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怀衍的恢复能力不弱,加上云朵的悉心照料,不过半月他的伤便好了七八分。
这日寨里得了消息,称扬州的丝绸世家谢家要运送一批上等货物进京,而平芜山是谢家车队的必经之地。
张彪自然不会放过大捞一笔的机会,在获知谢家车队途经平芜山的准确时间后,他亲自带队在山下的官道上做好埋伏,云朵也被列入随行名单中。
顾怀衍听说大当家要亲自上阵,便央了云朵准他随行。
他随云朵劫道的次数不算少了,虽然每次他都尽量躲得远远的,却还是注意到云朵劫道时的一个特点:要么她就缩在队列后方,等别的山贼把大局控制住,再冲出去耀武扬威地抢夺财物;要么她就专挑身强力壮的护卫、镖师下手,毫无章法的乱打一气,看似英勇无畏,却常常弄得自己遍体鳞伤。
她的行为可谓两个极端,着实让人难以理解。
不久,谢家车队准时出现,山贼们在张彪的号令下兴奋地杀人劫货,一时间喊杀声四起,血腥味弥散,场面着实混乱。
但凡有张彪在场,云朵必定展现出最为勇猛的一面,这次也不例外,她抡起大刀,冲出一条道路,直接与谢家的护卫首领战到一处。
云朵自然不是护卫首领的对手,几招过后便被邬铁从旁接下,虽未受到重创,却也伤痕累累。
一个时辰后,谢家一干人等被尽数制服,死伤过半,尚有喘息的只剩一些弱质妇孺。
当然,山贼们并不打算放过他们,欺凌弱小向来是他们的保留节目。
顾怀衍在草丛里寻找着云朵的身影,只见她落在队伍最后,面无表情地骑在马上,垂眸检视身上的伤口,对前方奸/淫掳掠的行径视若无睹。
又是好一阵骚乱过后,张彪突然声如洪钟地大喊一声:“朵儿,过来!”
他的双瞳已被杀戮染得猩红一片,面上的笑容有些可怖。
云朵惊愕地抬头,见随行的山贼纷纷让出一条路来,转头看着她。
道路的尽头,张彪骑在马上对她招了招手,他的马前躺着一名衣衫褴褛的女人,已气绝身亡,女人身后藏着一名不足五岁的男童,早已吓得呆若木鸡。
见云朵迟迟未动,身旁的邬铁低声催促了一句,驱马同她一道走向张彪。
“爹……”行至张彪马前,云朵轻声问道,“不知您有何吩咐?”
张彪脸上的笑容又深了几分,眼里却寒光一闪,他指着男童简洁地命令道:“杀了他。”
邬铁看了云朵一眼,欲言又止。
云朵的心砰砰狂跳,她竭力保持镇定,出言建议:“他还那么小,不如收归山寨……”
“杀了他!”张彪的声调陡然抬高了,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量。
云朵沉默了半晌,张彪已经许久没有逼她动手了,看来前些日子王川、张允贪污银钱的事他还在气头上,知道她不愿动手,偏就要折磨她顺顺气。
其实云朵只猜对了一小部分,张彪是对她上次的处理方式不太满意,但说到底张允只是李旭的表侄,受点伤还影响不到他和李旭之间的关系。
倒是云朵揪出两个内贼让他有些吃惊,加上听说她被赵子玉劫持时临危不乱,意识到她成长了不少,就是不知这么久了她的内心到底有没有被同化,他想看看她下不下得了这个手。
云朵想到了三水对她说的话,她若想靠自己站稳脚跟,得到张彪的认同就必须狠得下心。
她内心出现短暂的挣扎,最终缓缓抬起鲜血淋漓的右手,尽量平静地说:“朵儿受伤了,怕是举不了刀了。”
她由始至终微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其实只要她愿,这点伤算不了什么。
张彪沉下脸来,本就狰狞的面庞显得更加凶恶,其余山贼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随着时间的流逝,云朵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的发起抖来。
过了许久,张彪收回审视的目光,沉声吩咐道:“邬铁——”
话音未落便听见刀锋划过肉/体的声音,空气中骤然多了一丝血腥味,男童连哼都未及哼出一声,便被邬铁一刀毙命。
贼众有条不紊地清理完现场,兴高采烈地跟随张彪回寨,张彪由始至终没再对云朵讲一句话。
邬铁有意落在后面,看了眼依旧待在原地的云朵,跳下马来,他一言不发地取出随身携带的伤药,为她包扎伤势严重的右手。
待处理完云朵的伤,邬铁严肃地说:“在大当家面前收起你的悲悯之心。”
后续的事还需他处理,他不能耽搁太久,匆匆说道:“你先回云上,聚义堂那边有我。”他重新上马朝着大部队离去的方向扬鞭离去。
邬铁走后,顾怀衍走出草丛来到云朵马前站定,此刻方才看清她的脸色惨白如雪,眼中没有一丝神采,迷茫得像是一只受伤的麋鹿。
别人或许不知她这手是如何受伤的,但是顾怀衍知道,他亲眼看见云朵在走向张彪之前,左手偷偷掏出一把匕首,狠狠扎进了右臂之中。
……
夜幕降临,顾怀衍端着一碗粥和几碟小菜走进云朵房中。
屋里很暗,只有灰白的微光透窗而入,勉强还能视物。
云朵在床上抱膝而坐,下巴枕着膝盖,像被人点了穴似的一动不动。
“为何不点灯呢?”顾怀衍将饭菜放到桌上,取出火褶子靠近桐油灯,轻轻一吹,有火光迸射出来。
他走到云朵床前,见她目光散乱,身上伤口未做处理,还穿着沾满血渍的衣衫,不由皱了皱眉。
他取出柜子里的伤药,又打了一盆温水,矮身坐到床边,将手帕沾湿,轻轻擦拭云朵颊边的血污。
温热的触感唤回云朵的神识,她抬头见是顾怀衍,偏头躲开他的手,扯出一丝笑意,说道:“我自己来就好,你回去休息吧。”
顾怀衍轻叹一声,问道:“害怕吗?”云朵疑惑地看着他,听他补充道,“杀人。”
声音平缓无波,听不出喜怒。
云朵愣了一下,继而故作轻松地说:“不怕,习惯了。”见顾怀衍并不相信,她淡淡地笑了笑,目光看向虚空,“真的不怕。”
但是要看杀谁,将她禁锢在此的人她恨不能杀之而后快,可那些无辜之人她如何下得了手?
云朵突然觉得心里很压抑,压抑到几乎喘不过气来,这种压抑感其实一直都在,只是她刻意忽视它、压制它,不容许它侵蚀她的神识,她直觉一旦这种压抑感侵占了她的神识,她便再也快乐不起来了。
今日无辜稚童的死让这份压抑感进一步扩散了。
从小云朵便被教导“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如今为了苟活,什么仁义道德都被抛之脑后了,实在是可悲。
云朵眼底漾开浓浓郁色,她收起伪装的浅笑,似在对顾怀衍倾诉,亦似在自言自语:“你知道吗,十岁那年,我害死了一个无辜女孩,她比我大不了两岁,受尽凌/辱却寻死不成,一遍遍哀求我杀了她……”
她的身体再次不受控制地轻颤起来,显然这是一段可怕的回忆,她语气悲凉地继续说道:“我明知她要自裁,还是把匕首给了她……”
她的声音小了下去,匕首划破女孩喉咙时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灼热鲜红的血液沾满双手,梦魇一般挥之不去。
“这样的情况在后面几年不断发生,我眼睁睁看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在眼前消殒,非但不能出手相救,还成了残害他们的帮凶,实在是可恨!”
所以每次行动,她要么不愿上前,要么就让自己多受些伤,好让心里的罪过减轻一些。
云朵两眼无神地看着身上的伤口,喃喃低语:“即便流再多的血也无法弥补犯下的过错……我又何必自欺欺人。”
眼见云朵情绪不对,顾怀衍唤了两声“二小姐”,云朵却没有回应。
他只得扳住她的肩膀,迫使她看着自己,淡静如海的眸子里隐隐藏着担忧,他认真说道:“可是,你却救下了我,三水说你还劝说邬铁放过了许多人。”
云朵定定地看着他,眼里突然就泛起了潮气。
顾怀衍凝视着她的眼睛,轻声说:“执于一念将受困于一念,你须得学会放下,从今往后有我在你身边,无论发生何事,我都会同你一起面对。”
顾怀衍这话说的云朵心里一颤,两行泪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滚落下来。
许久没人说出让她如此触动的话了,沈婉长期病着,云朵每次见她都是报喜不报忧,唯恐给她添了烦恼,邬铁话少,说出的话也是训斥她的居多,三水就难得有个正形,再好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都会变味。
云朵心中那份压抑感似蓄满水的湖泊,急需一个泄口,她不愿顾怀衍看到她痛哭流涕的样子,随手扯过被角掩面,开始还只是小声啜泣,到后面竟演变成了嚎啕大哭,像是要将许久以来积聚的不安与愧疚一次性发泄干净。
顾怀衍抬手,迟疑了一瞬,放在她的脊背上,轻柔地抚慰。
良久,云朵总算平复了情绪,她擤了擤鼻子,直起身看着顾怀衍,抽抽搭搭地说:“顾怀衍……”
顾怀衍伸手自然地替她拭去脸上的泪水,应道:“嗯?”
云朵犹豫了一下,说道:“……你衣服上全是鼻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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