枪炮声……战火愈发激烈,回乡之日遥遥无期。但在这持久的混沌的黑暗中,又能隐约瞧见胜利的曙光。

    又过两年,日军节节败退,敌机远离昆明上空。

    终于等到可以回乡的时刻。

    苏青瑶当即向闻先生递交了离职申请。

    离别前,闻先生刻了一枚苏青瑶的姓名章,赠予她,并告诫:“读书难,女子读书更难,断然不能颓废懒惰。”苏青瑶听教。而她的导师刘先生,虽然跟谁都合不来,但颇为护短。他帮苏青瑶写信联系了门下一位姓马的学生,引荐她去香港大学执教。

    出发的那天,正遇上联大学生们游行。昔日的青年老了,新的青年们接过了号角。他们擎举几十个手缝的旗帜,嘶哑着喉咙高喊:“反对内战”,“中国万岁”,“我们需要和平”。

    苏青瑶轻装上阵,骑着一匹矮脚的滇马,缓缓穿过游行队伍。马儿脚步沉重,缓缓走出校园,背后的呐喊声渐行渐远,似是台风来临前令人窒息的热浪。

    回乡之旅,堪比千里走单骑。

    苏青瑶与一群茶商结伴,走得千年前的茶马古道,抵达成都,再从成都换火车,缓慢而艰难地向东行。

    动身前,局势已趋于稳定,苏青瑶知道自己很可能在路上迎来迎来胜利。可真等到那天,八月十四日,她下榻江西九江的一间旅店,在山村。午夜时分,因一声足以震动大地的锣响,苏青瑶从睡梦中惊醒。她望向窗外,见当地的村民们蜂拥而出,敲锣打鼓,人人高举火把,连成一条蜿蜒的火龙,在群山间不断地嘶鸣着,再遥远的欢呼声,此刻也近的像在耳畔沉吟。

    ——这是苏青瑶此生见过的最壮丽的景象。

    第二天一早,再出发,遍地红纸屑。苏青瑶在山林间穿行,清风拂面,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

    她没有直奔上海,而是向北,先回了一趟合肥老家。

    祖宅荒草萋萋,前方那棵通天的古树被完全蛀空,歪斜着,三两只麻雀在枝头鸣叫。苏青瑶喊住一位过路的乡人,向他询问有关苏氏一族的消息,对方却说早已分家,族人有的早亡、有的惨死,有的逃亡别处,有的当了汉奸,有的搬到国外……

    苏青瑶谢过那人,又问他借来一把铁锹。

    她跨过残败的门槛,环顾四周,屋内值钱的东西早已被搬空,绿植爬满墙壁。按照记忆,穿过中庭,走到后厢房,她找到那扇紧闭了二十余年的朱门。

    二十年弹指一挥间,血红的朱门也变得斑驳。

    苏青瑶举起铁锹,一下砸断了被风雨锈蚀的铜锁。

    来到那口长满苔藓的古井边,太阳晒得石砖温热,苏青瑶小心地坐下,鬓角依偎着井壁,闭上眼睛,就像趴在母亲的怀抱。

    “妈妈……我来看你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碧瑶

    嘴唇翕动许久,最终只有一声发出,苏青瑶靠在井边,泪如雨下。哭罢了,她起身,铲掉井边杂草,将青石井栏冲洗干净。

    做完这些,她久久伏在石井边,与母亲道别。

    正当这时,古井的杂草丛中传来一声猫叫。苏青瑶循声找去,发现一只瑟缩的三花猫,不过三个月大。它耳朵压低,朝两边展,正警惕地冲苏青瑶哈气。

    苏青瑶环顾四周,没看到母猫的踪影。

    “你也没有妈妈了吗?”她柔声叹息。

    小猫好似听懂了她的话,耳朵慢慢竖起,走出来,来回蹭起她的小腿。

    苏青瑶见状,抚摸两下它的脑袋,而后拎起后颈,像刚完成分娩的母亲那样,将它抱入怀中。

    “好吧,那以后我就是你的妈妈了。”她喃喃着,碰了下它的额头。

    有了小猫的陪伴,余下的旅程走得飞快。

    抵达上海站那日,是下午,火车轰隆隆地驶入站台,呕出一团白烟。苏青瑶隔着车窗玻璃,看向拥挤的站台,挑夫、村妇、先生、阔太太、流浪儿……熟悉又陌生的景象,仿若花窗玻璃的碎片,一点点拼凑出上海的轮廓。

    下车,她招来一辆黄包车,朝谭碧信中的住址奔去。

    目光擦过车夫湿透的背心往前看,熟悉的景物迎面扑来。穿云的高楼亮着几百只玻璃眼睛,眼睛下方,张贴着花花绿绿的广告,是斑、是痣、是痘。再往下,凌乱的线条戛然而止,成了一道笔直的沥青路,路旁无穷尽的电线杆,则是都市整齐的牙齿。“叮铃铃,叮铃铃——”,电车发出急促的呼喊,在唇齿间穿梭。马路的尽头,走来一群摩登女郎。她们穿着短到膝盖的旗袍,烫发高高耸立,堪比违章建筑。

    苏青瑶与这张独属于上海的脸对望,感受它的呼吸拂过面庞,吹起了她那从古老中国的另一头带来的棉手帕。

    跑到一处弄口,车夫停住脚步,问苏青瑶是哪一号。苏青瑶愣了愣。她在昆明的广阔天地呆太久,忘了弄堂有多曲折。失神了好一会儿,她才将门牌号告诉车夫。车夫拉着她七转八转,转到一扇赭红的门前。

    车夫笑道:“小姐看样子不是上海人吧,来看亲戚的?”听到这句近乎“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话语,苏青瑶猛然一哀。嬛

    启程前苏青瑶给谭碧去信,告诉她,她要回来。但没说具体时间,因为路程太长,她也没法给准话。所以谭碧完全不知道苏青瑶今天会来。彼时,她开着收音机,足尖打着节拍,跟着周璇细细的嗓音,学唱何日君再来: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

    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歌声零零落落得飘到了窗外,掉进苏青瑶的耳朵。她踌躇地站在楼下,踮脚朝窗口望,只见深蓝的天幕下,两根葱白的手指夹着一根灰白的烟,伸出来,指尖血红、烟头赤红,二者上下一舞,烟灰飘落。

    苏青瑶心霎时酸透,涩着嗓子喊:“阿碧,阿碧——”

    话音未落,屋内的歌声便断了。

    谭碧扶着窗框俯望,看到一个穿蓝布棉衫的女人,很瘦,但很精神。她也见到了她,仰起脸,微微笑着说:“是我,阿碧。”谭碧慌忙掐灭烟,根本来不及回话,转头就扎进了房间。

    咚咚锵锵,她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木质的楼梯。

    拉开房门,眼前霎时雪白。

    “瑶瑶,你、你——”谭碧晕眩地张开嘴,喉咙里数不清有多少话争相往外挤。“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苏青瑶站在门前,唇角紧紧地笑。“一下车就来了。”

    “累不累?”

    “还好。”

    “那,那,”分别多年,乍然相逢,她一时有点摸不着想说的话。这时,她眼神一低,瞧见了缩在苏青瑶怀里的小猫,便笑着问。“唉?这猫儿哪来的?”

    “路上捡的,”苏青瑶说着,托起三花猫。“来,拿破仑,跟干娘问好。”

    “喵呜——”那只叫拿破仑的三花猫竖起了它的大尾巴。

    谭碧见状,指尖递到它的鼻子前。拿破仑凑过去嗅嗅,没表现出反感,谭碧才伸手挠它的脑门。拿破仑颇给面子地咕噜几声。

    摸完,气氛稍稍和缓。

    谭碧这才后知后觉道:“别在外面站着了,快进来!”

    合紧房门,苏青瑶放下拿破仑,让它在一楼适应。

    谭碧双手抱胸,上下打量她,语调高高道:“瑶瑶,你怎么黑成这样了?”

    “没办法,昆明太晒,”苏青瑶看向她,道。“别光说我,你也是……阿碧,你胖了呀,这哪还有以往沪上苏小小的样子。”

    这话如若四两拨千斤,一下卸掉谭碧心头的重压。

    “光吃饭不干活,可不得胖。”谭碧噗嗤一笑,学着以往的模样,扭腰上前,挽住她的胳膊。“怎么,嫌我年老色衰了?”

    “哪会呢。”苏青瑶也牵住她的手,十指相扣。“谭小姐艳冠上海滩。”

    谭碧吃吃笑,主动撞了下她的额头。

    苏青瑶也撞回去,“咚”得一声。

    “哎呦!这么大力,苏青瑶你出去学武啦?”谭碧推她的肩,嗔怒道。“真的是,上楼上楼。”

    苏青瑶微微笑,不言语,与她手挽手上楼。谭碧问她这一路辛不辛苦。苏青瑶自然说不辛苦。可能是为证明这点,她讲述起路上碰到的奇闻。楼梯的咯吱声,随女人的话音,一下一下响,好似穿插在戏曲唱段里的小鼓声。

    谭碧听着一路的奇闻,咯咯笑,越笑越大声。

    兴许是笑的太猛,后来竟笑乱了套,肩膀一耸一耸的,抖出了泪花。

    她松开苏青瑶的胳膊,先一步冲进二楼的卧房,抽下挂在脸盆架子的毛巾,边拭泪,边用笑盈盈的语气说:“你说,瑶瑶你继续说,那个瘌痢头,然后……”

    泪珠能擦去,话音的颤抖却怎么也止不住。

    苏青瑶走过去,轻抚她的后背。

    女人低微的抽噎,是春夜的雨打竹林,缠绵许久方得止息。

    “阿碧。”隔了半晌,苏青瑶柔柔唤她。

    谭碧抬头,依旧是颤声:“当年,南京、南京成那样,我还以为你死了……”说着,泪又下来了。

    苏青瑶拿过她手里的毛巾,捧起她的脸,轻轻按着擦。

    “没事了,不哭,没事了。我不是活着回来了吗?”分明这样说,她自己却也禁不住湿了眼眶。

    谭碧摇摇头,反握住对方的手腕,止住了拭泪的动作。她抽回毛巾,随手扔到脸盆里,继而拉苏青瑶坐到床边。一个瘦了两圈,一个胖了两圈,两个女人,相对而坐,太阳沉落,令二人的剪影时隔多年再度交融。

    谭碧问她究竟是怎么离开南京的,之后又发生了什么。苏青瑶沉吟片刻,将这些年发生的事,一件件和她说。南京、汉口、重庆、昆明,再回到上海,一路走来,不知多少次面对九死一生的时刻,怀抱着必死的决心。

    好在,一切都过去了,她顽强地生存了下来,真是奇迹。

    谭碧也把自己的这几年告诉她。如何去的香港,又如何从香港回来,隐姓埋名、蜗居弄堂。谈到近况,她告诉苏青瑶,她用积蓄就开了一家小舞厅,退居幕后当经理。凭借从前在百乐门工作的经验,舞厅生意不错。夜校还在上,每周三次,她现在可以用英文点餐,还会自己做账了。

    彼此一句接一句地倾诉,面腮残存的泪痕逐渐干涸。夜幕降临,霓虹灯接连亮起、闪烁,光斑穿过玻璃窗,金鱼般在屋内游动。话音则是水缸里的泡泡,越发稀疏。直至说完的那刻,她们久久凝望对方。不知是谁先笑了,扑哧一笑,另一个扑过去,抱住对方,肉贴肉、骨贴骨,双双倒进软床。

    “瑶瑶,我很想你。”昏暗中,谭碧呢喃。

    她伏在她的肩头,温热的脸蛋与她紧紧偎贴。

    苏青瑶搂住谭碧的脖子,喟叹:“我也是……”

    久别重逢,晚饭自然要出去吃。谭碧打电话叫出租车,去罗威饭店。路上,谭碧问她,这次回上海,是预备长住,还是单纯回来看看。苏青瑶说不久住,她拿到了香港大学的聘书,得在九月开学前赴港就任。

    苏青瑶在谭碧家住了小半月,渐渐找回在上海生活的步调。长旗袍与手推波都不再流行,她接受不了夸张的烫发,只去裁缝店改短旗袍,毫不在乎自己大小不一的脚会暴露在外。

    苏青瑶本打算先去见小阿七,再去打听父亲一家的下落。但这天,她收到《申报》编辑部寄来的稿费,去银行兑钱时,在柜台前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似乎是她的继母。算起来将近十年没见了,苏青瑶第一眼看到,没敢认。那女人取完钱,走向大门。苏青瑶加快脚步,跟上,看清了她的脸。是她,只是老了太多。昔日涂红唇、着洋裙,留洋归来的女学士,究竟何时变为了满面皱纹的老妇?苏青瑶想着,一惊。

    思索间,那女人步履匆匆地离开银行,要去搭电车。

    苏青瑶快步追出去,叫住她:“阿姨,等等,阿姨!”

    那女人回头看到苏青瑶,双眸骤然睁大。

    随继母回家,她递上一杯香片茶。

    苏青瑶两手接过,轻声问:“爹呢?在上课?”

    女人嗓音干哑道:“他还在睡……他,他……”

    她告诉苏青瑶,八一三上海开战后,交大校园被日军侵占,他们原先的家也待不下去了,只得随学校搬入法租界。后来交大被汪精卫政府接管,许多师生不愿合作,愤而离开上海,前往重庆九龙坡分校。

    苏荣明理应要去重庆,也早该去,因为分校刚建立,就设立了电机系的班级。可他怕枪炮,怕日本人,宁肯受伪政府管辖,也不愿冒风险内迁。于是教员内传起闲话,指责他是毫无骨气的卖国贼。加之他执教多年,并无多少学术成果,系主任便找他谈话,希望他休一个短假。苏荣明自觉受了极大的侮辱,一气之下,竟提交了辞呈。

    谈话间,走廊深处响起黏腻的咳嗽声,“啃啃啃,啃啃……”。继母说一声抱歉,起身去卧房。客厅逼仄,墙面发灰,衬得家具更是老旧。苏青瑶独坐其中,望见剥落的墙壁上挂着一个神龛,神龛内端坐一尊玉观音塑像,肩头落满灰尘。她望着,突然感觉记忆深处有什么东西直往上钻。她想起来了,九一八事变后,她和徐志怀从杭州搬来上海,回父亲家时,见到的便是这尊观音像。

    时光就在两次对望的间隙里,无声无息地失踪了。

    恰在此时,继母回来。

    苏青瑶收回目光,低声问:“他这是……病了?”

    继母长吁:“病了都快三年了,医生说,可能熬不过今年。”

    苏青瑶不言。

    继母短叹,续上先前没说完的话,继续讲:“离职本来也没什么,再找一份工作就是,可你爹偏听了什么朋友的话,投资做汽车厂,这才——!早知道,就该让他去中学找一份教职,混混日子。出了这事,你弟弟大学读了两年,就退学去银行当职员了,现在全家就指望着他那一份薪水活。要不是徐先生时不时寄钱来接济一下,你爹的命早就……”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探身问苏青瑶:“对了,你跟徐先生还有联系吗?”

    没料到会听见徐志怀的名字,苏青瑶呆了半晌,方才悄声道:“没,没有……”

    “我们也快一年没收到他的信了,”女人叹息。“上回来信,他还问我有没有你的消息。”

    苏青瑶听闻,心一紧。

    第一百七十五章  重逢之前

    继母并未瞧出她的异样,接着问:“所以你这些年到底去哪里了?怎么不给家里写信?”

    “我有寄信给你们,”苏青瑶嘴唇干涩地说。“写的旧地址……可能邮递员送丢了。”

    继母听闻,抽出手帕擤擤鼻子,不吭声。

    也许他们曾经收到……但被她的父亲扔掉……

    苏青瑶静了半晌,又说:“开战前,我也给你们写过信。”

    “你不要怪你父亲。”女人嗫嚅。“毕竟你当年做出了那种事……要不是政府里一位姓于的先生帮忙把事情压下了,这传出去,他简直没法做人!他的名誉,他的工作。还有你弟弟,他还在读书,万一被学校里的人知道……”讲到这里,她攥紧手帕,缓了口气说。“算了,都过去了。你现在住在哪里?要不搬回家来,多个人多个照应。”

    她这话说得苏青瑶像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幸得仁慈的教皇的赦免,只等掏钱买完赎罪券,就可以上天国了。

    苏青瑶不免心灰意冷。

    “不麻烦你们了,我现在和朋友住在一起。”她侧过头。

    继母遇了冷脸,不安地举起手帕,擦擦额头,又说:“对了,你爹醒了,要不要去看看?”

    苏青瑶微微叹息,说好。

    她跟着继母走进房间,停在门关,见半透光的粗布窗帘上,摇晃着立起一个消瘦的人影,被继母斜插在空旷的床榻。苏青瑶心悬悬地穿过暗影,来到他跟前,这下看得更清楚了,老人佝偻着,层层皱纹下,几乎瞧不出从前的轮廓。

    继母知趣地离开,留下父女二人。

    苏青瑶侧身坐下,望向眼前的老人——她的父亲,一时无言。

    “你怎么来了?”苏荣明道。

    “去银行取钱的时候,碰巧遇见阿姨,就顺道过来看看你。”苏青瑶垂下眼,轻声说。“她说你病了……怎么样?”

    “人老了不中用,没办法的事,要死谁也拦不住。”顶悲凉的一句。

    “你多保重身体。”

    他缓慢地点一点头,问女儿:“你什么时候回上海的?”

    “刚回,没多久。”苏青瑶淡淡道。“从昆明回来的,路上回了一趟老家。”

    苏荣明的神情有些许的松动。

    “老宅那边,人都走光了吧。”

    “嗯,”苏青瑶颔首。

    他见之长叹:“这仗一打,什么都乱套了。”说着,眼里隐约有泪。

    见父亲这样,苏青瑶心里不大好过,缓了缓口气道:“都过去了。”

    苏荣明盯着她,摇两下头。

    片刻的寂静后,他又问:“你现在在做什么?”

    “清华的刘教授引荐我去香港大学任教,已经下了聘书。”苏青瑶说。“九月前会到那边去。”

    苏荣明听闻,又是一声长叹。

    “蛮好的,”他合上眼,似是倦了。

    苏青瑶便知趣地起身:“你好好休息,我过几天再来看你。”说着,她起身走到门前,拧开把手。

    这时,身后传来那个传来苍老的声音,同她说:“路上小心点,你一个女儿家。”

    苏青瑶听到这句话,一时愣在原地。

    她当然怨他,理由太多:他对她的父爱,不及对儿子的五分之一。他跟风炒股票,败光家产,就想把她嫁给徐志怀,哪怕她的成绩完全够得上国内任何一所女子大学。后来徐志怀给的彩礼钱,他也全收走了,一分没给她,连个贴身的丫鬟都没给她雇……所以嫁给徐志怀的那四年,在杭州,她很少给他写信,也几乎不回上海见他。

    苏青瑶有时午夜梦回,会想,要是当年他问一问她愿不愿意嫁,或是给她一笔妆奁钱,带去杭州,她的未来是否会大不一样?但这不可能发生,当时的苏荣明绝不会那么做,就像不管重来多少次,苏青瑶都必定会接过谭碧递来的那把钥匙。

    十几年过去了,她走了,又回来了。而他老了、病了、快死了……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那他现在会对她有些许的愧疚吗?

    苏青瑶扶着门框,想着,百感交集。

    但她早已经过了和父母大吵一架的岁数,只转身,轻轻地说:“好,我知道的。”

    临别,继母拿了一篮水果,给苏青瑶,叫她带回去吃。苏青瑶谢过,掏出今天还未来得及兑换的稿费,递给继母,然后让她抄一份徐志怀先前寄信来的地址。

    “我之后会每个月给你们打一笔钱,直到父亲走……你们欠志怀的钱,我也会想办法替你们还上。”苏青瑶说。“他是好心,但这样伸手拿外人的钱,很不好。”

    继母觉得她说得在理,点头答应。

    离开那栋逼仄的民房,苏青瑶走在车水马龙的街道。天昏昏地降下来,远近皆是橙黄。她手里拿着纸条,折叠齐整的边缘有如小刀,割着手心。突然,她心一横,想把这东西撕个稀巴烂,扔到垃圾桶里,再也不去看。但真摊开手,她又狠不下这个心。

    犹豫着,苏青瑶慢慢走回家。谭碧正蹲在门口喂拿破仑。她便也蹲下摸猫。谭碧问她去哪儿了,回来得这么迟。苏青瑶就把刚才发生的事跟谭碧说。谭碧默然片刻,告诉苏青瑶,当年她送徐志怀离开上海,他也给她留了一笔钱,但她分文未取。苏青瑶听了,摸猫的手稍稍有些用力。拿破仑抗议地举起爪子,作势挠她一下,跑了。

    谭碧瞧她心魂不定,笑道:“有一说一,徐老板别的不行,给钱还是很大方的。”

    “他就是那种人。”苏青瑶咕哝。“没办法的。”

    “所以你打算给他写信吗?”

    苏青瑶动了一下嘴唇,但没说话。

    “瑶瑶,女人到了这个岁数,时间是过得很快的。好比你一走这么多年,于我而言,不过弹指间的事。”谭碧坐在门槛,点起一支香烟。“也可能是因为打仗,枪啊、炮啊的,让我忍不住不停回忆过往和平的日子,不知不觉,把那段时光拉长了。”

    苏青瑶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却笑笑:“快就快吧,我就这样跟你过一辈子,不也挺好的?难道我们养不起自己?”

    “不一样。”谭碧嫣红的指甲盖一颤,弹动细烟。“我的早已经死了,你的还活着……”

    说的是贺常君。

    “活着也已经过去了,”苏青瑶垂眸,嗓音随着她指尖乱舞的烟灰四散飘落。“我和他早就完了,以他的性格,绝不可能忘……”她自嘲地笑一声,“我也不可能低头认错,哭着喊着求他原谅,我又不是神经病。”

    “那他为什么给你爹寄钱?”

    “他跟我父亲师生情浓。”

    谭碧直笑。

    这一晚,苏青瑶辗转难眠。翻来覆去间,月上中天。涣散的月光下,她披衣坐起,想起了那次在重庆,两人近在咫尺,她却没追去见他,是觉得他们离婚多年,不必再见。况且,她也不要那么狼狈、那么可怜地去见他。 而如今……苏青瑶两臂环着小腿,脸偎在膝盖上,惆怅许久,最终定一定神,决定先去向小阿七打听一下情况。

    至少……她得把欠他的钱还上。

    小阿七在厂里做女工,晚上七点才放工。苏青瑶算准了时间去,但到的时候,她还没回来。开门的是吴妈。她见到苏青瑶,怔了一会儿,颇不自然地请她进屋。苏青瑶把礼物递给她。吴妈嘟嘟囔囔:“啊呀,太太你来就来,带什么东西……”说着,把东西送进厨房,又为她沏茶。

    苏青瑶双手接过茶杯,道谢,心里忽而有婆媳七年不见,一笑泯恩仇的感触。老一辈的佣人主奴观念很重,照顾小姐的要做陪嫁,照顾少爷的要当终身的老妈子。无怪她当年将徐志怀视为儿子,而将她看作愚钝的媳妇。

    不多时,小阿七归来。

    两人对坐,聊过了近况,苏青瑶才向她询问徐志怀的事。

    当初她的回信里,把话说得很绝,完全是与徐志怀老死不相往来的态度。加之徐志怀只是小阿七从前的雇主,而非长兄,她也就没敢和他提苏青瑶的事。同样的,她也没对苏青瑶多说徐志怀的事。

    此时听到苏青瑶问起,小阿七颇为兴奋。

    她告诉她,她走后,家里的东西没丢也没变,直到上海沦陷,大部分的物什都被闯入的日本人损毁了,余下的大多寄去重庆,还有一些不方便留的,就变卖。但苏青瑶留下的小东西,她尽可能地保存了下来。

    “太太,你的扇子,我还给你留着!”说着,她跑跳着冲进卧房,翻箱倒柜,摸出一把折扇。

    苏青瑶展开扇子,见扇面绘有一枝桃花,桃花旁,是褐色的点点血痕。翻过来,扇子背面题着:最妨他、佳约风流……

    这首词,她写过两次。

    一次在折扇上,只一句。

    一次写成条幅,装裱后被他挂在办公室。

    苏青瑶两手拿着折扇,睫毛颤动,似要哭也似要笑。

    这笑与哭争斗许久,最终化为一声叹息。

    她合扇,问小阿七:“先生还在重庆吗?”

    小阿七头摇得像拨浪鼓:“他去香港了,走得很急……听说有人在追他。”

    苏青瑶蹙眉:“没回上海吗?”

    “就呆了两天。”

    “宁波呢?”

    “没回,直接从上海去的香港。”

    他人在重庆多年,好容易等到胜利,却走得这样急,除了政治上的缘故,不会有其他。苏青瑶不觉再度发出一声长叹。

    “阿七,你知道他在香港的地址吗?”她问。“我九月也要去香港,有些东西想还给他。”

    第一百七十六章  独立与归属

    一个月的时光,说长长,说短短。转眼要到九月。留到最后一周,实在不能留,苏青瑶才开始收拾行李。看似没什么东西,却也收拾了好几天,到最后理出来,足足有两大箱。拿破仑被单独关在笼子里,笼内铺上苏青瑶的衣服,盖上毛巾,作为随身行李。

    这天一早,谭碧打电话叫来出租车,送她去码头。

    汽车在晓雾里缓缓驶出法租界,拐弯,来到南市,还未出城门,竟迎面遇上一群游行示威的队伍。他们用竹竿做旗子,长的挂上大旗子,短的挂上小旗,人排成了人墙,旗连成了旗海,一眼望不到头。

    不出意外的,她们被拥挤的人潮拦在了半途。

    司机愤愤地摁着喇叭,催促这帮游行示威的学生们赶紧让道。

    但在民众滔天的呼喊声中,喇叭的抗议好比海中的浪花,眨眼就没影了。

    苏青瑶坐在后座右侧,靠着车窗,觉察出一丝熟悉的闷热。

    她低头,从随身的挎包里摸出一小瓶花露水,又从腋下抽出手帕,沾了点花露水,擦在脖颈。

    “瑶瑶,帕子。”

    耳边忽而传来男人熟悉的声音,苏青瑶一木,呆了片刻,方才转头望去。

    但面前的分明是托腮的谭碧。

    “怎么了?”她察觉到苏青瑶的目光,转头问。

    苏青瑶微微摇头,轻声说:“早知道换条路。”

    说话间,游行队伍裂开了一道小口,司机见缝插针,想挤进去,结果刚钻进去一个车头,就又被稠密的人群塞在了原地。这下退不出,进不去,彻底动不了。

    “光屁股的时候游行,上学堂的时候游行,现在出来干活了,还在游行。这一天天的,什么时候是个头!”司机埋怨着,再度摁喇叭泄愤。

    “嘟——”刺耳的鸣笛声勉强将稠密的人潮声划开一道小口,但这声音未落,轿车突然被推得向前狠狠一动,车内的众人随之前倾。

    苏青瑶两手扶住副驾驶座的座椅靠背,转头望去,只见一个男青年从后车厢爬上车顶,振臂高呼。

    他黄色的脸涨得血,举着标语,嘶吼着:“反对内战——争取民主——”

    周围人纷纷挥旗应和:“反对内战——争取民主——”

    他又喊:“我们要和平!”

    周围也跟着呐喊:和平!和平!和平!

    苏青瑶见状,低头看一眼手表,果断要求下车。

    她同司机说一声抱歉,付了双倍的车钱,拎起行李,带着谭碧一起,挤入人潮。身侧擦过一张张绷紧的青年人的脸,红的、青的、白的,皆是勇武之人。苏青瑶紧紧牵着谭碧的手,带着她穿过浩荡的呐喊声。

    突然!一声枪声响起。分不清哪方先开火,但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枪响袭来,游行队伍大乱。苏青瑶听到枪声的第一秒,本能地抬手,压低谭碧的后脑勺,然后拉住她的胳膊,熟练地带着她跑到屋檐下躲避。

    抬头,她看见奔逃的人群激起一阵飞扬的沙土,遮蔽了前路,剧烈的脚步声震动了背后的玻璃窗,连带着苏青瑶的心,也狠狠地震颤了下。

    战争之后如果还是战争——那?

    她望着茫茫的“黄雾”,久久无法回神。

    不知多久过去,尘埃落定,人群与枪声都散去了,被旗帜覆盖的沙土地上,似有一抹狭长的血痕。

    苏青瑶喉咙紧紧的,发不出声音,

    短暂的沉默后,她叹了口气,转身扶起谭碧。她们寻了处小茶厅,点了两碗凉茶,打算坐下来缓一缓,再去找车子。铺子里,重新悬挂起孙中山的肖像,一旁的楹联是那句再熟悉不过的“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

    物价一天一个样,喝完茶结账,谭碧拿着鼓鼓囊囊的钱包,玩笑似的埋怨道:“真神经,青天老爷们哪天印个一千万的纸币给我花花。”

    新租来一辆汽车,她们紧赶慢赶,在开船前的半小时,抵达码头。

    再看一眼手表,还有道别的时间。

    苏青瑶便不着急登船,寄存了行李后,与谭碧肩并肩地沿着码头漫步。码头远离市区,海浪声起起落落,拍碎了日光,只有绝代佳人心碎,才能哭出如此妙不可言的波光。

    “寒暑假肯定会回来的。”苏青瑶说。

    谭碧揶揄道:“寒暑假哪里能够,你要努努力,在那边站稳脚跟,然后跳槽回上海的大学。”

    苏青瑶低头微笑:“好,我努力。”又说。“你也努努力,把歌舞厅开到香港去。”

    谭碧咯咯笑。

    笑完,她道:“去了香港照顾好自己。”

    “你也是。”

    “常给我写信。”

    “一定。”

    “那明年见。”

    “明年见。”

    “约好了。”

    “约好了。”

    两人相视一笑,拥抱。

    汽笛声呜呜,苏青瑶登船,与谭碧挥手道别。

    很快,轮船开了,苏青瑶站在甲板,看着故乡和故乡上那倩影越来越远,化为连接地平线的一条短线。眨眨眼,泪水湿透面庞。不知为何,她感觉这次再见可能会是永别。这时,头顶传来几声海鸟的啼鸣,苏青瑶擦干泪,仰头望去,黑身白头的白顶玄鸥振翅飞过。她的目光追着成群的海鸟,望向茫茫大海的尽头,那里就是港岛……

    目送渡轮远去,谭碧乘车回家。

    进门,少了拿破仑的迎接,不觉有些寂寞。

    她背对房门,抬脚轻轻踢向木门,关紧。甩掉高跟鞋,放了手包,进屋,先穿过厨房。灶台上放着苏青瑶昨天给她炖的老鸭汤,还没喝完,谭碧将瓦罐搬到餐桌,推开小窗,黄昏姗姗来迟,晚风攀着树枝摇晃,隐约摇来桂花的芬芳。她深吸一口气,转身,从床头捡起苏青瑶手织的奶白色毛线毯,绒绒的,像她柔软的长发。

    谭碧披着毯子,舒舒服服地躺在靠椅上。

    她合眸,半梦半醒间,仿佛回到了那个晚夏的夜晚,她和苏青瑶在露台初见,那是她第一次看见没有恨的眼睛,惧怕、厌恶、评判、揣测……这些感情都没有。那个雪白的女人只是看到了另一个女人。

    落日降得更低。

    橙红的,饱满的圆日。

    谭碧睡在火红太阳的倒影中,再一晃神,见到了贺常君。

    他依旧穿着臃肿的棉长衫,背对着她,整理药柜。而她仿佛是回到了苏州,回到还没被父母卖进窑子的时候,用一根小巧的银簪子盘着长发,挎着竹篮走过街头,人人都夸她漂亮。

    晚霞爱抚着她的面庞,在似梦非梦的幻境里,她两臂趴在柜台前,娇娇地喊:“贺医生!”男人抬头,冲她腼腆一笑。谭碧突然哭了,泪水浸透了衣襟,却很快乐。他见了,并不说话,只温柔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知道,等时局再安定些,她就会自费将他的书出版,告诉全天下人,上海有千千万的妓女,她们也是人,她们有喜怒哀乐、有爱恨情仇,之中的许多人在生病,也急需治病。她们不全是因为自甘堕落,才当的妓女,她们本可以有别的人生路走。

    现在没有谁能拿捏她了。十余年轰轰烈烈的国仇家恨,那些达官显贵,当死的死了,当跑的跑了。而她谭碧还屹立在这里。她有挚友、有爱人,能写会算,又是这样的美丽与伶俐,独自生活,只需喂饱自己的嘴巴,在上海这样的地方,有的是办法活下去。

    她未来的日子还长着呢!

    馨香的睡梦中,响起几下敲门声。

    “咚,咚,咚。”

    谭碧醒来,起身去开门。窗帘紧闭的屋内光线昏沉,门缝如同蒙眼的纱布,一层层揭开了,光从楼道里照到了她的眼睛里,她也看清了门外身着军装的男人。

    高个儿,皮肤偏白,褐色的短发与蜜糖色的眼眸,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腮部的一道疤痕。

    分明是狰狞的伤疤,但他咧嘴一笑,又像是迷人的酒窝。

    “啊……于少。”

    于锦铭弯腰摘下军帽,眯着眼睛笑道:“谭姐,好久不见。”

    第一百七十七章  爱人再见 (一)

    轮船驶入海港,在一个燥热的晴日。

    汽笛发出“呜——呜——”的长啸,啸声未落,满船的乘客便骚动起来,脚步声齐齐地往甲板涌。这是一艘小轮船,人一乱,整艘船便开始摇。苏青瑶扶着小床,望向圆窗外,见海波喜怒无常地起伏着,将倒影吞没。

    不多时,人潮过去。苏青瑶带着行李,弯腰钻出船舱。

    她直起身,无数广告牌迎面撞来。花花绿绿的铁牌写满巨大的英文与国文,沿山势,层层堆叠上去,令人联想到重庆,但远比重庆夸张。重庆层层而上的是山石,绿意绵延,瞧去还有几分亲切,而香港码头耸立的广告牌有如罗汉、观音,高坐云端,威不可测。

    无端的,苏青瑶生出些许惧意。

    码头停着不少揽客的汽车。她坐上其中一辆,挤进闹市,途中所见的一切事物,都似被压缩后拉长,楼房、店铺、车和人,扭曲着向上长。汽车颠簸着,停在一栋斑驳的旧楼前。苏青瑶拎起行李,侧身步入窄门。预订的旅店在三楼,她爬楼梯上去,芜杂的话音穿过墙壁,挤在楼道,国语、粤语、印度语、越南语……口音混杂一处,似是打翻了调色盘。

    店主是一位闽南女子,一口流利的粤语与闽南语,但国语糟糕,苏青瑶费了不少劲,才登记好姓名。进到房间,天已黑,霓虹灯代替月亮,逐渐亮起。她平躺在硬床,枕下是一对争吵的印度夫妻,陌生的话音搔着她的发根。

    异乡旅店的第一晚,苏青瑶做了一夜的乱梦。

    醒来,她浑身乏力,便又在旅店恹恹地窝了一日。

    待到第三天,精神稍微养好些,她出门。

    来香港的头等大事,自然是去香港大学报道。

    日军八月才完全撤离,学校延迟了开学日期。行政人员表示,供给教员的职工宿舍还需要时间维修,开学前,苏青瑶得自己想办法解决住宿。好在,她住的旅店相当实惠,连住半个月也不成问题,这件事算是解决。

    第二件大事,是要去找徐志怀还钱。

    这天是艳阳天。

    苏青瑶换上一件涧石蓝的薄纱短旗袍,对着沾满水渍的小镜,盘起长发,来回比着银簪子和绿玉花,看戴哪个更恰当。许久未见,终于要见,总有种上战场的滋味,生怕见了面,还没开口,就输了气势。

    踌躇许久,她摸出一对珍珠耳钉。

    涂上淡红的口脂,苏青瑶用纸包好汇票,塞进衣襟。出门,乘公共汽车离开闹市,来到浅水湾。不大的海滩上,汇集着许多前来晒太阳的游人。日光下的浅海,呈现出柔和的蓝绿色,恰似青提葡萄,比初来时所见的大海要亲切不少。

    可惜此时的苏青瑶无暇顾及美景,只想快点赶到徐志怀的家门前。

    她走到换乘车站,不多时,又等来一辆公共汽车。

    车门关闭,司机不要命似的踩下油门。汽车从海岸疾驶入深山,车窗外的景色陡然从海岸来到山林。苏青瑶扶住座椅,觉得自己的魂儿都要被甩出体外。未等她反应过来,更大的惊喜来了,前方是一段碎石遍地的山路,车身上下震颤,颠的人心肝乱颤。苏青瑶扶住车座,合眸,颠簸中,她想起当年八一三上海开战,他说如果真打进了上海,他就带她来香港……转眼,许多年过去,她在香港,他也在香港,但除了这点,其余的一切都变了。

    不多时,汽车平稳下来。

    苏青瑶睁眼,再度看向窗外。

    海完全消失了,映入眼帘的是粘稠的山林,尖锐高亢的鸟鸣在其中盘旋。这时,公交车突然急转,密林又冷不丁托出一片辽阔的山中湖。湖面波光粼粼,随清风舞动,有如活物,令人悚然。

    从海到山的变幻,不过片刻功夫。

    苏青瑶一时神思涣散。

    绕过山中湖,一辆崭新的别克轿车,从对面驶来。里面的应当是一家四口,一对夫妻和两个男孩,还带着一条白毛的狮子狗。它与公共汽车擦肩而过,苏青瑶听到了车内的男孩们高亢的尖叫。

    好容易抵达站台,苏青瑶脚步虚浮地下车,暗暗发誓以后能骑自行车就骑自行车,绝不轻易麻烦香港的公共汽车司机。

    按照小阿七给的地址,目的地距离站台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路。

    苏青瑶徒步走到别墅的铁门前,揿铃。

    不多时,女佣过来,隔着铁栏杆,一双狐疑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她。

    “您好,”苏青瑶上身微俯。“请问徐先生在家吗?”

    “请问您是——”

    绵长的尾音,似是缠在小拇指的细线,缓缓勒紧了。

    苏青瑶咽一咽嗓子,相当客气地说:“我是徐先生的……朋友,一个老朋友,来向他还钱的。”

    “那您来真不巧,先生刚出门。”女佣笑道。“您着急吗?要是不急,不如先进来坐会儿,没准等等,徐先生就回来了。”

    苏青瑶犹豫片刻,点头答应。

    随一声刺耳的“吱呀”声,苏青瑶跟着丫鬟穿过铁门,走向灰白色的别墅。别墅前是一片苍翠的草坪,草丛高得快没过小腿。一条狭长的鹅卵石小径,衔接花园与别墅,许久未曾打理了,光滑的路面长着浅浅的青苔,夹缝间荒草丛生。穿过它,苏青瑶进到屋内。

    “您先在客厅坐,”丫鬟说着,去招呼另一位大丫鬟烧水泡茶。

    沙发在一组四联的黑漆屏风后,屏风上绘有花鸟树石。苏青瑶绕过去,坐上沙发,看到皮质的座椅上放着两件衣服,一件外套,大一点,一件是衬衫,很小巧,但都是男孩的衣服。她盯着衣裳,一时不知道往哪里坐,坐哪儿都感觉自己有些碍眼。

    正发愣,那名引路的丫鬟端着茶水折回来,笑吟吟地又说坐。

    苏青瑶这才接过茶,坐到了沙发的另一头。

    她端着茶盏,小口啜饮着,耐心地等。头颈低垂,屏上的花鸟树石映在她深蓝的纱袍,静默的,没有一丝颤动。不知过去多久,茶水喝干,连残存的水珠也蒸发干净,她忽听屏外有人问:“来得是什么人?”另一个声音答:“说是先生的老朋友。”那人说:“什么时候来的?”对方答:“好一会儿了,四五个钟头都有了吧。”于是问话人说:“叫她别等了,先生他们今天出门玩,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

    苏青瑶听了这话,突然想起上山时撞见的那辆别克轿车……除了他,应当没别人。

    鞋履踢踏踢踏响两声,丫鬟走到了跟前。苏青瑶不想被丫鬟赶客,便抢在她的话头前开口:“不好意思,我还有事,改天再来吧,”说着,取出汇票,放在桌面。“方便把这个纸包交给徐先生吗?辛苦您了。”

    女佣一愣,忙问:“小姐,您这是——”

    “你就跟他说有个姓苏女人来过。”她起身。“他应该是知道的。”

    留下这句话,苏青瑶俯身辞别。

    她依照来时的路,走过小径,出了铁门。

    灰白色的别墅伫立身后,似一个暗沉的旧梦。

    出发前,苏青瑶幻想了无数种相见的方式,或喜或怒,但没有一种是眼下这种情况……沿迂回公路下山,她由衷的萌生了一种被命运戏弄的挫败感。

    也是,这么多年过去呢,谁还等着谁呢?

    他能结婚生子,过上理想的家庭生活,她应该为他高兴。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点点的难受。

    苏青瑶一步慢过一步地走过盘山公路,下山。

    回到浅水湾,已临近日暮。到了该回去的时候。嬉戏的游人们三三两两地走回石径,甩甩腿,抖抖衣服。苏青瑶却逆着人流,往海边走去。

    霁蓝的海水层层涌来,击起浪花,溅湿了她的鞋面。苏青瑶怕皮鞋开胶,脱下它,拎在手里,赤足沿绵长的沙滩向前。日更低,海更近,涨潮了,涛声驱赶着游人的话音,逼近的海沫一下漫没了脚背,寒意透骨。

    苏青瑶肩膀微耸,双臂环抱在胸前。

    海波映照夕阳,嚼碎了暖色的霞辉,吐出一抹凄艳的白光,在她的心底冷冷地摇烁。这下是真了结了,苏青瑶踩着湿软的砂砾,继续走,冷意席卷全身,她亲手断绝了两人之间最后的一丝联系,从此再也没有见面的理由。

    边想边走,一直走到沙滩尽头,面前是一块漆黑的礁石,她回望,见惶惶不安的落日被海水吞入腹中,天与海湮灭了分界线,连带她自己,也因身上的薄纱旗袍,被迫融入了这苍茫的世界,云霞、日色、游人,全部消散了,唯有满眼的回青色。

    徐志怀曲起右腿,坐在礁石上,静静遥望着圆日被海潮吞噬。

    同是一片海,赤柱涨潮的景象显然要更壮观。

    “今天麻烦你了。”谢诗韵走近,斜靠礁石。“还特意带我们出来玩。”

    谁能想到,在重庆纸醉金迷地过了这么多年,她的丈夫竟会在胜利前夕,炒金子炒到破产,还背了一身债务。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家里的古董变卖了好几轮。谢诗韵自觉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便找律师想办法离婚,并带走两个孩子。离完婚,自然要想办法找下家,她抓紧时间,在社交界抓住一位美国富商,潦草地做了公证。

    从大陆去美国,香港是中转站。于是,她趁着等飞机的间隙,去拜访徐志怀,本打算单纯的见一面,坐着聊会儿天,没料到他会主动提出,带她的孩子们去沙滩玩。如此亲切的徐霜月,比她死一百个老公还要惊悚。

    “你什么时候去美国?”徐志怀问。

    “后天晚上的飞机。”

    “这么赶。”徐志怀挑眉。“要不要我送?”

    谢诗韵摇头。

    “其实你可以留在香港,”徐志怀缓缓道,“你父亲留下的遗产足够养两个孩子,而且我也会帮你。”

    “嫁人好比做买卖,第一笔不成做第二笔,第二笔不成就赶紧做第三笔,”谢诗韵轻笑。“他的年纪是有些大了,但我也没有多年轻……他有庄园,有酒厂,也愿意养我的两个孩子,没有更好的选择。”

    徐志怀没有再劝。

    他沉默片刻,顶严肃地叮嘱:“行,那你路上小心,照顾好自己和孩子们。”

    谢诗韵听闻,先是一愣,继而忍不住扬起唇角。

    她强忍着笑意,戏谑道:“徐霜月,你——变了很多啊。怕不是鬼上身。”

    “人总是会变的。”他说着,走下礁石,然后转头去牵谢诗韵。

    谈话间,海水逼得更近,落日压下,天似是塌了一角。可戏水的两个男孩浑然不觉,依旧欢快地追逐着小狗,跑上沙滩,大叫着:“妈妈!妈妈!”

    谢诗韵望了他们一眼,不由叹气。

    她紧握住徐志怀的手,爬下礁石,低声问:“所以,你还在等吗?”

    徐志怀不答话,掸一掸裤子上的灰尘。

    “她大概率已经死了。”谢诗韵说。

    “我知道。”徐志怀淡淡道。“张文景已经说过很多次。”

    “那你还——”

    “但万一呢,她活着回来了。”徐志怀依旧是淡淡的口吻。“而且现在的生活,也很不错,没有重庆那些弯弯绕绕。”

    “你这是被宋、孔两家搞出心理阴影了。”

    徐志怀耸肩:“民族实业死路一条,早死早超生,晚死倒大霉。”

    谢诗韵噗嗤一笑。

    “真不像你。”她轻声重复。

    徐志怀笑了一笑,不言。

    太阳落山之前,徐志怀开车,送谢诗韵和她的两个儿子回浅水湾饭店,然后驱车回家。天还未彻底黑透,发着奇异的暗蓝,徐志怀打开车灯,沿着盘山公路,从辽阔的海岸走向深邃的山涧。

    经过一段碎石路,车身颠簸,近似海浪推拉船舱。

    徐志怀打转方向盘,震颤中,回忆起自己抛去重庆的工厂,仓惶从上海逃往香港的路上,曾遭遇了一场激烈的暴风雨。飓风吹得客舱左摇右晃,他独自躺在窄床,也觉得神思涣散,不禁去想,若是像这般葬身海底,亦是不错的归宿。

    彼时,忽闻船中有歌声,唱的是:

    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满船的江南人听罢,无不泪流。

    家、国、故乡纷纷溃散,他还能去哪里?不过是在孤岛彷徨的幽魂。无亲无故,孑然一身。

    迈进家门,女佣便迎上来,说今天有一位小姐上门来找。徐志怀猜是香港的商帮又给他送请柬了,便微微蹙眉问:“哪位小姐?”女佣答:“她说她姓苏。”

    徐志怀一惊。

    但下一秒,他就竭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因为“姓苏”并不能代表什么,对方有可能是苏荣明的妻子,可能是苏荣明派了他家的某个亲戚来,也可能凑巧是同姓。毕竟这样的失望,在漫长的离别中,他经历过无数次。

    “那位小姐长什么样?”徐志怀牙关紧紧地问。

    女佣回忆着,向他形容:二十七八岁的样子,长头发,很瘦,个子不高,脸也小小的,话音轻柔。

    讲完,她又道:“那位小姐给您留了东西。”

    徐志怀连忙从她手中接过纸包,打开,是一张汇票,末尾清晰地签着他的姓名。

    是她,一定是她,这下不可能再有错了,绝对是她!

    狂喜与震惊龙卷风那般涌来,近乎将他掀翻。徐志怀胸口闷热,一时喘不过气。他攥紧汇票,眼眶骤然湿了,腮部也微微发着抖。他走向沙发,手心扶着靠背,缓缓坐下,握有汇票的手臂竖在靠手,头埋进臂弯,后背打着铃一般,震颤。

    多少次午夜梦回,他看见,她突然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但他伸手去碰,摸到的却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而那尸体嘴里喃喃着:“太迟了,志怀,都太迟了。”无数次惊醒,无数次彷徨,直到今天,他终于等到了答案,她还活着,苏青瑶还活着……

    他伏在沙发,促喘许久,好容易平稳了心情后,抬头,再度看向上头褪色了的签名。

    冷不然的,一丝隐痛涌上心头。

    苏青瑶,你究竟在想什么?徐志怀心道。

    那么多年过去了,期间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整个世界都天翻地覆了!她却像出门看了场电影那般轻巧,留下汇票,转头就走,没有半点留恋!

    她有什么不能等的?他又不是死外面永远不会来了,她等不及,好歹留下旅店住址,或是电话号码给他,好让他去找她,非要这样折磨他?思及此,徐志怀的心里又涌出一种极深的悲观。是啊,她为什么不留地址?提问的那刻,他脑海内冒出第一个的想法是她已经结婚生子了,这是最合理的猜测。但紧接着,他想到女佣说她是一个人来的。上山路陡峭,她的脚又不好,如果已经结婚,她的丈夫应当会陪同吧,徐志怀暗自猜度着。可依照这样的推论,她没留,只能说明……她是单纯的,放下了。

    因为从前那些他狠狠伤害了她的错事,她对他一点多余感情也没有的——

    放下了。

    指尖的汇票飘向茶几,徐志怀靠在沙发,久久沉默。

    第一百七十八章  爱人再见 (二)

    兴许是被海水冻着,翌日醒来,苏青瑶头痛欲裂。

    她平躺在窄床,大口喘息。潮湿的空气挤入口腔,进到肺部。肺却像个漏气的轮胎,一口冷气进去,半口从破损的缺口出来,怎么都不爽快。正当这时,被窝里突然钻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是拿破仑。它饿得不行,委屈地在她耳边喵喵叫唤。

    “啊呀,拿破仑不要叫,”她侧身,手指虚软地挠挠它的下巴,“妈妈难受。”

    拿破仑才不管这些,一屁股坐到她黏腻的长发,爪子吧嗒吧嗒地刨枕面。

    苏青瑶没辙,只得强打起精神,下床穿衣。

    她去最近的市场买了些鸡杂和猪肝,又在小摊买了一份萝卜糕,胡乱对付吃了。

    归来时,凑巧遇上疾雨。

    滚圆的雨珠在沥青路上弹动,激起一阵白雾。苏青瑶紧挨着临街的店铺,往回走,几近看不清前路。走过一段路,雨势越发大了,滔滔雨水汇集溪流,冲下山坡。苏青瑶连忙踮起脚躲避。然而一不留神,狂风袭来,商铺檐下悬挂的雨帘被吹断了线,噼里啪啦地砸了她一身。

    狼狈地赶回旅舍,衣衫与鞋袜统统湿透。

    路过柜台,店主喊住苏青瑶,说有一份她的电报。苏青瑶接过一看,居然是留在昆明执教的同学寄来的。她谢过店主,夹着抄电纸回房。

    拿破仑正趴在玄关,一听门响,立刻跳起来,两个爪子搭着她滴水的旗袍,扒啊扒。

    “好了好了,乖宝宝,妈妈带饭回来了。”苏青瑶随手将抄电纸放到餐桌,弯腰,一只手搂着它的肚皮抱起,带去饭碗前。

    喂饱拿破仑,又洗过澡。苏青瑶穿着谭碧送给她的睡袍,坐到餐桌边。

    此时天已经黑透,一盏巨型的霓虹灯广告牌,在她面前亮起。

    红光照亮挂满雨点的玻璃窗,反射出一场血海。

    苏青瑶划亮火柴,点燃煤油灯的灯芯。

    “嗤”一声,细长的火苗窜起,划破了映照在她面庞的血光。

    苏青瑶罩上玻璃罩,旋拧灯芯,继而在血红与橙黄的缠绵中,展开抄电纸,只见上头写着:

    闻先生遭特务刺杀,于联大教职员宿舍门前身亡。

    忽得,窗外闪过一道白光,匕首那般,插入她的眼眸,周围倒影的红光则是自伤口涌出的泊泊鲜血。

    苏青瑶面对着电报纸,不由地打了个冷颤。

    她前倾,将那一行字凑近昏黄的油灯,一字一字地读,依旧是:“闻先生……特务刺杀,身亡……”

    一位良师,一位诗人,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离别前,对方勤奋学习的劝告犹在耳畔,转眼功夫,说话人就成了一具尸体。苏青瑶混乱地想着,后背刺骨的冷。她抬头,看到眼前的红光寸寸褪去,乌云来袭,催动了风雨。刀一般的风,箭一般的雨,挤入门窗缝隙。灯火受惊,扑通扑通地跳,使颤动的眉眼也是一会儿姜黄,一会儿纸白。万般思绪的挤压中,她茫然地抽出信纸,想给那位同学回信,问清楚细节。

    钢笔在稿纸上凌乱地狂舞,她写“节哀”,写“先生的妻小如何”,写“你也千万小心,保护好自己,政治的动荡……”,写着后句,同时用密集的横线涂抹前句,字字句句不成篇章。

    写到“抗战的胜利,是千万同胞用血泪所换”时,忽得,楼上传来一声脆响,“啪!”,兴许是摔碎了暖水壶。苏青瑶受惊,两肩瑟缩着,望向天花板。只见一只米粒大的黑背蜘蛛,倒挂在蛛网,顺一缕细长的蛛丝滑落,无力地被风推搡着,左摇右摆。

    时代是如此巨大,她无处可躲。

    只因这个念头,下一秒,苏青瑶的耳畔冷不然响起刺耳的防空警报声。

    她清楚,上一场战争已经结束,这些不过是她的幻听。

    可警报声拉扯着记忆,拖拽着往事,一幕幕浮现眼前,爆炸、鲜血与哀嚎,一齐挥拳击倒了她!

    她滑落板凳,跌跌撞撞地爬到角落,捂住耳朵,头埋进膝盖,蜷缩起来。

    数不清多少头颅,排成队,随着警报声,蹦出来,大笑着,在她的脑海中狂舞。是被埋葬的学生,是躲藏在金女大的难民,是仓皇逃窜的男女老少,是从她嘴里翻译出的那句——天皇是仁爱的,请相信日军的人道。

    不!不!她想尖叫,但嗓子哑了,完全叫不出声。

    嘶吼扯碎了气管,灯火动摇的愈发激烈。她剧烈地发抖,抖出一身冷汗,冷汗透湿后背,乱发也如藤蔓,黏在汗涔涔的肌肤。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战争已经过去了,苏青瑶不断地安抚自己,都说苦尽甘来,付出了如此惨痛代价的我们,往后一定会迎来和平。

    可是……可是……

    苏青瑶闭紧双眼,脑海中却浮现出离开上海前,尘埃中的那一抹血迹。

    心底那份最坏的预感成了真。

    战争之后,出走之后……这一切的之后……她的未来,民众的未来……

    “噗!”似一声轻笑,火光熄灭,青烟袅袅升起。

    彻底陷入黑暗。

    苏青瑶浑身震了一震,紧跟着,一滴、两滴、三滴……猩红的血珠渗出鼻腔。

    她扶着墙壁站起,双臂朝前探寻着,踉跄着地下了楼梯。

    鲜血流淌,浸湿衣襟。

    过路的住客见了,无不骇然。

    苏青瑶蹒跚着走到柜台,隐约看到前方有个女人的影子,应当是店主。她抬手,朝那虚影所在的方向,轻飘飘地勾了下,无力地比出口型:“医院……”未说完,她双脚一软,晕厥过去。

    “小姐,小姐?”店主大喊。“快叫救护车来!”

    众人合力将她送到医院,已是凌晨。负责登记的护士向店主询问患者身份,店主只知道她的姓名,且刚从大陆过来的。这样的事护士见了太多,孤身来香港逃难,没有亲眷,也没有担保人,在医院孤零零死去,连个帮忙送火化场的熟人都没有……她长叹,无奈报警。

    翌日,一名警员受派前往旅店。

    他在那个女人的皮包内,发现她的派司照,派司照内夹着一张便条,上面写有地址。按照地址,警员驱车前往浅水湾,停在一幢别墅前。摁铃,走出一名女佣。警员向她出示证件后,被引入别墅,进到书房。

    男主人端坐书桌后,低头翻阅报纸。

    听到两人的脚步,他抬头,鼻梁上的细边框的眼镜微微反光。

    “怎么了?”

    警员上前,再度出示证件。

    彼此交换姓名后,他拿出派司照,询问对方是否认识这个女人。

    徐志怀接过,看向上头模糊的黑白相片。

    相片中的女人微微低着面庞,小巧的桃子脸,细弯眉,瞳仁极黑,因照相馆的灯光只从一侧打来,使得半边脸明,半边脸暗。

    他右边眼皮一跳。

    “认识,”再开口,嗓音干涩到略微发哑。“她这是……出什么事了?”

    警员不答,反问徐志怀:“请问您二位是什么关系?”徐志怀垂眸,停顿片刻,还是说:“亲属,我算是她的亲属。”警员颔首,解释起来龙去脉。听罢,徐志怀问他要来医院的地址。等送走警车,他立刻叫来司机,开车赶去医院。

    昨夜的雨仍在下,凄凄凉凉地落。

    轿车从山中驶到海岸,又进入闹市。路上,风摇树叶的细响,海潮翻滚的呼啸,电车驶过,叮叮当当的摇铃声,都被密密的雨帘遮挡。徐志怀侧耳倾听,只觉渺茫,一如记忆里苏青瑶的面容,被蒙上了一层轻纱,眉眼、嘴唇、身形,都在岁月的切磋琢磨中逐渐失去了轮廓。

    想着,徐志怀转头看向车窗。

    淡白的玻璃上,倒映着一个同样含糊的面孔。

    也是,太多年了,换作是她,应当也不记得他的样貌。

    他带了点自嘲意味的笑,转回头,靠在皮质的车座,阖眸。

    似被缠绵的雨声淋湿,缓缓的,徐志怀的胸口渗出一抹凉意。

    如果谁也不记得谁,那再度相见,应当说些什么?

    他问自己。

    唯有沉默吧。

    思绪行到这里,胸口的那一股冷意牵住了他。他想:她还活着,他也还活着,除此之外,他们之间,还剩下什么?可能……什么也没有了。冷意弥漫,溢出了心房,令他开始往更坏处去想:她身体那么差,能不能活下来,还要打个问号。这个念头刚划过脑海,徐志怀便心神不宁起来,忍不住思考抵达时,可能会听到的坏消息。他将这些可能发生的坏事逐一排列,一直举例她重病将死……她如果就这样病死,那……

    赶到医院,徐志怀拿到就诊单,看上头说她是急性肺脓肿,去问医生,医生说她天生体弱,从前心肺又有损伤,一时急火攻心,才会晕厥。他刚给她注射完青霉素,但具体情况还得等人醒后,照过 X 光才知道。交代完,医生不忘安抚徐志怀这位“亲属”一句“不要太紧张,积极治疗,最快三四个月就能康复”。

    徐志怀连声称谢。

    交清医药费。转回来时,遇到了查房的护士。护士告诉他,病人已经醒了,问他要不要去探望。徐志怀自然要去。

    他跟随护士的指引来到病房前,驻足门外,伸手轻轻地按在门把手上。

    房门紧闭,徐志怀垂眸,细数起自己的呼吸:一、两、三、四……吐息依次拉长,怕惊扰到门后似的,逐渐微弱。

    直至完全平缓的那一刻,他掌心用力。

    “呼——”

    门开了,苍白的窗帘如海浪泡沫般袭来,因携着冷雨的狂风,上下翻飞。

    徐志怀愣在泡沫里,看布帘震颤,似被骤雨击碎的湖面,荡出层层涟漪。涟漪扩散,帘上的波痕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淡。终于,灌入屋内的南风平静下来,窗帘也缓慢垂落,覆盖在病床,勾勒出一个起伏的轮廓。

    他呼吸一紧,想上前揭开帘布。

    也就在这时,过路的风从后方拉起窗帘,白帆那般高高扬起,为他露出了适才遮挡着的女人。

    匍匐在病床,薄薄的一片,凋敝了的玉兰花瓣。

    第一百七十九章  爱人再见 (三)

    “你,”病床上的白影被惊动,缓缓坐起,看向来人。“你怎么来了?”

    徐志怀侧身合门。

    “有个警员拿着你的派司照来找我,说你病重,”他讲着,朝那团白影走去。眼看着要挨到床边,又踌躇不前,停在了几步之外,怕靠得太近,反叫她烟消云散般。“身体怎么样,还难受吗?”

    苏青瑶不愿、也不敢看清他的眉目,便垂眸,叫目光暂时停歇在指尖。

    “不难受,”她沉默了一会儿,方道,“没什么大事,还麻烦你特意跑一趟。”说着,微微笑,似用指甲在石膏上刮擦出一道僵硬的划痕。她指向病床不远处的椅子,又道:“快坐吧,站着累。”

    徐志怀依言照做。

    于是离得更近,近到膝盖与垂落的被角仅有两个拳头的距离。

    也正因如此,徐志怀感到一丝局促,迫使他先低头,顿了几秒,才抬头细细地观察起她。

    女人半倚在软枕,乌发垂落,积在泛着死灰的枕面,仿佛一汪早已死去的泉眼。发丝紧贴面庞,勾画出一个瘦窄的心型。徐志怀短促地失神,缘是在他脑海里,她始终是个饱满的小圆脸,而如今颧骨如湖底的礁石,在枯水期显露出来,两腮的线条因此变得锋利,下巴也尖了。

    难怪女佣形容她时,会说很瘦。

    真的瘦了太多。

    徐志怀想着,目光移动,从眉毛划到眼睑。进门后,他就没见到她正眼看向自己,眼帘始终低垂,阴郁的睫毛遮住双眸。这又令徐志怀感到了熟悉。过去,现在,她都是这样,靠在软塌上,低着眼睛,默默地想自己的事。

    男人的目光比画笔还要细,画笔是一涂一抹,成片的,他却是毛笔上的一根狼毫,从额头到脖颈,一丝一丝得去看。

    渐渐的,眼前的人与记忆中的人开始重合,同样的乌发、小脸、淡如烟的细眉,粉白的嘴唇……但真到了要把她嵌回原位的时候,他又惊觉岁月令视线与回忆之间,生出了许多缝隙。

    “没想到还能见到你,”他开口,“怎么样?过得还好吗?”

    “还……可以吧,”她应答着,嘴里莫名地发干,“你呢?”

    “我挺好的。”徐志怀说。“和从前差不多。”

    苏青瑶低着脸,颔首道:“那就好。”接着就没说话,也没话说。

    徐志怀见状,后背朝椅子的靠背挪了挪。

    他自觉有许多话要说:当年我们在南京分别后,你去了哪里?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不给我写信?那天你来,又为什么留下汇票就走了?

    可这些追问乱如细麻,缠在心头,找不出任何一个话头,能将它们牵引出来。

    的确,电影幕布上的男女主历尽千辛万苦,终于相见,往往无言。就算编剧想让他们开口说话,讲的也不是过“啊啊嗯嗯”的气音。若是有月亮,这出戏还好排一些,可以借用它的阴晴圆缺,来向对方暗暗诉说这些年的悲欢离合。

    可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白天、雨天,徐志怀只得坐着、看着,任由喉咙里挤满翻飞的词句。

    见他许久不说话,苏青瑶的瞳仁往上,想偷瞟他一眼。然而他一直在看着她,所以她抬眼的刹那,就被抓了现行。

    四目相对,苏青瑶不好再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转过脸躲避。

    她微微吸气,重新认真地打量起他——他的外貌与从前相差不大,就是衰瘦了一些,胡须的青影重上几分,戴着一副方框眼镜,顶文气的。非说有什么大的区别,是他的神态,像不慎闯入一个摆满宋代青瓷的房间,面皮紧绷着,小心翼翼的,生怕撞碎了什么。

    “你瘦了。”她咽一咽嗓子,说。

    徐志怀唇角上扬,玩笑道:“不是老了吗?”

    “不是,”苏青瑶摇头,“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我们都老了吧。”

    “不一样,我是老了,你是……”他停住了,一时不知该用什么词语去形容她的变化。

    长大?太说教了吧。

    成熟?似乎也不妥当。

    最终他轻声说:“你是往前走了。”

    苏青瑶没料到徐志怀会说这样的话,顿时心口发紧。

    “人……总是会变的。”她的指尖轻柔地搔过被单,曲起。“况且我们上次见面,已经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了吧。”

    “嗯,在南京。”徐志怀这一声的音量明显大了些,是觉得自己终于等到了可以询问她的话头。“沦陷后,多亏有谭小姐帮忙,我才能离开上海,前往汉口。——你呢?你怎么没坐船去武汉。”

    “去了,去的比较迟。”苏青瑶淡淡地说。

    她看他的神情,就知道他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必然要追问下去。既然如此,不如由她主动地说。于是在讲完这句话后,苏青瑶平静地告诉他,自己在南京沦陷前,跟着政府安排的渡轮,平安撤到了汉口,然后在《申报》工作,直到《申报》搬回上海。那之后,她刚好攒够了钱,就跟着一位相熟的女学生乘火车去昆明求学。一路都是很平安的、很顺利的。她凡事只告诉他一个大概,真假参半,好不让他起疑。

    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苏青瑶自觉不必和他说,说出来,反叫他觉得自己可怜。

    她最不需要的就是他的怜悯。

    好比现在,不论多难受,她都要硬忍下来。

    谈话间,窗外沙沙的一阵声响,急促的雨从古树的肥叶滑落,继而被一阵疾风带走,刮过窗户,窗帘再度涌来,似蚌含珍珠那般,近乎将她完全裹住。徐志怀慌忙起身,拽住帘子一角,几步走到窗边,将它拽回。

    密密的雨,似要将天地缝到一处,

    “怎么不关窗。”他问。

    “想透透气。”

    “关上吧,好不好?”他柔声道。“免得受凉。”

    “好,关上吧。”

    话音从背后传来,徐志怀合拢玻璃窗,在上头看到了她望过来的倒影。

    冷香的,阴郁的一张小脸。

    徐志怀当然知道她在说谎骗他。

    要是真如她所说的,一切顺利,医生又怎么会说她肺部有旧疾?哪怕是他,一个自诩聪明的,真的有钱有人脉,且得偏爱的男人,从头到尾经历了这长达十四年的百年未有的重病,也已是千疮百孔。

    何况是她呢。

    但她不愿说,他也没有资格问。

    他折回去,将正面相对的椅子侧过来,再拉近一些。这下就差不多是完全挨着床单了。再落座,胳膊擦过被单,推出两三道褶皱。苏青瑶低头去瞧,长发顺势滑到身前,柳絮般,不知何时从何处飘来,不经意间扫过他的小臂。夏天,长袖的薄衬衫,袖口捋到手肘。发尾沿着小臂上的青筋抚过,像对着他的嘴唇哈了一口热气。但下一秒,苏青瑶就反应过来,抬手将发丝重新拨回脑后。

    她低着脸,抬眸瞧他。

    他唇角是紧的,手臂也是紧的。

    苏青瑶的唇瓣微微张开,无声地翕动几下,又很快合拢。

    其实她也想问他的这些年,发生了什么。毕竟她说了她的,出于礼貌,也该回问他一句,在重庆过得如何。但苏青瑶转念想,问这些,难道不会冒犯到他吗?从前的那些事,对她,是一条必经之路,当年除了这样做,似乎没有其它的选择。但对他,则是一种纯粹的伤害。既然如此,她何必问?何必说?问了、说了,也不过是徒增对方反感。

    他们早已不是同路人。

    于是两人陷入了一段漫长的沉默。

    踌躇着,犹豫着,许久不言。

    雨丝风片,刺断人肠。

    忽得。

    “你——”

    “我……”

    声音同时出现、同时消失,纠缠到一处,分不清彼此。

    两两对望,一俯一仰,最终是苏青瑶先移开目光。

    “你先说。”她的面庞朝右下方划落,一道短促的弧线。

    徐志怀也低头,掌心抚着床单上的皱纹,一下又一下。“你来香港做什么?”

    “来工作。”

    “预备什么时候回去?”

    “是长期工作。”苏青瑶头更低,几缕乌发垂落。“我有一个学长在港大任职教授,导师就写信把我推荐过去了。”

    徐志怀听闻,压在折痕上的手突然一顿。

    “辛苦了……”他说着,抬头看向她。“你一个人。”

    “你不也是一个人。”苏青瑶笑了笑,下意识地说。

    可话刚说出口,她便有些后悔,想着,他应当不是一个人了,讲这样的话,似乎越界了。

    “不一样,我没生病。”徐志怀也无声地笑一下。“钱还够用吗?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说着,他抬手,触到她的额头。

    指腹微凉,触过来,豆大的一点。

    苏青瑶似被雨声打湿,柳叶肩微耸,五指也曲起。随颤动的睫毛,她屏息,余光见他指尖上移,食指将黏在额角的一缕乌发撩起,又顺着面庞的弧度滑下,别到她的耳后。直到指腹触到耳垂的背面,她才反应过来,连忙往后撤。徐志怀也意识到了这过分的亲密,往回收,动作太急,竟勾出了她的一根长发,夹在指甲的缝隙,轻飘飘地舞。

    “没关系的,我自己会处理的。”苏青瑶双臂环在身前。“太麻烦你了。”

    “好……你要是有需要,随时打电话给我,”徐志怀去摸口袋,发现自己出门没带名片,就说。“我等下把号码留给护士,你问她们要。”怕她拒绝,他又补充。“你一个人,初来香港,我们也算是……认识。”

    苏青瑶只是点头,没出声回答。

    她这样,他一时也没有话可说,眼光略略消沉。

    他抬手看腕表,已是六点多,刚来医院时,好像才不到两点。

    “时候不早了,”徐志怀说,“你好好休息。”

    “啊,雨……”她闻声,下意识看向窗户,雪亮的天,几乎看不出雨珠的轮廓,便微微地叹息,“雨小了。”紧接着转回来,面上换作微微的笑。“正正好,不然刚出去,就要被淋湿了。”

    “那我走了?”他语调上扬,是希望她挽留他再坐坐吗?

    “好,”苏青瑶说,“路上小心。”

    “我明天再来看你。”徐志怀起身,望着她说。讲完这一句,其实就可以走了,可他却在原处停了两秒,唇角稍稍一紧,然后弯腰替她掖一掖被角,道:“小心着凉。”

    “我知道的,”苏青瑶说着,在他抚过的被面摸了摸,温凉的。

    徐志怀又重复道:“我走了。”

    “嗯,注意安全。”她也在重复。

    说要走又迟迟不走,要留的话偏又说不出口,徐志怀站在病床旁,点了下头,还是转过身。

    他轻轻地开门,轻轻地合门,身影消失在门后。

    病房安静下来。

    苏青瑶侧躺着,伏在枕上,面朝门关,但目光放远到眼前一片朦胧,眼里的雾气浓重,许久,凝成泪珠滴落,两滴、三滴,打湿乌发。

    第一百八十章  爱人再见 (四)

    究竟因何而哭?苏青瑶讲不清。

    为他,为自己,为时隔多年的重逢,为过去所发生的一切,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病,竟使自己这般孱弱与潦倒,以至有种在与他的战争中落败的不甘愿?为漫长的战争之后又将是一场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的战争?

    这其中没有一个是值得哭的理由,可又处处是哭的理由。

    她侧躺在床上,默默流泪。逐渐的,瞌睡淹上来,她于梦中神游至一处废园。正是黄梅季节的傍晚,橙红的天下着金色的雨,热腾腾的,不断敲着丛丛斑竹,竟将叶片击碎了、溶化了。热雨飞溅、绿意泼洒,铺满坍圮的粉墙。一时间,树、墙、石、竹,全然失去轮廓,唯有碧绿的碎影,零零落落地颤动,连带在其中魂游的苏青瑶,也变作一缕寻不着归处的香魂。

    雨哗哗落,恍惚,一声呼唤渐近,喊着“青瑶,青瑶——”。低沉的、温和的嗓音,苏青瑶一听,便猜到来人是他。她想寻着声音去找他,可迈出两步,又畏惧地退回。她躲在墙后,发顶是盘根错节的紫藤树,叶片浓密,绿到刺眼。耳边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青瑶——瑶瑶——瑶——阿妹——”,一声声唤着,每开口一次,她就确定一分来的人是他。她细数着呼唤,想去见,又不愿去见,见了又怎样,他难道会欣然接受她吗?她难道会欣然接受他吗?放下过去所发生的一切……愁肠百结中,黄金雨从树叶的间隙掉落,淋湿她的额发。像是在玩捉迷藏,他的心和她的心在捉迷藏。而她躲着,始终没露面,直至呼唤从墙的那头经过,渐行渐远,她扶着断裂的墙壁,化入雨中。

    醒来,枕上的薄泪已然干涸。

    苏青瑶躺在病床,一阵剧烈的咳嗽后,侧身望向窗外。的确在下暴雨,蛮不讲理的雨珠,如同幕布,遮盖住窗外的郁郁的绿树。

    下到八九点钟的功夫,护士过来打针。钢针刺入肌肤,叫青霉素注射液钻入血管。打完,苏青瑶请求护士给旅店老板娘打一通电话,让她帮忙给拿破仑喂饭,等她出院,一定会酬谢她的。护士欣然答应。

    送走护士,苏青瑶趴在床上,听着激烈的雨声,不由猜测:这么大的雨,徐志怀今天应当不会过来。

    然而正这样想着,门关响起两下敲门声。苏青瑶侧头,瞧见那个男人推门进来,裤腿有一道一道的水痕。他走到病床边,见她正面趴在枕上,长发捋到身前,露出一截白皙的后颈,湿湿的、腻腻的,徐志怀很想弯腰摸一摸,但以二人现在的关系,显然不可能。他薄唇微抿,忍下心中的异动,唤她:“青瑶。”

    她刚想坐起。

    徐志怀随即抬手制止。

    但她趴着,他实在不好与她讲话。站着太高,坐着也太高。徐志怀踌躇地停在床畔,一阵手足无措后,他俯身,手心压着床单,单膝跪地。

    两人的目光齐平。

    “你来了,”苏青瑶伏在枕上,轻轻道。“好早,今天是不忙吗?”

    “还行,没什么要紧事。”徐志怀手肘撑在床榻,压住了被角。“你感觉怎么样?好一点没?”

    “好一点了。”

    “嗯,”他颔首,应道,“别担心,很快就能康复的。”

    苏青瑶却微笑:“你不用安慰我,我都已经习惯了。”

    她口气轻巧,也的确如她所说,早已习惯病痛。一路走来,她病了又起,病了又起,尽管孱弱,却未被彻底打倒,一如这个国家的十四年。

    可这话落到徐志怀耳中,就裂成了碎玻璃,扎在心头。

    他垂眸,暗暗叹息一声。

    呼吸湿热,降落在苏青瑶的面颊,一如隆冬的公交车,里头塞满乘客,摩肩接踵,所呼出的热气驱散了寒意,令车窗蒙上一层细密的水雾,只待指尖划过。

    而现在她就是那个玻璃窗,在他的面前。

    “生病还是不要习惯为好。”徐志怀苦笑着说。

    苏青瑶下巴微低,目光缩了缩。

    下一秒,她转了话头。“你快坐吧,像这样跪着,成什么样。”

    “我想和你说说话。”他声音极轻,但彼此距离太近,她听得相当清楚。

    苏青瑶五指不自觉曲起,稍稍用力,指尖陷入床单,就像嵌入自己的皮肉。

    “坐着也能说话。”她低着眼睛道。

    “坐下来就膝盖对着你了,”他笑一声。“不好。”

    “现在这样更不好……叫人看见,成什么样。”苏青瑶抬眸,模仿着他的笑一般,扬起唇角。“去问问护士有没有矮凳子吧。”

    徐志怀凝望着她,微笑着点头。

    他出门,不多时,拎着一张小凳回来,在床边坐下。其实这样视线还是会比她高一点,所以他一直弯着腰,尽可能让她不用抬头,就能看到自己。

    “对了,我来的时候,碰到值班护士在打电话,说你的拿破仑什么的……”徐志怀说。“什么情况?”

    “没什么,我养了一只猫,名字叫拿破仑。”苏青瑶解释。“医院里不能带猫,我就拜托护士小姐给旅店打电话,让老板娘帮忙喂一下。”

    “拿破仑?哦,拿破仑蛋糕。”他一下猜到。

    这份过分的熟悉,令苏青瑶无端地生出一丝带着恐慌的窘迫。

    她低头,下半张脸埋进枕头。

    “要不我去帮你喂?”徐志怀瞧她,头朝左歪了歪,眼神离得更近。“猫不是人,留它独自呆在旅店,交给陌生人喂饭,万一出了什么事,有你哭鼻子的。”

    尾音稍稍上扬,是一种相当亲昵的调侃。

    苏青瑶却更慌了。

    “太麻烦你了。”她再度说。“我自己可以——”

    话未说完,就被他打断。

    “青瑶,你不要……”然而这也是一句没说完的话。

    徐志怀喉结上下动了一动,再开口,语气强硬不少。

    “我去吧。我下午就去。”他两手交握,放在身前。“你旅店叫什么名字?在哪里?”

    苏青瑶觉得自己拗不过他,而且再拒绝下去,场面会变得很尴尬,便将旅店地址告诉他。但她紧跟着想,她不能欠他人情,叫他白帮忙。如果是托老板娘帮忙,她无非是送点礼、给点钱,好还清的。但她的那点钱、那点礼,徐志怀绝不可能收。

    她思索片刻,观察着他的神态,试探性地说:“多谢了……我以后请你吃饭。”

    “不缺你这一顿饭,你现在好好养病就行。”徐志怀笑。“还有,港大那边你打过招呼了没?”

    “还没。”苏青瑶摇头。

    “那我明天去,来不来得及?”他紧跟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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