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等到外面没声了,叶可可才推开头顶的盖子,从逼仄的衣箱里钻了出来。
与先前相比,此刻的她可谓狼狈——先不提衣箱里的灰尘和蛛网,散落的瓜子勾住了裙上的绣线,怎么甩也不掉,偶尔还有个囫囵的挂在外裙上耀武扬威,愣是把好好地千金小姐生生给衬成了田螺姑娘。
放在平时,叶可可一准会恼得不行,可如今她看都没看被瓜子糟蹋的裙摆,抿着嘴唇站在原地,满脑子都是方才听到那句“叶宣梧必死无疑”。
一半的她告诉自己必须冷静,另一半的她却惊疑不定,恨不得现下就去找道虚,让他把咽下去的话吐出来。
念头一个接一个的冒出来,令叶可可忍不住在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踱步,直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才停下。
“表妹!”
宋运珹一下子推开了房门,看到少女完好无损地站在那儿才大大松了一口气。
“我听说有几个家伙在楼下大放厥词,被魏王世子砸了脑袋,你没事吧?”
你看我像没事的样子吗?
叶可可扯了一下嘴角,话到嘴边却改成了:“我躲起来了,没碰上他们。”
宋运珹这才发现表妹身上的异状,扫了一眼室内的情况,立马了然。
“黄芪!”他抬高了音调,“不是让你好好看顾小姐吗?你如此懈怠,我定要回禀母亲,让你好看!”
青年一边说着,一边还假惺惺地抬手,似是想用袖子擦掉叶可可脸颊上的浮灰,被后者嫌弃地扔了一瓜子。
“得了吧,要不是你犯浑,黄芪能丢下我?”叶可可嗔他,“我这就给姨妈去信,说你不好好备试,净搞些乌七八糟的事!”
宋运珹一听那还得了,赶紧打开扇子,殷勤地给少女扇来扇去,“哎哟,我的小祖宗,都是哥哥没安排好,让你受委屈了,不哭,不哭。”
叶可可懒得理他,当即提裙就走。
宋运珹哪敢再让她落单,吩咐黄芪收拾一地的狼藉后,赶忙追了上去。
二人一前一后下了楼,就看到了那只粉身碎骨的“凶器”。
那是一只白底红花的彩釉花瓶,虽已裂成几半,倒也能看出原本是个葫芦形,颇有几分巧思。在碎片的不远处,几束花草浸在水渍里,散落的花瓣还染上了一点猩红。
“那个被砸的呆瓜据说当场就被开了瓢,”宋运珹一转手中的折扇,“就是可惜了这瓶子,风格倒是有几分前朝的影子,说不得也是件古物。”
“魏王世子……倒是个爽快人。”叶可可抿了抿嘴。
宋运珹闻言“嘿”了一声,“就是不知以宫里那位的气量,他能爽快到几时。”
这话竟和道虚不谋而合。
叶可可心头一跳,忍不住瞅了青年好几眼,似是第一次认识这没有正形的表哥,后者被打量得有点发虚,抬手摸了摸脸。
表妹终于发现他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了?
叶可可一看他那傻样就知道这小子脑子里在转什么念头,险些一个大白眼就送了出去,然而眼角余光扫到只剩杯盘狼藉的诗会,鬼使神差地开了口:“你觉得……那人为什么要招我进宫?”
乍听这话,宋运珹第一反应便是四处张望,确定没有旁人后,才凑近她小声说道:“你问这个干嘛?”
“……就是觉得奇怪,”叶可可咬着下唇,“我爹身居高位,入宫后我位分必不能低,那人与我家已无需秦晋之盟,我与他亦不曾私定终生,何须浪费一个宝贵的位置?”
她说完就去瞧宋运珹,却见后者神色颇为古怪。
“这个嘛,”他摸了摸下巴,“你就没想过,宫里那位和你两小无猜,对你情愫暗生,非君不娶?”
“……大婚三年还生了一个儿子的非君不娶吗?”叶可可看他像看傻子。
“好吧,好吧。”宋运珹耸了耸肩,正色道,“这事吧,得看你怎么想。”
“往好处想,他是在投桃报李。”
“姨丈怎么说也是国之重臣,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只要能功成身退,便能成就一段佳话。虽说臣子忠君是本分,但他只要念着姨丈的好,便会为姨丈打算一二。招你入宫为妃不仅能彰显皇恩,更是安老臣的心,让姨丈在他这条战船坐稳坐好。”
“往坏处想呢?”叶可可平静道。
“那就复杂喽。”宋运珹用折扇一敲她肩膀,“为君之道,逃不开‘制衡’二字,给你什么,就是要拿走什么。要你入宫,既是恩宠也是恫吓,便是警告姨丈不得揽权怙势,老老实实给天子当一条忠心耿耿的看门狗,他让往东便往东,他叫往西便往西。”
皇后出身平平,为自身地位着想,定会视我为眼中钉。她有名分还有子嗣,即便出身稍差,也能稳压过我,我若想在宫中生存,唯一能指望的便是皇上的宠爱……
怪不得爹爹这回嘴上说得虽凶,实际却任我胡闹。
叶可可微一思索,便想通其中关窍,也彻底明白了娘亲那句“也算中了你爹下怀”的意思。
可这不过是寻常的帝王心术,怎么就能扯到……必死无疑上呢?
“这些也不过是我的猜测,”宋运珹话又转了回来,“谁能知道宫中那位的心思呢?说不定他就是对你情根深种?”
少女睨了他一眼。
大概自知说错了话,他心虚地移开视线,“实在不行表哥养着你,江东天高皇帝远的,咱俩一块种地呗……”
叶可可全当他没长嘴。
出了这么一档子事,诗会也不欢而散,宋运珹见表妹情绪不佳,以为她一个姑娘家,无论如何佯装镇定,到底是被见血的事吓到了,又怕她真的写信给老娘告状,连忙把人哄回了屋。
倒是玉棋被自家小姐在诗会的经历吓了一跳,更坚定了招提寺不详的想法,手中刚求的护身符顿时就不香了。
“婢子就知道这地方不干净,寺外闹山匪,寺里见了血,白瞎了我烧了那么多柱香!”她把护身符往盆里一丢,满屋子找起打火石来,“那住持就是个贼和尚,成天追着达官贵人跑,哪有高僧的样子?他一定是跟妖怪勾结,才迷惑了老爷!”
说得好!
叶可可捧着玉棋倒好的热茶,感觉热气透过杯壁一点点驱散了骨缝里的寒意,也让她从鬼打墙般的死胡同里走了出来。
就像玉棋所说的,道虚这和尚绝非善类,那他所说的话,自然也不可照单全收。
指不定就是在危言耸听呢!
想到这里,叶可可悬着的心渐渐回落,等到用完晚膳,已基本认定道虚所言为虚,重新安定了下来。
谁知,当夜她便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她似乎已经搬离了相舍,坐在一间陌生的屋堂,面前悬着檀木色的茶盘,上面放着一只孤零零的白瓷茶碗。
这是在做什么?
叶可可茫然地看向茶碗,搓了搓垂下的袖摆,只觉入手布料冰凉丝滑,像极了盛夏才穿的罗衣,可记忆里京城才堪堪入春,这么穿岂不是要着凉?
她迷迷糊糊地想到,下意识的低头,入目却并非熟悉的牙白或竹青,而是一片死气沉沉的黛蓝。
大概是因为她发了太久的呆,悬着的茶盘微微抖动了起来,有人悄悄靠近了她,小声提醒道:“小姐,该接茶了。”
叶可可循声看去,就见玉棋躬身靠向自己。这大丫鬟看上去年长了几岁,梳着妇人髻,脸上有掩饰不住的担忧。
“婢子知道小姐心中不忿,”玉棋又急又快的说道,“但若是在大庭广众下给这贱人难堪,姑爷心里肯定不痛快。”
姑爷?
反应比平时慢了许多拍的叶可可这才发现面前跪着一名身穿粉衣的女子,而那颤抖的茶盘正端在她手上。那女子把头压得极低,似是十分怕她,只是那抹在眼角的胭脂出卖了主人藏在心底的春风得意。
这是小妾的入门茶。
叶可可突然就不想喝了,可手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自顾自地抬起来,接过了白瓷茶碗,放到了一边的矮几上。
“回去歇着吧。”
她听到自己不咸不淡地说道,没等对方回应便扶着玉棋站起身,越过那女子走进了里屋。
与还跟华贵沾了点边的大堂不同,里屋就跟叶可可身上的衣裳一般沉闷,别说鲜花锦簇,就连摆件也没有几个。在里屋的正中央,摆着一座精美的佛龛,龛前一柱檀香正冒着袅袅青烟。
鬼使神差的,叶可可靠近了佛龛。
古怪的是,那佛龛里并无佛像,反而摆了数个牌位,最靠前的那个被人用篆刀一笔一画地刻着四个大字——叶氏宣梧!
等到感受到冷汗带来的湿濡,叶可可才从禅房的床幔上分辨出自己已经醒了过来。在剧烈的心跳中,她挣扎着起身,试图换掉湿透的里衣,却发现那张古怪的面板不知何时飞到了头顶,在浓重的夜色中微微发亮。
“宿主:叶可可。”
“造反进度: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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