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满月了
虽说乌希哈是第一次当额娘, 但论养娃经验,拉扯大七个弟弟的她绝对不比母妃们少。
如今面对自家旺仔,乌希哈却仿佛被一键清空了养娃技能, 手足无措只会啊啊啊。
这是她的崽!
这竟然是她的崽唉!
从她肚子里生出来的!
这么小这么软,感觉自己稍微用力就能把他的骨头折断,翻个身就会把他给压扁了。
头几天, 乌希哈都不太敢亲手抱儿子。
别人都是怀孕时爱胡思乱想, 乌希哈却是像是遭遇了迟到的孕期反应, 生完了才情绪不稳, 还被守夜的丫头发现她半夜在哭。
问她是不是身子不舒服,或心里不痛快?
也没有,就是想哭。
感觉自己怎么就当娘了,震惊得想哭。
看旺仔长得可爱, 感动得想哭。
还有时候没有理由地想哭。
这让成衮扎布和青苹他们劝都不知道从哪儿劝起。
旺仔都没他额娘会哭!
乌希哈说她八成是什么“内分泌失调”“激素影响”,让他们别担心。
直到旺仔出生后第五天,第一次睁着眼对她露出无齿萌笑, 乌希哈的内心仿佛被什么重重锤了一下, 脑子从混沌和混乱中清醒过来。
她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的角色,需要负担起ᴶˢᴳᴮᴮ一个新的生命。
这种责任,跟之前帮忙照顾弟弟和侄子完全不同。
乌希哈发现, 人类幼崽可真是种神奇生物, 每天都能看出他新的变化。
人类母亲更神奇, 接受这是自己的孩子后,母爱就跟火山爆发似的从心底喷涌而出,满心满眼都是他, 还有传说中的亲妈滤镜, 看旺仔就是天下第一可爱。
旺仔确实是个天使宝宝, 比曾经的蛋蛋们好带多了,只要成衮扎布和乌希哈其中一个陪着,就不会哭闹,饿了拉了都会哼唧示意。
成衮扎布这个新手爸爸很给力,青苹一帮侍女嬷嬷更给力,乌希哈度过了短暂的敏感期后,月子里养得极好,以至于让乌希哈产生了一种“生孩子还挺轻松,二胎三胎也不是不能考虑”的感觉。
四爷近期朝政繁忙,还没能亲眼见过外孙,便提议旺仔的满月宴在宫里办。
乌希哈欣然答应。
比起应酬那些表面谄媚恭敬、内里心思各异的宾客,她更喜欢一大家子团聚。
……
旺仔的满月宴摆在乾清宫。
不似节庆宫宴,只有自家人在,不各自分席,而是将桌案相连拼成了一个“口”字,四爷坐正中,左右各三后妃,另外三条“边”则坐满了儿女小辈。
这天人到得特别齐。
四爷十二个儿女,七个已成婚,除了弘昼均有儿女,第三辈从最大的、已被封了太孙的永玟,到满月宴的主人公旺仔,足有十四个之多,且其中只弘晖纳了侧福晋,有两个庶子女,余下皆为嫡出。
四爷特意安排了个西洋画师全程在旁,将全家团圆的场面画下来。
旺仔被青苹抱着去给四爷和后妃们看,乌希哈则被叽叽喳喳的小朋友们包围了。
“姨姨~”“姑姑!”
乌希哈伸手捞过最显眼的小卷毛,“毛蛋,去看过旺仔弟弟了吗?”
“看过了,弟弟在睡觉。”弘时的儿子永珏今年三岁,长得真是漂亮!
他吸收并优化了弘时和安德莉亚相貌的所有长处,有一头自然卷的深棕发,眼瞳是浅棕色,轮廓较堂表兄弟们更深,五官又有几分像他二伯。
估计再过十年,弘昀“爱新觉罗第一美人”的名头就要易主了。
面对这等神颜混血小王子,乌希哈难免多疼些,“等旺仔弟弟长大练好功夫,让他保护你。”
正抱着旺仔的四爷听见这话,满脸不赞同,“长幼有序,该永珏多护着拉旺多尔济才是。”
边上李氏凑过去观察了一会儿,道:“看旺仔的个头,比彩蛋毛蛋刚满月时都大一圈,想来往后必会像额驸一般高大。”
乌希哈高兴点头,“齐母妃说的是,太医也说他壮实着呢。”
生之前,她最担心若是个儿子,会不会随了自己的身高。
现在看来,成衮扎布的基因还是很强大的。
旺仔比较认家和认人,宫宴上太多陌生气息让他不安,睡醒就一直哼哼唧唧、要哭不哭的,宴罢后,四爷和宋氏没多留乌希哈,让她带孩子早些回公主府。
乌希哈抱着旺仔乘步辇,成衮扎布步行在侧,出宫尚有一段路,她偏过头与丈夫闲聊,“可惜刚才隔着座儿,都没怎么跟额娘说话。”
“等过两天我休沐,我在家带旺仔,你一个人进宫陪额娘呆上一天?”
“也成,”乌希哈点头,问他,“额娘仿佛又清瘦了许多,你觉着呢?”
成衮扎布想了想,“我看额娘脸色不错啊。”
“那是她今天涂了胭脂。”乌希哈蹙起眉头,“她平常不会上这么浓的妆的。”
另一边青苹开口道:“娘娘出席亲外孙的满月宴,自然得装扮得隆重些,先前公主怀孕生产,娘娘难免挂心,且娘娘不耐热,每逢入夏胃口不佳,都得掉几斤秤,公主莫要担忧多想。”
“也是,没准就是衣服换薄了显瘦呢。”
乌希哈安静了一会儿,右眼皮忽然直跳,又问成衮扎布,“皇阿玛是不是瞧着也不大开怀?”
“你忘了,怡亲王上个月初刚……”成衮扎布提醒她,“我们今天用的是全素宴,没饮酒。”
乌希哈懊恼地拍了下脑袋,“我可真是‘一孕傻三年’。”
成衮扎布道:“那时你就快生产,没经过手,一下反应不过来也情有可原。”
乌希哈声音低落下来,“十三叔以前也很疼我的,我竟没能去送他,真是不该。”
成衮扎布安慰她,“生老病死,非人力能把控,改日我再陪你去给怡亲王上香。”
乌希哈重重叹了一声,不仅伤怀十三爷,又开始担忧四爷。
雍正十三年啊。
历史能改变吗?
应该是可以的吧,毕竟弘晖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下任帝王,包括乌希哈在内一众该早夭的皇子皇女也都还活得好好的。
乌希哈摁住还在跳的右眼皮,思维不觉发散。
步辇抬至宫门口,成衮扎布扶乌希哈下来,准备换乘马车回府。
“公主!公主留步!!”
乌希哈一条腿刚踏上脚凳,身后传来嘶喊声,她回头,见是咸福宫大太监张全贵。
莫名地,乌希哈的心底涌出一阵害怕。
张全贵跑到乌希哈近前,已是脸色惨白,不等乌希哈问,他直接“噗通”一声跪下,“公主,娘娘,娘娘不好了,公主您快回去看看吧!”
乌希哈怔住,好一会儿才颤声反问,“你说,谁不好?哪个娘娘不好了?”
张全贵哑声道:“懋妃娘娘旧疾已久,一直强撑着,方才发作晕厥过去,太医说怕是不好了!公主您快回咸福宫吧!”
……懋妃?
宋氏?
见乌希哈已然呆滞,成衮扎布扶住她的身体,示意青苹抱走孩子,厉声喝问:“我与公主刚刚还在宴上与额娘谈笑,额娘精神奕奕,你这奴才在乱说什么!”
“奴才万不敢胡言,实在是娘娘她……”张全贵往地上重重一磕,额头上就多了块血印子。
青苹劝道:“公主,要不咱们回去看看吧。”
一行人中,唯有她脸色最为凝重,不似旁人惊异慌张。
乌希哈喃喃,“对,对,回去看看,许是额娘想我了,跟我开玩笑呢。”
“我得快回去看额娘。”她向步辇了几步,又停住,“不行,他们走得太慢了,我自己跑回去。”
“乌希哈!”“公主!”
成衮扎布抓住她的肩膀,发现她在抖。
“布布,你放开我,让我回去看额娘。”
乌希哈无力地挣扎着,下一刻,整个人腾空而起,被成衮扎布抱在胸前。
他将四爷在大婚时赐予乌希哈通行宫中的龙佩翻出来,挂在手腕上,道:“我跑得快。”
乌希哈环着他的脖子,将头埋进他颈间,感受身体比心跳更急促的颠簸。
“再快一点。”
成衮扎布抱着乌希哈一路狂奔,将张全贵和青苹他们远远抛在身后。
咸福宫寝殿中,宋氏躺在床上不省人事,太医正在给她施针。
李氏站在边上,她的长春宫离得最近,平日与宋氏也最为亲厚,这会儿在咸福宫主持大局。
见成衮扎布他们折返,李氏眼泪立刻下来了,“你们回来了。”
“额娘!”
乌希哈扑到床边,嬷嬷已经给宋氏擦过脸,病容再难遮掩,乌希哈去拉她锦被下的手,干枯瘦削,指甲泛青,触之冰凉。
她浑身脱力,视线变得模糊,“怎么会这样呢?”
成衮扎布稍稍缓了几口气,再度上前,将乌希哈半扶半抱着,低声劝道:“先让太医给额娘诊治,没准只是虚惊一场,问问伺候的人到底怎么回事。”
“你说得对,”乌希哈抹了一把眼睛,先对李氏道,“齐母妃,麻烦您替我照看着些,我去隔间坐会儿,问几句话。”
李氏欲言又止,轻轻点头。
“何嬷嬷,肖嬷嬷,李公公,胡桃……”乌希哈沉声点名,“你们随我过来。”
七八个宫女太监垂着头,跟乌希哈到侧厅中,一个接一个跪下磕头。
“公主息怒!”“公主饶命!”
有那么一瞬间,乌希哈想说出“若宋氏有不好,叫你们都陪葬”这种话。
她问:“额娘究竟怎么了?”
下人们瑟缩着身子,无人敢言。
“咣啷”一声,乌希哈将手边茶具挥落在地,成衮扎布亦冷脸叱道:“不在这说,是想去慎刑司说吗!”
咸福宫管事的何嬷嬷回话:“娘娘她,她脑子里,长了瘤子。”
“太医还在里头诊治呢,你怎么知道?”乌希哈刚说完,自己就意识到问题所在,“什么时候的事?”
“公主,您冷静——”
乌希哈尖声打断,“我问你是什么时候的事?!”
何嬷嬷伏地,低声答道:“……是去年初。”
乌希哈怔住。
去年初?
那是,宋氏突然开始频繁催她生孩子的时候。
“娘娘自知身患不治之症,只想着在闭眼前能瞧见公主有后,见公主顺利怀孕,不知有多高兴,”何嬷嬷继续道,“怀孕伤身,娘娘不愿公主再伤神,才决定瞒着公主,让公主ᴶˢᴳᴮᴮ平安诞子,这几个月,娘娘已是在用虎狼之药吊着气了。”
“娘娘一心为了公主,还请公主多顾着自个儿和刚出生的小阿哥!”
乌希哈瘫靠在椅背上,努力回忆着。
怀孕后,乌希哈和周围人的注意力自然都在自己和孩子身上,难免对宋氏忽略了些。
宋氏有意隐瞒,便是乌希哈有那么几次察觉到些微异常,也被她和身边人一起糊弄过去。
都怪她粗心大意。
怪她要在这种时候生孩子,怪她怕因为怀孕变丑、这些时日与年氏的交流都比宋氏多些!
“一群糊涂奴才!真为了娘娘和公主好,就该早早禀明公主才是!”成衮扎布忍不住骂道。
他经历过两次丧母之痛,能想象乌希哈现在会有多惶恐和自责,他紧握着乌希哈的手,“先别慌,咱们等等太医的诊断,万一没事呢?”
乌希哈又点头又摇头,嘴巴张合,却说不出话来,泪水从眼角大滴大滴地往外冒。
很快,四爷与乌拉那拉氏、其余妃嫔们,青苹抱着孩子都到了。
他们进咸福宫后的第一句话,不是问宋氏如何,而是劝乌希哈“多保重自己”“多想想孩子”。
乌希哈明白了,四爷、宫里的母妃们,甚至青苹都早就知道宋氏的病况。
独独瞒着她。
因为这是“为了她好”。
直至日落时分,旺仔因为远离父母怀抱太久开始大哭时,宋氏终于醒转。
作者有话说:
第142章 离别了
“额娘!”
宋氏睁开眼睛, 就见床前黑压压的一片都是人。
乌希哈趴在她的床边,眼眶通红,看着已经痛哭过一场。
宋氏冲她伸手, 被乌希哈双手攥住紧紧贴在脸上,掌心立刻感受到潮意。
“万岁爷,皇后娘娘, 还有各位姐妹们, 又劳烦费心了, ”宋氏地露出个笑来, “我这般模样,实在不便招待,让乌希哈在这儿陪我就行。”
四爷与乌拉那拉氏对视一眼,道:“那你好生养着, 有什么事,只管遣人到景仁宫或者乾清宫传话。”
宋氏的病情,他们确实在去年初就知道, 这一年半来, 不仅帮着宋氏一起瞒住乌希哈,也一直关注、想法子为宋氏医治。
只是在生死前,再大的权势也无用。
眼下, 他们担心更多的还是乌希哈的情绪。
他们在这儿陪乌希哈一起守了两个时辰, 既然宋氏已醒, 便把时间都留给母女二人。
乌拉那拉氏等人也关怀嘱咐了两句,陆续离开。
“额娘!”乌希哈抬起头来,脸上妆早就擦干净, 脸色不比宋氏好看多少。
除了叫“额娘”, 乌希哈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想问她怎会病重至此?没人想遭遇这些, 最多只能说一句“命运弄人”。
那问宋氏为什么瞒着自己?答案已经有许多人告诉过乌希哈,宋氏想亲眼看她有后,怕她孕期伤神。
宋氏的病情,之前乌希哈已经向太医问清楚了。
疑似脑中生异物,施针用药两年未消,有头疼、呕吐、晕厥等症状,近半年发作频繁,今天更发癫痫之症,醒来后能思维清晰,已经是运气好了,行动是否能如常,还不能保证。
太医还说,宋氏余下时日无多,长则半年,短则一月。
乌希哈不懂医术,但知道这般病症,像极了脑瘤,就算是在她前世,治愈率也极低。
见乌希哈不说话,宋氏视线在屋里转了一圈,开口问:“怎么就你一个,额驸和孩子呢?”
乌希哈抽了一口气,带着哭腔答道:“布布抱旺仔去侧殿哄了。”
宋氏撑着床板想起身,乌希哈和何嬷嬷忙扶住她,在她背后垫上靠枕。
宋氏摸着女儿的脸,无奈又宠溺地笑着,“都是当额娘的人了,怎么还跟四五岁时候一般哭鼻子?也别总是让额驸照顾你,他还有差事要忙,你得多体谅他,好好养育教导拉旺多尔济。”
这种类似“遗言”的话,乌希哈越听心里越痛,“我,我只想额娘好好儿的。”
“额娘贵为妃位,还有你这个女儿,已经是顶顶的好命,”宋氏表情毫无阴霾,轻声道,“额娘真的很满足了。”
“额娘一定会好起来的,我来喂额娘喝药。”乌希哈端起药碗,小心地一口一口喂给宋氏。
不多时,成衮扎布抱着孩子回来。
旺仔刚吃饱,又被他哄乐了,脸上挂着傻乎乎的笑,偶尔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对大人们的沉重心情毫无所觉。
“瞧这酒窝,多像你啊。这胖胳膊腿儿,定是像额驸……”
宋氏抱着外孙逗了一会儿,将他交还给青苹抱着,问:“成衮扎布,能不能,让乌希哈在宫里陪我一段时间?”
成衮扎布没多问,只点头应道:“额娘放心,府里和孩子,我会照顾好的。”
当天,乌希哈就在咸福宫住下,并告知四爷和皇后。
四爷让人传话说,乌希哈想在宫里住多久都行,太医院随她传召,也会继续让人在民间寻访医术高超的大夫。
……
除非宋氏或乌希哈明说想见谁,四爷和后妃们不会主动上咸福宫,成衮扎布则是三天抱旺仔进宫一回,让她们看看孩子。
此前宋氏积极催生,现在却对旺仔不甚热衷。
她连娘家人也不想见,只想跟乌希哈呆在一块儿。
母女仿佛回到了乌希哈出嫁之前,甚至更早、她们在潜邸相依为命的日子,两个人相互扶持,视彼此为此生支柱。
一个月后,宋氏再度急惊晕厥,醒后无法行走。
然后宋氏忽然变得不一样了。
她开始任性,不愿意吃药,还说不想呆在咸福宫里。
乌希哈让人做了个轮椅,推着宋氏走遍紫禁城,又在征得四爷同意后,带宋氏出宫。
她带宋氏去了温泉别庄、玉溪绣坊,带她去看自己这么多年跟玉录玳和弟弟们鼓捣出的生意产业。
宋氏最喜欢的是绣坊后面的女学。
女学办立至今十几年,两位东家的身份不再是秘密,已有百余学生,一些富商小官之家都会将女儿送来,所教授的课程,除了原本刺绣、厨艺、算账等谋生手段,也多了琴棋书画、诗文经义。
不论年纪大小,家世高低,学识如何,这里的女学生都是昂首挺胸,充满生机的。
走的路、见的人越多,宋氏跟乌希哈说的也越多。
几乎比过去二十几年加起来都多。
“我啊,在被赐给爷前,就跟她们一样,爱闹得很,成天在家里待不住,想往外跑,想去看江南是不是满地都是美人,去看海的那边是不是有蓬莱仙山。”
“后来被先太后赐给万岁爷做格格,没得过几天宠,还失了一个女儿,就什么都不能想,不敢想了。”
“走得最远的一次,就是康熙五十年,托了你的福,去了一趟木兰,不巧遇上事儿,也没能好好看看风景。”
“万岁爷登基,从西排屋搬到咸福宫,地方是大了,可头顶这天,还是四四方方的一块,一眼就能望到头。”
“我前两年还发愁,万一自己真的‘长命百岁’,比万岁爷都活得久,那该怎么办啊?你总要随额驸回喀尔喀部,到时候我一个人在宫里,又有什么意思。”
“现在其实也好,不用愁咯!”
宋氏还告诉了乌希哈一个“秘密”。
“我以前有个名字,叫轻欢,轻盈的轻,欢快的欢。”
这个名字,乌希哈竟从未听旁人叫过,跟宋氏的性格气质完全不符。
在乌希哈和其他人的记忆里,宋氏只是宋氏。
是潜邸的宋格格,雍亲王的宋侧福晋,雍正帝的懋妃。
沉默本分,常年与佛经为伴,毫无威胁。
她此生最大的贡献和荣耀,就是生了乌希哈这个得四爷和众妃嫔皇子宠爱的女儿。
“乌希哈,你是最乖、最孝顺的孩子,若没有你,额娘怕是会活得像个行尸走肉,了无生趣,也不会有这些年的荣华富贵。”
“有你之后,额娘只想将你平安养大,看你嫁人生子。”
“我努力了,做到了。”
“但我现在也累啦!”
……
雍正八年,九月,宋氏病危。
收到消息,四爷和后妃们、成衮扎布带着孩子赶来咸福宫,包括出宫开府的四个阿哥和玉录玳,乌希哈这辈十二个也全部都到了。
不论对宋氏是何种感情,所有人目露悲伤。
他们一大家子,这么多年都齐齐整整的,奈何岁月不饶人,孩子长大成家,父母终将老去。
宋氏躺在床上,面庞枯瘦,脸色青灰。乌希哈趴在床边攥着她的手,陪伴宋氏这段时间,她瘦了十斤不止,一点也看不出刚生产过。
太医在宋氏头上几处穴位行针,宋氏睁开双眼,好一会儿眼神才有了焦点。
见四爷和乌拉那拉氏都在,宋氏手撑住床板,试图起身,“臣妾,给万岁,皇后,请,请安。”
“你好好躺着。”四爷忙虚按住她,另一只手搭在乌希哈肩膀上,“身子感觉怎么样?”
“有乌希哈陪ᴶˢᴳᴮᴮ着,都好,谢万岁爷关心。”宋氏环视一圈,露出笑来,“都来了啊,真好,还能好好道个别。”
乌希哈哽咽着喊了一声“额娘”。
快三个月了,乌希哈始终没法说服自己,像宋氏那样平静地迎接她的生命终结之日。
李氏几个亦拿手帕拭泪。
“不必为我伤怀,”宋氏依旧笑着,轻声缓缓道,“臣妾无才无貌,却能侍奉君侧,得女如乌希哈,受皇后娘娘与诸位姐妹照拂,已是此生有幸,无怨,无悔,无憾。”
四爷握住宋氏的另一只手,“朕过去对不住你。”
她最早来到他身边,是他的第一个女人,得到他的怜爱却最少。
宋氏脸色忽然泛起一阵潮红,“万岁爷,臣妾,臣妾想求您最后一件事。”
四爷料想她最放不下的定然是女儿,郑重承诺道:“朕和皇后,一定会照顾好乌希哈。”
然而宋氏用尽力气摇头,“臣妾,想为自己求一件事。”
四爷稍愣片刻,道:“你说。”
“妾身福薄,不似万岁和姐妹们寿比南山,得先走一步,”宋氏断断续续,说得吃力,“妾怕,怕一个人在殡宫、在妃陵寂寞得很,可否,请万岁爷体恤,准臣妾,不入妃陵……”
“你这是何意?”四爷不解。
“就把妾火葬,”宋氏费力地喘着气,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继续恳求四爷,“骨灰,骨灰给乌希哈,让她带着臣妾……”
乌希哈已经泣不成声,“额娘,你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乌希哈,别哭,额娘真的,好爱你,谢谢你,愿意做我的女儿,”宋氏眼角滑落泪滴,“有这一世母女缘,够了……若有来世,原谅我,不想再——”
“如果有下辈子,我不要你做我额娘了,”乌希哈嘶哑着打断她,“下辈子我来当额娘,我来照顾你!”
宋氏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的目光逐渐涣散,甚至没能听清四爷给她的答复,口中喃喃,直至无声。
“若有来世,只愿生于乡野,不入宫墙,不侍君王……”
若有来世,只愿作一飞鸟,自由自在,翔于天地。
第143章 写信了
宋氏病逝后, 暂停棺于咸福宫内。
四爷下旨,追封她为贵妃。
乌希哈换上素白孝服,白日接待来祭拜的命妇, 夜里为宋氏彻夜诵经守灵,不过一两天,又瘦了一圈。
四爷、后妃们, 兄弟们和姐姐, 成衮扎布, 都只默默陪伴在侧, 无人对她道一句“节哀”。
五个蛋“爱姐心切”,本想劝她,被年氏揪着耳朵押回宫里。
“为什么不让我们去劝姐姐?”三胞胎十三岁了,仍是不大通人情世故, “就算懋母妃不在了,我们和皇兄们的额娘都可以分给姐姐。”
年氏无奈又感伤,“我们姐妹是把乌希哈当女儿, 可亲生额娘, 谁也代替不了,说这话只会刺乌希哈的心。”
对没人来安慰自己这件事,乌希哈是感激的。
不然她怕自己面对生者, 会失去理智, 痛极生怨。
怨四爷为什么没真爱过宋氏, 怨为什么病故的是宋氏而不是其他人。
第三日,乌拉那拉氏给乌希哈带来了一个姑且能算的上真正安慰的消息。
宋氏生前最后那个不合规矩的请求,四爷终是允了。
贵妃棺椁内放金身与宋氏生前衣冠, 待妃陵完工后迁入, 让宋氏得享后人香火。
但她的遗骸, 便如她所愿,秘密火化。
残阳如血,乌希哈注视着跳跃的火苗,问身边的乌拉那拉氏,“皇额娘,你说每个人的命运,是不是早就注定好了?”
“本宫也不知晓。”乌拉那拉氏低声答道。
她是真的不知道。
弘晖和四爷其余孩子们的经历,早与她前世所见天差地别,但也有许多人,如孝惠章皇后、康熙、德妃,八爷十三爷,还有宋氏,没能逃过“宿命”。
现在,她也不能确定,自己养生了这么多年,能不能平安度过上辈子的“死期”。
“只能是珍惜眼前,过好当下,方不负逝者所期。”
乌拉那拉氏帮着乌希哈为宋氏收敛骨灰,将咸福宫暂时封了,宫人遣散另行安置,只留几个洒扫的太监。
四爷后宫就这么点人,至少他在位时,咸福宫不会有新的主人。
“不要怀疑,更不要自责。”最后,乌拉那拉氏抱了抱乌希哈,“带着你额娘回家吧。”
乌希哈悄无声息地将宋氏骨灰捧回公主府,设灵堂供奉,并让人挂上灵幡,就此闭门谢客。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只有在偶尔逗弄旺仔的时候,她才会露出一点浅浅的笑容。
乌希哈逐渐懂了宋氏非要看她有后的苦心。
让宋氏过上比历史上懋嫔更好的生活,一直是她努力的动力和方向。她这样不够坚强的人,若没有旺仔这份血缘牵绊,体味为母之责,就算有其他亲人和成衮扎布的陪伴,丧母之痛,她要怎么熬呢?
如今也只能靠时间来治愈。
她会为宋氏祈求自由幸福的来世,而今生的路,她还得继续往前走。
……
冬至过后,连着下了小半月的雪。
乌希哈给宋氏上完香,嘱咐下人烧炭时当心走水,青苹来报,“公主,三贝勒又来府上找额驸了。”
“三哥?”乌希哈诧异,“他不是前两天刚来过?”
弘时来公主府不稀奇,稀奇的是他来了却没见乌希哈,而是拉着成衮扎布关在书房里,两个人不知说什么。
乌希哈见青苹神色似有异,皱眉问道:“你可是听到什么了?”
“奴婢……”
乌希哈沉声道:“青苹,我上次便说过,你若再欺瞒我,便不用留在公主府了。”
她对青苹的信任,曾经不亚于四爷和宋氏,但青苹隐瞒宋氏病情一事,让乌希哈动了真火气,差点就将她“送回”给四爷。
青苹跪求认错,最终,看在她们之间相伴二十年的情分,以及旺仔需要绝对信得过的人看顾,乌希哈许她继续留在身边,只不得对她再有任何欺瞒。
青苹低声回道:“奴婢听说,仿佛是西北战事有变,还与策棱大人有关。”
乌希哈回想,成衮扎布这一个月来仿佛也瘦了不少。
她原以为他只是担忧她,加上亲手照顾孩子辛苦,没想到别的事上,不由懊恼道:“这段时间,我真是太忽略布布了。”
青苹劝了一句,“娘娘有灵,定是想看着公主与额驸夫妻恩爱,小阿哥平安康健。”
乌希哈叹息不语。
两刻钟后,乌希哈提着食盒来到成衮扎布书房。
弘时已经离开了,成衮扎布正神色凝重地坐在书桌前,桌上摆着一张地图和几封书信。
听见响动,他抬起头来,见是乌希哈,先用力揉了几把脸,起身迎上揽住她,“可是刚从灵堂回来?这几天你都起得早,要不要去歇个午觉?”
“我不困,”乌希哈摇摇头,“我给你带了参汤,喝一点再忙吧。”
“这参汤不是给你炖的么?”成衮扎布扶她坐下,见她故意拉下脸佯怒,笑道,“那我们一起喝。”
参是四爷从私库里挑的上好野山参,这半年来,乌希哈不知道吃了多少补品药膳,才没因为侍疾和悲痛病倒。
她盯着成衮扎布喝了三分之二,问他:“三哥来找你商量什么事?”
婚后,乌希哈一般不过问成衮扎布的公务,他觉得与皇子们有关或者她有必要知道的,自己会主动说一些。
只是从乌希哈孕后期到宋氏病发,他们这方面交流几近于无。
成衮扎布吐了一口气,直接答道:“西北有变,弘时他想请命出征,来问问我的意见。”
听见这个答案,乌希哈没有太吃惊。
弘时为了他的将军梦努力了这么多年,眼下又已娶妻生子,若有领兵的机会,他绝不会放过。
“三哥如今性子沉稳,皇阿玛说不准会同意他去历练一番,”乌希哈想了想,对弘时的表现还是比较看好的,“就是可能得麻烦额祈葛关照他一二,额祈葛最近可有来信?”
成衮扎布递给乌希哈一封信,“你看这个。”
乌希哈接过,越看,表情越凝重。
这封信并不是策棱的家书,而是副将写的。
信上说边防军在日常巡视时遭准噶尔部偷袭,策棱中箭,离心脉仅有寸许,虽救治及时无生命危险,但也伤了元气,短期内无法上马作战。
也是因着戍边大将受伤,准噶尔部在罗刹的支持下,频繁骚扰边境抢掠,随时可能举兵来犯。
乌希哈着急问:“我们是不是得接额祈葛回来养伤?”
成衮扎布摇头叹道:“额祈葛麾下骑兵,有八成是喀尔喀部族人,就这么接他回京,他不会放心的。”
“那该如何是好?”
乌希哈依稀记得,历史上大清与准噶尔部的战事,前后跨越三朝,打了有七十年之久。
“朝廷应该会派兵增援,以防意外。”
成衮扎布手指划过地图,这段时间他憋了不少心事,也ᴶˢᴳᴮᴮ不管乌希哈能不能听懂,跟她解释起来。
“罗刹始终在准噶尔背后不消停,为的是将大清兵力牵扯在西北。因为三福晋,大清与大不列颠建交,罗刹却与法兰西交好,起战估计也是想断了大清和欧罗巴的商路。”
“且若西北不稳,罗刹很可能同时进犯东北。几年前的《布连斯奇界约》和《恰克图条约》,虽划定边界,也给了罗刹甜头,其实大清这边也都憋着火呢,这两年国库充沛,兵强马壮,皇上早想把北海那一片给打回来……”
乌希哈认真听他说的每一个字,努力理解。
成衮扎布说完战局,又谈起朝中将领,“额祈葛负伤,若要静养,帅印应会转给傅尔丹,或者岳钟琪将军。弘时他兵法尚可,但常年在水师训练,不擅陆战,又对西北不熟悉,便是皇上允他出征,也只能做个裨将。恂郡王这些年养尊处优,怕是难以再挂帅,年将军若还在世……”
在成衮扎布口中,这些将领都不是最合适的人选。
乌希哈知道,还有一个人,他没有提。
……
是夜,亥时。
乌希哈翻了个身,立刻惊动了成衮扎布。
“怎么还不睡?”他大手在她背上轻拍着,想像以前一般哄她入眠。
“你不是也没睡。”乌希哈侧过来,注视着他同样毫无困意的双眼。
成衮扎布将她抱得紧了些,担心道:“有心事?”
乌希哈轻声开口,“布布,你想去,是么?”
成衮扎布愣了一下。
他没有否认,他对西北战局了如指掌,正是因为他一直关注着,那边有他的父亲,还有几万族人。
他曾征战西北五年,升至策棱副将,又为他亲子,在策棱麾下兵马中声望极高,若由他去接策棱兵权,能最大程度减少主帅受伤对士气和队伍的影响。
沉默许久后,成衮扎布道:“这也不是非我不可,额娘刚……旺仔又这么小,我不放心你。”
“我没事,”乌希哈扯了扯嘴角,“你想去,就去吧。”
“乌希哈,我——”
乌希哈伸手捂住他的嘴,接着,手指慢慢上移,落在他紧皱的眉眼上,顺着他的眉骨向外捋,左右来回,想要抚平他的愁绪。
成衮扎布不觉闭上双眼,感受她微凉的指尖,气息变得平缓。
他稍稍低下头,与乌希哈眉心相贴,“我向皇上和额娘承诺过,要照顾好你,不会在这种时候离开你的身边。”
“你一直做得很好,不仅仅在成亲后,而是从我们相识开始,始终护我,敬我,爱我,那我也能做到自己的承诺。”
乌希哈双手捧住他的脸,待他重新睁开眼,彼此直视对方,“我是你的妻子,我不想成为你的包袱,我还是大清公主,怎能阻拦你去为国征战?”
“布布,我希望我爱的人,都能得偿所愿。”
她浅浅笑着,眼神没有分毫勉强,只有鼓励和坚定,“如果你认为自己是最合适的那个人,就去吧,我会守好我们的家,等你凯旋。”
成衮扎布没说话,只是用力将她抱进怀中。
……
此后数日,成衮扎布下职后,除了给宋氏上香,陪祖母和乌希哈用一顿晚膳,其余时间都呆在书房中,主动邀请十四爷和弘时来将军府,共商战局。
他还在犹豫。
直到新的战报送到京城,上言傅尔丹代策棱领兵时,中了噶尔丹策零的诡计,致使大清精锐损失近万,军心动摇。
弘时又一次当朝请战,成衮扎布亦拟奏疏递呈御前,并面圣请求代父平叛。
四爷与军机大臣商议三日后允了。
在旺仔刚学会含糊地叫“布布”的时候,成衮扎布和弘时领兵从京城出发,与岳钟琪在西路汇合,共伐准噶尔。
估算着成衮扎布抵达西北的日子,乌希哈提笔,写下第一封家书。
……
布布,展信佳。
我已经接到额祈葛,他箭伤虽愈,但太医说他身上有不少暗伤,气血有亏,最好能长期静养,皇阿玛亲自来探望。
我会照顾好他和额莫格,旺仔也很乖,已经能坐得很好了。
祝君平安。
……
乌希哈,见字如晤。
已至前线,族人听闻京中诸事,哀悼母妃,感念公主高义,愿为朝廷、为皇上和公主征战效死。
平安,想你。
……
布布,展信佳。
贺和通泊大捷。
家里都很好,皇阿玛已召额祈葛入军机处,军备后勤无需担心。
旺仔现在爬得很快。
额娘刚离开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怀疑自己,不知道自己的人生是否真的有意义。
最近好多了,我平常会跟着额莫格一起抄经,为你和前线族人求平安。
大姐姐和大哥二哥,还有弟弟们常上门关心我,跟我说外面的事,他们见到公主府熟悉的布置,也会忍不住谈起以前。
原来我已经在这里长到了快三十岁,做了很多事,我还能做更多事。
我写了几本册子给三蛋四蛋,希望他们能帮得上你的忙。
祝君平安。
……
乌希哈,见字如晤。
你一直都是最亮的那颗星。
对我、对额娘、对许多人都是。
战事顺利,弘时比我原来想象得更适合战场,被岳将军夸赞多次,我与他配合默契,你和宫中母妃不必太担忧。
平安,想你。
……
布布,展信佳。
贺光显寺大捷。
家中都好,我也开始出门走动。
前些天带旺仔去了一趟小汤山,他看上大白了,大白也很喜欢他,我和额祈葛商量,现在公主府地方大,人也少,想把大白接回来。
祝君平安。
……
乌希哈,见字如晤。
谢皇上信任,我已顺利接掌帅印,我军接连破敌,大胜可期,希望今年能来得及陪你过生辰。
弘时先行返京,他左胸的伤是为掩护我所受,请代我向三福晋、齐妃娘娘致歉。
平安,想你。
……
布布,展信佳。
贺伊犁大捷。
我和家中都好。
三蛋和四蛋他们成功了,虽然差点炸塌了南三所,皇阿玛很生气,让他们提前出宫开府,希望他们的新成果能派上用场。
三哥已经活蹦乱跳,伤好还没几个月,又向皇阿玛请战。
旺仔像你,长得比毛蛋都高了,力气很大,就是太活泼了些,我准备教他认字写字。
祝君平安。
——额祈葛你好,我是旺仔!我和额赫等你回家!
——另,皇阿玛,如果您看了我的信,别再吃丹药了,有丹毒,会伤身,上次四蛋小蛋的动物试验您也看过了吧,您别罚他们,都是我的主意。
……
乌希哈,见字如晤。
对不起,我可能要再晚一些回来了。
平安,日日想你。
——拉旺多尔济,你好,我是成衮扎布。代我好好陪着你额赫。
——朕没偷看!也没偷吃!
……
布布,展信佳。
预祝与罗刹会谈顺利。
听闻或将收回北海,上至朝堂百官,下至民间百姓都很兴奋,皇阿玛一高兴,还给旺仔封了轻车都尉。
旺仔五岁了,额祈葛开始教他习武,说他很有天分,不过不及你小时候。
不知为何,最近我常梦见额娘,也许是她在灵堂里待得太久,觉得闷了吧。
你知道吗,我在很小的时候,或许是还在额娘肚子里的时候,就做过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告诉了我很多东西。
我们脚下的大地是一个巨大的“球体”,日升日落,是这个球在自转;四季轮转,是在围着太阳公转。整个球上有四大洲、五大洋,有十万万不同国家、不同肤色的人,大清不过是其中不大不小的一块。
如果有机会,我想去亲眼看看,带额娘去看,为自己去看。
看看这究竟是梦,还是真。
……
等我回来,我陪你去。
第144章 出发了
雍正十二年底, 得益于新式火器,准噶尔部叛军尽降,西北定, 设行省“新疆”。
大军转战东北路,与罗刹军交战,将其逼退至北海以北百里。
雍正十三年二月, 大清与罗刹重定《白哈尔界约》, 五贝勒弘昼、固伦额附成衮扎布为谈判代表, 明确北海及以东均为大清领土。
至此, 北境全线大捷,疆域更胜康熙朝。
……
四月,气温转暖。
旺仔左手拖着一只大布袋,右手攥着一把钢齿刷子, 走到花园,中气十足地喊:“叔,我来了!叔, 你快出来!”
听见他的声音, 他叔浑身一抖,往假山后面又躲了躲。
奈何区区人工造景挡不住魁梧的身躯,旺仔在身后下人的惊呼声中, 手脚并用爬上假山, 瞅准位置往下一跳, 准确地落在了一片柔软的白色上,又开心地大喊,“叔!”
大白有气无力地“嗷”了一声。
接着就感到自己身上皮毛被拉扯着, 又痒又麻, 偏它还不能把在身上作乱的小祖宗给一爪子拍飞。
旺仔嘴里发出“嘿咻嘿咻”的声音, 双手并用,毫无章法地拿纲梳在大白背上划拉,浮毛乱飞。
边上青苹看得眼皮直跳,连声喊,“世子,轻些,够了够了!”
就算她知道大ᴶˢᴳᴮᴮ白通人性,不会伤害小主子,这场面看着多少有些骇人。
旺仔把刷下来的老虎毛塞进布袋子里,扔给青苹,“加上这一袋,给额赫做一件‘虎绒’袄子,明年冬天穿上一定不冷。”
青苹慈爱道:“世子如此有孝心,公主定会高兴。”
“等额赫午睡醒了再拿给她看,”旺仔满意了,拍拍虎屁股,“叔,去校场,我该练拳脚了,你今早上秤又重了两斤,得跟我一起跑圈才行。”
大白起身,顺着他的指令走。
一人一虎走过离公主府大门不远的小道时,听见门口传来喧哗声。
“哪个没眼色的敢在公主府闹,别吵着额赫休息,”旺仔拧起眉头,“叔,咱们去看看。”
他调转虎头,才走到一半,就撞上了一个穿着铠甲的“巨人”。
过去,旺仔见过最高的人,就是他的阿布,当朝超勇亲王、军机大臣策棱。
可这人明显比策棱还要高许多。
大白从他身上闻到驳杂陌生的气味,不由后退两步,上半身伏低,冲来人龇牙咧嘴,喉头发出威胁的低吼声。
他们身后,青苹脸色激动,领着人跪下,就要给来人行礼,被他抬手制止。
“拉旺多尔济?”那人摘下头盔,露出因为彻夜赶路长满青色胡茬、带着疲态的脸,“我——”
他顿住,不想让下人率先叫破自己的身份,却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介绍自己。
离家四年,曾不足他半臂上的婴儿已经能骑着虎的到处跑,看来他的胆子比他的年纪要大得多。
旺仔仰头看着他,轮廓与他相似的双眼越来越亮,忽然大喊,“额祈葛!”
男人愣在原地,旺仔翻身下虎,冲到他面前,发现自己还没到他的腰,只能双手抱住他大腿,又喊了一声“额祈葛”。
成衮扎布将头盔扔给身后亲兵,弯腰将他抱起来,面色复杂,“你认得我?”
“你是我额祈葛,是征北元帅,战无不胜的大英雄!”旺仔挺胸,仰着下巴,“额赫画了你的画像挂在屋子里,我天天见,额赫还常跟我讲你的故事,我当然认得!”
成衮扎布忍不住低笑出声,本就布满血丝的眼睛更红了。
乌希哈在信中说过,旺仔对自家人很亲,对外人却防备心很重,成衮扎布本以为,他在旺仔刚出生便“抛下”他远征,回来后少不得要花费许多功夫,才能让孩子接受他这个额祈葛。
只看旺仔的态度,成衮扎布就能想到乌希哈这些年对自己的思念。
旺仔骄傲完,见成衮扎布似在发呆,反而有些紧张,小声问:“额祈葛,你认识我吗?我是旺仔,我给你写过信的!”
“额赫说你要过两天才回来,还说要带我一起去城门口接你呢!”
成衮扎布狠狠吸了口气,将旺仔抱得更紧,迈开腿,“去找你额赫!”
青苹见他们父子相亲,眼中含泪,高声喊道:“恭迎额驸回府!!”
成衮扎布抱着旺仔,越走越快,逐渐小跑起来,很快超过了去报信的丫头。
卧房内,乌希哈忽然从梦中醒来。
“来人!”她急声唤道,“我好像听见,布布回来了。”
绿翘服侍她起身,温声劝她,“公主是睡迷糊了,离额驸抵京还有两日呢。”
日历就放在床头触手可及之处,乌希哈一看再看,也不能加快时间流速,失落叹道,“怎么觉得最后这两天,比之前两年还过得慢些。”
她又问起儿子:“旺仔呢?”
“这个时辰,世子应是在练拳脚。”
“那扶我起来,我想去花园和校场走走。”
乌希哈刚披上外衫,听见屋外旺仔在叫“额赫”,声音尖锐急促,还伴随着几声虎吼,仿佛碰上了什么大事。
她心中一紧,鞋都没穿,雪白的袜子直接踩到地上,疾走到门前,推开房门。
阳光被站在一步之外的人影挡住大半,乌希哈捂住嘴巴,不敢置信。
院中和屋里的下人们或惊或喜,齐齐跪地高呼:“恭迎额驸回府!”
旺仔也跟着喊:“额赫,是额祈葛回来了!”
他们的声音,让乌希哈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
但她仍然站在门槛这边,不敢迈出去,怕眼前日思夜想的人是一碰即散的幻影。
她眼角溢出一滴泪,即将滑落时,成衮扎布一步跨到乌希哈身前,伸手抹去水渍。那只手又向下落,接着紧紧把乌希哈摁进怀里。
骤然撞上坚硬的盔甲,乌希哈难免感受到疼痛。
但她喜欢这种代表着真实的疼痛。
颈间感受到一股灼人的潮意,还有他永远炙热的气息。
“我回来了。”
“欢迎回家。”
他们同时说道。
被挤在中间成了夹心的旺仔:“……救!”
他要喘不过气了!
……
旺仔最终获得了足够的喘息空间。
他左手抱着兔子姨,右手牵着虎叔,被哄到院子里去玩儿。
绿翘为主子高兴,嘴上稍稍放肆了些,“有些事,兔子、老虎、和小孩儿都听不得。”
青苹则是认真跟旺仔解释,“公主和额附四年未见,让他们俩单独说说话吧。”
旺仔问:“那额祈葛以后还会走么?”
青苹想到如今大清政通人和,国富民丰,还有所向披靡雄师和新式火器,笑着回答:
“不会再走了。”
屋里,成衮扎布握住乌希哈的手,“我以后,就好好儿地陪在你和孩子身边。”
乌希哈让人备好热水,再遣开所有下人,亲手“服侍”成衮扎布沐浴更衣。
她手检查过每一处跟记忆中对比多出的伤痕,有些能与家书中对上,更多的则是她从未知晓的。
然后,并没有绿翘以为的小孩不宜的场面。
他们躺在床上,静静相拥,感受彼此的心跳和呼吸。
成衮扎布先睡着了。
他真的很累,快马赶路两天两夜,身体困惫,在外征伐奔波四年,心理上更是疲累不堪。
乌希哈用手指轻轻描绘着他的五官。
这四年,想念么?想念的。
孤独么?孤独的。
有过朝夕相伴的幸福后,比成婚前,等成衮扎布回来的那五年更想念、更孤独。
那,后悔么?
后悔嫁给这个人,后悔让他离家征战么?
永不。
……
次日,成衮扎布进宫面圣,带回了几道圣旨和价值万金的赏赐。
继前年四爷封策棱为亲王后,又封成衮扎布为和硕亲王,赐号“骧武”,且因其收回北海周边十五万顷领土,特赐三代不降爵,并封拉旺多尔济为骧武亲王世子。
异族一门双王,可谓恩宠无双。
四爷对信重之人向来不吝施恩,不过若非成衮扎布娶的是自己爱女,他绝不会大方到这种程度。
他还有另一层私心在。
拉旺多尔济已是铁板钉钉的下任亲王,日后乌希哈若再有子嗣,也可承袭策棱王位,希望能以此稍加安慰她独守京中的委屈。
此外,父子二人战功还惠及女眷。
乌希哈加领双俸,宋氏追封皇贵妃,纯悫公主追封为固伦长公主,成衮扎布生母也得了诰命追封。
成衮扎布交还兵符后,没有立即领新差使,而是告了长假,从此一天十二个时辰,片刻不离地陪在乌希哈身边。
旺仔有了比策棱更厉害也更严厉的武教头,痛并快乐着。
唯一让他感到有点不高兴的是,额祈葛回来之后,额赫就变得爱睡懒觉,姑姑们还经常不让他进额赫房间。
大人们可真奇怪!
……
转眼中秋至,四爷在圆明园摆宫宴。
此前数年,乌希哈因为宋氏病故,成衮扎布又离京,除了四爷的寿宴,旁的宫宴和外府邀约一概不出席。
她不来,虽人数上只少了一家三口,四爷、后妃和皇子们却总觉得空落落的不得劲。
今年成衮扎布回来了,又逢北境大捷、开疆拓土大喜,四爷难得奢侈一回,大摆宴席,京中有爵位在身的宗室,及三品以上官员尽数到场。
不停有人来向乌希哈夫妻敬酒问候。
丈夫在身边,乌希哈难得随心小酌,酒是法兰西来的、古老正宗的拉菲,后劲稍大。
一杯下肚,她脸颊通红,半倚在成衮扎布身上,被他小声哄着吃菜喂水果。
旺仔则是早跟一帮皇孙表兄弟们跑到别处玩儿去了。
玉录玳坐席就在乌希哈边上,见他们夫妻亲密,凑过来,伸手去捏她的脸,“妹夫回京几个月,总算把你的肉给养了些回来。”
说完她又轻叹,“你还是这样好,像以前,不似这几年……”
以前乌希哈一直是被全家宠爱、无忧无虑的小公主,他们也一直努力想让她保持住那份天真。
可世事无常,如今玉录玳感觉她比自己还要成熟些。
“我还是我,难道现在就不好了?”乌希哈笑着挽住她,“大姐姐放心吧,除了……我都好,人总是要长大的嘛。”
她没提宋氏,目光落在四爷身后角落里一张无人桌案上,乌希哈知道那是四爷顾及她心情,为宋氏空设的位置。
他们都还记得,乌希哈觉ᴶˢᴳᴮᴮ得就足够了。
见乌希哈眉眼舒展,不见郁色,玉录玳也不再提过去的伤心事,转而问道:“我听星德说,妹夫没在兵部领差事,是准备回漠北?”
成衮扎布点头,“已经上了折子。”
玉录玳“刷”的一下黑了脸,“战事刚了,你又要抛下乌希哈?”
“大姐姐误会了,”乌希哈忙解释,“不是他一个人回去,是我们一起回去。”
“你等了他四年,还要陪他去漠北吃苦?把皇阿玛、额娘们还有咱们兄弟姐妹都抛在京城?”玉录玳脸色更差。
她实在心疼乌希哈,转向成衮扎布,“当初皇阿玛就不该同意这门婚事,你说会对乌希哈好,除了头两年还像点样子,哪儿做到了?!”
成衮扎布快两米的大个子,被玉录玳说得抬不起头来,“大公主,我——”
“你闭嘴!”玉录玳没想听他解释,又对乌希哈道,“乌希哈你自己来说,你要是不愿意去,我去跟皇阿玛开口,让他下旨给你换个额驸。”
乌希哈刚张口,玉录玳郑重道:“你想好了再说,咱们在京城还有铺子厂子,你那什么‘数理化生’的册子,皇弟们也只搞懂了一半,你就不管了?”
“我还记得,你十岁出头的时候,就知道劝我,说女人出嫁后不非得相夫教子,尤其是咱们深居高位,大可用好手中权势做一番事业,这么多年,我们姐妹妯娌一直是这般做的,现在,你要为了他把这些都抛下了吗?”
成衮扎布听得满脸复杂。
乌希哈只是轻笑,“京中诸事,我相信没有我在边上瞎出主意,大姐姐和皇兄弟弟们会做好的,至于我随布布回漠北,亦并非只想与他夫妻相随。”
“恪靖姑姑年初身故,姑父亦伤心病重,才上书请额祈葛和布布回喀尔喀部主持大局。我婚后与恪静姑姑一直有通信,姑姑生前留书予我,她希望我能去接她的政务,和布布夫妻同心,守好漠北千万顷领土和喀尔喀部十几万族人。”
同样内容的折子,恪静公主病重时也上奏御前。
喀尔喀部和朝廷都需要有人来接手漠北内政,乌希哈的身份、心性、能力都最合适。
这不是一个小担子。
成衮扎布迟早是要回漠北的,乌希哈也会跟着他回去,这点四爷当初赐婚时就很清楚。
他诏乌希哈进宫,与她深谈过后,同意了。
乌希哈仰头,圆明园的天空比紫禁城和公主府都开阔,但还是比不上久远记忆里的塞外。
“大姐姐,我也想去看看,那一定是比京城更广阔的天地。”
“行吧,这像是你会做的事。你真决定了,谁都劝不了。”玉录玳长叹一声,又问,“准备什么时候走?”
乌希哈道:“等过了皇阿玛万寿吧。”
四爷生辰是十月三十。
历史上,雍正帝驾崩是在八月二十三,就在八天后。
龙座上的四爷精神奕奕,红光满面,想来能平安度过这个“槛”,到时乌希哈便可放心启程。
……
八月二十一,圆明园传来消息,四爷忽然晕厥。
中途短暂地醒过一次,只勉强交代一句,让弘晖监国,步军营归策棱父子调度,让他们稳住京中局势。
太医院院正说,四爷身上没什么大毛病,但十余年来勤政太过,积劳成疾,突然爆发,怕是凶多吉少。
后妃与皇嗣们齐聚圆明园,轮流看护四爷。
乌希哈负责给四爷喂药,也不知是不是她身上那个神秘又鸡肋的金手指有用,只有由她来喂,四爷昏迷时才能用得进汤药。
但也仅限于此,四爷并无好转迹象,病况愈发凶险。
乌希哈忽然想起四爷刚登基那年,她为祖母孝恭仁皇后守灵时做过的梦。历史命运就像个捉摸不透的孩童,在给了你希望之后,忽地又敲下一记重锤,告诉你它的固执。
她只能片刻不离地守在四爷床边,希望能有奇迹降临。
九州清晏的人越来越多,近支宗室,文武大臣,仿佛是当年康熙病故的场景重现。
院正和几位顾命大臣让弘晖和乌拉那拉氏做好心理准备,毕竟国不可一日无君。
二十三日子时,四爷呼吸一度断绝。
九州清晏啼天哭地,众大臣跪请弘晖尊四爷遗诏登位,弘晖心中悲痛,但也只能接过玉玺,然后——
然后四爷又奇迹般地醒了过来。
用了药,施了针,第二天几位太医会诊后,宣布皇上得天庇佑,脱离危险,只是虚惊一场。
这就有点尴尬了。
院正和礼部尚书吓得魂不附体,他们一个“误诊”“诅咒”,一个已经安排人着手准备弘晖的登基大典,四爷若要追究,完全可以治他们“谋逆”死罪,牵连家族。
但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四爷能好转,喜还是比惊更多些。
弘晖果断交还玉玺,亲手为四爷侍奉汤药。
他不是曾经的胤礽,四爷对他信任有加,弟弟们从未觊觎储君之位,所以对“到手的皇位又飞了”这件事并不失落。
然而四爷没罚任何人,只说自己龙体不适,尚需静养,让太子继续监国理政。
他给自己完完全全地放了两个月的假期,等万寿节至,在大宴上毫无预兆地宣告,要退位给弘晖。
他在朝上对大臣们说:“朕御极十三载,虽仅为皇考五之有一,然拓疆域,建邦交,振民生,清朝纲,于江山之功足矣。”
他私底下对儿女们说:“朕上回就是累病的,从前朝到现在,把自己逼得太紧了,此番濒亡,倒是想通不少。朕这性子,一日坐在这龙椅上,便会逼自己劳累一日。如今朕的政令已通达天下,可也明显觉着陷入瓶颈之中,对那些新鲜物什亦有些跟不上了。”
“朕还怕被这至高权势迷了心窍,浑了脑子,如你们皇玛法晚年那般,于社稷无益不说,还伤了咱们父子情分和你们兄弟情分。”
“朕信弘晖,也信所有孩子们,定能像朕没登基前那样,同心同德,相须而行。”
四爷打定了主意,弘晖推辞三次,奉命登基。
这是往前往后数百年里,最平和的皇位交替,在史书上留下一段佳话。
十二月初一,弘晖于太和殿即位,选定年号“乾丰”,以明年为“乾丰元年”,尊四爷太上皇,乌拉那拉氏为太后,弟妹们均进爵一等。
四爷完全搬入圆明园中,弘晖每隔两天就遣人到园子里关心皇父身体,并将军政大事呈给四爷过目。
太妃们没一个跟着四爷的。
李氏、钮祜禄氏、耿氏都请恩旨出宫到儿子府上抱孙子养老,年氏对“独宠”敬谢不敏,表示自己愿意跟着太后在宫里吃喝享乐,继续为保持美貌而奋斗终生。
……
乌希哈成了固伦长公主,一应待遇再提升。
作为一个不走攻略皇帝皇子路线的清穿女,这大概是她能达到的最高成就吧。
四爷醒来后,乌希哈最常带孩子往圆明园跑,弘晖登基后索性收拾行李在圆明园自己本来的院子住下,让四爷不至于成为空巢老人。
她即将按原定计划,跟着成衮扎布和策棱回漠北,往后再回京城,就是“探亲”而非“回家”,只能抓紧时间在四爷跟前尽孝。
如今四爷是太上皇,他对弘晖这个一手教养的继承人彻底放权,宫中送来的折子只是象征性地翻两下,不提异议,有臣子直接求到圆明园,他也从不接见。
乌希哈从没见过这样“无心朝事”的四爷,跟民间普通的父亲、爷爷没什么两样,甚至更慈爱。
他们父女找回了在潜邸时没有隔阂的相处。
乌希哈陪着四爷一起钓鱼,种菜,看书,下棋,度过了最亲密、最无话不谈的几个月。
在乌希哈生辰、过年和元宵节,一大家子几十口人会在圆明园吃一顿团圆宴,让四爷享受四世同堂的幸福——已经被封太子的永玟比同龄的三胞胎早成亲,长子刚出世不久。
“阿玛,我突然好舍不得您。”
“阿玛也舍不得你,要不,别去了。”
“其实比起去漠北,我更想去游历四海,那是额娘生前的愿望。”
“那就去。”
“可人生在世,责任比个人喜好更重要,或许等我到了阿玛这个年纪,旺仔长大成人,我也能过上想怎样就怎样的‘退休生活’。”
……
又是一年春。
北城门外,上百辆马车和数千人列队等候,声势堪比康熙朝时帝王出巡。
正是固伦纯安长公主和两位亲王离京北上的队伍。
“保重。”“路上小心。”“一路顺风!”
乌希哈在与亲友们依依不舍地告别。
“姐姐你会每年都回来看我们的吧?”三蛋长得比年氏都高了,平常就是个冷脸酷哥,只有在乌希哈面前会露出幼稚撒娇的一面。
“我也想,可京城到喀尔喀部,路上得走近两个月呢,”乌希哈无奈道,古代交通实在不便,“归宁宴也不定能年年去。ᴶˢᴳᴮᴮ”
三蛋拧紧眉头,思索片刻后,又问:“那我早点把你说过的‘火车’造出来,你是不是就可以常回来了?”
这个可以有!
乌希哈熟练地给弟弟画大饼,“你如果能成功,姐姐半年、不,每个月回来一次都行!”
三蛋眼底仿佛燃起了两簇火焰,“姐姐你等着我!”
需求果然是推动发明创造的首要因素!
巳时中,整队出发。
旺仔骑着大白在车队前后撒欢,成衮扎布没有骑马,而是陪乌希哈一起乘车。
他们很快来到了京城界碑处。
前方的路口分出两条路,一边是北上,一边是南下。
乌希哈掀开窗帘,先喊了几声儿子和大白的名字,让他们不要乱跑,又望向南下的方向,对成衮扎布畅想道:“等过个二十年,我们老了以后,就把部族事务都交给年轻人,一起去游山玩水怎么样?”
“好,都依你。”
成衮扎布将她揽过来,让她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自己怀里,拿了条毯子裹住她,轻声道:“你昨夜都没怎么睡,歇会吧。”
要离开生活了三十年的京城和亲人们,成为远嫁他乡的一员,就算乌希哈不缺权势不缺钱财,也确信成衮扎布会待她如初,心中难免不舍忐忑,昨天夜里翻来覆去,几乎没合眼。
成衮扎布轻轻拍着她的背,乌希哈很快熟睡过去。
这一觉,睡得有些久。
乌希哈是被饿醒的。
睁开眼时,成衮扎布不在身边,乌希哈想在车上找些吃食垫垫肚子,眯着眼摸索了一会儿,感觉车内空间好像狭小了许多。
她打了个激灵,完全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坐的并不是出京时那辆车。
乌希哈掀开车帘下地,四周一片空荡,她再回头,身后不是固伦公主的豪华车架,而是一辆简朴到曾经公主府管家都不会坐的小马车。
车队呢?
那么多人马呢?
最重要的,她的丈夫和儿子呢?!
明明还是大白天,乌希哈感觉一阵冷气从脚底直窜上天灵盖。
……天爷啊!
她是被绑架了?
还是又穿越了?!
“布布?旺仔!”乌希哈惶恐四顾,大声呼喊着,嗓音发颤。
还好,五丈之外的树丛中立刻传来回应,“我在这儿!”“额赫我在嘘嘘!”
乌希哈忙循声跑过去,成衮扎布拎着旺仔,旺仔拎着裤带子,父子两个从一棵大树后绕出来,被乌希哈扑了个满怀。
成衮扎布环住她,“睡醒了?是不是饿了?”
乌希哈哪还顾得上饿啊,她先把父子俩上下摸了一圈,确认他们是实在的、热乎的,眼睛都红了,“快吓死我了!怎么回事,其他人呢?这是哪儿?”
见她要落泪,旺仔着急了,一边伸手给她擦眼角,一边道:“额赫不要哭,是额祈葛说你想去江南玩,你如果不高兴,我们就不去了!我们回去找阿布和白叔。”
乌希哈一愣,“你,这,什么意思?”
成衮扎布见她真被吓着了,把旺仔放下地,双手握住她的肩膀,带着些不安和内疚,轻声解释道:“我,我知道你一直想出门游历,就跟额祈葛商量,他们先回漠北,我带你和旺仔带一小队人转道,先去江南,我是想给你一个惊喜,没想到……”
没想到就丫头护卫们去接人、他带旺仔下车方便的这点功夫,乌希哈睡醒,让惊喜成了惊吓。
乌希哈一时失语。
她怀疑自己在做梦。
说了这么久的要回漠北,履行大清公主、扎萨克亲王妃之责,怎么突然就如她所愿,要去出游了呢?
她想伸手掐自己的脸,被成衮扎布握住,“都是我不好,我不该瞒着你。”
乌希哈迟钝地问:“那喀尔喀部那边?”
他们这样任性离开,岂不是辜负恪靖公主的嘱托?
“有额祈葛和叔叔叔母在,长辈们正当壮年,还轮不到我们这些晚辈做主。”成衮扎布认真对乌希哈道,“额祈葛说,这些年实在是辛苦你了,他现在旧伤都养好了,再上战场都不惧,回族中理事费不了劲,让我们尽管在外头玩几年,多走多看,见见世面,往后再回漠北,才能让族人过得更好。”
“乌希哈,我说过,等我回来,你想去哪儿,我都会陪你去。”
乌希哈又原地呆滞了好一会儿。
直到再忍不住不知是生气还是高兴的眼泪,她一手捂住嘴巴,另一只手握着拳头锤他,“你,竟然骗我,你混蛋!可恶!反了天了……”
“我真的知道错了,”成衮扎布任她毫无力道地打骂,慌乱地给她擦泪,“我保证,我发誓,这一辈子,就骗你这一次,往后绝不敢欺瞒你分毫。”
旺仔挠着脑袋,左看右看,有点迷糊。
额赫哭了,是在和额祈葛吵架吧?
但他们越抱越紧,难道是姑姑们说的打情骂俏?
有马蹄声嗒嗒靠近,另一辆马车经过,停在乌希哈身前,车边上跟着青苹绿翘、成衮扎布的两个亲信,还有一队眼熟的护卫。
窗帘被掀开,露出车主人有些嫌弃的脸。
“哎呀,你们腻歪够了没有?都十几年夫妻了,也不害臊,别教坏了孩子。”
旺仔高兴地喊,“郭罗玛法!”
乌希哈又惊愣,“阿、阿玛?”
竟然是四爷。
“这荒郊野岭的,别再傻站着,赶紧上车啊,不然天黑前就到不了驿站了,”四爷催促,又招呼外孙,“旺仔你过来坐我这儿,让你额赫额祈葛一边呆着去,他们不走,咱们先走。”
听这话,他不是来送他们的,而是,准备跟他们一起去?
旺仔手脚并用地爬上四爷的车,乌希哈脑子一团乱,被成衮扎布拉回到马车上,一行人轻车简从,再度启行。
路上鲜有旁的车马,十分安静,旺仔和四爷虽在另一辆车上,乌希哈能隐约听见他们的说话声。
“郭罗玛法,为什么这地图上只有大清呢?”
“因为郭罗玛法的阿玛也没去过大清之外。”
“咱们先去江南么?再然后要去哪儿?可不可以去三舅母的家乡看洋人?”
“听你额赫的,她呀,可是引路的星星。”
成衮扎布继续小声跟乌希哈解释:“我要带你出远门,总得告知皇阿玛,他一听,说自己在圆明园呆闷了,登基后都没出过京城,也怕皇上束手束脚,就要跟咱们一道。”
乌希哈表面上安静地坐着,心跳却越来越快,双眼也愈来愈亮。
这会儿,她腿上放着一个四四方方的黑绒布包裹,里头是金丝楠乌木盒。
成衮扎布似察觉到她心潮翻涌,紧紧握住她的手。
车内狭窄,乌希哈微微侧身,头探出车窗,车外晴空万里,阳光稍显刺目,让她直视片刻便泪盈于睫。
她的前方,天地广阔,风景绚烂。
她的身边,有父亲,丈夫,孩子,还有——
她的额娘。
他们要一起踏上新的旅途。
他们终将满载而归。
……
“我姓宋,生于康熙年间,是京城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百姓。”
“但我从小就对京城之外的风景充满了好奇,我想去看江南是不是满地都是美人,去看海的那边是不是有蓬莱仙山。”
“乾丰元年,我带着战无不胜的勇士、宏才大略的智者、运旺时盛的福星,从故乡出发了。”
“我们目标是,环游世界。”
——《清·宋氏游记·序》
作者有话说:
50W√
Normal End√
还有古代后续番外,也就是满载而归的【True End】,和全员转世的架空现代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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