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峻向往的自由显然不是平州城街巷的人间烟火。
季青霄想着先哄妥帖大狼,便带着他逛平州城最热闹,美食最多的街巷,按他的口味,挑店铺摊贩让他品味,然而澜峻大多只吃一口,便嫌弃地推开食物,有的甚至连尝都不愿尝,看卖相便拒了。
“有这么难吃吗?”季青霄尝了口葱油饼,这家可是享誉平州城的,明明他都把葱花挑干净了,大狼还是只吃了一口。
澜峻看着季青霄咬过的缺口,和他的隔着一指头的距离,总觉得有些不痛快,颦眉道:“没什么味道。”
怎么会没味道,在季青霄看来,口味都有些稍重了。
“不会吧,你再仔细尝尝?”季青霄把饼递到澜峻面前。
澜峻僵了片刻,照着季青霄的齿痕咬了一口,总觉得这口似乎稍微好吃了些。
“怎么样?”季青霄看着那个扩开的齿痕,发觉大狼错咬在了他的领地上,生怕大狼又暴躁,便没有吱声。
澜峻把饼推回去:“不如前日的。”
前日季青霄炸了一锅土豆饼,被澜峻一扫而空。
季青霄不自觉地笑起来,三下五除二吃完葱油饼:“那改天再给你做。”
澜峻看着两个人的齿痕,最终都进了季青霄的口中,嘴角浅浅一勾,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后,立时又把嘴角拉下来:“算你识相。”
季青霄哭笑不得,拉着澜峻进城中最大的书坊。
书坊中多是些流行的话本、图册,掌柜翻箱倒柜半晌,才给季青霄搜罗出了了几本驭兽一族相关的书籍,大半是描述当年驭兽师与兽人族大战,季青霄翻了几页,其中大肆描写了驭兽师们的英勇无畏,以及兽人族的残暴,仿佛兽人族是十恶不赦的凶煞。
可兽人族并非一朝一夕诞生,若当真如此凶残,怎可能直至十年前,才与人族爆发大战?
澜峻瞪着季青霄手中的书页,眼中燃起怒火,一把抓过书籍撕烂,咬牙切齿:”荒谬!“
掌柜大嚷起来:“欸!你这人怎么能……”
“这些我都要了。”季青霄扔下银子,立刻让掌柜噤了声,拽着澜峻出门,生怕他下一刻就要大闹书坊。
直到离开人流密集的街巷,季青霄毫不吝啬地把几本荒谬之书给澜峻,让他撕了个痛快,才道:“这些不实。”并非询问,而是确信。
“驭兽师血口喷人,我族从未攻击过人族。”澜峻踩了好几脚残书,把那张凶神恶煞的狼族撕咬凡人的插画踩得面部全非。
余下的两本书都不厚,是驭兽族的历史,季青霄快速翻阅,知晓了大概。
驭兽师一族从前与凡人无异,直至数百年前的某日,一人遭遇兽人族袭击,误打误撞把血沾到了兽人族之身,发现竟能压制对方,这才开始研习驭兽之术。
“不要脸!”澜峻看到这段描述,愤然道,“分明是那人失足落入山崖,被我族先辈所救。”
想必这段历史在兽人族和凡人中,留存了两个不同的版本,若按此书记载,驭兽师发掘能力后,占了上风,定不可能百余年都无所作为,澜峻所说显然更有说服力。
“十九年前,驭兽师入驻皇宫,便开始对我族打压,我父母不愿起战事两败俱伤,一退再退,驭兽师们却咄咄逼人,卑鄙至极!”澜峻愤慨之下,把剩下两本书也毁了。
季青霄看了个大概,心中已经有了猜想,十九年前,正是乔乐天的母亲与父亲相遇的时候,驭兽师一族都是陈姓,他的母亲便是姓陈,想必是不认同其他驭兽师的做法,便脱离了族人,而驭兽血统向来异性相传,因而乔家只有乔乐天一人,继承了驭兽的能力。
若是能找到当年驭兽师诬陷兽人族的证据,为兽人族正名,那是不是……
思及此,季青霄的眉皱了起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是凡人历来的观念,恐怕此事没那么简单。
两人又闲逛了一段,直到暮色四合才归家。
季青霄专心致志思虑澜峻的将来,而澜峻走了一路,火气总算消了些,思量起方才季青霄对兽人族的信任,侧头睨着他,似乎在打量猎物的美味程度。
两人都没有发现,不远处缀着一道身影,一路尾随他们到了乔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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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籁俱寂,院中响起一声狗吠,季青霄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总觉得不安稳,下床推开窗扇。
方才也不知是那一条狗在叫,放眼望去,院中的小家伙都蜷在窝里,睡得踏实。
子时刚过,季青霄看了看话本,确认里头的内容没有变化,这才安心地躺下。
另一头的书房,窗扇极轻的推开,一道影子跃入房中。
来者是个年近三十的男子,身材高大,穿着寻常的灰袍子,头上戴着儒巾,没有蒙面,似乎对自己的身手颇为自信。
兽人族反应极为敏锐,澜峻当即醒了,迅速起身,摆出备战的架势,警惕地盯着男子。
男子上前两步,猝然跪下:“陛下,微臣来迟了!”
澜峻眯眼打量他,男子取下儒巾,露出灰蓝色的狼耳:“臣是泽风啊!”
“寻了您十年,终于……”泽风眼眶通红,哽咽得难以言语。
泽姓一族是狼族中的重臣,在十年前一战中几乎全员折损,泽风当年身为皇子的护卫,拼死护送澜峻脱离战场,之后便失了音讯。
澜峻观察泽风眉眼,确认他的身份,儿时的回忆涌上心头,他眼光微闪,松开握拳的双手。
“陛下,驭兽师太可恶,居然将您困在身边,臣这就除了他。”泽风说着便要去内室。前几日,他听闻平州城中有兽奴,便匆匆赶来,寻访了数日,终于得天垂怜,今日在街上偶遇失踪了十年的狼王,而他身侧的凡人,无疑就是将他视作奴的驭兽师了。
“慢着。”澜峻道,“他并未困住我。”
泽风不可置信:“陛下,您怎会为了一介驭兽师说话。”
澜峻沉默不言。
泽风:“臣必须带您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若血契在,他能感知您的所在,绝不能留他。”
“我留他有用。”澜峻看了眼窗外,两把躺椅并排而放,“我还有事未办。”他确实十分想念族人,但此刻就这样离开,总觉得少了什么,更何况血契在身,他也无法孑然一身地离开。
“定是他巧舌如簧蒙骗了您。陛下,千万不能相信人族,他们一个个口蜜腹剑,绝不安好……”
泽风苦口婆心,却被澜峻干脆打断:“你先离开。”
澜峻语调威严,不容反驳。
外头又响起犬吠,被打晕的松狮醒了,泽风踟蹰半晌,终是退后:“臣明日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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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狼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一整日都异常平静,即不言语,也不闹腾要出门,只是看着天空出神。
季青霄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天顶的一朵云像软绵的白梅糕。
轻笑一声,他准备去伙房做点小吃,澜峻却忽然拉住他。
季青霄疑惑地回头。
澜峻盯着他,仿佛想从秀气的眉眼中,看出些什么:“我的家乡,在东极之滨。”在驭兽师们的打压下,数年间,狼族从中原腹地一路退至东海边界,最初的家乡具体在何处,澜峻当时太小,已记不得了,但他记得东极之滨的天海一线,记得晴夜海上的星空,星子璀璨。每当注视小少爷的双眼,他总会想起那一片星空,想起他的家乡,昨日见了泽风后,思乡之情更甚。
然而东极之滨早被毁于一旦,他突然提这一句,其实是为了试探。
季青霄只当他想家了,便柔声说:“你若想家,终有一日能回去。”
“你呢?”
澜峻问得没头没尾,季青霄迷惑地回答:“这里就是我家。”
澜峻脸色一沉,松开季青霄的手。看来小少爷心中,他们始终不是同路人。
“成天好吃懒做,半点不管家中的生意,还好意思说呢。”乔忻悦笑着踏入院中,并无责怪之意,“在聊什么呢?”
“阿君想家了。”季青霄如是回答。
乔忻悦踮着脚,观察澜峻头顶:“陈姨的障眼戏法这么完美,你的身份不会被发现,想家了就回去呗。”
澜峻侧让一步,避开乔忻悦。
乔忻悦已是桃李年华,寻常女子这个年纪都已成婚生子,她却不然,死活不肯将就,说是要找个天下第一俊的,仗着眼缘二字,推了无数来说媒提亲的。
“天下第一俊”到了眼前,她自然不能放过,红着脸,羞赧道:“若是觉得寂寞,不如我陪你一道回去?”
澜峻没有答她,乜了季青霄一眼。这才是他想听的答案。
大狼又发脾气了,季青霄却着实摸不着头脑,只能仰仗唯一的杀手锏,去伙房做了一大桌美食。
乔忻悦难得得空,赖在季青霄院中,一边围着澜峻打转,一边等着品尝弟弟的手艺。
季青霄做完最后一道菜,与上菜的家丁一起入院时,正看到二姐抱着橘猫,把猫爪子往澜峻脸上挥,澜峻则颦眉闭眼,额角抽搐,在躺椅上装睡。
澜峻不喜闹,不管是宠物还是人,以往这个时候,他都会跟着季青霄去厨房,今日却留了下来,难道他对乔忻悦……
季青霄觉得两人有戏,可不知怎的,心口又有些发酸,明明替大狼操碎心的是自己,他倒好,转头就为着小情小爱把自己撂下了。
可转念一想,他操心毕竟也是为了自己的前途,况且他本不属于此处,帮完大狼终是要离开的,乔家人心善,从不蔑视兽人族,若他离开后,大狼当真和二姐能成就一段姻缘,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
布完菜,季青霄也收拾完了小情绪,把陈姨也拉到了饭桌上,四人便围着一大桌菜边吃边说笑,当然说笑的不包括大狼。
澜峻难得不抢菜,吃得也慢了不少,季青霄以为他刻意在乔忻悦面前保持形象,调笑道:“怎么?饭桌上多了人,吃相都收敛了?”
乔忻悦坐在澜峻对面,吃吃一笑,夹了块红烧肉,站起身,柔荑横过桌子,把肉送到澜峻碗里:“多吃些。”毕竟是未出阁的姑娘,掩不住羞怯,欲盖拟彰地转向季青霄:“乐天,想不到你手艺还不错。”
季青霄福至心灵,夹了面前的油炸豆腐给她:“二姐,这豆腐你爱吃,你难得尝到我的手艺,咱换个位置,你也好吃得痛快些。”
“好!”乔忻悦笑得合不拢嘴,涨红了脸,换了位置,坐到澜峻身边,给他夹了炸豆腐,“阿君,你也吃。”
澜峻不理会他,死死盯着正对面的季青霄。
季青霄被盯得发毛,干笑道:“吃,大家都吃。二姐,有空多来我这吃饭,难得这么热闹,胃口都好了不少!”
啪!
澜峻重重砸下筷子,桌面震了一下,季青霄面前的空碗低低弹起又落下,带着他的心也跳了一遭——这是谁得罪他了?看起来脾气大得不得了。
澜峻猝然起身,凳子在地面上摩擦出刺耳的声响,他二话不说,扭头进了书房。
完了,大狼怒气冲天,连美食都哄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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