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丽莎白没想到爱丁堡公爵竟然会亲自来到皇城。
她还以为对方被嘉丝蒂女王剪去了大半的羽翼和爪牙,如今只能缩在那片遥远的封地上过着不服老的退休生活,钓鱼、种花、含饴弄孙,就连打猎这样激进而鼓励野性的活动恐怕都难以参与。
“祖父。”伊丽莎白屈膝行礼。
她看似态度恭顺而外表甜美,实则也是一个流淌着奈维尔家族血统的实打实的野心家。
这正是爱丁堡公爵始终在自己的孙辈之中有意发掘的品格。
他还没有在那群被寄予厚望的孙子当中找到最合适的人选——想要统领狼群成为头狼,就必要先经历一番不留情面的厮杀与扑咬。
但眼前的伊丽莎白,显然远远超出爱丁堡公爵从前对她的预期——作为一个萨利克法典立场坚定的卫道士,爱丁堡公爵从来就没指望过,在自己的孙女中能够托生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优胜者。
“埃德蒙还算是没有浪费他的优越基因——我曾经那么看好你的父亲,他一度被公认为是最与我相像的孩子,可惜他最后还是退缩了,他宁愿让富足平静的贵族生活来腐蚀他的意志,于是他跪倒在嘉丝蒂女王的宝座旁,甘愿向她俯首称臣。”
爱丁堡公爵走到了伊丽莎白的跟前,他依然有很强的压迫感,哪怕是对着自己经年未见的孙女,他也不会施以半点儿作为祖父的慈蔼态度。
“但愿你没有继承你父亲安于享乐的缺点,伊丽莎白。”
伊丽莎白微笑着回答道:“当然不会,祖父。如果我安于现状,我就不会要求见戴安娜女士了。”
她对于说漂亮话的技能掌握得很好。这稍稍让爱丁堡公爵满意她的长于辞令——笨嘴拙舌的人注定会在首轮筛选中就被公爵淘汰出局,灵敏睿智是最基本的要求。
公爵落座于黑褐色的真皮沙发上,他把拐杖靠在扶手旁边,然后身体向后靠着,他审视着伊丽莎白,同时对她进行着即时的评估,好让他最终决定要向伊丽莎白倾斜多少的资源——他知道她既然要见戴安娜,那么肯定是对于家族的力量有所求助。
“说出你的诉求,伊丽莎白,你需要奈维尔家族为你办什么事情?”
伊丽莎白等待的就是这句话。
“我想要彻底离间布铎女大公与伦伯廷伯爵之间的关系。”
爱丁堡公爵唔了一声,他半开玩笑地回应道:“我以为布铎女大公与伦伯廷伯爵之间的婚姻关系已经降至冰点了——不会有比这更糟糕的夫妇模板——你还要指望什么,是想让他们两个离婚吗?他们可轻易不会解绑。”
“我就是要让他们解绑。我希望埃莉诺不会再把伦伯廷看成是自己在政治上的盟友。我要她远离伦伯廷,然后把她的信任都依赖于我。我要成为她遇事后详细告知、咨询观点的人。”
伊丽莎白说的话在爱丁堡公爵看起来却像是天方夜谭。
“伊丽莎白,据我所知,你和埃莉诺最近才初次见面。你为什么会认为,埃莉诺会把你这么一个连土地、财产和爵位都没有的小姑娘看作是最可靠的政治盟友呢?你对于布铎公国一无所知——你甚至从来都没有去过那里。”
“同时,你还是玛莲娜公主的女儿。埃莉诺不喜欢玛莲娜,她们姐妹之间的关系很糟糕——跟你和安娜黛尔的那种小打小闹完全不一样。都不用我提醒你,你应该知道,玛莲娜自从成婚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到过布铎。你说,她是不想见到谁呢?”
伊丽莎白却有自己的底牌:“我能够成为路易斯皇帝的皇后,波威坦帝国的皇后,这就是我底气的来源。”
“你不能成为路易斯的皇后。你一无所有。”爱丁堡公爵又无情地刺破了伊丽莎白话里的天方夜谭,“你看起来倒是比你的父母都要自信,盲目的自信。”
他嗤笑了一声,简直觉得伊丽莎白的野心与她的脑子完全不般配。可惜了。他原本还以为能看到一块值得打磨的璞玉,没想到却是一个自大狂妄的蠢材。
伊丽莎白微笑着,她一贯都有好涵养,而在波威坦宫廷寄人篱下的这大半年时间里,她进一步扩容了自己的心胸与忍耐度。她没有对爱丁堡公爵的轻视感到愤怒。
“我当然可以成为路易斯的皇后,因为我会是布铎公国的第一继承人。布铎公国有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优势,它处在拜恩斯境内靠近波威坦的那一侧,中间只夹着一块公爵领和两块伯爵领——您的封地就在那条由布铎直通往波威坦的坦途上。”
爱丁堡公爵脸上的轻蔑态度忽然隐去了,他眯着眼睛打量着伊丽莎白明艳的笑颜。
他听懂了伊丽莎白话里的意思。
倚仗布铎公国继承人的身份,伊丽莎白足以成为波威坦的皇后。
倚仗波威坦帝国皇后的身份,伊丽莎白又足以成为埃莉诺的政治盟友。
“祖父,如您所说,埃莉诺与伦伯廷的感情关系相当糟糕,她现在与他虚与委蛇,甚至还容忍后者的私生子出入宫廷,那是因为伦伯廷掌握了布铎的政治话语权。我相信,如果我能提供给埃莉诺一股可以摆脱、甚至是铲除伦伯廷的力量,她一定会乐意与我结盟的。我的诉求只是成为她的继承人——在她诞下自己合法的婚生子嗣之前。”
这几乎是一种类同于“空手套白狼”的操作。
伊丽莎白两头许诺,然后再用两边给予的资源去兑现她许给另一方的承诺。
至于阻挡在伊丽莎白和布铎公国第一继承人位置之间的那个安娜黛尔,爱丁堡公爵根本就没有把她放在眼睛里。排除一个人的继承权,是再简单不过的操作。他纵横捭阖这么多年,这事他自己都做过不少次了,更别提目睹他人如此实践的频次。
他只提醒伊丽莎白一句话:“别只把自己当成聪明人,把旁人都看作是傻瓜。”
“诚然,埃莉诺不是愚蠢的人,路易斯皇帝也不是。但他们都有足以致命的弱点掌握在我的手上。”伊丽莎白游刃有余,她几乎能够做到对爱丁堡公爵的每一条质疑都有问必答。
“埃莉诺急于要与伦伯廷撕破脸皮。这种急迫感就是埃莉诺的弱点。毕竟时间不等人,她比玛莲娜公主只年轻两岁而已,再过几年她就彻底不可能怀上孩子了。”
“但是伦伯廷的威势只要存在一天,埃莉诺就不可能生下别的男人的孩子——更别提赋予那个男人以合法配偶的身份,再把那个孩子超拔成为能够享有继承权的婚生子。”
“至于路易斯,他看起来无懈可击,但我知道,他的心已经落在我的这一边了。您应该能够认可,我的美貌本身就是我天然享有的一重优势。既然尼芙拉姑妈能够藉由与克雷顿二世的情人关系,为您带去那么多的利益。那么我也可以凭借这张脸让路易斯对我长情——”
“我还有额外胜过尼芙拉姑妈的优势。我没有她那么优柔寡断、心灰意冷。我充满斗志,我会动用我全部的头脑与本事去笼络路易斯的心,他已经愿意用卡托纳斯伯爵的身份来娶我了——就当我在您眼中看起来一无所有的时候。更不用说,如果我能为他带去整个布铎公国。”
伊丽莎白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眼睛是充斥着神采的。
谈及利益相关时过分的狂热情绪可能会让人代入负面的情绪,但伊丽莎白出众的美貌却恰如其分地中和了这种口碑的崩毁。
人们总是受制于视觉的动物,对于那些天生丽质的人事物,他们天然会希望这些东西象征着至高纯洁的真善美。
“嘉丝蒂女王或许都会乐见其成。她从来没指望我能够真的为她赢回什么具象的头衔或是收益,她以为成为路易斯的情人这一桩要求就足以让我蹉跎半生了。可我只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而已。”
爱丁堡公爵有点儿被伊丽莎白描绘的美好蓝图给唬住了。他知道做出理智的决策需要把人从这桩事情的泥淖中抽身出来,必须得处在保持着一定距离的高度上去俯瞰整件事情的全部环节,才能让人看清楚其中的利弊,并在权衡之后拿捏主意。
于是他现在不想立即答复伊丽莎白。
他故意转换了话题。
他提起了自己与布铎公国的旧怨:“我其实并不喜欢布铎公国。既然伊丽莎白你那么聪明,你肯定看得出来,我厌恶玛莲娜公主,并且视她与埃德蒙之间的婚姻是我此生做出的最错误的决定之一。”
伊丽莎白抿唇,她不想过多地提及自己父母的婚姻生活。她知道那不是一段幸福美满如同童话一样的故事。那只是一场看不到尽头的折磨与冷落。在长达二十多年的时光里,玛莲娜公主和埃德蒙说过的话屈指可数。
但是到了埃德蒙生命垂危的时候,玛莲娜公主却走出了那座闭锁她人生的高塔,拖曳着黑色的裙摆飘落在埃德蒙的床边,仿佛是一片怀着怜惜情感的枫叶。
伊丽莎白很难界定,玛莲娜公主与埃德蒙之间有没有仇恨与厌恶。
“您为父亲挑选了布铎的玛莲娜公主作为他的妻子。我曾经听旁人说起过一些陈年旧事。他们说,您一度把我的父亲视作为权力与人脉网的最佳继承人。但我眼见的事实却是,您始终都在冷落我的父亲,您没有给予他作为您的孩子应得的东西。我看不到您对他的偏爱。是他让您失望了吗?而您为什么当年做出了那样的决定,让玛莲娜公主嫁给了埃德蒙?”
爱丁堡公爵很少追忆往事,但是对于眼前这个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默默长成了一个优秀者的伊丽莎白,他可以难得破例一次。
“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他这样告诉伊丽莎白,作为他接下去那段冗长叙述的开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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