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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三更合一

    无论是哪一种情况, 都不是她愿意看到的。

    袁晓莉有点慌了,她筹谋了这么多天,为了这事做过多少思想工作, 心理建设, 她就是一个普通人啊, 哪来那么好的心理素质?为了能让自己好受点,她拜菩萨都拜了好几天, 吃斋念佛只求一个平安。

    再看时间,已经八分钟了,还没炸。

    袁晓莉必须上去看看,听说现在搞这东西可不好搞, 她要是把东西浪费了, 那边还不得让他们把这几年吃的全吐出来?

    她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整个人既紧张又亢奋,那条熟悉得不能再熟的路, 却走出了深一脚浅一脚的感觉。

    大院里, 男女老幼们吃完饭, 大老爷们穿着背心,露着肚皮, 摇着蒲扇,下象棋的,听收音机里唱京剧的;女人们穿着凉鞋和短袖衬衣, 三五成群说着东家长西家短;孩子们跑来跑去, 打打闹闹,有的叼着冰棍儿,有的啃着西瓜,还有的在一边咽口水。

    就着余晖, 这个世界一派祥和。

    无事发生。

    袁晓莉心里更不得劲了,按理来说,这个时候,这里应该已经夷为平地,所有的欢声笑语都会被哭喊求救所取代,甚至是血肉模糊……她看着这副祥和幸福的景象,心里的恨意就涌出来,这几年所有她认为的他们遭受的“不公平待遇”全都放电影一样,在脑海里一串串的出现。

    恍如昨日。

    “晓莉你不是走了吗,咋又回来了?”兰花嫂正在院里给孙子换尿布。

    她家大孙子还没满周岁,走路还不稳当,最爱在人多的时候抱来院里,让他满院子跌跌撞撞学走路。走得多了,尿布脏了也不带回家,就在院里扯下来,换上一条干净的,脏的就着水龙头就洗,反正大家都习惯了。

    谁家养孩子不是这么养?哪怕厂长书记家的孙子们,也是这么养大的。

    袁晓莉皱着鼻子,庆幸自己拥有了独门独院的大房子,不然天天离不了这些糟心的屎尿屁。

    正想着,几名公安从研究所下来,手里还还小心翼翼搬着好几大捆东西,隐隐有股刺鼻的气味。

    袁晓莉脸色一变,这不是她安装的“东西”吗,怎么会在他们手里?

    最重要的是,为什么她明明点火了,结果却没炸?难道是假“东西”?

    带头的公安是石万磊,也就是萧若玲的丈夫,只见他让人把东西放在院里一个黑色的大箱子里,拿起一个大喇叭:“各位居民注意一下,我们分局接到群众举报,在研究所楼下发现三十斤烈性炸药。”

    “啥?”

    “石榴爸你说啥来着?”

    几乎是在一瞬间,所有人以兔子一样的速度弹开,远离那个大黑箱子,做军工的,虽然不是做枪弹武器的,但他们也知道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

    兰花嫂家小孙子不知道啊,好奇的的慢悠悠想要跑过去,被兰花嫂一把捞起来,大巴掌直接啪啪扇屁股上去,但是神奇的是,孩子没哭。

    所有人,哪怕是孩子,都意识到大事不妙。

    石万磊指着那大箱子说:“根据线索,我们真的找到了东西。”

    “炸药啊,难怪一股子火药味儿。”

    “大家离远些,别过去。”

    “石伯伯,这真会炸吗?”有孩子问。

    “何止是会炸,这样的量,足以把整个研究所炸平,还能把下头大院也一锅端了。”至于夸没夸张,专业人士一看便知。

    这下,“嚯”一声,人群又自动往后闪了一圈。

    “不过大家别担心,我们去到的时候,引线已经烧到一半了,但奇怪的是,居然被一泡狗尿给浇灭了。”

    本来还如临大敌紧张得不敢呼吸的大院里,忽然就一松,“真的?”

    石万磊把口袋扒开,果然引线还是潮的,不知道是错觉还是心理作用,居然真的闻到一股尿骚气。

    众人又紧张又有点想笑,兰花嫂问出了所有人好奇的问题:“谁家狗立的功啊?”

    说时迟那时快,黑花这不就嘤嘤哼着从楼梯拐角转出来,一双黑梭梭的狗眼看着所有人,那两个支成小三角的耳朵,仿佛两个异常灵敏的雷达,已经第一时间接收到众人的疑惑。

    所有人毫不怀疑,这个“大功臣”就是黑花。

    黑花在院里之所以能横着走,一个是凭借它异常威武的身形,那跟狼一样的皮毛、眼睛耳朵和敏捷、警惕,谁来了都会多看两眼,已经成为远近闻名的大帅狗。

    另一个必杀技就是它的歪头杀。

    这家伙,在遇到某些搞不懂的事情,或者主人发出的听不懂的指令时,就会歪着脑袋,眨巴眨巴大眼睛,一会儿往左边歪,一会儿往右歪,所有人无论男女都受不了它那狗样,心都能跟着软下来。

    十岁的黑花已经是一条中年狗了,却一点儿也不油腻,阿黄老了,它还没老,还经常在外面招蜂引狗呢。

    这不,此时它也使出必杀技,脑袋一歪……有人已经忍不住,给他扔了一块孩子手里的饼干,他闻了闻,一下卷嘴里,咔嚓咔嚓脆响,它比个孩子还会细嚼慢咽。

    石万磊咳了一声,“不过,我们根据引线燃烧时间推测,安装这个东西的犯罪分子还没离开大院,就在你们中间。”

    所有人沸腾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把自己早就看不惯的人猜了个遍,但谁也没吭声。毕竟这可是重罪,尤其是在603和研究所这样的单位里做这种事,那能直接判死刑的,往日里再大的不爽那也就是私人恩怨,谁也做不出毫无理由的检举揭发。

    “我有个办法,可以帮咱们把坏分子找出来。”石万磊又说。

    “啥办法?石公安就快说吧,咱们一定配合。”

    “就是,到底要怎么才能揪出来?”

    大家七嘴八舌催促着,石万磊先让人把大黑箱子拿走,交给局里的专业人士,院里的气氛顿时更热闹了,这两年经济发展了,大家表面上对间谍坏分子的警惕心也降低了,可现在一提起大家的地盘上出现这东西,全都打起十二万分精神。

    袁晓莉感觉大事不妙,前后左右一看,想跑,来不及了,那大门不知道被谁在什么时候给关上了,悄无声息的。

    石万磊仿佛没看见她的心慌,用小喇叭说:“刚装过炸药的人,手上应该还残留着某些物质,哪怕他已经洗过手,可身上头发丝儿上也有,咱们这里谁的鼻子最灵?”

    “当然是黑花!”那可是谁家做肉他在四楼都能闻见的家伙。

    “对,黑花,上,把坏分子找出来,去。”石万磊在狗头上轻轻拍了拍,黑花听明白了,在人群中自由穿梭,时不时嗅一下鼻子,不用两分钟就来到人群后,忽然尾巴一竖,紧紧地盯着门口那个女人,冲过去,一嘴咬在她裤腿上。

    “怎么咬住晓莉了呢?晓莉你别怕,黑花估计是不认识你了。”

    “这狗啊,谁给它东西是它就认谁。”

    大家都在为袁晓莉找台阶下,压根没把她跟坏分子联系在一起,毕竟这可是同事,是曾经一起住过半年的邻居。

    黑花似乎是不满意大家对它工作能力的质疑,立马汪汪汪叫起来,想当初啊,它可是从小就在这些枪药气味里长大的,它的妈妈怀着它们兄妹几个的时候,可是也没落下工作的,可以说它在娘胎里就知道火药是个啥味儿。

    绝对,不可能闻错。

    “来啊,把人带回去。”石万磊一点情面也不留,也不给袁晓莉解释的机会,“要解释上局里解释去。”

    不过,袁晓莉其实并不害怕,因为只要她一口咬定没做过,公安也不可能屈打成招,除非是去家里搜查,可她已经跟邢小林约定好,如果到了七点十分她还没到家,他就会把家里一把火烧掉,自己逃之夭夭,去往深市的火车票老早就准备好了。

    为了这个照顾自己弟弟的男人,她愿意用生命守护他。

    可是,她不知道的是,她刚刚离开家门,还没走到603呢,家里就被埋伏多时的公安包抄了,邢小林被抓了,还没来得及收拾的东西也成了如山铁证,而她在刚踏进603大门的那一刻开始,黑花就已经注意上她了。

    随着人被抓,大院里看热闹的也回家了,其实心里是不怎么相信的,袁晓莉虽然没在这儿住过多长时间,可大家都知道那是一个很和气的年轻妇女,说话温声细气的,见老叫老,见小叫小,怎么可能干得出这种事呢?

    但大家都明智的选择不说不问,到底是不是,公安自然会查个水落石出,别的小事指摘两句没啥,这可是危害全厂安全,差点就把大家伙炸飞的重罪,谁也不敢妄下结论。

    小野等几个孩子一直趴在四楼的栏杆上看热闹,跟大人们不一样,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还唉声叹气咋这么快巨抓到了,应该来点勾心斗角,斗智斗勇的细节才好。

    只有小野和哥哥对视一眼,在彼此的眼中看见笑意。

    隐藏得很好的笑意。

    ***

    研究所差点被炸,这事当天晚上小艾就给宋所长打电话了,宋所长第二天一大早飞回来,结果一看,所有重要资料已经不知道啥时候给搬走了,贵重仪器设备也换了地方……好吧,他悬一路的心是白悬了。

    “你们什么时候准备的?”搬空这么多东西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

    “一个礼拜前就在陆陆续续搬了,小野说的,要做两手准备。”

    “小野?”

    小艾笑起来,这老宋还不知道他闺女多厉害呢?

    当然,小野今天上学去啦,肯定不知道她爸听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戏后,心里是如何翻江倒海的,她现在就是个普普通通亲平平无奇的高一下期,准备期末考的女高中生,她懂啥呢?

    她啥也不懂,还得操心哥哥高考的事儿。

    不过,估摸着是前几天那一顿训起作用了,哥哥最近又变回以前那个让人喜欢的哥哥了。

    她就这么骑着车,横哼着歌儿回家,把自行车停在楼下,锁好,上楼,“姥,今儿咱们吃啥?”

    “呀!爸!你啥时候回来的?”

    老宋本来是计划去一个月的,后来跟妻子一商量,觉着儿子高考要紧,他得回来盯着,而交流会最大牛的都排在前面半个月,已经交流得差不多了,他就提前回来了。

    “爸你在日本吃得惯吗?”

    老宋苦着脸,他虽然爱吃鱼虾海鲜,但那边的做法不像咱们自己做的,喜欢生食,他不仅担心寄生虫,还嫌弃没味道。这半个月居然瘦了一圈,把小猫猫心疼坏了,“爸你快歇着,今儿我给你炒俩菜。”

    老宋纳闷:自己这闺女居然会炒菜了?

    是这样的,以前安然同志一直说男女平等,要兄妹俩都学做饭啥的。文篮学会了,可他不乐意让妹妹学了,老觉得冬天水冷,不让她碰,辣椒辣手,不让她碰,花椒麻手,不让她碰……哪怕是学个蛋炒饭他也帮忙把米饭煮好,把配料切好,把锅热好,炒熟,她唯一做的就是把饭盛进碗里就行,还大言不惭号称是“自己炒的”。

    长此以往,小野反倒成了这家里唯一一个不怎么会做饭的人,老宋都比她能拿出手。

    果然,他跟进去一看,就见他闺女切出一盘手指粗的土豆丝,还特骄傲:“爸你等着吧,今天我给你炒个青椒土豆丝。”

    老宋:“……”

    怎么办,闺女是他们宠坏的,只能忍着呗。

    晚上,吃了满满一盘没人碰的青椒大粗段炒大土豆条之后,宋致远接到了妻子打来的电话,知道孩子一切都好,他也就没提袁晓莉的事儿,只说让她放心,在特区好好学习,家里他会看着。

    安然最近也是真的忙,深市的学习已经进行到一半,她把各个领域都看了一遍,心里有点数了。这种政府组织的全国性的学习有个好处就是,她有任何看不懂,看不明白的,都可以请教,可以商量,当地企业知无不言,大家商量后她能吸取很多优秀的、先进的点子和方法,短短半个月已经学到她上辈子很多没听过的知识了。

    接下来半个月,她选择进入纺织业这一块,精细学习,到时候估计会更忙,听丈夫说一切都好的时候,她也就放心了。

    因为在她心目中,老宋是个不会撒谎的人,如果有事儿他肯定瞒不住自己。

    但是,她忽略了,确实有事,只是事情已经被安文野给漂亮地解决掉了。

    “那行,你们在家好好听话,等我回去给你们带礼物。”

    说起礼物,小野扁扁嘴,“妈,我跟你说,我爸去了趟国外,居然啥礼物也没给我们带。”

    “真那么过分?”安然也惊了,老宋真是头驴啊,年轻时候是驴,现在老了依然是驴,不抽一鞭子他不仅不进步,还会倒退那种。

    “对,我爸就是过分。”

    宋致远摸了摸鼻子,他本来打算今天晚上才回国的,上午还有时间去买礼物,昨晚忽然接到小艾的电话就连忙往回赶,还真是把礼物给忘了。

    小野:“……”怎么办,老爸是他们惯坏的,忍着呗。

    第二天,宋致远找石万磊问情况,知道是邢小林和袁晓莉干的,他其实不大相信,就跟当初不信杨宝生会背叛他一样。

    邢小林挺上进一小伙子,虽然不干技术岗,但把后勤工作搞得井井有条,平时见谁都会热情的打招呼,可以说,很多他嫌繁杂的后勤和行政事务都是他帮忙做的。

    就是那年杨宝生纵火,他第一个带头冲进火海里抢救资料,还受伤了,宋致远也代表整个研究所感谢他。因为小伙子曾找他说过分房子的事,他也没忘记,就着见义勇为抢救国家财产的契机,做主把杨宝生腾出来的房子分给他们。

    可小伙子说,他们已经买了房子了。

    李小艾和萧若玲为首的同志还去医院看过他,给他送过慰问品和慰问金,但大家都觉着不够。宋致远一寻思,直接给省厅里打个报告,准备给他要一笔奖金。

    谁知要点钱那么难,层层审批,陈家正愁找不到机会拿捏宋致远,凡是他要办的事,就是他们要阻挠的事,借口纵火案的发生是因为整个研究所失职,作为所里职工他邢小林也有责任。

    本来就是分内之事,凭什么要给奖金?此风一长,是不是可以纵容其他人找到一条发财路子呢?

    当时上头的回话是这样的,宋致远被怼得哑口无言,觉着实在是难听,黑着脸直接走了。

    奖金没要到,还受一肚子气,再加上一忙,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宋致远没想到,事情会演变到如今这个地步,要说没受打击那是不可能的,又没个倾诉的对象,他身心全被深深的自责充斥着,脸色更加难看了。

    不过,家里多个大人,作用还是有的,接下来几天都是黑脸爸爸接送他们上下学,高考开始的第一天,包文篮拥有三个送考家属,在学校门口很是风光了一把。

    终于把答卷交上去的那一刻开始,文篮觉着自己长大了,当天晚上都不回家,直接打个电话回去说吃饭别等他,他去同学家玩了。

    包淑英还想问问是哪个同学,家住哪儿,小野给她眨巴眨巴眼。

    挂掉电话,老太太小声问:“猫猫知道你哥去谁家吗?”

    “不知道。”

    “那你咋不让姥姥问呢?”毕竟外头乱啊,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又喜欢争强斗狠,万一是打架了咋办,严打时期可不敢马虎,“你还记得咱们以前阳二钢大院里那个宝英姨妈吗?”

    小野想了想,“记得,怎么啦?”

    老太太不敢多说,怕吓到小姑娘,“闯祸啦,以后啊,你得离这些争强斗狠的小子远点儿。”惹不起只能躲。

    小野吐吐舌头,对那个哥哥已经没啥印象了,只记得他们家的小老三,比她大两岁,以前经常吃冰棍儿馋她。

    ***

    另一边,安然结束一天的学习回到酒店,自从进入工厂后,确实累多了,自觉比一线工人还累。她既要动手,又要动脑,回到酒店还得记笔记,做总结,最好是做一份通俗易懂的学习心得,回去得把这些先进技术传给自己的工人。

    经济特区就是经济特区,当东纺还在为改良日本设备而沾沾自喜的时候,人已经用上了德国设备,效率更高不说,这些按照欧洲标准生产出来的产品能直接卖到欧洲去,每天都在为国家创外汇。

    外汇安然也想啊,她做梦都想,她从一开始就不满足于目前的省内下游企业的,可东纺现在能生产的只是华国标准的东西,欧美市场不可能接受他们。

    要怎么才能生产出外国人需要的产品,这是个大问题。但好消息是招工工作已经有序的,顺利的展开了,厂里也没出啥岔子,她现在可以把心思全放在学习上。

    正想着,房间里的电话响了,这家酒店规格很高,每个房间都有一部座机。

    她以为是家里打来的,因为这号码就只有家人和单位知道。“小野吗,又有啥事儿?”

    电话那头却传来一把熟悉的女声,“小安,是我,宝英。”

    安然一愣,“宝英姐?”好多年没联系了,以前在书城也没接到过她的电话,怎么现在反而……

    不过,她只是心里好奇,嘴上并没说,只问他们最近身体好吗,事业顺利吗。

    刘宝英却是没时间,也等不及跟她寒暄的,沙哑着嗓子说:“小安你帮帮我吧,我家老二你还记得吗?”

    安然这几年接触的人越来越多,但记性好,几乎是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对宝英家那个老二是有点印象的,他不像大华会闯祸,也不像小老三嘴巴利索,在所有大人们眼里,那就是个很普通的,没啥闪光点,但也没啥坏毛病的孩子。

    “记得啊,老二咋啦?”

    宝英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事情是这样的,刘宝英这几年挣到不少钱了嘛,又是盖楼房又是买小汽车的,光明正大成了阳城市有名的女富婆,当然她老公也有头脑,自己组建包工队,带着胡同里没工作的青壮年出去到处包工程,给各大单位盖宿舍,给老百姓盖房子,生意比小海燕的姜德宝为首的工程队还好。

    两口子这日子是红火得很,说实在的,在刚被外头花花世界冲昏头脑的老百姓眼里,比安然这国家干部还有面子,走出去几乎阳城市男女老幼都认识,谁不得叫刘宝英一声“刘姐”啊?

    而她家老二,比枣儿大五岁,今年刚十八的,就是以前苦日子过惯了,没吃没穿还总挨打,这两年忽然暴富起来,那手里的钱就不是钱,听说十七八岁就常去地下歌厅舞厅跟人鬼混,一晚上能花出去八九百块。更别说他吃的穿的样样昂贵,开的车子也是很多人听都没听过的桑塔纳,属实是阳城市太子爷。

    而这位“太子爷”最近犯事了。

    宝英呜咽着说:“老二上个礼拜出去跟几个朋友下馆子,被那些狐朋狗友劝着喝了不少酒,后来又去舞厅跳舞,不知道怎么回事,跟另一伙人吵起来,双方约定出去马路上决斗,你们在省城不知道,咱们阳城这边风气不好,动不动就要决斗,靠武力解决问题……”

    刘宝英擤了一把鼻涕,“谁知出去没看见那伙人,正巧有个下晚自习的高中生骑车经过,他喝多了酒,你知道的小安,喝醉酒的人眼睛都看不清楚,又被狐朋狗友教唆着,就……就……”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安然也着急,“到底是咋了宝英姐你倒是快说啊。”

    “他就用刀子捅了人……”

    安然心里“咯噔”一声,赶紧问:“那抢救回来没?”

    “救回来了,只是脾脏破裂,肠子也断了,现在住一个礼拜了刚度过危险期。”

    安然松口气,只能长叹一声。

    她知道刘宝英的意思了,估计是老二当场被抓了,然后现在造成重伤差点致死,估计是要坐牢,而且至少是个无期徒刑的,这两年可是在严打啊,所以这么多年没联系的人才会找小野姥姥要来她这边的电话,打来求助。

    果然,刘宝英哭了一会儿,急切道:“小安,小安我知道你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咱们是好姐妹对不对?你不可能看着自家姐妹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你帮我想想办法吧,你当大领导,人脉广,你帮我说说情,运作一下,花多少钱都行。”

    “真的,花多少钱无所谓,只要能让他少判几年。”

    安然:“……”

    她真的不知道说啥了,虽然宝英一直强调是认错人,是喝了酒,是狐朋狗友教唆,但她知道宝英的嘴巴,有些时候是避重就轻的,“我不知道能不能帮上你,大概率是没办法的……”

    话未说完,刘宝英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

    眼睁睁看着自己儿子要被枪毙或者无期徒刑,哪个母亲不是悲痛欲绝呢?安然自己也是当妈的,十分能理解这份心情,只能硬着头皮说:“宝英姐你别哭,先等我打几个电话核实一下,再给你答复成不成?”

    刘宝英仿佛看见了救命稻草,“好好好,你快打小安,我等着,我就在电话机旁等着,啊,你一定要帮帮我。”

    安然也顾不上现在时间晚了,掏出随身携带的电话本,翻了翻,给阳城市公安局那边去了个电话,“老方啊,对不住这么晚还打扰你,我有个事想向你打听一下,如果方便的话……”

    “喂,是老赵吗?我有个事想向你打听一下……”

    “喂,是张院长吗……”

    一刻钟后,安然把自己以前曾经有交情的几个老熟人的电话打遍了,倒不是求情,她还是知道分寸的,只是想要多方面了解一下事情的真相。

    当然,真相跟刘宝英说的还是有差别的。

    首先,这不是老二初犯,他以前就因为打架斗殴被拘留过一段时间了,只是那段时间他还未成年,然后刘宝英两口子也花了大力气才给弄出来,平时风评也很差,在阳城市公安局属于重点关注对象,要不是刘宝英有点关系,八三年严打的时候就坐牢了。

    其次,当天晚上他确实喝酒了,但不是别人劝他喝,而是自己跟服务员要的酒,还吆喝同桌人员也喝,有一个因为胃病没喝,他还跟人翻脸了。就因为这场不愉快,他带着气到地下舞厅以后也是故意找茬,不是别人招惹他。

    再次,出来对高中生行凶的刀子,他是一直随身携带的。

    什么人会随身携带管制刀具?这还用说吗?刘宝英就是刺猬妈妈觉着自己孩子滑溜的类型,安然也狠狠心,把自己了解到的真实情况告诉她,“宝英姐,这事真帮不了,谁来也帮不了,这是犯法的事儿,差点害了人命……”

    “可那年你都帮银花家大华了,同样是你好朋友的儿子,你怎么能厚此薄彼?”刘宝英尖声问。

    安然能理解她的情急,她的悲痛,但不接受她拿老二跟大华比。

    老二是啥?按照刚才五六个电话了解到的情况来看,那就是个人渣,人渣中的人渣,她要是那个高中生的父母她也不等什么法律宣判她直接拿把刀,他怎么杀自己儿子的自己怎么杀回去,反正只要不死就行,要坐牢就坐,要枪毙就枪毙。

    我儿子受过的罪,你也该照样来一次。

    而大华呢,且不说他这几年表现良好,改过态度值得肯定,就是以前犯事,那也只是投机倒把,只是做点小生意卖东西而已,他害了谁的性命吗?他横行霸道吗?都没有,投机倒把罪没有伤害任何个人,只是影响小范围内的经济秩序而已。

    安然本来就脾气不好,这一天到晚累得动都动不了,现在只想赶紧结束这通电话:“你也别扯那些有的没的,你还想解决问题吗?”

    刘宝英哭着“嗯”一声,屈服了。

    “我问到了,他这个情况,如果是确实如调查的这样,没有再隐瞒犯罪事实的话,你们好好给人孩子一家赔礼道歉,多出点医药费和赔偿,尽量争取最大限度的民事赔偿,获得对方谅解……应该不至于枪毙。”

    “我知道啊,不至于枪毙,我就想着能不能再少判几年,能不能……”

    安然历来知道她的私心,但没想到都到这份上了,还想要得寸进尺,给人造成这样的伤害,还想再少点刑罚,那还怎么起得到惩戒的作用呢?

    起不到作用那把法律尊严置于何地?

    十八岁,那也就是跟包文篮一样大,在法律上已经不算孩子了。做错就得挨打,这是自古以来天经地义的道理。

    安然揉了揉太阳穴,“宝英,我累了,我能帮的就这样,你们也好好想想怎么补救那个孩子吧。”

    她想了想,冷声道:“老二是你的孩子,那个高中生也是别人的孩子。”请你有点自知之明。

    安然挂掉电话,想了想,又给家里打了一个,“妈你记着,刘宝英要是上咱们家里找你,或者找老宋,你们都不许大包大揽,这事就是天王老子也帮不了,不许帮。”

    其实,因为上辈子养出个女纨绔,她也没少干跟宝英一样求人说情的事,但那都是小事,还远远未涉及到伤人害命,要是纨绔到伤人害命,她是坚决开不了这个口的。

    因为没脸。

    ***

    没几天,明朝和严斐来到宋家,“文篮哥呢?”

    “不知道。”小野气哼哼的,受不了她哥啦,真希望来个什么怪物,带走她哥吧,一天到晚不着家,也不知道他跟什么人玩。

    她决定,哥哥今天要是还不回来好好吃饭,她一定要找妈妈告状,他太过分了。

    李忘忧很喜欢房明朝这个堂哥,听说他来了,也叫着石榴屁颠屁颠过来,“哥。”

    房明朝笑着点点头,从身后拿出一袋糖果,“给。”

    那袋糖果糖纸很漂亮,他刚来到小野就注意到了,以为是给她的,还怪高兴。

    不过,即使不是给自己的,悠悠也会分给她吃,俩人吃着,悠悠说:“上次我说给你介绍一朋友,结果她回阳城了,以后咱们有机会再见。”

    “她是阳城的吗?”

    “对,跟咱们还是老乡呢……可惜啊,也没跟我打招呼就走了,回到家才给我来了封信。”悠悠很遗憾的说。

    小野不以为意,从书包里掏出一盒磁带,神秘兮兮进了房间,正要给大家伙来段意外惊喜,忽然石万磊来了。

    “悠悠和石榴先去隔壁,帮我把那支气枪找来,好不好?”

    这俩女土匪眼睛一亮,“爸(伯伯)要干啥?”

    “乖,去拿来就是。”

    屁颠屁颠去了,找不找得到就不知道了。

    把这俩不知情的支开,石万磊小声道:“炸药的事基本查清了,咱们掌握的证据很充分,袁晓莉和邢小林供认不讳,不过他们交代的给他们买房并指示他们炸研究所的人没有找到。”

    “为什么找不到呢?”小野奇怪的是,“听语气,袁晓莉应该是认识那个女孩的,还很关心她的身体,她身体不太好。”

    石万磊摇摇头,“我一开始也以为她是在包庇别人,后来种种证据表明她确实是不认识。”

    炸药虽然是烈性的,但是是转了好几个人的手才到这两口子手里的,转手的时候都没有见过对方什么样,都是事先说好先到某个地方,到了又临时辗转多个地方,才在垃圾桶里拿到的。

    看得出来,对方反侦查能力特别强,而且知道一些比较现代化的技术手段,有意识的规避。

    小野有点失望,但至少解除了研究所的危机,这也是个不小的收获。“那石伯伯,你们一定要早日抓到坏人哦。”

    “放心吧。”石万磊想像小时候一样摸摸她脑袋,发现是个大姑娘了,只好把手收回去,“文篮呢?又跑哪儿去了?”

    “不知道。”三个孩子异口同声地说,自从高考结束后,他们都没见过文篮哥,刚开始是昼伏夜出,现在是昼夜消失。

    小野其实也怀疑过,哥哥会不会出去闯祸,可每次他回来她问的时候,他都拍着胸脯保证让她放心。

    “这样吧,我让辖区内兄弟留意,这小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石万磊想的跟小野差不多,文篮这孩子虽然有不靠谱的时候,但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上是不会出差错的。

    正说着,门口就大摇大摆进来一个吹着口哨的,穿着绿军装的,理着平头的青年,不是包文篮是谁?

    看见大家都看着自己,他摸了摸自己的平头,“帅吧?”

    也不管大家的眼光,他就那么大咧咧的,往沙发上一坐,翘起二郎腿,从胸前兜里拿出一支钢笔,用食指和中指夹住,做出一副吐烟圈的销魂模样:“告诉你们吧,哥我马上就要去开飞机了。”

    “嗯?!”小野一愣。

    包文篮把“香烟”换到另一只手,眯着眼“吐烟圈”,从兜里掏出一张纸。

    小野一看,是飞行员招录的体检合格证明。“哥你考飞行员?”

    在大家羡慕加难以置信的目光里,包文篮拽得二五八万的,真是用鼻孔老人啊,此时要是真给他根香烟他能上天!

    “看看排头,你哥我考的,可是解放军空军指挥学院的飞行员,以后啊,专门开你爸研发的战机,懂?”

    第122章 三更合一

    仅用零点零零一秒, 小野就原谅了臭屁哥哥。

    包文篮通过了空军指挥学院的体检,这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

    在一开始,大家都知道他这人有点“飘忽”, 一会儿想当厨师, 一会儿想当兵, 一会儿又想当警察,可无论是哪一种, 大家都觉着是好职业。

    只要是好职业,有光明的未来,那大家就都支持他,希望他好好干。

    可他这一会儿想干这个一会儿又想干那个的, 就连老宋和安然都就着他不靠谱, 准备他考不上好学校就要给他兜底的时候, 他包文篮,居然不声不响的, 单凭自己, 就拿到了空军指挥学院的入场券。

    “好小子, 你这段时间神龙见首不见尾就是悄悄准备体检吧?”石万磊拍着他肩膀问。

    跟下头的弟弟妹妹们拽,他拽得毫无心理负担, 但跟石伯伯,他可不敢造次,忙坐直了身子, “是的伯伯。”

    这时候的空军招飞, 不仅检验基本的身高体重视力和基础疾病家族史那些,还要检验考生的体能和反应能力,以及对飞行的兴趣。

    估计这段时间就是躲着自己训练呢,想要憋个大的, 闪瞎所有人的眼。

    其实他真的一点也不喜欢大人们帮他安排的“出路”,妈妈想让妹妹带飞他,给他换一个报送名额,姨父想要求人给他送去部队,师父(黄厂长)想把他送去体校或者学散打,以后当个武术教练……他的想法很简单,当年第一次坐飞机的时候,他就爱上了那种蓝天翱翔的感觉,他立志想要做一名飞行员。

    当然,不是货车司机公共汽车司机那样性质的飞行员,他要开的可是能上战场,能守边护疆的轻型战机,姨父研究了半辈子那种,他想要亲自开上。

    所以,他一直憋着呢。当然,这事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只悄悄练习。

    床上那些胡子,就是他为了锻炼夜视能力,自己拔下来,自己找,必须在规定时间内一根不少找回来的。只不过他也有点懒,找找不要了也不打扫干净,让妈妈误会了挺长时间。

    “那你文化课呢?这种学校的文化课要求肯定很高。”

    “放心吧,重点本科应该能上,反正体检过了的就三人,招生名额有俩呢,我稳了。”

    他一高兴,就得意忘形,“妹,给你哥买包烟去,要黄鹤楼哦。”

    小野觉着自己哥哥真是世界上最帅的男人,别说买黄鹤楼,就是一包华子也没问题,屁颠屁颠就去了。

    李忘忧和石榴历来是包文篮的忠实拥护者,一口一个“我文篮哥真牛”,哪怕是看着文篮潇洒的夹着“烟”离去的背影,也觉着帅气到没边了。

    小野受不了她们那样子,晃了晃手里的磁带,“还听吗?”

    “听!”

    她房间里放着一台老式收录机,磁带放进去,一段舒缓的前奏响起,随后是一把男声:“天边飘过故乡的云,它不停的向我召唤,当身边的微风轻轻吹起,有个声音在对我呼唤【1】……”

    一群少男少女眼睛一亮,跟着摇头晃脑哼唱,“归来吧,归来哟,浪迹天涯的游子……”

    所有人都沉醉在这把醇厚的男声里,简单的歌词,却能把人眼泪都唱出来。现在唱的版本还不是费翔唱的,而是一个马来籍歌手,无论男女,学校里就没人不喜欢的。

    “小野你哪儿搞来的磁带,外头都卖断货了。”

    小野“嘘”一声,接下来居然还有蔡琴的《读你》,这也是位跟邓丽君一样受欢迎的女歌手,大家听得投入极了,用“如痴如醉”形容一点也不过分。

    不过,更震撼的是,接下来居然有一首国外摇滚乐:“Born down in a dead man's town,The first kick I took was when I hit the ground【2】……”

    “调调还怪好听,他唱的啥哟?”李忘忧皱着鼻子,压根就是太(一)他(句)妈(也)好(没)听了(懂)。

    “这是《Born In the USA》,一首很流行的M国摇滚乐。”严斐接茬。

    “唱的啥?”

    严斐又耐心的一句一句的翻译,基本上收录机里放一句他就翻译一句,悠悠和石榴咋舌,“你都听懂啦?反应咋这么快呢?”

    “我弟可是要当外交官的,对吧弟弟?”

    严斐懒得理占便宜的小野,留个后脑勺,才不承认他是她的弟弟呢。

    ***

    不过吧,包文篮并没有如愿抽上华子,因为没一会儿,整个大院的孩子们都知道他就要去当飞行员,开上石兰人自己研发的,603自己生产的轻型战机了,这不就是他们的偶像吗?大家簇拥着,用几十双亮晶晶的大眼睛看着他,把他看得都不好意思当着孩子面抽烟了。

    总觉着那会做一个坏榜样。

    结果等啊等,好容易等到晚上,小屁孩们散了,他终于能妥妥的脚跷二郎腿,指挥妹妹给他泡好茶,切好水果的时候……姨父回来了,一听就把他的华子没收了,说是家里不能闻见烟味儿。

    他包文篮,十八岁的包文篮,就想抽一根传说中的华子,有那么难吗?

    ***

    虽然只是过了体检和政审,高考成绩还没下来,可这事搞得跟拿到录取通知书一样,就连远在千里之外的安然也听说了,狠狠地表扬了一把,承诺等她回去就给买汽车。

    趁着假期,文篮就去把小汽车驾驶给学了。

    男孩子天生对机械的东西敏感,以前又经常看着妈妈开车,别人学半年几个月学不会的东西,他三天就全摸熟了,还敢趁着姨父不注意把吉普车开出去潇洒,真是狂得都快上天了。

    安然其实已经想到了,儿子肯定会偷开他们的车,但看在他自己偷偷努力准备考试的份上,懒得说他,电话里叮嘱几声,猜到没用也就不说了。成年人了,对自己的行为能负责了,她念叨太多还招人烦呢。

    最重要的是,他狂,可他有底线,对自己养的孩子还是有这点信心的。

    这一个半月在特区,她也交上几个同龄朋友了,关于家里的孩子很是有话聊,她发现多听听优秀的人是怎么教育孩子的,很受启发。譬如对男孩子吧,就不能太唠叨,他们会烦,一烦吧,就容易叛逆,所以她决定以后尽量少干涉文篮的私人生活,包括交友。

    她让母亲观察过了,这孩子就是个傻大个,一点儿也没成熟的傻大个,根本不可能交女朋友,所以小野说的那个女孩应该是误会。

    她现在刚从深市来到珠市,也没时间管儿子的私事,自己学习任务非常重的,好吗?

    因为交到了朋友,也倒不觉得时间难熬,周末难得休息的时候,可以一群人相约着上海边吃吹风,吃顿特色小吃啥的,再给小野捡点贝壳海螺,当初答应好的,回去要给她穿成风铃呢。

    但这几天因为副热带高压的影响,即将有一场大台风来袭,她也不去海边了,就尽量待在工厂或者酒店。活了两辈子第一次经历台风的内陆人,刚开始是无知无畏的,看当地人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其实心里有点不怎么当回事,心想不就一场大一点的风吗?以前阳城可是有名的“风城”,对大风天气他们还真是习惯的。

    谁知到了当天晚上,台风还没正式登录的时候,住的酒店就差点被风掀翻,安然住在八楼,仅仅是八楼,就感觉整个楼都在晃,不敢想象后世住高层建筑的沿海人民是怎么过来的,反正此时的她真是分外想念书城市的家。

    听说最近书城市也没晴天,每天都是阴雨连绵,刚才看天气预报从明天开始将有大暴雨,而河流水库将有短时间内水量暴涨,水库决堤的风险。决堤的危害有多大,安然是知道的,因为石兰省地势特殊,又是高原,两山夹河,一旦上游水库决堤,下游沿水边建造的村庄农田就要遭殃。

    上辈子,高美兰就是因为抗洪的时候被水冲走……对!

    好像就是某一年的八月,她记得,那个八月她刚把挂名在学校办企业下的小作坊独立出来,准备申请营业执照,建成一个正规合法的服装厂,那一年,就是1984年!

    安然再也躺不住,一个翻身爬起来,不管时间有多晚给严家打个电话。

    但这个电话一直响了很久,响到结束,也没人接。

    安然心里十分不安,因为平时给他们打电话都是五声之内必接的,哪怕主人家不在,保姆也会在的,更何况是这个点儿,已经快十点钟了,怎么可能一家子都不在呢?

    等了一个小时左右,安然忍不住又打了一个,这一次刚响两声就被接起来了,是胡文静疲惫的声音。

    “文静怎么了?”

    “哦,是小安啊。”胡文静忍了忍,“我家小斐他奶奶,又病了。”

    “怎么回事?”安然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老太太这两年身体不好她一直知道,也去看过几次,但幸好没啥大问题,听说就是心脏上有点不好,但好好保养也没生命危险,只不过经常感觉心慌胸闷而已。

    “刚才吃晚饭的时候,接到省里南部水灾的事儿,她一着急就昏过去……我也是刚从医院回来,小斐和他爸还在医院等着抢救。”石兰省今年的雨季来得早,虽然已经联合气象部门下发通知,强调要做好汛期防汛工作,可省南部因为紧挨着河流,还是有好几个村庄被淹了。

    这是老太太任期的最后一年了,一着急,直接晕倒了。

    “医生怎么说?”

    “说是脑出血,要让咱们家属做好最坏的思想准备,如果吸收不了的话需要做开颅手术……”

    安然叹口气,可能这就是命吧。高美兰为石兰人奉献了自己的一生,原以为她申请病退后能安度晚年,避开水灾,谁知却……

    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文静,想了想,“家里的事能稳住吗?要不要找人去帮忙?”

    “谢谢小安,我娘家哥嫂会来帮忙,到时候医院探病的人估计不少,我们要早做准备。”

    安然松口气,挂掉电话,心里难过得睡不着。老太太对她真的很好,如果没有老太太,她现在估计还不知道在哪儿呢,虽然凭借自己的能力也能有所进步,但好几次难得的机会都是通过老太太才得到的。

    不仅是她,就是老宋和小野,也没少受她照拂。

    可老太太这人,也不会像别人那样,给了人情要让人知道,她都是默默无声地在最需要的时候帮扶他们,那年老宋飞机失事,她也是花了很大力气帮忙打听的。

    可自己也不是医生,着急也没用,只能看天意了。

    接下来几天,她白天学习也有点心不在焉,晚上给严家打电话,十打九不通,基本是占线,能想象有多少人在关切着老太太。

    她已经让老宋带着俩孩子去医院看过,但因为出血没吸收,做了开颅手术,至今还没醒过来,他们去了也看不见人,只是跟严厉安和小斐说几句话。

    总体来说,只要能醒来,就是好事儿。

    她出来快两个月,电话费就花出去一两百了,不是孩子就是老太太,不是工作就是家庭,真的没法想象,如果没有这部电话机,她每天要去前台排多久的队。

    ***

    八月下旬的一天,安然结束工厂学习后回到房间,刚准备洗漱一下再下楼吃饭,忽然电话又响了。

    这部电话只有她打过去找人的,很少有人打过来找她,除了刘宝英。

    安然有点头大,这个宝英难道是还不死心吗,她都已经把话说到那份上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告诉她没有回旋余地,她还时不时要打来,一来啥也不说就是哭,安然都害怕接电话了,你哭啥呢你儿子只是失去几年自由,人家儿子差点失去的可是生命!

    想到这种可能,她还真不想接。

    可那电话机真是锲而不舍啊,响了一轮她没接,刚准备进卫生间洗漱,这又响了。

    “妈!咋这么久才接电话啊?”包文篮有点不爽地问。

    不过,下一秒,他就很关心地说:“妈你是不是很累,不行咱们请几天假你回来家里休息下,咋样?到时候我保证不气你,好吃好喝供着你,还要告诉你一好消息。”

    安然心头一喜,“通知书来了?”

    “妈你咋知道?”文篮本来想卖关子来着,没劲。

    臭小子,你但凡撅起屁股我就知道你想干啥。不过,高兴是真高兴啊,“通知书啥样的,给我描述一下。”

    文篮嘚吧嘚吧,恨不得用鼻孔说话了好吗?他等了这么多天,这段日子面上若无其事,其实心里也挺着急的,每天得往邮政所跑两次吧,搞得工作人员都知道他在等空军指挥学院的录取通知书,他一到门口人就打趣他“小飞行员又来了”,其实他还连飞机屁股都没摸过呢。

    你就说吧,这牛批得吹多大?反正小野是受不了这个臭屁哥哥了,每天看见他那张嘚瑟的脸就来气,现在正式收到通知书,那不得了,走路都能飘起来了。

    安然哈哈大笑,“好样的啊包文篮,放心吧,车子给你买,但得等我这儿培训结束,你先开着家里那辆,行不?”

    不行也只得行啊,因为财政大权在妈妈手里,妈妈不回来他就是想屁吃。不过,文篮现在学会一招以退为进,“嘛,车子买不了的话,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说。”安然脑海里其实已经知道了。

    果然,小伙子哼哼吃吃,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我能抽烟吗”,安然想也不想,“不能。”

    “可我都成年了妈,我这些朋友谁还不会抽烟啊,堂堂一名准飞行员居然不会抽烟多丢份啊……”

    安然不许他抽烟,当然是为他健康着想,“你以后要是不想开战斗机,那就抽吧。”

    “为啥?”

    安然具体的不太清楚,只说:“肺活量。”

    留下三个字给他自己琢磨去吧,现在距离开学报道也没多久了,等他把这个道理弄明白的时候,已经进学校了,到时候有老师管着,安然也懒得操心。

    从现在开始,做一个少操心的妈妈,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一旦有了个开头,好消息总是接二连三的,先是文篮收到通知书,第二天严斐奶奶也脱离危险醒过来了,接下来几天复查都说手术效果不错,等恢复一段时间就能出院了。

    借着这个机会,她提前退休了,回家养病不能太劳累,虽然大家都很舍不得这位开明的干劲十足的老领导,但爱戴她则更希望她能养好身体,健康长寿,以后好好看看这大好河山。

    第三个好消息,就是东风纺织厂,已经完成了新一轮的招工,新招进来二百名工人,现在成为整个纺织系统里工人第二多的厂子了,但要是算效益的话,那是排第一的。

    能用第二多的工人,创造出第一高的效益说明啥?说明安然的产研结合的路子走对了呗!

    当然,她在特区也学到了更多实用的管理技巧,以后回去说不定还能事半功倍呢。

    有了这份动力,安然感觉整个人充满了干劲,恨不得现在就能立马回厂大干一场……只不过,这种幼稚冲动的热血也就是一瞬间,冷静下来她也觉着不可能,要把沿海地区的经验照搬过去是能少走弯路,可两地情况不一样啊,搞不好会变成更多的弯路,她明白任何成功的经验都讲究因地制宜,因时制宜,必须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所以,回去以后到底应该怎么干,这还是个问题。

    接下来的日子,安然电话遥控指挥着家里人,买铺盖新衣服新鞋子新袜子,以及各种生活用品,给包文篮配了一套,几乎是他喜欢啥买啥,就当奖励他了。

    九月初,包文篮被他师父在胸前硬绑了一朵大红花,坐上火车,成为一名光荣的大学生了……老宋和岳母小野都准备送他来着,他硬不让,说自己已经成年了,要独自闯荡去了。

    全家人:“……”

    他们现在对他的大学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能治一治他那臭屁脾气,这才考上就狂成这样,以后要真开上战斗机,那怕不是要上天?

    不过,这个狂拽酷炫的哥哥走了,家里一下就冷清下来,虽然姥姥还在家帮忙做饭,可小野居然有点点伤感。

    “姥姥你说明年我也考走的话,你们得多孤单呐?”

    包淑英摸摸她脑袋,“不孤单,知道你们挂着我们,我们就不孤单。”

    不知道想到什么,小野眼圈一红,“姥姥你们搬来书城把,我可想你们了,你一个人想我们的时候怎么办呀?”她都能想象出那画面了,姥姥一个人孤苦伶仃,想到曾经欢声笑语的房子里只剩自己一个人,仿佛每一个角落都还回荡着他们的笑声,可现实是人去楼空。

    这两个多月妈妈不在家,小野就是这么过来的,家里到处都是妈妈的气息和痕迹,可妈妈就是不在身边,这是能预知妈妈什么时候能回来的,要是那些孩子或父母去世的怎么办呢?那就是明知道不可能回来了,却还是能感觉到他们存在过的痕迹,那才是真的痛苦。

    十二岁的安文野第一次意识到,父母和子女之间的牵绊是深入骨髓血脉呼吸的,也第一次开始思考,死亡到底意味着什么。

    包淑英笑得舒心极了,“姥姥虽然不在你们身边,但姥姥知道你们都惦记着呢,心里很满足,在阳城给你们看着家,给你们陈爷爷帮帮忙,两个人也有话聊。”这种陪伴,是不同于子女的陪伴,她还小,还不懂。

    子女重要,配偶也重要。

    可小野理解的却是——因为跟陈爷爷结婚了,姥姥有了自己的家庭,都不来陪伴他们了,她以后可不结婚,要一辈子陪着爸爸妈妈姥姥才行,对,就这样!

    不过,因为思考这两个巨大的宏观的哲学问题,小野情绪有点低迷,高二作为整个高中生涯的最后一年,课业忽然繁重起来,学校也准备组织大家上晚自习,她很想参加来着,但老宋不同意。

    以前有文篮跟她作伴,现在光她一个小姑娘,十点钟还骑自行车在路上,别说老宋不同意,就是安然听见也要强烈反对。

    大人接送倒是可以,但他俩都忙,也没时间天天保证按时按点接送,最好的处理办法就是不上晚自习,反正这都是自愿的。

    为此,小野和老宋据理力争,争到后面老宋直接板着脸就两个字“不行”,无论小野说啥都不接茬。

    小野呢,也是第一次知道父亲居然是这种油盐不进不讲道理的老古董,俩人谈崩了,直接进入冷战模式。

    ***

    过完国庆节,安然终于是回来了,包淑英昨天回书城了,说是医馆那边负责收银的小姑娘家里有急事,临时又请不到人,她得回去照看一下。

    母女俩分居两地,好容易回来居然连面也没见上,安然有点失落。

    更失落的是,丈夫和闺女的样子,怎么……也不是很开心?她没回来,这俩一天一个电话催她回来,就像这家里不能缺她一样,十万火急,回来了吧,他俩又没个好脸。

    “喂,老宋这是咋了?”

    老宋以眼神示意坐后排的闺女:你闺女跟我冷战。

    安然憋笑,回头问:“小野这是咋了?”

    小野以眼神示意前面的司机:你老公跟我冷战。

    不愧是亲父女啊,这斜着眼睛看人的样子可真是如出一辙,连角度都是一模一样,安然于是也就不说话了,主要是太累了,住酒店再高档,那也没自家的床舒服,她回家第一件事先从头到脚洗一遍,倒头就睡。

    倒是小野,今天是周末,主动把妈妈拉回来的几个大行李箱收拾出来,衣服该规整的规整,该洗的洗,还有妈妈带回来的很多纪念品小东西,她一件件拿出来擦拭干净,干完吧,一看老宋冷着脸回来了,她就躲回房间里了。

    有家人在的地方才是家啊,安然闭着眼睛在大床上打两个滚,闻着熟悉的气味,真是说不出的舒服。

    “醒了?”宋致远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直接就坐她床边。

    “嗯。”

    老宋看着妻子绯红的双颊,散开带点凌乱的黝黑的头发,以及迷离的眼神,自然不会错过她翻滚间滑下肩带的睡裙……那雪白的骨肉均匀的肩颈,让人想要看看肩颈以下的美景,虽然他已经看过无数次,但此时还是控制不住。

    毕竟是分开三个多月的夫妻了,安然听见他喑哑的声音就知道,一脚踹开:“少来,大白天呢。”

    “白天又不是没来过……”宋致远去把卧室门反锁上,这就准备脱衣服了。

    安然笑,“这都多少年了你咋还这么猴急呢,边儿去,我问你,你跟小野怎么回事?”

    宋致远本来兴致高昂,一提这个瞬间就清醒了,“你闺女现在脾气可大,像你。”

    “好好说话你干嘛人身攻击啊,我还觉着像你呢,倔驴一头,你是没看见那小嘴都能挂油壶了。”

    两口子相视,不禁哑然失笑。

    可不是嘛,他们的骨肉不像他们像谁?遗传了他们的美貌和智商还不允许人遗传一点小毛病啊?

    宋致远一笑,厚厚镜片后的眼睛也带出笑意,那是真笑,颇有种云开见月的明朗之感,仿佛连眉心的皱纹也少了一点。他仰躺在床上,“唉,是啊,谁让咱们就是这种歪瓜裂枣呢?”

    “我可不是歪瓜裂枣,我是人中龙凤。”安然故意唱反调,这定睛一看,忽然发现他头上有好几道银光,以前只是一个区域里有一根白发,怎么现在看着更多了?

    安然不确定是不是光线导致视觉差异,忙急道:“老宋赶紧,赶紧开灯。”

    “怎么?”

    “哎呀别废话,让你开灯就开灯。”

    白天睡觉,窗帘拉得严实,屋里只透进一点点光,等白炽灯一开,他头上的银光更明显了,“你过来我看看。”

    宋致远不明所以,还有点激动,莫非是要来极致快乐?结果头就被妻子一把抱住,然后毫不留情按到被子上,“不许动。”

    安然仔细看,发现不是眼花,也不是光线的原因,是真的白发又多了,以前就是零零星星一共十来根,分散出去一点也不明显,可现在已经能一眼看见了,光她几下子数的就有二三十根,这还没算扒开头发藏在里头的……哪怕按照虚岁来算,这也才四十岁的人啊。

    “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她温声问。

    宋致远当然是知道她为啥这么问的,“还行。”

    多年的夫妻默契,安然知道他说“还行”就是确实有点烦心事,但还在忍耐范围内的意思,“说来听听。”

    宋致远就着软和的被窝,翻滚到她膝旁,“邢小林出事了。”

    “邢小林,不是搬出去住了吗,咋了?”安然还记得,那是因为当时小两口求到她,请她帮忙在研究所给他们分一间宿舍,她当时没能帮上忙,就一直记着。

    一直帮忙留意着,研究所的房子正好够用,也没多余的,倒是后来杨宝生那间腾出来了,她想让小两口写个申请试试,毕竟这不是东纺,不是她说了算,嘴上肯定只能说“试试”,不能把话说太死。

    结果袁晓莉让兰花嫂转告她,说他们已经在外头买了房子,不需要了。

    她当时还为他们高兴来着,心说这小两口可终于在这城里有归属感了,就是不知道在哪儿,他们怎么也不说一声,搬家的时候她应该去一下,给他们送点乔迁礼物的。

    怎么没几年时间,再听说消息的时候就是犯法了呢?

    还不是一般违法犯罪,而是出卖国家机密,虽然尚未造成严重损失,但因为接头人找不到,所以现在也不知道对方到底还有没有从别人手里买机密,有没有更大的泄密漏洞存在,所以一直没给个准话,到底是怎么判刑。

    安然心里是很能理解他们的辛苦,宋致远也一样,他们也年轻过,也都是从那个年纪过来的,当年一家老小五口人挤在筒子楼里,一岁的孩子冻得起冻疮,铁蛋手指和耳朵上的冻疮层层叠叠化脓流血……他们知道底层工人有多辛苦,有多艰难。

    可是,他们无能为力,因为从大局来看,有更多比他们更需要房子的人,只能先来后到,多熬几年。

    谁知道,就是这多熬的几年,把两个年轻力壮,本该拥有美好未来的青年给毁了。

    “说心里话,我其实,不怪他们,我只是……”宋致远把脸埋进被窝里,只是什么,他不说,安然也懂。

    去年,安然提出希望提高科研人员待遇的建议,高美兰那边是通过了,可财政吃紧,到处都在大刀阔斧搞建设,能同意厂矿自己拿出盈利的一部分改善职工生活已经是能力范围内最大的改革了。

    只可惜研究所和603都是军工企业,挣不了大钱,只能保证温饱而已,也没多余的钱啊。后来还是宋致远想办法,又写了一封信送到京市部委里去,才要来几万块。

    几万块放一个家庭里是巨款,可在一个科研型单位,还不一定够买一台设备,发到每个人手里也就几百块钱,解决不了根本性问题。

    更何况,上头的钱不是说发就能发的,又被陈家从中作梗,不卡这儿卡那儿,各种程序跑不下来,宋致远都烦了,事情一拖再拖就成了这样。

    可以说,通过审讯能看出来,邢小林和袁晓莉不是天生的十恶不赦,可没有房子,母亲重病,小舅子染上赌瘾,任何一个因素单独放在普通人身上都是足以致贫的困难因素,一旦同时集中在同一个人身上,那无疑是灭顶之灾。

    安然叹口气,“别想了,当务之急是找到跟他们接头的人,顺藤摸瓜。”

    俩人都不说话,躺着闭目养神,先是隔着一条被窝,各躺各的,后来变成钻进同一个被窝,再然后自然就是小别胜新婚,宋致远这倔驴还一直问“是不是嫌我老”,安然真是个哭笑不得。

    行行行,你不老,一点也不老,你的能力最最棒,就跟二十岁小伙子似的棒,行了吧?

    ***

    晚饭,安然想吃烙饼,三个月没吃过像样的面食了,可真是馋死了,饼子就着紫菜蛋花汤和小咸菜,她一个人能吃三张。

    “妈你的胃口跟我哥一样大。”小野秀秀气气的,喝了一口躺说。

    三口这才反应过来这顿饭咋这么安静,原来是文篮不在家了啊。

    安然还挺惆怅,好几个月没看见儿子了,现在京市上学,周末几乎都不能出校门,军事化管理,想要再见只能等放寒假了。

    可就是家里只有这么小猫三两只的时候还不团结,安然就气,“你俩咋回事呢,多大点子事,闹几天了吧?”

    安然看向小野,很不满。

    小野扁扁嘴,“是,不是多大的事,那妈你们就让我上晚自习吧,我想跟同学一起学习。”

    老宋眉头一挑,想要阻拦,安然眼神示意他先别说话,而是问小野:“那要是我跟你爸都没时间接你怎么办?冬天外头又黑又冷,那雪地里骑车自行车你忘啦?万一不小心摔你个狗啃泥,不嫌丢人啊?到时候啊,我估计满大院都会传‘那个安文野摔了狗啃泥,出了个大糗’,你喜欢听?”

    小野刚还振振有词呢,现在一听,可不是嘛,尤其要是让李忘忧和石榴看见,这俩小广播一定会传得人尽皆知。

    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也跟小伙子一样,甚至比小伙子还爱面子。

    安然拿准了这点,继续说:“你以为光冬天摔啊,夏天摔更惨,因为那是雨季,地上全是淤泥,一摔一个黄色的泥屁股,好好个小姑娘带个泥屁股上学,你有面子……”

    小姑娘脸色果然有点苦,安然和老宋对视一眼,看吧我就说,只要告诉她可能会有困难,保准能让她打退堂鼓,我没说错吧?

    当然,安然深谙端水术,“老宋,你的处理方式也不对,有话不好好说,动不动就黑脸,下去好好反省一下,咱们小野是大姑娘,有自尊心的,你要把她当作跟你一样平等的成年人来对话,知道吗?”

    老宋“嗯”一声,表示知道了,至于愿不愿改,能不能改,安然也不想深究,一家人过日子非要弄个清清楚楚那是不行的,这问题就啥也解决不了了。

    以前老宋还笑话她怎么要跟小野计较,多大点事也值得闹矛盾,现在他也终于尝到孩子长大忤逆他的滋味了吧?不是“多大点事”吗?那你也受着呗。

    随着孩子长大,不再用为她的吃喝拉撒操心了,可新的操心事又来了。

    但能把闺女的念头打消,安然还是很满意的,自觉自个儿在这家里还是长袖善舞,有两把刷子的……谁知第二天一早,小野理直气壮说自己从今天开始要上晚自习了,爸妈要是不放心的话,让他们商量出个排班表负责接她下晚自习。

    安然:“啥?”

    老宋:“不是说好了吗?”

    “我安文野从来不打退堂鼓。”留下一个潇洒的毫不留恋的背影,甩着马尾走了。

    两口子这才反应过来,他们,好像,大概是被小野给耍了?

    第123章 三更合一

    十二岁的安文野, 已经不是两岁三岁的小猫蛋了,不仅能训哥哥,还能把爸爸妈妈耍得团团转了。

    就连手底下管着几十几百号人的宋大所长和安大厂长, 也只能相视苦笑, 还能怎么办呢?当然是她想上就上呗。

    虽然, 他们打心眼里觉着,她的成绩用不着上自习, 可孩子喜欢嘛,估计是觉着在学校里更有学习氛围,家里每天晚上都有邻居来看电视,她不好学习呗?

    两口子也倒是不用安排什么排班表, 宋致远就是没时间也要挤出时间才对, 必须接啊, 还没下自习呢就在学校门口等着,一眨不眨地盯着校门口, 生怕错过他全校第一聪明可爱漂亮的小猫猫啊。

    而小野也不是个脾气真怎么着的, 前几天还冷战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现在上车就爸爸长爸爸短的,嘚吧嘚吧, 学校里怎么着了,哪个同学怎么着了,简直就是一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

    老宋的好心情是显而易见的, 晚上躺床上, 安然要是说两句安文野哪儿不好,他还不高兴呢!

    安然:喵喵喵??合着我就是个多余的,你们闹矛盾的时候我唱白脸,你们和好我就该退下了是吧?

    “别气, 我补偿你。”说着,他就欺身过来,直接一口亲在她脑门上,这“吧唧”一声实在是太响亮了,在静谧的夜里仿佛能有回音一般,听着实在是让人脸红心跳,老鹿乱撞。

    虽然已经结婚很多年了,该干的不该干的都已经是老猫上灶台——道熟得很了,可他们还真没接过吻。

    一开始是安然嫌弃他,后来是沉迷于那啥的快乐,两个都是急性子,压根没时间慢悠悠的接吻吃点“开胃菜”,现在老夫老妻几十岁了,忽然就被那一声给搞得心神摇荡,双目一对视,都有种想试试的感觉……一会儿,室内就响起令人害羞的声音。

    自此以后,老宋是找到另一个极致乐趣的方式了,安然都烦透他了,你四十岁的老男人你不腻吗?腻歪着腻歪着都要转化为那种事,做多了不怕肾虚吗?

    老宋一脸得意:我不虚,我不怕,我有的是弹药。

    婚姻生活幸福,安然容光焕发,居然还长了点肉,她在特区这三个月,饮食不是很合口味,还反倒瘦了两斤。

    现在回来两个月,居然长了五六斤,整个人就是窈窕有致的玫瑰花一样的女人,很有女人味。

    要不是大家知道她已婚已育,在外头说不定还会收获点桃花运呢。

    不过,安然也没心思想这些,她现在的重心全在工作上。自五月里国家发布《关于进一步扩大国营工业企业自主权的暂行规定》后,在生产经营计划、产品销售、价格、物资选购、资金使用、人事劳动管理等十个方面【1】,给企业以应有的权力后,整个营商环境空前宽松,空前热烈。

    所有工业企业单位,获得了更多的自主权,意味着市场的活力更强,消费者也更有购买的意愿了!

    安然打算趁着这股东风,把厂子再搞大点,让工人们生产更多的产品才是王道。

    特区能创外汇的企业她是见过也学到了,但对现在的东风纺织厂还不适用,现在厂子最迫切的是啥?就是赚钱呗。

    赚越多的钱越好,但同时也要把工人培养成成熟的专业工人,不仅是成熟的个体,也是成熟的团队,能完全打包到任何一个环境下的个人和团队,到时候才能承接下创外汇的任务。

    有了这个设计思路,安然对厂子的发展有了长远的规划,倒是不着急,一步步慢慢来就是。结果大家就发现,本来按照安厂长风风火火的脾气,去学习三个月回来,怎么着也要搞个大新闻才对吧?

    别说东风纺织厂上下,就是整个系统的人也都眼巴巴看着,这个小安厂长会搞出啥花样。一纺二纺的厂长和书记们已经跑了两趟,准备来看热闹呢。

    结果他们等啊等,盼啊盼,一直等到小安都回来两个多月了,1985年的元旦节都来了,她还是按部就班,老神在在。

    就连一直很了解安然,被厂里公认为是安厂长心腹的张卫东,也忍不住问:“厂长,咱们……是不是准备酝酿一个大的改革?”现在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对,一定是这样的。

    安厂长是谁啊,以前刚二十出头的时候就能在阳二钢以一小小的工会干事的身份呼风唤雨,把大院里最大的偷水贼,最难缠的杨老太太气得住院,还能把蔡副厂长一家子收拾得服服帖帖,就是他爸那个家暴的无能男人,也被她折腾得心如死灰人间不值……更别说又给大家创造那么多就业机会,开创了阳城历史上第一个女工互助会,史上规模最大的单位之间借调,劳动力的合法流转,以及阳二钢食品厂现在能做大做强,靠的全是她。

    现在,这个全省最年轻的女厂长,不知道又是什么大创举,张卫东很激动,摩拳擦掌。

    然而,安然只是很平淡地告诉他:“暂时还没有,让工人先各司其职,先把咱们的生产线搞好,效率再提一提吧。”

    “啊?”张卫东傻眼了,以为自己听错了,厂长一定是还有别的安排。

    安然哑然失笑,“你小子,啊什么啊,就是字面意思,先别琢磨别的,咱们现在就像一个刚学会独立行走的小孩,尚且走得跌跌撞撞呢,你就想着要飞。”

    “那厂长的意思是……”

    “先走稳,把步子练好,再学跑,飞不飞看以后。”安然把笔记本合上,看着自己这个侄子兼得力助手,“你妈最近有时间没?你把她接来住几天呗?”想雪梅和银花嫂子了,但银花是大忙人,食品厂的顶梁柱,估计来不了。

    张卫东虽然心里还回不过神,但反应很快,“好嘞,但不知道我妈愿不愿来。”他来的时候没赶上厂里分房子,现在暂时是租住在城里,住在大杂院里,只有一间房,怕他妈觉着来了不方便。

    安然笑:“你让她来,去我家住。”文篮不在,家里空出来一个房间,招待客人完全没问题。

    说着,饭点到了,安然把东西收好,办公室门一锁,“走,吃饭去。”

    厂食堂比以前更拥挤了,因为增加了三分之一的工人数量,现在食堂都得排队,不过,安然所到之处,大家都是“厂长回来了”“赶紧让让厂长来了”,安然不要他们让,可工人已经自动让开一条道了。

    有新来的工人还没见过,小声问:“这就是厂长吗?”

    “咋这么年轻呢?”

    “就是,三十岁不到吧?”

    “我瞧着不像厂长,像电视里的播音员。”安然里头穿着米白色的套裙,外头是黑色的长款羊绒大衣,下头一双黑色的高跟鞋,头发盘在脑后,脸上虽然不施粉黛,但看着就是非常漂亮,有种完全不同于这年代人的洋气,跟电视里的播音员一样端庄大方。

    仿佛,整个食堂里所有男男女女瞬间就黯然失色,只剩这唯一一颗璀璨的星星。

    “嘘……不怪你们会有这种想法,咱们安厂长可是专门被省里选派到经济特区学习过的,那洋气,那风度,可不是一般女同志。”有老工人这么说。

    新工人们这才“哦”的收住窃窃私语,心里眼里都是羡慕,用五十年后的话说,明明能靠脸吃饭的人偏要靠实力,这不是跟普通人抢饭碗嘛。

    安然仿佛没看见自己的到来给食堂造成怎样的轰动,她跟张卫东一人打了两个菜,端着饭缸准备找个桌子坐下。到处都是黑压压的人头和天蓝色的工装,他们也不好过去找位子,但凡过去,工人们就要主动争着给他们让座。

    说实在的,安然自己当工人的时候就不喜欢这种领导,明明知道会发生什么,偏还要去人堆里晃,明摆着就是想让其他人给他们让座。吃得好好的,谁愿意让出去啊?只不过是迫于领导的身份和权威,不得不拍个马屁而已。

    安然准备走,端回办公室吃也是一样的,正巧有人叫她:“厂长?你们咋还在这儿,正找你呢。”

    安然一愣,“老杨,这是干啥去?”

    “快走吧,小食堂吃去吧咱们。”

    小食堂,就是相对于职工大食堂之外的另一个存在,那里的肉是最好的,菜是最新鲜的,米是最香的,酒是最贵的,跟前面的大食堂不一样,只是专门招待领导和重要客户才用的。以前外头饭店是国营的,没有粮票吃不起,各大单位为了招待开会或者指导工作的领导,就会私建一间小厨房,专供领导使用。

    不过,那是改革开放前,改开后这种小厨房就肉眼可见的速度少了,因为外头的私人饭店越来越多,选择越来越广,想吃啥点啥,宽宽敞敞大桌子和包间一坐,不比小厨房挤张小桌子强?

    再加上安然一直觉着这种所谓的小厨房,其实就是变相的领导福利,她很反对领导特殊化,所以除了客户来,一般不允许开小厨房。

    “什么客户?”

    杨靖笑,“真是啥都瞒不过你的眼,是老孔以前一个熟人介绍的,听说是隔壁省服装厂的,冲着咱们厂的名头来的。”

    安然把饭缸递给卫东,让他先送回办公室,然后也一起来小食堂吃,反正这两份就让他晚上带回租房的地方吃,也不浪费。

    顺便,她已经跟杨靖打听清楚了这个客户的来头,别说,来头还不小,是隔壁省份省城一国营服装厂的业务厂长,相当于安然在东纺的地位,据说一年的纺织品用量十分之大,以前都是跟着省市物资局采购来的,自从五月份《规定》实行后,原先的供货商就不是他们的最佳选择了。

    “听说他还没决定好到底要哪家供货,咱们要能争取下来,可是个大单子,这个数呢。”他伸出一个巴掌。

    “五万块?那确实是大单子。”看来得让她安然女士亲自出马了,她现在虽然很注重养生,只特别高兴或者逢年过节时候小酌一杯,其他时候滴酒不沾,可五万块啊,不是五千块,整个东纺账面上也才三十万流动资金,这五万块的单子厂里至少能赚两万块,那是净利润。

    更何况,生意都是有一才有二,一旦把第一次打通了,以后说不定还会有源源不断的订单,所以这可不止是五万块,还有可能是更多个五万块。

    杨靖深吸一口气,晃了晃手巴掌,“不是五万,是十万。”

    安然一愣,“十万块的单子?”

    “对。”杨靖挠了挠头,“可惜老孔出差了,只能拜托我接待,可我嘴笨,你知道的……关键那个孙厂长还是系统内有名的酒坛子,很能喝,我跟老秦……别把大客户给得罪了。”

    安然笑笑,整了整大衣,昂首挺胸:“行,咱们去会会。”

    小厨房里,菜还没上齐,酒还没开始倒,秦京河和钱文韬,正一左一右陪着两个中年人说话,明显很抬举他们,应该就是服装厂的孙厂长和采购部赵经理了。

    安然笑着走上去,主动伸手:“二位领导,你们好,老早就听老孔说你们要莅临我厂,我还一直怕赶不上,这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

    安然一进门,他们眼里就闪过惊艳,这么年轻漂亮的女人,穿着这么体面洋气,比他们厂里的厂花还引人注目,他们来了大半天一直不怎么舒心,为啥?

    不就是这个厂子没女人嘛,或者说没有能说上话的女人,负责招待的全大老爷们,虽然长得都不差,可男人谈生意没有女人哪行?倒不是一定要干啥,但有几个女同志说几句逗趣话,开两个玩笑,也不容易谈崩不是?有人陪着,好酒好菜吃着,这生意不就好谈了吗?

    当然,这都是改开后这几年才养成的坏毛病,以前哪里兴这个?今儿安然就要教教他们啥叫规矩。

    当然,此时的他们还不知道对面的女人是什么人,只以为是厂里应急找来的负责接待的女同志,立马俩人都高兴起来,把他们中间的位子让出来:“你好你好,不知道怎么称呼?”

    这话不用安然回,秦京河主动介绍道:“这是我们安厂长,刚从特区回来没多久。”

    “哟,厂长?”孙厂长惊讶不已,“副的?”估摸着是从工青妇调上来搞接待的,不然哪有这么年轻漂亮的厂长,多少男人熬得头都秃了也熬不到厂长。

    安然笑笑不说话,杨靖轻咳一声,一语双关道:“咱们厂长姓安,安厂长,不是付(副)厂长。”

    孙厂长也不是个傻的,终于听出来了,赶紧双手奉上,“安厂长你好,失敬失敬。”

    安然也没坐他们让出来的位子,一个女人夹在两个中年男人中间意味着什么,她上辈子也是在这种圈子打过滚的,哪里会不知道呢?只见她说着客套话,直接坐孙厂长的左手边,一副当仁不让的架势,“菜上齐了,两位尝尝咱们书城的特色,怎么样?”

    她先举起筷子,又以眼神示意杨靖倒酒,一瞬间就把主动权拿回来,紧紧地握在手里。

    安然不喜欢被动,尤其是跟这种清楚来头的人打交道,搞清楚双方实力差距后,她就能“看人下菜碟”。是的,十万块的单子她是稀罕,可对这种被惯坏的领导,她没必要惯着他们,她是堂堂国营大单位的一把手,不是现在外头那些乡镇企业私营企业的小业主,见到个领导就是“官”,要么扒拉上不放,要么尊着捧着,他们之间是完全平等的关系,甚至安然作为“主人”,拥有更多的自主权。

    她不捧他们,只需要秦京河和杨靖适当的夹菜劝酒就行,她能陪着吃一顿已经是在给他们面子。

    刚吃上一会儿,张卫东赶来,安然赶紧让他坐自己身边,小伙子平时也怪节省,非常会过日子,除了买过两身像样的能穿出门的衣服和皮鞋,还没花过什么钱呢,说是要存着买房。

    他现在啊,有时候一顿就只吃俩素菜,就着稀饭,如果是吃馒头包子的话,就来一碗食堂的免费米汤,每个月工资要分成五份,一份给正在京市上大学的二弟,一份给阳城上高二的三弟,一份给母亲,一份攒买房钱,剩下的才是自己的开销。

    幸好,邱雪梅自己在食品厂有工资,银花不会亏待她,她不仅能养活自己,还能存下一点私房钱,卫东给的她一分没花,还存着呢。

    二弟上大学有国家补助,自己也很勤俭节约,几乎是一分不多花,哥哥给的钱也是帮他存着。就是小老三,也有样学样,说要帮哥哥存着,等哥哥结婚买房子的时候还给哥哥。

    安然心说,邱雪梅真是一个很棒的母亲。

    好母亲就是以身作则,她怎么爱自己的孩子,其他人也怎么爱她的儿子。

    所以,安然对卫东也很照顾,有好吃的肯定要拉他的。可孙厂长俩人不知道啊,还以为是她找来陪酒的下属,立马就给他满上,他迟到就得自罚三杯,先来三杯才能开吃。

    卫东面不改色,双手举杯,一下就干了三杯,按理来说都到这份上了,知情识趣的都该收敛起来,玩笑几句岔开的对吧?可孙厂长他们啊,真是被外头的乡镇企业家们惯坏了,居然又给他灌了五六杯。

    “不许说不喝啊小伙子,不喝就是不给我老孙面子。”

    安然笑着拦住孙厂长倒酒的手,“咱们张秘书啊,从小就有胃病,陪两位尽兴也是说你们是远道而来的贵客,平时咱们想跟他喝一杯都不行的,咱们今儿啊也是沾了你们的光,你看他脸都喝红了,行了啊。”

    这是既给了他们面子,也说了原因,卫东小时候经常饥一顿饱一顿,胃已经坏了,但他一坐下就愿意面不改色自罚三杯,这就是很明显不想让安然难做人,后来又喝了五六杯,已经是一个正常人的极限了,更何况是有胃病的人。

    安然忍着气,觉着自己今天真是来错了地方。

    孙厂长有点不乐意,“安厂长,这,这话不对,你自己不喝,也不能拦,拦着张秘书喝不是?人家小伙子明明,明明想喝呢,那豪爽劲儿……张秘书你跟你们厂长说,说说,说你想不想喝?”

    其实,他并未喝多,可说话却开始结结巴巴,一副喝多了的样子。

    这是借着酒劲,要逼张卫东喝酒呢,他说想喝,那就是打安然的脸,说不想喝吧,就是不给他们面子,这个姓孙的肯定会借题发挥。

    杨靖和秦京河忙说:“我们喝,我们陪两位领导喝。”刚才他们都是按照安然的事先安排,轮流着敬对方,力争先把对方干趴下,然后谈合作,签合同,拿订单。

    石兰省因为地处内地的内地,还没有感受到《规定》的春风,目前手里的单子都是走的系统内物资采购,几乎不需要付出什么,自己干自己的活就行了,压根不需要拼命,十万块虽然多,可还没到要拼命的程度。

    “不行不行,得秘书喝,你们是副厂长,秘书是干啥的不就是喝酒的嘛?”孙厂长哈哈大笑,杨靖等人只能小心赔笑,心里其实已经很不爽了。时代真的变了啊,要是以前,谈合作就合作,一顿饭后看看产品,谈谈价格,成则成,不成也不闹心。

    可现在啊,自从企业掌握了主动权后,这生意就不好谈了,有些人他就是爱摆谱。

    安然看出来了,这就是想要为难张卫东呢。

    可他们明明非亲非故,为难他有什么好处呢?能当到厂长的人,肯定不会无缘无故做一件损人不利己的事儿,肯定是有原因的。

    但无论是什么原因,安然都不想听,也不想搭理,她今儿就要让他们知道,自己手底下的人,只要他们不愿意,谁也不可能强迫他们做事。

    只见安然把孙厂长的酒瓶子接(抢)过来,“孙厂真会说笑话,他一个小年轻,刚毕业的大学生,懂啥哟,对了张秘书你家里不是还有事吗,快回去吧,我准假了。”

    张卫东:“???”

    孙厂长:“怎么能就这么走了呢?”这不明摆着是借口嘛,早不请假晚不请假,偏偏让喝酒就请假,还准假了,这遁酒术也太把在座的当傻子了吧?

    “不能就这么走?孙厂长你确定?哎哟对,瞧我这记性。”安然装得一本正经,这就找厨师要来两个铝皮饭盒,把孙厂长跟前那一整个酱红色的香喷喷的大肘子给扣进去,又把他不远处一只整整齐齐还没动过的鸭子的鸭腿扣饭盒里,“拿去吧,也没吃上啥,拿去补补。”

    其他人:“???”还能这样?一桌子谁都没动筷子呢,先把好菜给下属打包带走?

    好歹也是个厂长啊,手底下这么多人呢,孙厂长咽了口口水,这也太小家子气了吧?

    安然仿佛没看见他疯狂咽口水,自顾自说:“孙厂别嫌我小家子气,你刚来书城还不知道,咱们这边啊厉行节约,这么多菜大家肯定是吃不完的,对吧?”她特意装作“不经意”地瞟了他的大肚子一眼。

    被这么漂亮个女同志嫌弃,任何一个男人都会不自在,孙厂长尴尬的吸了吸肚子,妄图把大肚子收回去,“对对对,可是……”气氛已经逐渐尴尬和冷凝,谁都能听出来这个女同志生气了。

    “可是你放心,咱们保证让你们宾至如归,老杨,给孙厂长上酒,咱们别的没有,但酒是管够的。”

    杨靖收到示意,提起自己身旁的酒壶,赶紧给他满上,孙厂长准备端起一饮而尽,安然拦住,“既然孙厂这么爱喝酒,咱们君子成人之美,这么点矛台怎么能过瘾呢,来啊,拿烧刀子过来。”

    厨师一直在旁边候着呢,这厨师谁的话都不听,就听安厂长的,一看这架势有好戏看啊,立马进厨房扛出满满一大缸四五十斤的烧刀子。

    这种酒是厨师自己酿制的,他是东北人,烧刀子可是目前最烈的酒,没有之一,酒精度80%,几乎跟直接喝酒精没啥区别了。

    那酒缸直接放地上,室内瞬间弥漫上一股浓烈的酒气,不会喝酒的人直接就醉了。

    厨师大声说:“咱们东北那旮旯,喝酒都是用大碗,孙厂长要不也换大碗?”

    孙厂长已经被吓晕了,烧刀子他喝过,那是以前在东北当兵的时候,直接醉了一天还难受,这要是直接用大碗喝他能当场吐出来,忙道:“不用不用,还是用酒杯吧,好酒就要慢慢品鉴。”

    厨师冷哼一声,不屑极了,这才把满满一大碗的烈酒倒进刚才装酒的壶里,提着壶,先给孙厂长满上,又给安然也来了一杯。

    瞬间,浓烈的酒精分子四处乱窜,已经分不清酒味从哪儿发出来的。

    孙厂长有点后悔了,但毕竟是堂堂一个大厂长,说出去的话放出去的屁,只能硬着头皮呗。

    安然又是伸手一拦住,“慢着,光喝寡酒没意思,咱们来点彩头吧。”

    “什么彩头?”

    “咱们比比看,你要是能喝过我,你这单子要找谁都行,咱们没二话,要比不过我,单子咱们东风纺织厂就做定了,怎么样?你敢吗?”安然直接斜睨着他,一脸挑衅。

    “这可是你说的?”孙厂长觉着自己今天真是来对了,他最爱喝的是啥,就是酒呗?最好是白酒才够味儿,那些红酒果酒的没意思。这个女人,最多一杯就倒了,他自己只要撑过一杯就行。反正谁先喝吐谁就输了,她绝对是一杯就吐。

    “好,如果你喝不过我,也不需要你干啥,就叫声情哥哥来听听,怎么样?”神情有点猥琐,这就是有点不怀好意了。

    安然心头冷笑,这就是某些男人的常态吧?平时身居高位发号施令看着老干部似的,灌点马尿下去立马荤素不忌。才喝多少酒,不至于上头,她不信他会不知道自己在说啥,不过是仗着酒劲装疯卖傻罢了。

    本质还是占女人便宜。

    杨靖和秦京河脸一板,想翻脸了。小安在他们心目中就是妹妹一样的存在啊,自己妹妹被男人提不怀好意的要求,他们不能忍!

    安然抬手,制止了他们开口,“老杨老秦你们陪好赵主任,咱们今晚不醉不归。”喝不起这王八蛋。

    安然仰头,先小小的尝了一口,做出一副被辣到的样子,姓孙的直接乐了,“安厂长,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安然只是笑,“我今儿不拿到单子我跟你姓,我是孙子。”

    孙厂长脸一僵,这是骂他呢?顿时气一来,仰头直接“咕叽咕叽“,一口气给干了。

    在他干的过程中,安然也有样学样,把自己的干了,不过是辣得龇牙咧嘴,咳嗽呕吐各种不舒服,脸都红成番茄了。

    姓孙的只觉从嘴巴到喉咙到胃里,火烧火燎的难受,但看见有比自己难受的,他就高兴了,“还喝吗安厂长?”

    那一张小脸通红通红的,风情无限啊,女人三十照样是一枝花。

    “喝,怎么不喝,但要是你喝醉了断片了怎么办?明天一觉醒来不认答应合作的事儿,那我岂不是亏大发了?”

    “这怎么可能,你要是不信的话,老赵,把合同拿出来,就是断片我也能在断片前把合同签完。”

    赵主任有点不大想配合,他觉着这事太儿戏了,孙厂长赢了不光彩,赢一个女人有啥意思?输了更不光彩,直接连脸都没了。

    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孙厂长这种时候被自己下手违抗,心里不爽到了极点,直接一把拍在桌上,“拿来,你磨蹭啥呢!”

    赵主任脸色难看,秦京河赶紧劝,他这才不情不愿把合同拿出来,放桌上。

    在安然的激将法下,姓孙的又问:“笔呢?”

    于是,笔放上了。

    “印泥呢?”

    赵主任彻底对这个迟早有一天死在酒上的厂长绝望了,他这么吼,一点脸面不给自他留,也是一点余地不给自己留啊。

    安然从一开始就知道,姓孙的就是那种典型的想在酒桌上搞事情的男人,以呛人喝酒、逼人大醉、“不喝就是不给面子”为口头禅的男人,拿准了他的性格缺陷,故意使用激将法而已。

    等东西都备齐了,赵副厂长也被催着劝着喝了几杯,酒意有点上头的时候,安然又让厨师倒了两杯,双双一饮而尽。

    不过,这一次姓孙的咳了半天缓不过来,那把火已经从胃里烧到吸收心上了。

    安然依然是咳几声,呕几声,脸红。

    姓孙的有点不行了,“要不,不……咱们还是……”算了吧。

    这次是真不行了,舌头都大了,真大。

    安然哪能这么轻易饶他,刚才逼别人喝酒的时候怎么不说算了?杨靖说“算了”还被他喷呢,你不是牛吗?那你继续牛呗。

    “不是吧不是吧,孙厂长这‘酒坛子’不会是烂得虚名吧?这才几杯呀就……”

    “喝就喝!”

    功夫再高,也怕菜刀,这烧刀子就是酒中菜刀,姓孙的哪怕是行走江湖多年,也没见过这么狠的,这可是正宗烧刀子啊,即使是东北人也没这么喝的,一口菜不给吃,胃里啥也没垫上,当第四杯下肚的时候,那股火辣辣的甜腥直接冲到了嗓子眼,那里像有一千只蚂蚁爬来爬去,又痒又辣还直犯恶心。

    喝到一半,实在是没忍住,就给“噗嗤”吐出来了。

    这下,安然不用再喝了,她赢了。

    姓孙的觉着不对劲,“我说,说安厂长你……你嗝……不会是喝假酒吧?”说着一把抢过安然满满登登的杯子闻了闻,又尝了尝,“真酒啊,我……我还没……没见过你这么能……能喝的女……”

    安然冷声说:“合同,签了吧。”

    姓孙的想耍赖,安然就看向赵主任,“赵主任,你看看你们厂长想耍赖呢,喝不过就早说啊,连累你也跟着喝了一肚子酒,唉这等等啊,我还没签呢,印泥呢?”

    姓孙的吐过那一口,短暂的清醒过,强撑着找回一点男人的面子,把合同给签了,刚一按完印泥,整个人就趴在地上吐得天昏地暗。

    安然示意厨师把酒壶换走。她因为上辈子见多了这种酒桌无赖所以早有防备,小厨房的酒壶有两种,一种是正经酒壶,一种是不正经的鸳鸯酒壶,道理嘛看过武侠剧的都懂,防的就是这种无赖!

    反正,都欺负到她的人了,她还需要讲什么道义呢?别说什么只能选一个,她就是全都要,既要合同,又要维护下属,还要治治酒桌流氓,让你牛,让你狂,吐不死你。

    当然,一直等到姓孙的吐得差不多了,最后只剩苦胆水一口一口往外涌的时候,安然肯定是不能眼睁睁真看着他吐死的,让人给送省医院去了。

    一个正常人,先是吐得天昏地暗,又被洗胃搞得五脏俱裂,再被整个系统传出自己喝不过一个女人的谣言,整个人都垮了。

    没作死的赵主任当然不会死,他第二天一觉醒来除了胃稍微有点酒后的难过,其他还好,安然让人带着他去车间看过产品,按照抢来的合同直接先给他一批货带回去,过两天再带着钱过来接姓孙的。

    因为姓孙的还躺医院里呢,一开始是身体真的不舒服,后来是没脸见人,装死。

    安然大单子都拿到了,不介意花这点医药费,想住就住呗,等赵主任把钱送来,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

    走之前,安然十分热情的张罗酒席,誓要让这俩大客户乘兴而来,满意而归,不然不是华国人。前面都还好好的,当她说要不大家喝一杯庆祝开启合作新纪元的时候,姓孙的吓得胃里翻江倒海,刚吃进去的好东西全给吐了。

    于是,第二天,系统内又流传出安厂长不仅把酒坛子老孙喝趴下,还把他吓尿的“谣言”,还有鼻子有眼睛的,于是接下来几十年,只要有安厂长在的地方,再没人敢拼酒了,因为她招待客户的时候总是随身携带几斤烧刀子,一言不合就开喝那种,惹不起后大家只能装戒酒,死也不跟她喝。

    鬼知道喝醉了是进医院还是签合同啊?

    第124章 三更合一

    跟平时两万三万的中型单子比起来, 这个十万块的单子不仅让东风纺织厂过了个好年,还把安然小辣椒的名声传出去。

    看得见的是,所有人看见她都会竖大拇指, 尊称一声“安厂长”, 毫无疑问她成了厂里第一能人, 能靠喝酒给大家喝来大单子的厂长,这是史无前例的。

    改革开放后, 人们的思想也解放了,以前卖产品大家能想到的就是走物资采购途径,头脑灵活的用推销员,可这种喝一顿酒把对方喝得心服口服就能拿到大单子……这思想可真够解放的。

    虽然, 安厂长一直强调喝酒伤身, 谈业务就谈业务, 尽量别喝酒。

    但在其他人眼里,她这次就是一战成名, 没人敢再跟她喝的。

    当然, 在安然看不见的地方, 张卫东还偷偷抹过眼泪呢。小伙子觉着,要不是为了给他出头, 厂长也不会跟那种人喝酒,厂长才不缺那十万块的订单呢。

    幸好安然不知道他的想法,不然真想摇摇他, 让他醒一醒, 十万块的大单子啊大兄弟!谁会跟钱过不去呢?她安然女士讨厌人,但不讨厌钱啊,只要能把钱挣到手,口头上被人占点便宜也没啥。

    更何况, 姓孙的压根没占到一丁点便宜,还差点丢了小命。

    她最近啊,忙着春节发福利的事儿,没时间琢磨张秘书的小心思。因为挣到钱了,账上流动资金多了,安然就大手一挥,主动提出给职工们多发点福利。

    直接发钱,分到每一个人头上也没多少,但发生活必需品,这就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在她记忆中,来年夏天物价将会飞涨,趁现在货币的购买力还行,借机给大家补充一批生活用品,能多省一点是一点。

    有了思路,她把事情交代给厂办,由钱文韬负责,让他们商议着先拟一个单子出来,怎么发,发哪些东西,发哪些人,力图在大体公平的基础上体现按劳分配。

    安然把军大衣脱下来,赶着去机场接人,“卫东你下班吧,车子我自己开出去。”

    张卫东一听也行,回头帮她把办公室的门关上,正准备上锁,电话机响了。“厂长,是小野打来的,说是文篮已经到家了,你不用去机场接了。”

    安然有点愣神,这孩子真是,不知道跟谁搭车回来的。不过不用去机场也好,她顺道转去自由市场,买了两只黑脚母鸡,两条大青鱼,这两年交通便利了很多,远在书城市也能吃到红星海子里的冰鱼,肥美得很。

    刚进大院,邻居们就打招呼,“安厂长下班了?你家文篮回来啦。”

    “哎哟,这半年没见都长成大小伙子了,要不是叫我一声,我还没认出来这是谁呢。”兰花嫂很激动地说着,也不管鸡蛋灌饼的摊子了,起身看见她手里的鸡和鱼,问哪儿买的,咋这么肥,她也看看去。

    去年年底,兰花嫂的丈夫退休了,老两口就在大院门口支了个小摊子卖鸡蛋灌饼,因为舍得用料,多出钱还能加鸡蛋加各种小料,很受大家欢迎。

    尤其是上下班这个点儿,上学放学的孩子,上下班的工人从门口进进出出,她的鸡蛋灌饼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勾得馋虫上瘾,怎么也能掏钱买上一套两套的……别看摊子小,他们一天能卖上百个呢!

    靠着这个小摊儿,老两口退休工资一分花不上不说,还能攒下不少钱呢。儿子儿媳挣三个月还不如他们一个月,老两口在家里那腰杆子直的,孙子也不带了,脸色也不看了,想吃啥买啥,想穿啥买啥,估摸着是现在大院家属们最羡慕的一对。

    真正的,有钱有闲。

    安然刚把爬到二楼,迎面走下来一个高高瘦瘦的少年,皮肤白净,平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细长的三白眼,但现在不叫三白眼了,那叫冷酷帅哥眼。

    “妈你咋才回来。”少年说着,一把接过安然手里的东西,还自然的把手搭她肩膀上,搂着。

    “包文篮?”

    “妈不认识我了?”

    安然停下脚步,侧身好好看他,准确来说她已经有八个月没见过他了,上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还是皮肤黑黑的,有点壮壮的介于少年和男人之间的,现在怎么一下变白了瘦了不说,还返老还童成少年了?

    以前啊,吃得好,天天打拳,他整个人壮得小牛犊似的,看着确实很显成熟,总让不认识的人误以为他已经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

    “嘿,咋还年轻了?”

    文篮笑得腼腆,“我本来就年轻。”主要是吃不惯大学食堂的饭菜,总觉着没味道,面食也没家里做的地道,再加上体能训练比以前多,个子又长了一点,自然而然就瘦了。

    “你别看我瘦,我身上有肌肉。”说着鼓了鼓胳膊,是有个隆起来着。

    至于变白,那单纯就是学校封闭式管理,京市紫外线比石兰省少多了,皮肤底子本来就不差,没啥斑斑点点和疤痕,这不就白回来了嘛。

    无论任何年代,减肥和美白,都是整容刀,能让人年轻好几岁那种。

    安然觉着,外貌上,现在的包文篮跟上辈子自己看见的那个包文篮更像。哪怕不是亲妈眼,她也不得不承认,是真帅气。

    家里,小野也回来了,手里正鼓捣着哥哥送的一个游戏机,听说是亚洲地区最流行的红白机,叫啥NES的,安然一窍不通,小姑娘现在对电子产品,即使是初代电子产品也玩得贼溜,那台电脑她现在能用来干很多事,总是出其不意给她爸一个惊喜。

    当然,这是那然看不懂听不懂的惊喜,她经常是听父女俩说天书,感觉自己智商被碾压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现在回来一个智商是正常人的,安然有种找到找到同类的感觉,笑得十分开心:“文篮想吃啥?”

    “辣子鸡可以吗妈妈?”

    安然瞪大了眼,简直不敢相信这是自己那个狂得快上天的儿子:“哎哟咋这么斯文,以前都是用鼻孔看人的,你忘啦?”

    文篮很不好意思的笑笑,“对不起妈妈,以前是我不懂事。”出去吃点亏,受点教训,自然就知道不是谁都是他妈他妹,也意识到自己的渺小,以前一直以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老子天下第一,现在出去见了世面发现自己不努力的话连根小手指都算不上,自然就学乖了。

    安然心里一瞬间闪过无数种猜测和他被欺负被教做人的画面,说不心疼是假的,但她更多的是欣慰,孩子无论男女,都是要出去经历的,任何一个关乎人生重大选择的道理都不是父母能手把手教会的,年轻的时候吃亏总比中老年的时候吃亏好。

    安然面上淡淡的,“行啊小子,早知道社会能教你做人,应该让你早点出去的。”

    “你还是我亲妈吗?”文篮哀嚎。

    小野哈哈笑,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感谢社会教我臭屁哥哥重新做人。”

    “臭丫头你敢埋汰我,把我游戏机还来。”包文篮去抢红白机,小野不让,兄妹俩就在屋里打闹起来。

    但文篮很会控制力度,不舍得真打她,就揪头发,弹脑门,威胁游戏机不送她了,要收回啥的。

    “哥真讨厌,跟严斐一样,再弹我脑门都秃了。”她拿镜子仔细看自己脑门发际线,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感觉越来越高了。

    “严斐那小子还敢弹你爆栗呢?”文篮搓了搓手,撸起袖子,“好啊,敢欺负我妹,待会儿我把他约出来,教训一顿。”

    “别啊,你打他干啥,你就用他弹我三倍的力气弹回去,以牙还牙。”

    安然在厨房剁鸡,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商议怎么找严斐“报仇”,心里憋笑。严斐最近估计没时间跟他们折腾,人陪老太太回阳城修养去了,过几天严厉安和胡文静也要回去,这么多年了一家子难得能回阳城过个团圆年。

    听说这小子最近进步很大,去年日本派了三千名代表访华的时候,他被选中去当小翻译,那些代表来自全日本各行各业,上至八十岁老翁,下至十二三岁的青少年,国内一次性还真找不到这么多的随行翻译,小斐就自告奋勇报名去了。

    当然,他的外语天赋不单日语和英语,还有法语德语意大利语,虽然学的还不多,但天赋在那儿摆着,据说已经能够和外国人简单对话了。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包文篮学了五年英语依然坑坑巴巴,恨不得头悬梁锥刺股也仅限于能看懂部分英语文献的程度,人严斐十三岁不到就已经能跟以英语为母语的人交流了……关键是还能同时学那么多东西。

    安然不得不感慨,在天才身上,“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这句话无效,压根不成立。

    晚饭是又麻又辣又香的辣子鸡,加点土豆白菜烧了满满一盆,再打个紫菜蛋花汤,一家四口就够吃了。

    要说安然不会多做几个菜吗?其实她会的还真不少,主要是习惯了以最快时间喂饱一家人,多做几菜几汤花的可是她宝贵的时间。

    她不是天才,她的精力是有限的。

    所以,宋家的伙食历来是可口、量大管饱就行。这不,吃得饱饱的,俩孩子主动收拾碗筷,洗刷,打扫卫生,安然就坐书桌前看会儿子书,或者看看阳台小型温室里的玫瑰花,该加的加,该调的调。

    外头天寒地冻,山上已经枯黄一片,放眼望去到处野茫茫的,温室里的玫瑰叶子却还绿油油的,还带着几个花苞,赏心悦目极了。

    安然终于能理解以前阳二钢工会老领导为啥爱种这些花花草草,还把它们当宝贝的心态了。当人生阅历到了一定程度,还真就喜欢这种简简单单的付出与回报。

    大院里的孩子谁要是敢来摘她的玫瑰,她绝对能打烂他们屁股。

    “对了妈,你还记得牛蛋吗?”文篮一边拖地一边问。

    安然想了想,“记得啊,就你那个好朋友,小海燕的,过继给姜书记老两口的,他咋啦?”

    “妈你记性可真好,要不是他给我写信,我都想不起了。”

    安然白他一眼,“亏人家以前还把你当好朋友。”不过事实就是这样,一个人的好朋友总是阶段性的,真正能成为稳定大半辈子的好朋友要到工作以后才行。

    “哎呀,我要说的不是这个,他当兵去了。”原来,牛蛋比他还大两岁,今年已经二十一了,前年应征入伍,已经当三年兵了。

    而且他部队驻地就在京市,回家探亲的时候听说铁蛋在京市上大学,包淑英也说不清楚自家孙子在哪个学院哪个班哪个专业,只知道是飞行员,学开飞机的。

    牛蛋就按照这个范围给他写了信,也幸好让文篮收到了。

    “上个月他爷爷去世了。”文篮低着头说。

    安然一愣,“姜书记吗?”

    “嗯。”

    安然心一痛,脑海里顿时浮现那位老人的身影,自己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是去大队部办理转户口的事儿,那时候他已经五十多岁了吧,看见襁褓中的小猫蛋还逗了逗。

    本来当时的队长是不同意她转进去的,还是姜书记看她们孤儿寡母可怜,力排众议找了好几个理由,她们才能成为小海燕的一员。

    当时队上的社员们背后都叫他“语录书记”,因为他背的语录总是最长的,别人顶多能背一两句充场面,他却是一次性背一整篇都行。

    那是一位正直的老人,一辈子光明磊落的生产大队书记,兢兢业业的老支书,后来因为小海燕发展得好,成为全市鼎鼎有名的“大集体也有饭吃”的典型代表,乡政府要把他调去当副乡长他都不愿。

    可以说,这是一位植根于群众,来自群众,热爱群众的真正的老党员,逝世于古稀之年,怎么能不让人潸然泪下呢?

    安然心痛得都不想说话了。

    “牛蛋说他爷爷是胃癌去世的,平时基本没啥症状,就总是肚子胀,但不疼,后来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到去世也只隔了两个礼拜。”

    这也太快了,这种忽然来临的意外,更让人难以接受。

    “除了最后几天疼得厉害,幸好也没受多少苦,他本来想给你们打个电话的,是他奶奶说别打扰你们,就一直没说……”

    就连去世,他的家属也不想麻烦大家伙,安然心里更难受了,她应该去送最后一程的。她之所以会走上仕途,也是受了这位老书记的启发,他让她看到在基层,在农村,有很多很多像他一样兢兢业业的老党员,一辈子默默无闻的守护着这个国家。

    世界就是这样,有宋致远高美兰这样的时代弄潮儿,也有姜书记那样默默无闻的小浪花,弄潮儿和浪花一起出力,甚至牺牲自己的健康和青春,才能把这艘大家赖以栖身的大船推向前方,向着星辰大海,向着宇宙银河。

    安然轻轻擦了擦眼角,“老宋?”

    宋致远正在沙发上摆弄闺女的游戏机,抬头问:“怎么了?”

    “今年咱们回小海燕过年吧?”

    宋致远在这些事情上历来没意见,继续低头琢磨那几个配件,“随你。”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才三十出头,安然却已经有了深深的故土情节,落叶归根四个字最近总是浮现脑海。

    她迫切的想要回去看看小海燕,看看阳城,看看那些老人们,趁着他们还在世,自己还有机会。

    ***

    年关将近,要回一趟阳城可不容易,采买年货、冬装,以及回到小海燕后各种铺盖被褥,烧的煤炭,柴米油盐都是必须准备的。当初家已经搬空了,虽然小海燕的村民肯定会给他们送,但安然不想占人便宜。

    她花了两天时间,带着文篮,一下班就出去采买,跑遍整个书城市,买得整个车子后备箱都塞满了还是觉着差点啥。

    “不差不差,已经满了妈。”他等着妈妈核对完清单,直接跳上车子驾驶位,刚要关门被安然一把拉住。

    “下来。”安然冷声说。

    “妈,你就让我开一次,就一次,行不?我有证的。”文篮嬉皮笑脸。

    “下来。”

    “妈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就满足我一次吧,求你了。”

    安然不放手,“你要想当一名合格的优秀的战机驾驶员,就不能开汽车,什么叫三维,什么叫二维,懂吗?”

    “我们老师没说不允许开,法律也没规定。”小伙子理直气壮地反驳。

    安然有点生气了,自从包文篮放寒假回来,母子俩就开始了斗智斗勇的日常,安然每天出门必须把车子开走,两把车钥匙必须不离身,一旦马虎一下下,这臭小子就能摸到方向盘……这就是她采买必须自己亲自来的原因。

    安然其实具体的不太了解,但隐约听人说过,飞行员不能驾驶汽车,因为两种交通工具的操作系统是不一样的,尤其是战斗机的操作。

    国家培养一名飞行员非常不容易,更何况是军航,国际惯例两国交战还不伤军航飞行员呢,就是为了保护这群“珍稀动物”,开啥汽车哟,都是专车接送的。

    一直坐在后排看书的老宋忽然抬头,看着妻子:“谁说不杀飞行员?二战期间你知道有多少飞行员被射杀吗?”

    安然:“……”你别拆我台行吗!

    “还有,虽然操作系统不一样,但国家确实没有明文法律规定飞机驾驶员不能架势汽车,除非他没有汽车驾驶证。”

    “欧耶耶耶!姨父真棒,咱们男人就是要帮助男人,妈你快让……哎哟君子动口不动手,妈你咋能……哎哟疼疼疼,我下去还不行嘛……”

    安然把他连拖带拽弄下车,冷声道:“包文篮,别以为去了京市我就不知道你干啥了,哪天要让我看见你偷开汽车……后果你自己想。”

    安然女士的气场,那是老宋也望尘莫及的,他就看着那跳得猴子似的文篮,扁扁嘴,不情不愿坐上副驾驶,连屁也不敢放一个……唉,他们家男人真是一点地位也没有啊。

    “有这力气回去把村口大粪挑了吧。”

    包文篮瞪眼,“我不……不敢不从。”

    老宋原本还想听听他怎么反抗暴政的,结果就这么滑跪了,真没出息,“小安啊,你要是累了就换我开吧?”

    一直隔岸观火的小野哈哈大笑,他们家真的就是安然女士统治下的穷苦百姓的日常呗?反正她妈不让干的事儿,谁也不许干,她爸和哥哥兜里的零花钱就没超出十块过,爸爸至今估计还不知道到底自己领多少钱的工资吧?

    不过,这样的妈妈她超爱。

    现在两个城市之间修了宽阔的双车道高速公路,书城市的很多厂矿建筑也越来越往阳城方向发展,两个城市的距离仿佛越来越近了。现在还多了一条新路,跟以前绕着山脚来回的老公路比起来,现在的新公路遇山开隧道,遇河架大桥,几乎走的全是直线距离,只需要是半个小时就能到达。

    包文篮的喋喋不休还没结束呢,车子就进了市区,他们顺道上市区又买了点东西,这才绕到环湖路上,车子能直接开到小海燕村口的广场上。

    现在的小海燕啊,虽然在行政区划上还是个村子,可在基础设施和人流量上已经是乡镇级别的存在了。以前那条只够安然骑自行车通过的乡村小道被扩充成能容两车通行的柏油马路,干净,平坦,整洁,车子行驶在上面一点也不颠簸,要是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城里而不是乡下,更不会想到十三年前这里是一个大多数村民吃不饱没学上的村子。

    吉普车有别于拉药材的大车,他们刚停下,一群小孩就涌上来,好奇的看着这一家子。

    有个黑黝黝的小孩问:“哥哥你们找谁呀?”

    “我看着有点眼熟。”小孩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村里走出来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叫:“糖妞姐,你看这个哥哥是不是有点眼熟?”

    安然一听这个女孩叫糖妞,忙看向小野,“你看是不是鸭蛋的妹妹?”

    “是的,安阿姨,我哥就叫鸭蛋,我爸叫姜德沛,我妈让我来接你们,包奶奶说你们今天要回来。”小姑娘很活泼,说完大人交代的,又走过来看着小野:“你就是小猫蛋吧?还记得我吗?”

    小野笑眯了眼,“糖妞姐姐,咱们小时候一起捉虫子玩的。”他们已经快十年没见过了,彼此印象里还有这么个人,但具体长什么样已经不记得了,但见面还是能一眼认出来的。

    两个小姑娘顿时笑得咯吱咯吱的,手挽手跑前面,糖妞给他们各处介绍着,哪里是谁家新盖的房子,哪里是新铺的路,哪座山已经被炸平开成药地,哪儿多了个池塘和粪池,简直如数家珍。

    看得出来,姑娘跟她妈很像,是能言善道的。

    在她的指点介绍下,安然终于找回一点熟悉的感觉。

    不过,她笑着笑着,看见姜家门上贴着的白色挽联,就忍不住悲从中来,自己哪怕提前两个月回来,都能送老书记一程。

    “这是安会计吧?哎哟,这么多年咋没啥变化呢?”一路进村都有农闲的妇女跟他们打招呼,安然其实已经叫不出她们的名字了,但对方还认得她。

    “这是小猫蛋?哎哟,都长成大姑娘咯,比她妈还漂亮!当年走的时候才这么小大,还吃奶呢……”

    小野红着脸,估摸着叫人,年纪大的就奶奶,中年就伯娘婶子,再年轻的未婚的就叫姐姐,那小嘴儿甜得,一路走一路被人夸。

    安然看向身边人,“老宋看见没,你闺女情商多高。”

    “嗯。”老宋甘拜下风,小猫猫真的有一种走哪儿把朋友交到哪儿的能耐,也从来不会跟谁黑脸。

    至于文篮嘛,车一停稳就往村里冲了,“我找鸭蛋去。”

    一家三口回到老宅,包淑英和陈六福从家里迎出来,“然然回来了,开了这么久的车,肚子饿了吧?”

    “姥,你的小猫蛋饿,你的然然她不饿。”小野跑过去抱住姥姥脖子撒娇。

    大人们都笑,对她叫“然然”也不以为然,毕竟母女俩关系很好,有时候更像姐妹,孩子曾开玩笑要叫“小安姐姐”的,只是老宋不让,他总觉着这样自己跟妻子就差了一辈似的。

    家里已经被老两口收拾好了,厨房里正在做着饭,炕也烧热了,被褥是提前几天天晴的时候洗过晒过的,现在还有一股阳光的味道,安然带回来的被褥还真派不上用场,一家子盘腿坐在热乎乎的炕上,别提多舒服了。

    空调再好,还是没有自家土炕舒服,安然舒服得想打瞌睡。

    “你们先坐着休息,饭马上就好啊。”

    安然其实也睡不着,她心里还挂着事呢,拿出几件营养品和两双老京市布鞋,几双厚袜子,就带着丈夫和女儿上姜家去,当然还有事先买好的香烛和纸钱。

    “婶子,婶子在家吗?”姜家大门轻轻一推就开了。

    从堂屋出来个头发花白的瘦条条的老太太,也就比包淑英大几岁,但已老态龙钟,前半辈子两个女人一样苦,现在人生却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这是小安?我没看错吧?”

    “婶子您没看错,是我,安然。”她把东西放桌上,桌子紧靠着一个木头打的米柜,柜子上就是神龛,三柱清香,一张黑白照片,看着那张沧桑坚毅的老人脸,她眼泪一时没控制住,穿越回来第一次看见自家长辈去世,有种无能为力的伤痛。

    她带着小野跪下,给姜书记磕头,上香,又烧了点纸钱,姜书记家老伴儿这才抹泪说起他去世的事儿。“前几年他就说肚子胀,我还说是不是咱们日子好过了,好东西吃太多不消化,还让他吃山楂丸消食,谁知道……要是早知道,他想吃啥我也不拦着。”

    姜书记生前就爱吃点猪头肉,小时候在地主家吃过一次之后大半辈子念念不忘,做梦都会梦见,后来条件好了,每次跟着去市里县里送药材,总要买个半斤一斤的回来,整一盅小酒,自己香喷喷的能吃大半宿。

    老太太总觉着他的“肚子胀”是肉吃多了不消化,要是能早一点去检查,应该不至于走得这么快。可农村人说的“肚子胀”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肠胃症状,谁又能想到一发展就成了那样的绝症呢?

    安然握着老太太的手安慰几句,跟大多数癌症病人比起来,这算是少受点苦痛吧,只能这么想了,活着的人终究还要继续。安然环顾一圈,发现贴着好几个奖状,“是牛蛋的奖状吗?”

    说起这个,老太太抹抹眼泪,来了精神:“对,是牛蛋的,这孩子听话,也聪明得很,学习虽然没你家铁蛋好,但知道心疼咱们,从来不乱花钱,还总给拿奖状回来。”

    安然一看,不禁哑然失笑,跟他的难兄难弟包文篮一样,拿的全是啥优秀少先队员,优秀班干部,积极分子之类的。

    “他爷爷本来想让他上高中考大学,但他说自己不是读书的料,要去当兵,果真,现在都立过好几次功啦。”

    这个安然听文篮说过,说他在部队表现不错,已经被推荐读军校了,以后搞不好也是当军官干部的。“婶子您现在啊,别的都别想,好好把身子养好,保重好,以后牛蛋还要接您进城享福呢。”

    老太太高兴得不得了,“这孩子孝心好,我都说我们有用的,他还每个月给我们寄钱,自己只留几块,全给我们寄回来,你叔叔啊舍不得花,说要存着以后给他娶媳妇儿,这怎么就……”

    安然生怕她又触景生情,忙劝着,请她上家里吃饭去,一个人冷锅冷灶省得还要生火。走了两步,老太太忽然想起来个事儿,“小安等一下,你叔临咽气前嘱咐我一定要把这封信交给你,你等一下我找找去。”

    老伴去世,家里杂乱,她这一个月也没精力整理,找了好一会儿才出来。

    安然接过信,捏了捏厚度,感觉应该是有好几页纸的。回到家,两个老太太少不了要好好聊会儿天,换安然去灶上忙活,趁着汤还没开,安然按捺不住好奇心,把信封拆开了。

    上面是三张带红星县政府抬头的信签纸,估计是老书记去开会的时候发的,老人家对这种带“红头”的东西很宝贝,一直舍不得用。下面两张是单独的,安然一看,居然是两张房产过户文件。

    他把自己的房子过户给牛蛋了,牛蛋现在的名字叫何广智,很好听,寓意很好,关键是也没让他改姓。在老一辈农村人眼里,外姓人是养不熟的,尤其是这种两大家族曾经是世仇的,为了不让孩子反感,不让他忘记生身父母,老两口至今没让他办理收养手续……这就意味着,老书记把自己一辈子唯一剩下的财产赠与了一个没有血缘关系,也没有合法赡养关系的外姓人。

    他就是预料到以后怕姜家族人会反对和阻挠,所以早早的把过户手续办好,并交给安然,让安然帮他们保管吧?

    果然,安然看信上就是这么写的。

    他还记得她刚来时候的模样,她满身怨气,仿佛整个世界欠了她一样,她把小猫蛋当宝贝一样兜身上,上厕所也舍不得放下……每一个字,都有一种老叔父语重心长、谆谆教诲的感觉,安然眼眶发酸,不敢细看。

    她原本以为平平无奇的半年,居然有人还记得,一直记到死。

    安然迅速翻到最后:“小安侄女,有个事我觉得应该提醒你注意一下,但近年你工作繁忙,我们无暇见面,只能寥寥数语告知,1982年夏天,有一个女孩进村打探你的消息,观其面相颇有怨气,不似善类,侄女定当留心。”

    然后还附上了那个女孩的长相特征,安然看过,大吃一惊,鸡皮疙瘩爆起,后背还出了不少冷汗。

    老书记觉着第一面见这个女孩就感观不太好,明明安然就在阳城市里住着,女孩也是一口阳城口音,为什么不直接上阳二钢或者书城找安然呢?而是假冒安然的远房侄女来打听她的消息。

    还远房侄女,安然有些啥亲戚老书记管了一辈子户口能不知道?这明摆着就是不想让安然知道,偷偷来旁敲侧击的!

    所以,老书记只略提了几句,以自己也不太了解为由,把她打发了,当然也顺便打探了她的底细,第一次来的时候她才八九岁,很瘦弱,像是生什么大病一样,气虚身弱,一点也没有这个年纪孩子该有的活力。她只说自己姓宋,是安然的侄女,也没说是哪儿人,但她眉心有颗淡淡的黑痣,左眼皮略微比右眼皮下垂一点,挡住了眸子的光,看着有点阴沉。

    给这个人当了二十几年“妈妈”,安然还能不知道吗?

    这个女孩,分明就是宋虹晓,也就是现在的刘雨花!

    安然可以肯定这个人是带着记忆重生的宋虹晓,压根就不是无辜的一张白纸的刘雨花!试问,如果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值得她去打探消息吗?

    还这么锲而不舍,如果真是刘雨花,她从哪儿知道自己这号人的存在呢?无论是当年在医院识破刘美芬偷孩子,还是后来的借刀杀人让刘美芬半身瘫痪,安然都把自己隐藏在暗处,哪怕是办案经验丰富的严厉安和石万磊也没看出来。

    她自己没有暴露,那就是有人带着“天眼”呗。

    安然冷笑,本来,对这一世一无所知的无辜的刘雨花,她是没打算怎么着的,毕竟祸不及原身。

    可既然是重生的宋虹晓,那就是她安然的仇人,不共戴天那种。

    更何况她还有脸来打探自己的消息,肯定是憋着啥坏水的,安然能让她得逞?那可真是白活两辈子了!

    她很快恢复平静,把信件收好,尤其是两张过户证明,以后要是有纠纷,这可是能帮牛蛋守住房子的最重要的东西。饭菜很快熟了,端上桌,也就是以前在家常吃的,腊排骨炖山药蛋子,下一把茴香苗和嫩菠菜,六个人吃得稀里哗啦的。

    为啥只有六个人呢?文篮找他好朋友,顺便在好朋友家吃了。

    而他的好朋友,只比他大两岁的鸭蛋,去年腊月里已经结婚了。

    第125章 三更合一

    鸭蛋居然结婚了, 这个消息安然也挺意外的,其实这年头十七八岁结婚的比比皆是,他二十一才结已经是晚婚了, 但可能是总把他当成跟文篮一样大的孩子, 文篮还屁事不懂的中二少年呢, 他结婚不算,居然老婆都怀孕了。

    这种“参照”让她更加觉察出时光的转逝, 也就做几个选择的时间,半生人好像就要过完了。

    “你怎么了?”晚上躺上热乎乎的土炕,宋致远舒服得叹口气,作为土生土长的海城人, 他这是第一次体会到土炕的美好。

    可妻子, 不像在众人面前表现得那么开心。

    安然看着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高度近视但依然明亮深邃的眼睛,她不得不感慨上天就是会优待某些人。普通人高度近视的眼睛很难有美感, 可他的依然是心灵的窗户。

    四十出头的老宋, 其实挺幸福的, 因为他的人生很单纯,一切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仿佛都被他身上的结界挡回去, 侵袭不了他一丝一毫,他只需要做好本职工作,醉心科研就行了。

    安然话到嘴边, 又没说。

    说出来又有什么用呢, 这种人你让他干点技术活他二话不说给你做得漂漂亮亮的,但玩心计使阴招那还是算了,白给他增加负担。

    “我想把咱妈接到书城跟咱们住,你觉着呢?”

    老宋再一次表示这些事情不用问他, 顺便还说了句人话:“妈给我们带了那么多年孩子,是该享享福了。”

    安然一乐,“这真是咱们宋大所长能说出来的话?”

    这可太难得了吧!这种客气话在别的男人身上那是长着脑子的都会说,可在他,那就是铁树开花,或者太阳打西边出来……再次说明自己对男人的要求真是越来越低了。

    老宋被她看得怪不好意思,其实他现在年岁渐长,也知道自己在人情往来上确实欠缺的太多,“带孩子这活一般人还真干不了。”他也是带过的,更何况是能跑能跳能自己睡觉的大孩子,嗷嗷待哺的小婴儿他简直不敢想象。

    “对了,咱们房间是不是不够?要不换个房子?”

    “不用,文篮寒暑假回来就让他姥姥跟小野睡,顶多半年你闺女也要出去上大学,咱俩就成空巢老人了。”

    安然现在想要把母亲接走,主要还是防备宋虹晓,她这个人用后世的话说就是一个疯批,无所不用其极,软的硬的都会,搞不好她想要鱼死网破呢?

    即使不鱼死网破,把母亲就在阳城,也容易被她抓住把柄,她很擅长抓别人最在意的人或事进行威胁。

    在彻底报仇雪恨之前,安然不会允许她用母亲威胁自己。

    第二天,吃过早饭,时间还早,下了几天的小雪终于停了,孩子们呼啦啦跑出门,早早的在村口小广场上打起了雪仗。其实并没多少雪,就薄薄的一层,想要打起来得攒一会儿才能攒成球,杀伤力也不行,小野因为是生面孔,一开始大家还让着她,一会儿后见她这个城里孩子也很平易近人,立马就大雪球伺候,打得她嗷嗷叫。

    中途回家换了一身衣服,包淑英怕她着凉,让她别去了她还不行,叫嚣着要“报仇”,跟糖妞集结了一班姑娘军,跟文篮为首的男娃娃们,在村口打得不可开交。

    安然抽空跟母亲说:“妈,我看陈叔的医馆最近生意挺好,有没有想法去书城开一个分馆呢?”

    老两口对视一眼,齐声说:“你咋知道呢?”

    安然就笑了,看来他们也是正有此意。陈六福可是未来有名的企业家,不可能偏安一隅的,他开在阳城市的医馆不仅他自个儿坐诊,还把以前下乡时候认识的,市医院县医院退休的好几位名老中医也请来。

    好医生就是梧桐树,栽了梧桐树很快引来凤凰……再加上他并非纯粹的以盈利为目的,医药费也收得很便宜,效果又好,来就诊的病人越来越多。

    医馆规模已经很大了,树大分枝是必然选择。作为一名成功的企业家,这个道理他是懂的。

    而书城,就是陈六福的首选目的地。他的医馆在阳城市名声不小,甚至有很多从书城慕名而来的老病人,从商业的角度讲这是有“客户”基础的,经营难度比白手起家轻松多了。

    “行,陈叔您要有这个计划,那我就说一个不情之请,我想接我妈上我们那边住段时间,您觉着怎么样?”

    子女接父母去养老天经地义,只不过他俩是半路夫妻,安然还是想征询一下他的意见,“如果医馆暂时不忙的话,让我妈去住几天,等您到书城开分馆,我妈先把道儿给探熟,成不?”

    “我倒是赞成的,就是不知道你妈怎么想。”

    包淑英肯定是唯然然之命是从,“行,小野高中最后一个学期了,我去给她做饭,保准让她每天到家就有热饭吃。”

    就这么说定,一家几口在小海燕过了个温馨祥和的春节,年初二还去市里看了看严斐一家。

    他们以前盖的房子保养维护得很好,也没来得及住多长时间,现在看起来还跟新的一样。院子原本铺的是青石板,现在被严厉安父子俩拆了,刨出一块小小的泥土地。

    小野不解,“严斐你刨了做什么呀?”

    严斐穿着他爸的旧衣服,虽然还略显宽大,但已经有点长身玉立的样子了,他递过来一个小箩筐,“给我奶奶种花种菜。”

    小野的注意力很快被筐子所吸引,里头是七八枚小小的只有拇指头大的红彤彤的小番茄,这个季节居然还挂着青绿色的蒂,红得也非常饱满,能想象到汁水饱满的口感了。

    “邻居家种的,送给我们,奶奶喜欢。”他情绪不太高。

    安然不管他们孩子怎么玩儿,进屋帮着胡文静和保姆一起做饭,顺便问他们怎么好端端的要把青石板撬开。

    胡文静往客厅努嘴,小声说:“他奶奶心情不好,昨天看见邻居送的果子开怀不少,这不,爷俩就说要给她种花种菜,让她开心一点。”

    去年的脑溢血后遗症不小,高美兰现在手脚还有点不利索,天天被严斐陪着督促着做康复训练,现在说话倒是恢复正常了,慢慢的也能行走,买个菜啥的,就是不能走快。

    做了一辈子雷厉风行走路带风的女强人,现在忽然成了走路都成问题的老太太,她心里落差挺大,情绪一直很低落。

    安然看老太太模样,怕是要持续一段时间才能适应,到时候他们要是回了省城,自己有空还是多去陪陪她吧……带上小野。

    明显看见小野的时候,她的笑都要更多些,听胡文静说平时只吃几嘴饭的人,今儿有小野陪着居然吃了半碗多,大家都很高兴。

    安然完全能理解高美兰,她觉着她们在工作这一块上是有共同之处的,别的普通干部正常退休后都会有患抑郁症的,更别说她们这种有抱负的曾经说一不二的女强人,又不是正常退休有心理准备,而是突发疾病去鬼门关走了一遭,不得不回家养老,一方面是心里的落差,另一方面也是自责。

    责怪自己怎么这么不争气,明明还有那么多事没来得及做,没做完,有种壮志未酬的遗憾和不甘。

    安然都不敢代入自己,如果是她,真的能做到心平气和接受现实吗?所以,未经他人苦,她也不能劝老太太想开些,只能尽量多来看看她,陪她说说话吧,尤其是说说工作上的事儿,随着时间的推移,以老太太的胸怀肯定是能看开的。

    顺道回自己阳二钢的家看了看,年纪很大的白白,两年前的某一天跑出家门后再也没有回家,鸡鸭也没养了,这个房子一下子冷清很多。

    以后老两口跟着去书城,这房子就没人住了,出租吧有点舍不得,毕竟里头全是他们一家几口的美好回忆。

    安然只能找邱雪梅,请她帮忙看着点儿,要是有哪儿漏雨啥的打个电话,他们回来处理。雪梅家小老三跟小野同年参加高考,听说经常出去补课。外头多了一种高考补习班,先是给回城知青补习的,后来知青们该考走的都走了,剩下的是实在考不上的,但高考生每一年都有,就有人建议不如把这个补习班一直办下去,还能挣钱呢。

    小野跟着去上了一会儿课,回来说难度还不如八一中学老师讲的,干脆就不去了。

    安然也没打算让她在阳城久待,收拾收拾行李,就准备回书城去了。只是临到出发前,发现老宋居然不在,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小野和文篮出去找了两圈也没找到人。

    ***

    老宋到底去了哪里呢?

    他好容易回来一趟,肯定是要去拜访一下以前的老领导,阳二钢胡光墉老书记的。老书记已经退休两年了,现在每天种花养狗,买买菜做做饭,日子过得很清闲,老宋也没久坐,聊了会儿送了点东西就出来了。

    老书记家现在住的离市拖拉机厂不远,他想起独臂书记,顺带也想去看一眼……当然,东西送完了,他也想不到再买一份。

    心里想着最近的工作,回去以后要给同事们安排一下,四月份他还得出国一趟,因为部委说他和小艾有谈判经验,让他们继续去,再赚一笔外汇。

    说实在的,他对钱没兴趣,但石油却是很有的,咱们国家现在穷追猛赶搞建设最缺的就是石油,这次去的还是上次的国家,因为他们还想买点别的,部委的意思是钱不钱的先放一边,关键是让他再换点低价石油回来。

    这一去,加上上一次卖的“设备”的维修保养,就得两个月,被杨宝生和邢小林的事搞怕了,老宋现在是真的不敢轻易离开研究所。

    他不在,就有妖魔鬼怪出来搞事情。

    想着,忽然就不知道从哪儿冲出来一个人,直接一把抱他腿上。

    老宋这人有洁癖,养孩子也没治好他的洁癖,最讨厌的就是别人未经同意触碰到他。但低头一看,是个头发黄黄的小女孩,才一米五不到的样子,眼睛小小的,还有点肿,脸色蜡黄蜡黄的……像个小乞丐。

    他也不可能一脚踹开。

    “放开我。”他冷声说。

    小姑娘瑟瑟发抖,不知道是寒冷还是害怕,她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破破烂烂的秋衣,哭着说:“叔叔救救我,救命。”

    老宋一愣,“怎么回事?”

    正巧从胡同里冲出来一男一女,恶狠狠叫嚣着“臭丫头敢跑,抓到你老子揍死你!”

    “他们是人贩子,他们拐卖我,叔叔救救我。”小姑娘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看着比小野也就小个一两岁左右,但因为是营养不良的瘦弱,老宋肉眼估计她真实年龄应该跟小野差不多。

    “我们怎么会是人贩子呢,我们是你爹妈啊丫头。”女人一看就不是正经人,想来拽女孩。

    女孩害怕极了,躲到宋致远身后,“不是,你们是人贩子,叔叔救救我,别信他们的话。”

    对于一个有女儿的老父亲来说,宋致远就是再心如铁石,也不可能真的不管,把她护在身后,朝着那一男一女说:“我会带她去派出所,是不是亲生父母一查便知……”

    话未说完,男女骂骂咧咧着走了。

    “谢谢叔叔,叔叔你真好!”小姑娘想跪下磕头,老宋躲开了,“你们家是哪里的,赶紧回去吧。”

    说着就想调头走人。

    小姑娘一愣,正常情况不是应该把她送回家吗?就这么任由她一个小女孩在人贩子刚走没多远的地方,让她自己回去?这个人他到底有没有心啊?

    宋致远心里还想着工作的事,说真的对别人家的孩子不感兴趣,哪怕是再怎么弱小无助可怜,在他心目中都就是个无关紧要的人,“要么回家,要么报警。”他指指不到五十米的派出所大门。

    小姑娘挤出两滴眼泪,“叔叔我怕,怕坏人又出现,你送我回家可以吗?”

    宋致远脸色很不好看,“你看我像警察?”说着他就大声喊那边的人,“石公安,这里有个被拐的小孩你管不管?”

    正好这几天石万磊也回来过春节,他来派出所办点事,一听是被拐的,大案啊,赶紧一声吼,所里的兄弟们乌拉拉冲出来,将小姑娘团团围住,吓得不远处那俩“人贩子”差点尿,跑得比兔子还快。

    “小姑娘你别怕,你告诉我们人贩子在哪里?”

    “拐你的人啥样?咱们一定能抓到!”

    “我都多长时间没遇到人贩子了,今儿这指标算我的,你们谁也别跟我抢。”

    “我的,是我先出来的,你别跟我抢。”

    ……

    弱小无助又可怜的小姑娘被围在一群热心肠的大老爷们中间,出是出不去,走也走不开,眼看着老宋已经毫不留恋的头也不回的走了,她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她筹谋了多长时间才找到今天这个机会,这么冷的天她穿这个小破衣服守了大半天,都快冻成冰棍了她容易吗她?

    然而,尽管她怎么呼唤“叔叔”,宋致远就像个聋子,走得不疾不徐,更不会回头。

    最后,眼见着机会被这些多管闲事的公安给破坏了,她只能苦着脸说自己害怕,不抓人贩子了,她只想马上回家。

    “怎么能不抓呢?他们说不定还会去拐别人啊。”

    “就是……”坏人是你说不抓就不抓的吗?抓坏人可是我们的天职。

    宋虹晓眼里露出厌恶的神色,这些警察实在是太讨厌了,要他们多管闲事!

    石万磊等众人还觉着奇怪呢,这小姑娘咋,不像让公安抓到坏人呢?估计是真吓坏了。

    不过,他肯定是不会放过那俩人的,别以为他没看见,那一男一女刚才就一直猫在胡同转角处,他这么多年老公安了,别的本事没有,但认人记人是不会错的,那两个人不需要几天他一定能找到。这么多年了,当年小石榴失踪那几年的痛苦到现在仍然历历在目,父母找不到孩子,失去孩子的痛苦,他尝过就行了,不能再让被人经历那样的折磨。

    凡是拐卖孩子的,一个也跑不了。

    且说宋致远,去拜访了一会儿独臂书记,才想起这么一耽搁已经到约定好的出发时间了,赶紧就往大院跑,果然在门口遇到脸色难看的妻子和急得跺脚的闺女,还纳闷呢,他不就出去一趟,这么着急?

    安然本来这几年脾气已经好了很多,今儿却是真着急的,“别啰嗦,赶紧上车。”

    “怎么?”

    最着急的时候最怕遇到啥人?就是宋致远这样的,不知道着急不说,慢腾腾不说,他还怪你急啥,安然直接一个大白眼飞过去:“厂里有事,我得赶紧回去。”

    “什么事?”

    安然不说话,小野接口道:“纺织厂着火了。”急死了人了,他们家老宋这臭脾气,难怪小安要生气呢。

    火灾,尤其是堆满棉麻等纺织材料的厂子着火,那简直是灭顶之灾,难怪妻子着急,他咽了口唾沫,想说一说路上被一小女孩拦住耽搁了时间,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他们车子从大马路上呼啸而过,谁也没看见身后十米远的胡同口猫着个瘦巴巴,蜡黄黄的小女孩,正阴狠狠地盯着车子。

    ***

    到书城市,安然也没来得及先回家卸行李,她只是把几人放在通往603的马路边,“小野带姥姥回家,给姥姥收拾房间,别让姥姥劳累,知道吗?”

    “知道知道,妈你快去吧。”小野其实也着急,孩子知道妈妈最在意什么。妈妈的工作是她的骄傲,工作出错她比谁都着急。

    平时要一刻钟的距离,安然只开了十分钟不到,东风纺织厂上空浓烟滚滚,周围的居民都站在门口指指点点。

    “哎哟这是咋啦?”

    “火灾吧,我刚做着饭呢闻见东西烧焦的味儿,还以为是锅糊了。”

    “不对,我好像听人说是爆炸,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浓烟呢?”

    “你听见爆炸了?”

    众人七嘴八舌,都在猜测到底出了啥事,有的胆子大,直接上门口询问保卫科的人,幸好安然治下严厉,一直强调的是内部事情内部解决,任何事情不得擅自外传,尤其是这种他们自己也搞不清楚的事,更加不能乱说,引起社会恐慌。

    安然的车子直接给开到着火的地方去,当然现在已经灭了,毕竟打电话给她都是一个多小时以前的事了,厂里所有工人和家属区所有老人孩子妇女都出动了,水桶洗脸盆水壶湿毛巾啥的,都在往火苗上扑打,也幸好发现得及时。

    安然冷着脸问:“怎么回事?”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说话,别看安厂长平时总是笑眯眯的,很好相处,其实那眼里的精光是藏不住的,一看就是厉害角色。毕竟现在还在正月里,出门走亲戚的,回老家过节的,都还没回来,几个副厂长也不在,杨靖往年没回去,今年因为老家侄儿结婚,一家子都回去了,目前厂里留守的最大的领导就是王先进这车间主任。

    只见他犹豫一下,上前道:“是仓库起火,烧了半个库房的棉花。”

    火势一灭,空气里弥漫着棉花燃烧不充分产生的黑烟,怪熏人,安然一呼吸,喉咙里钻进去的都是粉尘,她轻轻咳了几声,“先把各个车间设备暂停,找几个青壮年进去看看火星子灭完没。”

    大家为了来救火,好多车间生产线上都只留一两个人守着,开着设备确实是不安全。

    浓烟倒是少了很多,应该没有再继续燃烧了。

    大家一听厂长安排,立马就有十几个工人往身上淋了两桶水,湿哒哒带着湿毛巾就往里面去。初春的水很凉,可工人们却仿佛感觉不到似的,冷颤都没打就往里头冲,“大家别走太深,互相看着点儿。”

    “其他人都别愣着,赶紧把旁边库房的东西撤走,注意安全。”

    安然其实也想进去看看,虽然大家都说火灭了,但难保还有火星子,不亲眼看一下她不放心。可王先进拽着她,“别啊小安,你要进去出个啥事咱们没了主心骨可咋整?”

    其实经过这几年的磨合,谁都知道只有安厂长能给大家带来更高的效益,更高的收入,更好的福利,其他任何人来当厂长都是不行的。虽然俩人之间有过不愉快,但这种时候他还是能分清轻重缓急的。

    安然嫌他拉拉扯扯难看,“行行行你放开,我不进去了。”

    她把管库房的人叫过来,“怎么回事?”

    “我们好好上着班,外头说下雪了我就出来看看,没想到一转眼的工夫里头就烧起来了。”

    安然让他把谁告诉他下雪的,谁叫他出来看雪的,以及当时库房里有哪些人,当时附近有哪些人,谁说看见谁,听谁说的,必须一个二个顺藤摸瓜找出来。尤其是趁着现在事情还热乎,一旦过了现在,一来记忆模糊了,二来嘛,也怕串供。

    幸好浓烟一起,就有家属区的人看见,大家过来得早,所以看见哪几个人在哪里都能说得很清楚,后门正好有几个年轻人在谈论春节的事,互相可以作证,证明大家都是在那儿的。

    安然问了一圈,逻辑链是能够闭环的,好像也问不出什么来,正好工人们也出来说,“火星子已经灭完了。”

    安然让他们点一点,进去的十五个人有没有所有人都出来,确保里头没人后,安然让人把门窗打开,让把里头没烧到的棉花抢救出来,再接了大流量的工业用水进去又灭了一遍,一直等到浓烟没了,才让人进去打扫。

    最后盘点货品,发现成品倒是没损失,毕竟他们的成品历来供不应求,主要是接下来半个月用量的上好棉花被烧尽了,抢救出来的也被烟熏黑了,清洗不知道要费多大劲。工人们唉声叹气,这损失可不小,这年代棉花紧张,尤其是现在天还冷,外头多少人为了过冬都在四处找着买棉花呢,多少人一个冬天都盖不上一床新棉花被子,他们倒好,一把火烧了十几吨。

    安然生气,十分生气。

    但这事目前查不出头绪,她就只能让其他人先回去,让今儿库房值守和前后门附近出现过的工人都先到办公室一趟,刚走到办公室门口,让张卫东报警找的公安就来到了。

    剩下的事安然也没精力管,损失这十几吨棉花,看来挂落是必须要吃的,工业厅的领导平时看着跟她亲,跟她好,但在这种大是大非上也不会好说话,她能做的就是立正挨打,尽快写个报告上去,该怎么处置怎么处置。

    一直忙到天黑,她才反应过来自己一天滴水未进,安然看留下也没什么用,就开车回家了。

    “然然要吃宵夜吗?妈给你煮。”老太太关心的迎上来。

    安然实在是累极了,又累又饿又渴,“妈帮我下一碗面条,多加点油辣子。”

    她则赶紧把脏衣服换下来洗个热水澡,洗出来也没力气再洗衣服,热乎乎的有肉有汤有菜的面条就摆在桌上,看着就十分有食欲。

    小野听说妈妈回来了,屁颠屁颠跑上楼:“厂里怎么样了妈妈?”

    安然喝了一口鸡蛋汤,看她跑得满头大汗,“怎么又出汗了,你哥呢?”

    “去明朝哥家玩儿了,妈厂里怎么样了?火灭了吗?”

    安然点点头,也不好跟她说太多,“你啊,别操心了,赶紧帮你姥干活……哎呀妈,天冷,放着我自己来。”

    包淑英已经顺手把她换下来的衣服给洗上了,内衣内裤也一并洗了,安然其实很不自在,哪怕是坐月子的时候,她也不好意思让别人帮忙洗贴身衣裤。

    “没事儿,我不冷,你们这儿的水比阳城的暖和。”

    小野主动过去帮忙,祖孙俩一个洗,一个漂,配合还挺默契。

    不知道是面汤太暖了还是怎么着,安然觉着自己整个人都舒服极了。这就是她爱的人,想要守护一辈子的人,真好。

    第二天一早,安然带着报告去厅里负荆请罪,但她还是低估了自己在领导们心目中的地位,大家虽然也责怪了她,但因为没有造成人员伤亡,并未给她严重处分,也没撤职,只是说处罚等火灾原因调查清楚再说,现在还需要她在厂里主持大局。

    走出单位的那一瞬间,安然长长的舒了口气,这种时候无论是不是她的直接原因,只要是当着厂长一天,厂里出任何安全事故都是要找她的,听说市玻璃厂发生爆炸导致两名工人死亡,从书记到厂长副厂长车间主任全被撤职了。

    她安然,现在不仅是安然,宋致远的妻子,包文篮和安文野的妈妈,还是整个东风纺织厂的第一责任人。

    想着,正准备上车,忽然身后传来脚步声,安然以为是哪个熟人,她现在最怕遇到的就是熟人,因为这事不小,系统内都传遍了,可事件原因还没调查出来,面对同仁们的打听,她也不好说什么,说谎以后不好相见,说真话?她自己都不知道真话是啥!

    正在犹豫着是回神打招呼还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门发动车子的时候,一把弱弱的熟悉的声音传来:“阿……阿姨,请问您是安然阿姨吗?”

    安然心头一痛,一开始是针戳一般的刺痛,慢慢的那刺痛就变成热辣辣的痛,仿佛能看见一个很大的尚未痊愈的伤口被人撕开,鲜血混着脓液一起往外流,再撒上盐巴……但她很快镇定下来。

    所有痛只在一瞬间,她回头,脸上很平淡,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小女孩,温声道:“我是,你是谁家孩子啊?你认识我吗?”

    女孩小小的脸蜡黄蜡黄的,黄中泛青,还带着一层淡淡的茸毛,活脱脱一个猕猴桃。也不知道上辈子自己看着这张猕猴桃脸是怎么说服自己这是亲生女儿的?可看着她眼里蓄满的泪水,晶莹剔透,流出来很快就把脸上的青黄冲出两条路来,安然内心还是抑制不住的涌出心疼来。

    女孩一把扑进她怀里,“妈,妈妈……”

    安然身子一僵,这把声音叫她“妈妈”叫了二十几年,每一个日日夜夜,从咿呀学语到伶牙俐齿,再到跟她争锋相对,到最后阴恻恻告诉她真相……都是这把声音。

    “小朋友你认错人了吧?”安然把她推开,眼神上下打量她,又难掩嫌弃,这跟她上辈子的人设是相符的,那时候她就是个有钱而泼辣的寡妇,戒备心强是第一位的。

    果然,宋虹晓眼里是藏不住的惊喜,她不记得她!这个“安然”没有她的机缘,她还是以前那个安然,唯一的区别是这辈子没错换她和安文野。

    当然,她也知道,这个安然之所以没跟上辈子一样离婚,独自抚养孩子,并成为一名女商人,最大的变数就是没有错换人生,而是换错了那个公安的孩子,让刘美芬一失足成千古恨。

    于是,下一秒,她就脸色一变,怯怯懦懦地说:“对……对不起,我认错人了,对不起阿姨……呜呜,我想我妈妈了。”

    安然虽然还是戒备,但脸上已经软和了,适当的流露出同情,这也很符合她上辈子的人设,对外是个泼辣女强人,可其实本质很善良,也很容易心软,看个电视剧都要用一卷纸,不过她都是偷偷躲着哭的,只有“女儿”宋虹晓知道。

    “小姑娘你怎么了?想你妈妈就回家去吧,别在这里哭。”

    “我妈妈……妈妈……呜呜……”哭得那叫一个伤心欲绝,十二三岁的孩子,能有多强的控制力呢?虽然极力忍耐,但还是带着孩童那种歇斯底里的嚎啕大哭。

    安然心里烦得要死,但面上却是一派同情,忙拍着她后背说:“小姑娘别哭了,阿姨也有一个闺女,比你大一点,阿姨要是有一天不在了的话,不希望她像你一样哭得伤心,你知道吗?你妈妈在天上也会伤心的。”

    宋虹晓,哦不,现在的刘雨花,姓宋都是对老宋的侮辱,刘雨花肩膀颤了颤,有点僵硬地说:“我妈妈没去世,是……”

    安然忙不好意思地说:“哦哦,对不住,是阿姨说错话了,那你想妈妈就快回家吧,你妈妈一定会开心的。”

    “不……我妈妈不会开心,她只会觉着我是个累赘,我害了她……”

    她哭哭啼啼的,已经招来很多人侧目,安然怎么说也是个爱面子的人,有点不耐烦地说:“行吧,有什么事你上车说但不能再哭了,好吗?”

    刘雨花答应,梨花带雨。

    安然心说:自己亲生的小野就是不一样,有啥说啥,都是好好说,不会这么哭哭啼啼半天说不到重点,明明是一模一样的教育方式,怎么教出来的孩子却完全是两个性子呢?

    上了车,安然也没开走车子,依然停在工业厅大院里一进门的地方,但递过去几张卫生纸,“擦擦吧,你几岁了,叫什么名字?”

    “阿姨我叫刘雨花,今年十二岁半,到七月里就十三岁了。”

    安然一愣,很意外,“这倒是跟我闺女一样大,她也是七月的生日,但你这身高……我还以为才十岁出头呢。”

    刘雨花咬咬牙齿,心里恨得要死,心里有一个声音叫嚣着:这都是我的!安文野现在过的所有好日子,好吃的东西,漂亮的裙子,爸爸妈妈的疼爱,哥哥的宠爱,好朋友的关爱,这一切的一切,都应该是她的!当初要不是母亲没本事把她换出去,现在过好日子的就是她,是她啊!

    不过,这也不是个省油灯,心里恨得呐喊,面上却带着哭腔说:“我妈妈七年前的冬天被坏人重伤,下半身瘫痪了,我们一起租住在阳城市一个小房子里,我每天帮妈妈端屎端尿,给她刷牙擦身子,还……我一点儿也不苦,我就怕我妈妈坚持不到我上大学报答她的那一天。”

    任是谁听了这几句话也得掉两滴眼泪,可安然没眼泪啊,为了掩饰她只能侧身抹了抹眼角,“看不出来还是个好孩子,我们也是阳城人,还是老乡呢,那你爸爸呢?怎么能让你一个人照顾你妈妈呢?”

    “我爸爸……我刚出生没多久,他就跟我妈妈离婚了,重新娶了一个女人,他们家人把我从我妈妈身边抢走,那个冬天……我还记得他们家人从妈妈怀里抢走我,妈妈哭着跪下求他们的场景……”

    哟哟哟,你听听,可真会编故事呢,而且是怎么煽情怎么来的,安然心说,也不枉她上辈子只要有空就陪着她,给她讲故事,启发她的想象力……跟小野一模一样的教育方法。

    可是,培养出来的孩子却天差地别,一个是不择手段的谎话精,一个是空间想象力爆棚的数学小天才。

    安然告诉自己停止将她们做对比,这是对小野的侮辱。“那你跟着你爸爸生活,他有没有另娶他人?”

    “娶了。”刘雨花深吸一口气讲起自己这几年的经历来,跟前面的添油加醋不一样,这一次她是本色出演,说的全是事实。

    所有苦难,都是她亲身体会过的。

    当年刘美芬因为偷孩子被抓后,她被父亲和奶奶不情不愿的接回家,奶奶是个重男轻女的老虔婆,爸爸是个耳根子软的妈宝男,家暴男,其实她是带着记忆重生的,知道他们不是好东西,可为了生存下去,为了骗一口奶喝,她必须忍着恶心给他们卖笑脸,卖萌,让他们看见她的价值。

    因为她在回那个小山村的路上,听见上辈子那个哭着跟她相认的“父亲”用满不在乎的语气说,回去先不要进村,不要让村里人知道,要把她扔进山里喂狼。如果村里人问起来,就说是出生就死在医院了,身上不能给她留下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当时她就吓傻了,这还是上辈子那个说爱她,找不到她经常以泪洗面的好父亲吗?

    而奶奶居然也没有任何不忍,他们说丫头没有任何用处,养着还废口粮,养大也是赔钱货。

    于是,重生的她第一件事就是得学会卖萌卖笑,那个时候的她多漂亮啊,粉白的,糯米团子似的小姑娘,几乎不怎么哭,很喜欢笑,但别人都逗不笑,只有奶奶和爸爸一逗她就笑。

    孩子纯真的笑打动了他们,使她的命运改变了,她不仅没被扔进山里喂狼,还被爸爸奶奶当成了小福星,能有幸跟智障哥哥一起每个星期吃半个鸡蛋,至于安文野从小喝的母乳她没尝过什么味道,安文野一直喝到两三岁的高档奶粉麦乳精和钙奶饼干,安文野聪明的世界各地参加比赛的经历,拜入大师门下,交上那么多有钱有势的好朋友,她连做梦都在想。

    想得都发疯了!

    可是,刘家什么也没有,只有永远干不完的农活和永远吃不饱的肚子。安文野越长越漂亮,从刚出生时的皱巴巴的小猴子变成了年画娃娃,宋致远为了不让她受冻打破原则换了大房子,她却越长越难看,从玉团子长成了小苦瓜瓤子,奶奶和爸爸越是看她越不顺眼,一个月也吃不上半个鸡蛋。

    她们的人生,彻底错换了。

    第126章 三更合一

    这样的日子还不是最难熬的, 最难熬的是,她爸爸很快娶了新老婆,真正的苦日子才算降临到她头上。

    平心而论, 继母不是很坏的人, 但也不是好人, 她看自己这个苦瓜瓤子就像在看一只可以随意捏死的蚂蚁蚊子,捏死都会脏了手的那种, 她不把自己的讨好看在眼里,也不会特意饿她虐待她,真正饿她虐待她的是父亲和奶奶。

    为了给怀孕的继母省下口粮,他们克扣了她为数不多的口粮, 每到饭点就找借口把她赶出家门, 她像一条哈巴狗似的趴在门口, 透过门缝,看着智障哥哥和继母吃鸡蛋, 吃白大馒头, 喝鸡汤鸽子汤, 吃完还把鸡骨头喂狗……等她回去的时候家里啥也没有了,桌上厨房里干干净净, 就连看家狗的狗盆里也是干干净净的。

    继母也曾给她留过吃的,但她觉着这个女人是故意装模作样,她是不会记她情的。不仅不记她情, 还十分厌恶她, 把自己遭受的不公平待遇全赖她身上,每天睡前想的都是怎么搞死她,搞不死她也要搞死她最在意的人。

    但她没想到的是,等继母生下儿子, 有了自己的孩子,连这点曾经看不上的微不足道的好也没了,她在那个家里就是一个连狗也不如的存在。

    她不是没想过逃走,逃到城里找上辈子给她过上好日子的“妈妈”。她相信,那个“妈妈”表面泼辣强悍,其实是一个心地十分善良,甚至软弱的女人,就像曾经的无数次一样:她犯错后只需要哭一鼻子,低声下气求一求,说一说自己因为出身在单亲家庭,没有爸爸,在她忙着做生意的时候默默受过多少委屈……这样,出于深深的愧疚,她就能帮自己摆平一切困扰。

    作为“母女”,她一直知道那个“妈妈”的软肋,就是因为对她缺少陪伴,所以愧疚,所以不断的想办法弥补她。

    可笑的是,安然永远不会知道,她刘雨花现在已经想通了,压根不需要什么陪伴,钱才是最重要的!吃饱肚子不受人欺负,有进口药吃,有特效针打,给她续着命才是最大的刚需!

    说实在的,上辈子她一直觉着自己不幸,妈妈只知道挣钱不爱她,爸爸没见过几面,就是自己也身体虚弱,大病小病不断,可现在经历过刘家的生活,她才发现上辈子的刘雨花能过成那样,已经算打不死的小强了。她现在别说没钱花,过不上那种挥金如土的好日子,就是自己那一身老病,也没药吃,没针打。

    病得都下不了床了,依然要被刘家人逼迫着去打猪草干农活,照顾智障哥哥的起居。

    刘家人之所以愿意留她一口气在,单纯就是为了照顾智障哥哥。

    她想逃走,那是不可能的,无数次,她都逃到村口了,又被刘家人抓回来,甚至都逃到镇上汽车站,依然被他们抓回去,每次回去就是一顿毒打。

    上辈子看电影,里面说的被拐的女孩怎么也逃不走,她当时还吐槽这演员和导演是智障,怎么可能会有逃不脱的事呢?

    现在,她亲身体会到了。

    她断断续续的逃跑,一直持续到五岁那年,五岁的时候,看着她身体越来越不行,刘家人怕她真死掉这么多年就白养活了,想办法赶紧给她订一门娃娃亲。

    对方也是个七八岁的病歪歪的男孩,是阳城市区的人,家里人舍不得他白来世间走一遭,想要他死后能“结婚”,所以商议好,到时候她刘雨花生是那家人,死是那家魂,就是死了也要给他配阴婚。

    后来,幸运的是那个男孩比她先死,她的身体只是越来越虚,家里人觉着再不给她治疗,她怕是活不过半年,刘家骂骂咧咧给她抓了几副草药来,喝了以后身体好了一点点,没死。

    并不是对她动了恻隐之心,而是担心现在死了给那个男孩配阴婚不划算,等以后长大了重新结一次,还能给智障哥哥换个媳妇儿回来,这才是他们养着她的终极目的……就像上辈子安文野经历过的一样,只要她还有子宫,就一定会有买卖价值。

    幸运的是,经过那一病,家里人也放松警惕,觉着她一个只剩半条命的孩子估计跑不了了。

    那天夜里,她趁着家人外出喝酒,带上干粮一路顺着崇山峻岭跑,也不敢走大路,就在山里走走停停跑跑,一直跑了一个多月才到达有人的地方,而那个地方,就是阳城市区。

    她清楚地记得,那一年是1978年冬天,她顺着为数不多的线索找到自己“母亲”刘美芬的时候,刘美芬已经是个瘫子了,娘家不要,婆家不认,只能在城里收容站艰难求生。幸好,她虽然瘫痪了,但社会没有抛弃她,不仅在收容站有了一间五六平米的避风港,还掌握了一门讨生活的手艺——织毛衣。

    一天从早到晚的织毛衣,一个月也饿不死,在收容站的伙食之外,她还能自己攒下几块钱,毕竟行动不方便出不了门,钱也没处花。

    刘雨花找到她,小乞丐似的哭着跪下叫“妈妈”的时候,着实吓坏了,也惊喜坏了刘美芬,她一直以为自己的人生就这样被白香桃那贱人给毁了,谁知道居然还有个女儿愿意认她,虽然没有任何母女情分,但这是她过上好日子的唯一希望,是她能够让自己老有所依不至于流离失所的最后一根稻草。

    就这样,母女互相把对方当成自己过上好日子的最后一根稻草,互相利用,互相取暖,生活了好几年。

    这几年期间,她们一直赖在收容所不愿走,靠着刘美芬一双手织毛衣,以及刘雨花上辈子知道的为数不多的商机,也赚了点小钱。

    可是,这点小钱不足以让刘雨花过上自己想要的好日子,她私底下已经打听过,也知道安然现在过得有多幸福,她和安文野被错换的人生,差距简直大到难以想象,不做点什么,不把这一切从安文野手里夺回来,她不甘心。

    她跟安文野的仇,是两辈子的。

    想要把安文野打回原形,当然是从破坏她的家庭,让她无所依仗开始。

    刘雨花一直觉着,她们俩的人生之所以天差地别,都是因为原生家庭的不一样,要是没了当所长的爸爸和当厂长的妈妈,她安文野什么也不是。她不是想要报恩,想要好好爱她妈妈吗,那她就让她安文野一无所有,万劫不复!

    前期的接近她的哥哥,她的好朋友,到近期将触角伸向她的爸爸妈妈,这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慢慢的一步步夺走原本属于她的东西,那才叫真正的报复。

    安然全程听着刘雨花的哭诉,哭诉她妈妈有多惨,她自己又有多惨,她长这么大还没正经上过一天学,没有吃过一顿饱饭,没有穿过一件好衣裳,还被拐卖过,差点回不了家……真是要多惨就有多惨啊。

    安然眼泪都快下来了,孩子你真傻,你现在经历的这些,其实上辈子小野也经历过哟。她红着眼圈说,“小姑娘别说了,你妈妈在哪儿,我去看看她吧?”

    刘雨花赶紧拒绝:“不用的,阿姨,我只是看到您就想到了我的妈妈,我跟您说是因为我觉得您是个好人,妈妈教过我,不能利用好人的好心,不能占你们便宜。”这些话确实是上辈子的安然教她的。

    “你妈妈把你教育得真好,这样吧,阿姨单位还有事,就暂时先回去了,这点钱你拿着,拿去给你和你妈妈买点吃的,买几件新衣服,好不好?”说着,安然掏出一百块钱递过去。

    “阿姨,我……我真的可以要吗?”一百块耶,她上辈子做了那么多年小公主,从来想不到自己会有为了一百块钱感激涕零的一天。

    “乖,快拿着,你妈妈要是责怪你,你就说是自己捡的,好不好?”

    刘雨花感激涕零,一定要留一个阿姨的电话,以后等她有条件了一定会报答她。

    安然一开始当然是不愿的,说什么不用她报答,她只需要好好照顾妈妈,好好学习,将来有个好前途,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就是对她最大的报答……当然,最后肯定是“盛情难却”留下了电话。

    反正,她不留,刘雨花也会想办法弄到,还显得不符合她的个性,引起刘雨花的怀疑。

    这一次,她倒是要看看她刘雨花能玩出什么花样。

    看着她欢天喜地下车,离开了工业厅大院,安然也开着车子回到单位,杨靖老秦和老孔等人都回来了,估摸着是听说库房起火的事儿,一个个在老家也待不住,“厂长,厅里怎么说?”

    作为第一责任人,安厂长肯定难辞其咎。

    “暂时先不提处罚的事儿,厅里说让咱们先把事情查清楚,尽快恢复正常生产秩序,事情过去再说。”保生产是第一要务,倒不是说要包庇她。

    大家全都松口气,开始商量怎么查起火原因,一般冬天有雨雪,空气湿冷,没有春秋干燥,自燃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一定是有起火源头的。可大家都不是专业的,想要搞清楚确实挺难,安然看大家从其他地方赶回来,路上累了一天,“先回去休息吧,明天上班再说。”

    出了单位门,安然虽然心里担心刘雨花要玩什么花招,但她现在焦头烂额,也没时间管那么多了,一家老小得吃饭啊。顺道去菜市场买点豆芽生菜和青笋木耳,再买一条大鱼,晚上准备吃酸菜鱼。

    趁着家里还有半坛子水酸菜,年前老太太腌的,昨天回来顺路带来的——因为她俩宝贝外孙就喜欢这口。

    草鱼很肥,片薄,腌制上,再把青笋切条,木耳豆芽洗干净,用油辣子葱姜蒜炝炒一个底料,炒上酸菜和酸菜汤,再把鱼片和各种配菜下去,这一锅酸辣可口的鱼肉就出锅了。

    一家子能吃出一身汗来,趁着这几天母亲在,安然吃完饭啥也不用干,能专心致志搞自己的工作,或是看会儿书,或是琢磨一下火灾的事,倒是几年来前所未有的轻松。

    文篮寒暑假短,过完元宵节就准备回学校了,所以老太太得抽空给他缝制两双鞋垫,织件毛衣,小野也要给他准备点带回学校看的书,再加上隔壁李忘忧和石榴,听说也要给这个飞行员哥哥准备礼物……虽然都是些莫名其妙稀奇古怪的动物,像什么半截松鼠尾巴啊,一只没有牙齿的小鳄鱼啊,当然还得有黑花的闺女。

    是的,在即将达到十一岁高龄的时候,黑花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小黄有一天走出603大院,再也没有回来,它却自个儿叼回了三只黑乎乎的狗崽崽,一看就是跟黑花一模一样的崽崽:肥嘟嘟圆溜溜的小身子,无论毛色还是骨骼发育都很像小时候的黑花,所以大家都当成它的孩子关爱了。

    小野家已经有黑花,不打算再养别的狗了,李忘忧和石榴就一人认领了一只,还剩一只先寄养在兰花嫂家,现在兰花嫂老两口忙着做生意,这只小狗崽就快无家可归了。

    她们打算把狗送给文篮哥哥,让他带去京市养,也能当个伴儿。

    包文篮:“……”

    不过,这倒是提醒安然了,“文篮你到京市别忘了去看看你和妹妹的房子,看看租户怎么样,要是有毁坏的地方找俩泥瓦匠修补一下。”老房子一定要好好维护,不然只会越来越破,而且破得很快,这些房子要是能放到四十年后,那都快成文物了。

    虽然韩启明家时不时会帮忙去看一下,有人租房子也会带去看一下,但自家主人不去说不过去。

    想到这儿,安然把给韩启明家的礼物又加重两分,这不仅是小野的大师兄,还一句怨言也没有的帮他们照顾房子呢。

    ***

    元宵节一过,送走儿子,闺女也升入高二下期,作为高中生涯的最后一个学期,也就是最后四个多月,哪怕是天才,安然也不敢放松,每天按时接送她上下课和晚自习,一日三餐老太太换着花样的做,就是生怕关键时刻掉链子。

    没办法,说养娃理论的时候安然当然是义正言辞,说什么做一个放手不管,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妈妈,可真到了关键时候,她是做不到的。

    平时不管就不管吧,一个人一生能有几次高考呢?管过了这次,以后再春暖花开呗。

    “部委里的文件已经下来了,最迟下个礼拜,我就要再次出国一趟。”老宋仰靠在床头上,说。

    安然“嗯”一声,心里一直在琢磨,刘雨花到底想干啥。这段时间她已经调查清楚了,知道她这几年的经历跟她自己描述的差不多,确实是住小房子,没上学,照顾瘫痪的母亲。可安然奇怪的是,这样的条件,她是怎么从阳城跟到书城来的呢?别的时候不来,偏偏是她厂里发生火灾,正焦头烂额的时候,他们前脚刚到家,她后脚就来了,有这么多巧合吗?

    当然,更重要的是,按照刘雨花和刘美芬目前的经济状况,让一个十三岁不满的女孩四处走动,现实吗?

    第一关,单来回路费这一条,她们就不一定有这经济条件。

    这是安然最想不通的点,虽然现在不是每一个地方都需要介绍信,可钱却是必不可少的,她花费这么多钱来一趟书城,却只是来找自己确认一下自己是否重生?这有点说不通。

    不像刘雨花。

    一定是有什么环节被自己漏了。

    “怎么?还担心火灾的事吗?”宋致远搂着她,“既然厅里让你们先各司其职,你们就不用担心。”要处分早处分了。

    “不是火灾,是我最近遇到个怪人。”安然想了想,还是决定跟他说实话,“接下来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希望你能做好思想准备。

    老宋一愣,下意识就正襟危坐,妻子不是那种无事故弄玄虚的人,她这样的语气,说明事情不小。

    “宋虹晓,也就是刘雨花,她跟我一样重生了。”

    “她,重生?”

    “对。”

    老宋有点蒙,“你是说,她跟你一样,拥有了上辈子的经历和记忆,对吗?”

    “对。”安然看着天花板,想到刘雨花煞费苦心编造的那么多谎言,难道真的只是为了骗取她的同情吗?不,这个疯批不可能就这么简单。

    “她现在还找上了你?”

    “嗯。”安然把那天见面的情形说了一下,谁知听着听着,老宋的眉头越皱越紧,到最后居然说,“这个女孩我见过。”

    “我们从阳城回来那天,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让你们等了那么久吗,其实就是去市拖拉机厂的路上被她拦住……”老宋记性很好,虽然并未把那天的事放心上,但不妨碍他能记住,而且是不差一分一毫。

    安然跟他确认了长相和身形,可以确定,这就是刘雨花。

    只不过,可惜的是,刘雨花失算了。她当时应该是想要跟老宋来点深层次接触的,毕竟在她心目中,这个便宜爸爸就是人傻有钱有技术的典型代表,说不定她忽悠几次就能把老宋给忽悠得对她挺有好感……可是,她失算了。

    她没想到,老宋是那种心里一旦想着工作,就万事不过心的家伙,而且是非常不喜欢妻女之外其他人触碰的家伙,他没当场把人掀翻就已经是给小孩面子了,还想跟他有接触?还想讨好他?只能说老宋上辈子那么多钱和一套房子白给她了,她连这个“爸爸”的脾气都压根一点不了解。

    想到这点,安然又有点想笑,这么多年她在感情的事上无条件信任老宋,看来是没错的。他心里就只有她和闺女,这是百分之一千万可以肯定的事儿,“你傻啊,她是想获得你的好感,什么狗屁人贩子,估计就是演的一场戏,像电视剧里演的英雄救美一样,懂?”

    英雄救美?老宋浑身鸡皮疙瘩,“可别。”

    安然笑他,“瞧你那点出息,上辈子她骗走你一套海城的房子,这一次我肯定不会让她好过,你只管放心的出国去,家里有我。”

    话说,那可不是一套普通的房子,不是单位分的职工房,而是他因为重大表现突出,国家有政策可以将科技成果转化为经济效益,他从中得到的合法的技术分红,趁着当时房价还没彻底上涨,他自己买的。是一套地段很好的洋房,倒不是说他有啥投资头脑,他就是觉着能买个能力范围内最好的房子就行,当时还给她来过电话,说万一以后宋虹晓愿意去海城上学的话,就让她去住。

    后来房子升值得很快,到十九世纪末,已经升到千万级别,到五十年后那都是以亿为单位的。

    可惜那么值钱的东西,就被宋虹晓以找到但母亲死亡,企业破产,主人要求天价费用给骗走了,他对自己的“孩子”是无条件信任的。

    安然想想就恨不得提溜他耳朵,“你说你怎么就那么傻呢,但凡把干工作的头脑留两分在这些事上,你最后也不至于惨死。”

    老宋脸色难看,倒不是自己唯一的财产被骗,而是想到了这个女孩忘恩负义,居然把养育了她二十五年的母亲气死,就这份狠劲,就觉得妻子对付起来应该很棘手——“国外我不去了。”

    “去啊,干啥不去,你留在国内能给我干啥?玩心眼你不如十三岁的小野,干家务你不如五六十岁的咱妈,你留下来就是添堵,懂?”这次谈判要是能成,那可是为国家发展争取好几年能源红利期的,对这个社会的贡献比跟一个小白眼狼的丫头片子玩心眼大多了!

    她安然,从来都不是没他就治不了极品,没他就干不了活的人,相反她还要让他对国家的贡献发挥到最大……为国家,榨干他的剩余价值也值得。

    老宋没有反驳的余地,也没有机会,第三天就被一个电话叫到京市去了,同行的还有小艾,那估计就是去做出发前准备的。

    ***

    而安然这边也有了好消息,三月中旬的一天,她正在办公室坐着处理文件,忽然卫东进来说:“厂长,公安局来人了。”

    安然心头一动,“赶紧请他们进来,泡茶。”

    这次来的是负责火灾原因调查的同志,带来的也确实是好消息——“火灾原因已初步查明,是由烟头引发的,有人将未熄灭的烟头投在棉花上,又故意将后门关紧,以至于在门外的人没看见火情。”

    不然,好几个青工在后门附近聊天,按理来说不可能没看见火情,要一直到后面全厂人都出动了才发现,延误了最佳灭火时机。

    杨公安是严厉安的得力助手,跟安然也见过两面,他喝口茶,温声道:“而且,扔烟头的人也招认了,就是王大力。”

    专业的事就要专业的人干,公安来做审讯,比安然这个门外行强多了,就是再铁的嘴,也有办法撬开。

    安然有点耳熟这名字,她好像在哪儿听过。

    “就是那几名后门聊天的青工之一。”

    安然一愣,“所以,他自己扔了烟头,又回头去跟其他人聊天,面不改色?”

    “对。”

    安然实在是纳闷极了,这说明是故意纵火,可这个工人安然只是在发春节福利的额名单上见过名字,平时压根没有过任何实际接触,她怎么就对厂子有这么大的恶意呢?

    厂子遭殃,作为工人的他,也有损失不是?到时候厂子原材料被毁,生产不出产品,发不出工资,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

    安然实在是费解,“他有没有交代动机?”

    “说倒是说了,这就是我们来找安厂长的原因,他说是他老婆跟你有过节,可据我们了解,她妻子跟你没有任何实际接触……”

    安然想了想,“他家属叫什么名字?”

    “杨荔枝。”

    安然心头一动,“她以前是不是阳城市市医院的护士?”

    “是,去年辞职后,跟着王大力来省城工作,你怎么知道?”

    不用想,安然对这个名字还有印象,毕竟这可是上辈子直接偷换孩子的医院护士,她也是死后才知道,杨荔枝和刘美芬是一直对外宣称的远房表姐妹,但因为没有任何实际的血缘上的关系,所以警察没有查出来。当时俩人的母亲嫁给同一个瘸子,俩人都未育,后来因为新政府成立,瘸子死了,她们就各自嫁人了,除非知道那一段历史的人,否则谁也不会知道这个渊源。

    十三年前,她差点就把小野跟刘雨花交换了,还是安然警惕,没让她们得逞,要真让她们偷换成功,安然想要再找到孩子,可能就没那么容易了。

    当时,安然忙着脱离狼窝虎穴,拖着剖腹产一天的身体愣是逃回了小海燕,一直没机会收拾这个直接造成孩子悲剧的坏女人,后来这几年她又一直忙着工作和照管孩子,她也没有再出现在自己视线内蹦跶,所以安然也就没想起收拾她。

    没想到啊,自己没收拾她,她倒是主动蹦跶进来了,这叫啥好呢?真是老寿星吃耗子药——找死啊。

    安然笑笑,“那行,谢谢你啊杨公安,那她有没有交代为什么要怂恿王大力纵火呢?”相信她不会傻傻的说自己当初想偷孩子未果的事儿。

    “倒是没有细说,只说跟你有过节,严副厅长觉着有点不对劲,说你们应该是没有什么交集的,所以让咱们来了解一下,您最近有没有接触过什么人?会不会是无妄之灾?”

    严厉安现在已经是省厅副厅长了,刚四十岁,以后将如何前途无量,这是安然想象不到的,当然,即使他已经身居高位,可依然没有忘记自己这个朋友,安然打心眼里感激他。要是没有这么个把自己放心上的朋友,普通人的话人家把王大力一抓就完事儿了,哪里会想到来找自己核实呢?

    “谢谢你们,我目前没有接触到什么人。”她肯定不会说刘雨花,刘雨花和杨荔枝同时出现在书城,还同时给她添堵,安然自然知道,这二人是联手了,联手来对付自己这个受害者,真是好大的脸,好不知死活呢。

    其实这段日子她一直找人监视着刘雨花的行踪。

    可惜的是,暂时没发现刘雨花有做任何违法犯罪的事,她又是未成年身份,自己暂时没办法送她进去吃牢饭,只能先等抓到她的把柄……可杨荔枝嘛?那就简单多了。

    想着,安然就送走了杨公安,他们是跟着其他去别的地方办案的同事来的,顺风车只搭到这里,也没骑自行车,总不能让人走路回单位吧?只需要安然一个眼神,张卫东就明白她的意思,“我正好去市区办事儿,杨公安咱们一道吧。”

    一个小时后,张卫东送人回来,把门关上,“厂长,人我已经送到了,顺便去报社取了秦副的杂志样刊。”

    送人是主要的,但不能让对方知道他们主要目的是送人,所以谎称顺路取杂志。

    小伙子还挺会做事儿,关键是足够了解安然,知道安然的想法,能跟上她的思路,你就说吧,这样的助手安然能不喜欢?

    她满意地点点头,接过杂志看了看,这是一本诗歌月刊,刊登了很多全新的现代诗歌,秦京河的文艺创作之路就是从诗歌开始的,很快他会发现现代诗歌难以满足他的创作热情,以后就会往小说创作上发展。

    他的第一部 长篇小说,已经在酝酿之中了。

    想当年,孔南风因为几篇文章就被下放,连家人也受牵连,现在,各种形式各种风格的文艺作品纷纷如雨后春笋涌现,不仅文字性质的作品,就是语言表演类的,譬如话剧、舞台剧、影视作品,也都慢慢出现在老百姓眼前,就是在内容上,也不仅是歌颂时代之作,更多广为流传的反倒是文革反思作品,俗称的伤痕文学。

    安然之所以知道这个伤痕文学,主要是家有高中生,安文野小姑娘最近很着迷,同学之间会交换小说看,而作为班上有名的款姐,安文野手里的小说是最多的,她哥以前手里就有厚厚一摞,更何况她现在又陆陆续续买了好多本最新最流行的。

    本来,安然是不反对看小说的,毕竟需要放松不是?与其让她整天盯着电脑和红白机琢磨,安然更乐意她看小说,毕竟那是有助于提高文笔,从而提高语文成绩的。可她一个星期就看完一本,安然就不赞成了,怀疑她是不是上课偷看,或者晚上躲在房间里、被窝里偷看,那样可是很伤眼睛的。

    结果人小野告诉她,她就是每天课间看点,晚上回家看点,一个礼拜也能看二三百业……因为啊,她安文野可是有一目十行特技的,头脑反应快,阅读速度也快,一目十行收入脑海中,过段时间问她她还能说出个一二三来,你就说吧,这厉害不厉害?

    反正,安然是无话可说了。

    她爱看就爱看吧,各种古今中外世界名著她都已经看完了,看点流行小说,相当于后世的疼痛文学、网络小说,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别熬坏了眼睛,安然就没意见。

    想着,安然翻开这本诗歌期刊,大体上扫了一遍目录页,找到秦京河写那首《雨人》,用词虽然一点也不华丽,但修辞手法运用到位,文字极其简洁,对安然来说倒是很有阅读吸引力,她看得津津有味。

    “厂长,那个杨荔枝,要不我去查一查?”卫东等了一会儿,见她只顾着看诗,有点着急了。

    安然淡淡一笑,“不用,不着急,最多再等几天,她就会露出马脚。”

    卫东平时还是很能跟上她的思路的,可今天却有点拿不准,“你的意思是,她会主动来找茬吗?”然后咱们关门放狗一举拿下吗?

    “不是,她将没时间来找我。”她现在正忙着搞小说创作呢。

    卫东还是不太懂,感觉今天的厂长说话总是怪怪的,但他知道一名好的助手应该怎么做,于是什么也不问了。

    且说安然回家,发现小野已经回来了,比平时去新华书店要早归半小时,“你不是说今儿要去书店买书吗,咋这么快就回来了?”在买书这件事上,安然从来不吝啬,都是有求必应,这家里目前为止最多的就是一家子的书。

    书太多,放电视机的写字台已经放不下了,安然干脆让老宋把写字台搬走,在墙上搭了个书架,电视机就放在搭出来的台面上,既简洁,又能最大限度的摆放书籍,引得研究所很多家庭也纷纷效仿。

    此时,最爱买书的安文野却摊手,“我跟同学借到了,就不打算买了。”

    安然歪着脑袋一看,顿时就精神一振。她看的不是别的书,而是一本名叫“手术刀”的作者写的《女菩萨》。

    “我觉得有点怪怪的,不是很喜欢,就没买。”小野意兴阑珊,随便翻了翻这本书说,想不通为啥同学们这么喜欢。

    得益于这几年繁荣的文学艺术环境,全国各地都兴起了写作班、小说培训班,顾名思义就是教人写小说,搞文学创作的,能学到东西,写出有价值的东西确实是好事儿,杨荔枝绝对是其中一个,甚至可以算是佼佼者。

    她上辈子也跟着对象来书城定居,而且还自己靠着写作挣到了不少钱和地位,成为阳城市小有名气的女作家。她写的伤痕文学作品《女菩萨》非常有名气,讲述的是一名妇产科女医生,年轻时候被打为右、派,下放到乡下地方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后来因为被大队部书记和队长强奸,为了掩盖丑闻自己忍痛悄悄打胎,差点丢了性命,之后性情大变,回城后借着自己作为妇产科大夫的便利,干起了吃人的买卖。

    因为她总觉着自己打胎伤了身子,当年能从鬼门关挺过来,单纯是因为自己把打掉的已经成型的胎儿自己吃掉,所以才大补了元气,后来见到别人不要的做人流的孩子,有缺陷引产的孩子,以及计划生育期间不得已引产的……都成了她的致富手段。

    不知道靠什么途径,她认识了一班子坚信这种东西能大补元气,美容养颜的变态,并且为他们在医院里寻找各种死婴,作了不少孽。

    可在世人眼中,她还是一个救苦救难,挽救无数孕产妇性命的妇产科优秀大夫,谁也不知道在她手里,一旦大小只能保一个的时候,她会毫不犹豫的保大,本来这也是符合医学伦理要求的,无可指摘。

    问题是,她不仅保大,她还得去小,很多明明可以同时救活的情况,她也是主动放弃抢救新生儿……而被放弃的新生儿,就成了她的赚得盆满钵满的工具。

    一面是产妇得救,家属对她的感恩戴德,另一面是靠着婴儿挣的盆满钵满,腰缠万贯,正因为这种正反两面,完全截然相反的表现,再配上很有争议性的“女菩萨”三个字,成为当年非常热门的一部小说。

    可惜的是,杨荔枝本人并没有多少真才实学,写出这本小说也只是昙花一现,很快在文坛销声匿迹,等到安然想要找她求证当年孩子错换真相时,她也只是省医院一名普通的退休护士,没有人能跟她与多年前名噪一时的女作家联系在一起。而安然当时也没注意,就连私家侦探都没能查到。

    安然是怎么知道的呢?

    是做阿飘的时候,可能是上天可怜她怨气太重,怨念冲撞得厉害,所以发了一回慈悲,让她听见杨荔枝两口子的争吵,从而知道她曾经是个女作家。至于她一直心心念念想看看活成什么样的刘美芬母女俩,上天却没给她这个机会。

    当然,安然不仅知道杨荔枝就是那个笔名叫“手术刀”的女作家,还严重怀疑她的小说其实有部分是来源于真实经历。

    安文野和刘雨花当年的错换真相没能继续查下去,遇到前所未有的来自各界的压力,其实就是因为有几股不明势力的干扰和阻挠。安然也曾疑惑过,为什么一个简单的错换案子不能查下去,为什么很多当年的医护人员不愿意作证,真的是年代久远记不清了吗?可直到做了阿飘后,安然才发现,就在1983年的夏天,市医院还曾发生过一起婴儿失踪案。

    好端端的婴儿,在产科出生以后忽然就失踪了,对外宣称的说法是孩子因为羊水窒息没抢救过来,当时产妇已经用力过度昏过去了,而产妇丈夫远在外地,也不知道事情真相,等他赶回来,妻子苏醒的时候才知道孩子已经死亡了……甚至,为了掩盖婴儿失踪的过失,所有参与手术的人员一致对外宣称婴儿死了被处理了。

    那对夫妇本来也曾怀疑过,怎么会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处理的速度也太快了吧?也曾闹过,可终究不敢扰乱社会秩序,在第一次严打开始这一年,他们只能忍气吞声。

    后来,医院越办越大,这对夫妇作为普通小老百姓,也只能继续忍气吞声,再加上已经生育了别的孩子,有了新的精神寄托,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可安然跟他们不一样,她是一名有人脉,有资源,有社会影响力的企业家,她如果要刨根问底,不仅当年的错换真相会损坏医院名誉,就是八三年的这场失踪案也会被旧事重提,到时候受牵连的人就太广了,很多家庭的平静都会被打破,很多退休领导也会……所以,她没能查下去。

    安然始终坚信,艺术来源于生活,杨荔枝能创作出那么匪夷所思的,角度骇人听闻,却又怪异的引人入胜的故事,应该是跟她的亲身经历有关。而更巧合的,真实事件发生在1983年夏天,她的中篇小说公开发表于1985年春末天,整整两年时间用来创作、修改、校对、出版倒是正好够,这真的是巧合吗?

    想着,安然就拨通了严厉安的电话。既然已经起了怀疑,那就一起调查清楚吧,如果真有这么回事,那就该还那对夫妇以真相。

    是时候送杨荔枝进去吃牢饭了,凡是欠她安然女士的,安然女士都会一个个,一笔笔,亲自讨回来。

    第127章 三更合一

    严厉安很意外, “还有这种事?你确定吗?”

    安然当然不敢说自己很确定,“我看书中描写的情节过于怪诞和逼真,主要是这部小说在青少年里传播挺广, 我看了几页, 总觉着不妥当, 光想象恐怕不会这么真实,反正前年婴儿失踪的事至今也每个眉目, 不如……”

    严厉安懂她的意思,国外就曾发生过这样的事,小说家写的情节过于真实,结果被读者举报, 警方一查作者还真就是连环杀人犯, 他书中写的情节就是他杀人的真实过程……人心隔肚皮, 要不是查出来,谁又能知道这个故事背后的创作者是人是鬼呢?

    因为当年严斐差点被拐的经历, 严厉安对儿童失踪案历来是非常重视的, 知道杨荔枝就是那个“手术刀”, 立马让人去阳城市医院查前年的婴儿失踪案。

    接下来几天,安然一面在单位处理火灾后遗症, 一面等着严厉安的消息。

    不过,专业人士的办案能力就是不一样,才半个月, 严厉安那边就来消息了, 说是已经找到当年那对夫妻了解情况,确实有婴儿失踪这么一回事。

    但医院一直否认“失踪”一说,坚称是婴儿窒息死亡后处理了,如果要论过错, 那就是当时处理得太匆忙,这里不合规——承认小错,不想让警方继续深入调查。

    严厉安早已想到会是这种状况,所以他早早的让人把杨荔枝的档案给调走了,又秘密的大量走访出事前后两个月他们家的街坊邻居、亲戚朋友、街道社区等基层组织,甚至是他们家孩子的老师同学……在进行了大量数据信息的综合分析后发现,在婴儿失踪案前半个月,他们家曾来过三个口音奇怪的亲戚,对外宣称是杨荔枝的远房表哥,是广东来的。

    可公安调查过,杨荔枝压根没有什么远房表哥,她的母亲娘家人已经死绝了,父亲这边也没有任何(堂表)兄弟姐妹。

    据街坊们所说,即使是广东来的,口音也不该是那样啊,长相倒是有点像,但最后他们走的时候拖了一个很大的行李箱,听说在离开之前的头天晚上,还曾经买过很多花椒胡椒料酒之类除腥的东西,要是腌肉的话至少够腌个十来斤。可是调查那段时间的菜市场自由市场和街坊,都说他们没有一次性买过那么多肉。

    毕竟大家都是熟人熟脸,卖肉的认识那附近所有居民。

    查到这一步,再结合小说《活菩萨》里过分真实的情节,严厉安已经有了一个大胆而恶心的猜测。

    他也没逮捕杨荔枝,只是以抓捕王大力还缺乏证据为由将他们家所有文字性的文件全部收走,找到她小说的原始稿件。幸好这人有个习惯,每一章节或者段落如果不是同一天创作的,她都习惯在右下角留一个时间,而对照婴儿“失踪”的时候,正好她的原始稿件写的就是女主角第一次尝试把死婴卖给别人做食物的时候,就连文章里男女主角的名字也跟现实那对夫妻只一字之差,他们哭着求女主角救孩子命时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一样的。

    再找丈夫王大力确认,说那段时间她确实行为比较怪异,带回的“远房表哥”他没见过。

    在公安的苦口婆心劝说下,他算是知道了,杨荔枝教唆他纵火烧仓库,一点好处没得到还喜提银手镯一副,牢饭十几年,而她很快就会跟他离婚,在外面带着他的房子儿子改嫁,这亏大发了啊!

    要说这世上最了解杨荔枝所作所为的,非王大力莫属。据他交代,当时那三个“表哥”在家待了一个下午,临走的时候她交给他们一个箱子,他们给了她五百块钱。

    当时他还以为他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跟她大吵了一架,但事后证明并没有,她跟这几个人也不熟。

    可严厉安觉着就是不熟才更奇怪,居然给五百块巨款?箱子里装的到底是啥宝贝,居然值五百块?

    有这些证据,几乎可以确定,就是她偷偷把婴儿尸体卖给了那几个怪人,但只要杨荔枝自己不认,没有抓到直接证据之前,都定不了她的罪,所以严厉安最近也挺焦头烂额的——要怎么才能找到那几个买婴儿尸体的买家?

    根据王大力和孩子、街坊们的描述,那三个人不是华国人,应该是某个东南亚小国家的人,而那段时间在国内的东南亚人也不少,这时候外国人来华简单了很多,各部门也不可能全程随时关注着他们,他们在华国境内的行踪就很成问题,要怎么确定是哪些人那段时间正好在阳城市内呢?

    安然也正在琢磨这个问题,既然严厉安来问,那很有可能就是真的难住了。想想五十年后的大数据时代多方便啊,所有交通工具都需实名登记认证通行,交管部门联动公安,只要拥有某个特定护照或者身份证的持有者被截取到,去到哪儿,干了啥一清二楚。

    现在,这无异于大海捞针,难道要把所有东南亚国家的在华人员全排查一遍吗?工作量巨大不说,涉外案件你没有证据,人家完全能拒绝配合,搞不好还会演变成外交事件。

    思来想去,无论怎么干,好像都不合适,要定杨荔枝的罪太难了。

    可要是就这么放过她,安然也不同意,凭啥啊,凭啥干了这么多坏事的人还能领着国家的退休工资寿终正寝?这不公平,就是不为了报私仇,安然也不会同意!

    “妈你别着急,办法是能想出来的,大不了我给你想一个呗。”安文野下晚自习回来,一面洗脚一面说。

    她的脚白白的,细长细长的,骨肉均匀,指甲圆润光泽还有珍珠色的小月牙,十根脚趾就跟手指一样,显得很长,相对于年龄和身高,她的脚不算小。老太太曾说这闺女脚大,以后是走四方的料,但穿高跟鞋不好看,毕竟四十码的高跟鞋真的很大啊。

    可安然不在意,又不是旧社会,女子要小脚才受欢迎,她的闺女,就怎么长怎么好看,才不需要哪个臭男人欢迎呢。

    “妈你又发呆,是不是想我爸了啊?”小姑娘也不害臊,大大方方问。

    老太太在旁边偷笑,“小丫头也不知道害臊。”

    “我不害臊,爸爸爱妈妈,妈妈想爸爸,本来就是天经地义。”

    倒是安然老脸一红,“边儿去,刚才你说啥想办法?”

    小野用帕子把脚擦干净,“你们不是要找当时有哪些东南亚来的外国人在阳城吗?有个地方希望应该挺大。”

    “哪儿?”安然着急,可小姑娘居然端起洗脚盆,“等我先把水倒了再说。”

    水倒厕所里,清洗干净脚盆,又把卫生间地上的水拖干净,以免姥姥踩水上滑倒,把家里都收拾妥帖了,妈妈催了好几遍,她才慢悠悠说:“去火车站查呗。”

    安然示意她继续说。

    “查不到他们什么时候来的,但咱们可以来一个逆向思维反推,从结果到原因……你想啊妈,周围人都说那三个外国人提着三个大箱子,又没有开车,那肯定是要依靠交通工具才能离开阳城。”

    安然点头。

    “他们那样讲究的外国人,穿着考究,坐火车肯定也是坐卧铺的,而卧铺车厢买票是要出示证件的,他们只要出示过外国人在咱们国家的通行证,火车站肯定就有登记。”

    是啊,安然眼睛一亮,这样的话只要知道那段时间后几个月内,有哪些外国人离开过阳城,还不简单?即使他们没有从阳城上车,而是搭乘客车到书城,那书城也是一样的,只要去火车站查到哪些人那段时间离开过就能把范围缩小很多。

    毕竟,这时候虽然改开了,可跟几十年后比起来在一个省份的东南亚人还是不多,如果再查不到,那就只能说明这些人还没离开石兰省。

    于是,安然本来想打个电话,但一想也好久没去看看高美兰了,就第二天抽空亲自去了一趟严家,把小野想的办法跟严厉安说了,他高兴得一拍巴掌,“这孩子真聪明!”

    儿子虽然也不笨,可小斐终究是对语言的东西更感兴趣,在逻辑思维这一块跟小野的差距还是挺大的。

    “老太太呢?”说完事,安然就想看看老太太,陪她聊会儿天。

    “买菜去了,你要没事就等等?”

    安然想到厂里还有事,“算了,我改天再来吧,你们忙,我走了啊文静。”

    胡文静正在厨房手忙脚乱做饭呢,“等等你不跟咱们吃饭啦?”

    “不吃了,我单位还有事,改天再聚。”

    “真是大忙人,跟老严和你家老宋一样,劳碌命。”

    ***

    公安展开排查的时候,时间就过得很快,刘雨花那边也没啥进展和动静,安然觉着这时间过得越来越快,一转眼就到六月份,再有半个月,小野就要参加高考了。

    “妈我明天不回家了啊,我要去同学家住。”

    安然一愣,“哪个同学?”

    “当然是好同学,你见过的,罗曼。”

    安然想了想,那是个很乖巧的小姑娘,也来过自己家住宿过,但这依然不能让安然放心,“没事儿别去人家里,或许人家不一定方便,你们要去哪儿只管去,差不多到点儿了我去接你,怎么样?”

    小野撇撇嘴,“妈你真啰嗦,我们都快高中毕业了,就同学聚会一下,你怎么跟我爸一样啊,别的同学的家长都不去,就你跟我爸这不放心那不放心,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一通说教之下,安然还真无法反对,因为这孩子很小的时候就有很强的自理能力,很能闯荡,自己从小也是这么教育的,现在说啥都是在否定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好吧,那我什么时候去接你?”

    “后天晚上下晚自习吧,中午我也不回家吃,让姥别做我的饭了。”小姑娘对能去同学家玩很开心,也很期待,早早的就提前收拾换洗衣物,书包里塞了吃的穿的用的,自然少不了还有两本小说。

    第二天一大早,收好东西,安然又递过去两兜水果和瓜子花生,“带去给大家伙一起吃吧。”

    小野高兴的甩着个高高的独马尾,毫不留恋的就出门了。

    话说,自从上高中后,她就再也不愿扎两个小麻花辫了,听说同学里都不流行那种发型了,现在要么是齐耳短发,要么是高马尾,发型一换瞬间像个十六七岁的大姑娘了。

    罗曼小姑娘家,安然虽然没亲自去过,但以前开车经过的时候小野曾指给她看过,就她爸爸妈妈都是土生土长的书城人,住在清水河边上,那是很多年的老建筑了,听小野说那里一面临水,一面临街,破有种江南水乡的温柔之感。

    不过也是,在这里,很多年后还建起一座影视城,很多古装剧都是在这儿取景拍摄的。

    跟603正好是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去一趟也得一个多小时,安然打算送她,可人安文野不需要,自己搭公共汽车去了。

    好吧,安然觉着,孩子越大越不听话是真的,只有刚出生那半年,不会爬不会跑的时候是最好掌控的,因为你不让她去的地方她就真去不了,父母可以对她的安全全程掌控……现在人家已经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了,动不动就说独立,说自主,说人权,你要多管两句人大道理一筐筐的比你还会讲,可要不操心,又不可能。

    真是怀念那个吃喝拉撒都由她管的时候啊。

    “她去就去呗,今儿他们仨都不在,咱们娘俩好好聊聊天。”包淑英倒是很看得开。

    安然看向母亲,这才发现她黑眼圈有点重,“妈你昨晚没休息好吗?”

    “嗯,我最近啊,老是梦见你姐,你估计不记得了。”

    安然两辈子都对这个姐姐没印象,听母亲说过,自己只在很小的时候,大概一两岁的时候见过两次,那时候的姐姐已经是十岁出头的半大姑娘了。

    “我现在看着小野,就觉着像她,那大眼睛,小嘴巴哒哒哒的,跟你姐这个年纪一模一样。”说着,老太太抹了抹眼泪,她英年早逝的大女儿啊,就这样丢下铁蛋和她,“也不知道现在投胎转世了没,去年中元节给她烧的纸钱够不够用……”那十年里是不允许搞这种封建迷信活动的,她在村里本就处境艰难,也不敢给烧纸。

    安然虽然不相信这些封建迷信,但并不反对老人家去做点什么,反正就是求个心理安慰,表达一下思念之情,“那要不,妈你哪天给她烧点纸吧?”

    但前提是得注意用火安全,603靠山,又有全国独一无二的研究所,这几天天干物燥,“妈你去烧的时候要注意火星子,最好是哪天叫上我一起,咱们提上一桶水备着。”

    “这是,这是。”老太太想起纺织厂的火灾,又想起去年夏天差点被炸的研究所,“你一说,我都不敢去烧了,坏分子可真多,去年要不是小野听见他们说话,说不定就真被炸了,咱们小野这孩子运气还真好……”

    “啥小野听见?”安然一愣,那段时间她在特区,家里发生的事谁也没跟她说,只回来的时候老宋提了一嘴,她也没细问,但姥姥却是知道的,因为小野和文篮叭叭叭跟她炫耀过几个孩子找出坏分子的事儿。

    包淑英也不知道怎么然然还不知道,就给原封不动说了一遍,安然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妈你说小野听见一个一直咳嗽,身体很虚的女孩说话,对吗?”

    “对啊,他们还找了挺久,没找到那女孩,至今这案子还没破,听说就是找不到接头的上线。”

    安然心里有个大胆的猜测,脑袋里一直解不通的谜团忽然间就有一种能连贯上的感觉。

    一把小野也没听过的声音,心思这么歹毒,张口闭口就要炸死姓宋的,这得多大仇多大怨?最关键的是,严厉安出动整个书城市公安局的力量也没查出炸药来源,安然就怀疑,可能东西就不是书城市内,而是其它城市流入的。

    但大家当时都没往阳城市考虑,再加上刘雨花这几年,真的是靠刘美芬织毛衣生活吗?作为一个过惯了大手大脚千金小姐生活的人,每天几毛几分,真的够她花用吗?

    物质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人力物力的使用,她在阳城市跟踪老宋,能那么精准的知道老宋什么时候会经过什么地点,又能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书城,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出现,能到工业厅门口跟她来个“偶遇”……这些精准的踩点工作,都需要大量人力物力,单凭她一个人是做不到的。

    刘美芬是瘫子,能帮她的,会是什么人呢?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安然气得胸口起伏,鼻子里呼出来的不是气,是火焰!

    刘雨花这小坏胚子,原来她只是以为她是小女孩的意难平,想要来自己手里讨点好处,现在看来自己真是小看她了,她谋求的东西比她以为的大多了!

    就像上辈子一样,她一直以为这个“女儿”就只是不想离开她,不想去过苦日子,自己还一直耐心安慰她,说即使错换了,她宋虹晓依然是安然的闺女,一辈子不会变,她一定会把她跟找回来的真女儿一视同仁……呵,人家谋求的不是她的爱,而是她全部的家业和性命!

    安然不得不承认,她真的不够了解宋虹晓,她一直把她当作不学无术的女纨绔,可宋虹晓却是一心想要干大事的坏胚子!

    安然不知道到底是自己哪里做错了,没教育好她,让她对这个社会和人生如此之仇恨,如此之反动,明明自己的教育方式跟小野一模一样,自己陪伴她们的时间其实都不多,上辈子忙着做生意,这辈子也没把事业落下,要说陪伴的话,最多是小野六,宋虹晓四,甚至因为养育了文篮,陪伴时间被分散一部分,安然对小野的陪伴其实跟宋虹晓是一样的。

    怎么差别会如此之大?

    上辈子,她曾无数次自责、自我反省、复盘,悔恨自己只顾着挣钱没好好陪伴她,可事实真是如此吗?

    安然不敢多想,她不允许自己推卸责任,孩子犯错,就是父母失职,这是不争的事实。

    “妈你先等一下,我出去一趟,中午不回来吃饭了,啊。”

    老太太很诧异,“不是说不出去了嘛,咋又说风就是雨的,你们一个个都不在家,这家里啊,难怪总是冷锅冷灶……”

    安然也来不及听了,她赶紧去找严厉安,因为她完全有理由怀疑,如果刘雨花真的跟境外势力勾结的话,他们家被监视的不仅是人,还有其它通讯工具,譬如电话机。

    这事不能在电话里说。

    此时的严家正准备吃饭,难得一家老小都在,正在餐桌旁准备开饭,就连老太太高美兰也下楼来了。“小安,还没吃吧,赶紧坐过来。”

    安然跟她打声招呼,主要是看她精神很好,不像春节时的萎靡,精气神都回来了,倒是很放心,听严斐说他们家过完年回来就把保姆给辞了。

    老太太这个级别的干部,有个保姆啥的压根不是事儿。

    可她要求,日常买菜做饭都由自己亲自出马,有保姆在总把她当小孩,这不能碰那不能做的,她不自在。

    于是,儿子就做主把保姆辞了,将家务交给老太太料理。

    其实大家都明白,主要是为了给她找点事做做,让她不那么消沉和郁闷,跟以前的郁郁寡欢比起来,她能主动提出给大家伙做饭,也是一种进步不是?

    谁也不忍心拒绝。

    一开始做得确实很难吃,她一辈子职业女性,年轻时候有婆婆,后来有儿媳妇和保姆,六七十岁再来学做饭其实挺难的,但她有种不服输的劲儿。一旦发现家人们不满意,就像一条政策制定出来以后有个试错的过程,一旦老百姓说不行,她立马就会反思自己是不是哪里没考虑充分,是不是哪个环节不对,举一反三,善于改正。

    这样的性格在做饭这件小事上显得不合时宜的较真,但在老太太身上,无疑是开辟了新的战场。

    她现在做得可起劲了,每天早早赶去菜市场买最新鲜的菜肉蛋,回来一面给儿子一家三口热牛奶煮鸡蛋,一面看看当天的早报晨报,听会儿广播,做一会儿康复运动,看会儿书,看着差不多了再做中饭晚饭。

    她给自己订了小目标,每个礼拜做一个技术成熟的菜,尽量争取一年之内学会大部分家常菜……所以,严家餐桌上经常出现的就是,一道菜连续吃一个礼拜,从难吃到能入口到最后能称得上好吃,然后又换别的菜,继续轮回。

    哪怕是做菜这件小事,高美兰也严格要求自己,这大概就是她手底下培养出来的儿子和孙子以后都能大有可为的原因吧。

    安然没坐,把严厉安叫到一边,把刘雨花是谁,刘雨花故意接近她和老宋的事说了。“为了少走点弯路,咱们可以把杨荔枝和刘雨花,以及去年的爆炸案并案调查,这三件事的幕后黑手,可能是同一伙人。”

    “哦?”那个女孩很关键吗?

    “我怀疑当时小野在后山听到的要挟袁晓莉炸研究所的女孩就是刘雨花,唯一特征是一直咳嗽……刘雨花很符合这个特征,你可以找袁晓莉和邢小林确认一下。”

    这是最快也是最简单的办法,安然觉着自己以前真是把坏人想得太简单了,这一次她可以放心大胆的假设,假设这几件坏事都是刘雨花策划的。

    虽然,动机目前还不是很清楚,但试一试,说不定就是一个突破点呢?

    严厉安知道,这个小安同志不一般,而且总有些独特的消息渠道,如果她这么说,肯定是有原因的。

    “行,我下午就过去让他们并案调查。”

    “还有个事,严哥能不能找几个专业人士去帮我们家看看电话机,最近老有人说打不进电话来。”

    “行。”严厉安打了个电话,“他们半小时后到你家。”

    于是,安然谢绝了他们一家几口的热情挽留,先去单位转一圈,看也没啥事,就准备回家了。

    ***

    且说安文野这边,她在603门口上了公共汽车,一开始倒是幸运的得到了一个座位,可没坐多久,一路就有很多爷爷奶奶上来,她主动把自己的位子让出去。

    “谢谢你啊,小姑娘。”

    “奶奶不客气。”小野抓住扶手,在越来越拥挤的公交车上尽量缩小存在感,护住书包,防止碰撞到前后的人。

    同时,还要分神护住脚边的两个装零食的网兜子,被挤得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忽然,车子一个颠簸,估计是开进了一个拉煤车压出来的深坑里,她被颠得一个没站稳,直接往前冲……原本以为自己胸口要撞座椅靠背上,都做好经受疼痛的准备了。

    最近她刚好进入生物课本里说的第一性征发育期,已经开始穿大女孩的小背心了,洗澡换衣服时不小心碰到都挺疼的,要是撞上去……她觉着估计会内伤。

    然而,左手一凉,忽然被人拉了一把,她的身形得以稳住。

    小野侧首,发现是一个身形瘦小的女孩正笑眯眯地看着她,“当心。”

    女孩个子比她矮,很瘦,脸色看着也很不好,难怪她觉着奇怪呢,上车没多久就感觉到有人在看她,但她没在意。毕竟就像妈妈说的,别人是因为喜欢,觉着她漂亮,才看她的。

    原来,是这个女孩在看她。小野露出一口整齐而洁白的牙齿,“谢谢你呀小妹妹。”

    “小妹妹”脸一僵,但掩饰得很好,“不客气。”

    小野是有点社联牛逼证的,只要是自己喜欢的人,她都喜欢跟人家主动交谈,增进了解,所以要交朋友一点也不难。

    一会儿的功夫,她就知道身边这个女孩名叫刘雨花,是阳城来的,生日跟自己居然也只相差一天,可惜的是因为家境贫寒一直没学上,但她很好学,经常会自学,知识很渊博,读过很多书,甚至连国外的事也能说出很多来,小野最喜欢的就是这种博学多才的同龄人……主要是她身边的同龄人都实在是太不爱学习和看书了。

    两个人很有话聊,从语数外到天文地理,再到未来第三次工业革命的设想和预测,都让小野找到一种知音的感觉,因为她一直坚信人类历史上一定会发生不同于蒸汽机和电气化时代的工业技术革命,说不定现在就正在发生着,而这次工业革命应该叫科技革命更贴切,应该是电子计算机和原子能为代表的伟大变革……这些话题,她只有跟老宋才能交流,其他同龄人都觉着她是掉书袋,故意卖弄一些高深莫测的东西。

    被人明里暗里说过几次后,小姑娘就轻易不再提起这些事了,即使要聊,也只是跟严斐和房明朝聊,不过他俩的思路都不太能跟上她。

    遇到这种既能理解她,跟上她的思路,还能提出有见地意见的,还是第一次!

    安文野当即决定,要跟刘雨花交朋友。

    两人一个有意接近,一个社交牛逼症,直到下车还不愿分开,而更巧的是,她俩居然是在同一个站下车,去的也都是罗家。

    原来,刘雨花跟罗家也是认识的,跟罗曼有点渊源,这次的同学聚会他们就邀请了刘雨花,俩人同时进门,一个高高瘦瘦漂漂亮亮,一个猕猴桃似的又瘦又小,无论男同学还是女同学,注意力都是集中在安文野身上。倒不是说少男少女们以貌取人,目光会被更出众的人吸引,这是天性。

    刘雨花恨得牙齿都快咬碎了,从小到大,她就是在这样的环境和目光里长大,因为不漂亮,因为身材不突出,她永远像人群里的小丑……直到后来,安然挣到钱,成了阳城市首屈一指的富婆,作为富婆的独生女儿,她才享受到被人关注的滋味,是多么的美。

    只需要她说不喜欢哪个漂亮女孩参加聚会,那个女孩就不会出现在她的聚会上,但凡她说不喜欢吃哪个东西,做菜的厨师就会被人打发走,甚至只需要她咳嗽一声,就有无数异性嘘寒问暖……到后来,咳嗽已经成为她吸引异性关心和注意的信号。

    下意识的,她就咳了两声,并不是嗓子痒,她就是下意识的想要得到异性的关注,尤其是众人中央那个高瘦白净的男孩,她已经提前了解过,这就是安文野的小竹马,父亲当年是军区大领导,现在转业到地方,成了省城住建局一把手,这样的条件哪怕是上辈子她也很难遇到,更何况是卑如草芥的现在?

    于是,她主动咳着走过去,用一把故作嘶哑的嗓音跟房明朝打招呼。

    房明朝脾气一向很好,伸手不打笑脸人,接了她的话,还关心地给她倒了一杯温开水,直到刘雨花坐在他让出来的位子上,喝上热水,房明朝才有时间跟小野打招呼,“怎么来这么晚,我还以为你已经到了。”

    安文野掩饰住心头的震惊,也学着妈妈,天大的事,面上也是波澜不惊,“我写完作业才出来的,你们作业写完了吗?”

    “物理和数学你都写完了?”这句话很快在人群里引起轰动,“安小野你得借我看看,带来没?”

    “安小野你这脑袋瓜到底是咋长的,你知道数学老师怎么说这套卷子吗?人说了,‘你们写不出来也不怪你们,这是恢复高考以来最难的一套’……”有人捏着嗓子,学起了老师说话。

    众人被引得轰然大笑,话题很快转到了小野身上,问她哪道题应该怎么写,这类题的考点是啥,高考会不会考到之类的,他们平时就喜欢问这个年级最小最聪明的同学。

    因为年纪小,很多问题还懵懂,在女生群里也没有威胁力,很受欢迎,在男生群里那也是个可爱的小妹妹,所以安文野在整个学校可以算是人缘最好的学生了。

    这种受欢迎,再次让刘雨花恨得牙痒痒,几乎是一瞬间的,看着窗外清幽的清水河,她心头忽然闪过一个恶念——反正自己也活不了多久,她打算改变主意,不想再玩猫捉耗子的把戏,不想再一点一点慢慢的夺走安文野的爸妈家人和朋友了,她等不及了。

    她是疯批,疯批就要有疯批的样子,此刻她只想要安文野死,死就完事儿了。

    “安文野,要不咱们去外面河边玩吧?我听说清水河边能钓到虾子呢,你不是喜欢吃虾子吗?”她邀约小野。

    其他人一听也很是心动,“好啊,一起去。”大家找鱼钩鱼线的,准备诱饵的,搬小板凳的,拿零食的,玩得不亦乐乎。

    小野心头一动,面上笑嘻嘻:“好啊,诶花生呢?咱们用花生钓,肯定能钓到大鱼,今晚能吃大鱼哟。”

    刘雨花心内鄙视:一天尽知道吃吃吃,待会儿送你去河里好好吃个够,吃一辈子。

    小野忙着四处找花生,找到又要剥,还说要再准备一点生肉猪肝啥的,一时间十几个同学都忙碌起来,谁也没注意到,她已经悄咪咪溜出门了。

    一直到半个小时后,大家所有准备工作就绪,坐到河边准备开钓。刘雨花看着清幽幽的河水,觉着自己这么长时间的谋划真是浪费时间,她想要钝刀子割肉,可每一次都不成功。

    想要主动接近讨好安文野的爸爸,结果那是个彻头彻尾的直男,完全不把弱小无助可怜的她当回事。

    想要讨好安文野的妈妈,可那个女人铁石心肠,给了她一百块钱就再也不继续关照她了。

    想要当安文野哥哥的女朋友,挑拨他们兄妹关系,可那个傻大个一听她要给他做小女朋友立马吓得腿软,再也不收她任何东西,也不跟她来往了。

    这一家子,为什么就能这么油盐不进呢?白浪费这么长时间,早知道她就听那几个越国人的建议,直接一包炸药把他们全送上西天。

    疯批刘雨花在心里设想了好几个方案,要怎么把今天的事设置成意外的时候,谁也不知道,安文野正带着警察,正在赶来的路上。

    她安文野今天,又要立大功啦!

    第128章 三更合一

    刘雨花正计划得美滋滋呢, 甚至连接下来要怎么离开,怎么脱身,以后借着安文野的死怎么跟房明朝拉近距离都想好了, 忽然听见有人在门外叫她:“刘雨花你出来一下可以吗?”

    是罗曼, 她对这个娇滴滴的小市民的女儿其实没啥兴趣, 要不是为了今天,她才不会讨好她。

    刘雨花自然更不想出去, 她只想等着安文野来,然后……但房明朝这人也是够热心:“刘雨花同学,罗曼叫你呢。”

    讨厌的“刘雨花同学”,名字土里土气还一点也不亲切, 她真想原地改名, 哪怕是改成宋虹晓, 也比这个好听。可是,别人她可以不理睬, 但明朝不一样啊, 她可是很喜欢这个男生的, 儒雅,帅气, 大方,关键是家庭条件还很好。

    于是,她开开心心地出去了, 只是她怎么也想不到, 等待她的不是罗曼,而是几名便衣警察。

    虽然穿着便衣,但她一眼就看出来,来头不对。

    她也算反应快, 转身就想跑,但严厉安为首的公安那都是办案经验相当丰富的,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她围住,看在是小女孩的份上没拷她,“你是刘雨花吗?”

    “是,怎么了?警察也不能乱抓人,你们要敢抓我,我就喊了啊。”

    严厉安冷笑一声,“你要是想让你所有新认识的朋友都知道你是个间谍可疑分子,那就随便喊吧。”说着,有俩女警就直接一左一右架起她,扔车上去了。

    在车上,她几乎是连蹬带踹,一会儿说自己呼吸困难,一会儿说自己肚子疼,让警察放她下去的,严厉安都快烦死了,回头警告:“别折腾了,有那力气留着去派出所说话吧。”

    “那我到底是犯了什么法,你们总得给我个说法吧?这么不声不响就把我带走,你让我朋友怎么看我?人民公安就是这么办案的吗?如果冤枉了我,影响了我的声誉,你们负得起责任吗?即使是罪犯也有人格尊严的权利,我可以告你们。”

    “哟呵,严副,这小丫头嘴巴还挺利索?”一道一道的,看不出来懂得还真不少。

    严厉安回头,盯着她的眼睛,“别挣扎了,杨荔枝已经交代了。”

    刘雨花一愣,心头一紧,但她继续色厉内荏:“杨荔枝是谁,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跟我有什么关系。”

    “对了,即使是抓人也得告诉我,到底是谁举报的我?”

    严厉安当然不可能说是小野,举报间谍是重大立功表现,得保护举报人。更何况小野还只是个孩子,就跟自己亲闺女似的,他不保护谁保护?

    “你别管谁举报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杨荔枝不认识?没关系,那袁晓丽和邢小林呢?不会也不认识吧?”严厉安看着她闪烁的目光,以及目光里流露出来的害怕,“要是这俩也不认识,那你自称的拐卖你的人贩子林建国和刘大梅总认识吧?”

    刘雨花后背很快冒出冷汗,“你……你什么意思,我通通不认识,我就是个未成年,法律会保护我的。”

    “法律保护你,那你说说你是怎么认识越国人黎文同的,以他为首的境外间谍分子已经归案,你还想狡辩吗?”

    刘雨花脑门冒出一个个冷汗珠子,紧张得牙齿打颤,她知道间谍罪的下场,她比谁都知道。

    严厉安一看她脸色,根据经验就知道她离交代不远了,就是具体能交代多少的问题,还得加把劲儿,因为跟穷凶极恶,杀人越货的犯罪分子比起来,这个小女孩其实还“嫩”。可有些事情,又做得很隐蔽,前后思虑非常周到,不像她这个年纪孩子该有的周到。

    当然,无论真相是什么样,安然都暂时不可能知道,她只是觉着奇怪,闺女不是说好第二天星期一下晚自习才回来的吗,怎么周天下午就回来了,还把书包也背回来了。“怎么这么快就回来?跟同学闹不愉快啦?”

    “可拉倒吧妈,在你心目中我就是只会跟人闹矛盾,不会做点对社会对国家有用的事是吧?”小野把书包一扔,大咧咧躺沙发上,细长的手脚伸展开,还放不下,“妈你等着吧,我给抓了个坏分子。”

    安然来了兴趣,“谁啊?”

    “哎呀你别问了,等过几天严伯伯审出来,我再告诉你。”

    安然是谁啊,但凡有个事搞不清楚都睡不着觉的人,可怜巴巴挨过去抱着闺女胳膊摇晃:“不行安文野你必须告诉我,我这心里太好奇了,不知道我睡不好觉吃不下饭我还会日渐消瘦……”

    安文野被她逗得哈哈大笑,母女之间现在的相处越来越像朋友和姐妹了,妈妈生她生得早,现在看起来就是个大姐姐,俩人交流几乎是没有代沟的。“小安姐姐,想听是吧?那先帮我切一盘西瓜过来,还有酸梅汤,多加点冰糖,要冰镇的,懂?”

    安然在她大长腿上拍了两下,“死孩子,一天就知道支使你妈。”不过,倒是屁颠屁颠去了。

    吃上西瓜喝上酸梅汤,小野才慢悠悠地说:“妈你还记得去年咱们603差点被炸的事吗?”

    安然点头。

    “告诉你吧,我现在已经找到幕后主谋了哟。”

    安然心头一动,“谁?”

    “告诉你也没关系,一个叫刘雨花的女孩,跟我一样大,诶妈你怎么了?”

    安然一口西瓜差点卡在喉咙里,“啥?刘雨花?你咋知道的?”

    小姑娘自己轻咳两声,“我听出来的,就那把咳嗽声,我一下就能认出来,她还来主动跟我搭讪呢……”巴拉巴拉,神气兮兮把她怎么听出来咳嗽声,怎么不动声色想办法,又是怎么稳住她,然后火速出去找电话打给严奶奶,严奶奶怎么打电话叫回严伯伯的过程给说了。

    安然直接目瞪狗呆,她一直知道小野智商高,很有谋算,但不知道她作为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在发现这么大一个秘密的时候居然可以一面不动声色稳住坏人,一面还能紧急求助外援……这份心智,安然觉着自己老说她幼稚,真是冤枉小姑娘了。

    这不,小野得意洋洋的伸了伸大长腿,“妈你也没想到吧?你说她咋这么了解我呢,居然知道我爱吃虾,除了咱们家自己人,可没人知道啊,你说她打哪儿知道的?”

    当时听见刘雨花说她爱吃虾,要去钓虾的话,小野脑海里就浮现妈妈常说的“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用她最感兴趣的点吸引她去做一件很不符合常理的事,能是啥好事呢?

    所以,她当机立断先敷衍着,稳住,但坚决不去水边,话说安文野长这么大啥事都会一点,不说精通吧,是都会一点的,就是还不会游泳,每个暑假妈妈都会抽空带她去青少年宫学游泳,哥哥教,爸爸教,就是没把她教会。

    虽然不至于怕水,但小野知道自己的不足,对一切跟水有关的事都会敬而远之。

    安然也想到这茬了,恨得牙痒痒,“她是故意骗你去水边,想要害你。”咱们一家四口的事,早让她查个底朝天了。

    疯批刘雨花做得出来的,一个活不了多久的人,跟她讲道德,讲人之常情,无异于对牛弹琴,她现在就是嫉妒,单纯的嫉妒小野现在拥有的一切,既然夺不走,那就只能弄死她。

    就像上辈子一样,她是真的爱刘美芬和家暴男这对第一次见面的“亲生父母”吗?

    是真的想当勤劳顾家的小蜜蜂,偷偷把安然的家业全搬给他们吗?

    不是的,她就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不想便宜了认亲回来的小野,不想让她享受自己来不及享受的金山银山……所以宁愿拿出去喂狗,也不给安然和小野剩下。

    别人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是彻底疯批,能多拉一个垫背是一个。

    安然一把抱住小野,将她头按在自己怀里,忍住眼里的热泪。

    闺女能把握自己的命运,她们的人生不一样了,她们终于安全了,终于能自由的享受自己努力挣来的成果了。

    “妈你咋啦?你闺女聪明你不会是才知道吧?”小姑娘鬼灵精怪,不知道啥时候学得这么臭屁,这么阴阳怪气,她哥当年高考前一样欠揍。

    “死孩子,就不能让你妈省点心。”安然闻着闺女头发上的清香,从这一刻开始,她觉着自己可以放手让闺女出去闯了,安文野再也不是那个需要她保护的小猫猫了,她现在已经完全拥有成年人的智慧和勇气。

    不过,孩子不经夸,尤其是包文篮安文野这种没吃过啥苦头的孩子。

    安然的感动是真的,但着急也是真的,因为小野居然在要考试前三天,感!冒!了!

    高考遇到感冒,这是啥概念?安然急得一夜不敢睡,就一直守在闺女床前,三十几度的天气也不敢开空调,怕凉风吹着她,更不容易好。

    可高温怎么办呢?安然只能在房间里放一盆冰块,冰块一化就换新的,熬夜坐床边给她打扇子,掖被角,观察退烧情况。

    安然历来清楚,要说降烧药,还是中药比西药对小野更有用,这孩子从小到大没生过几次病,全都是吃中药吃好的。包淑英比她还急,愣是把正在市区筹备医馆开业事宜的老伴儿给叫回来,给小野把脉,抓药,抓了她亲自守着炉子熬……反正无论怎样,就是不能影响高考。

    谁说高考氛围只有四十年后紧张的?反正宋家这儿是去年紧张一次,今年又紧张一次。幸好没再生一个,不然连着来几年,安然自己都快内分泌失调了。

    “然然你请个假,在家放心的休息一天,小野的饭和药,我中午坐公交给送去。”

    “不用麻烦妈,你先做,做好我开车送去,顺便看看烧退没,不行还是把她接回家休息吧。”不是没试过西药退烧,可压根没用,喝中药夜里还能睡个好觉,吃西药以后夜里会反复,经常是一阵一阵的烧,小脸烧得通红,嘴唇都干焦起皮了,半夜醒来找水喝,一喝瞌睡就醒,好容易睡着,一会儿又要起床上厕所。

    这么熬,谁耐得住啊?就是包文篮那牛犊子也不一定耐得住。

    “你说咱们小野运气怎么这么不好呢?就差临门一脚的时候偏偏发烧,我都担心她考场上发挥不好……”

    安然点点头,谁说不是呢?小野从小到大就没下过第一名,这次高考也是准备冲刺数学满分和理科状元的,市状元应该稳了,就是不知道省状元能不能稳住。安然倒是不在意这种虚名,但孩子卯足了劲,有多努力,她也是看在眼里的。

    努力就该有收获,不然还有啥公平可言?

    可理科那是很费脑子的,发着烧人都是迷糊的,怎么用脑子呢?

    安然急得嘴都起泡了。

    正巧,就是在这个时候,出差两个多月的宋致远终于回来了,风尘仆仆的,带着一大箱子的东西回来了,一进门连“妈”都来不及叫一声,只问妻子:“小野怎么样?烧退没?”

    “没全退,吃了陈叔的药比昨天好多了,现在就只是一阵一阵的烧。”

    老宋放下箱子,这才有时间跟丈母娘打个招呼,“一般都是几点钟发热?”

    安然想了想,“据她自己说,白天是上午十点,下午三点左右,吃完晚饭后九点左右又烧一头,夜里倒是不烧了。”

    老宋松口气,又喋喋不休道:“十点三点都正好是要在考场里专心答卷的时候,还有一天时间,咱们再把陈叔请来看看。”那么洁癖个人,居然也没洗手,没换衣服,直接拿起电话机给陈六福拨过去,十分礼貌地,低声下气地求人。

    安然:“……”我话还没说完呢。你就去求人,人陈叔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果然,跟那头好说歹说一会儿,他回头,着急地说:“陈叔不在,要不我开车去,直接载小野过去找他。”

    包淑英忍不住先笑了,“他在过来的路上,就快到了……你啊,赶紧洗手把衣服换了成不?待会儿小野回来看见,不知道要怎么嫌弃你。”

    跟他们生活久了,老太太倒是没一开始局促了,还能跟女婿开个玩笑,估计是想到小姑娘皱着鼻子嫌弃他这个臭爸爸的场景,三个大人都笑了。

    老宋刚洗完澡出来,隔壁的李忘忧就跑过来,“哎呀真是宋伯伯啊,他们说你回来了我还不信呢,伯伯,我妈呢?”

    老宋擦着头发,看着这个黄毛李忘忧,真是个小拽妹啊,“她机票是下个礼拜的。”

    “那你咋不等等我妈,咋这么早就回来了呢?”小姑娘急得跺脚,“伯伯你一定是刚接到安阿姨的电话说小野姐姐生病,所以你就赶紧飞回来看你的心肝小宝贝了,对吗?”

    老宋被个小姑娘打趣得不好意思,“没有。”

    “不是吧不是吧,伯伯你咋还不承认呢?敢爱不敢认,真是……”

    “就是,伯伯口是心非。”

    “欧耶!口是心非的宋伯伯哟,谎话精宋伯伯哟……”李忘忧和石榴做着鬼脸,嗷嗷着跑了。

    你就说吧,宋致远能喜欢她们?看见都烦。

    这真的是看来看去就自家小野最可爱,最善解人意,简直就是体贴得不得了,说小棉袄都不足以形容。

    不一会儿,妻子接回了他的小棉袄,看见爸爸自然是十分开心,几乎是一蹦一跳小青蛙似的扒拉爸爸身上,让他抱着才行。

    别说安然和包淑英,就是老宋自己都脸红了,闺女这都是十三岁的大姑娘了啊,“乖,下去,我看看还烧不烧。”

    小野是真想爸爸了啊,恋恋不舍跳下去,“爸你不是说要过几天才回来吗?”

    宝贝闺女要高考,老宋是早就计划好要回来的,但因为工作还没完成,他不得不跟领队商量,当时不想让孩子失望,就没说一定能回来,现在回来倒是给她惊喜了。

    因为心情好,小野的烧好像也退了,晚饭后居然神奇的没有再发,陈六福的药效果还是明显的,一直到十点半准备睡觉,她都没有再发起来。

    本来刚回来,两口子肯定是小别胜新婚的,可在孩子高考面前,谁也没那个兴致,都睁着眼睛看天花板呢。

    “老宋,你这次顺利吧?”

    “小安,刘雨花怎么样?”

    这两口子,要么谁也不说话,要么一说就是一起开口,异口同声。

    安然笑着,抬手止住:“我先说。刘雨花已经被抓了,估摸着就这几天就能撂完了,但你绝对猜不到,是谁把她举报了的,在我正愁没证据举报她的时候。”

    “谁?”

    “你闺女。”

    老宋眉毛一挑,“怎么说?”

    待听完妻子绘声绘色的描述,老宋那张木头脸也露出笑容来,“小丫头真是……”足够细心,足够聪明,足够机智。

    关键还做得密不透风,一点痕迹也不露,估计刘雨花想破脑袋也不会想到自己栽在谁手里。

    但随即一想,同样的年纪,同样是小安教育出来的孩子,刘雨花是个反社会人格的疯批,小野却像一颗昂扬向上的小松,她聪明,她勇敢,她正义……人类所能发明和使用的所有褒义词,似乎都是她的量身定制。

    安然看他像一只骄傲的公孔雀似的,就知道他在想啥,“噗嗤”一声乐了,“哎呀你烦不烦,腻不腻啊,老夸你闺女,明着夸,暗着夸,嘴上夸心里也夸。”

    “那我该,夸夸你?”

    安然踹他一脚,“边儿去,不稀罕。”

    “对了,你还没说,这次出去怎么样,顺利不?”

    “还算顺利。”

    “什么叫‘还算’?”

    原来,宋致远和李小艾这是第二次去骆驼国了,但因为那年的事还心有余悸,所以这这次谈判选的是第三方国家,就是一个中立的与两个国家甚至其它资本主义国家都没太大瓜葛的国家,公开进行。与上一次的悄无声息私底下进行不一样,因为这是公开的,还吸引了很多媒体的关注,几乎是全程有媒体直播。

    这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安全性,有些国家再不要脸,估计也不敢明目张胆当着全世界媒体的面弄死他们……这场火中取栗啊,不,应该叫虎口夺食。

    上一次的“产品”维护,他们是提前进行的,持续了一个多月,后来才来到中立国进行新一轮谈判……当然,老宋说的那些专业术语,安然也听不懂,她就听出来一个——能源红利期延长了十年。

    能到1995年,那又是一个新纪元了。

    “等等,你说什么订单?”安然怀疑自己耳朵是不是听错了,“你说他们居然还要你们研究所的东西,一口气二十架服役机型?”

    “对。”宋致远双手交叉枕在脑后,雄心勃勃地说:“这个大单子至少要五年才能完全交付。”但土豪国就是土豪国,居然一口气直接把全款付清了,当时小艾都被吓到了,赶紧让领队打电话回京市请示,二十架,能卖吗?

    本来京市还有点犹豫来着,后来一看,北边的熊国种玉米都快种成空架子了,太平洋对岸的M国正跟它进行最后一搏,无暇顾及这边,咱们不抓住这个机会,以后一家独大的时候可就更难了。

    一想,当机立断拍板,卖,但必须先付一半的款,还得说明,以后万一因为第三国的干预和施压无法正常全部交付的话,无论已交付多少,这一半的定金是不退的。

    在祖祖辈辈与人为善、老实巴交的华国人看来,这属实有点“霸王条款”,不够厚道,对吧?

    可人骆驼国不仅满口答应无论第三方国家怎么干预,这笔订单都算数,如果实在是因为抗衡不住而不得不妥协的话,那就全款不退,算他们骆驼国的。

    “啥?全款?不退?”

    “对。”老宋点点头。

    本来这全套成熟的技术,全世界就没几个国家拥有,价格摆在这儿,其他国家的也能买,骆驼国不差钱,卖多少都能接受,不能接受的是昂撒人德行,合同上定的是一个价,结果中途不是缺这个就是缺那个,骆驼国为了保证产品正常交货,只能咬牙不断答应他们的加价要求。

    这就罢了,好容易磕磕碰碰赶着戴德赖交付了,以后的维修保养又是一大笔……跟谁缺那点钱似的,人家缺的是享受服务的过程。

    于是,咱们自己卖一样的价,甚至更低的价,但全程兢兢业业不出幺蛾子,按时甚至提前交付,维保服务做得好,几乎是随叫随到,这能不受欢迎?

    在技术上没有压倒性优势的时候,就要搞好服务——这是小安教育的。

    有了第一次的成功交易,这不就来一个更大的了吗?最重要的是,这次订单额太大,京市十分重视,将所有工作交给603来负责,而作为603心脏的研究所,京市打算给他们改名,不叫研究所了。

    “那叫啥?”

    “研究院。”

    安然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真改名研究院了?那你岂不就是院长?”

    “嗯。”老宋一向对行政事务不感兴趣,“关键是咱们整个团队能继续扩充,招兵买马,还要提高科研人员待遇,从订单款项里拿一部分来给研究院自行支配。”

    研究院是具备独立法人资格的,能进行科学实验的企业性质的,可以理解为是一个中央直管的大型企业,但研究所嘛,那就是设置在603厂下面的一个分支机构而已,能达到省管级别已经算是不错了……安然想通这一环,直接就在老宋额头上亲了一口。

    “行啊老宋,你这是凭一己之力把咱们研究所提升了一个级别啊。”

    宋致远虽然被她亲得不好意思,但还没有飘飘然,只见他坐直了身子,义正言辞地说:“不能这么说,不是我一己之力,能取得现在的成果是所有603人集体努力的结果。”

    研究所总是被它最底层的百姓保护得很好,谁都知道半山腰上那几栋钢筋水泥房子是603的心脏,每天都有几十双眼睛盯着,谁要是想靠近,都得得到兰花嫂为首的一堆七大姑八大姨的允许。

    他们虽然没直接参与研究,但他们对研究所的守护,对科研成果的爱护,都是研究所能撤所设院的群众基础所在。

    “行行行,我这是夸张的修辞手法,夸一下还把你能的,上纲上线。”

    安然白他一眼,真是老古板,不过,话说回来,四十出头的帅惨了的研究院院长,满世界也找不到几个,对吧?

    看在一张脸还能看的份上,安然很快原谅了他,俩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渐渐有点心不在焉。

    “睡了吗?”老宋试探着问。

    “没,咋?你可别想,正来例假呢。”安然揉了揉小肚子,她现在相信老人们说的了,她可能真的当年月子没做好,以前小姑娘时候明明不痛经的,这几年居然开始痛经了,大夏天的小肚子一片冰凉。

    黑夜里,老宋顿了顿,把手伸过去,轻轻覆盖到她小肚子上,“想吃红糖鸡蛋吗?”

    他的手很大,很暖,也远比一般男人的好看,修长,骨节分明,要不是知道他的职业,安然会误以为这是一双钢琴家的手。

    “想。”

    老宋一骨碌爬起来,帮忙把被角掖好,趿着鞋子先去闺女房门口看一眼。毕竟孩子大了,他这老父亲也不好再进去,看没蹬被子就放心,也没开客厅的灯,先摸进厨房,把炉子盖儿揭开,支上小锅,加水,红糖,水开打鸡蛋……别说,还挺像那么回事。

    这么多年调教下来,简单的下面条煮鸡蛋他都信手拈来,等差不多好了就去把妻子叫起来,摆上热乎乎的红糖蛋,小声说:“快吃吧,吃了好睡觉,明天不行就请假吧。”

    “嗯,正好,你回来我也能松口气,我得好好的睡个懒觉,一直睡到大中午,你们谁也别叫我。”说着,安然呼啦啦夹开一个鸡蛋,白白的边,里头蛋黄还有点溏心,她就爱这种,能一口气吃下好几个呢。

    甜食也是老宋的本命,平时麻辣的安然喂到嘴边他都不吃,现在不需要喂,他自己就着妻子的筷子,也吃了好几口,这溏心蛋是真的鲜啊。

    “妈你们吃啥?”忽然,两口子正偷偷摸摸吃得愉快,身后传来一把声音,吓得安然筷子都差点掉了,“安文野你怎么起了?”

    小野垫着脚看她碗里的蛋,嗅了嗅鼻子,噘着嘴说:“好啊,你俩背着我偷吃好东西……”说着自己就要去拿勺子,分一杯羹。

    “你就用我的筷子吧,省得待会儿又洗碗又洗勺的。”

    小野皱着鼻子嘴巴,“你的筷子老宋吃过了,才不要吃你们嘴巴子。”

    宋致远:“……”

    安然:“……”

    这小丫头,到底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欠揍来着?以前那个要跟爸爸妈妈吃一碗的小可爱是消失了吗?那个说永永远远一百年不嫌弃爸爸妈妈嘴巴子的小猫猫不是你吗?

    于是,一碗溏心蛋,变成了一家三口的宵夜,安然最终就只轮着喝两口汤,心说这馋嘴闺女可快点上大学去吧,省得这家里就没她不知道的事儿,你藏个好吃的要被她狗鼻子翻出来,夜里吃个老公煮的爱心蛋也要被迫跟她分享,真是……黑花也没她这么馋,这么不知趣的,哼!

    正想着,脚边传来“呜呜”声,低头一看,黑夜里一双狗眼发出绿光,正摇着尾巴盯着呢。

    安然:“……”为什么家里的人和狗都那么馋。

    小野蹲下身子,rua 了 rua 狗头,“你不能吃高糖高蛋白了哦,要好好养生了,知道吗?”

    黑花舔舌:我现在是一只养生狗了吗?

    小野到下个月满十三周岁,黑花也就十一岁了,一般这个年纪的狗都是老狗了,不是这儿出问题就是那儿有毛病。黑花也不例外,因为安然一家子疼它宠它,让它从小就有大骨头啃,有剩菜剩饭吃,经常是跟着人吃盐巴味精酱油这些调料,现在肝肾功能不太好,骨头也不太行了。

    现在有条件了,都是人吃一锅,再单独给它做一锅没油没盐易消化的,养生餐没味道,可把它馋坏了,整天一到饭点就撵不走,一定要窝在曾经最宠它的小主人脚边……可是,那种偷偷扔肉给它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

    第二天一早,安然一看,小野精神好了很多,用水银体温计量了量,体温居然正常了,小脸也不红了,开心得啥似的,“赶紧上学去。”

    “老妈你真是一点也不爱我,我们昨天就毕业了,课桌都给收空了,还上什么学哟……”

    安然一拍脑门,可不是嘛,孩子都是她去接的,结果忘了这茬,“行行行,你妈不爱你,就你爸爱你行了吧?那咱们家小姑奶奶今儿要干啥,你说,咱们任凭差遣。”

    小野唉声叹气,“可别,我就想赶紧考完,早考完早解脱,到时候我就能回阳城玩一个暑假了,对不对?”

    老宋第一个答应,“行,随你爱怎么玩怎么玩。”他现在也有点“烦”这闺女了,说她可爱吧,没小时候可爱了,说她狡猾吧,又还有点憨憨的,反正就是每天斗智斗勇,还爱当电灯泡,嫌弃这嫌弃那的。

    远香近臭,说不定回老家几天,她又变成那个乖兮兮的小猫猫了呢?

    安然女士:老宋你想的真美。

    一家子嘻嘻哈哈,正准备吃一顿十点半的迟来的早饭,严厉安就带着严斐来了。“这么早就吃中饭?”

    “哪有,起晚了,才吃早饭呢,小野给伯伯和小斐拿碗筷。”

    严厉安洗洗手顺势坐下,严斐小野一见面仿佛就有说不完的话,跟进厨房里,嘀嘀咕咕的。

    严厉安这才小声说:“那个刘雨花,真他妈怪。”

    “怎么说?”老宋有点急切地问。

    “你看她像个小孩子吧,做的那些事又骇人听闻,匪夷所思,你们知道吗,她居然跟专门针对咱们国家的越国间谍组织合作,出卖了很多机密。”他顿了顿,喝了一口小米粥,“你们猜,那年老宋去骆驼国的事是谁泄露的?”

    “不是杨宝生吗?”安然和宋致远异口同声说。

    严厉安点头又摇头,“是,杨宝生也泄露了,但他卖的是M国人,可你们就不奇怪当时怎么连越国人也积极投入搜救,恨不得把印度洋翻个底朝天吗?按理来说他们没有这个技术搜救,可跳得却是这么欢……”

    “你是说,他们知道老宋去骆驼国的事情,并且知道很多机密都在老宋身上?”所以打着捡漏的主意,希望能第一时间搜救到谈判团,哪怕是机毁人亡,说不定也还能捡点啥,要是万一运气好,碰到还有活着的,那就是撞大运了。

    毕竟,眼睁睁看着咱们国家赚外汇,他们也眼红不是?北方的熊国日渐式微,M帝准备给它致命一击的时候,两个大国无暇顾及其他地方,所以它也开始跳了!

    安然恍然大悟,当年知道老宋出国的不止杨宝生,还有邢小林,他把消息传递给刘雨花,刘雨花再把消息卖给越国人,作为投名状,她彻底成为那个集团在国内一名表现优异的线人。

    “只不过,幸运的是,邢小林这么多年都不是技术人员,能接触到的内容不是什么高级别机密,越国人拿着这点机密也做不了啥。”严厉安说到这这儿,忽然看见一盘卤肉,这是安然家昨晚吃剩的,现在正好热一下就稀饭,想到什么,他直接一个恶心,差点给吐出来了。

    宋致远不明所以,安然赶紧把肉给撤了,公安办案可真是受罪啊。

    一会儿,严厉安才回过神来,用一杯清水漱了口,“我这真是……别提了,那几个越国人,为首的叫黎文同,真够恶心的,当年市医院失踪的婴儿,就是杨荔枝卖给他们的,确实是死婴,但没有经过家属同意就私自处理,也是违法犯罪行为。”

    而且性质恶劣,不知道谁把消息走漏出去,现在阳城市传得满城风雨,都说市医院有个会吃人肉的护士。

    她这行为,败坏了整个医院,乃至整个医疗行业的名声和风气,牢底坐穿是必须的。

    至于刘雨花,安然还是把她想得太简单了,一开始以为她只是简单的心理不平衡,怕真千金回家后她这假千金处境艰难,后来发现她其实是想要她的命,她的家业。现在好,直接就是个反社会人格的疯批,为了达到她反社会的目的,能直接跟境外间谍势力合作,这几年里输送了不知多少国家机密出去。

    “目前有充足证据的是这些,不知道除了邢小林和袁晓莉还有没有别的人被她收买,还在继续调查中,不过离水落石出应该是不远了。”严厉安看了看宋致远,又说,“老宋这次出国,其实也是她把消息卖给越国人,这个女孩的心理,真的有问题,已经扭曲到一定程度了。”

    “哪个女孩呀?”小插话精从厨房出来问。

    大人们都避而不谈,怕吓到他们,“怎么,小斐又跟小野争辩什么?”一看就是刚争得脸红脖子粗,没注意听大人说话。

    真是一对小冤家哟,有本事三天不见就想,也有本事一见面就要争个高下。

    安然心说刘雨花还把房明朝当成小野的小竹马,明明眼前这个才是,好吗?

    第129章 三更合一(修改)

    1985年7月7号, 十三周岁还差半个月的安文野,正式走进高考考场,成为一名高考生。

    陈六福的药是真的有用, 这才喝了两副, 已经完全退烧了, 吃饭也一顿比一顿香,只是安然不敢给她吃太多, 怕万一脾胃还弱暴饮暴食下去坏肚子,都是提着饭菜到学校门口等她。

    不过,为了缓解压力,她还是去单位晃悠一圈, 不然整天就想着高考高考, 人都得神经衰弱了。

    每当老宋笑她瞎紧张的时候, 安然都无比庆幸自己只有两个孩子,但凡再多一个, 她都得搞出神经衰弱来。

    自从查出火灾是王大力人为故意纵火之后, 厅里商量了一下, 看她这几个月表现很好,在稳住正常生产秩序的同时还能极力挽回损失, 也不好再给严厉处罚,只说按理来说即使是过年也该留领导班子的人留守,他们这样所有人都回老家的工作态度实属麻痹大意, 就给了全体班子一个警告处分。

    处分期间是半年不得升迁或者调任, 不得参与评优评先,另外再扣除三个月奖金,所有人心服口服。

    当然,安然对工人, 也得处罚,虽然谁也想不到王大力进去仓库一趟居然就是为了丢一根烟头,谁也阻止不了他的作死,可集体就是集体,集体有损失,每一个个体都有责任。

    就是要让所有人看见这种后果,以后做事的时候才能三思而后行。

    班子相对来说家庭条件要好些,少领三个月奖金克服一下也就过去了,可普通工人却不一样,他们家里那么多张嘴等着吃喝,没了奖金光靠那点死工资是不行的。安然就在想,要怎么既少扣奖金又能最大限度的警示教育到工人呢?这是个难题。

    她打算把难题丢给秦京河和孔南风,杨靖就算了,有名的“心慈手软”,得罪人的事干不来。

    结果安然却没在单位找到他俩,一问钱文韬才知道,说是俩人上个礼拜请了假,去庐山旅游去了。

    哦,江西啊,自从《庐山之恋》火爆全国之后,华国的老百姓耳朵里渐渐多了“旅游”两个字,经常是同事相约、爱人相约、家庭结伴出行,在海城京市等大城市还兴起了旅游结婚,这俩人还真是趣味相投。

    安然这才想起,他们是跟她说过的,但最近她忙着担心小野的病和高考,倒把这事给忘了。

    “他们咋去的?”

    “别提了,刚开始说是要坐飞机到京市去玩两天,再从京市坐火车到庐山,谁知道今年……大家都不敢坐飞机了。”

    这一年,仿佛是航空飞行史上最黑暗的一年,印度航空、达美航空、日本航空等多家知名航空公司接连发生坠机事件,七八个月时间就有一千多人死于空难,想一想老宋跟小艾能平安归来,安然真是心有余悸,他们所有的幸运都用来坐飞机了。

    “也是,那坐火车是有点慢,估计要好几天才能回来,你看看他们手上还有啥要紧工作没做的,你和张秘书商量着处理一下。”

    钱文韬眼睛一亮,这是不是意味着在厂长心里他跟张秘书是一样的……心腹?

    “好嘞,厂长您要不先休息一下?”

    安然看看时间,估摸着再有一个小时,小野就要出考场了,她得开车回家去接老太太和老宋才行。正想着,忽然张卫东在门口说:“厂长,大门口有个女同志,说要找您,她说是你朋友,阳城来的。”

    安然一愣,如果是阳城来的朋友,张卫东不可能不认识啊,“她说叫啥名字没?”

    “张怡。”

    安然一愣,这名字有些年头了,她要想一想才能把人跟名字对上号,“你让她进来吧。”

    这么多年,安然其实已经快把这个人忘了,听说当年因为儿子的事两口子闹得不死不休,男人恨她不守妇道,婚前就与人通奸,她说男人是个无赖软蛋软饭硬吃,要让他把这么多年吃的吐出来……当时两家子是又打又闹,热闹过好一段时间。

    后来男人被她送进监狱后,她又跟外面怀孕的小三分家产打官司,谁也不让谁,儿子死后她忽然觉着分到什么都没意义了,简直变了个人,班也不上了,啥也不干了,就整天抱着儿子的旧衣服又唱又跳。

    曾经是一个多么温柔,多么大方,多么有气质的女人啊,安然看着她那个样子,动了为数不多的一点恻隐之心,没把她送进监狱,这样疯疯癫癫的人,监狱还不一定收呢。就让她在外头有家人照料一下,至少不会饿死吧。

    安然是个记仇的人,张怡怂恿教坏孩子,还伙同宋虹晓一起谋夺自己家业的事,她不可能忘记。只是,她也不想再看见她,没痛打落水狗已经是给小野积福了。

    正想着,门口就进来一个清瘦的女人,脸色蜡黄,皱纹和斑点就像鹌鹑蛋的外壳,安然一时没办法跟记忆里那个白净气质女人对起来。

    张怡苦笑一下,“你应该不认识我了吧?安主任,哦不,现在应该是安厂长。”原本的自信与淡定也没了,整个人下意识缩着肩膀,给人一种怯懦的感觉。

    安然不知道接啥,她没落井下石,但也不想跟这个女人再有一丁点接触。

    “放心,我不是来找你借钱的。”张怡语气虽然还凶巴巴的,但也没多说别的,“我来,是想当面感谢你女儿一下,了却我的心愿,可以吗?”

    安然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摇头,“不用,她一个小孩子,也当不起你的感谢。”

    “她可真是个好孩子啊,当年头上的疤好点没?头发长出来没?”

    安然有点不耐烦,“你到底要说啥,直接点吧。”

    “我知道,你一直看不起我,看不起我给人当保姆,看不起我儿子是个病秧子,看不起我的丈夫出轨,还幸灾乐祸我失去孩子……”

    安然看着她逐渐赤红的双眼,心生警惕,“我从头到尾就没有看不起你,相反,我曾经很佩服你。”你在我的公司里,是人人称赞的助理,帮我把一切打点得妥妥当当,让我每天回家有热饭吃,有热汤喝,还总是对我嘘寒问暖,充当一个好姐妹,好朋友的角色。

    就因为你太好了,我把你当成自己唯一的好朋友,你知道了我那么多的秘密,拿着我的信任,却教坏我的孩子,还谋夺了我一辈子引以为傲的事业……

    虽然想起这些还是会难受,但安然现在淡定多了,张怡她确实是手下留情的,作为她那么多年对自己陪伴的报答吧。

    她一切遭遇都是咎由自取,安然没有推波助澜,也没有暗设圈套,只是把真相告诉她而已。

    无论真心与否,毕竟曾经做过一段时间的好朋友,张怡看着安然,也有点动容,“那时候的你,佩服我什么呢?”

    安然不想多聊,“不提也罢,回家去好好养病吧。”

    见她始终不说,“我就当面跟她说两句话,怎么,还怕我吃了她不成?”张怡的脸有点扭曲,可能是这几年一直痴痴傻傻,疯疯癫癫的,表情管理已经完全失控了。

    安然不知道她这几年经历了什么,是彻底恢复神智还是一会儿疯一会儿清醒,给张卫东使个眼色,把人送走。

    下午,张卫东调查到张怡的情况了,小声跟她汇报:“听说是去年,忽然疯病就好了,能对答,能上班,现在还准备出家。”

    “出家?”安然一时没反应过来是哪两个字,以及是啥意思。

    卫东也有点哭笑不得地说:“他们邻居说,去年她说是去一个亲戚家,半路遇到那家人孩子,回来忽然就清醒了,一直说自己作孽太多,以后要好好赎罪,这样下辈子就能跟儿子重逢,赎完罪她就打算去出家……”

    安然有点明白了,这是想通了善恶因果?这辈子受苦受难,所以打算下辈子再来一次吗?不过,她为什么就这么肯定人可以再来一次?在佛家的说法里,下一世还不一定是轮到畜生道还是人呢。

    “她去了哪个亲戚家?”

    卫东有点难以启齿的感觉,吞吞吐吐。

    “咋,还怕我接受不了啊,你说吧,我都受着。”

    卫东犹豫一下,有点像吃了苍蝇似的难受,“厂长你听说过……配……配阴婚吗?”

    安然一愣,也是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石兰人讲究个“面子”,尤其是很多年纪一把也没老婆的,或者小小年纪夭折的,活着没媳妇儿,死了家里人也会想着给配一个,毕竟在大多数人眼里死尸比活人“便宜”。

    尤其是到了男多女少,人口流出非常严重的时候,这种陋习更加受到了很多农村老光棍的追捧。有的村子或者宗族甚至认为一旦家族里出现一个未婚的人(魂),整个家族的运势和风水都会受影响,有时甚至出现举全村之力给死了的老光棍小孩子配阴婚的事。

    说封建余孽都不足以形容,毕竟这不是单纯的封建思想,而是缺少对生命的敬畏。

    石兰省作为重男轻女大省,一直到很多年后都还存在这种陋习,四十年后甚至达到丧心病狂的程度,任何一个有点文化的人都会觉着比吃了苍蝇还恶心。

    “这他妈就不是人干的事儿嘛,张怡的儿子,据说就是死之前,她婆家一家子给找了个体弱多病的小姑娘,说是等死后就给配婚……张怡不知怎么回事那天想跑到那家人家里去,路上看见那个小姑娘,一看就把自己疯病给看好了。”卫东是又恶心,又有点不解。

    安然却知道,这哪是什么看好了啊,估计是受刺激了,说不定以前的疯傻就不是真疯,只是自己逃避现实,不愿接受儿子死亡的一种方式,将自我内心封闭起来,混沌度日。忽然某一天受到某种强烈刺激,就戳破了她的蜗牛壳子,不得不面对这个世界罢了。

    安然说不上同情,但也不会落井下石,不打算再过问张怡的事。小野上午的语文考得还不错,出考场的时候小姑娘斗志昂扬,吃完爱心餐不算,还闹着要喝汽水,老宋惯她,给买了一瓶,她有点担心会不会坏肚子,毕竟感冒还没彻底好。

    “那户人家厂长也知道。”张卫东又幽幽的来了一句,“就是上次你让我调查的那个刘雨花。”

    安然一愣,“你的意思是,答应给张怡儿子配阴婚的是刘雨花?”

    “对。”

    安然怔了怔,忽然想起严厉安说过,据刘雨花交代(诉苦),刘家人不把她当人看,一直非打即骂,还担心她早死,捞不到好处,把她早早的配了阴婚巴拉巴拉,反正就是她的犯罪都是情有可原。

    当时安然以为是她为了脱罪瞎编的,此时一想,还真有可能。

    为了钱,刘家人就没有做不出来的事,以前觉着刘美芬坏,可刘美芬不能再作恶的时候,邪恶的事依然在发生。

    如果刘雨花现在被这样迫害,那上辈子的小野是不是也……这样一算,小野受的磨难更多,她不弄死刘家人都不姓安了。

    安然追出去,结果没追上张怡,她已经坐上公共汽车走了。至此,安然更加坚信她前几年是通过装疯卖傻逃避现实,不然一个脱离现实社会多年的人,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学会熟练的乘坐交通工具?

    更何况,她还能一个人找上刘家去,那没点真能耐安然是不信的。

    所谓的受到刺激而清醒,估计也是遇到刘雨花跟她嘚瑟自己重生的事,给了她希望,以为只要还完罪孽下辈子就能再来一次,再跟她的儿子相见。

    安然作为一个“享受”到重生“福利”的人,也不知道说什么了,只能说如果真有来世,希望她能真的有个好归宿,改邪归正,小军也能健健康康的。

    ***

    下午考的数学是小野的强项,一出考场就蹦跶过来,跳起来想要搂安然的脖子,“妈你就不问问我考得咋样?”

    安然心说这还用问吗,肯定是满分呗,要不是的话肯定就不是这个表情了。“行了,别骄傲啊,明天还有呢,晚上想吃啥?”

    小野总是突发奇想,“涮羊肉可以吗?”

    安然抬头看天,“三十度啊小妞,你能吃得下去?感冒也没好全乎,等几天吧。”

    小野扁扁嘴,又去缠老宋,撒娇卖萌乞讨,就是要吃羊肉。平时几乎是有求必应的老宋,今天也破天荒的拒绝,不行就是不行。

    最后她又去求姥姥,姥姥也不敢答应啊,又被她磨得没办法,“然然你看孩子这么想吃,不如就……”

    “妈你别上当,她就是故意撒娇的。”平时可不这样嗲声嗲气说话。

    小丫头鬼灵精怪,学坏了。

    老太太不赞成然然的话,更心疼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啊,“那要不,姥姥给你烙羊肉馅儿饼吃,怎么样?”

    小野一下就高兴了,搂着她故意说:“哎呀我就知道这世界上就姥姥最爱我,老宋和小安啊,就是嘴上不爱,心里也不爱,我就是个多余的哟……”

    安然白她一眼,臭丫头,油嘴滑舌,阴阳怪气,长本事了,屁都不想给你吃。

    但路过菜市场,她还是下去买了两斤瘦羊肉,半斤韭菜,一个洋葱,又去干料摊子上称了二两胡椒粉,羊肉馅儿饼这几样是必不可少的,当然如果把韭菜换成香菜的话会更香,只是老宋不爱吃香菜。

    回家,母女俩聊着闲天,一个剁羊肉,一个切韭菜和洋葱,厨房还显得拥挤起来,面发好,把韭菜碎和洋葱碎跟羊肉拌一起,打俩鸡蛋,加上胡椒粉和盐巴,饼皮做好,一包,放锅边烙上。

    小野中途跑进来好几次,就眼巴巴看着那馅饼一个个贴在锅边上,流口水啊。

    这几天生病全吃清淡的,她能不馋吗?

    饼子还没出锅,包文篮的电话又准时打来了,问妹妹考得怎么样,他们在家吃啥,有没有好好奖励妹妹。

    小野把电话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手里拿着两块馅儿饼,吃得满嘴流油,“哥我们吃羊肉馅儿饼哟,表皮金黄焦香,馅儿又鲜又香,简直能让我吞下舌头,一口气吃了三个……”

    文篮被她馋得直咽口水。

    “哥你等一下,我去拿第四个哟。”

    手刚伸过去,就被老宋把烙饼筐子端走了。

    于是,电话粥就变成兄妹俩对父母的花式吐槽。

    今年因为多家航空公司出问题,他们的课业一下繁重起来,已经结束地面教学,准备开始学习空中领航和航空气象、仪表程序,任务非常重,说是暑假只放一个礼拜,他不打算回来了,就等着妹妹去呢。

    他跟其他人一样坚信,妹妹肯定能考上燕京大学数学系。

    当然,未来的燕大数学系高材生现在还是只小病猫,因为不知道不忌嘴会不会导致发烧反复,这一夜,安然给她量了两次体温,几乎又是一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三个大人将她送进考场,这才各司其职,上班的上班,做饭的做饭。因为上次的火灾,有些棉花怎么清洗也洗不干净,使用化学染料处理之后倒是看不出来了,也不影响棉织物属性,但不知道是谁传出去,说东风纺织厂的棉花是黑心棉,不保暖不说还有毒,一传十十传百,有几个本来快成的单子都给黄了。

    下午,安然到单位第一件事就是去库房看看,成品已经有好几吨积压了,要是再卖不出去,一到书城的雨季,阴雨连绵,就会有霉变的风险。

    到底应该怎么处理这些东西呢?

    底下工人想得挺简单,说反正是布,卖了就行啊,大不了便宜点卖,总之换成钱就能给大家发工资。

    是的,因为现在单子少了很多,这厂里奖金也肉眼可见的少了,虽然跟其它厂子比起来还是不错的,但在拿惯了高工资的东纺人眼里,这收入骤减啊。

    不仅工人着急,安然其实也着急,但她知道再急也不在这三天两天的,得先等小野高考完,她才能甩开膀子干。

    果然,今天也不例外,一到仓库,管库房的老李就上来叨叨叨,拐着弯的问她找到销路没,这么多纺织品堆在仓库里是东纺从未出现过的情景,既得防火又得防潮,还得防虫蛀,搞不好损失可就大了。

    老李是个好老头,很负责任的老工人,以前一直在精梳车间,后来安然允许大家申请调岗,把身体条件、视力条件和文化程度不合适的工人换到简单的岗位,工资虽然低了,但厂里放心,工人也乐意。

    “老李叔你别急,就多放几天,坏不了。”

    老李咂吧咂吧嘴,欲言又止。

    安然知道他要说啥,工人操心的是有没有奖金发,可她还得担心供需关系的改变造成的价格跳水。

    谁都知道只要把价格降到足够低就能处理出去,可这样大批量的超低价产品涌入市场,是会造成同类产品价格波动的,而且是大幅度波动,这个夏天正是全国物价普涨的时候,忽然出现这种“反其道而行之”的状况可是很棘手的。

    国企的存在不仅仅是创造经济价值,还有稳定物价的社会责任。

    所以,到底要怎么处理,她还没想好。

    “厂长,有人找。”卫东来到仓库门口,显得挺着急。

    安然赶紧出去,“这次又是谁?”

    “严副,说是有急事。”

    严厉安在她办公室里来回踱步,茶几上的水一口没喝,显然也是等得着急了,“小安你可来了,有个事还得麻烦你。”

    安然示意卫东先出去,这才正色问:“是不是刘雨花的事?”

    “正是,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她嘴里还有东西没吐出来,咱们也想了很多办法,但都没效果,现在的情况是,她提出要求,交代可以,但必须你去见她一面,她有话要对你说。”

    严厉安以商量的语气说,“要是不方便就算了,也不是一定要去,反正现在可以确定的犯罪事实也足够让她判无期了,只是有些事情,上头还是想弄清楚……”

    到底她还跟哪些势力有勾连,到底出卖了多少秘密,她收买的线人到底还有哪些,这些事必须一次性调查清楚,连根拔除。

    安然了然,“那行,现在就去吗?”

    严厉安一喜,但也怕她其实不想去,是碍于他的面子才这么说,“小安咱们这关系多的不说,你不用勉强的。”

    安然笑了,“我不勉强,走吧。”

    她也想看看刘雨花到底还有什么要说的,顺便还想问问,她安然还有哪里对不起她?让她上辈子搞死不说,这辈子好不容易她自己重生了,不是想着把身体养好,做一个健康的快乐的正常人,而是变本加厉的反社会。

    为了方便她们说话,严厉安给她们安排一间单独的小房间,刘雨花坐在一把小板凳上,双手放在身前,一张猕猴桃脸更黄更青了,浓重的黑眼圈十分骇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连续熬了一个礼拜……可安然来的路上已经问过严厉安,这段时间她可是睡得很香的。

    安然一下就猜到——她的肾病又严重了。

    肾不好的人,即使睡得再好,也很容易生黑眼圈,眼睑水肿,泡肿无神,上辈子安然一直花重金给她买进口药,做血液透析,很少有这么严重的时候。

    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这双泡肿的眼睛,安然心情有点复杂,这也曾是自己费劲心力,掏心掏肺养大的孩子啊,她咳一声她就紧张,要是哪天看见黑眼圈严重她能紧张得一整天都提心吊胆……跟现在的小野一样,她们哪怕一点点不舒服,当妈的都会放在心上。

    “来了,你让他们都出去,不然我什么也不会说。”刘雨花看着严厉安,沙哑地说。

    严厉安看了安然一眼,见她颔首,这才把人撤走,但也没走远,守在门外,一旦室内发生什么能保证第一时间进来。这时候还没有监控普及,但门和墙上都有玻璃,外面可以看见里面。

    安然坐到刘雨花对面,想开口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能说什么。

    “你大概还不知道我是谁吧,安然?”刘雨花的声音像从一把老旧的行将就木的二胡,她的病情一旦加重就会这样。

    安然沉默。

    “告诉你吧,我是你的女儿,上辈子我是你呵护在心口长大的女儿,我的真名叫宋虹晓,跟宋致远一个宋,你知道吗?”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

    安然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说的都是事实,可对于害死了自己的凶手,安然也没什么好圣母的。

    当然,刘雨花也不需要她说什么,她自己弹了弹指甲,“你似乎不意外?”

    “看来还是我低估了你,你也跟我一样是重生的,对不对?早在十三年前你就重生了,所以逆天改命,我说的对不对?”

    安然依然不说话。

    “因为你重生了,所以刘美芬没把我换给你,让安文野偷走我的人生;因为你的重生,你没跟宋致远离婚,还找到了你的母亲和外甥,同时当上村干部,工会干事,女工处主任,再到现在的国营大厂厂长……因为你的重生,你拯救了石万磊一家,救下了李小艾,宋致远也没有犯错,一路高升……嗯,让我数数,你改变了多少人的性命呢?十个,还是二十个?三十个?”

    十三岁的女孩,眼里露出的是与年龄严重不符的阴狠与疯狂。

    “你改变了那么多人的命运,可是你为什么要改变我的呢?就不能放过我吗?不要聪明,不要美貌,我就只想要一个健康的身体,想要爸爸的疼爱,想要一个爱我入骨髓的妈妈,想要一个无条件护着我的哥哥,想要一群有权有势的优秀的好朋友,我有什么错呢?”

    刘雨花的眼睛一瞬间变得猩红,“你说过的,任何人都有憧憬美好生活的权利和自由,为什么别人都可以,唯独我不行?我不配吗?”

    “我为什么不配?你告诉我!”她声嘶力竭地吼着。

    严厉安想要进来,安然冲他摇头,幸好外头基本听不见里面的声音,只是能看见她疯狂的表情。

    安然叹口气,盯着她的眼睛,“你配,你跟小野一样,本该配得上这时间所有的美好,哪怕上辈子发现你不是亲生的,我也没想过要剥夺你拥有的美好,从没想过。”曾经,我的肾都为你准备好了,可以把命给你。

    一个母亲对你最好最纯粹的爱,你都拥有了,可是你还是不满足,不知道珍惜。

    “那你为什么要去找她?为什么要把她接回来?”

    安然哽咽,“因为她也是我的女儿,她在代你受罪。”那些磨难,本不该我的小野承受。

    不过,心软那是对小野,对着这个疯批,安然非常平静,平静得甚至就像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人:“难道你以为,为了保住你的既得利益就要眼睁睁看着我的亲生孩子受苦?你是不是忘了,我才是小野的妈妈。”

    她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温度,没有愤怒,也没有失望,这种无视比怒骂更让刘雨花受不了,“可你是我的妈妈!”刘雨花几乎是在尖叫,像一个争宠的小孩。

    可是,安然没办法把她当小孩看了,小孩做不出毁了她的事业,气死她,骗得老宋倾家荡产,还想要淹死小野的事。

    这是恶,纯粹的恶,不是任性。

    “刘雨花,我都不想叫你宋虹晓,因为这是对老宋的侮辱,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你能成为我的女儿,那是刘美芬错换了你们,是错的,不该出现的事,你知道吗?”

    刘雨花冷笑,“说来说去,你就是看不上我呗,觉着我没你的亲生女儿漂亮,没她聪明,还没她健康。”

    眼泪像断线的珠子,顺着她青黄的脸颊滚落,“可是,我也不想的啊,我也想要安文野那样健康的身体,想要淋雨不怕感冒,想要玩水不怕发烧,想要吃遍学校门口的‘脏东西’……可是,上天给我这个机会了吗?”

    她低着头,耸动着肩膀,先是呜呜咽咽的哭,哭着哭着又笑,声音嘶哑得像一把古老的生锈的铁锯,哭得人心里毛毛的。

    安然静静地看着,已经懒得再说一个字了。

    无论说什么,她都会往小野身上引,压根不会想想自己曾对她的付出。

    安然看向门外的严厉安,不耐烦已经藏不住了,只想速战速决,她的小野还等着她接呢:“我希望你能迷途知返,好好把自己知道的、干过的坏事都交代清楚,只要好好表现,以后还有重新做人的机会。”至于是二十年后还是三十年后,就看你命有没有那么长了。

    “重新做一个随时都有可能下病危的人吗?如果那也算人,我愿意跟安文野交换哦。”她的嘴角忽然露出一抹笑来,让安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就像她小时候第一次撒谎跟自己要钱去买橡皮时候,也是这样的笑。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能重生吗?或者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恨她吗?”

    安然心头一动,“为什么?”

    谁知刘雨花却是吐舌一笑,像个真正的十三岁的古灵精怪的女孩一样,俏皮地说:“嘿嘿,我不告诉你,我可以把我所有做过的事都交代,可我就是不告诉你这个。”

    安然心里一直毛毛的,一方面是刘雨花的疯批,一方面也是她发现,刘雨花好像是在算着时间,等时间?因为她的眼睛时不时总是看向墙上的挂钟。

    现在是下午四点过十三分,距离小野出考场还有十七分钟。

    按理来说,上辈子她一直做阿飘,世间万物哪里都能看见,就是一直看不见她们,她曾经抓心挠肝想知道她们的结局,不知道小野有没有顺利生下孩子,她说生了孩子以后会去找她的……不知道宋虹晓是怎么死的,病死还是寿终正寝?如果能找到合适的,拿着她那么多钱,想要活下去也不是不可能。

    可她要是能好好活下去的话,按理来说不应该还这么恨她,这么恨小野啊。

    安然心里忽然有个大胆的猜测,但下一秒,刘雨花忽然说,“妈妈,我想再叫你一声妈妈,你能再叫我一声‘晓晓’吗?像每一次医生下病危我被推进抢救室的时候,你握着我的手说,‘晓晓别怕,妈妈在’……这一次你也陪着我,可以吗?”

    安然不知道她耍什么花样,但对小野的担心已经盖过任何情绪,她准备开门出去,只是回头冷冷地说:“你要我陪着你,那谁陪我的小野?”上辈子她被羞辱,被折磨,无数次挣扎在死亡线上的时候,谁来陪着她。

    对不起,就是死,我也要让你孤独的死,因为你不配。

    “好,那你就等着后悔吧,我在底下等你……们。”原本还哭得惨兮兮的刘雨花,嘴角忽然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淡到诡异,安然心里不好的预感更强烈了,“你是不是还做了什么?你现在跟我说还来得及。”

    刘雨花看了看挂钟,“来不及了。”

    说完就头也不回,无论安然怎么叫她,她也充耳不闻,甚至脚跷二郎腿,哼唱起歌谣来:“你出大剪刀,我把拳举起,巴掌伸出来,大家比一比……”

    这是安然小时候教她唱的顺口溜,没有什么现成的调子,就怎么顺口怎么来,小野关于石头剪刀布的最原始的概念就是从这首歌谣开始的。

    两个人,她都教过。

    就这样吧,她只想马上见到小野,一定要见到她。

    严厉安跟她说了什么,安然也没注意听,只是机械的上车,发动车子,严厉安看她状态不对,不敢让她开,换自己过去,可开了一段,她就焦急地问几点了。

    “四点过十七。”

    “还有十三分钟,快点,能不能开快点?”

    可这里离八一学校本年就远,哪怕平时正常速度也要开二十分钟。

    “几点了?”

    “四点二十五。”

    “再快点,小野就快出来了。”

    严厉安心里也涌出一股不祥的预感,“到底怎么了小安,能跟我说一说吗?你跟刘雨花到底是怎么认识的?”

    安然不说话,她脑海里一直回旋着刘雨花那句“来不及”了,她在下面等她们,无疑说的是小野和她,这个刘雨花到底在玩什么花样!疯批一定不会就这么偃旗息鼓的,她嘴角的疯狂不像是装出来的。

    “二十九了,但……前面好像出车祸了,有个骑自行车的被拖拉机撞了,正在处理,预计要一刻钟……”严厉安话未说完,就看见安然迅速打开车门,徒步狂奔。

    安然心里有个声音告诉她,必须跑快点再跑快点,这是最重要的一次了,最后一次了,今天考完小野就是个大姑娘,可以走进她喜欢的大学,钻研她喜欢的数学……穿过十字路口,再跑一段八百米长的马路就是八一学校门口,交卷铃已经打了,小野走出来应该要三分钟左右。

    安然觉着,自己一定可以跑到的。

    可是,路上不下心撞在一辆自行车上,她跌跌撞撞跑了几步,骑车的人想来扶她,她眼睛只看着学校门口。

    那里,小野出来了,环顾一圈没看见熟悉的车子,嘟嘟嘴,正准备自己背着书包走到马路对面,忽然一辆拖拉机冲出来,直直的奔着小姑娘而去……

    安然目眦尽裂,嘴里喊出“小野”两个字,眼前就像放电影时出现的慢镜头一样,拖拉机的每一个齿轮,每一缕柴油烟都分解得一清二楚。小野似乎也听见了她的呼唤,想要转头看她,可是拖拉机就这么压过来了……

    安然眼前一黑,只听见拖拉机紧急刹车,人群里传来惊呼,有人高喊“出车祸了让一让”。她像忽然失明了一般,只看见模糊的人影慢动作回放,就是看不清他们的脸他们的身高,她想找小野,想去把她抱起来,她现在一定很疼吧……这个小姑娘从小最怕疼,却最勇敢,总是能咬牙忍住,可是这次肯定忍不住的。

    那得多疼啊,她的宝。

    ……

    “小安你怎么了?”严厉安扶起她,看向不远处学校门的车祸,“你别在路上站着,先去一边休息,我们要先把那个女同志送医院,她为了救小野受伤了。”

    “救小野?”安然原本忽然看不见的眼睛又亮了,“我的小野呢?她在哪儿?”

    “你放心,她没事,正忙着抢救那个女同志。”

    躺在地上的,是一个脸色蜡黄,一脸斑点的女人,上午她还说想亲自对小野说一声谢谢……是张怡。

    第130章 三更合一

    张怡为什么会在这里呢?安然来不及想, 她使劲揉揉眼,在人群里搜寻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小姑娘正忙着脱下自己的衣服,紧紧压在张怡头上, “阿姨别怕, 医生马上就来了, 我们送你去医院。”

    “阿姨不用怕哦,流血不多, 到时候只会给你缝两针就好啦,打了麻药一点也不痛,你别怕。”像一个有主见的小大人,说着大人安慰孩子的话。

    安然眼热, 此刻的她, 对张怡只有感激, 她救了自己的孩子。

    她忽然就有点理解上午她说的,她只想对小野亲自说一声谢谢, 当年在阳城走得匆忙, 还没来得及告诉这个小姑娘, 谢谢她救了小军,谢谢她那么勇敢。

    救命之恩, 当一辈子铭记。

    想到罪魁祸首,安然咬牙咬得腮帮子都酸了,这压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有什么仇什么怨那是跟她安然的事, 为什么总要把矛头指向小野?

    安然杀了刘雨花的心都有, 她上辈子到底是造了什么孽要跟她扯上关系,这辈子还狗皮膏药似的粘着她,而这个疯批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前一刻对你笑颜如花乖巧可爱, 下一刻就能对你爱的人痛下杀手。

    这样的疯批,一点不值得同情,不值得安然把她跟小野相提并论。她深呼吸几口,才把恶心压下去,医生来得很快,把张怡放担架上抬走了,严厉安把肇事司机逮住,带回公安局了,安然就紧紧牵着小野的手,母女俩谁也没说话,慢慢的顺着马路,一路走到最近的区医院。

    安然给张怡交了钱,就一直坐在凳子上,现场流了很多血,不知道会不会有问题。

    想一想,如果她没有打听到小野今天高考,没有来考场外等她跟她亲口说谢谢,没有及时推开小野,用自己的肉身挡住拖拉机……那现在在里头抢救的就是小野,甚至连抢救的机会也没有。

    “妈,我看着这个阿姨有点眼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她?”小野感觉妈妈的手冰凉冰凉的,出了很多冷汗,还自己掏出小手帕帮她擦了擦。

    “嗯,这位阿姨名叫张怡,以前在阳城的时候去过咱们家,她儿子叫吕小军,你们还一起玩过。”

    “原来如此,我说难怪呢,那小军哥呢,在哪儿上学?”

    安然顿了顿,“听说是在阳城,但张阿姨很不想提起小军,待会儿她要是醒了你别主动提这茬。”

    该怎么让小姑娘知道,她曾经冒着生命危险救下的男孩,早已不在人世很多年了呢?

    幸好,小野很是善解人意,以为是她跟小军闹矛盾了,点点头,还说道:“再大的矛盾也该放一边,先来看看张阿姨吧。”

    安然随便敷衍过去,一会儿医生出来,说是检查过了,头皮挫裂伤所以出血有点多,所幸没啥内伤,就是腿骨骨折,做完手术要修养两个月。

    安然松口气,“没事,大夫你们就只管医治,该手术手术,该用好药用好药,钱不够我去交。”

    一会儿,胡文静和严斐也来了,他们听严厉安说小野出车祸的事,第一时间赶来,“小野没事吧?没被吓到吧?”

    “没,阿姨我好着呢。”小野动动胳膊踢踢腿,就差原地跳一套广播体操了。

    严斐这才跟她小声聊起天来,当然,除了关心她有没有受惊吓,还得问问高考考得怎么样,都考了些什么,虽然他今年才上初二,但并不妨碍他能听懂。

    而小野呢,跟同班同学还没这么有话聊,不喜欢大家总把她当小妹妹呵护,可对着比自己小的严斐,她就莫名有种“大人”的优越感,两个人嘀嘀咕咕聊到一块儿去了。

    胡文静这两年受港台明星和流行趋势的影响,已经开始“下狠心”减肥了,每天只吃一点点米饭和小半碗菜,饭后还要跳绳跑步,不过终究是好日子过惯了的,经常一曝十寒,到现在一点没瘦。

    她现在就羡慕安然的身材,“小安你快告诉我,你都是怎么保持的?我这喝口水都会胖,咋整啊?”

    “喝蜂蜜水和加糖咖啡,能不胖嘛,咱们年纪在这儿,新陈代谢慢,吃进去消耗不掉就成了肥肉……”

    “得得得,你咋跟老严一个调调,都怪我的嘴呗?可要让我不吃我宁愿胖死。”她气呼呼的嘟着嘴说。

    快四十的人了,莫名还有点可爱。

    安然笑不出来,这就是生活幸福无忧无虑的人才能保持住啊,严厉安事业越来越成功,对她的爱也与日俱增,虽然直男嘛,也不会说啥花言巧语,但爱是藏不住的。

    看看严斐的进退有度,自信大方就知道,这是在一个充满爱的家庭里长大的孩子。

    ***

    张怡手术结束推回病房,安然真心诚意跟她说了“谢谢”,她也是爱答不理的,只是甩出一个冷脸:“欠你女儿的,我还清了,我身上没有罪孽了。”

    说着说着又是因果轮回这一套,安然也懒得听,把钱给她交够,又联系她家里人来照顾,给了误工费营养费,就先回家了,以后抽空来看看就是。

    说难听的,非要计算的话,当年小野在医院缝针张怡可没露面,更没给过一分钱,出点营养品啥的。

    把小野送回家,安然说是出去一趟,结果来的却是看守所。严厉安接到她电话很奇怪,“你怎么又来了?”

    “我能再见她一面吗?”

    严厉安正愁刘雨花啥也不愿交代,她要吃啥喝啥见谁都给安排了,啥都满足了,结果到现在还是不愿交代。“你当心,我觉着这个女孩已经到崩溃的边缘了。”

    她崩溃?她有什么脸崩溃?安然咬咬牙,“你放心,我说几句话就走。”

    还是跟白天一样,严厉安给她们安排在白天那间屋子里见面。不过,跟白天的气定神闲不一样,刘雨花看见安然的一瞬间有点错愕。

    “你怎么来了?”

    安然坐她对面,“按照你的计划,我现在应该已经死了,或者疯了,你找的车子不仅要撞死小野,还要我眼睁睁看着她死在我面前,对吗?”

    刘雨花有一瞬间的慌乱,因为她知道,安然能心平气和跟她这么说话意味着什么……她的计划落空了。

    “告诉你吧,小野好好的,此刻正在家里吃着涮羊肉哼着歌,和她的小伙伴们计划着假期该怎么度过。”安然说着自己都忍不住笑,无忧无虑的等着录取通知书,这就是一个人一生中最无忧无虑的时候了吧?

    “你呢,正在蹲坐牢底,不知道判下来没,死刑不一定,但无期跑不了了吧?”安然笑眯眯看着她,以最温和的态度说出最冷酷无情的话。

    明明她在笑,可刘雨花却无端端打了个冷颤。她从来不否认自己疯批,可有时候安然比她更疯批,上辈子她曾亲眼看见她把一个妄图占便宜的老色批打到住进ICU,就用啤酒瓶子狠狠地敲他脑袋,敲到血糊住他的眼睛,有白色的液体流出来……后来听说,把人敲到颅骨骨折了。

    当然,安然不会打她,她只是低声说:“刘雨花,你知道你接下来的命运吗?你一定在提心吊胆等着宣判吧?你也想死个痛快吧?直接一枪毙了死得还挺有尊严,挺体面的,对不对?”

    刘雨花心头一松,对她来说,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她在意的人或事,要么还她自由继续跟安文野死磕到底,要么一枪毙掉,于她所差不多,而唯有尊严和体面,是她还在意的东西。

    “你还记得吗,上辈子在医院里透析那么多次,看着自己鲜红的血液流进透明管子里,在冰冷的机器和你身体里流动交换的时候,你怎么求我的吗?你求我帮你安乐死。”

    “医生把你推进抢救室的时候,你求医生给你安乐死,说你的妈妈有钱,只要能让你安乐死,她给多少钱都愿意。”

    “晓晓,你可真是个自尊心强的小孩啊,你说你不愿自己游走在死亡线上,看着曾经的朋友在操场上奔跑打闹,不愿让她们知道你控制不住自己大小便,挂着尿袋便袋,偶尔忘记换的时候糊满整个裤子……因为那毫无尊严。”

    “你宁愿死在最漂亮的时候,你说你的灵堂照片一定要挑最漂亮那张,要洗成彩色的,你一定要火化,火化时候要穿最漂亮的裙子,化最精致的妆容,还让我把你的骨灰撒到大海里……你还记得吗?”

    刘雨花泪如雨下,怎么可能不记得呢?每当痛到极致,痛得生不如死的时候,她要求安乐死,给她有尊严的,体面的死去,这也是她现在最想要的死法。

    “可是晓晓啊,你说我怎么会同意你这么体面的死去呢?”安然脸色淡淡的,甚至还有点笑意,就像以前每一次坐在病床边握着手安慰她一样,“你想要被枪毙,可是我会让你死不了的。”

    “偷盗罪、间谍罪、爆炸罪、反革命破坏罪、故意杀人罪,虽然都是重罪,可我会想办法证明你精神有问题,还是未成年,一定会争取让你判个无期,一辈子在里面劳动改造和思想学习,在小野上大学的时候,结婚的时候,生孩子的时候,当数学家的时候,我都会给你写信,寄照片,让你看看她有多幸福。”

    刘雨花“啊”一声抱头,“你闭嘴!我不允许!她上辈子已经弄死我了,她凭什么还能幸福?该幸福的应该是我!”

    安然心头一动,循循善诱:“她怎么杀了你的?”

    被刺激得快发疯的刘雨花,已经忘记了昨天说的到死也不会告诉安然真相,她像忽然丢了魂似的,喃喃自语。

    “她,她找玄机法师,她磕头,磕烂了头,她疯了,她求玄机法师让你投胎,别让你做孤魂野鬼,她甚至还用自己的命为你换来一个重生的机会……可是,她为什么最后还要带我一起跳崖呢?她的贱命为什么要拉上我呢,我明明已经找到合适的肾源,马上就能重获新生……为什么她一定要来找你呢?啊啊!”

    安然心头大痛,玄机法师就是当年刘美芬和宋虹晓找的“高人”,让她做了二十多年孤魂野鬼的妖道!

    原来小野一直知道她投不了胎,知道她怨气重,一个没上过几年学的孩子,所知道的唯一能求人的方式就是磕头,磕烂了额头,豁出命也要让她投胎……安然心痛得无法呼吸。

    这样的孩子,面对有权有势有肾源,马上就能获得新生的宋虹晓,要怎么才能为她报仇呢?当然是带着她一起死,为了推她下悬崖,她自己也坠入悬崖。

    小野这是什么样的爱?刘雨花就是什么样的恨。

    所有想不通的节点忽然就全串上了,安然“呼——”地出了一口气。

    痛到极致,反倒麻木了,安然居然笑起来,笑得让人如沐春风。“别急,还有哦,等你在里面病发,痛不欲生的时候,没有尿袋便袋,没有二十四小时陪护,没有止疼针,你会痛到大小便失禁,囚服会变成臭烘烘的黄色,没有人愿意靠近你五米之内。”

    “我让你闭嘴,不许再说了!”刘雨花吼叫起来,像一只疯狗。

    “我为什么不说,我还没说完呢,到时候监狱肯定会尽全力抢救你的生命……死不了,只能周而复始的循环这种没有尊严的日子,活得不如一,条,狗。”

    刘雨花痛苦地咬住嘴唇,咬得冒出血珠子,却丝毫不知,这种毫无尊严的日子她体会过,如果重来一次,她宁愿死。

    “你以为死了就行了吗?”安然弹了弹指甲,“我会联系你亲生父亲和奶奶,花钱让他们把你干枯丑陋的遗体带回家,你说,他们会花钱把你火化撒进大海里呢,还是……再配一次阴婚呢?”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非常小声,有种坟地里冒出来的阴冷潮湿,本就处于崩溃边缘的刘雨花,彻底破防了。

    重生回来,她一次又一次逃跑,一次又一次失败,做噩梦都是被刘家人配阴婚,配了一家又一家。一想到自己尸体换来的钱会变成智障哥哥的老婆本,变成餐桌上的大鱼大肉,变成全家老小的新衣服……

    刘雨花疯了。

    黄色的液体顺着裤腿流下,室内顿时散发一股尿骚气。安然起身,弹了弹衣服上不存在的灰尘,敲敲门。

    她出去,严厉安关上门,想问什么,又无从开口。

    安然的神色很平淡,就跟每一天上下班一样,无悲无喜。是她刘雨花逼的,她一次又一次想要弄死她全家,一次又一次脚踏她的底线,小野是她最后的底线。

    但凡张怡没去学校门口,但凡她反应慢了一秒,但凡司机没有大惊之下踩住刹车,现在躺在太平间的就是小野,就是她的命。

    小野曾经为了换她投胎的机会,为了给她报仇,付出了生命,她有什么理由同情这个恶魔呢?

    “放心吧,不用管她,顶多三天之内,不为别的,就为了求个死刑,她一定会招供招得无比清楚。”安然对严厉安说,然后开着车回家了。

    这一夜,谁也不知道安然去了哪里,接下来两天,她也按时上下班,脸色如常,家里谁也没发觉她哪里不对劲。

    因为出了车祸,本来应该放飞自我的小野,也没能好好玩儿,当天回家先睡一觉,睡到姥姥把饭做好送到床头才不情不愿爬起来,吃完继续睡。

    一连睡了两天,安然张了张嘴,想说两句,老太太给她使眼色,“算了,你没看孩子多累嘛?就让她睡几天也没事儿。”

    好吧,安然忍住,走进去给她量了两次体温,都正常,也就不管了,从今儿开始她安然就是不用管孩子的女人了,她的小野完全有能力保护好自己。

    老宋这几天忙着规划研究院选址的事,这次只要他们说要多大的地,要哪儿的地,也不需要603出面协调,省里会给办下来的。为了以后几十年的发展,老宋是绞尽脑汁,列出好几个备选项,正跟手底下的人琢磨到底该选哪儿呢。

    当天去医院看过闺女没事以后,他连晚饭也没回来吃,是安然给送去研究所的,自然也没发现妻子的不对劲。

    骤然知道真相,安然整个人竖起了防御机制,像被一层坚硬的看不见的外壳包裹住一般,表面风轻云淡风和日丽,可内心却仿佛追问自己:上一世种善因积善德才能获得重进轮回道的机会,可她这么多年怎么就没想想,自己上辈子就是一个普通的商人,没有任何特别造福于民的行为,也没有救过谁的命,相反她不信佛不吃斋还嗜肉如命,这种洗牌重来的机会,理应不会轮到她。

    为什么刘雨花对小野深深的怨恨,已经超越了对她安然的恨?

    这些疑点她以前为什么就不能好好想想呢?如果没有那个傻孩子,站在山顶背着光朝她挥手说会来找她的傻孩子,没有哭求,没有磕烂额头,没有豁出性命,她安然配重来一次吗?

    一想到那个画面,她就想哭,安然心里像被一团棉花糖包裹住一样,又暖又软,还觉着不真实,受过那么多磨难的孩子,从来没有享受过人类善意的孩子,她的爱,怎么能这么深沉呢?

    安然从来没有像此刻一般,想要赶紧回到家看看她的小棉袄,她的小恩人。

    结果,人小棉袄还在床上呼呼大睡呢。小小的脸蛋红扑扑的露在被子外,长长的骨肉均匀的四肢抱着被子团成一团,开着空调倒是不怕热了……无忧无虑,健康快乐,这是小姑娘该得的人生。

    养了十三年,事实证明,这压根不是她安然救赎了小野,而是小野在对他们进行救赎……他们该是多大多好的福气,才能遇到这么好的孩子?

    安然眼泪哗哗的,她都不知道怎么爱这个闺女了,因为怎么爱,都比不上她对他们的爱。

    “妈你咋啦?”小野不知啥时候醒了,看着她的眼睛,“我爸又气你啦?”

    她摇头晃脑,一副很懂的样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爸就是根木头,犯不着跟他生气,他心里老爱你啦,可爱你哟,比我还爱你。”

    安然心更软了,再爱,也没你爱我那么多啊宝贝。

    小野爬起来,抱抱她,拍拍她,“行啦小安姐姐,你最美最厉害,我最爱你。”

    “油腔滑调。”哽咽,喉咙发酸。

    小野很无辜地说:“我没胡说,我肯定是上辈子就很爱你,不然怎么能在天上的时候就能把你从这么多人里挑出来当我的妈妈呢?”

    这句话,彻底把安然整破防了,是啊,她是怎样爱她,才能换她重生,给她一个健康幸福的人生。

    安然像个孩子一样,抱着闺女嚎啕大哭,“宝贝……”

    “我的宝贝……”

    她现在是既遗憾小野不记得自己上辈子做了什么有多爱她,又庆幸,还好她不记得,不然背负着那么多痛苦和不幸,她怎么能幸福的生活这么多年呢?

    小野被她吓到了,抱着她又哄又拍,越发笃定就是老宋惹她世界第一好的妈妈伤心了,“妈你不许哭,我帮你报仇。”

    于是,几天不怎么回家的老宋就发现,闺女对他怎么……横眉冷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当然,小野现在也是真的忙,没空跟老宋扯皮,她得忙着补觉,忙着补偿自己的胃,忙着去看张怡,还得忙着跟严斐明朝石榴李忘忧等一群好朋友到处疯跑,下过雨后上山捡蘑菇,天晴就去野炊,天热就去水边钓鱼钓虾,天阴就在家里给花棚里的红玫瑰分盆……短短半个月,人就晒黑了一圈。

    当然,快乐的小妞如何快乐那是后话。就说安然大哭过一场后,故作平静变成真的平静,上下班,送送饭,回来路上,遇到大家伙都在院里乘凉,也跟着过去坐了会儿。

    她这几年工作忙,随时进出都是风风火火的,难得跟家属们坐一起聊会儿天,大家知道她跟黄厂长是一个类型的人,所以也不怵她,一个个七嘴八舌都问她小野考得怎么样,最近工作忙啥,有没有听老宋说研究院选址会定在哪儿……之类的。

    安然能回答的就一五一十说,不能说的就敷衍打哈哈,反正知道大家没啥坏心,也就是好奇一下而已。

    不过,家属院历来一片祥和,也没啥大事,说来说去就那些鸡毛蒜皮,谁家的儿女怎么着了,谁家两口子打架了,谁家老太太和儿媳妇干仗了,谁家又疑似多发点奖金了……反正,这些都是小野爱听的,安然却不怎么爱,她只在年轻那几年想要搞好基层工作的时候关注过。

    安然正听得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包淑英在楼上喊:“小野她妈,电话找。”

    “严公安打来的。”老太太小声说。

    安然大概能想到他打电话来要说什么。

    果然,电话里严厉安说:“开拖拉机撞人是刘雨花指使的,司机已经交代,刘雨花也承认了,她还把自己这几年来的罪行也交代得清清楚楚,还有好几桩是我们没想到的,也不敢想的,原来她帮黎文同发展的线人已经遍布各行各业,如果她不主动交代,我们就是查十年二十年也不一定能查到……嗯……还有……”

    严厉安犹豫一下,“但有个事情要跟你说一声。”

    “什么事?”

    “刘雨花交代这么多,只有一个要求,就是想让我们对她执行死刑。”

    安然一点也不意外,她现在追求的就是有尊严的体面的死去。可惜,法律怎么会允许呢?法律是准绳,不会以某个人的意志为转移,该怎么判还是会怎么判。

    ***

    可能是心里撑着的气忽然没了,像一只忽然被放掉空气的气球,安然整个人懒洋洋的,先是睡不着,后来好容易睡着了又做梦。

    梦里没有出现任何一个现实生活中的人,隐约觉得自己是在一垄光秃秃的田埂上赤脚行走,头顶的太阳红通通,火辣辣,脚下能感觉到田埂被太阳晒烫的灼热感……走着走着,整个人倒过来,犹如镜面一样,她能看见自己的脚在上方,头朝下。

    就这么迷迷糊糊一会儿烫,一会儿热,一会儿又上下颠倒的难受,她明白自己是在做梦,想要醒来可就是醒不过来,像被封印住一般,一直熬到天亮,宋致远起床,她才挣破那层桎梏。

    “老宋!”

    宋致远正在扣皮带,“怎么了?”

    “老宋!”

    宋致远赶紧不扣了,把眼镜戴上,走到床边摸了摸她脑门,“发烧了?”

    “嗯。”

    于是,宋致远也不去单位了,先给东纺挂个电话,告诉厂办一声,给妻子请个假,他就留家里给找药,倒开水,量体温……前几天怎么伺候闺女的,现在也怎么伺候妻子。

    包淑英一早跟人身上挖野菜捡蘑菇去了,等她十点半到家,发现家人都没去上班,还觉着奇怪呢。

    “怎么今儿你们都休息呐?”

    “小安发烧了。”

    包淑英已经习惯这个女婿的态度,话很少很没人情味儿,但每个月总会问她买菜钱还有吗,自己想吃啥就买不用管他们三口吃不吃,天阴下雨有事没事总拉全家去下馆子。老太太看女婿,这是越看越顺眼,越看越满意。

    安然坐在床上,像个坐月子女人似的,穿着冬天的棉衣,头上戴着帽子,总感觉还是有风吹进骨头缝里。

    不过,等一碗姜汤下肚,她就觉着热了,想起床走动走动,老宋和小野、姥姥都都不让。“我又不是三岁小孩,我对自己身体有把握。”

    “把握个啥哟,妈你就好好休息两天吧,每天那么累,要我说你们就该出去走走,看看大好河山。”

    安然轻笑,“就你知道,你爸你妈不知道啊,这家里这厂里能离人吗?”

    小野嘟着嘴,“妈你就是劳碌命,我以后可不像你。”

    得了吧,哪个小女孩小时候会想成为自己母亲那样的女人,哪个又想嫁给自己父亲那样的男人呢?可是,大多数最后还是复刻她们的路而已。

    安然不以为然,“你嘴硬,我倒要看看以后你像不像我。”

    小野像个孩子似的吐吐舌头,“妈我可以回阳城去玩了吗?或者去旅游,可以吗?”

    安然看向丈夫,“你想去哪儿旅游?”

    “我都跟严斐和枣儿姐姐约好了我们要去庐山,看看周筠和耿桦谈恋爱的地方。”这是《庐山之恋》的主角。

    老宋一听,居然有严斐,当即摇头,“不行,跟谁去不好要跟严斐去。”他们一家子都想打你主意。

    看吧,虽然闺女才十三岁,对方也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半大小伙子,可老宋已经“居安思危”防范于未然了,“你想去,过几天我跟你妈带你去。”

    小野不愿啊,跟谁去都行,就是不想跟老古板的爸爸妈妈去,她现在急于享受自己成年独立的乐趣,要是走哪儿父母还跟着,那她跟真正的十三岁小孩还有啥区别呢?

    安然自然理解她这种小算盘,这几年小姑娘表现得确实像个成熟稳重有勇气的大人,“我想想。”

    “别想了妈,你不放心我,还不放心严奶奶吗?”

    “你严奶奶也要去?”

    “对哒。”老太太做饭已经成为她挑战自我的乐趣了,可儿子忙啊,一天也不一定能在家吃一顿饭,她辛辛苦苦做一桌,反倒是胖乎乎的儿媳妇大快朵颐,吃干抹净还“嫌弃”老太太把她养胖了,闹着要减肥。

    她那个无语,干脆就想出去旅旅游,正好小斐也要去,她就当个大家长,看着几个孩子点。

    至此,安然就没啥不放心的了,曾经的高省长亲自带他们出门旅游,安然就是不信自家闺女,也不可能不信高省长不是?

    倒是老宋还在那儿磨磨蹭蹭不痛快,安然直接把他叫到房间里,“你想啥呢,你闺女才几岁,别因为大人之间这点小心思破坏了孩子之间纯洁的友谊,他们本来坦坦荡荡没啥的,你愣是在这儿七想八想,说不定没有的都被你想出来了。”

    大人坦坦荡荡的,不反对他们交朋友,要是十年后还能真成,那就是缘分,要是一直没跨越朋友的界限,那也不错,说明俩人确实不合适。

    当然,安然从来不给闺女设限,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可文可野,可静可动,随她去吧,做父母的只需要在她身后远远地看着,在她摔倒的时候第一时间扶起她就行。

    这话已经是老生常谈了,安然也不想再跟老宋重复,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让他自己想。

    宋致远一想也是,闺女他还信不过吗?会被那小子花言巧语哄骗吗?从小到大什么样的弹衣炮弹没见过呢?

    于是,填报完志愿,几个孩子就跟着老太太下江西去了,包淑英也终于能抽出时间去老伴儿医馆看看,帮点忙,家里一时只剩老宋和安然,真正的清净,在屋里说话都快听见回声那种。

    幸好,用小野的话说,俩人都是“工作狂魔”,平时基本不着家,倒不觉着家里冷清。

    到了7月18号,小野生日这一天,他们早早的守在电话机旁,收到了来自京市和江西的电话,往年这时候都是一家子其乐融融坐一起吃蛋糕的,这一年小寿星不在,蛋糕也免了,两个“孤寡老人”简单的吃一碗面条,问问俩孩子在外面的情况,就算过生日了。

    宋致远的失落肉眼可见,安然笑着打趣:“老宋你得适应这种生活,以后他们都出去了,这就是常态。”

    宋致远叹口气,摘下眼镜,“真希望时间慢点。”

    安然又何尝不是呢?

    正感慨着,忽然电话又响了,老宋一听严厉安的声音,心里就不痛快,一张脸臭得不行。

    “严斐他爸。”都不叫老严了,可见怨念有多深。

    安然憋着笑,把电话接过去。心想莫非是小野他们在江西遇到什么困难了?那孩子擅长报喜不报忧,刚在电话里开心得嘎嘎笑,把她哥羡慕得嗷嗷叫,实际真有那么开心吗?

    两辈子没旅过游的安然,其实挺好奇的。

    “严哥,是不是小野他们怎么了?”

    严厉安一愣,“没事,不是小野,是……”欲言又止。

    他轻咳一声,“是这样的,小安,有个事我觉得还是告诉你一声,书城劳改农场今天去参与炸山开坝工程,然后白天参加劳动改造时候,刘雨花她,趁着管教不注意,谁也拉不住她,自己跑到引燃的炸药旁,被……”炸得尸骨无存。

    也算良心发现,她转交给管教一封遗书,白纸黑字亲笔写下是她想自杀,不是管教不力,也不是其他人员操作不当误伤,她是自己想死的,而且必须是一种不能留下尸体的死法。

    “如果你想看一眼的话,我可以……”其实也没留下什么东西,看也看不了。

    但作为好朋友,严厉安敏锐的知道,小安和刘雨花之间一定不像明面上的毫无关系,她们之间应该有种不同寻常的关系。出于对好友的保护,两次她们单独谈话的时候他都只留自己一人在门外,两次出来以后,他都避而不问。

    有些事情,小安不一定想要人知道,哪怕是再好的朋友。

    安然叹口气,“不需要了。”

    从此以后,尘归尘土归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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