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遛熊了

    这一声“主人”, 叫得当真是情深意切,发自肺腑。

    成衮扎布委实被惊着了。

    毕竟他印象中的大清格格们,就是像他的公主养母那样, 骄矜,柔弱。

    多尔济色稜娶的也是大清格格。

    成衮扎布见过乌林珠几次,起初还是高贵的, 骄傲的, 逐渐被多尔济色稜“收拾”得折了骨头, 没了生气, 像朵随时都会凋零枯萎的花。

    总之不是像眼前的小矮子。

    这般……能屈能伸,没脸没皮?

    不过没缺胳膊少腿,还有精神演戏,比他预想的情况要好多了。

    “主人!”乌希哈深情呼唤着, 对上成衮扎布震惊的瞳孔,还是有些羞赧,遂转移目标到大白身上。

    她回忆着成衮扎布对大白的称呼, “还有, 查、查巴巴?星星好想你们啊!”

    成衮扎布:……很好,还起了新名字,在跟他对暗号。

    大白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小香香, 完全不在意自己被叫“爸爸”, “嗷呜”一声, 扑到她怀里,欢快地东舔西蹭。

    一人一虎如此亲密,这场面倒是显得乌希哈此前的“丫头说”更可信。

    就连乌林珠, 有一瞬也产生和如意一样的怀疑。

    但就算被骗了, 又怎样呢?

    不过是日行一善, 只要能让乌希哈平安离开就好。

    还真指望她一个将将五岁的孩童能帮上自己什么不成?

    乌林珠走到多尔济色稜身侧坐下,仔细观察成衮扎布与乌希哈的互动。

    成衮扎布干咳了几声,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假意训斥,“你这个没脑子的ᴶˢᴳᴮᴮ,迷个路能把自己弄丢到科尔沁来,麻烦色稜兄长和格格,还惹得灵虎不快,耽误了大事,皇上怪罪下来,我可不会替你求情!”

    他此刻背对着多尔济色稜,后者看不见他脸上因为演技不过关、略显浮夸的表情。

    乌希哈捂脸,“主人我错了,主人原谅我吧!”

    她又摸着大白的肚子,好不心疼,“查巴巴,你都瘦了。”

    大白也“呜呜呜”地回应着,用小动作撒娇。

    成衮扎布强忍着纠正她叫法的冲动,用力抹了把脸,转身对多尔济色稜抱拳道:“多谢兄长,那这丫头我就先带回去了。”

    “还不给世子行礼!”他对乌希哈道。

    乌希哈本就跪着,转了个方向,拜倒,“谢谢世子,谢谢格格!”

    接着起身,站到成衮扎布身后,藏好自己的小身板,闭嘴低头。

    成衮扎布垂眸,看见一只小手抓住了他的衣摆,隐隐颤抖。

    原来她也是怕的。

    成衮扎布定了定神,起身对多尔济色稜告辞,“多谢兄长招待,小弟还得回木兰见父亲,便不久留了。”

    他正要转身,多尔济色稜忽然开口,“慢着!”

    多尔济色稜站起来,手一招,门口立刻多出四五个大汉,堵住成衮扎布的去路。

    “你也是难得上门,这大老远的,不留下喝杯酒再走,也太不给哥哥我面子了吧?”

    多尔济色稜又露出了那种让乌希哈害怕的笑。

    她另一只手也揪住成衮扎布,小声问:“你是不是和他有仇啊?”

    成衮扎布没有回答她,只是稍稍侧身,把她整个人都挡住。

    “兄长见谅,我还得回木兰伴驾,灵虎也不好在外逗留太久。待御驾返京后,小弟再择日与兄长敬酒赔礼。”

    乌林珠大着胆子为二人帮腔,“世子,既然小兄弟有皇命在身,不如改日再叙,到时才喝得畅快呢!”

    啪!

    多尔济色稜回头就是一个巴掌,“老子说话,谁准你插嘴的!”

    “还不快去备上好酒好菜,我要好好招呼招呼我们草原未来的‘第一勇士’!”

    乌林珠捂着脸,嗫声应是,小步退出大帐,带着丫头去安排宴请事宜。

    又一次围观家暴现场,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乌希哈双腿忍不住发抖。

    她不敢深想,为什么多尔济色稜敢这么肆无忌惮地虐待乌林珠。

    见多尔济色稜是不会罢休,成衮扎布面不改色,“兄长如此盛情,那小弟就却之不恭了。”

    “嗐,别整这些文绉绉的话,跟个娘们似的,咱们哥俩先跑两圈马去!”多尔济色稜拍拍成衮扎布的肩膀,先一步走出帐子。

    看着多尔济色稜嚣张的背影,乌希哈惶惶不安,悄声问:“怎么办,我们还能走吗?”

    “最好他只是想折腾我,”成衮扎布压着嗓子答道,“而不是发现别的什么不对吧。”

    “我也是凑巧来此,雍亲王那并不知晓。他若不肯放人,把马一扣,别说你,我也走不了。”成衮扎布告诉她棘手的现状,“总之你跟紧我。”

    乌希哈连连点头,紧紧牵着他的衣角,“我一定都听你的。”

    他们在几个随从的催促下,稍慢一步,一路跟着走出营帐群。

    成衮扎布又被催促着与多尔济色稜赛马。

    这种活动乌希哈跟不了,只能站在原地,看他骑上一匹比他人还高的黑马,扬鞭跟上多尔济色稜。

    她紧张地揪着大白的背毛,边上窸窣的议论传入耳朵。

    “……都说这小子天生不凡,年前的行猎比试还赢了世子,吉达,那时你在,真的假的?”

    “那是世子吃坏了肚子!定是他们喀尔喀部怕输了丢人,才使了下三滥的法子!”

    乌希哈听到熟悉的名字,循声看去,那个把她掳来、又害死吉祥的吉达就站在她左前方不远处,大肆谈论。

    “他再嚣张,也就是一个刚满十岁小家伙,毛都没长齐呢,指不定哪天就玩过了火,被狼群叨走了。”

    乌希哈:……?!

    她是不是听到了什么秘密?

    十岁?

    成衮扎布怎么可能才十岁?

    那不没比弘时大多少,也还是个小学生?!

    乌希哈后知后觉,成衮扎布嗓音清亮,确实不像变过声的男人。

    但以他如今快一米六的个子,乌希哈一直认为他至少十三四或十六七了。

    这成年后不得直奔两米?

    想到策棱比四爷高壮一大圈的身材,乌希哈狠狠地慕了。

    这大概就是先天的民族基因优势吧。

    有人反驳吉达,“你也说了他还是个孩子,这么点大就有这份本事,不错了!”

    乌希哈默默点头。

    那个多尔济色稜都有三十了吧?

    以大欺小,不要脸!

    围观众人时不时替多尔济色稜吆喝上几声,又给成衮扎布喝倒彩,听得乌希哈又气又急。

    她忍不住攥紧拳头。

    人在客场,气势不能输!

    “我主人最厉害了!”乌希哈忍不住大声道,引来吉达几人奇异的目光。

    那边,两人两骑正绕过一处旗杆,成衮扎布领先半个马身。

    乌希哈大受鼓舞,拿出从小到大运动会啦啦队队长的专业素养,举起双手放在嘴边作喇叭状,用女童独有的尖锐嗓音高声呼喊:

    “布——布——主——人——!”

    “你——加——油——啊——!”

    远处,成衮扎布似乎接收到了来自乌希哈的神秘力量,身子一震一歪,差点掉下马去。

    多尔济色稜趁机反超了他,几下响鞭后抵达众人眼前,宣告夺得了这场赛马的胜利。

    待成衮扎布也返回后,多尔济色稜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拍他的肩膀:“老弟,不是哥哥说你,这马上功夫可是咱们草原的根本,你还有的学呢!”

    成衮扎布抱拳不言,满脸郁色,像是被刚才的失败给打击到了。

    乌希哈:……

    这好像是她的锅?

    “走,咱们喝酒去!”多尔济色稜兴致大好,招呼着自己的一帮手下离开。

    成衮扎布和乌希哈依旧跟在队伍后头。

    “对、对不起哦,我不是故意吓你的。”乌希哈凑到成衮扎布身边,小声道歉。

    “不关你的事,”成衮扎布撇嘴,“这是他的地盘,边上又都是他的人,我赢了,还想不想走了?”

    当然,成衮扎布不会告诉她,不管是“布布”还是“主人”,都太吓人了!

    乌希哈恍然,原来是战略性示弱,由衷佩服道:“你真聪明!”

    成衮扎布只觉她双眼亮得惊人,转头干咳,“别离我这么近,你们不都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么?”

    “哦。”乌希哈乖乖后退两步。

    但再后面就跟着那个吉达,乌希哈有些害怕。

    她直言,“我能不能拉着你走?拉衣服就成。”

    成衮扎布皱眉,思考片刻后,低头在腰带上扒拉出根铜链。

    左扯右拉,大概接到两尺长,他把另一端递给乌希哈,“你拉着这个。”

    乌希哈立刻送上了个甜甜的笑,“谢谢主人!”

    这是要救她命的恩公,别说叫“主人”,让她叫“爸爸”都行!

    成衮扎布迈开腿向前。

    然而没走几步,铜链绷直,成衮扎布回头看了一眼乌希哈的短腿,只得放慢脚步。

    乌希哈在后头拉着链子,被成衮扎布的力道牵着,走得还挺轻松。

    只是越走,她越有种在遛狗的感觉。

    “噗嗤!”

    成衮扎布:“……你笑什么?”

    乌希哈摇头:“谁笑了,我没有!”

    她低头看向一直跟在她脚边的小白虎,“是查巴巴你笑了吧?”

    大白歪着脑袋,虎脸迷茫。

    “是查,干,巴,日!”成衮扎布一字一顿道,“在蒙语中就是‘白色的老虎’。”

    “那你这起名水平也没比我强啊,你搁这搁这呢!”乌希哈睁大眼睛,“‘大白’好歹有‘大’又有‘白’,表达了我对它往后成长的殷切期待!”

    成衮扎布:“……别忘了这是什么地方,安静点,走了。”

    闻言,乌希哈想到还等着他们的多尔济色稜,再笑不出来,脚步也沉重不少。

    今日无风,乌林珠按照多尔济色稜的吩咐,把宴请安排在帐外露天。

    燃了篝火,倒上美酒,多尔济色稜和几个手下轮流灌成衮扎布。

    一碗又一碗,乌希哈在一边看得心惊胆战,就算古代酒度数低,也架不住这么喝啊。

    她忍不住劝道:“主人,你还小呢,少喝点吧。”

    成衮扎布心里仍然惦念着脱身,动作逐渐慢下来。

    多尔济色稜黄汤下肚,嘴上也没把门,指着他们调笑,“我说老弟,你这不行啊,这么小就给自己找了个管家婆娘,哥哥我告诉你,这女人啊,就得打!”

    “管她什么身份,有多少嫁妆,打乖了,就听话了!”

    成衮扎布似被他说动,闷头干了一大口,“大哥说得对,男人不能说不行!”

    “男人什么男人,明明还是男孩呢。”乌希哈低声嘟哝。

    酒过三巡,夜色渐深,在场诸人都有些喝高了。

    突然有人跑近,对多尔济色稜高声通报道:“世子,外ᴶˢᴳᴮᴮ头来了个小子,说自己是什么王爷家的阿哥,也来找这个丫头!”

    “他还是说她也是个贵女格格叻!”

    成衮扎布、乌希哈:?!

    下一刻,他们听到了某个熟悉的、不应在此出现的声音。

    “乌希哈,乌希哈你在吗?!我来找你了!”

    作者有话说:

    其实布布才十岁,他只是长得高!

    大白:还是个孩子的我承受了太多!

    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暴露了

    弘时人未至, 声先到。

    多尔济色稜将酒碗往边上一扔,对手下道:“带他进来!”

    他目光扫过面色紧张的乌希哈,还有她身边的成衮扎布, 见他双眼清明,肌肉紧绷,一点也不见醉意, “老弟, 是你酒量太好呢, 还是方才唬哥哥玩儿呢?”

    不等成衮扎布回答, 多尔济色稜抚掌大笑,“正好又来个小子,也给咱们添点乐子。”

    乌希哈不由抓住成衮扎布的袖子,“三哥怎么会过来?”

    弘时还暴露了自己和她的身份, “会不会有事?”

    “只要他没笨到不带人,那他来了,是好事。”成衮扎布答道。

    乌希哈后知后觉, “你没醉啊?怎么可能, 你喝了那么多!”

    成衮扎布稍勾嘴角,“一点小技巧。”

    他们低声交谈之际,弘时被多尔济色稜手下引着, 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

    这位雍亲王家金尊玉贵的小阿哥, 这会儿是乌希哈记忆中前所未有的狼狈, 满头满脸的尘土,衣衫也皱巴巴的,跟乌希哈刚醒来那时差不了多少。

    关键的是, 乌希哈没有在他身后看到随行的侍卫。

    她心中一紧, 听到身边成衮扎布用蒙语低声咒骂了句脏话。

    “乌希哈!!”弘时眼神在场上绕了一大圈, 才找到换了一身灰扑扑衣服的妹妹,高兴地叫喊着扑过来。

    他大步跑近,直接一把抱住乌希哈,“我总算找到你了,你没事吧?”

    他几乎用上了吃奶的劲,乌希哈感觉自己有些喘不过气。

    成衮扎布好心提醒,“你再不放开,她就有事了。”

    弘时松开乌希哈,上下打量了下她,看不出什么异常,又把她拉到身后,怒瞪成衮扎布。

    “是不是你把乌希哈拐到这儿来的?!还有之前的灵虎也是,你想搞什么花样,我阿玛不会放过你的!”

    乌希哈扯了扯弘时,“三哥你误会了,他是好人,是来帮我的!”

    “乌希哈你别被他骗了!上次我就看到他偷偷拐了灵虎,你不见后,阿玛把灵虎托给他暂行照顾,结果他居然带着灵虎离开木兰。还好小爷我火眼金睛,看穿他的阴谋诡计,悄悄跟上,谁都没发觉。”

    弘时那天找到大白后,便觉得成衮扎布这个人不对劲,怀疑乌希哈的失踪是他为了索回大白的诡计,一直找人盯着成衮扎布的动向。

    发现成衮扎布离开围场,弘时便以散心为名,带着两个侍卫溜出木兰。

    又耍他半吊子的阿哥派头,半是命令半是恐吓地带着侍卫们循着马和大白留下的痕迹,远远跟在他身后。

    只是中途意外走散,弘时花了好一阵功夫才寻到科尔沁,比成衮扎布晚到了半日。

    弘时说到最后还有些得意,“我把你找着了,阿玛定不会再生气,还会好好奖赏我!”

    然而听弘时说得越多,成衮扎布和乌希哈的脸色越难看。

    弘时竟然还真是一个人来的。

    先不说他究竟怎么做到的,围场四爷那边又会乱成什么样。

    眼下最麻烦的,还是喜怒难测的多尔济色稜。

    不远处,多尔济色稜掏掏耳朵,听够了这出好戏,才慢悠悠地开开口问:“这位小阿哥,方才手下人没听清,敢问府上是?”

    主人发问,弘时挺胸答道,“我阿玛是雍亲王。”

    “那这位小格格又是?”

    弘时回答得更响亮,“乌希哈是我妹妹,皇玛法封的多罗格格!”

    乌希哈忍不住捂脸,成衮扎布亦转头啐了一口。

    另一边的乌林珠浑身颤抖。

    多尔济色稜目光如刀,狠狠剜了乌林珠一眼。

    他抹了把脸,感觉酒气散了大半,回头,对弘时笑道:“小阿哥,不是我不信你,但我这位弟弟可说了,你旁边的,不是什么亲王家的多罗格格,而是他的养宠丫头呢。”

    “你说什么?!”弘时再度怒视成衮扎布,见后者不看他,以为他是心虚了,大声骂道,“你果然没安好心!你想对乌希哈做什么?!”

    他又对多尔济色稜喊:“这位世子,我和妹妹真的是雍亲王子嗣,只是暂时与府中侍女侍卫走散了,还请世子送我们回木兰围场去。”

    闻言,多尔济色稜却一脸为难,“哎,这就难办了,我该信谁呢?”

    “这不管是丫头小子冒充皇子皇孙,还是我这老弟胆大包天奴役贵女,都不是件小事呐!”

    “来人!”多尔济色稜击掌,立刻有十余大汉上前,将三人包围住。

    “还是请几位在科尔沁小住几日,容我查明真相,再行安排。”

    面对一堆快有两个他那么高的凶猛汉子,弘时终于察觉到有些不对劲,“你、你什么意思?”

    成衮扎布撇嘴,起身把乌希哈挡在他和弘时中间,“意思就是,托弘时阿哥的福,我们三个都走不了了。”

    或许是出于对弘时所言“亲王子嗣”身份的顾忌,多尔济色稜面上没有对三人动粗,只是让手下们把他们“请”进了一处待客的小帐里。

    乌希哈和弘时都是脆皮菜鸡,成衮扎布再天赋异禀,也只是个半大少年,打不过十余倍于己的人数,身上的武器也被摸了个干净。

    一时间,只能任人宰割,听天由命。

    ……

    主帐内。

    “蠢货!”

    多尔济色稜一脚将吉达踹倒,“什么人都敢随便掳回来,我是不是该夸你没直接把她给弄死?!”

    吉达一边求饶一边解释,“可她那会儿看着就是个蒙古丫头,世子您也见过的,她哪像个清廷亲王家的格格。”

    “她当时不亮身份,估计是乌林珠那个女人搞的鬼。”多尔济色稜冷哼。

    若早知道,多尔济色稜绝对不会让成衮扎布见到乌希哈。

    他就说,以那小子的性子,怎么会对一个丫头这般小心耐心。

    现在看,八成是遗传了策棱的软骨头,想接着给大清格格当狗。

    另一个手下道:“世子,这又来了个小阿哥,咱们总不能扣着人不放吧?”

    吉达知道自己犯了错,提议道:“不过是两个孩子,好好哄几句,再把他们送回木兰去,大清皇帝向来看重我们科尔沁,最多挨几板子的事。或者就说孩子贪玩跑丢,我们给找回来的,没准还能讨赏呢。”

    “哄?”多尔济色稜冷笑,反问,“也就后来那个小子是个傻的,成衮扎布好哄?”

    “还有那个小丫头,这么点大就能演戏骗过你们,你猜她回去之后,会不会帮乌林珠在大清皇帝面前告状?她看起来是个受宠的,咱们能有好果子吃?”

    手下们面面相觑,“那世子您说怎么办?”“是啊,这怎么办嘛?”

    多尔济色稜背着手,绕圈踱步,一边思索着。

    一炷香后,他有了主意,对手下们吩咐道:“现在开始,你们都给我看牢了,不准让他们三个出帐一步,尤其不准乌林珠和他们接触,但也别少了他们吃喝。”

    “找个伶俐点的,去木兰那边打探消息,只要没人发觉来要人,我们就不放。”

    多尔济色稜想到什么,忽然笑了,“成衮扎布这小子这回算是栽我手里了。他想混个‘护卫’之功,我偏叫他‘失职’!”

    手下们以为多尔济色稜为了和成衮扎布赌气斗法,冲动下要拿弘时和乌希哈开刀,连连劝道:“世子,那毕竟是皇孙,咱们可伤不得啊!”

    “放心,我不动他们,但是会有别的人要他们有用。”他走到书桌前,拿起一封信。

    “这可真是刚想瞌睡,就有人送枕头上门啊!”

    书信上的落款,是策妄阿拉布坦。

    现准噶尔部大汗,曾经与康熙合作,击败了当时叛乱的噶尔丹。

    但如今,十几年的统治和征战滋长了野心,准噶尔部再次蠢蠢欲动。

    而多尔济色稜,一直觉得科尔沁给大清当奴才,当得实在是太久了。

    ……

    另一边,看守的人都在帐外,乌希哈、弘时和成衮扎布围坐成一个小圈子,商讨如何脱身。

    “乌希哈,你到底为什么会在这儿?”弘时问,“是不是这个家伙把你拐来的?”

    成衮扎布连白眼都懒得给他一个,看向乌希哈。

    他对她出现在科尔沁的原因也很好奇。

    “那天我去找大白,碰上了乌林珠姐姐的侍女,也叫吉祥……”她将自己被误抓的经过,后来见到、听到多尔济色稜对乌林珠的种种暴行都说了。

    “那个是大伯家的大堂姐?”弘时努力回想着,从刚才的记忆中,勉强找出个畏畏缩缩的怯懦影子。

    乌希哈点头,问,“你们ᴶˢᴳᴮᴮ不觉得这个多尔济色稜太坏了吗?”

    这可是极品家暴男啊!

    “他就是这样,自己本事不够,吃软怕硬,欺负弱小。”成衮扎布还是抱胸,“不过这是别人的家事,我管不了。”

    弘时倒是十分愤慨,“可恶,这个多尔济色稜,究竟有没有把大清放在眼里!”

    好吧,他们跟她的关注点都不太一样。

    “总之我们得想办法早点离开才行。”

    等回到了木兰,她再想办法求四爷、甚至去求康熙给乌林珠做主。

    “他再大胆,也不敢把我们怎么样的,阿玛可是雍亲王!”弘时无所谓道,“大不了就在这住几天,等他查清楚了身份,肯定会把我们送回去的。”

    “不能就这么干等着,”乌希哈不赞同,“我被掳来,你又偷跑,阿玛和大哥会有多着急多担心?会不会坏了他们的事,皇玛法那里又如何交代?”

    她总觉得,多尔济色稜不会这么简单就让他们走。

    “三哥,你太莽撞了,怎么能一个人跑过来。”围场到科尔沁这么远,弘时又人生地不熟的,能平安找到地方都是个奇迹。

    弘时这会儿也知道自己又搞砸了事,嗫声道,“其实我还是带了两个人的,就,跑着跑着,跑散了呗。”

    见他如此,乌希哈反倒不好再责怪,现在怪他也没用。

    她干巴巴地安抚他情绪,希望他别再耍性子,“不过三哥你能一个人到科尔沁,也是很厉害的,以后一定能当巴图鲁!”

    她的尬吹让旁听的成衮扎布忍不住“噗嗤”笑出来。

    弘时还没品味够来自妹妹的夸奖,冷不丁被打断,指着成衮扎布骂道:“你笑什么?还不都是你的错!”

    “都怪你养的老虎太淘气,要不是它乱跑,也不会有后面这些破事。”

    他四处看了看,寻找“罪魁祸首”,“那虎呢?!”

    “又跑丢了?”弘时当场抓狂。

    成衮扎布慢悠悠道:“你刚来,我觉得情况不对,就让它先跑了,查干巴日机灵,说不准能跑回木兰去。”

    “你是不是傻啊,让个虎崽子去搬救兵?”弘时嘲笑他。

    成衮扎布挑眉,“我觉得它比你有用多了。”

    乌希哈举手附议,“我也看见了,我还给它戴上了我的项链呢!”

    二对一,弘时败。

    话虽如此,三人都知道,指望小白虎寻回木兰再带人来,多少有些异想天开。

    “算了,小爷不跟你们计较,小爷我困了,要睡觉了。”弘时往床榻上一坐一躺,背过去不再看他们。

    成衮扎布也起身,走到门口不远处席地而坐。

    乌希哈左看右看,从床上拿了条毯子,来到成衮扎布身边递给他。

    “你不要介意三哥的话,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乌希哈小声道,“是我连累了你。”

    “别想太多,”成衮扎布轻哼一声,“或许没有我和他的过节,你和弘时阿哥早就被放了,谁拖累谁还不一定呢。”

    他回头,看乌希哈仍是满脸忐忑,无奈叹气。

    从头到尾都无辜受累的,就是这个小矮子。

    可她偏偏又想得最多。

    为他和弘时操心,还想要为乌林珠鸣不平。

    乌希哈的眼神,让成衮扎布联想到他饲养过的许多幼兽。

    清澈,纯洁,深处隐约有对他的依赖与信任。

    成衮扎布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这是往常他绝不会做的、算得上是心软的举动,“你也去睡会儿吧,我在这守着。”

    “嗯。”乌希哈走到另一边的长椅上,身子缩成一团。

    她是要好好休息,养足精神,至少不能再拖成衮扎布后腿。

    闭眼前,她对成衮扎布轻声说了句,“谢谢你,晚安。”

    成衮扎布抬了抬手,算是回应。

    ……

    “小格格?快醒醒!”

    “唔,如意?”乌希哈在睡梦中被推醒过来,揉着眼睛,对上如意慌张的脸。

    她看到成衮扎布正动作粗鲁地唤醒弘时。

    如意给他们各带了件披风,着急道:“格格听见世子不准备放你们走,还要把你们交给别的什么部的人。”

    “这会儿世子睡熟,外头看守的人被夜宵药晕了,你们快跟奴婢离开!”

    作者有话说:

    这几章争议比较大,剧情需要有个人当丑角。

    第53章 逃亡了

    夜幕低垂, 不见灯火,唯有冷风在宽阔的草原上呼啸穿梭。

    非常时刻,顾不得什么礼节与别扭, 成衮扎布背起了乌希哈,又拉着弘时,三人跟着如意在帐群中左拐又绕, 最后走到东南边的一处草棚中。

    一匹马孤零零地在那儿等候。

    如意问成衮扎布:“马棚那看守的人太多, 格格只从他处弄到了这一匹, 也不是小世子原来的马, 小世子您能带上两个孩子么?这月黑风高的,小世子您可认得回木兰的路?”

    “足够了,替我谢谢你们格格。”成衮扎布点头,扬眉道, “这草原上,就没有我不认得的地方。”

    乌希哈抬头对如意认真道:“告诉乌林珠姐姐,我回去后, 一定会请阿玛和皇玛法为她做主的, 让她等我带人回来!”

    只希望多尔济色稜明天发现他们不见后,不要查到乌林珠身上。

    如意摇头,“格格说了, 最开始便是她与吉祥之过, 如今她只愿小格格能平安返回到雍亲王身边。那世子与小格格快些离开吧。”

    “事不宜迟, 走!”

    成衮扎布跨上马,把乌希哈放在身前,让弘时坐在他身后。

    他扬鞭前, 沉默了许久的弘时忽然叫停, “等等!”

    在两人疑惑的目光中, 弘时解下身上的披风,递给乌希哈,闷声道:“等会跑起来风大,你坐前面冷。”

    乌希哈有些犹豫,倒是成衮扎布干脆接过来,几下把乌希哈裹成个球,对她道:“他说得对,你等会面朝里坐,风呼不着脸,说不准睡一觉,醒来就见到王爷了。”

    乌希哈“嗯”了一声,直接反着坐,把头靠在成衮扎布胸前,伸手环住他的腰。

    她本来没敢直接贴上,没料双臂一沉,是弘时从后头抱住成衮扎布,直接按在她的手臂上压实了。

    弘时还道:“你抱紧些,别被甩出去了,我帮你压着。”

    感受到手下隔着衣服的温度,乌希哈有些不好意思。

    但不等她脸红,马跑起来,骤然变大的风吹得她只能感觉到冷。

    她被动地、紧紧地抱着成衮扎布。

    希望自己能给他挡点风吧。

    乌希哈的身体随马匹上下颠簸,感受不到时间与距离。

    但他们的速度似乎在一点点变慢。

    正巧她听见弘时问:“怎么越来越慢了?”

    “这马并非战马,只是一般拉车的,脚力不行。”成衮扎布答道。

    弘时焦急,“那要多久才能到木兰?”

    成衮扎布道:“不可能就这么跑回木兰去,我们和马都得进食,得在途中的小部落停下修整,要是能换匹好马就更好了。”

    “那行吧,都听你的。”弘时总算是吃了点教训,没再跟成衮扎布唱反调。

    ……

    三个时辰前,木兰围场。

    康熙行猎回营,身边跟着一众皇子,他环视一眼,随口问道:“这两日除了请安,怎么不见老四?”

    太子道:“孤瞧四弟近日脸色不佳,许是身体不适吧。”

    诚亲王摇头叹息,“没四弟在,这行猎在兄弟们中就得我垫底了。”

    另一边,十四爷大咧咧地开口:“儿子怎么听说,是四哥弄丢了皇阿玛拖他照料的灵虎?”

    “这个朕知道,说是乌希哈那丫头病了,灵虎让策棱家的小子带回去照看几日。”康熙摆手。

    他唤来梁九功吩咐,“你去老四那看看,那丫头好了没有?前头打来的狐狸皮子,挑几张送去给她。”

    梁九功领命退下。

    太子好奇道:“皇阿玛为何如此喜欢小侄女?”

    过去康熙甚少对哪个孙女表现出喜爱亲近,除了需要指婚蒙古的,连名字都不太记得几个。

    乌希哈只是个庶女,生母身份低下,过去几年从未显露过任何名头。

    这次秋狝一出现在众人眼前,就成了“祥瑞”,几个皇子猜想是否是四爷故意鼓捣出来博康熙青眼的手段。

    康熙没有说明缘由,只是笑了笑,“那丫头,有点灵性。”

    前脚康熙刚带着儿子们回到龙帐,后脚四爷随梁九功前来拜见。

    见两人脸色难看,四爷嘴角甚至起了一串燎泡,康熙皱眉叫起,问:“怎么回事?”

    “是乌希哈……”

    “乌希哈怎么了?病况没好转?唤了太医没有?”康熙不由想起了几年前,老十八就是在塞外病没的。

    四爷没起身,磕头道:“皇阿玛恕罪,是儿子瞒报,乌希哈并非染病,而是走失了。”

    更让四爷焦急恼火的是,弘时趁他和弘晖寻找乌希哈,疏忽看管,留了张“去找乌希哈”的条子,也没了踪影。

    虽然听守卫说,看到他带了两个侍卫跟随,只是隔日未归,四爷难免心焦,又派了人出去寻。

    “两个孩子都不见了?!”康熙惊诧。

    四爷抬起头ᴶˢᴳᴮᴮ,目光快速在皇子们的脸上扫过。

    他不是没怀疑,是不是自己亲王和乌希哈的“祥瑞”遭了兄弟们的忌讳,让他们不择手段,对孩子们下手。

    这两天,他不敢再叫弘晖离开自己视线半步。

    四爷再拜,“惊扰圣驾,请皇阿玛恕罪!”

    “老四你糊涂,请什么罪,还不快去找!”康熙指着他骂了句。

    多疑如康熙,也想到了政治斗争上。

    那或许还是他给乌希哈带去了灾难,康熙原地踱步,下令道:“朕再拨一百人给你便宜行事,有消息情况,即刻来禀。”

    “谢皇阿玛!”

    听闻四爷是丢了孩子,几个兄长们都没说什么风凉话,承诺有忙必帮。

    出了龙帐,十四爷拦住四爷,似关心道:“四哥别急,说不定就是孩子闹脾气贪玩,藏在大营里跟你捉迷藏呢!”

    “十四!”四爷盯着这个弟弟,从未有过的凶狠眼神看得十四爷倒退一步。

    “弟弟这是好心安慰你呢,四哥你什么意思?”

    “十四弟还是管好自家孩子,别也走丢了!”四爷冷哼。

    他都问清楚了。

    一切的源头,就在弘春弘明开始对弘时的欺负上。

    如果乌希哈或者弘时出了什么意外,四爷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失去理智,拿弘春弘明泄愤。

    十三爷上前一步,伸手摁住四爷的肩膀:“四哥,找孩子要紧,有什么用得上弟弟的,只管使唤。”

    四爷深吸了口气,拍拍十三爷,“草原各部你比我熟,哥哥不跟你客气。”

    他再不看十四爷,转身往自己帐中走去。

    有了康熙的准许,寻人的动作不必再束手束脚。

    刚入夜,终于来了消息。

    苏培盛急匆匆地进帐,“王爷,跟着三阿哥一起出去的侍卫回来了一个!”

    四爷猛地起身,“快带进来!”

    等人进帐,四爷没看见弘时影子,脸色铁青,“三阿哥呢?”

    “禀王爷,三阿哥他,”侍卫低头小声道,“奴才失职,没能带回三阿哥,另一人去追了,让奴才回来报信。”

    这下,是假丢变真丢了。

    四爷掀翻桌子,东西叮呤咣啷摔了一地,怒骂:“你怎么不干脆死在外头!”

    侍卫连连磕头求饶。

    四爷又追问,“那有乌希哈的消息没有?”

    侍卫忙道,“三阿哥是追着那位成衮扎布世子和灵虎去的,瞧着是去科尔沁的方向,说是他们与格格走失有关。”

    听他提到大白,四爷信了三分。

    “没用的蠢货!”四爷一脚将他踹倒,披上斗篷,对苏培盛道,“速去给梁公公递话,让人整队,爷要出营!”

    “等爷寻回弘时乌希哈,再来处置你们这些废物!”

    苏培盛应诺。

    待四爷在大营外整好队伍,十三爷与策棱闻讯赶来。

    “四哥,我与你同去寻侄子侄女!”

    “雍亲王,我也一起,”策棱走近道,“听闻此事与我儿有关,他身手力气还是有些的,若他碰上小阿哥与小格格,定能护他们周全。”

    四爷冲二人抱拳,“多谢!”

    一行百余人翻身上马,举着火把,在夜色中如一条红色长龙般,循着那侍卫的指引,向北而去。

    ……

    草原上,一骑三人仍在奔驰。

    乌希哈又冷又饿,但怕耽搁赶路,强忍着没出声。

    忽然,她隐约听到了有马蹄声、吆喝声在靠近。

    弘时回头,瞧见忽闪忽闪的火光,惊慌地喊:“是不是他们追上来了?”

    成衮扎布暗骂了一声,抽打马匹的动作加快。

    然而他们的速度远比不上来人,从发现追兵到被逼停,还不到半刻钟。

    身周满是喧闹声,乌希哈这才抬头,发现他们被近二十人的马队给包围了。

    “下来!”为首的还是吉达,手中举着弓箭对准成衮扎布。

    成衮扎布左右环视一圈,找不到可以突围的漏洞,只得带着弘时和乌希哈下马站定。

    他和弘时一前一后,把乌希哈护在中间。

    几息后,马队向左右分开,空出一条道,一人一骑慢悠悠地出现在三人视线中。

    火光映照着多尔济色稜粗壮的身形,投在地上的影子张牙舞爪,有如恶鬼。

    “老弟你这是搞哪一出,大晚上的出来跑马?”多尔济色稜高坐马上,怪笑着俯视他们。

    “难道嫌弃哥哥招待不周?”他恍然,“都怪这娘们没安排好,喏,哥哥把她带来了,任你处置。”

    “砰”的一声响。

    一个人影被多尔济色稜扔到他们身前的空地上。

    “乌林珠姐姐!”乌希哈忍不住惊呼。

    她还看到,多尔济色稜马后系着一根绳索,方才一路拖行着什么跑过来。

    走近后,勉强能分辨出是个人形。

    “是那个丫头,”成衮扎布低声道,语气沉重,“应该是没气了。”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汇合了

    多尔济色稜道:“成衮扎布老弟, 你若真要走,跟哥哥打声招呼也就是了。但带上两位贵客,就不必了吧。”

    成衮扎布反问:“你留下他们要做什么?”

    “我能做什么?论亲, 他们还得叫我一声堂姐夫呢,”多尔济色稜咬着根草梗,“当然是尽地主之谊, 好生招待。”

    多尔济色稜冲弘时和乌希哈高声道:“小格格, 小阿哥, 本世子已经查证了你们身份, 你们同我回去好生休息,等天亮我便派人送你们回围场。”

    乌希哈没有回答,只是抓紧了成衮扎布,用行动表示自己的立场。

    弘时左右看看, 壮着胆子答道:“不必劳烦世子,让成衮扎布送我们回去就行了,世子若有心, 可否给我们换两匹好马, 赠些食水。”

    看他对待乌林珠的做法,弘时觉得还是成衮扎布更可靠些。

    “你们信他?又知道他什么?”多尔济色稜冷哼。

    他转向成衮扎布,“你这会儿装什么模作什么样, 你不是向来最讨厌大清的公主格格吗?”

    “你难道忘了, 要不是那个十公主, 你阿妈不会抛下你,也不会死!”

    突然听到这等身世秘辛,乌希哈和弘时皆是一惊。

    弘时把乌希哈往自己怀里扯了一下, 对她小声道:“我就说, 他讨厌我们, 你别被他骗了。”

    “他是好人,”乌希哈反驳,“他没欺负过我。”

    成衮扎布将他们的对话听在耳中。

    “我是不喜欢他们。”成衮扎布看了乌希哈一眼,没有否认,“但草原汉子生来顶天立地,我对长生天起过誓,此生一不欺凌弱小,二不漠视无辜,与他们是何身份并不相干!”

    成衮扎布身后,乌希哈看着他背影的眼神隐隐带光。

    其实乌希哈能感觉到,成衮扎布对她,或者说对大清、尤其是大清格格十分排斥,但在他们“重逢”后,他所作所为的每个细节,都在尽力地护着她。

    因为对比她,他是更强大的那个。

    他对旁人的观感,并不影响他对自己为人的要求。

    这样的成衮扎布,更显得可靠。

    多尔济色稜感觉自己被他给意有所指地暗骂了,“呸”了一声,吐掉口中的草梗,从身后抽出手/弩指着三人,“想做英雄是不是?行啊,哥哥我今天心情好,给你这个机会!”

    “嗖嗖嗖!”

    不等他们反应,多尔济色稜连放三箭。

    杀的不是人,而是马。

    温热的血溅了成衮扎布和弘时半边身子,乌希哈闻着满鼻的血腥味,捂嘴干呕。

    成衮扎布拿马鞭指着多尔济色稜,满脸怒色。

    “别生气,哥哥杀你一匹马,赔你一个人。”多尔济色稜用下巴指了指正在艰难挣扎起身的乌林珠,“你带上她一起走,天亮之前,我绝不再追,如何?”

    成衮扎布一愣,“你什么意思?”

    “就字面上的意思,大晚上的无趣,想找个乐子玩玩。”多尔济色稜双手环胸,戏谑道,“未来的第一勇士,机会我可给你了,成与不成,就看你本事了。”

    乌林珠一边咳嗽,一边拿手勉强撑起身子,摇摇欲坠。

    乌希哈忍不住跑上前,扶住她,“乌林珠姐姐,你还好吧?”

    弘时忙跟上,给乌希哈搭把手。

    “咳,你们走,别,别管我……”乌林珠摆着手,无力地去推乌希哈和弘时,“你们快走!”

    虽然乌林珠这么说,乌希哈却能在她眼中看见渴望的光。

    她不想被他们抛下。

    就算只是暂时,她也想离开多尔济色稜的魔爪。

    乌希哈回头,“布布主人?”

    成衮扎布才是眼下应该做主的人。

    虽未明说,乌希哈的称呼已经表达了她的恳求之意。

    成衮扎布沉声问:“多尔济色稜,你方才说的话可作数?”

    “你再问,说不准我就改主意了。”

    “那我们走!”成衮扎布大步走到乌林珠身边拽她起来,对弘时道,“我来扶她,你拉着乌希哈格格跟上!”

    弘时“嗯”了一声,紧紧牵住乌希哈的手。

    多尔济色稜让手下让出道来,任四人互相搀扶拉扯着,向南方走去,不曾回头。

    看着他们的背影逐渐与夜色融为一体,手下们不解地ᴶˢᴳᴮᴮ问多尔济色稜:“世子,真放他们走?”

    “说了玩玩呗,我们不追,但是可以直接绕到前头等他们啊。”

    “那两个小的我还有用处呢,至于乌林珠,”多尔济色稜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如意的尸体,“她敢违逆老子,就该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忽然他又笑了起来,“先让他们高兴一会儿,到时候他们的脸色,那才会有趣啊!”

    ……

    此刻,三百里外。

    “回王爷,奴才就是在这里跟三阿哥走散的。”

    四爷拉住马,让人在此地周围搜寻痕迹。

    然而夜太深,并无收获。

    十三爷提议道:“四哥,此处往东、南、北三个方向都有部族聚居,不如咱们兵分三路。”

    四爷沉吟片刻,正要答应,忽然听见前方侍卫们骚动起来。

    “那是什么?”

    “是野兽,快抓住它!”

    “……是虎!”

    “好像是灵虎!”

    策棱离得最近,立刻举着火把跑过去,果真见到一个白色的影子躲在一块巨石后,警惕地看着他们。

    “雍亲王,您快过来,是灵虎!”策棱高声唤道。

    他把火把交给身边人,自己蹲下身,冲大白伸出手,“查干巴日,是我,成衮扎布呢?”

    四爷赶到策棱身边,学着女儿的称呼叫道:“大白?”

    两个小主人的大主人都在,大白慢慢走出来。

    它看看策棱,又看看四爷,嘴里不停“嗷呜”着,抬起一只爪子招啊招的。

    四爷瞧见那只毛爪子上,有什么东西在一闪一闪的反着光。

    四爷小心靠近大白,蹲下身握住它的爪子,从上面取下一条鎏金细链。

    “是乌希哈? ”

    “嗷呜~! ”

    四爷试探地再问:“那弘时呢?”

    大白又“嗷呜”一声,似在肯定答复他。

    四爷深吸了口气,对身后道:“十三弟,你点二十人再分两路查探,策棱贝子,还有其他人,随本王跟灵虎走!”

    ……

    步行了小半个时辰,身后已经见不到火光,亦听不见马蹄与人声。

    多尔济色稜似乎真的“大发慈悲”,没有再追上来。

    风越发大了。

    四人中乌林珠年纪最大,身体状态却最差,这会儿几乎是被成衮扎布半架着拖行,脸色白得几乎透明。

    “这样太慢了,”成衮扎布皱眉,犹豫片刻,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脱下给乌林珠裹上,在她面前蹲下身,“我背你走。”

    弘时见状,也对乌希哈道:“你累不累,要不要三哥背你?”

    乌希哈摇头,“我还能走,三哥你冷吗,我把披风还给你吧。”

    弘时本想拒绝,但被风吹得打了个哆嗦,“这披风大,够咱俩一块儿用。”

    兄妹两个调整了下姿势,一起缩在两层披风里,手拉得更紧了。

    另一边,乌林珠却没动。

    成衮扎布强忍不耐,“现在这种时候,还磨蹭什么?!”

    “小兄弟,你还是带着他们兄妹走吧。”乌林珠虚弱道,“我这身子只会拖累你们。”

    此前骤然听见多尔济色稜说放她走,乌林珠有一瞬狂喜。

    但现在她回过神来,便想明白,她是康熙圣旨赐婚抚蒙的格格,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脱身的。

    多尔济色稜整这么一出,无非是想用她这个病弱身子,拖慢成衮扎布他们的脚步,又或是戏耍他们罢了。

    成衮扎布回头,皱眉盯着她,问道:“你一路捂着肚子,总不会是怀孕了吧?”

    乌林珠勉强笑了笑,“被你看出来了。”

    成衮扎布反问,“那你准备带着孩子留在这儿,被冻死饿死?”

    乌林珠答,“总比回去被多尔济色稜打死要体面些。”

    成衮扎布长得再像个大人,实际也只是个十岁少年,因为这些他本不喜欢的大清人憋了一路的气,这会儿终于忍不住,爆发出来,大声道:“你以为我愿意管你不成?!”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他又指向乌希哈和弘时。

    “别说你了,连他们我都不想带!”

    “用脚底板想都知道,多尔济色稜之前敢这么打你、敢扣下他们俩,现在怎么可能会放人,说不定就在前面等着我们呢!”

    “没你们三个拖累,我一个人,没有马也能在草原上活着走回去。”

    “我就不该吃饱了撑着到科尔沁来!”

    成衮扎布突然的爆发,把三人都吓呆在原地。

    似乎这个唯一的战力要撂挑子不干了。

    弘时想呛回去,说小爷不稀罕他帮忙,但想到眼下情况,闭嘴忍住了。

    乌希哈在考虑,这时候再抱大腿叫“主人”还有没有用,她不介意丢脸。

    乌林珠则想着,好歹劝成衮扎布带上乌希哈和弘时。

    然而没等他们斟酌好说辞开口,就见成衮扎布喘完几口粗气,抹了把脸,重新走到乌林珠身前蹲下,“别浪费时间了,上来,走!”

    就算说出了这么难听的气话,他的为人原则,也不允许他把一个孕妇、两个孩子丢在这种地方。

    乌林珠还在发呆,乌希哈小跑过去,搀扶她趴到成衮扎布背上,一边不停安慰打气道:“说不定阿玛已经在来找我们的路上了,我们走得越多,离他们就越近!”

    “总之只要有一点希望,我们都不能放弃!”

    “那个多尔济色稜,一看就是要反派死于戏多的!”

    弘时慢一步,上前帮二人,“乌希哈说得对,能走多少是多少。”

    成衮扎布背好乌林珠,转头看了乌希哈一眼。

    在这样的夜里,她的双眼仍然是亮的。

    跟他背上的乌林珠完全不同。

    她不是不害怕,但她在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恐惧,把正面的、乐观的情绪传递给弘时和乌林珠。

    连带着他的脑子,都从方才的烦躁愤怒中一点点变得清明冷静。

    “走吧。”

    步行速度远不及骑马,更别提四人小的小,弱的弱,连水都没喝上一口。

    但四人心中都憋着一股气,再慢也从未停过。

    乌林珠被背一段,又自己下来走一段。

    乌希哈腿短,体力跟不上,被成衮扎布背着走了两刻钟。

    弘时没喊一声累。

    约摸走了两个时辰,天边泛起鱼肚白,成衮扎布估算着,他们大概走了有二十里。

    “再撑一会儿,我知道边上不远有个小部族。”成衮扎布道,“到了那里,说不定就能甩掉多尔济色稜,也能找人给木兰传讯。”

    乌希哈眯起眼睛看向远方。

    视线中突然多出几十个黑点,逐渐变大。

    一队人马在向他们赶来。

    作者有话说:

    布布的“性别、民族歧视”源于身世设定,而非普通的大男子主义。

    家暴男活不到十一月的。

    第55章 发威了

    乌希哈指着远处, “有人过来了!”

    而且看行进路线与速度,是以他们为目标直奔而来。

    会是来找他们的人吗?

    又或者是陌生人?

    成衮扎布眼力最好,已经看清了打头人的模样, 沉声告诉他们坏消息:“是多尔济色稜。”

    马队散开,从各个方向将他们包围,四人只能在原地驻足。

    多尔济色稜带着手下, 很快又一次站在他们面前。

    天已半亮, 弘时眼尖地看到, 某匹马的马背上, 多了个横躺着的、生死不知的男人。

    “那是阿林,是跟我一起出来的侍卫!”弘时低声惊恐道,“他们不会杀了他吧?”

    “应该只是打昏了,”成衮扎布看到那人胸口还有起伏。

    “还有达春呢, 是逃了吗?”弘时又猜测随他出来的另一个侍卫的下落。

    “最好是吧。”成衮扎布深吸了口气。

    弘时的出现,总算不是一坏到底。

    或许能给木兰那边指明方向。

    “老弟,看来想当这个英雄, 你还是差点火候呢。”多尔济色稜居高临下, “若你跪下来给我磕个头,哥哥我再放你们走一段,如何?”

    多尔济色稜以为会看到他们惊慌恐惧的表情, 但除了被他打怕的乌林珠, 乌希哈和弘时两个小的都不见惧色, 反倒对他怒目而视。

    他们不是蠢人,知道就这么逃脱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在路上早做好了心理准备。

    知晓多尔济色稜不可能再放他们一次, 成衮扎布冷笑, “想让我求饶?你也配!”

    见状, 多尔济色稜没有多少愤怒,只感觉无趣。

    中途偶然碰到随弘时来的大清侍卫,围场那边似乎已经被惊动,他得快点结束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才行。

    他对手下们下令道:“把他们都给我绑回去!”

    十余人跳下马,手中拿着绳索武器,向当中四人逼近。

    成衮扎布让乌希哈和弘时扶好乌林珠,开始整理自己的衣服裤脚,拉紧袖口绑带,小幅度地活动着头颈四肢,为接下来的恶斗做准备。

    边上的乌希哈仿佛能听见他关节摩擦的“咔哒”声,忍不住道:“你千万要小心啊!”

    成衮扎布没有回应她,而是突然叫了一声弘时,“三阿哥。”

    弘时顿时紧张了,“嗯?”

    “其实你能从木兰一路找到科尔沁来,还是有几分本事的,若往后从军,应是个做斥候的苗子。”

    “你,你ᴶˢᴳᴮᴮ是在夸我吗?”弘时震惊。

    “算是吧,”成衮扎布回头,认真地注视着弘时的双眼,“所以,还请三阿哥拿出点男人的样子来。”

    弘时当即道:“小爷当然是男子汉!”

    “男人,不是自称一声‘爷’就是了。”成衮扎布转身,面向包围过来的人,“如果我不在,你可以尽己所能,护住你的姐妹吗?”

    弘时环顾四周,握紧拳头,“我不会输给你的!”

    “那还差得远呢!”成衮扎布上前一步,指着多尔济色稜,“你不是看不惯我么,若有种,你下来跟我单挑,别牵连他们。”

    “哥哥现在可没心情跟你玩,”多尔济色稜招手,“吉达、巴音、特木尔,你们三个一起上,好好招待我们的‘小英雄’。”

    三个最为强壮的汉子应声出列,直接向成衮扎布扑来,很快与他缠斗在一起。

    成衮扎布有意将战圈往边上移动,以免伤到另外三人。

    最碍事的人暂时没了,多尔济色稜下马,散步似的朝乌希哈他们走来。

    弘时双手张开,挡在乌希哈和乌林珠身前,带着她们小步后退。

    他看着步步逼近的多尔济色稜,强装镇定道:“你究竟想怎么样?我阿玛很快就会来了,他不会放过你的!”

    “小阿哥误会了,本世子真的只是想请你们去科尔沁做客而已。”多尔济色稜摊手,继续靠近,“还有,能不能把我的妻子还给我呢?”

    弘时感觉到身后的乌林珠在发抖。

    其实他心里并不是很想管这个大堂姐的事,以免再惹怒多尔济色稜。

    这是别人的家事,他们也不熟。

    但他知道乌希哈想管,他方才还当着成衮扎布的面做出了承诺。

    弘时绞尽脑汁想着说辞,道:“大堂姐身体不适,围场有太医随驾,世子可否允我们带她回去诊治?”

    退着退着,他们突然被什么挡住了。

    乌希哈回头,就见一只大手冲自己伸过来,忍不住惊叫。

    弘时回身去拦,却被那只手揪住后衣领,整个人被提溜到半空中,脚不着地。

    他挥舞着四肢,口中惊慌叫道:“你们要抓人质的话,抓我就好了,我是阿哥,放了我妹妹,她就是个小庶女,没人在意的。”

    “放心,知道你们兄妹情深,不会让你们分开的。”多尔济色稜对抓住弘时的手下道,“把他绑着就好,别伤着了。”

    没了弘时这个阻碍,多尔济色稜一伸手,就将乌林珠扯到自己身前,“跑啊,怎么不跑了?”

    见他扬手,乌林珠反射性地脚一软,跪倒在多尔济色稜面前,“求,求世子恕罪。”

    多尔济色稜笑了,弯腰拍拍她的脸,“我就喜欢看你们这些自诩高贵的格格,像个狗一样跪着。”

    “大清当年要不是有我们蒙古,怎么可能顺利入关!”

    “你在老子面前充什么贵女?!”

    “凭你那个被圈禁的阿玛吗?”

    多尔济色稜声声句句,都在往乌林珠的心上踩,踩得她弯了脊骨。

    “你不是想跑吗,我让你跑,跑啊!”

    “就算你跑到了大清皇帝面前,信不信他第二天就把你给送回来。”

    “说,你是什么?”多尔济色稜扯着乌林珠的头发,迫使她抬头仰视自己,“想好了再说,你知道我想要听什么的。”

    乌林珠睁着眼,却流不出泪,“我……我是您的奴隶,是您的狗。”

    ……

    乌希哈无助地环顾着四周。

    成衮扎布被三个成年壮汉压着殴打,已然完全陷入下风,脸上有了淤青,被动地用手护住要害。

    弘时被绑了起来。

    在她前方十步远处,多尔济色稜在对乌林珠施暴。

    暂时没人来抓乌希哈,因为她看起来只是个没有任何力量反抗的小丫头。

    乌希哈把眼泪强行憋回肚子里,告诉自己不能哭。

    哭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她一定要做点什么才行。

    乌希哈的目光落在多尔济色稜腰间,瞳孔微缩,那有个她眼熟的东西。

    她努力克服恐惧,迈开腿,慢慢走向多尔济色稜,一边大声道:“世子,大堂姐怀孕了,你知道吗?”

    多尔济色稜闻言一愣,乌希哈冲上前去,与他擦身而过,扯松了他的腰带。

    因为冲得太猛,还在地上向前打了个滚,正好滚到了稍微远些的空地上。

    乌希哈再爬起来时,手中多了一把西洋火铳。

    与后世的枪相似,有枪管,扳机,乌希哈双手交握,用尽全力才能拿稳它,把枪口对准多尔济色稜。

    “你、你放开她!”乌希哈尖声叫道,“让你的手下也放开他们!”

    “不然我要开枪了!!”

    ……

    砰!

    “什么声音?!”六里外,四爷猛地拉住马,身后众人随即停下,“你们听见了吗?”

    “回王爷,像是火铳。”策棱指着东北方,“是从那边传来的。”

    四爷皱眉,“皇阿玛早下令管制火器,这怎会有火铳?”

    坐在四爷身前的大白突然躁动起来。

    它还只是个幼崽,脚程不及战马,又赶了许多的路,差不多累趴下了。

    此前都是策棱和四爷凭借它模糊的哼叫猜测,众人行进速度并不快。

    还是中途经过了个小部族,打探到弘时和另一个侍卫经过的消息,一行人才认准了科尔沁的方向,快马加鞭赶来。

    这会儿大白像是休息够了,脚一蹬,从马背上跳下来,冲着东北方向狂奔。

    同时,又是一声“砰”传来。

    四爷当即扬鞭,下令道:“跟上它!”

    ……

    第一枪,乌希哈不小心走火放空了。

    巨大的后坐力震得她跌坐在地,双臂发麻,再举枪时止不住晃动。

    多尔济色稜还没来得及紧张,危机就过去了一半。

    他又觉着有趣起来,冲乌希哈笑了笑,“小格格,这火铳只能装填两发弹药,方才打空一发,还剩一发。”

    “你好像很喜欢乌林珠?”多尔济色稜把乌林珠拉到自己身前,又招手,“跟成衮扎布关系也不错?”

    另一边的吉达会意,将成衮扎布双手反剪,拉扯过来,掐住他的喉咙。

    多尔济色稜对乌希哈道:“小格格,你很聪明,也很勇敢,像是我们草原的女儿,本世子奖励你一个选择的机会。”

    “你是要救乌林珠呢,还是救成衮扎布呢?”

    乌希哈手抖得更厉害了。

    她两辈子连只鸡都没杀过,现在她要杀人吗?

    对准多尔济色稜这个罪魁祸首,乌希哈闭上眼睛,狠心放出第二枪。

    砰!

    然而多尔济色稜没有挪动一步,弹药再次打空。

    耳边响起多尔济色稜和手下们得意的笑声,让乌希哈知道自己做了无用功。

    火铳落地,乌希哈的右手被震脱臼了,再拿不住。

    她接着滑坐在地上,害怕地抱住脑袋,整个人缩成一团。

    是她太没用了。

    有脚步声在靠近,是多尔济色稜让人来绑她。

    除此之外,还有——

    “嗷呜!”

    乌希哈抬头惊叫,“大白!”

    成衮扎布脑袋猛地向后一撞,趁吉达鼻子吃痛、双手稍松之际,矮身向右打了个滚,摆脱桎梏,拇指食指含在嘴中,打个长长的呼哨,最末绕了两个弯。

    很快,远方有人以同样的呼哨回应。

    “是我额祈葛!”成衮扎布大喜。

    “世子,是大清人!”一个之前在外围放风的手下跑近大喊,“他们来得太快,我们来不及撤了!”

    不用他说,多尔济色稜等人已经听到,有人在呼喊弘时和乌希哈的名字,越来越近。

    弘时挣扎得更厉害,“是我阿玛带人来了!你们快放开我!”

    多尔济色稜骂了一句“该死”。

    他将乌林珠甩在一边,又示意手下给弘时松绑。

    弘时一落地,立刻跑到乌希哈身边抱住她,警惕地看着多尔济色稜,“我阿玛带人来了,你逃不掉的!”

    “小阿哥这说的是什么话,什么逃不逃的。”多尔济色稜摊手,脸变得比他们在宫里看过的戏子都快。

    “其实吧,这真的就只是个误会,是你们这个堂姐不守妇道,想和情郎私奔,才骗了你们出逃,连累你们受罪。”

    “我可是担忧你们安危,前来护送你们回木兰围场的。”

    弘时震惊得都结巴了,“你,你这是,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多尔济色稜眯起三角眼,“你阿玛虽然是亲王,但我额祈葛也是科尔沁亲王,与宫中太后有亲,皇上和太子都得以礼相待,你不想给你们阿玛惹麻烦吧?”

    乌希哈摇头,似乎要反驳多尔济色稜,弘时忙摁住她的脑袋,不让她与多尔济色稜的视线再对上。

    他在多尔济色稜的逼视中,艰难点头。

    ……

    情势突变,多尔济色稜当机立断,以四爷和策棱为威胁,与弘时和成衮扎布交涉。

    乌林珠仍然倒在地上,没有人来扶她。

    四爷和策棱的人马,乌林珠也看见了。

    那是乌希哈和弘时的阿玛,是成衮扎布的额祈葛,是他们的救星和希望。

    不是她的。

    多尔济色稜说得没错,她逃不了。

    就算将多ᴶˢᴳᴮᴮ尔济色稜多年对她的暴行摊开在康熙面前,康熙最多训斥几句,罚些俸禄。

    毕竟若革了他的职,她这个抚蒙的格格,就更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乌希哈天真,想帮她,成衮扎布和弘时也都是嘴硬心善的好孩子。他们为她做得够多了。

    但乌林珠不认为他们背后的四爷和策棱,会为了她这个父亲失势的侄女,去得罪达楞泰亲王,还可能惹到康熙。

    她的阿玛已经被圈禁了,没有人可以帮她。

    所以,要再回到那样的生活去吗?

    还有她没出生的孩子,以后要继续活在多尔济色稜的阴影下,或者成为另一个多尔济色稜吗?

    乌林珠看到了,那个驾马冲在最前面的男人,应该就是她的四王叔,雍亲王胤禛。

    他嘴里呼喊着“乌希哈”的名字。

    扬起的灰尘迷了眼,乌林珠仿佛见到当年披甲挂帅的胤褆,从战场凯旋,意气风发,万人瞩目。

    而她还是未出阁的格格,生活在胤褆的羽翼下,无忧无虑。

    ——阿玛是大英雄,能保护大清江山,保护黎明百姓!

    ——阿玛还会保护乌林珠,把所有欺负乌林珠的人都打趴下。

    ——可如果到时候阿玛不在乌林珠身边呢?

    ——那乌林珠自己要勇敢,你最像阿玛,你可以做到的。

    乌林珠嘴唇微动,默念着什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她是皇长孙女,爱新觉罗·乌林珠。

    她阿玛是骁勇善战的大千岁,爱新觉罗·胤褆。

    多尔济色稜背对着她,还在继续半威胁半哄骗着乌希哈和弘时,让他们等会儿不要在四爷面前多说与乌林珠有关的“废话”。

    乌林珠视线聚焦在他后颈处的某个点上,抽出发髻上仅剩的一根簪子,紧紧地用双手攥住。

    这是胤褆亲手给她打的,她的及笄礼物。

    坚韧不下刀剑,很有大千岁的风格。

    在最不堪某段时间里,乌林珠曾想过用这根簪子结束自己的生命。

    她将尖头调转方向,一步一顿地朝多尔济色稜靠近。

    没人提醒他,因为手下们都知道,乌林珠是软弱可欺的。

    “……你们这次乖乖的别乱说话,我日后就对乌林珠好些,你们也说,她怀孕了——唔!!”

    多尔济色稜忽然双眼暴凸,喉管处突兀地冒出了个闪着寒光的尖头。

    弘时捂住乌希哈眼睛,自己也闭上双眼。

    乌林珠拔出簪子,飞溅的鲜血染红了她半张脸。

    她面不改色地再次捅进去。

    一进一出,再进再出。

    不过眨眼的工夫,多尔济色稜的脖子上多出了六个血洞。

    多尔济色稜捂住脖子,红色的液体不断从指缝中流出来,他摇晃着转身,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似的“嗬嗬”声。

    他怒瞪着乌林珠,没能再开口说一个字。

    满含着不解与不甘,多尔济色稜先是单膝落地,再双膝跪倒。

    这次,换成他跪在乌林珠面前。

    终于,多尔济色稜上半身砸落在地,头正好落在乌林珠的脚边。

    生命的最后,他听到的是乌林珠并不响亮、却足够坚定的声音。

    “我是爱新觉罗·乌林珠!”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麻烦了

    从乌林珠的暴起杀人, 到多尔济色稜倒地,仅是短短一瞬。

    “世子!”

    “她杀了世子!”

    吉达大喊着,多尔济色稜的手下们纷纷回过神来, 从四面八方向乌林珠包围过来。

    面对砍来的刀剑,乌林珠闭上眼睛,仰起头。

    多尔济色稜倒下的那一刻, 压在她身上、心里许多年那座山, 终于化为齑粉, 消失无踪。

    原来只要这么简单的几个动作, 就可以打倒这个恶鬼般的男人。

    这感觉太轻松畅快,乌林珠忽然觉得,就这么死在这也不错,不必担心之后要面对的种种。

    从此化作草原上的风, 再无拘束。

    然而她没能等来冰冷的刀锋。

    吉达的弯刀距离乌林珠仅有一个拳头,一根羽箭插在他的胸口。这个掳走乌希哈、害死吉祥的人,和他的主子一样, 死不瞑目地倒在乌林珠身前。

    “乌希哈!弘时!”

    “成衮扎布!”

    四爷带人已经赶到百丈外, 放箭的是策棱。

    多尔济色稜和小头目吉达已死,有个忠心的想重新绑架乌希哈和弘时,被恢复行动的成衮扎布打倒。

    余下的人失了主心骨, 一时无措, 很快就被随四爷赶来的、人数数倍于他们的大清侍卫制服在原地。

    四爷下马, 冲到孩子们面前半跪着,伸出的手隐隐颤抖,“阿玛来了, 没事了啊。”

    弘时还抱着乌希哈, 带着哭腔喊道:“阿玛你快看看乌希哈, 她吓傻了!还有她的手也断了!”

    四爷忙小心地接过女儿,果真见她一副受惊过度的模样,右手手腕角度不自然地垂着。

    他小心地托着起乌希哈的手臂,大概看了看,应只是脱臼,并不是真断了骨头,小松了口气,另一只手将她环进怀中。

    “乌希哈,是阿玛来了,疼不疼?”

    “阿玛?”乌希哈抬头,视线聚焦在四爷的脸上,扁起嘴巴,泪珠一颗一颗地往外冒,“阿玛——!”

    “我好害怕,他们,他们欺负我,欺负布布,还有三哥,还有大堂姐,呜——哇——”

    像是被风浪吹打漂流的残舟终于回到港湾,乌希哈紧紧抱住四爷,嚎啕大哭。

    另一边,成衮扎布被策棱扶着,这会儿终于脱险,他后知后觉发现身上好几处都在疼,心里也是后怕不已。

    女童的哭声太过尖锐,他忍不住看去。

    在讨厌女人软弱的哭泣这点上,成衮扎布和许多男人一样。

    但他并不厌恶乌希哈此刻的眼泪。

    被绑到科尔沁,演戏周旋,徒步逃亡,还见了许多条人命,这一桩桩一件件,她能忍到现在才哭,已经足够坚强了。

    终于回到了她依赖信任的父亲身边,小女娃娃哭一哭闹一闹,人之常情。

    只是看着看着,成衮扎布心里突然生出个莫名的疑惑。

    让女人哭的男人,和让女人连哭都不敢的男人,到底哪个更没用些?

    肩膀被人大力拍了拍,成衮扎布回过神来,抬头对上策棱欣慰的表情。

    “好小子,没给我丢人!”

    策棱方才大致查看过,成衮扎布只受了些皮外伤。

    紧张担忧的情绪消去大半,接着就是对这个儿子的自得。

    成衮扎布“嘁”了一声,偏过头去,“少说废话,多尔济色稜死了,你们还是想想怎么解决接下来的麻烦吧。”

    他震惊于乌林珠的“壮举”,甚至也有一瞬感到畅快。

    但多尔济色稜的死,无疑会带来一系列棘手的问题。

    这些问题,根本不是他们几个孩子能随便解决得了的。

    “多尔济色稜?”策棱一愣,“死了?!”

    策棱大步走到乌林珠身边,蹲下身检查多尔济色稜的身体。

    温热的血还在汩汩地往外冒,气息已然全无。

    看着他那张死不瞑目的脸,策棱感到一阵头大。

    他走到四爷身边,低声禀道:“回王爷,那是达楞泰亲王的长子多尔济色稜,科尔沁台吉,人没了。”

    “你说什么?!”四爷惊讶。

    乌林珠拿袖口一点点将脸上的血渍擦拭干净,仍留下了大片浅红印记,她开口唤道,“雍亲王叔,策棱贝子!”

    二人的视线落在她身上,略带疑惑。

    刚才他们离得尚有些距离,没看清乌林珠刺杀多尔济色稜的动作,只把她当成和乌希哈一样的被害者。

    “你是?”四爷是见过乌林珠的,但他不太敢认眼前这个形容狼狈的年轻女人。

    乌林珠抚了抚裙摆,双手交握,对四爷行礼问安,“爱新觉罗·乌林珠,直郡王胤褆长女,见过雍亲王叔。”

    “竟真是大侄女?”四爷震惊地注视了她好一会儿,又环视周遭,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乌希哈和弘时为何会与你一起?”

    乌林珠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双膝跪地拜倒,高声道:“罪女乌林珠弑夫,恳请雍亲王携罪女、多尔济色稜尸身及诸位证人至木兰,面圣请罪!”

    ……

    申时,木兰围场。

    四爷帐中,乌希哈换掉了之前的那身旧蒙古袍子,披着宽大的寝衣,靠在红着眼眶的宋氏怀中。

    弘晖、弘时、苏培盛、青苹都围在边上,看太医给她接手腕。

    蓄着花白山羊胡的老太医,慢悠悠地用干瘦的手指在乌希哈肿成馒头的右手上触碰。

    宋氏揪心地问,“大人,小女这手可无碍?”

    想到乌希哈走失数日,带着一身狼狈伤痕回来,宋氏又忍不住淌泪,怪自己身子不争气,没有看好女儿。

    弘时则一直嚷嚷着,“你轻点,别弄疼她了。”

    “额娘我没事,阿玛说过只是脱臼了。”乌希哈安慰宋氏,她就是被火铳的后坐力震的,又不是什么刀剑砍伤,现在也没多少痛感。

    她又嫌弃弘时道,“三哥你走远点吧,我有点闷——啊嗷!”

    猝不及防一声“嘎哒”,手腕复位。

    “妥了。”老太医点头,给乌希哈涂ᴶˢᴳᴮᴮ上消肿的药膏,又拿出几块薄木板与绷带,一边缠一边对宋氏道,“脱臼本不是大伤,不过小格格骨头软,再固定观察些时日,彻底养好前,不要触碰重物,以防短期内再伤着。”

    “全听大人吩咐。”宋氏连连点头,又揽着乌希哈无声落泪。

    乌希哈用另一只手给她擦脸,“额娘,我真不疼。”

    太医又转向同样简单梳洗过的弘时,“三阿哥,王爷嘱咐过臣,也给您好好看看。”

    弘时乖乖道了声谢,请老太医到屏风后给他检查。

    弘晖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才一日多没见,他觉得弘时身上有什么变了。

    只是他们刚回来,四爷又急匆匆地去见了康熙,弘晖还没有问得弟妹的遭遇。

    弘晖正斟酌着要如何开口,是问乌希哈还是问弘时为好,四爷掀开帐帘走进来。

    四爷乍一眼没看见太医,皱眉问道:“乌希哈伤势如何?弘时呢?”

    弘晖道:“二妹妹手腕已经接好了,得好好养一段日子,弘时在后头呢。”

    乌希哈抬起被包得像个白萝卜的手挥了挥,“阿玛,我的手好啦!”

    听见四爷的声音,太医从屏风后绕出来给四爷行礼问安,禀道:“王爷请放心,小格格除了右手脱臼,还吹了些风受了惊吓,臣开几剂安神汤药服几日,只要这几日不起烧就没问题,小阿哥底子好,只有几处擦伤,旁的并无大碍。”

    弘时也跟上道:“儿子没事,阿玛无需担忧。”

    听闻乌希哈又是受冻又是受惊的,四爷眉头不展,“劳烦大人,只管开药就是。”

    四爷上前一步,把乌希哈抱起来,问她累不累、疼不疼。

    乌希哈摇头,问道:“阿玛,你方才是带乌林珠姐姐去见皇玛法了吗?”

    四爷点头,脸色不大好。

    多尔济色稜之死牵扯不小,他们先遣了人回木兰奏禀康熙。

    等四爷和策棱带着孩子们、乌林珠和那些蒙古打手回木兰时,康熙已经在龙帐里等着他们了。

    也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多尔济色稜的父亲,达楞泰亲王此时也在御前,正又哭又吼地要给儿子讨个说法。

    “阿玛,我能不能也跟你去见皇玛法?”乌希哈小心地开口,“我可以给乌林珠姐姐作证的!”

    “阿玛就是要带你去面圣,皇上惦念和你和弘时的安危,理当去请安谢恩,也问你们几句话。”四爷犹豫片刻,接道,“到了御前,你不要多言旁的事。”

    乌希哈下意识道:“是不是乌林珠姐姐她——”

    “她不大好,”四爷摇头,此刻帐中人多口杂,他略过细节,只道,“龙颜大怒。”

    女子弑夫,本就骇人听闻,按律应处极刑。

    更别说乌林珠是圣旨赐婚的抚蒙格格,其中有更多的政治色彩。

    四爷和策棱不知晓内情,此刻作证的,暂时只有那几个多尔济色稜的手下,有人说乌林珠不守妇道,意图同情郎私奔。

    在这种指控下,乌林珠所言遭受多尔济色稜的暴行,无人听信。

    若不是乌林珠恰巧身怀有孕,暴怒的康熙在达楞泰亲王的逼迫下,已经要对她用刑审讯了。

    “怎么会这样?!”乌希哈不理解。

    明明多尔济色稜才是虐打乌林珠、更意图囚禁他们兄妹的大恶人,乌林珠是无奈自卫,他死有余辜。

    乌希哈尽量往好的方面想,“一定是皇玛法不知道内情。”

    那她就更应该去面圣陈情了。

    “乌希哈乖,”四爷摸了摸她的头,“若皇上问起什么,你照实说便是,但别的……天威难测,谨言慎行,阿玛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

    乌希哈对上四爷复杂的眼神,想到那时多尔济色稜口中的威胁,心不停地往下沉。

    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审判了

    四爷一手抱着乌希哈, 一手牵着弘时,来到康熙龙帐外。

    门口守卫较往常多了一倍有余。

    还在帐外,乌希哈隐约听见里面的几个不同的男声在争执叱骂, 像是康熙和那位达楞泰亲王。

    她没有听到乌林珠的声音。

    乌希哈不由紧张起来,仿佛比在草原上面对多尔济色稜的追捕时更甚。

    经人通传后,四爷带着儿女走入帐中。

    “儿臣给皇阿玛请安。”“给皇玛法请安。”

    借着叩头之际, 乌希哈用眼光快速扫了一圈。

    多尔济色稜的尸体蒙着白布, 摆在他们右手边一丈处。

    乌林珠背对着他们, 直挺挺地跪在尸体边上, 脸上、身上不见血迹,应也是梳洗过,乌希哈看不见她的表情。

    左手边则站着太子、诚亲王,十三爷、十四爷。

    加上四爷, 此行随驾的成年皇子们都到齐了。

    达楞泰亲王站在康熙下首,凶神恶煞的模样与多尔济色稜有七分相像。

    乌希哈还看见了策棱和成衮扎布,应也是康熙叫来问话的当事人。

    这个严肃的架势, 让乌希哈把原本想好的许多说辞摁回肚子, 在脑中通通推倒重来。

    “是乌希哈和弘时来了。”康熙叫了起,上下看了看他们俩,“你们两个可把老四吓得不轻, 如今平安回来就好, 可有受惊?”

    乌希哈回道:“谢皇玛法挂念, 孙女只是扭到了手。”

    弘时也道自己无碍。

    兄妹俩的情况,方才梁九功已经问过太医并回禀,康熙心中有数, 并没有十分担忧。

    康熙让四爷带他们来, 主要还是为了询问多尔济色稜之死的前因后果。

    “弘时, 你是兄长,皇玛法问你些事,不可有隐瞒。”

    弘时看了四爷一眼,点头,“孙儿知道。”

    四爷方才叮嘱过他,一切据实禀报就好。

    面对康熙和一众叔伯,弘时知晓利害,自知没那个胆子和脑子说假话。

    “朕听闻,你为寻找乌希哈,只身前往科尔沁,后被多尔济色稜扣留?这是为何?”

    弘时答:“孙儿跟侍卫走散了,他说要查证我们身份。”

    康熙问:“那为何又要连夜奔逃?”

    弘时拧眉,“他好像不准备放我们走。”

    “谁告诉你的?”

    “是如意。”弘时看了一眼乌林珠,“是大堂姐的丫头。”

    “丫头?”康熙转向四爷,“那个丫头呢,怎么没一起带回来?”

    四爷和策棱对视一眼,冲康熙回禀道:“儿臣接到孩子们时,并未看见有什么丫头。”

    “如意已经死了。”弘时指了下多尔济色稜的尸体,带着后怕,“被他杀死了。”

    达楞泰亲王此时插嘴道:“回皇上,奴才已问清楚,是那丫头胡乱传话,从中挑拨,被我儿发现后,连夜捉拿审问,畏罪自尽了。”

    人既已死,无可对证。

    达楞泰亲王又转身问弘时:“照小阿哥所言,我儿对两位贵客不曾怠慢,只是查明身份需要时间。方才我儿手下说,我儿本打算在今日送二位贵客回木兰,亲自向雍亲王赔礼,奈何二位听信小人怂恿,深夜出逃,我儿忧心贵客安危,带人追赶解释,是也不是?”

    弘时被这一长串说得有点懵,乍一想,他所见所闻似乎是这样没错。

    但又好像有哪里不对,怎么突然就善恶颠倒了呢?

    弘时着急地抓着脑袋,不知道该从哪里提出异议。

    见他无言反驳,达楞泰对康熙跪拜,高声道:“皇上明察,乌林珠此女让小格格隐瞒身份、诓骗小阿哥在先,私自出逃在后,陷我儿于不忠不义之地,还刺死我儿,我儿冤枉,我儿冤枉呐!”

    他的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双眼充血,“此等大逆不道的罪妇,奴才求皇上为我儿做主,叫她为我儿殉葬!”

    这些话,在弘时和乌希哈来之前,达楞泰就已经说过一次。

    如今弘时的回答,只是给达楞泰再添一分佐证。

    康熙脸色沉得吓人,对乌林珠道:“乌林珠,你可还有何要分辩的?”

    乌林珠面上不见惧色,轻笑一声,“该说的,我此前都已尽言,可皇上您信么?”

    “放肆!”一边的太子出声喝道,“御前怎可如此不敬!”

    乌林珠的顶撞让康熙脸色更差。

    达楞泰趁势求道:“皇上,您看她连一丝悔意也无,还请皇上秉公处置!我达楞泰虽未熟读大清律例,但也知道杀人偿命,更何况是谋杀亲夫!”

    “若皇上不给奴才一个公道,奴才不服,科尔沁不服,蒙古诸部也不会服!!”

    说到最后,达楞泰已有威逼之意。

    康熙虎口抵着额头,似在思索。

    因为孝庄太皇太后的关系,科尔沁一直是康熙最为看重的蒙古部族,达楞泰和多尔济色稜与宫中太后亦有亲缘。

    论地位分量,乌林珠这个皇长孙女并不及达楞泰父子。

    且大清以公主格格联姻蒙古,为的是永续两族之好。

    结果呢?

    杀夫?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若此事传扬出去,朝堂之上,普天之下,不论满汉,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康熙抬头,问几个儿子,“兹事体大,你们也说说,该如何处置?”

    太子没有犹豫,直言道:“满蒙两族世ᴶˢᴳᴮᴮ代为友,万不可因一糊涂小辈有损,大侄女犯此大错,儿臣以为皇阿玛当依达楞泰亲王所言,给科尔沁一个交代,方能服众。”

    四爷封王后,太子心生警惕,一直派人暗中盯着四爷的动向,正是他将消息第一时间传递给达楞泰,让他与多尔济色稜的几个手下对好说辞,在康熙面前先发制人。

    眼下正是拉拢达楞泰,打击四爷和曾经死敌胤褆的大好时机。

    诚亲王尚文,对三纲五常颇为推崇,也道:“历来弑夫乃十恶不赦之列,若不秉公处理,恐于我爱新觉罗氏声名有碍。”

    这就是请康熙大义灭亲的意思了。

    四爷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提醒道:“大侄女如今怀有身孕,还请皇阿玛三思。”

    十三爷亦点头,“那也是多尔济色稜的血脉,达楞泰亲王之孙,不如等孩子出生——”

    他还没说完,就被达楞泰冷哼打断,“我儿另有子嗣,亦有侍妾怀孕,这毒妇之子,不要也罢!”

    十四爷两边都不想站,便道:“儿子愚钝,听皇阿玛的。”

    康熙目光扫过一圈,落到四爷身边的乌希哈身上,忽然问:“乌希哈,你可是也有话要说?”

    他余光注意到,从达楞泰质问弘时开始,乌希哈一边听,一边在忍不住摇头。

    乌希哈深吸一口气,走到当中跪下,叩首,“此事或因孙女而起,恳请皇玛法听孙女一言。”

    “你说。”

    乌希哈努力组织语言,“当日孙女被掳,就是因为大堂姐不堪受虐,侍女跑来木兰求救,被多尔济色稜派人抓回去,误绑了孙女。”

    这段前情康熙已经知晓,不过达楞泰的说法是追捕逃奴。

    但乌希哈被掳总归是个误会,不足以说明什么。

    康熙没有打断乌希哈,继续听她说。

    “孙女在科尔沁只待了短短几天,但亲眼所见,那个多尔济色稜,对大堂姐残暴至极,每天都用言语侮辱大堂姐,拳脚相加,还为了一个侍妾讨要大伯母的遗物,害死大堂姐的两个侍女……”

    乌希哈一一细数多尔济色稜的罪过。

    起初,她义正词严,信誓旦旦。

    但很快,她越说越轻,慢慢停住。

    因为她看到康熙、太子和达楞泰亲王逐渐面露不耐之色,看到四爷担忧的眼神。

    她还看到乌林珠回头,苦笑着冲她摇头。

    乌希哈忽然意识到,他们不想听这些。

    因为他们无法理解。

    作为统治者、作为男人的他们,关心的是满蒙关系,自己的势力。

    而不会去在意一对夫妻间如何相处,有什么争风吃醋,或是几个下人的性命。

    他们无法理解乌林珠在这段婚姻中所承受的精神、身体上的压迫和痛苦。

    哪怕是她最信任依赖的四爷,如果今天受到伤害的是她或者玉录玳,乌希哈肯定四爷作为父亲,会为她们出头。

    但对作为曾经夺嫡对手女儿的乌林珠,四爷会么?

    那么她原本以为自己返回木兰,就能求四爷或者康熙为乌林珠做主,惩戒多尔济色稜的愿望,只是一个幼稚孩童的异想天开吗?

    乌希哈看向乌林珠,这个大堂姐眼神深处有讥诮、有认命,却没有期待。

    也许乌林珠比她更早意识到了这点,才会在见到“救兵”后,决然动手。

    因为“救兵”对她不是希望,反而还可能会将她推回更深的绝望。

    乌希哈说不下去了。

    她现在知道了,自己浅薄的口舌,说服不了康熙和其他人,也救不了乌林珠。

    她只能冲康熙一下接一下磕头,口中一直轻声重复着“他真的很坏”“他该死”,但无人听清。

    “乌希哈人小失言,请皇阿玛宽恕。”四爷向康熙告罪,见康熙摆手,忙上前一步将女儿抱起。

    乌希哈无助地把头埋在四爷颈窝,眼泪一点点沾湿他的衣领。

    龙帐中央,乌林珠在众人的注目中站起身来,久跪脚麻,踉跄了一下,片刻后调整好仪态,将背脊和双腿挺直。

    她早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不惧皇威,更不在意叔伯们和达楞泰的眼光,昂首直视康熙,道:“人,是我杀的,多尔济色稜暴虐无道,藐视皇恩,其行当惩,其心当杀。”

    从刺向多尔济色稜的那一刻起,乌林珠找回了自己的姓名,“我爱新觉罗·乌林珠,诛此恶贼,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大清!”

    “无愧于我父爱新觉罗·胤褆之名!”

    如果说有恨,乌林珠只恨自己醒悟太晚。

    若早些反抗,或许就不会让多尔济色稜日益猖狂,让自己生不如死,至此绝境。

    她一手抚摸着自己的小腹。

    怀上多尔济色稜的孩子,她本没有多少高兴,但听到达楞泰亲王不顾血脉,要将她连孩子诛杀当场,为多尔济色稜偿命,乌林珠又止不住愤怒,还有不舍。

    这也是她的孩子。

    听乌林珠在此时提起胤褆,康熙怒气上涌,拍案而起,指着她喝骂道:“老大当年便是如此不忠不孝不悌,你果真是他的女儿,也要学他忤逆犯上,逼朕处置了你吗?!”

    乌林珠闭上眼,“臣女,甘愿受死。”

    康熙怒极反笑,连说了三声“好”。

    达楞泰当即跪请,“请皇上为我儿做主,诛此毒妇!”

    太子、诚亲王和十四爷连声劝康熙“息怒”。

    四爷和十三爷跪地不言。

    一时无言,众人等着康熙作出最后给乌林珠的判决。

    策棱作为外人,没有资格开口,也不知如何为乌林珠求情,不忍地别过头。

    他身侧,成衮扎布看着乌林珠,又看向背对着旁人,趴在四爷肩上抹眼泪、不敢哭出声的乌希哈。

    他看见乌希哈怎么也擦不干净泪,转而用手去捂住耳朵,自欺欺人地,不想听见旁人对于乌林珠的声讨,和即将到来的悲剧结局。

    成衮扎布的手指几乎掐破掌心。

    她们也算是他拼死从多尔济色稜手上救出来的。

    他曾瞧不起大清格格的娇气与懦弱。

    但她们如今站出来了,那结局就不该如此。

    “奴才斗胆,有事启奏!”

    成衮扎布大步出列,跪下,双手捧起一物,高举过头顶,大声道:“奴才检举,科尔沁台吉多尔济色稜里通外敌,有不臣之心!”

    “乌林珠格格,非为己身弑恶夫,乃为国诛逆贼!”

    作者有话说:

    第58章 请客了

    清亮的少年音好似惊雷劈落。

    别说康熙了, 乌希哈和乌林珠也没料到成衮扎布会在这种僵局下站出来。

    毕竟他一直表现得不太喜欢她们。

    还有谋逆,可不是能随便说出口的大罪,若指控不成, 按例是要被反坐的。

    乌林珠想到多尔济色稜平日的态度,确实对大清不甚恭敬,难道成衮扎布真的找到了证据不成。

    疑惑的, 愤怒的, 担忧的, 期待的, 种种目光汇集到这个年仅十岁的少年身上。

    “一派胡言!!”达楞泰起身暴喝,额头青筋显露,“这是看我儿已死,什么脏的臭的都往他身上泼吗?!”

    如果说, 达楞泰之前是把夫妻矛盾上升到民族关系,用大义逼康熙处置乌林珠,那成衮扎布此言, 便将此事干系再拔高一层, 将达楞泰及其部属通通牵扯进来。

    他大步走向成衮扎布,被策棱侧身挡住。

    “策棱,是不是你?”达楞泰质问, “你我二人素来不睦, 让这么一个黄口小儿来污蔑科尔沁, 喀尔喀部是何居心!”

    策棱没想到儿子会在这个时候冒然出头,但还是下意识维护他,反驳达楞泰, “我儿亦是从头经历的当事者, 发现有异, 自当禀承皇上。”

    成衮扎布叩首,“皇上容禀,奴才有物证!”

    听闻还有物证,康熙肃容正身,“呈上来!”

    东西立刻被送到康熙手上,“这是火铳?”

    乌希哈惊讶地抬头看去,这不是她用过的那把嘛!

    原来被成衮扎布捡回来了。

    但是这算什么证据呢?

    康熙皱眉,“你是想说,多尔济色稜私藏火器,意图谋逆?”

    不等成衮扎布回答,达楞泰先冷笑道:“就这个火铳?科尔沁多年承蒙圣恩,这不过是皇上众多赏赐中的其中之一罢了。”

    康熙点头,“朕过去确有赏赐,非是私藏之过。”

    达楞泰继续质问成衮扎布,“你这么急切为这个大清女人出头,难不成,”他阴冷的目光在乌林珠和成衮扎布身上打转,“难不成你就是巴音他们说的,与这个女人联手谋害我儿的奸夫?!”

    “达楞泰!”策棱忍不住恼怒,“成衮扎布只是个孩子,你未免太龌龊了吧!”

    “他都要把谋逆的帽子扣到科尔沁头上了,我客气什么?我看他就是子随父,就喜欢这种大清娘们。”

    两个蒙古汉子吵上了,达楞泰言语间对皇家格格多有侮辱,康熙越听脸色越难看。

    乌林珠重新跪下道:“皇上,多尔济色稜之死乃我一人所为,请您圣裁,不要牵连无辜。”

    康熙没有理会她,注视着成衮扎布。

    无论是被斥骂ᴶˢᴳᴮᴮ还是被求情,少年始终面不改色,让康熙高看一眼,多了几分耐心,继续问,“你可还有别的证据?”

    成衮扎布道:“奴才并非无凭无据栽赃多尔济色稜,请圣上仔细查看这火铳,并非大清制式,乃是来自罗刹。”

    “罗刹?!”康熙惊讶,再次拿起火铳仔细端详。

    虽外观相似,但细节工艺,确实不是大清所产式样。

    “请皇上再细看手托底部。”

    康熙闻言摸索查看,发现了一个长宽寸许的鹰形图腾。

    成衮扎布继续道:“喀尔喀部与准噶尔部偶有交锋,奴才对他们的习惯略有所知,会在缴获的战利品上烙上部族印记,此鹰纹便是现准噶尔汗策妄阿拉布坦之子,噶尔丹策零的私印。”

    “此物应是准噶尔部与罗刹交战时收缴的武器,为何又会出现在多尔济色稜手上?”

    乌希哈的惊人之举,让成衮扎布注意到这把火铳。

    他立刻就发现了其中线索,联想到了许多。

    但此事牵扯太大,他想与策棱和部族其他长辈商讨过后再看如何处置,又没料到康熙会被说动要重惩乌林珠,此前才没站出来。

    听成衮扎布言语确凿,条理清晰,一点也不像胡编乱造,达楞泰开始慌了。

    多尔济色稜这个儿子确实爱搞小动作,近两年也不如另一个庶子得他宠爱。

    他对乌林珠时常打骂,达楞泰是知道的,但他从不过问。

    在他看来,这是男人管教妻子,天经地义。但乌林珠弑夫是大逆不道,是打了科尔沁的脸,罪无可恕。

    达楞泰对大清偶有不满,但从不敢生出不臣之心,若多尔济色稜真牵扯上谋逆,这是可是要株连的大罪!

    “什么罗刹,什么鹰纹,”达楞泰着急地向康熙辩解,“皇上,你不要听这毛头小儿一面之词,科尔沁对大清忠心耿耿啊!”

    “达楞泰你先安静。”康熙抬手制止他,“让这小家伙继续说。”

    一把火铳,竟牵扯出了罗刹与准噶尔部,不管多尔济色稜是不是真有谋逆之意,已经引起了康熙的警觉重视。

    太子等人也沉默着,重新思考此前证言细节。

    成衮扎布转向乌林珠,“奴才还记得,那晚那个叫如意的丫头传话,说的是多尔济色稜想将小阿哥和小格格交给某部做人质,敢问乌林珠格格,可是准噶尔部?”

    乌林珠猛然发觉自己还有一线生机,努力回忆着,“我那时也是偷听,确提到了某个部族……好像,还有什么信?”

    她又道:“多尔济色稜往日最信任的就是吉达兄弟两个,吉达已死,巴音他们定会知道。”

    多尔济色稜那几个手下都是莽夫,应该不难找到突破口。

    成衮扎布再次叩首,重申道:“圣上明察,奴才怀疑,多尔济色稜私通准噶尔部,意图对大清不轨!奴才恳请皇上,着人分别审问多尔济色稜手下,查明他是否与准噶尔部有瓜葛。”

    事关曾经三度御驾亲征的准噶尔部,康熙宁肯错杀,绝不放过。

    康熙当即下令道:“老十三、老十四,你们两个现在,立刻就去审问那十余人,不拘用刑,朕就在这儿等着。”

    十三爷与十四爷领命退下。

    达楞泰本想再辩解,被康熙意味深长的眼神看得不敢开口。

    他求助地看向太子,后者转头不应。

    这个小动作被康熙和四爷收入眼中,皱眉更深。

    这一等便等了一个时辰。

    成衮扎布被叫起,回到策棱身边,收获了乌林珠感激的眼神,还有乌希哈仍挂着泪珠的星星眼。

    他嘴角略微勾了勾。

    乌林珠怀有身孕,接连大惊大怒,这会儿脸色发白,浑身颤抖,康熙给她赐座,又唤来太医给她行针。

    乌希哈很想去跟乌林珠或者成衮扎布说几句话,但大人们都安静地坐着等候,她也只能跟弘时靠在四爷身侧,不停在心中祈祷成衮扎布的判断是对的。

    待到落日时分,十三爷和十四爷回来了。

    十四爷大步走到康熙身边,低头耳语几句,康熙的眼神陡然犀利。

    “来人,将达楞泰拿下!”康熙喝道。

    十三爷不知何时出现在达楞泰身后,趁他不备,将他双手反剪,上身压下。

    四个在外候令的侍卫冲进龙帐,用绳索将达楞泰束缚。

    “皇上,皇上,奴才冤枉!”达楞泰满头冷汗,一边挣扎一边叫道,“许是我那蠢儿自作主张,奴才是全然不知情的啊皇上!”

    “是与不是,朕自会查明。”康熙冷声道,“另着人前往科尔沁右翼中旗搜查,无论何人何物,但凡有疑,一律带回审问查证。”

    “此事就交给——”康熙目光在几个儿子身上扫过。

    太子似与达楞泰有故,诚亲王甚少涉及类似差事,四爷怕他偏袒乌林珠,十三爷早不得他心。

    “老十四,此事交给你。”

    十四爷高声道:“儿臣领命!”

    康熙又道:“另,此事明了之前,不可对外透漏半分!”

    众人应是。

    康熙看向成衮扎布,目光暗含欣赏,“策棱之子年少英勇,护皇嗣有功,赏赐金刀一柄。若揭发属实,届时朕另有赏赐。”

    “奴才叩谢皇恩!”

    策棱带着成衮扎布告退,十四爷也迫不及待地去办差立功。

    龙帐中立刻少了一半人。

    接下来,就是爱新觉罗的家事了。

    “爱新觉罗·乌林珠……”

    康熙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忽然喝问道:“你可知罪?!”

    乌林珠胎气已被稳住,恢复了镇定,跪下回道:“十四王叔已查证,臣女诛杀逆贼,何罪之有?”

    围观的乌希哈也不明白康熙何出此问。

    只要证实了多尔济色稜的谋逆行径,乌林珠至少能将功折罪不是么。

    “朕是你皇玛法!”康熙注意到,乌林珠称呼他一直都是“皇上”,“你对朕心中有怨?”

    “臣女不敢。”

    “你在怨朕,”康熙却肯定道,“你在怨朕,所以今天不顾大局,杀了你的丈夫,险些闯下弥天大祸。”

    “祸?”乌林珠轻笑了一声,“再大的祸,臣女一命,孩子一命,总能偿得了。”

    康熙怒喝:“放肆!”

    “臣女今日便放肆了又如何!”乌林珠猛地抬头,站起身来,“敢问皇上,若多尔济色稜非逆臣,皇上会因为方才乌希哈说过的那些暴行惩戒于他么?”

    乌林珠自问自答,“臣女以为您不会。”

    “满蒙联姻乃是传统,”康熙拧眉,语重心长,“你身为宗室,享受荣华富贵,理当回报大清。”

    乌林珠继续笑,“是啊,所以您一道旨意,我们便要远嫁草原。从始至终,您有考虑过我们的感受吗?您知道我们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吗?”

    “您既早忘了我这个长孙女,为何今日又要听我称您一声‘皇玛法’呢?”

    “朕是你皇玛法,更是大清之主,”康熙怒道,“为了大清,别说是你一个孙女,朕的女儿,你的姑姑,就有七个嫁到了草原上。”

    “臣女当然知道,”面对康熙高涨的怒意,乌林珠不曾收敛,事已至此,她再没有任何顾忌了,“臣女还知道,端静、纯悫、温恪、敦恪四位姑姑,都已经不在了。”

    “咣啷”一声,方才还在康熙手中的茶盏,在乌林珠跟前摔成碎片。

    乌林珠视若未见,目光落到十三爷身上,轻声道:“敦恪姑姑比臣女年幼,去时还未满二十。”

    十三爷身体猛地摇晃了一下,四爷忙扶住他。

    温恪、敦恪两位公主,正是他的同母妹妹,先后嫁到蒙古,但都于两年前病逝。

    “皇上的公主尚如此,那些宗室格格们,又会如何呢?不过苟且偷生罢了。”乌林珠环视一圈,“几位王叔,且看好了,我的今日,或许就是堂妹们的明日。”

    “你!”康熙指着她,胸口起伏不定。

    难道在乌林珠眼中,他就是那种冷酷到没有一丝亲情的君王吗?!

    他忽然看到四爷身边的乌希哈,一脸对乌林珠的同情,和欲言又止。

    “怎么,你也要质疑朕?!”康熙指向乌希哈。

    “皇阿玛息怒!”四爷立刻带着乌希哈跪下,“乌希哈纯孝,万不敢有任何不敬皇阿玛之处。”

    不想乌希哈开口却是,“孙女确有话,想请皇玛法听一听。”

    四爷喝止她:“乌希哈你闭嘴!”

    “老四,让她说!”康熙道,“这一个一个的,今日都让她们说个够!!”

    在四爷和乌林珠不赞同的目光中,乌希哈走到当中跪下,磕了三个头。

    康熙冷哼着问:“你也要说,朕不该把她们指到蒙古去吗?”

    乌希哈摇头,缓缓开口道:“孙女晓得,皇玛法将姑姑和姐姐们远嫁蒙古,为的是让两族世代为亲,稳定江山,造福万千黎民百姓。”

    “如果有一天,阿玛说需要我远嫁,为了家国大义,为了百姓民生,孙女会愿意的。”

    如此“识大体”的话,让康熙脸色稍缓。

    乌希哈停顿片刻,回头ᴶˢᴳᴮᴮ看向四爷,“孙女甘愿,不仅是为民为国,还因为孙女相信,即便无奈走到那一步,阿玛也会尽其所能,成为孙女的依靠,让孙女即便在蒙古或是更远的地方,也过得舒心。”

    四爷颔首。

    乌希哈转回头,问,“公主姑姑们有皇玛法,但乌林珠姐姐,还有其他宗室格格们,她们被指婚抚蒙,多是出嫁前就不受父兄宠爱重视,那她们的依靠是什么呢?”

    康熙微怔。

    接着又听乌希哈道:“她们的依靠应当是皇上,是朝廷,是八旗雄兵。无论她们出嫁前是何身份,她们为了大清奉上后半生,理当得到应有的荣光和庇佑。”

    她直视康熙,“如果以贵女联姻,是短期内最值得的手段,那也应该让皇上、朝廷始终在她们身后,注视着她们,用她们智慧、谋略和善良,换来友盟的归顺与臣服。”

    “而不是用她们的眼泪、鲜血和生命,让旁人慢待与轻视,循环往复,不得解脱。”

    说到最后,乌希哈忍不住又流了泪。

    她从不知道,自己竟然是这么能哭的一个人。

    她忍住没有抽噎哽咽,用最大的勇气与康熙对视,想借着“年幼天真”的保护色,将自己的想法传递给他。

    乌林珠在她身边,无声痛哭。

    她不是不明白康熙所说的“责任”,也愿意承担。

    可是康熙抛弃了她的阿玛胤褆,抛弃了她。

    她效忠大清,但大清不再庇护她。

    一大一小,一立一跪。

    不同的姿态和面容,同样的眼神和泪水,澈如琉璃,哀如秋雨。

    那雨密密麻麻,在落地的前一刻突然变作软刺,一波接着一波,扎在君王内心最深最软的角落。

    康熙又看向乌林珠,从记忆中找出许多与她有关的画面。

    她是他第一个孙辈,幼时常被带着进宫请安,康熙对她也颇为宠爱。

    乌林珠像乌希哈这么大的时候,比乌希哈可胆大多了,连龙须都敢揪,骄傲的模样和年少的胤褆一模一样。

    就像今日这般。

    现在不要命地顶撞于他,自然不会是儿时的恃宠而骄。

    那么,是心死无惧吗?

    那乌希哈呢,这个现在得自己喜爱看重的孙女,会不会有一天,成为另一个乌林珠?

    还有他的女儿们。

    那也都是他的亲生女儿。

    她们在无依的草原上,在冰冷的陵墓中,大概也如乌林珠一般,怨着他,恨着他。

    酸涩绵密如潮般涌上心头,康熙脸上怒容逐渐收敛。

    他深深吸气,复又长叹。

    他看到太子和诚亲王脸上亦有动容,许是想到家中可能会被指婚抚蒙的女儿。

    四爷怜惜亲女,十三更不必说,思及胞妹,双眼赤红。

    康熙这回沉默了很久。

    终于,他缓缓吐出一口气,问:“乌希哈,那你说,朕该如何做呢?”

    “啊?问我啊。”乌希哈哽住。

    她胡乱抹脸,五官揪成一团。

    论智商,她其实没比弘时高多少。

    此刻,四爷看着她,乌林珠看着她,连太子和诚亲王都看着她,想看看她能再说出些什么来。

    乌希哈做了几个深呼吸。

    这是康熙给她的机会。

    或许,还会是给往前往后,数以百计的抚蒙格格们的机会。

    是乌林珠用自己的决绝和性命,赌来的机会。

    如果可以,乌希哈当然想再没有任何联姻和亲。

    但她知道这不可能。

    她提出的要求太“过分”的话,不仅不能实现,可能还会消磨掉康熙好不容易被她们说动,产生的同情。

    那她们真正需要什么?

    他们又能接受什么?

    苦恼许久,乌希哈脑中灵光一闪,想到大中华的传统“酒桌文化”,嗫嗫嚅嚅地开口,“那就,要不先请大家一起见个面,吃个饭,看看情况再说?”

    太子惊愣,诚亲王失笑。

    四爷与十三爷对视一眼,却是联想到乌希哈童言中的可取之处。

    上首康熙亦沉吟。

    半晌,他对四爷道:“老四,你女儿出的主意,就交给你来办吧!”

    三日后,一个消息如风吹过纵横千万顷的蒙古草原。

    康熙有旨,特于围场设宴,传召大清入关后抚蒙联姻的二十八名公主格格及其家属觐见圣驾。

    身故者,传其后嗣。

    无嗣者,寻访旧时奴仆。

    这是一场专门为她们而设的“归宁大宴”。

    ……

    科尔沁左翼中旗,端敏公主府。

    一名头发花白的六旬贵妇,坐在檀木梳妆台前,一样一样地往发髻上插珠花。

    即便不用会客出行,端敏每天都会为自己梳上大妆。

    侍女推门进屋,轻声道:“公主,围场来信,请您过目。”

    端敏接过,一封是儿子罗卜藏衮布亲王手书,另一封是康熙的手谕。

    “多尔济色稜死了,达楞泰也被皇上看押,总算是不用见这两个烦人的跳蚤再蹦跶了。”端敏烧掉儿子的信,自言自语道,“罗卜藏衮布得刚承左翼亲王位,就来了这么好个机会,我去一趟木兰,正好帮他看着。”

    她展开手谕,摸着上面的字迹,轻轻叹息。

    “玄烨啊,我们都老了。”

    ……

    漠北,喀尔喀谢图汗部。

    王帐外,四五个七八岁的孩子正围着一个红衣美妇人撒娇玩闹。

    “公主殿下,您又来教我们写字了吗?”

    “公主殿下,这个花送给您!”

    女子五官明艳,笑容可亲,一会儿抱抱这个,一会儿亲亲那个,“都乖啊。”

    “恪靖,恪靖!”远处有人打马而来,高声叫唤着,几息便到了近处,“皇上有旨,让你去觐见。”

    “皇阿玛传召?”恪靖惊讶道,“怎会在此时?”

    来人是恪靖的丈夫,喀尔喀郡王,敦多布多尔济,“似乎是围场那出了事,我与你同去。”

    “公主殿下,你要回京城见皇上吗?”一个小丫头抓住恪靖的衣摆,不舍地问,“我听说京城又大又漂亮,你会不会不回草原来了?”

    敦多布多尔济瓮声瓮气地反驳:“你乱说什么呢,喀尔喀部才是恪靖的家。”

    “我当然会回来,我喜欢喀尔喀部,”恪靖爽朗一笑,摸了摸小丫头的脸,又为丈夫拂去肩头的尘土,“这虽比不上京城繁华,但比紫禁城要快活多了!”

    她喜欢草原,喜欢这里自由的风和淳朴的牧民。

    她也喜欢眼前这个成婚十四年,还每天早晨都会采束野花放在她床头的蒙古汉子。

    ……

    科尔沁西南,温恪公主陵。

    一个苍老的仆妇轻抚着石碑上的刻痕,浑浊的双眼不住落泪,口中呐呐有声。

    “……您放心,两个小格格都好好儿的。”

    “您在那边碰上敦恪公主了么?你们姐妹从小最亲,有个伴也好。”

    “……皇上来了,您的十三哥也来了。”

    “奶娘要为您去陈情了。”

    “要是再早两年、再早两年……”

    ……

    “主子,皇上要见您呢!”

    “好,好,只要朝廷还记得我们,日子总不会那么难熬的。”

    ……

    “公主……”“格格……”“额赫……”“世子……”

    “皇上召见!”

    “皇上召见!!”

    ……

    被宠爱的,被苛待的。

    被尊敬的,被漠视的。

    风华正茂的,鬓角染霜的。

    仍存于世的,已然消逝的。

    ——远嫁他乡的女儿们啊,今可来归否?

    作者有话说:

    注:罗刹就是当时的俄罗斯。

    PS:昨天有小天使说觉得康熙不会这样,给大家列一下乌林珠提到的几个抚蒙公主的生平——

    皇五女端静公主,1674-1710,时年37岁,出嫁18年;

    皇十女纯悫公主,1685-1710,时年25岁,出嫁4年;

    皇十三女温恪公主,1687-1709,时年23岁,出嫁3年;

    皇十五女敦恪公主,1691-1710,时年19岁,出嫁1年。

    活着的三个抚蒙公主其中一个还是养女。

    温恪难产而死,康熙收到消息后批复:公主乃已嫁之女,为彼令朕做何事?

    这些都是史实,不是我编的。

    很早以前有部历史大剧《康熙王朝》,虽然不严格按照正史,但也是口碑好剧没有说魔改的。里面的蓝齐儿格格就是借鉴了部分公主,康熙拆散了她和意中人(之前还默许),把她嫁给噶尔丹,然后又让老大杀了她丈夫。

    我不知道你们以为的康熙是怎么样的,但我觉得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封建君主,为了江山,他对儿子都狠,别说女儿,更别说孙女。

    不是说封建君主没有亲情,只不过他们更看重政治利益。

    乌林珠原型老大长女,之前提过的,1688-1711(文中这一年),时年24岁。

    我让她晚死两个月,等来了新生。

    第59章 偶像了

    又五日后。

    四爷天未亮就起了。

    这几日他忙着筹备归宁宴, 日日早出晚归,四处奔波。

    场地布置、宴饮安排都是小事,寻访旧人、联络接待才是大头。

    满蒙联姻始于入关前, 满族贵女的足迹与血脉几乎遍布整个蒙古草原,其中更牵扯到数不清的利害关系。ᴶˢᴳᴮᴮ

    每到一个,无论是公主格格本人、还是其后代或旧仆, 四爷必亲拜访或接见, 并视具体情况, 引其先行私下拜见康熙。

    但这些辛苦都是值得的。

    借着这个机会, 四爷几乎摸清了蒙古大小部族的势力分布,结下许多善缘,还打探到了某些隐秘的消息。

    他得到了此行塞外最大的收获。

    太子和诚亲王背地里没少眼红摔杯子。

    四爷刚洗漱好换完衣,帐帘被掀起一个小口, 探进来两个毛茸茸的脑袋。

    “阿玛我来啦!”“嗷呜!”

    乌希哈带着大白来报到。

    四爷失笑,冲她招手,得到了女儿的小炮弹般的投怀送抱, “你怎么不多睡会。”

    乌希哈精神奕奕, “我不困!”

    四爷牵着乌希哈的小手走出营帐。

    “阿玛,今天是不是就要开宴了?”路上,乌希哈期待地问, “还有公主格格们没到吗?”

    这场归宁宴由乌希哈而起, 除了可能涉及朝政机密的事, 四爷在她的央求下,大部分时间都把她带在身边,让她偶尔跑个小腿, 带个话, 长长见识。

    想到自己正在为抚蒙格格们尽绵薄之力, 乌希哈每天都活力满满。

    她不仅没给四爷添过乱,她身边跟着的大白,还凭着“祥瑞”之名,让四爷在信仰长生天的草原人面前,得到更多的重视。

    “你六姑姑嫁到喀尔喀部,离得最远,除了她,其他人都到了。”

    乌希哈好奇,“喀尔喀部,那不是策棱大人和成衮扎布他们家么?”

    四爷答道:“喀尔喀也有许多大小部族,恪靖嫁的是另一支。”

    乌希哈“哦”了一声。

    这几天她随着四爷见了不少人,十个蒙古人有九个都是博尔济吉特氏,她的小脑瓜子有点不太够用。

    四爷笑了笑,“恪靖是个精明厉害的,等宴上见到她,阿玛带你去向她敬酒。”

    他们现在要去最后确认开宴准备事项和赴宴人员名单。

    路上,父女二人碰见了十三爷。

    “四哥,小侄女!”

    “十三叔日安。”乌希哈乖乖叫人。

    眼前的十三爷下巴长满胡茬,眼下青黑,一看就是这几日郁结少眠。

    四爷见状,皱眉道:“十三,万事保重身体要紧,有什么难处,只管告诉四哥。”

    十三爷摇头,“已经够劳烦四哥了,弟弟是来向四哥道谢的。”

    “你见着温恪的奶娘了?”四爷问。

    “见过了。”十三爷冷声道,“若非借此次机会寻访旧人,弟弟竟不知温恪难产还有其他隐情。”

    “皇阿玛也知晓了,许是会革他的职。”十三爷声音压抑,“我真恨不得杀了他!可若不是我被皇阿玛贬斥,温恪或许不会病上加病,敦恪也不会紧跟着也去了。”

    康熙四十八年六月,皇十三女温恪公主死于难产,十二月皇十五女敦恪公主病逝,年十九岁。

    生母敏妃去世后,十三爷在前朝搏杀,参与到直郡王与太子的博弈中,就是想给他们兄妹挣出一份前程。

    可到头来,两个妹妹先后被指婚抚蒙,他又因一废太子之事波及,失宠于康熙,让妹妹们的处境雪上加霜,终香消玉殒,成了一场空。

    那日在御前看到乌林珠,知晓她遭受的种种,十三爷想到两个早逝的妹妹,心中泣血。

    见他的眼眶又红了,四爷拍拍他的肩膀,无声安慰。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没有到那个位置,总有不得已的时候。

    乌希哈再次听到两个姑姑的悲剧,忍不住紧紧靠着四爷。

    “不说这个了,要吓坏小侄女了。”十三爷发现她的小动作,弯腰抱起她,“咱们乌希哈可是‘祥瑞格格’,定会福泽绵长。”

    十三爷真心感谢着乌希哈和乌林珠。

    此番若运作得当,将来他的女儿们若还要被抚蒙,至少会过得好一些。

    “谢谢十三叔。”乌希哈反抱了下他,小手在他消瘦的肩膀上,安慰地拍了拍。

    十三爷还给四爷带来了另一个消息,“十四那头,听说进展得不太顺利。”

    四爷早有预料,“毕竟是科尔沁。”

    科尔沁历来是大清最亲信的蒙古部族,达楞泰只是其中一支,康熙还要顾及宫中太后及整个蒙古的稳定,其中的“度”极难把握。

    以十四爷急功近利的性子,一心只想揪出逆贼立功,必定得罪其余各部王公,最后在康熙那也不定能落得了好。

    “那乌林珠姐姐呢?”乌希哈忙问,“皇玛法还要罚她么?”

    “小侄女放心,多尔济色稜私通准噶尔部已被查实,乌林珠还有孕在身,皇阿玛让她暂时静养着,”十三爷压低声音,“等她生下孩子,一年半载拖过去,定会没事的。”

    “那太好了!”听闻乌林珠脱险,十四爷又吃了闷亏,乌希哈忍不住捂嘴偷笑。

    十三爷不由感慨,“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四爷从他手上接回乌希哈,淡淡道:“儿女涉险,这福不要也罢。”

    如果可以,他希望乌希哈和弘时一直好好地呆在大营中,不曾走失受苦。

    “是弟弟失言了,四哥和小侄女莫怪。”

    ……

    戌时正,月明,无风。

    五步一宫灯,十步一篝火,宴如流水,觥筹交错,

    在四爷的努力下,归宁宴的规格阵仗,比首日宴请蒙古王公们的还要高。

    包括下午刚赶到围场的恪靖夫妇,二十八名抚蒙贵女或其后嗣旧仆皆已到齐。

    有几个蒙古王公本就在秋狝随驾队伍中,但今夜,他们以“某某公主之子”“某某公主之孙”出席宴上,其中体悟,与往常大不相同。

    此次赴宴者,共有公主四人,分别是顺治养女固伦端敏公主,康熙养女和硕纯禧公主,皇三女固伦荣宪公主,皇六女和硕恪靖公主。

    另有宗室郡主格格八人。

    余下十六人,皆已不在世。

    寿终正寝者仅三人,其余大多报了病逝,但不乏如温恪那般另有“隐情”。

    只差一点,乌林珠也是其中之一。

    四爷还查访到,除了喀尔喀等几个对大清忠心耿耿的部落,有些王公,并不愿意让抚蒙的公主格格生下子嗣。

    大清入关后,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治理汉人上,对蒙古准噶尔以外的部族,主要以联姻怀柔安抚,并可预见这种手段还会持续很久。

    四爷出于私心,不愿让亲生女儿抚蒙,但对此政并不反对。

    然而当这些数字被归集到一起,其中承载着的大清女儿的血泪让四爷触动。

    作为血缘之亲,当初接连听闻四个姐妹的死讯时,他也曾痛心惋惜。

    作为掌权之人,仅仅是把一个又一个贵女送到草原,对往后之事疏于过问,真的能达到原本的目的吗?

    四爷将所查事项奏禀康熙后,龙帐中烛火亮了一夜。

    随着年岁渐长,康熙处事更顾及名声,在大是大非之外,也更常心软。

    近日四爷已在斟酌草拟相关事宜的条陈,此事办得好了,既能让康熙满意赞赏,又能收获蒙古部族及部分宗室的好感。

    虽不是震惊朝野的大功,但长远来看,能为他的谋事增添不少筹码。

    还能满足女儿的心愿。

    “乌希哈。”四爷忽然叫身边女儿的名字。

    乌希哈正在咬着一块苹果,呆呆地仰头,“嗯?”

    四爷摸摸她的发顶,“你开心吗?”

    “嗯!”

    四爷笑了笑,“阿玛也很开心。”

    因为有你。

    四爷给她倒了果汁在杯中,轻声道,“果子等会儿再吃,皇阿玛敬酒了。”

    “……敬诸位,”主座上康熙举杯,眸光闪动,“敬我大清好女儿!”

    “恭敬,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乌希哈双手高高举起杯子。

    希望以后,她们都能过得更好。

    康熙敬过众人后,依次传几个公主到座前问话。

    席间众人也被允许走动交谈。

    虽然所有皇子们都在,四爷带着乌希哈,成为了宴上公主格格们的焦点。

    “四哥!”恪靖公主刚携丈夫拜见完康熙,下来直奔四爷所在。

    “六妹妹,六妹夫。”四爷对夫妇二人颔首示意,“这是小女,叫乌希哈。”

    “乌希哈,来见过你恪靖姑姑。”四爷对女儿介绍道,“恪靖出降喀尔喀部十四年,参议政事,体恤百姓,两年前颁定《三旗大法规》,为大清屡屡立功。”

    这个妹妹过去在宫中并不显眼,没想到远嫁喀尔喀部后,频频有动作,深得丈夫与当地百姓的敬爱,在康熙眼中地位也越来越高。

    四爷赞赏恪靖,希望自己女儿能学到几分恪靖的强韧品格,故对乌希哈介绍得极为认真。

    恪靖笑道:“都是皇阿玛的恩典,哪当得四哥如此赞誉!”

    乌希哈“哇”了一声,星星眼看向恪靖公主。

    原来抚蒙公主还有这么活的!

    看那位六姑父的眼神,显然对恪靖公主情根深种。

    还是爱情/事业双丰收呢。

    偶像啊!

    “给恪靖姑姑请安!”乌希哈行礼。

    “乌希哈,你好啊。”恪靖蹲下身,捏了捏乌希哈小肉脸,“今年多大了ᴶˢᴳᴮᴮ?”

    乌希哈声音清脆地答道,“六岁了。”

    今夜办归宁宴的前因后果,恪靖此前有所耳闻,如今见到“传说中”的乌希哈,发现竟是这么个玉雪可爱的小不点儿,一直想要个女儿的她喜欢极了。

    她起了逗弄乌希哈的心思,道:“姑爸爸家有个比你大两岁的表哥,乌希哈长大以后,给姑爸爸做媳妇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建议大家百度牛逼恪靖,无论哪个朝代都有优秀杰出的女性。

    28个是估计,在那张抚蒙名单中,敦恪公主是第42个,有一部分是入关前,然后也说过根据推测这个名单不全。

    很多人查不到生平。

    第60章 收礼了

    恪靖的话让乌希哈哽住, 下意识地往四爷身边缩。

    虽然她是崇拜恪靖公主没错,但把自己给搭上还是不必了吧。

    刚穿越时的部分遭遇,还有此番塞外见闻, 乌希哈心里对这些“情爱”“婚姻”有些排斥害怕。

    她还小呢,能苟一年是一年。

    单身保平安!

    四爷揽住女儿,无奈道, “她胆子小, 你别逗她。”

    “四哥你这话就不对了, ”恪靖“哈哈”笑了几声, 起身道,“我怎么听说,她和乌林珠两个,可比我们当年厉害, 还敢在皇阿玛面前‘仗义执言’。”

    尽管四爷心中对乌希哈的举动赞赏甚至自豪,面上却不愿让她出太多风头,摇摇头, “都是小儿胡言罢了。”

    “乌林珠那个不争气的, 恪靖你竟还夸她?”一个略显低哑的女声从兄妹身后传来。

    四爷与恪靖回身,齐齐躬身问安,“见过端敏姑姑。”

    来人是端敏公主。

    她比康熙还要年长一岁, 她出嫁科尔沁时, 四爷和恪靖都没出生。

    草原的风沙让端敏老态尽显, 但她眼神犀利,仪态庄严,叫人见之生敬。

    乌希哈不由联想到上辈子上学时的教导主任, 乖乖站直, 不敢吱声。

    端敏简单问候嘱咐了四爷和恪靖几句, 视线四处看了看,问四爷,“今日怎不见乌林珠?”

    四爷回道,“大侄女有孕在身,又受了些惊吓,皇阿玛让她好生静养。”

    乌林珠弑夫一事太过惊人,又是在蒙古,饶是康熙下令封口,还是有些风声传了出去。

    为维护皇家声名,只得把谋逆罪名给多尔济色稜坐实了。

    除了那把罗刹火铳,十四爷搜查到了一封来自准噶尔的秘信,倒没有冤枉了他。达楞泰被革职,连同另外几个儿子和十余手下一齐关押,待康熙回京后另行密审定罪。

    事态一而再再而三/反转,乌林珠成了为国尽忠、大义灭亲之人,不再问罪,但弑夫到底有违伦理,康熙让她暂避人前,意图将此事就此淡化。

    “躲着些也好,省得丢人!”端敏提起乌林珠似有不满。

    恪靖闻言劝道,“姑姑莫恼,她还只是孩子呢。”

    “皇家没有孩子,嫁到草原上更没有!她但凡有点脑子和骨气,能叫多尔济色稜折腾到这个地步?”

    “我和纯禧离她能有多远?就算日子过得再难,还能看着她被打死不成?!”端敏接连反问。

    端敏公主和纯禧公主同样在科尔沁,端敏公主之夫更是前任左翼亲王,与达楞泰地位等同,早年隐有不睦。

    她们都不得丈夫宠爱,但毕竟是公主之尊,又都有子嗣傍身,无人敢怠慢。

    两位公主与乌林珠不在一旗,过去从未往来,若非此朝事发,对乌林珠的遭遇并不知晓。

    “大哥他毕竟……”恪靖叹了一声,不愿多谈朝廷政事,“乌林珠也不容易,许是不愿给您和纯禧姐姐添麻烦吧。”

    旁听二人对话,乌希哈最开始因端敏对乌林珠的评价感到气愤。

    可在听清她所言之意后,乌希哈怔然。

    这些日子随四爷见了许多人,听了许多事,抚蒙的贵女们确实大多生活不如意,不乏有比乌林珠还要落魄艰难的。

    但也有像恪靖与端敏公主这般,过得比嫁在京城中的姐妹更恣意。

    除了运气,更多还是她们自己拼出来的。

    乌林珠自己也曾说过,后悔顾虑太多,没有早些反抗多尔济色稜。

    “小丫头,你回去问问乌林珠,”端敏公主低头,严肃地看着乌希哈,“没有旁人倚靠,自己便不能活了吗?”

    “命,是老天给的,但路,得自己走。”

    乌希哈愣愣地点头。

    她不由想起了四爷给她说过的、这位姑奶奶的经历。

    生为亲王嫡长女,却被顺治帝因抚蒙需要从小被收养宫中。生父母、亲弟接连去世,父亲的王爵落在与她有隙的庶弟头上,又因为性格刚硬,与康熙关系并不亲近。

    早年康熙为几位公主设置护卫长史,独独漏掉了这个姑姑,对其态度可见一斑。

    但她仍然靠着自己坐稳了科尔沁左翼当家人的位置,又在丈夫死后,把亲子罗卜藏衮布扶持上王位。

    端敏说完了乌林珠,注意力又落到了乌希哈身上。

    她忽然道:“你伸出手来。”

    “啊,哦。”乌希哈回过神,乖乖举起了没有缠绷带的左手。

    端敏公主稍稍弯腰,从袖口中取出一条红色手链,为乌希哈系在手腕上。

    这手链由十余支红线编织而成,每支红线粗细略有差异,颜色有深有浅,看手工细节也并不精美。

    作为一个固伦公主拿出的礼物,实在有些寒碜了。

    给她戴好后,端敏又取出另外一条一样的,放在乌希哈手心,“这个,你转交给乌林珠。”

    长辈所赐,乌希哈没有提出疑惑,乖巧谢道:“谢公主赏赐。”

    “这可不是赏赐,只是一点心意。”一边的恪靖摇头,对乌希哈微笑着解释,“初次见你和乌林珠,我们这些做长辈不好空手,草原上没什么好东西,我们便每人搓了根红线,念上一夜祷文,交给端敏姑姑,她一个时辰前亲手编的。”

    “按照蒙古的习俗,能保佑你们这些孩子诸事顺遂,无灾无病。”

    乌希哈惊讶地睁大眼睛。

    这是她们对她和乌林珠的肯定么?

    恪靖又道:“如今我在喀尔喀有些经营,端敏姑姑之子也承袭亲王位,今日难得见全了宗室的姐妹们,往后可多通信,若有难处,也能守望相助。”

    若这世道言女子本弱,对女子不公,那她们更当携手并立,自强不息。

    “怎么样,小乌希哈,要不要到姑爸爸这儿来?”恪靖冲乌希哈眨眨眼,“草原也有草原的好,没那么多规矩。喀尔喀部的男人都跟你姑父差不多,又能打又听话。”

    边上一直当背景板的敦多布多尔济摸摸后脑勺,讪笑着不说话。

    端敏忍不住瞪了恪靖一眼。

    “别听恪靖的玩笑,草原确实不比京城,你这身板看着就不强健,还是不要来的为好。”端敏的手轻轻放在乌希哈发顶,不太熟练地勾起嘴角。

    “但若有天,你来了,除了你阿玛,还有我们在。”

    乌希哈摸着手上的红绳,重重点头。

    她想,这大概会是她收到的、最好的礼物了。

    ……

    当晚宴上,康熙与每位赴宴者都进行了或长或短的对话,宴后又私下接见了几位早逝公主的子女与旧仆。

    接下来数日内,康熙先以“渎职失责”“怠慢公主”为由,对已逝端静公主、温恪公主的额附革职问罪。

    又发旨加封养女纯禧、六女恪靖为固伦公主,复封恪靖额附敦多布多尔济和硕亲王位,对其余宗室贵女及其子嗣也有大小不一的封赏。

    一时间,那些已经娶到和计划求娶大清贵女和蒙古王公子弟们,莫不为之一肃。

    这几天,乌希哈白天继续跟着四爷四处走动长见识,或去与独处养胎的乌林珠说话解闷,晚上枕着那根承载着十二位公主格格谢意的红绳,睡得十分安稳,总算把这一遭消耗的精气神给补了回来。

    忙碌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转眼便到了康熙准备返京的前一日。

    昨日下午送别了特别喜欢逗她玩的恪靖公主,乌希哈难得睡个懒觉。

    迷糊中,她听见宋氏在和谁说话。

    “宋额娘日安,乌希哈起了么?”

    谁,谁乱叫宋额娘?

    谁跟她抢娘?

    “是三阿哥啊,她昨日闹得晚了,还睡着呢。”

    弘时?!

    他这么早过来干什么?

    说起来,明明住得不远,乌希哈已经好几天没见着弘时的影子了,听说他被四爷罚闭门思过。

    乌希哈从床上坐起来,大声喊道:“额娘,我醒了!”

    宋氏掀帘进帐,“可是额娘吵着你了?”

    “不早了,青苹呢?”

    “你起得晚,她先去给灵虎喂食了,”宋氏一边给她换衣一边道,“三阿哥在外头,说是想找你说话。”

    乌希哈咕哝,“我跟他又没什么好聊的。”

    宋氏轻拍了下她的手,“三阿哥到底是兄长,不能这么失礼。”

    乌希哈“哦”了一声。

    宋氏给她梳好头发,叹道:“额娘知道,你心里向来不大喜欢三阿哥,但李侧福晋和大格ᴶˢᴳᴮᴮ格对我们母女有恩,往后在府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面上功夫总得过得去。”

    “况且他这回千里迢迢跑到科尔沁找你,也是真的对你上心,要是出了意外,额娘真不知怎么跟李侧福晋交代。”

    乌希哈撇嘴,“那是额娘你不知道他做了什么。”

    前几天没见着人还好,现在一听到弘时的声音,乌希哈就想起了那天他听信弘春弘明的哄骗,弄丢大白的事。

    虽然乌希哈知道他没有坏心,两人后来也算共患难了一路,乌希哈对弘时的观感仍然一言难尽。

    要不是弘时接连犯蠢,她也不会有这一出“草原历险记”。

    这句宋氏没听清楚。

    乌希哈回来后,为了怕宋氏伤心多想,许多细节并没告知她。

    “总之你乖啊,就要回京了,别跟他争吵。”宋氏嘱咐道。

    刚才弘时听到乌希哈的声音,一直在外等着没走。

    宋氏请他进来,又说去给他们拿早膳,将帐子留给兄妹二人独处。

    “乌、乌希哈,你醒了啊。”弘时开口就是一句废话。

    乌希哈假笑营业,“三哥早。”

    弘时继续废话,“那、那个,吃了吗?”

    乌希哈无语地翻了个小白眼。

    见弘时这副忸忸怩怩的样子,乌希哈别扭极了,“现在这里就我们俩,你有什么要说的赶紧,不然我要去找大白了!”

    “别,你等会儿,”弘时眼一闭,心一横,大声道,“我是来找你道歉的!”

    作者有话说:

    特别感谢宝贝咕的长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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