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
查大起初以为须秀林只是又糊涂了,已经劝哄了好一会儿了;后来查大娘子进屋看着须秀林光景不对,像是不行了,这才赶忙来找须沐宝。
查家的老人都是查大娘子送走的,她在这方面说的话,查大只有听信的份。
须沐宝听前一句话心里一沉,抬脚就要跑过去;等听了后面的话又停住了:“回老宅?因为什么?”
新宅子已经买了三年了,大头还是须秀林出的,但头一年须秀林没病的时候,他执意住在乡下不肯搬过来,等后来他病了,才在镇里安生住了许久。
可等再后来,他开始犯糊涂,糊涂的时候隔三差五就说要回乡下老宅,问他要干嘛,答的就让人不知道说什么了。
又是他奶奶在家烧饭了,又是他娘在家等着急了,还说过他那个早夭的大哥带新媳妇回来了。
须沐宝看看天色,觉着还是先去哄哄比较妥当。
他此时心里还觉着,别乱挪动,须秀林许还能撑过一劫。
等到了须秀林卧房里,就见须秀林仰面躺着,半睁着眼,眼神迷蒙地望着房顶,嘴里喃喃自语着旁人听不懂的东西。
查大一家,除了五岁的小丫头全起来了,眼下除了查大,其余三人全围在须秀林屋里,但也没人听得明白须秀林在说什么。
须秀林是寡母养大的,须奶奶和秀才娘子一般,都不是本地人。
须奶奶原是几百里外一个县城里大户人家雇佣的绣娘,那里口音和这里差异巨大。须秀林在这方出生长大,一直以来在外面说的都是这边的土话,但因着须奶奶的缘故,其实他私下里更习惯、更亲近的是外县的方言。
——这个毛病据说他姐姐也有。
所以须秀林犯起糊涂来,有时候格外折磨人。
因为他真糊涂的时候,不一定是在跟谁说话呢。
外地方言,碰见说话声小又说得快的时候,谁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须沐宝先和查家的大儿子说:“成业,你先跑趟平乐巷,把卢大夫请过来。”然后他才凑到须秀林床边。
他努力听了几句,发现这回也是什么都听不懂;无奈之下,他只得轻轻晃动父亲的肩膀:“爹,你看什么哪?”
须秀林被他轻推几下,脑袋偏过来,涣散又发直的眼神慢慢凝聚;他定定地看着他,那眼神让他觉得很陌生。
他心里暗道坏了,老爷子怕是又不认得人了。
他刚刚想听须秀林在说什么,正是在防着这个。
不料须秀林忽然对着他道:“你妹妹回来了!快去开门!”
声音洪亮,吐字清晰,就连口音都换回来了,好像人又清醒了,竟不像查大说的快不成了的模样。
但须沐宝愣住了——他哪儿来的妹妹?
随后,他猛然意识到,这一遭他爹是把他当成他哥了。
须秀林这回糊涂,说的是女儿。
对于早就丢失的女儿,须秀林清醒的时候偶尔会提一提,但糊涂的时候从没提过。
须沐宝稳稳神,正要说话,须秀林又道:“快回家,你姐姐回来了,我看她在门外面。”
这时是又明白过来他是谁了。
须沐宝心中警铃大作,如果说他之前有过一点点这回由着须秀林回去的考虑,现在也是分毫不敢松口的了。
他哄须秀林已经有一套了:“爹你看见我姐了啊,我姐她身上穿的什么呀?你告诉我,咱们去找。”
“就是她那天下午穿的那身!就在老宅门口站着!”
须沐宝佯笑道:“这都多少年了,怎么可能还是那身衣服啊,爹你是不是着急认错啦?”
“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屋里没人,你姐姐她进不去屋!”然而这回须秀林格外固执,并不容易被带偏。
“爹,你这不在家呢吗,怎么看见的老宅?”
“你怎么尽问些没用的,你姐姐在外头等着!你是不想你姐回来?当初只你姐姐要你!白眼狼!”须秀林两只胳膊用力往身下床褥上压,好像是想起身,奈何他力气不够,靠自己没法起来。
须沐宝这骂挨得冤枉,他若真不想须沐寒回来,也不会托自己同窗去找。
他虽无意仕途,但有个走丢又找回来的姐姐,这算是家丑了,让外人知道对名声的影响也不算小,毕竟被拐的女子,去处无非就那几个。
悄悄找回来也就罢了,托同窗家里帮忙找,中间出了什么事都在别人眼皮底下。
须沐宝还想着怎么把这一节搪塞过去,须秀林却突然抬手向空中虚抓了几下;他想抓住须秀林的手,但须秀林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忽然一打挺,自己坐起来了。
他张开嘴,呵哧呵哧地喘气,像已经喘不过来了,但面色却红润起来,眼里好像要放出光来。
这一刻,他目光亮得吓人。
须沐宝被骇到了,忙扶住他,只听他道:“快!快回老宅去,我看见了,你姐姐就在家门外站着!”
须沐宝看他这样子,心中一突,有了极不好的预感。
他尽量稳住声音,对查大道:“查叔,你跑一趟,到西街叫一下李老板,麻烦他把车套上吧。”
停了停,又道:“查娘子,把我爹的老衣,拿出来吧。”
他在屋里守着须秀林,看不见外头天色;可心里算着,如今离敲四更也就刚过了两三刻,现在还差几日入冬,但天已经短了,离天亮怕还有两三个时辰。
镇上开城门的时间没个定点,每每都是等天见亮了才开。
沐寒没有点灯,在黑暗中静坐了许久。
她本以为自己连日不休加上今日损耗,夜里势必要睡死过去,不料被更点惊了一下后,竟再睡不着了。
她解下外衫;白日里衣服上沾染了血迹,她记得将血迹除尽,但没想起缝补,那一处布料还是破的。
她从神秀塔里找出许久没有用的针线,那线很普通,就是青禾镇做生意的民居里买的白麻线。
她已经很多年没用过这东西了,自然也没再买过。
她依旧没点灯,一个人安静地摸着黑把外衫上的裂口补了。
里面的两层衣服也都破了,但沐寒没再管,只把外衫补上了。
外面看上去挑不出错便行了。
沐寒把外衫穿好,又恢复了动都不动的坐姿。
直到外边敲四更的声音惊动了她。
她低头检查了一番自己的衣着,发现并无不妥,便再次御剑离开了客店。
但她并没有飞出多远。
她落在了镇外的官道上。
“我当初就是在这条路上被神秀塔拉过去的。”她沿着官道慢慢地走着,对伯赏说道:“只不过那时是从村子里往镇上来,和现在的方向是反着的。”
“嗯,你以前说过。”
“嗯。”沐寒应了一声,又道:“那时候觉得这路好长啊。怎么走都走不到头。”
去的时候背上往往背了许多东西,回来的时候背篓是轻了,但也在外面跑了大半天了。
“但又必须过来。”她喃喃道:“鸡蛋在村子里很难能卖出去。鞋之类的,村子里各家媳妇自己都能做好多,或者干脆编草鞋,也卖不出去。而且村里现钱少,没人会拿铜板买鞋。”
更何况是比一般鞋贵出一点的绣花鞋。
她绣技在镇上只是一般,但到底还是得加几个钱。
“鸡蛋和鞋都不重。重的是糠秕。糠秕卖不上钱,可不带糠秕鸡蛋会碎。”
“这棵树有八十多年了。”她拍了拍路过的一棵粗壮的老树:“说我出生那年,这些树正栽满一甲子。”
她走得很慢。
伯赏陪着沐寒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其实伯赏知道,这个时候的沐寒,并不需要有个人回应她。
只是他现在不大想让沐寒一个人自言自语。
如此几个来回,等沐寒再度沉默,伯赏突然道:“你半夜出来,不是急着回去吗?”
“现在天还没亮。”沐寒说。
“那也可以先看看。”差不多是进了蜀蓟国以后,沐寒神识便一直处于收敛的状态。
沐寒摇头:“明天就能见到了。”
她可能没那么想小宝,可能没那么急着回去。
沐寒想。
应该就是这样吧。
伯赏神色上不见有什么变化,只是点点头,示意他听见了。
沐寒在官道上慢慢悠悠磨磨蹭蹭地晃荡了许久,又在道边的山上耽误了不少时间,等她到了村口,天已经蒙蒙亮了。
这地方大体上还是她熟悉的样子,只是村口处的一间老屋拆了盖了新的,不知道里面是不是还是原来的那家人;此外还多出了两户人家。
她侧耳细听,有几家已经有人起身了。
他们沧州北部每年大概有一个半月的农闲时节,眼下正是这时段的开始,村里大多人都不会起得太早。
这季节,起早了也干不了什么活。
勤快的巧手娘子赶这工夫织布,说不得还要倒搭灯油钱。
她循着记忆往自己家的方向走,拴在各家外面的大狗并不认得她,但只是警惕地望着她,并不敢叫。
乡间的畜牲有种奇诡的灵性,他们更加警醒,灵敏,偶尔还莫名酷似他们的主人。
等快到家门口,沐寒心里微沉,加快了脚步。
房舍从外面看很干净。
院墙重砌了,门也换了。
看着好像一切很好,但里面,没人。
沐寒感觉到,里面并没有人声,连呼吸声都没有。
门上挂着一把沉甸甸的大铜锁。
她最不想面对的事情可能发生了。
她嘴唇微微哆嗦了几下,方把神识探进屋,一进去边就看见屋里灰尘堆积,一副久无人住的模样,抛开灰尘,整个院子里都被收拾得干干净净,除了大件家具什么都没留下。
可这锁上又没有锈迹,也没有多少尘土。
院里也翻新过,但大致还保留着原本的布局。
沐寒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可能是家里境况又好起来了,也可能是这几件青砖房换了个主人。
她退开些,眼下这情况她并非没有假想过。
家里没有人,那便拿了罗盘再——
身后几丈外的另一家的门在此时打开了,那家人出门便看见老邻居门口站着个人,登时警觉。
她加急几步凑过来,沐寒也在这时候转身;她笑着问道:“你是来问画的?这也太早了些。”
语气热情,藏着的是满满的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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