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人是一种冷血与温情并在的生物。
启明三十八年秋,萧玄谦向谢玟剖白心意——是夺位登基、成就千秋功业的志向。他撩袍跪下,眼前是谢先生淡青如烟的衣摆。谢怀玉只是伫立,手中的书卷松散地翻落,半晌后,他说:“好。”
一年时间,早已够久了。他或许不能完全看清九殿下,但此时此刻,谢玟没有怀疑过对方的真心如斯。
那头流浪猫早已养得膘肥体壮,只是还很凶悍,它常常在重华宫的瓦片上晒太阳,也时而出现在谢玟的门槛外。在两人教授书文棋术、应答诸家学说时,猫便趴在那里,餍足地眯起眼。
秋雨刚过,谢玟受昭庆帝所命,前往御史台办事。当手中事毕,谢玟回到重华宫上课时,却并未见到萧玄谦的身影,他大为意外,表面上虽然敛而未发,但目光已在皇子们身上悄悄审视过一番。
“有你看着,还有人敢欺负他么?”童童道,“你的担心实属多余,我看应该是有什么正经事。”
谢玟沉默以待,不曾回复,但他越是熟悉萧玄谦,就越明白他这个学生如何如何克己复礼、孝顺纯良,即便处境落魄时也能露出轻松不在意的笑容,很少言及心事。
次日夜,门外脚步声徘徊不定,谢玟没有特意去寻找他,低着头说了一声:“进来。”
对方便推开门,门声轻弱,脚步也很小心。谢玟抬眼看向九殿下,见到他更换了一身衣饰,发丝微湿,外表并无受伤的痕迹。他侧耳倾听着细碎的雨声,屈指敲了敲灯前。
萧玄谦坐了过来。
谢玟递给他一支笔,埋首续记棋谱,淡淡道:“你有功课要补上。就在我这儿写吧。”
“……是。”
他出口的声音极为嘶哑,像是已经拔干了水分,里面的沙尘在混乱地撞动、摩擦,几乎要崩裂他脆弱的声带。谢玟眉尖一动,重新抬起眼眸,注视着他的脸庞。
九殿下注意到老师的目光,先是跟他对视了一刹,然后又移开,像平常那样对他施以温顺依从的态度,这张俊美的、线条还未强硬的脸上,终于有一次露出伪装不足,勉强得几如薄纸的神情。
谢玟没有说话,仍是那样温和淡漠,没有什么攻击性地望着他。少年的衣袖没有挽起,他抬起手,姿势僵硬地拾起那支笔,墨痕浸润笔尖。
他写六国论,繁复的字痕在指下破裂。萧九原有一手好字。
谢玟道:“不要写了。”
九殿下紧紧地握住了笔杆,低声道:“抱歉,老师,我昨天……”
“松手。”
谢玟探指过去,钳住对方紧握的笔杆,像是一种分寸极好、点到为止的争端,他稍稍用力,将之从对方的手心里抽出来,这样微妙的角逐只一刹,九殿下便依言松开了手。
萧九的神情变得更加难以控制,他愈发地无处掩藏,眸光几乎沉进阴影里,仿佛下一刻便要迸出被撕裂的崩溃。他的眼神落在谢玟的手腕上,不由自主地想着——你要训斥我了吗?老师。
他做得还不够好。
他还如此卑弱,任人欺凌。
他还不能反击。
谢玟平日里待他是很严厉的,无故缺席、不曾告知缘由,确实应该责罚。但他此时关注的不是这些,也没有注意到萧玄谦细微的神色变化,而是道:“把手摊开。”
九殿下愣了一下,然后迟疑着展开手心。
谢玟按住他的手指,上面的斑斑血迹已被粗暴的洗净,裂口却还含着未愈的腥气,像是用力地挖掘了很久什么,谢玟隐隐联想一个格外触目惊心的画面,他不知道有什么事值得萧玄谦不借助任何工具。
谢玟道:“这是原因?”
“是。”对方仍这么倔强,不与他人分说心事。
谢玟便也不再多问,他只是说:“怎么好像没有我在,你就很容易出事一样。”
萧玄谦声音哑涩:“是学生太贪恋您的庇护了。忘了防备。”
“也许不是呢。”谢玟看着他道,“是有些人会在心里把别人判定为弱者,然后去欺凌弱者,以获取心理满足,当这样做的人多起来时,不来踩一脚释放恶意的人,反而会显得不合群,这是一种恶毒的从众。”
萧玄谦道:“我不该让老师看到……”
“我以前也见到过。”谢玟继续记棋谱,低头边写边道,他说得是自己在少年宫教棋的时候,这一行讲究少年天才,那里的孩子岁数都很小,十几岁而已。“因为格外贫困、因为排名倒数、因为体型丰满、因为孤僻不合群……能被人挑出来的错误太多了。”
“老师……”九殿下道,“您怪我么。”
“怪你?”谢玟有些诧异,“怪你出身不好没有夺嫡希望,还是怪你韬光养晦藏锋于内,所以颇多人质疑我的眼光?”
这些话都正中萧玄谦惴惴不安的心,尤其是在此刻,他不敢确定自己所拥有的,因为那些东西不知会什么时候会被狠狠夺去,会被拆分得支离破碎。
他已经洗过了伤口,擦去了狼狈,可在谢先生面前,他仍旧像是随时被对方扔下的幼兽,对方明明有更多更好的选择……萧玄谦迷茫不已,这样一个人,会是他可以倾心交付,而不必担忧随时被剥夺一切的么?
两人视线相对,谢玟素日里淡然如水的神情终于变化,他松懈似的叹气,绷不住严师的脸面,轻声道:“我怪你太能忍了,我说时机未到,你就可以一直容忍下去。敬之啊敬之,哪来这么好的脾气?”
萧玄谦浑身一滞,他不知道自己的字能被叫得这么好听。
谢玟按住他的手,还是没忍住给这孩子上了药。对方虽然还没长成,但骨骼已经生长得匀称宽阔,掌心粗粝,温暖不已。
“我回来了。”谢玟低低地道,“你那群脾性顽劣的兄弟,不敢在我眼前做这些肮脏蠢事。”
这一日,谢玟主动留下萧九,敛去平日里的严厉冷肃,终于准备好好地哄哄自己的学生,在他心目当中,六岁的年龄差加上老师的身份,天然便对萧玄谦有关爱和教养的职责。
然而九殿下却没那么好哄,他跟恩师同榻抵足而眠,对方身上交错着笔墨的余香,还有某种琢磨不透的、很淡的香气。
他没有被如此照料过,这一切足以让他辗转难眠,让他难以安寝,甚至为这样特别的关照感到骨血生热,怀疑自己是否相配。
他明明已经冲洗干净,却还是觉得自己身上的血腥气徘徊不去,自己掩藏起来满溢着报复的心毒辣不堪,在对方身边,会把老师弄脏。
在这样连绵不断的复杂心思之中,萧玄谦好不容易入睡,一直安抚他的谢玟也随之慢慢入眠,然而后半夜时,他却猛然惊醒,额角的冷汗伴随着狂跳的心脏,眸光在一瞬间染上仇恨和冷酷,又错觉般地一闪即逝。
谢玟还当他是孩子,伸手拍了拍少年的背,安慰的话还没出口,忽然听到萧玄谦问:“老师,你不会选别人的对吗?”
“嗯。”
“你不会嫌弃我吗?”
“不会。”
“我总是让您看到狼狈的时候。”他说,“老师不会离开我的,对吗?”
“对。”谢玟道。
此刻他的任务没有完成,系统也并没刷出回家的条件,他自然以为自己只能在这个世界渡过余生。
萧玄谦道:“如果老师抛弃我,选择了更好的人辅佐,我也……”
谢玟本以为一向表现纯良的他会说出什么“我也会支持老师”之类的话,然而对方顿了顿,说得却是:“我会杀了他的。”
谢玟有些意外,但又觉得这很契合对方的坦诚和重视,自己的确成为对方心目中重要的人了,即便一开始是为了防止萧九酿成更大悲剧,但到了此刻,他也不免常常升起爱护之情。
萧玄谦问:“老师厌恶我这么说吗?老师厌恶我说这么残忍的话吗?”
谢玟道:“为什么不是杀了我,如有那么一天,背叛之人是我。”
萧玄谦却好像连这种假设也不愿意听,比起背叛来说,杀了他好像更难想象。九殿下低下头,在黑暗中开口:“老师做什么事都是应该的。”
谢玟觉得他有点双标,但又忍不住笑了笑:“如果我对你不好呢?”
原本跟他保持正常距离的少年猛地靠近过来,手心急迫地攥着他的衣服,他咬了一下牙,声音嘶哑地低语:“你不抛下我,不离开我,不去选择其他人,对我能有什么不好?权利、名声、还是把我架空当成傀儡,成为这个王朝的实际掌控者,我都情愿。”
少年已将他所有能够许诺的未来都许诺出去了,却从来没想过,倘若权利声名、至尊之位,谢玟都不想要,他还有什么方式做出有用的许诺?
他还有什么方式挽留,有什么办法能证明……老师不会离开他?
离不开对方的是自己,又不是清风明月的谢先生。
萧玄谦并不知悉自己的执着究竟为何,他觉得心中一片空荡。而谢玟也对他的话语愣了愣,将这暂且归咎于对方的孺慕之情,他好笑道:“据说小孩子发誓的时候只有三分之一是真的。”
“我……”
“好了。”谢玟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我会对你好的。”
灯烛早已熄灭,夜色沉浓,萧玄谦一时觉得自己在痛苦的噩梦之后,突然尝到了一点类似于宠爱的甜头。
像是幻觉一样。
————
之后过了几日,谢玟再未看见萧九身边那只流浪猫时,才将两件事联系起来。他有意查探,派人追寻此事,收了好处的宫仆回报,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七皇子伙同一干王公子弟“惩处”了那只野猫,理由是冲撞贵族。九殿下那一日也在,他们发生了激烈的冲突。
宫仆的叙述便如此。
谢玟深深地吸了口气,他抬头眺望向远处的天,想到那一天萧玄谦的反应,想到对方整洁衣物之下或许有更多冲突的伤口,想到了很多很多,甚至想——这不是坏孩子,这是卑劣变态的畜生,总有一天,他会为自己的肆意妄为买单。
成华三十八年冬,在这件事过去两个月左右,谢玟将一只白色长毛的奶猫礼聘入门,奶猫身价贵重,足有三条大鱼的价格。
小猫在软榻上翻跟头,小尾巴一晃一晃的。谢玟将它装进装书的箱子里,留了一条通风的缝,在萧玄谦照例从老师那儿收书时,便在灯烛之下跟这只小奶猫不期而遇。
九殿下的动作一顿,小猫笨拙地扒着箱子。
谢玟坐在榻边假装看书,却分出心神观察萧九的反应。少年的身量比一年前拔高了很多,韧如青竹,他怔怔地站在那儿,伸手过去,小奶猫蹭了蹭他的手。
萧玄谦一言不发,突然情绪难以控制,无法自抑,眼泪似无所觉地坠下。他没有发出声音,谢玟便更束手无策,连忙拭泪:“不喜欢?”
萧玄谦摇头,过了半晌,声音低哑、喃喃自语地道:“您不能……”让我记住有人陪伴的好。
“什么?”谢玟没听清。
萧玄谦喉结微动,道:“我说的是,我很喜欢,多谢老师。”
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萧玄谦还记得那一刻的滋味。他迟到的痛觉骤然发作,瞬息间击中了这具麻木的躯壳。在那分别无望的二十五年里,他不止一次地想到——我曾经愿为你死。
如今,我也愿为你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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