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他倒没有翻窗爬墙，随意整了整衣服，在铜镜前坐了一会儿。
耳朵消失了，镜中的他和人族毫无二致，但他很清楚，驭兽师一族虐杀奴役他的族人，人族也同样将他们视作奴。人族是敌人，他绝不可能与他们同流合污。
走出屏风，乔小少爷紧紧抱着被褥，蜷缩在贵妃榻上，呼吸平稳。长而密的眼睫下，有一双星子般的眸，只是自此刻眼帘紧闭着，遮住了星子的光。
澜峻双眼阴鸷一眯，一手五指曲起，伸向季青霄脖颈。
只要驭兽师死去，血契便会自动解除，他就能获得真正的自由。
季青霄睡得深沉，梦中他划了一个安全的结界，大狼却总不配合地乱窜，各种看不清面目的人围在结界外，高举兵刃，时刻等待着对付大狼。
他嗫喏着吐出一句梦呓：“郎君，不许乱跑，危险……”
澜峻手一顿，指尖颤了两下，没能下手。
季青霄翻了个身，澜峻来不及收手，指腹扫过白嫩的下颏。
“嗯……”季青霄迷迷糊糊睁开眼，猝然握住澜峻的手，“你又想去哪？”
澜峻甩开他的手，抱臂一坐，肚子很不配合的咕噜噜鸣响。
季青霄忍着笑意起身，正巧也到了平日乔乐天起床的时候。梳洗完毕，陈姨送了朝食进来，是两屉新鲜出炉的小笼包，还有两碗洒满葱花的粥，和几碟咸配菜。
澜峻拨了两下粥，放下勺子，干吃了一口配菜，被浓重的咸味齁得皱眉，又咬了一口小笼包，肥瘦相间的肉入口，他登时跳了起来，冲到门口吐了半晌。
季青霄哭笑不得，无奈扶额，给澜峻到了杯清茶。
澜峻一口饮尽，身子晃了晃，靠在门框上，甩了甩头才站稳。
“怎么了？”季青霄搭上他脉门，本以为是长年累月的伤害，积下了病根，谁知只是长期食不果腹，有些营养不良。
季青霄夹了个小笼包，一分为二，剔了肉馅，送到澜峻嘴边：“身子差成这样，还想跑去哪？”
澜峻别过头。
话本已然改变，兽戏班班主再也不能伤害澜峻，然而大凶的结局没有变——大狼离开乔家，出城迷路，因饥饿神志不清，失足坠落悬崖惨死。
儿时蛰居在深山之中，此后又被关了十年，对外界不了解，又排斥凡人，还挑食到极致，有这样的结局，也不算太意外。
“想去哪？”包子皮都快凉了，季青霄兀自吃了，腾了个空碟子，盛了点米粥，挑出葱花，塞到澜峻手里，“空着肚子哪也去不了。”
澜峻扫了眼粥，肚子又闹腾了几声。
“快吃，一会儿凉了。”季青霄佯装随意地问，“说说看你想去哪？想做什么？我们既然缔结了血契，便是同伴，我会帮你。”
同伴……
竟然有凡人将兽人族视为同伴。
澜峻直视季青霄，那双星眸依旧澄澈无比，他将视线移到手上，喝了粥。
季青霄又替他盛了一碗：“想找家人？”
父母早已牺牲在与驭兽师一战中，家园被烧成废墟，在兽戏班中，澜峻听说所有族人不是被杀，就是被驭兽师控制，偶有几人侥幸逃脱，也都落入兽戏班之手。
澜峻咬着唇角，季青霄读懂他的不甘，也猜到了他想要的不止自由，还有对兽人一族的公正。
“想报仇？”季青霄递上包子皮。
澜峻接过，狠狠咬了一口，牙关咔一声响，仿佛生啖仇人血肉。
“我虽是驭兽师，却不认同驭兽一族的做法，兽人族与人族相同，都是生灵，谁都不该凌驾于谁之上。”季青霄拍拍澜峻肩膀，“我不会限制你的自由，但在此之前，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澜峻终于开口。
“等你认清东南西北，背下中原国的地图，了解在人族中的生存之道，且准备好充足的干粮和路资，我便许你自由。”季青霄扬起一抹令人安心的微笑，“我不是困住你，是不愿你再受到伤害。”
大狼吃软不吃硬，季青霄一套温煦如春风的说辞，哄得他暂时收了逃跑的心。
-
雪即将化尽，迎面而来的风终于有了春的暖意。
陈姨一番祖传戏法的解释，成功在乔家两姐妹前，掩饰了她与乔小少爷的血统，也成功除去了院门上的锁。
院外不远处，有一间伙房，是乔小少爷一时兴起，想给宠物们做食物特意搭建的，不过他三分钟热度，不过半月便腻烦了，伙房也便成了摆设。
季青霄说要用，陈姨便立刻差人打扫干净，准备好新鲜的食材。
伙房虽不大，但炊具一应俱全，季青霄取了个碟子，打开刚让人买来的白梅糕，摆了个精致的盘，放到澜峻身边。
澜峻捧着一本中原国地图册，正坐在门槛前翻看，看到嫩白的梅花糕，登时双眼一亮，拣了一块塞进嘴里。
他曾在兽戏班时，看台下的孩子们吃过这东西，本以为又软又甜，应当十分美味，可嘴里这玩意甜得发腻，还有些干硬，一点不好吃。
看澜峻神色，季青霄也尝了一块，不怪大狼，确实不好吃，不过这只是临时垫饥的，不是主菜。
“糖太多，糯米打得不够细腻，咱不吃这个了。”季青霄围上围裙，“我做几个菜，你一准喜欢。”
医道之中，药与食都是不可缺的一部分，季青霄又特别喜欢酸甜苦辣的烟火气，因而修行之余，时常会研究烹饪，手艺自然也不错。
不过修仙者精通术法，烹饪并不像凡人这么复杂，一口灵锅，一张火符，一点灵力，就能做出五花八门的菜色，对着各色炖炒煎炸锅，他一时有些不适应。
拿起菜刀，在手上掂了掂，季青霄凌空挥了几下，找到了手感，抄过一条清理过的新鲜黑鱼，按在砧板上，横两刀竖两刀，不过片刻就切出了大小均等的薄鱼片，再用镊子细细剔除掉残余的短刺，撒上调味料腌制。
处理完鱼，又把一大块五花大肋肉甩上砧板，以剑修上千年孜孜不倦的手法，飞速几刀，把肥瘦肉精准地分开，各放入盘中。
接着是剔除白菜的茎，剥河虾取虾仁，碾碎黑米过筛。
准备好所有食材，季青霄裁了几块干净的纱布，放上炒香的葱姜蒜、八角、花椒等香料，紧紧扎了个结，丢进锅中。
他同时燃了好几口锅，把食材一一下锅，最小的一口锅最先飘出浓郁的花椒香。
澜峻若有所感地回头，看向那口锅。
季青霄熄了火，徒手掀开锅盖，指腹顷刻被烫得通红，起了水泡。
用惯了术法和修真者强健的身体，他一时忘了，乔乐天只是个寻常无比的凡人，根本受不了这种程度的烫。
季青霄甩了甩手，本想拿冷水冲一冲，想到菜再煮就老了，便不在意这点小伤，赶紧熄火出锅。
季青霄转身翻了翻锅里的肉，澜峻不知何时站在他身边，虎视眈眈地看着嫩绿色的干锅白菜，伸出手就要捞。
“等等，别把书册弄脏了。”季青霄看他那副猴急的模样，嘴角一弯，拣了片嫩叶，吹了吹，塞进澜峻嘴里。
唇触到温润如玉的指尖，澜峻一愣，心中浮起一股难以名状的痒意，但很快被口中白菜的美味掩盖。
季青霄拿了筷子，塞到澜峻手里，继续料理其他几道菜。
他把所有大狼不吃的配料，都放进纱布中下锅，出锅后取出，便能呈现饱含佐料味，又不带佐料的美食。
第二道虾仁豆腐汤出锅时，澜峻已经扫完了第一道菜。
十年来都没有好好吃一顿饭，他显然是憋坏了，大快朵颐。
季青霄靠在灶台边，不禁偷笑，亏这大狼生得俊美无俦，举手投足间也有风骨，饶是如此狼吞虎咽，还是看得人赏心悦目。
澜峻又嗅到新的菜香，抬起头，和季青霄视线撞了个正着，干瞪了他片刻，清了清嗓子，舌头的伤恢复了不少，有些误会还是该解释清楚：“我叫澜峻。”
季青霄笑容一僵，这乌龙有些大，为了让大狼放下心防，他还深情款款地叫了好几声……
“哦。”季青霄若无其事地回身盛菜，把东坡肉中的肥肉挑出，只盛了泛着油光的瘦肉，浇上红艳艳的汤汁，上桌。
澜峻夹了一大块塞进嘴里，双眼享受地微眯，这么些美食下去，说话也更顺畅了：“酸菜鱼，还没好？”
大狼鼻子灵光得不得了，酸菜鱼正到了出锅的时机，季青霄盛菜入盘上桌，最后一道黑米蒸糕也完成，他坐在澜峻对面，拿了副碗筷，准备一同享用。
酸菜鱼鱼片肥厚适中，没有一丁点儿刺，酸菜精心分离了茎，只剩嫩叶，香气扑鼻的汤底浮着诱人的油花，没有一丝佐料的影子。
飞升前入定了好些年，季青霄许久未品尝自己的手艺，看得都嘴馋了，一筷子夹住鱼片，刚要捞出盘，一双筷子横来，架在季青霄筷子上，朝下一撸，把鱼片卡了下去。
澜峻夹起抢来的鱼片，毫不客气地放进嘴里。
刚开始，季青霄还以为只是巧合，便换了盘菜夹，直到把所有菜都夹了个遍，都遭遇大狼惨无人道的抢夺，这才确信，这家伙当真没有良心，居然一点美食都不愿分给他。
眼看菜都快被扫完了，季青霄满腹怨念，放下筷子，起身去端被嫌弃的梅花糕，走过澜峻身边时，忽然被拉住。
澜峻盯着他的手，微微颦眉，小少爷手艺尚可，怎么这么迟钝，做个菜竟然会烫伤。
“坐下。”澜峻拉着他坐回位置上，从自个儿的碗里分了半块黑米蒸糕，夹到季青霄碗里，看着面前的小碗虾仁豆腐汤，犹豫片刻，不舍地推过去。
好感灵石闪烁，变成绿色。
季青霄止不住笑意，喝了一大口豆腐汤。
澜峻看着他喝过的碗沿，忽然道：“想唤我郎君，也不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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