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权势   长寿面

    坐在隔壁衙内理事的苏禾远为自己又倒了杯茶, 摇了摇头,“四处认师长,也不知哪来的脸皮。”说着, 他自己笑起来, “若非身份,怕是又要苦苦纠缠后多一个小古礼狂人了。”

    他听着这几天下来隔壁古礼狂人们从不悦到惜才再到惊奇的变化, 起初的刁难与后来为了看她还能做到哪一步的加负在被训练的人看来区别不大,他这个局外人却看得清楚。那群老头子分明是动了爱才之心。

    再想想, 他与那成天来“偶遇”的度支尚书,又何尝不是同样动了念头。聪慧勤勉之人,哪个不喜欢?

    旁人心中如何想薛瑜不知,念着乔尚书的心得帮忙,出师了怎么都该去说一声, 她直往度支部走去。

    与之前的安静不同,将近下衙时间, 院墙内荒腔走板的小调连成一片, 薛瑜甚至能听出几句在平康坊听到过的唱词, 显得格外有生气。

    乔尚书一边想事情一边往外走,刚跨过门槛,就见对面薛瑜似在侧耳细听,想到自己夸口的良好环境,顿时大感不妙, 上前两步, “殿下怎么来了?”

    他眉头锁紧,显然有心事。薛瑜扫了他一眼,暗暗留心,随着乔尚书往外走, 待二人离了度支部十几步远,发现他忽然放松了一些。

    有问题。

    本着互帮互助的精神,久等没等到乔尚书开口,薛瑜为教她礼仪道谢后,干脆自己问了出来,“乔公似遇到了什么事?”

    “啊?哦!”乔尚书反应过来,有些尴尬,“先前劳殿下费心,账册表格如今用上可谓得心应手,再合适我们度支不过。如今只是些小问题,不必挂心。”人还没到自己手下,考虑到部内情况,他可不想把人吓跑。

    先前他拿度支部日常工作里如何修改应用表格的问题来找过薛瑜,原本只是死马当成活马医,毕竟未曾认真学过数术,有天分也不一定能说出制作账目的道理进而解决衍生问题。谁料,三皇子不但给出了应用建议,“表格”一词也是由她命名,帮了他好大一个忙。

    他不愿说,薛瑜也不深问,“好吧。乔公上次说的改旧账为新术的整理,应当是进尾声了?您手下的官吏相处融洽,当真令人羡慕。”她虽然不是财会专业,但前世段子看了不少,哪个加班加点盘账的财会人能高兴唱歌,那恐怕得工作环境相当好才行。

    忙得头发都多掉了几根的乔尚书本就心头有事,下意识苦笑一声,“哪里。不过苦中作乐罢了。算学一道全靠苦修,算一二可,算千万难,总是绷着也不是个事,就放任了些,殿下见笑了。”哪里是他放任,不过是拉着一群难搞的下属对账几天下来,他们干脆不想干了罢了。

    薛瑜心中一动,“我记得乔公先前说过,用的是算筹吧?”

    她也是之前听乔尚书说起才知道,如今算盘还没有影子,主要使用的是木棍算筹指代数字,算一次账是件大工程。当初她去别的老板手下跑项目的时候见过老一辈机械师拿算盘算数据,加减乘除无一不可,她觉得好玩还学了一阵子,既然乔尚书受运算所困,不如让算盘来帮帮忙。

    “我听乔公说起算筹后想了想,能不能将算筹放至一张算板上,一竖一位,加减方便。”薛瑜一边回忆,一边拿出怀里草纸匆匆画了几笔,指给乔尚书看,“上梁为五,下梁为一……”

    乔尚书失言后顿感后悔,听薛瑜转了话头,不管她是否胡说,十分捧场地望过来点头。越听越感惊奇,脸上神色郑重起来。他听得出薛瑜所说内容的价值,数术一道发展艰辛,新的算板算法、记录方式无一不是经过长时间的尝试提炼而出,薛瑜口中的这块算板,从形制到计算口诀,完全是一套脱胎于当前用法的更成熟便捷方式,若真能用上,简直解决了他们一堆难题!

    而这,只是他随口说起的一个问题。三皇子的天分远超他的设想!

    “殿下大才!”他看向薛瑜的眼神变得灼热起来。薛瑜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她只是有了现代的几千年底蕴,站在巨人肩膀上罢了,根本不是自己的能力,轻咳一声,“如此,乔公便能睡个好觉了吧?”

    度支部积弊已久,乔尚书声音发颤,试探着问道,“然算学劳苦,无人可用该当如何?”

    薛瑜有些诧异,他之前还说度支部都是些好人,怎么会无人可用?再一想,混吃等死的蛀虫哪个时代都有,也不奇怪。她随口道,“以算学为题,平日工作完成数量为辅,考校众人能力,可则用,不可则否,不做算学去做些别的力气活总是行的。再以算学为题向宫外众多账房商贾开考,换新吏入朝,自然不缺人用。”

    考试是相对来说最公平的路子,薛瑜压下唇边笑意。如果乔尚书能听得进去,让她夹带的私货“考试”制度在齐国生根发芽,想来科举的未来也不会太远。如今官员需要定品推官,多出身世家,但吏不一样,大多出身低贱,被各个官员自掏腰包请来做事,衙门发话要招一批小吏,就算要求经过考校也不奇怪,应当不会招来世家的注意,最稳妥不过。

    乔尚书看着夕阳下眼中带笑的少年,怔怔发愣。在三皇子口中,似乎就不存在难事,偏偏给出的解决方式看起来都很有可能实现,让他这个已过中年半点想不起做一番大事业的雄心的人,胸中都像被点了一把火。鼓噪的心声越来越大,他激动得满脸通红。

    “若真如此、若真如此,何愁无人可用!”乔尚书喃喃道,他停下脚步,双手举起,对薛瑜郑重一揖,“多谢殿下指点。”说完,他快速告辞,回转府衙,挑灯疾书,赶在翌日上朝之前,将新的考校制度写上奏折,递了上去。

    薛瑜见中年人步履匆匆,会心一笑。能帮上忙,且对方听取了她的建议,她心满意足——

    对八月十四的到来,薛瑜心中没什么实感,早上流珠端着长寿面进门时,她还在为昨天说出口的算盘画制作稿,她还记得的使用口诀在旁边写了几张,准备等会与画稿一起送去给乔尚书。

    葱花的香气伴着蛋香与鸡汤味道一同将薛瑜从专注中唤醒,她抽了抽鼻子,夸道,“流珠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殿下爱吃就好,婢子只想着,殿下年年岁岁能像今日这般好。”流珠唇角带着浅浅的笑,从自己碗里为薛瑜添了一筷子面,“福气延绵,岁岁平安。”

    去年今日,原主吃的是一碗素汤面,面里没有鸡汤,没有葱花等等的锦上添花,但一样的美味。薛瑜眼眶莫名有些发潮,轻声道,“辛苦了,快吃吧。”

    早上光禄寺并没有送餐食来,但食材早早送进了清秋宫,此刻清秋宫的小厨房在忙碌准备着晚上的宫宴,光禄寺的厨房则在准备十五的大朝后宴席,没一处得闲。能从激烈竞争中拿到小厨房的一灶之地,流珠背后不晓得花了多少心思。

    见薛瑜神色复杂,流珠捂住唇噗嗤笑出来,“婢子何来辛苦?如今殿下苦尽甘来,晓得是给您做面,厨房嬷嬷和丫头们恨不得给您加龙肝凤髓呢。我做您身边的婢子,说出去脸面光彩得紧,不舍得给柴给水的一个个都变了脸色,厨下早晚的热水也都有人看着,再不怕哪个嬷嬷来把您的东西抢了。”

    她眼神明亮,显然看着那些拜高踩低的小人扬眉吐气,但难免为过去抱屈。薛瑜拍了拍她的肩膀,“快吃吧,都过去了。”

    流珠不好意思地揩去眼角湿痕,低头认真吃面。薛瑜吃完面,最后为算盘稿子收了个尾,将稿子全部交给流珠,托她跑一趟度支部交给乔尚书。

    昨日结束了太常寺的训练,但早上的演武场武学培训还是不能拉下,薛瑜扎了一个时辰马步被皇帝叫起来,试了几下她的剑,才道,“今日就十六了,别胡乱跑,晚上你母妃为你主宴,少你一个人多难看。”绝口不提晚上的家宴是他提出的。

    薛瑜解下皇帝要求绑的沙袋负重,低头道,“儿知晓的。”应是得应,但不出宫?不可能的。

    薛琅今日入演武场有些晚了,两人又在入口碰上,薛琅见她往外走,被她的一身轻松和微笑刺痛了眼,有意挡住薛瑜去路,冷笑道,“深受恩宠很得意是吧?圣人的恩德可不好受,也得你撑得起才行。看看大哥二哥吧,三、哥。”

    薛瑜笑了笑,只当耳旁风,温和叮嘱,“四弟来迟了。晚上清秋宫的家宴,别来迟才是。”

    “呵。”薛琅头也不回地走了,没应也没拒绝。

    但薛瑜清楚他肯定得来,皇帝难得发话要开一次宫宴,过去的嗜杀记忆在宫中老人们心里可一点没忘,怕是德妃母子背后又是埋怨她开生日宴,又气她招人眼。

    嗯,给男主拉仇恨(1/∞)。

    薛瑜的推断在回到小院后得到了证实,才沐浴完,就听外面的唱喏声传来,“德妃娘娘到——”

    她没去凑隔壁清秋宫的热闹,正好尚衣局送来改好的衣裳,一红一青,手艺绝佳。薛瑜试过衣服,确定没有纰漏就让流珠收了起来,刚换身衣裳要出宫,就被清秋宫的嬷嬷叫走。

    清秋宫四处挂起绸布灯笼,一派热闹景象,然而怎么看怎么与她这个生日主角无关。清秋宫正殿里,新送来的两盒澡豆静静放着,幽幽淡香撩拨着人的感官,林贵妃支颐靠在旁边,见薛瑜进来,弯唇而笑,显然心情极好,“阿瑜,去演武场累了吧?来,你最喜欢的葡萄,叫光禄寺专门留下的,尝尝甜不甜。”说着剥了一个放到小碟中,十足十的慈母。

    无论原主不曾喜欢过葡萄,不过是曾经贵妃最喜欢吃罢了。薛瑜面上带笑,走近两步,有意惊讶道,“娘亲,这是德妃娘娘送来的礼物吗?”

    “正是。”林贵妃想到德妃来送贺礼时那一脸吃了虫子的表情就忍不住想笑,“毕竟姐妹一场,她担心生疏非要人收下,我只能由着她了。晚上的宫宴不管他们赠你何物,收着就是。”

    薛瑜应了一声,吞吞吐吐道,“但德妃娘娘与四殿下,似乎都不大想与我们交好。我怕、我怕给三殿下添了麻烦,可怎么办?”

    “怎么回事?”林贵妃的笑意散了,声音一厉。

    薛瑜将薛琅在演武场连续放狠话的事说了一遍,着重强调他的不屑与恶意,看着林贵妃眉毛倒竖,被撩拨得火气上涌,默默闭嘴免得多说多错惹火上身。

    本来就是这个身份惹来的针对麻烦,她才不想去为人出头,让德妃和贵妃去斗好了。

    林贵妃嗤笑道,“那个没出息的东西,成日里显摆着钟家兴盛,也不见得养得聪明些,如今还不是在秘书省整那些文书古籍?没个一年两载哪能做出来,还有胆子来说旁人?”

    薛瑜忍着笑。薛琅被派去秘书省的事倒是她不知道的,除非他能著书立传或者说动皇帝编书,不然的确很难做出亮眼的成绩,难怪见了她气成那样。

    发泄了两句,林贵妃才意识到薛瑜还在旁边,点了点她的额头,“下次再遇上,不必忍气吞声,免得坠了老三的脸面,知道了吗?”

    薛瑜乖巧点头,林贵妃摸了两个药瓶递过来,“你如今出门碰着人多,小心为上。医令送来的药我这里剩的不多,你先拿去,万一不够,为娘再想办法。”她语气一转,叹道,“你一时与医令斗气,牵扯进去,如今没人护着你,可有你苦头吃呢。”

    再来一次,她还是得把医令搞下去。薛瑜心里无动于衷,努力做出后悔和惶然模样,与贵妃又说了几句,揣着药退了出来。

    和原主的药丸对照后,薛瑜确认了新的药丸也是变声和扰乱脉象的两种。不过原主省着吃留下的药丸不少,足够撑到她出宫,新的药里不知道有没有掺别的东西,还是不吃为妙。藏好药瓶,从去送手稿的流珠手里拿了腰牌,薛瑜往宫外赶去。

    没走出多远,路旁忽地传来一阵吵闹声,一个熟悉的声音怒道,“你们医术药学皆输给我,却仍不服,既然如此,这医令不做也罢!”

    薛瑜回头看时,正看到秦思怒气冲冲大步走出,看见她愣了一下,顿住脚步,“殿下。”背后一群穿着医师袍的太医们追出来,有人阻拦,也有人火上浇油,“我看你就是心虚!”

    一行人与薛瑜打了个照面,她左右看看,算了算时间,明白过来。这怕就是原书里那场秦思与太医署闹翻、大败众人后失望自请离开的剧情,或许是因为秦思医治了皇帝,不再是普通医师,变成了有官身的医正,将这场矛盾延后了多天。

    所以,剧情里的命运是可以改变的。薛瑜翘了翘唇角,“听他们说,秦兄要做医令了?恭喜秦兄,医术卓绝,才华得展。”

    听到薛瑜这一声贺,秦思忽然觉得自己做的原来并非无人看在眼里。他被太医署众人闹了几日,已是又气又怒心力交瘁,有人打听他到底攀上了哪家高枝,也有人明里暗里说着他害了医令对不起众人的话,过往的交流医术已经成为妄想,根本没人真的相信他是靠自己的医术得了皇帝青眼。

    若真要攀上高枝,三殿下倒是个不错的选择。秦思一惊,按下跑偏的思绪,轻声向薛瑜道谢,但心里忍不住泛起涟漪。他跟在陛下身旁,自然看得出陛下对三皇子的青眼,又性格温和,身旁无近臣,是再好不过的一个选择。

    [秦思好感度+5。]

    跟出来的太医署众人里有人认出了薛瑜,惊呼一声,“三殿下!”

    薛瑜抬了抬下巴,“怎么回事?”

    “三殿下莫被这个小人骗了,他游学入京,我师父惜才,带他入太医署,然而如今师父被押,他却要踩着师父登高,当真是忘恩负义的小人!他还蒙蔽了陛下,让陛下许了他代医令之位,何其过分!”

    “对!忘恩负义!德不配位!”

    “……?”喊声乱糟糟的,薛瑜听得快笑了,她看了眼秦思铁青的脸色,玩味问道,“秦思先前入太医署,是前医令走了关系?”

    “我没有。”秦思辩解,对面面面相觑静了一会,才道,“没、没有。”

    “月初陛下昏迷,是秦思拿了别人的方子谎称自己的医术救醒的陛下?”

    “……没有。”

    薛瑜笑眯眯继续问道,“我刚来只听了一点,秦思与你们比试医术药学,皆胜于你们,可是真的?”

    对面答得勉强,“真的。”

    秦思已经听出薛瑜想做什么,心头的怒气慢慢散去,也反应过来自己一气之下要离开过于冲动,看着比自己小的少年侃侃而谈,耳廓一点点红了起来。

    [秦思好感度+3。]

    “那就奇怪了。”薛瑜一拍手,“陛下因秦思医术擢拔赏识于他,他入太医署亦凭本事,你们皆不如他,又凭什么说他德不配位?”她冷下脸,“难道说,你们觉得陛下有错不成?”

    “不敢!”对面惊惶地跪了一片,“殿下、殿下我们殊无此意啊!”

    薛瑜看着他们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样子,只觉得好笑。这不就是我跟你说身份你跟我说技术,我说技术你说道德的古代版胡搅蛮缠?她偏头笑道,“秦医令,还是上值时间,就别闹得这么厉害了。”

    秦思走过去揪出之前和他唱反调最响亮的几个医令的徒弟,冷声道,“太医署医令没有世袭的规矩,要是想坐你们师父的位置,与其抹黑我,不如去多看几卷脉案。”

    医令的徒弟们羞恼交加,难以置信地瞪着没阻止秦思动手的薛瑜。过去太医署只知清秋宫,他们都是跟医令去过的,对贵妃的态度看得分明,这小可怜似的三殿下连拿药都会向他们道谢,有时候还能捞点钱走,怎么现在会变成这个样子!

    事情说破,被煽动裹挟的一部分人也回过神来。对啊,秦思什么都没错,怎么就是欠了医令的,不该做这个代医令了?又有薛瑜提醒此时是上值时间,众人一阵后怕:若被禁军抓住,他们喧哗闹事,都是要挨板子的!当即群情激奋,惶惶对薛瑜道谢后,揪着那几人押进了太医署。

    医令的徒弟们看向薛瑜的眼神从难以置信变为惊恐哀求,有人大喊,“殿下,看在师父为您劳心那么多年的份上,就放过我们吧!”

    拖走他们的太医们停下了,犹疑地看向薛瑜,薛瑜摆摆手,无动于衷。有几个中年太医讨好的对她笑笑,转向医令徒弟们时更凶恶了些。

    事情解决,秦思回过头来对薛瑜一揖,“让殿下见笑了,若非殿下点醒,臣再无入太医署可能。待殿下闲暇,随时唤臣,臣再为殿下请脉。”

    说是请脉,怕不是暗示投诚。薛瑜可没想让皇帝以为自己收买他在用的太医,摆了摆手,“我还有事,医令留步。”

    薛瑜心底还想着方才太医署几人看她的眼神,皇帝决定允她入朝是大事,该传的消息应该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不管是他们的乞求还是其他人的讨好,又或是流珠口中小厨房下人们的变化,都基于这个变数之上。

    这就是权势的魅力。一个默默无闻、连自己母亲都没多喜欢的病弱皇子,与入了皇帝眼、寄予期望的皇子,待遇截然不同。

    秦思目送三皇子远去,直到看不见了,才折返太医署。先前与他唱反调的刺头被压住,其他人的心思便露了出来,他写了今日骚乱的汇报文书让人递上去,刚浮动些的人心就又老实起来,一个个回去做自己的事。

    正屋中,秦思拿出钥匙,扭开屋中机关,一步步走入封闭的地下密库。皇室的脉案记录与珍贵医书皆存于此,他已经在这里查阅了十天关于皇室血脉注定爆发的头疼怪病,然而一无所获。

    正是这困境让他生出无望,头脑失去了理智,才被人轻易挑拨出怒气,自暴自弃想要干脆放弃。但三皇子阻止了他。想到如今这样温和聪明的人会因为随时可能爆发的头痛病成为暴虐的疯子,他找出解决办法的心情就更迫切了一分。

    或许需要很久,但他不会再放弃。

    32.  待客之道   建议宿主开启攻略主线……

    “东家!快来。”

    清颜阁内异香阵阵, 龙脑香最为明显,其他里单薛瑜分辨出的就有花香和松柏两种新味道,牛力坐在帷幔后记着账, 喜儿和阿蒲守着前堂, 两个护院抱臂守在后面,分来的小孩子们探头看着销售现场教学, 铺子忙碌中井然有序,她曾设定的规则运转流畅, 让人心情颇好。

    阿白引着薛瑜一路往楼上跑,“有客人在,上次来闹事的那位何郎也来了,被骂得脸皮都掉在地上了呢。”

    避开堂中客人,他脸上的幸灾乐祸才显露起来, 薛瑜拍拍他提醒,“私下里笑笑就算了, 别太明显。是不是新品成型了?我闻着有不一样的味道。”

    “对!”阿白脚步一拐, 带薛瑜进了她先前用的那间屋子。桌上三个盒子打开摆着, 薛瑜立刻闻出在楼下闻到的香气正是从这里散出,不由皱了皱眉,“这一批的肥皂是不是你们香料量放错了,气味未免太浓。”

    走近薛瑜才发觉桌边炎热,再一摸, 桌上的两个水壶壶壁滚烫, 难怪附近温度升高。桌上三个盒子各不相同,她设计的木盒里装的是桃粉色肥皂,另一个改变了些装饰的木盒里装的是浅碧色肥皂,浅碧色肥皂散发出的木质松香带着几分疏离冷冽。

    最不同的要属圆球状的盒子, 铜制镂空,内里半圆金属托坠,半圆托上装的是散装肥皂小球,桃粉色的肥皂球看起来像一颗颗小桃,还散发着浅淡的花香。在楼下时味道被龙脑香激发,还觉得有些浓郁,但站到桌前,却发觉这浅淡香气若有若无,既有花的清甜,也有云水般的恬淡。

    薛瑜没闻出是什么味道,“这是……”

    “这是海棠香。甄掌柜说,海棠本几近无香,但以海棠为香不当取本真气味,他以海棠和、和什么一起制作,才调出这味海棠香。东家,甄掌柜好厉害啊。”阿白说起调香时与有荣焉,眼睛亮晶晶的,只是说到具体内容蔫了下去,对自己记不住甄掌柜说的名称有些惭愧。

    这倒是薛瑜不知道的。她捏起一粒被热水近距离烤着有些融化的肥皂粒,阿白很有眼色地端来水盆,一粒正好洗完一双手,干干净净,看得出阿白在肥皂粒制作上面的用心。

    薛瑜并不吝啬夸奖,“做得不错。待会我和牛叔说一声,给你这个月加半贯钱,算是试验成功的奖励。形成规矩,以后只要能做出新的东西,我都给奖励。”

    听见不是只给自己一人,阿白这才高高兴兴应下。薛瑜拎着铜球玩了两下,发觉不论怎么摆弄它都会保持在正中,不让内容物倾倒,恍然想起一个古老的物事:被中香炉。这东西具体出现时间她不记得,只记得当初听课时老师讲过这是一项重要的机构学创造,常平支架。

    常平支架的原理与航海陀螺仪的万向支架相同,倒是个好东西。

    “这是天工坊送来的吧?待会我去天工坊新订一批盒子,送来的账目记得找牛叔归账。”薛瑜清楚自家铺子的伙计们没有造被中香炉的本事,不用猜都知道是谁送来的东西。天工坊后来送来的木盒账目她在牛力的记账上看到过,如今账目流转除了她会看一眼,牛力听了她的话谁都不许看,只能跟他报数归账,也算是渐渐形成了规则。

    “是。”阿白应下,小声提醒,“隔壁是阿蒲去送信后今天早上就来了的何家父子,东家现在去见还是?”

    薛瑜点了点装着粉色肥皂的木盒,“这是他定下的海棠香肥皂对吧?何期的定钱付了没有?”

    “付了的。但——”阿白刚想说但何期留下的地址并非何家,就见东家揣着盒子走了出去,一时摸不着头脑,只能掩上门跟上去。

    二层只有三间屋子,何家父子所在的厢房不远,薛瑜叩门听到里面同意,推门而入,“何公,何郎君,王某冒昧传信叨扰,不想竟惊动二位上门,心中有愧。这海棠香肥皂是何郎先前定下的,幸而一举成功,正好予二位查验,若有不合心意之处,还望不吝指出才是。”

    “哪里话,三郎少年英才,清颜阁满誉京中,我何家不过山沟里出来,您肯指点一二,我们受用不尽。自然是我们前来拜访。”何家家主笑呵呵地接话,看着薛瑜放在几案上的肥皂盒,狠狠瞪了一眼儿子,“我老来得子,养得犬子娇惯不懂事了些,昨日打听才知道先前惹了三郎不快,特一同带来赔罪。孽障,还不跪下!”

    何期看见那盒肥皂,口中发苦,遇上王三后简直是倒霉透顶!昨日父亲收到信件就一直忙忙碌碌,到早上莫名其妙抽了他一顿,非拉着要他一起来给这劳什子“三王”赔罪,本还心存侥幸赔罪后能给心上人送一盒肥皂,没想到王三这般没眼色,偏偏拿出来放在明面上了!他连钱从哪来的都没办法解释!

    见他久久不跪,面上青红交加,显然还没明白过来对面是谁,何家家主又是头疼又是气恼,踹了他一脚,刚要怒斥,薛瑜淡笑上前拦住,“何公何必动怒?何郎率真,本是无心之失,我二人相遇即为有缘,哪至于这般计较?听闻府上种满海棠,想必何郎是拳拳为母之心,当奖才是。”

    何期肯定不是为他娘买肥皂,但薛瑜也没打算让自己预订的合作伙伴继续由着儿子和方家扯上关系,说话点到为止,能在梁州争下一片家业的乡绅不会听不懂。

    “还不向王郎道谢?”何家家主瞪了何期一眼。

    有父亲镇着,何期半点傲慢不见,老老实实道谢,余光一直瞟着放在桌上的木盒,一揖后讨好道,“阿耶,您有事在这,我先肥皂带回去?”

    何家家主掀了掀眼皮,“你去旁边待着。肥皂嘛……自然是我带给你娘亲。”

    “哦。”何期像个霜打了似的茄子一样跟着阿白走了,何家家主起身正式行礼,“梁州何氏松岗,拜见三殿下。”

    看破身份是迟早的事,薛瑜心里有数,扶起中年人,“不必多礼。机缘巧合听何期说你家卖的有茶叶,我刚好从古籍里看了些东齐制法,又有些新想法,只是不便前往梁州,想请何公试做一二。若茶叶可用,自清颜阁始可设茶室,两相便利。”

    何松岗取出薛瑜写的那封信,“如今入秋,制茶为时已晚。茶味涩苦,以殿下信中所言清茶设茶室恐无人愿饮。”

    不想知道制茶方法,只打听清茶,又明显觉得清茶不合适。这是要试探她的能力,还是根本不是为茶而来?

    薛瑜笑笑,“今年新茶若有余量,何公可愿匀我一二?茶价付半,于清颜阁试饮,若有人问起,定言你家茶庄之名,如何?若无甚成效,一季后付讫茶钱。”

    何松岗眼珠转了两圈,“殿下……”

    薛瑜按住他,“何公,在商言商,莫要牵扯旁的。茶的生意之后会交给铺子做,我这个东家当不了多久。”清颜阁不少一味茶饮,何家茶也并不少一位买家,她只是想起茶的生意想拉人做起来从里面赚钱,但并不打算搞不正当交易,最好一开始就把何家家主的念头打消。她给出选择,要么相信她试试看,要么干脆放弃。

    何松岗被薛瑜的直白惊了一瞬,想想却又很符合他祖辈流传下来的皇室性格形容,苦笑道,“容在下回去想想。”

    “我送何公。”薛瑜起身送他出门,门口何期鬼头鬼脑地探着头,刚好撞上他阿耶心绪不平,被瞪了一眼,“看什么?留着等王郎请你住下不成?”

    回去路上,何期没忍住问道,“阿耶,我们过来到底做什么的?”

    何松岗气得只想拍他脑袋,“你不如先说说,你哪来的一百两银子,又是想送给哪位粉头相好?”

    “她才不是粉头!”何期一诈就露馅,抗议完才反应过来,好在有几分急智,“不是,阿耶,你怎么能说娘是粉头呢!”

    “滚!”何松岗把他推到一边,拿出那封信看了又看,长叹一声。他本想在三皇子面前讨个好,谁知却是想岔了。那这茶叶生意做还是不做,他还得再斟酌几天。

    何期念着这些天都没见到心上人,好不容易买的礼物也泡了汤,被父亲嫌弃只能缩在角落,恹恹叹了口气。

    何家马车里长吁短叹,薛瑜把茶的事情丢给对方决定,轻松下来,倚窗看着账册和记录,休息片刻。

    抬眼时她忽地扫见清颜阁外一个举着招幌的道人,布招幌很大,几乎挡去了道人半身,他背着箱笼往前走,旁边一群少年刚好走过,人群挤在一处,借着遮掩有人伸手拽住道人箱笼底部,似要抢劫,薛瑜不禁一皱眉。

    刚好手中有一个铜板,她手指用力,弹出铜板打中拽箱笼的手,一声闷哼,道人与少年们擦肩而过,少年们说说笑笑继续向前,只一人顿了顿,往旁边走去。

    “就给一枚铜板,是不是小气了点?”阿莫在背巷入口停下,指尖夹着刚刚那枚铜板,手指有些发红,显然是刚刚被打中的那人。他仰头看着追来的薛瑜,毫无被抓包的尴尬。

    “阿白说你不会偷东西。”薛瑜皱眉,“而且你上次给我的消息是错的。”

    “难不成活该饿死?说得像那是好人似的,他背篓里装的东西,比你一整间铺子都贵呢。今天他不倒霉,明天倒霉的就是你,怎么样,是不是后悔拦我了?”阿莫混不吝地笑笑,没承认也没否认盗窃,“消息嘛,我可没说假话,你自己找不到,是你蠢。我不跟蠢人做生意。”

    “你什么意思?”薛瑜一时没想到道人会和自己扯上什么关系。

    “寒食散咯。”阿莫说出在楚国流行但在齐国是禁药的名字,咂咂嘴,“王三,你怎么把钟家惹成这样子?你什么时候死,叫上我,我去京兆尹瞧热闹去。”

    ……这什么倒霉孩子?嘴上不饶人。薛瑜按了按眉心,“谢了。”

    “哼。”阿莫背身要走,薛瑜扬声叫住他,“阿白他们现在过的不错,你要不要也跟我做事?有钱拿的。”她身边确实需要这样一个人,就算只能用一段时间也好。

    “等你没事了再说吧。”

    阿莫像个小猴子似的七拐八拐跑没影了,薛瑜摇摇头,折返清颜阁,与牛力和阿白交代了几句,这才离开。

    午后西市不算太热闹,胡商见她路过扯嗓子喊了一声,“欸——新出炉的古楼子欸,羊肉胡饼子尝尝——”

    薛瑜一路向前的脚步黏住,“一个古楼子。”

    “王郎!上次说的夹肉,我们做了好几种,但今天才碰上,快来尝尝。”胡商夹出一块饼,弯刀切开一角递给薛瑜。破开后羊肉的喷香伴着胡椒孜然香气盈满鼻腔,丰盈的油脂几乎要从手里流下,让人手忙脚乱地低头去咬。

    酥脆软糯融合得恰到好处,一点羊膻味不令人讨厌,反倒成为了独特的异域风味,薛瑜连连点头,“好吃!”

    “一个古楼子!”胡商乐颠颠地夹出新的胡饼,裹了两层麻布的饼子仍有些烫手,薛瑜拿着进了天工坊才感觉没那么热了,为免像个小孩似的唐大匠要抢,找了个角落揣进怀里。

    上次流珠没吃到胡饼,这次夹馅胡饼总得带回去一起吃。

    唐大匠鼻子灵敏,然而怎么问薛瑜都不承认,只能放弃,“你小子今天过来作甚?一身的味儿,也不晓得是从哪家酒宴上下来。”

    “冤枉啊,我身上哪来的酒味?”薛瑜陪他玩笑两句,才切入正题,“先前的木盒用的差不多了,您让人送来的被中香炉我觉得也挺好。但您这边一直做盒子不合适,我就想问问有没有一般些的金匠木匠,让我带回去专门做这些,也不耽误天工坊的生意。”

    唐大大匠:“怎么,瞧不起我老头子?”

    “怎么会?”

    “盒子香炉都是交给学徒练手的,你这边不要,也就是丢了的份,还不如交给你。价钱单子上次送过去你看没问题就继续这么用着。还有什么事,没事赶紧走,看见你就生气。”唐大匠不耐烦地赶人,伙计也陪着笑送她出门,薛瑜只能哭笑不得地被赶了出去。

    眼看人走了,唐大匠才支使伙计,“闻着像是胡饼,去,西市那家饼子给我买两个回来。把我都闻饿了。”

    东市旁边就是平康坊,薛瑜轻车熟路地敲开如春楼后门,伙计见到她就苦了脸,“诶哟,您怎么这个时候来啊!癞头五昨儿个您刚走就来了,您不让我拦,我就专门和他说了您要来,今儿个估计还是昨天那个点儿或者再早些,您要不进来坐着等?”

    “多谢。”薛瑜算了算时间,要是等到和昨天一样的时间能碰到癞头五,那她交易完赶回宫里应该时间刚好。

    伙计将她引到离后门有段距离的假山下,“后门您晓得,人来人往的,总有些不方便说的事,别脏了您的眼。您在这稍坐,万万别四处走,万一冲撞了您是吧?癞头五一来,我就带过来。”

    薛瑜十分理解,点头允了,在假山流水旁放好的席子上坐下。小几上摆了两盘果子,柿子上不知用的什么颜料画了如意纹路,取“事事如意”的好意头,李子看起来有些小,薛瑜放着没动,只四处打量着如春楼的后院。

    如春楼后院修有厢房游廊假山,暖阁小楼林立,幽静秀美,若不是知道这是家青楼,薛瑜可能会误以为是哪家豪富的后宅。正饶有兴味地观赏建筑,忽听一声脆响,薛瑜一惊,循声望去,却是一片高林。

    仔细看才发现,树林里分明有一座小楼。距离上这座小楼最靠近假山,比其他两三层的小楼更不起眼些,掩在高大的树后,青瓦片片,一点水红,犹如美人半遮面。

    整体的建筑风格很讨人喜欢,薛瑜忍不住就想多看几眼。想着绕过假山也不远,略走近了些,才看清那一点水红是窗里飘出的薄纱,似有人在内。

    她毕竟是男子装扮,被看见误会就不好了。薛瑜小心后退,刚退了一步,就见薄纱一动,方才不知靠在哪里的上身侧过来,长发披散,却是一位女子。

    要不是大白天,倒是很有恐怖片的氛围。女子坐在窗台边缘,身上纱衣飘飞,肩背弧线完美,优美有力,显是位美人。薛瑜却无心欣赏,无数从二楼摔下摔成瘫痪的案例在脑中循环播放,她紧张地咽了咽唾沫,“这位娘子,某路过此处,非有意窥见。只是窗边危险,还是小心些……”

    美人转过头,唇边一点嫣红,琥珀色双瞳似笑非笑俯视她,长发凌乱,被刻意修饰得偏硬朗的五官里那点鬼魅般的绮丽风流尽显。红衣垂落露出玉似的胸膛,他俯身遥遥望过来,柔声问道,“三郎看见什么了?”他声音沙哑,尾音婉转低回,说不出的勾人,像诱惑人堕落的妖魔。

    要不是知道他是谁,兴许她已经被这美貌晃得晕头转向。

    薛瑜头皮发麻,瞬间闭眼,“非礼勿视、非礼勿视,这位娘子,我不曾见过你吧?”一边说一边谨慎后退,她留了一点眼缝偷偷瞧着对面,只等方锦湖松懈立刻扭头就跑。

    她就不该好奇,也不该好心!

    破空声呼啸而来,鞭头闪电般弹射到薛瑜眼前,她就地一滚躲过袭击。方才还靠在窗台的方锦湖轻飘飘跃下,不等她喘口气,下一鞭转瞬袭来,薛瑜抽出腰间软鞭,抬手反抽,试图为逃跑争取一点时间。

    啪!

    一声脆响,软鞭和对面纠缠在一处,一股大力顺着缠在一起的鞭身传来,薛瑜手腕一痛,旋转的劲道扭住腕部,她咬牙没有松手,压臂一抖。

    波浪似的力道传出,对方先撤一步,薛瑜抽出鞭子勾起地上花枝抛向对面,花瓣在空中被气劲抽散,刚要趁方锦湖视线被挡抽身,又一鞭劈头而来。

    薛瑜侧身躲过,定睛细看才看出方锦湖手里哪里是鞭子,分明是一段绸带,然而灌满气劲,挥过时威胁丝毫不弱。薛瑜应对得左支右绌,闪避多过进攻,她被皇帝训练了几天的好处这时候才显现出来,力气耐力都比之前强,有些许还手之力,比任人摆布好些,但仍是比不过方锦湖的功夫。

    薛瑜大脑急剧运转,眼下打赢方锦湖逃跑不现实,不跑她完全是给人送菜,她灵机一动,指着方锦湖背后道,“燕娘子?”

    他能出现在这里,要么来杀人,要么这里是他的基地,那喊如春楼的名人忽悠准没错。

    喊完薛瑜扭头就跑,压根没发现方锦湖根本没有如她所愿回头。没跑两步,腰上传来一阵大力,她硬生生被拖了回去。

    拖行并不好受,尤其是腰上的力气几乎要把人从中间分成两半,五脏六腑像是移了位,薛瑜咬着牙想挣开,扭开软鞭鞭柄暗扣,还没来得及抽出匕首,就又跌跌撞撞被拉着向后,缠着她腰的绸带上段刚好卡着她腋下,拖动时手臂很难用力。正焦急时,脑中响起一个声音。

    [建议宿主完成任务开启攻略主线,系统将竭诚为您服务。]

    薛瑜没想到系统冒出来只为说这个,气得翻了个白眼,[开你爹。]

    系统出来了,她反而不着急了。要是此刻有生命威胁,系统早拿来吓唬她开启主线了。没有生命威胁,就有出路。她顺着腰上的力道往后,在摔倒前站稳身形。

    捏着绸带末端的方锦湖翘了翘唇角,在薛瑜抬头前恢复平静,他眼中虚假的惊讶烟消云散,“王小兄弟,别来无恙。”若只听声音,大概所有人都会以为他们只是偶遇的朋友。

    [随机任务:请宿主向方锦湖说明误入现况,并放下武器。

    任务奖励:攻略主线开启,奖励宿主随机人物好感度+1。]

    薛瑜握紧软鞭,没有理会系统。开什么玩笑,丢开鞭子她手无寸铁,怎么逃生?这系统怎么总是站在男主那边?!

    “怎么不说话?”方锦湖勾紧绸带,牵着薛瑜往前走,悠闲得仿佛绑架他人的不是他。四周静悄悄的,方才凌乱的打斗声似乎没有惊动任何人,散漫的丝竹声从远处传来,和刚刚经过打斗一地狼藉的后院仿佛处在两个世界。

    薛瑜心里发沉,一点点推开鞭柄,将柄内细长匕首藏在手心,盯住方锦湖,唇角扯出一抹笑,“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钟兄,我好心折花赠美人,钟兄这般邀人一晤,可不是君子作为。”

    33.  杀人   我拒绝

    “三郎来此处, 倒也出乎我意料。”走到小楼门口,方锦湖踩住她手中鞭子鞭尾,语调十分客气, 只是在此情此景, 反倒令人毛骨悚然,“来者是客, 希望三郎不是恶客?”

    薛瑜指了指他捆住自己的绸带,“钟兄这也非待客之道。”

    “唔。”方锦湖点点头, 很赞同的模样。薛瑜刚松口气想让他解开,就见眼前红影闪过,刚刚还能自由活动的双手也被牢牢捆在身上。她腰间一紧,瞬间天翻地覆。

    被当做沙包拎着是什么感觉,薛瑜现在能去某乎以亲身经历回答这个问题。

    方锦湖看着瘦削, 手上力气一点不弱,单手拎着她腰上绸带, 像她是个什么垃圾似的拎开半臂远, 一步步上楼梯的声音相当沉闷, 吊在半空中的薛瑜只想呕吐。

    系统:[当前随机任务失败,任务更新中……]

    薛瑜:[别折腾了,我不会做的。你这个垃圾骗子。]

    系统:[本系统竭诚为宿主服务,无任何欺骗。]

    少女的愤愤语声传入方锦湖耳畔,成为阵阵遥远尖锐的嗡鸣声以外唯一清晰的声音。他脚下微顿, 瞥了薛瑜一眼。

    薛瑜现在没法跑路,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借着和系统打嘴炮分散注意力减轻自己想吐的感觉,[行啊,那你告诉我, 现在怎么让他能不杀我,告诉我,我就相信你考虑一下做任务。]

    系统:[宿主可通过努力获得男主承诺。]

    薛瑜怔了怔。原书里男主答应过的事都会完成,比如再恨方尚书也没有杀他,比如答应谢宴清在他死后保留谢家,就留下了这楚国第一世家。

    但薛瑜反而觉得他更可怕了。方尚书暂且不论,谢宴清死后第一世家虽然被保留,却被拆分成几支内斗频频,她不信里面没有男主的手笔。

    系统:[宿主是否需要系统提供协助?开启主线后本系统可指引宿主获得承诺。

    当前任务:放下武器,提醒男主披衣。

    任务奖励:攻略主线开启,男主好感度+1。]

    任务奖励变高了?

    模糊的念头一闪而过,薛瑜压下又一阵头朝下引发的恶心感,[不用了。承诺随时可能撕毁,建立在我有能力要求他遵守承诺的基础上。而且,承诺如何完成,都要看他如何想。]她勉力仰起头,数着还有几节楼梯就能走到二层。

    被怜悯获得的胜利不是胜利,建立在他人的善良与承诺之上的安全随时可能破裂。

    今天男主能抓到她,明天他就能杀了她。

    拎着她的方锦湖听着少女与他听不到的东西说话,挑了挑眉。

    她太了解他了,以至于他看着她,就好像世间凭空多了一个自己。

    系统:[宿主请尽快开启主线,根据剧情推演,承诺机会将很快消失。]

    薛瑜:[我拒绝。]

    少女话音方落,一直有意放慢步伐侧耳细听的方锦湖手上一阵刺痛,绑起来的少女游鱼般滑脱逃跑,他不退反进,迎上去要抓一点都不乖的猎物,被薛瑜弹起的双腿蹬个了正着,摔到二层平台之上。

    趁他怔愣,薛瑜借力反向弹出,手中的匕首已经将绸带划开,轻巧在楼梯拐角落地,闪身要走,忽地听到牙齿打颤的声音。

    呼吸声一阵重似一阵,刚刚还只是摔倒的方锦湖侧身倒在楼梯口,借着楼上的光芒,薛瑜看清了他侧脸挂满的汗珠和绷起的青筋。

    没这么弱吧……?她总不会意外弄死了未来大统一皇帝?

    薛瑜往楼下走了一步,又伸头回来看看倒在那里的方锦湖。他指关节发白,整个人蜷缩在一起,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一阵阵痛苦的声响,看起来完全是个病人。

    “药……给我……不,滚开……”连喊声都软绵绵的,几如蚊蚋。

    是明香丸的瘾发了,还是头痛犯了?

    薛瑜又往下走了一步,她只能看到方锦湖扼住自己咽喉的手和满脸的扭曲。他可能很痛苦,但她无法感同身受,就像方锦湖对她的恐惧肯定也无法感同身受一样。

    她往下看了看,台阶不多,很快她就能走了。

    但走了之后呢?她还是得回来买假路引。看方锦湖对如春楼熟悉的样子,薛瑜猜这里是他暗地里的生意之一,她能跑一次,跑不了第二次。

    那……杀了他?

    薛瑜心砰砰直跳,她从未动过这样的念头,但这个想法一出现,就占据了她全部心神。

    一劳永逸。甚至因为这里是方锦湖的地盘,或许要很久之后贵妃和方尚书才能发现真皇子已经消失。

    薛瑜捡起掉落的绸带,一步步踏上了台阶。方锦湖全身痉挛,汗水打湿了地面的绒毯,浓密的眼睫黏在一处,可怜又狼狈地倒在她脚边,眉眼皱成一团,看上去毫无还手之力。

    “喂,钟兄?钟兄?”薛瑜拍拍他的脸,半身弓起警惕,只要方锦湖有不对的反应,随时准备撤走。

    方锦湖的脑袋晃了晃,微睁开眼,眼中全是虚无。他咕哝了一句什么,又抽搐起来,薛瑜看他有咬舌头的倾向,眼疾手快把自己沾了油污准备丢掉的手帕塞进他嘴里。

    她还是没能下定决心,生活在和平年代的人想做杀人的心理建设实在太难了,她决定先绑起来再说,之后不管是跑是杀,都有充足时间操作。

    “嗤啦——”

    薛瑜僵了僵,拖着被绸带绑住手脚的方锦湖继续往前走,避开绒毯一角碎裂的铜镜碎片,将手中的绸带在房间内床脚上紧紧缠了两圈,打了个死结。

    几乎被对折着绑在一起的方锦湖腰腹舒展,像一张拉伸到极致的玉弓,拖拽中不知勾到哪里被撕裂的红纱衣碎成几片,本就敞开的衣裳这下更是遮不住什么,而肩膀手臂上的青紫像是白玉微瑕,落入她眼中。

    “你这家伙,居然也会被人打?”薛瑜撇了撇嘴。

    方锦湖像是昏了过去,静静躺着,秾丽的眉眼被汗水打湿,唇上胭脂嫣红,然而唇角那抹红却是一抹血痕,莫名有种凌虐的美感。薛瑜不再看他,打量起整间屋子。

    铜镜碎片旁丢着一把黑色的长刀,看上去更像胡人的马刀,弯曲如月。而方锦湖常背的那把剑随意地丢在榻上,和一身深蓝色衣裳裹在一处,薛瑜清楚那看上去只是木剑的内里是一把寒光湛然的宝剑,却被主人这样毫不在意。胭脂盒打翻在地上,像一片片血,薛瑜感觉到微妙的违和,红衣黑刀,和蓝衣长剑,仿佛方锦湖的两面。

    “人说君子剑,杀人刀……好像也有点道理。”薛瑜想起皇帝教她兵器时的随口一提,转念却有些不明白,方锦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拿刀劈开镜子。

    ……虽然是很有神经病的感觉没错了。

    她忽然想起,八月十四不仅是她和原主的生日,同样是方锦湖的生辰。

    “你总不会也无处可去吧?”薛瑜被自己的想法逗笑,方锦湖怎么会无处可去?除非他像刚刚那样,暴露自己是个神经病。她就不一样了,宫里的庆贺与她无关,方府更不可能欢迎她,一缕来自异世的游魂只有一个肉馕可以当生日礼物。

    嗯,还得加上流珠那碗长寿面。

    她拿着匕首靠近毫无防备的方锦湖,匕首不是什么好匕首,只是当初原主拿到的一截断菜刀,磨平磨尖用来防身,藏在鞭子里多年不曾离身。薛瑜垂眼看着在睡梦中都皱着眉的方锦湖,只要她戳下去,她的威胁就结束了。

    书中原主的死法深深刻在她心头,成为挥之不去的阴影。

    薛瑜握紧匕首,别开眼,用力向下——

    系统:[警报!警报!生命威胁出现,请宿主停止当前行为。]

    薛瑜的手停在半空,她这才发现自己手臂的无力,并非系统导致,而是握着匕首用力过度导致的酸软,背后汗湿一片,她有些脱力地扶住床头,等待系统给她一个解释。她过去最多就是杀杀鱼虾,以为自己可以,但根本下不了手杀人,连她自己也没想到,下手第一个念头居然是“杀人犯法”。

    但系统阻止她和她自己决定放弃,感觉截然不同。

    没等她问,系统的提示随即响起:[当前杀死男主将导致世界崩溃,宿主生命将同时结束,请慎重考虑。]

    薛瑜敏锐地注意到了“当前”二字,但根据之前经验,问也是白问。她垂下手,匕首尖端轻轻贴在方锦湖脖颈上,他无力又脆弱,毫无所觉,就算被匕首刀锋划开了一条血痕,也依旧昏昏沉沉地睡着。

    血色刚显,她立刻感觉自己虚弱了一些,系统的警报鸣笛声响彻脑海,她头脑发晕,控制手脚都有些滞涩。薛瑜停下推进匕首的力道,退后一步,喘了口气,感受到力气渐渐恢复。

    看来,这次系统没骗她。

    这算什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算你走运,碰上了个倒霉催的烂好心。”半晌,薛瑜放下匕首,掏出怀里的古楼子,拆开麻布。既然不能杀,所谓的主线她也不想开启,稍微示好一下应该没什么问题。万一神经病脑子里也能念一点别人的恩情呢?那不就赚大了。

    沁了油的粗麻布在这间屋子里显得格格不入,薛瑜拿炭条在上面写了几行字,刚想把饼揣起来,就瞥见地上方锦湖发白的唇色,犹豫了一下,切开半块古楼子,在麻布上补了一句话,一起放到方锦湖身边。

    “我无意与你为敌,也对那个位置没有兴趣,很快我就会走,不会影响你的大事。我没害你,还救了你没让你咬舌自尽,两次换我一次活着不过分吧?最后,祝你生辰快乐。我只有一块饼,分你一半,要是觉得好吃,可以让人去买。”

    她之前想过,杀她只能是为了灭口,但到时候皇子都换回去了,她提真假皇子,第一无人会信,第二也没有用,还会搭上自己。只要她走了,她连威胁都没办法威胁他们,完全没有必要杀她。也就是说,剧情里杀她可能只是以防万一怕她闹事的选项,只要她跑得够快,追杀她远没有必要的时候,自然就能保命。

    她去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男主带着工具人们统一天下,统一后她还能出来玩,完美。

    但能给男主制造的麻烦她还是要造,有机会杀他她还是想杀,可惜,系统不让。

    薛瑜做好心理建设,下楼捡起掉落的长鞭,理了理衣裳,踏出小楼。走出几步,她回头望去,掩在树后的窗户里,安安静静。

    她没看到,一袭红衣站在窗后远远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摸着颈上那抹凝固的血痕,古怪地笑了笑。

    麻布上的炭灰簌簌落下,让字迹渐渐模糊,方锦湖盯着它看了很久,才咬了一口已经放凉的馕饼。腥膻发软的口感在口腔里蔓延开来,他冷着脸,一口口将馕吃完,“难吃。”

    楼梯口响起一阵脚步声,燕娘子扫过床边破碎一地的红绸,掩口轻笑,“呀,主子玩得很开心呢,那位小郎君,是不是很像您?您这是怎么弄的,跟打打杀杀似的……”看着方锦湖神色变化,她一顿,“您没杀了他吧?杀之前留给我瞧瞧嘛,人——”

    方锦湖抖手将字迹已经糊成一团地麻布扔了出去,正好盖在燕娘子脸上,“一个蠢货罢了。”

    一点也不像他。

    “欸?”燕娘子揭下脸上麻布时,屋内已空无一人。

    方锦湖扯下身上乱糟糟的纱衣,披着一件外袍翻身下楼,路上的碎花瓣尚无人清理,跑走的人已经消失。他抽出长剑,一剑挥过,小路两侧的花枝尽碎,与之前的混在一处难分彼此。

    红白交织的花瓣盖住小路,一路延伸到假山附近,他没有再往前走,倒提着剑不知在想什么。鸨儿寻来时看见一地绯色被吓了一跳,拍拍胸口,稳住声音,“主子,您的客人到了。”——

    几刻钟前。

    薛瑜刚到假山,就瞧见伙计正站在那里团团转,旁边站着一个秃头老头,头上顶着几个疤瘌。见着她过来,伙计喜出望外,“诶哟,我正要寻您去呢,您这是……”

    “抱歉,见那边树林有趣,多走了几步。”薛瑜解释了一句,“这位是?”

    “咳咳,老头子癞头五。听说小子找我找了几次,走吧,跟我说说要做什么活计?”老头走得一点不慢,薛瑜跟他进了一间后院厢房。伙计退了出去,薛瑜掩门轻声说出来意,癞头五小眼睛眯起看看她,“小子,你这是要害人啊。路引私制徒一年,当我不晓得?”

    “老丈哪里话,吃酒否?”薛瑜放下两锭银子,“我有自己的路引,只是去旁处太打眼,做个幌子遮掩些,真用起来自然还是用真的。”

    他们心知肚明,这是假话。癞头五翘起脚,“这点钱,吃什么酒?马尿吗?”

    又加了几锭,凑够八十两,癞头五这才点了头,“嗯,这还差不多。明天来拿。”

    薛瑜按住他要搂银子的手,“老丈,今日不行?”

    癞头五反向推了把银锭,“看你几次三番来寻我,又有黑小子早前跟我提过,不然我才不做这档子冒险的事,你当我爱喝你的酒?”

    薛瑜加到一百两,“今日。”

    “哼哼。”癞头五不情不愿地起身,去取工具了,薛瑜这才放心。再来一次如春楼,她的心脏可受不了,被男主抓住一次就够了。

    癞头五动作很慢,一点点修整着黄纸上字迹,薛瑜心头说不出的焦灼,催了几遍都被癞头五顶回来,只能自己站在逼仄的小屋内转来转去。

    一时半会等不到癞头五做完,薛瑜只能压着急躁,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系统说杀掉男主当前不被允许,这个“当前”用得很微妙,具体的许可前置条件她猜不到,但不能先下手为强,她可不想白白死了,最起码也要同归于尽。

    方锦湖发病的脆弱时机已经错过,下次不一定能有这样轻松的机会,她还是需要些辅助工具。她反复回想曾经接触过的机械设计图,试图从各种民用机械和所知原理里找到一种杀人利器。

    然后她无奈地发现,在炼铁和其他技术革新前,枪的精密度要求她是别想达到了。弓弩被严禁,她不觉得天工坊能让她悄悄做弩,仅剩的选择则是袖箭,不过她只是跟着师兄师姐看电视剧时顺手查了一下相关内容,并没有动手做过,到底能不能做成,心里也没有底。

    有总比没有好,薛瑜在脑中构建起袖箭的图纸,有了目标,总觉得时间过得很快,没一会就听见癞头五叫她,“小子,一张你的,另一张是谁的?”

    薛瑜话到嘴边,咽了下去,提笔在旁边写下,“王三,刘珠”。她本打算买假路引时换一个名字,但既然如春楼和方锦湖扯上了关系,还是离开安阳城后再换一次路引比较保险。

    癞头五笑出一口黄牙,“相好的?”

    “老丈快些。”薛瑜没接话,癞头五无趣地低下头继续手上工作。

    突然,一道提示音响起,[方锦湖好感度+1。]

    薛瑜愣了一下,点开系统面板,却发现方锦湖的好感度仍保持在“-1”,变化详情里也没有刚刚听到的那条提示。她按了按额角,太紧张了,居然都出现幻觉了。

    又过了一会,两张薄薄的路引交到了薛瑜手上。薛瑜将路引收好,“多谢。”

    万事俱备,只等跑路。

    薛瑜心中转念,回宫时已经有些迟了,流珠候在小院门前,看见她回来,松了口气,“殿下,那边来催了几次,您现在过去还是歇会再去?”

    念及皇帝专门让人做的新衣和唐大匠揪着她说有味道的事,薛瑜道,“我换身衣裳就过去,你不必跟着。喏,给你买的古楼子,这家胡饼放料很足,我觉得味道不错,尝尝看,要是喜欢,下次再给你买。”摸出肉馕才发现已经凉透,油脂白花花凝在边缘,看起来有些倒胃口,她有些尴尬地描补,“就是有些凉了,厨下应该备了汤,拿小炉热一下再吃。”

    流珠却毫不在意,欢喜地接过,小心捏着麻布包起半块放在旁边,“殿下吃过了吗?”

    尝过一角,也算是吃过了。薛瑜点头进屋。床下的暗格里藏着四瓶药丸,如今又多了两本路引,她拿起放在旁边的衣裳穿好,流珠敲门进来,抱起换下来的衣裳要拿去泡水,忽然瞥见白色中衣上一点红痕。

    她捻了捻,却是一抹口脂。

    “殿下……”流珠惊得脱口而出,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薛瑜回头疑惑看她,流珠咬唇笑了一下,“殿下先前说去封地,可还愿带上婢子一同?”

    薛瑜摊了摊手,“好流珠,你瞧我身边,可还有旁人?你若愿意,自然是要与我一道的。”

    “殿下若是觉得少人伺候,寺人前些日子来还说起过添人手的事。”

    薛瑜脚步一顿,“是常寺人?别听他的,有你这个女官在,最多就添些杂役,与其用旁人,不如用清秋宫的人,月例发到你手上还能多些。”

    小院人多之后,人多眼杂,处处制肘,她没打算给自己添堵。不过……一直让流珠打理各种事的确是累了些,等出去了得记得多请些人来做事。封地是不可能有的,但拿钱买块地自给自足顺便赚钱还是没问题的。

    薛瑜做个富家翁的畅想一直持续到天色微暗,清秋宫外来了两行人才被打断。清秋宫内洒扫一新,林贵妃备下的宴席摆在游廊旁的小花园里,溪流潺潺,树枝上挂着的灯笼燃起,一片灯火通明。

    迎人的任务并不麻烦,可能贵妃也不太想增加她和旁人的接触,薛瑜只需要跟着清秋宫的嬷嬷们表示出自己的欢迎态度,安排落座和端茶送水自然有宫婢来做。

    德妃是个圆脸的妇人,笑起来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娇憨美丽,岁月在她身上留下了深刻痕迹,瞧着比艳丽的林贵妃老了许多,却自带一番端庄的韵味。薛琅跟在母亲身边,衣裳显然也换过,斜眼瞥见薛瑜身上新衣时,面皮抖动两下,没能挑出刺来,没有多言,就往左侧走去。

    还没走出几步,他就被宫婢拦下,“四殿下,您与德妃娘娘这边请。”

    德妃吸了口气,按住要跳脚的儿子,保持微笑入席。

    薛瑜忍住笑。东齐以左为贵,西齐与楚国皆延续此贵贱之分,但右上首仍比左下首高贵,林贵妃在这上面故意恶心两人,也挑不出错处。贵妃早早去迎皇帝,两拨人还没见面就做了撕逼准备,薛瑜瞄了眼几案上摆着的两盘果子点心,晚上吃瓜看戏显然不会饿着了。

    摆在首位的高几设了两张席,显然是留给皇帝与贵妃的。薛瑜的位置被安排在左侧,单独一席,旁边下首坐着悄无声息仿佛透明人一样走进来的姜美人与小公主薛玥,母女俩纤瘦若柳,拘谨的模样不像宫里的主人,更像是奴仆。他们的侧脸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是容易惹人怜惜的小白花类型。

    薛瑜第一次见这个妹妹,原主记忆里她还是一个小婴儿,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小姑娘似乎感觉到了她的视线,眼眶顿时红了一圈,往旁边缩了缩,姜美人默不作声地挡住了她。

    啊,不小心吓到人了。

    薛瑜有些心虚地转过目光,投向对面臭着脸坐下的母子俩。

    薛琅勉强坐下,立刻支使着身旁小宦官去厨房,“三哥身子弱,斛生,去瞧瞧我带来的参收拾得怎么样了,万一有人笨手笨脚的,弄坏了就不好了。”这是故意点出清秋宫众人没见过世面。

    “阿琅。”德妃轻咳一声,“哪有送出去礼物还要多管闲事的?”

    清秋宫眼下只她一人,德妃明着阻止暗里鼓励。没安静过一刻,薛琅又歪坐着望向薛瑜,不屑中透着恶意,“听说三哥打理的铺子生意兴隆,我舅舅也打理过这些,什么时候叫家里管事来让三哥指点指点?”这是把她当管事一流。

    提及自身,薛瑜不好再装聋作哑把舞台让给德妃母子,笑笑,“我不过是听命做事,钟公自有点金手。我听闻四弟有幸随侍苏师左右整理藏书,这些天定有了些收获,不如以中秋为题,让我这个俗人也听听四弟的文采?”贵妃和她确实有可攻击的点,但薛琅也不少。

    34.  家宴(二更)   同心同德

    薛琅最烦的就是这些天被拘在秘书省, 念书他还能忍,但这样又不许他上课,又不给他机会去做事的安排真真让人难受得很, 此刻被薛瑜一提, 顿时火上心头。

    他刚要发作,就听外面唱喏响起, “陛下到——”

    德妃狠狠按住儿子,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宴席旁的宫婢与入座的众人依次俯身行礼, 薛瑜拜下时瞥了旁边一眼,母女俩正瑟瑟发抖。

    皇帝一身便装阔步走进来,瞧见薛瑜身上衣裳,满意地点点头,“都起来吧。方才听着你们兄弟闲聊, 老四,在说什么?”

    林贵妃落后皇帝一步在上首坐下, 她今日盛装打扮过, 浅紫色的广袖裙摆层层叠叠, 跪坐时仿佛一朵绽放的花,看上去紧挨着皇帝,实际上离了有半臂多远,脸上的笑也有些僵硬。

    薛琅老老实实起身施礼将薛瑜的话概括一遍,瞧见对面薛瑜坐着安安稳稳仿佛在看笑话, 终是没忍住刺了一句, “三哥谬赞儿受之有愧。我曾听师长夸赞三哥赋文辞藻清丽,才该是作赋之人。”

    “……”林贵妃脸色微变。

    薛瑜愣了一下,坦然迎上皇帝目光,“儿早年多病, 未曾读几日书,作赋恐献丑于君前。”虽然她不太怕写古文作文,但以她对皇帝的了解,皇帝估计并不想听。

    果然,皇帝打量他二人两眼,不耐烦地叩叩几案,“吃饭就吃饭,少学那些酸儒。你俩要是不想吃,就都出去。”

    林贵妃笑着打圆场,“四郎与三郎要好,是好事,可以之后相约。”她拍拍手,之前瑟缩在地的宫婢们战战兢兢起身,端起酒壶,为入席众人斟酒。林贵妃亲手扶着酒壶,为皇帝斟满,双手举过头顶,后颈被衣领遮挡部分,伏下的腰背形成一条优美曲线,“妾祝陛下……”

    “行了。”皇帝顿了顿手中酒杯,看也没看她,林贵妃的动作僵住。薛瑜收到皇帝扫过的眼神,心领神会,接过宫婢手中酒杯,“谢陛下赴宴,儿敬您一杯。”

    她仰头一饮而尽,皇帝这才点头举杯,剩下几人随着举杯。皇帝喝了一口酒,皱了皱眉,没有再继续喝,“嗯,都坐下吧。今日老三年满十六,赐度支部员外郎一职,望你之后稳重守礼,以做表率。”

    之前只是政事堂里说起,宫中大抵都知道传言,这次却是放在明面上说起,明确给了职位。“表率”二字对皇子来说相当重了,在此之前饶是薛瑜也不曾想到皇帝会用这样的形容,虽然她勉强算得上“长”,但并非太子,这样的期许已经超出了对普通皇子的范围。

    薛瑜俯身叩首,“儿臣定不负陛下所望。”她不知道皇帝是随口一说,还是有意暗示,但沉甸甸的传承感压在她心头,一时竟忘了自己与皇子半点关系也没有。

    德妃拿帕子按了按唇角,“妾身恰好寻得一卷《急就章》名家钟繇写本,四郎幼时临帖,如今也有了些模样,以书帖赠予三郎,还望莫要嫌弃才是。四郎如今也大了,不许我替他备礼,快拿出来让你三哥瞧瞧,是什么好东西?”她不着痕迹地提醒了一下皇帝薛琅的年龄,点到为止。

    一旁宫婢半跪着接过锦盒,薛琅示意小宦官往上加了一个盒子,“为贺三哥生辰,苏师赠我的这块渝糜墨,特转赠三哥。”渝糜墨在别处昂贵,但因产自雍州辖内,在西齐算不上稀罕物,有一定官位的官员每月都能得一块,礼轻,但是意义不同,绝挑不出错处。

    薛瑜只作不知是嘲笑她字不够好,笑眯眯地谢过。

    你三皇子的字平平无奇,和我薛瑜有什么关系?

    见到德妃的贺礼,姜美人僵在原地,不知所措地把手中布包藏回袖中。反倒是之前怯怯的薛玥站了出来,声音低弱,“三哥生辰,阿玥身无长物,在此献舞一曲。”她显然没有和母亲商量过,刚出声,姜美人的脸色就变得一片惨白。

    若当真暴君滥杀,出头就意味着死亡。薛瑜明白这位母亲的担忧,却很欣赏薛玥的争取勇气。

    小女孩舞姿翩然,像一只鹤,从颤抖破壳到争鸣欲飞,逐光而行,绕山川河海而舞。没有乐师和伴舞,只有她口中不知名的哼唱随着起舞越来越快,似流云,似阳光,似澎湃大海,似峻峭险峰。若不是亲眼所见,薛瑜很难想象这样的纤弱身体里有着如此强的爆发力。

    一曲终了,薛玥伏地而拜,女孩声音大了些,“祝我大齐年丰安泰,祝三哥平安顺遂。”

    旁边的姜美人已经从惊惶中反应过来,对女儿使着眼色,提醒她祝福皇帝,薛玥却没有再说下去。半晌,皇帝笑了一声,“常修,赏。”

    薛玥拜谢后退回席间,宴席间安静下来。薛瑜预想中的德妃与贵妃争斗大战没有出现,小花园里静悄悄的,除了杯盏声几乎没有旁的声音,他们仿佛吃的不是美味佳肴,而是断头饭。气氛太过诡异,连薛瑜都没了胃口。菜肴一流水地送上来,林贵妃坐在皇帝身旁没吃多少,整场宴席都在提醒背后的常修为皇帝布菜。

    她饿不饿薛瑜不知道,但看皇帝夹三筷子只吃一筷子的样子,显然不大高兴。

    皇帝放下筷子,起身看向薛瑜,“明日别忘了。”席间不管是还在吃或是在装样子的人都一同放下筷子,甚至有些迫不及待。

    林贵妃送皇帝离开,第二个走的就是德妃母子,薛琅扯出假笑,“三哥可得好生临帖,才不负弟弟的一片心啊。”

    薛瑜温声道,“我入朝为陛下分忧,可惜不能随侍师长身边,四弟要多为我尽心才是。”

    “哼。”薛琅甩袖离开,德妃倒是补了几句没营养的场面话。

    姜美人与女儿候在旁边,等到德妃离开才敢上前小声告辞,薛瑜瞥了一眼女孩脸上未褪的红晕,叮嘱道,“果酒虽适口,后劲还是有的,您回去多多注意,我让人送您。”如今她支使一两个清秋宫宫人干活还是可以的。

    “不、不必了。”姜美人像个受惊的兔子,摇摇头揽着女儿半边肩膀后退,“三殿下留步。”

    两人相依偎着往外走,身旁没有宫婢跟着,一时竟说不清是谁依靠着谁。

    小花园里的残席很快撤下,宫婢宦官们手脚利落,等殿内重布上一桌菜肴时,林贵妃正好踏入殿门。被嬷嬷转达要等着贵妃回来的薛瑜守在门口,扬起笑脸,“母妃。”

    林贵妃与她一同进殿,刚关上殿门,贵妃的神色就松缓下来,顺了顺气才坐下,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喝些汤水再回去,明日早起,苦了你了。”林贵妃绝口不提皇帝带来的心慌,但神态举止,无一不透着畏惧。薛瑜看着她三分真七分假的表演,笑容一点点淡了下来,垂眼给她吃了颗定心丸,“再苦也值得的。”

    至于是为了真皇子值得,还是为了自己值得,就看她怎么想了。

    林贵妃翘起唇角,轻叹道,“阿瑜这般讨人喜欢,连陛下都对你多加青眼,以后和老三在一处,要多多帮扶他才是,你们同心同德,我这个当娘的,才能放心。”

    薛瑜点点头,成功蹭到贵妃爱心炖汤一碗混饱肚子。

    看着薛瑜离开,守在殿内角落的嬷嬷上前一步,低声问道,“娘娘,这……京中贵女的画像,还要着人送来吗?”

    “当然。”林贵妃舀起一勺金黄色炖汤送入口中,凤眼微弯,笑意温柔,“她总不会还想做老三的正妃?月底秋狩前看过画像,在围场正好能见见人,也好让老三自己瞧瞧。”

    回到小院时已经是掌灯时分,流珠为薛瑜准备沐浴。厨下抬来水就赖着不走的嬷嬷与宦官们伸长脖子往浴间里看,被她挨个敲了出去,那抹口脂印的事在她心上转了两圈,最后还是没有问出口。

    秋夜微凉,薛瑜包着长发出来,见到院中候着的人有些不太适应,沉声道,“流珠,收拾完进来。”

    几人互相挤挤眼睛,嬉笑着被赶进浴间抬走脏水,流珠打理好浴间,闩上小院院门,敲门进了主屋。薛瑜长发散开,有些滴水,被风一吹凉快得恰到好处,干脆也不收拾了,流珠看见却是一急。

    “殿下,您这样要生病的。”她提了小炉进来,蹲在旁边拿干布巾包着薛瑜的长发一点点烘干,见薛瑜正在写写画画,连抱怨声都低了下去。

    薛瑜画的正是袖箭的结构图,光靠脑中想象还是有些不足,边画边改,听到声音抽出一缕思绪笑道,“不是有你在吗?”连路引都准备好了,前些天流珠也摸清了光禄寺的出宫时间,不怕意外的话随时能走。

    她正想让流珠去拿路引,笔下一顿,忽然想起先前忽略了的问题。

    袖箭是个新物事,假借其他制作之名让唐大匠允许她开炉应该不会受到阻碍。手稿上弹簧和机构的计算比例已经有了雏形,拿去天工坊开炉制作会有些瑕疵,但问题不会很大。但是明日大朝后不久就是赐食宴席,按照往年时间算结束后已经临近宵禁,根本没有时间去天工坊。

    明日不行,就要拖到后日,拖得时间越长越容易出意外。薛瑜抿了抿唇,没有说出路引的事。

    夜色渐浓,流珠烘好头发,为她松松挽起,拨了拨灯芯,“殿下,该睡了,五更天前就得起了。”

    薛瑜折起手稿,叹了口气,“你也早些睡。”要为她收拾桌面的流珠一怔,低头应诺。

    35.  尚书   一看就知道是个好官

    “月儿弯弯, 花儿美美,孩儿睡……”

    方锦湖翻墙进府前就听到了若有若无的歌声,他拉开门, 门外披头散发的妇人侧坐着靠着门框, 手里攥着一把小花。几支海棠里混了一朵硕大的菊,只是显然摘下来时间久了, 已经谢了一半,但她没有发现。

    “小湖什么时候回来啊?”她仰头问着门前另一个人, 方府的男主人眉间纹路深深,轻声应付着,总说不出一个具体的时间。好在妇人似乎并不需要一个答案,问完又垂下头,对着花儿唱起摇篮曲, 曾被她珍之重之的布娃娃斜插在衣领里,可笑地露出半个头。

    方锦湖上前一步, 半跪下来, 妇人这才看到他, 惊喜地拍拍手,“你怎么才回来啊。你今天生辰,娘给你摘了花,你看好不好看?”

    月光映着妇人无忧无虑的脸,方锦湖寻了个方便她插花的姿势低下头, 闻到他身上酒气, 妇人忽地变了脸,“你坏!你骗人!我的小湖呢?你不是小湖!”她攥着方锦湖的衣领,用手中花束拍打他的肩膀,花瓣碎了一地, 双腿直蹬,像一个丢了糖的孩子一样,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惶然地看着眼前两人,一叠声问道,“我的小湖呢?小湖去哪了?你们见过她吗?”

    “……钟夫人。”方锦湖哑声唤道,任由她又踢又打,踹到本就留下青紫的位置,皱了皱眉没有躲开。妇人得不到答案,声音里渐渐带上了哭声,方锦湖将她衣襟里的布娃娃拿出来,放在她手心,“小湖在这里,夜深了,夫人该带小湖去睡觉了。”

    “睡觉……对,小湖该睡觉了……”钟夫人恍惚地应着,抱着布娃娃重新唱起摇篮曲,摇摇晃晃顺着小路走了,方锦湖沉默地跟在她身后,一路看着她进了屋,才折返回来。

    守在门前的尚书方朔仍未离开,眼角的笑纹说明他已经不再年轻,但依稀可见少年时的俊美,笑起来有些无奈,“夫人给殿下添麻烦了。”

    “父亲。”方锦湖唤了一声,语调散漫,毫无尊敬,他伸出手,不耐烦地晃了晃,“头疼,给我。”

    方朔从怀里取出一个扎紧的布袋,语带犹豫,“殿下,明香丸量大伤身——”

    话没说完,布袋就被方锦湖劈手夺过,他像是一时收不住力,歪倒在门边,肩膀与木框发出沉闷碰撞声,他毫无所觉,只顾着挑开绳子和内里瓷瓶木塞,仰头就倒。一股甜香弥漫开来,方朔后退一步,远远看着方锦湖像吃糖豆似的倒了一把药丸吃了,没有阻止,好像方才劝说的人并非是他。

    一瓶明香丸见底,方朔已经将夜归的方锦湖上下打量完一遍。歪系的外袍、中衣上的口脂印和脂粉酒气充分说明了他从哪里回来。方朔温声劝道,“殿下身体贵重,若仍不想议亲,花街柳巷不晓得干不干净,当少留宿外间。”

    方锦湖眼神放空,整个人像飘在虚无的快乐里,唇角咧开,跟着他重复,“议亲?”

    方朔靠近了些,“娘娘选了贵女画像入宫,秋狩时殿下就能见到了。只要殿下秋狩夺到头名,无论娶谁都不在话下。”

    “……”方锦湖眼珠颤动,喉咙里滚出模糊的音节,方朔听不清楚,耐心地等在一旁,好一会过去,方锦湖似从幻境中清醒过来,没有回应他,扯掉外袍丢在地上,摇摇晃晃地走了,也不知到底听没听见。

    方朔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缓缓皱起眉。院内小厮怀秋赔着笑,关门将他的目光挡在外面,方朔站在门外,扯开布袋,晃了晃瓶子,里面的确是空了。

    院内浴间的水是烧好备下的,怀秋在外间洒扫收拾,过了一会贴在窗边瓮声瓮气地问道,“主子,今天的衣裳是烧了还是洗了放着?”

    阖目靠在浴桶里的方锦湖猛地睁开眼,眼中无半分空茫,赤脚下地走到门前,将丢下的中衣捡起。袖间的小瓶封了口,晃一晃还能听到药丸碰撞的响声,他挑出浴桶旁的浸油布团,将瓶子多封了一层,摆在旁边。又从中衣怀里挑出一条帕子。帕子上有些油污和血迹,看起来脏兮兮的,方锦湖两指夹着它,扯过腰带上的香囊,粗暴地塞了进去。

    候在外面的怀秋只听到一阵哗啦水声,他想再问,心里又有些打鼓,刚要开口,就被一身丢出来的衣裳盖住脑袋。

    方锦湖:“烧了。”

    怀秋闷闷应了一声,抱着衣裳跑远,等盆中火苗燃起,才跑回浴间外,心有余悸地从鼻子里掏出两团浸了水的细布——

    明明睡前心里存着事,但也许是知道睡不了多久,薛瑜一夜好眠,被流珠叫醒时天色昏暗半亮,让人望之心生睡意。

    一盆凉水阻止了薛瑜继续睡觉,擦洗后吃了些小厨房送来的点心,由流珠帮忙穿戴好朝服。流珠第一次见她穿新衣,眼睛亮晶晶的,看了又看,薛瑜撑着脑袋好笑道,“平日里见惯了,怎的还看?”

    “那不一样。”流珠摇摇头,“殿下这身衣裳穿着,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个好官。”

    薛瑜哭笑不得,“你啊,这是三观跟着五官走了。”

    她怕是当不了传说中的好官,那些为生民立命的理想太远大太沉重,她只想做个吃饱喝足的普通人。

    流珠没听明白,但薛瑜已经跨出了小院。

    四更天的后宫仿佛恐怖片片场,树影摇曳,寂寂无声,只有远处宝德殿灯火通明,与渐渐亮起来的天色呼应。薛瑜不太习惯新换的衣裳上有各种装饰,走起路来叮叮当当,腰间头顶发沉,但想想太常寺教导礼仪时千叮咛万嘱咐过的只有她一人是跟着皇帝上朝、绝不能丢了皇帝的脸的提醒,还是加快了脚步。

    路过岔路时,她隐隐感觉背后有人看着自己,想到各种恐怖故事,没有回头,也错过了脸色难看守在路口不远处的薛琅。薛琅踹了身旁的斛生一脚,低声骂了两句,直到看不见薛瑜了,才收回目光,“回去。”

    宝德殿内,皇帝手臂伸展,被常修服侍着穿上最后一层绛纱袍,十二梁通天金博山冠束着发,全身金红黑三色交织,令整个人的凶恶气质散去许多,更显威严。听见外间响动,他微合的双眼睁开,“来了。”

    “陛下。”薛瑜行礼。

    “走吧。”皇帝乘辇在前,薛瑜随侍他身旁,常修与禁军统领薛勇落后一步跟着,走过长长宫道。钟声远远传来,转过一个弯,殿内百官侍立的场景映入薛瑜眼帘,她呼吸一滞。

    着不同色服饰的官员们排成长列,手握笏板,静默无声。皇帝先行一步走上正中的龙尾丹陛,薛瑜落后一步,在御史的注视下登上左侧龙尾道进入含元殿。

    含光殿内烛火通明,蹑席、香案等仪仗依次排开,皇帝停于上首,薛瑜走过年纪均过中年的官员们,垂首在左首停下,肃穆的仪式感让她呼吸不畅,她正在踏入这个国家的权力中心,她无比清晰地认知到了这一点。

    皇帝坐下后,薛瑜下意识站得更直了些。一直以余光观察着她的皇帝收回目光,侍立一旁薛瑜不曾见过的典仪高声道,“立——”

    殿内轻微的衣袖摩擦窸窣声停下,典仪官第二声响起,“拜——”

    薛瑜大脑放空,顺着记忆叩拜下去。

    “起——”

    第三声后,薛瑜不再站起,正襟危坐。她以余光扫过右侧,右侧第一位的韩尚书令与她动作一致,沉默地看着上首。

    大朝的礼节性多过议事,在听了快一个小时花样吹捧后,总算来到了正式议事环节。薛瑜记得太常卿说过,这部分会主要讲最近京城和各州府的重要官员任免,套话是“命XX为XX,众卿可有异议”,她打起精神,正要观察朝中百态,忽听皇帝叫了自己的名字。

    “命朕三子薛瑜,为度支部员外郎,众卿可有异议?”

    原来这个也要再说一遍的吗?薛瑜心里叹气,出列深深拜下。本以为没人反对这就结束了,突然背后不远处响起一个声音,“臣有本奏。”

    “哦?方卿请讲。”不发脾气时的皇帝说话和任何一个温文的君主没什么两样,薛瑜甚至怀疑他说完悄悄打了个哈欠。

    “三殿下与四殿下年岁相近,三殿下既已入朝,臣私以为,四殿下也可入朝为陛下分忧。”

    薛瑜抽了抽唇角,这谁啊?皇帝的事也敢指手画脚,一点不怕死的?

    殿内鸦雀无声,半晌,皇帝冷淡道,“再议。方卿归座。薛瑜为度支部员外郎之事,可有异议?”

    这次问时没有人再站出来,皇帝发话让薛瑜归位,这条算是通过了。薛瑜循之前听到的那人撤走的脚步声往旁边看了看,在度支部乔尚书的眼神示意下找到了站在他身后的那个说话的人。儒雅面相,长髯白面,一双笑眼看上去不太像会得罪人的性格。

    她没见过,原主也没见过,却莫名其妙有点眼熟。

    薛瑜压下心头疑惑,认认真真听完了整个大朝,钟声再次响起,百官依次退出。薛瑜望了一眼皇帝,皇帝没有理会她,她想了想,随着百官队伍一同退出殿外。

    殿外太阳已经升起,习惯了烛火光芒,乍一看倒有些晃眼。走下丹陛,过了钟鼓楼,队伍就散了许多,衙门在皇城外城的前去上值,其他人各自回衙,薛瑜赶了几步追上乔尚书,有意逗趣地一拱手,“下官拜见尚书。”

    乔尚书笑了,“殿下今日就来衙内吗?没两个时辰又是宫宴,老夫还要回家接夫人进宫,怕是要失陪了。”

    “哪能让尚书陪我?”薛瑜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学生的确有事相询。我常在宫中,初入朝堂,对各位公卿认不大全,想请教尚书,今日朝上是哪位部内同僚?”

    乔尚书笑意一顿,“他可不是我们度支部的人。工部尚书方朔,家中夫人娘家姓钟,倒也不算针对你。”他没有多说,提点一句就告辞离去,留下薛瑜若有所思。

    理论上的亲爹站在面前却不认识的奇妙经历,估计没几个人能经历过。薛瑜一边往回走,一边在心里推敲着大朝上看到的事情。回小院换了轻便衣裳,又赶去演武场完成今天的日常训练。

    马步与想事两不误。

    平常八卦的乔尚书只提醒了她方尚书与钟家、也就是四皇子一派有关,想来这也是绝大多数人的想法。然而,薛瑜心中明白,这只是掩人耳目的手段罢了,无人能猜到方朔其实是在为自己府上一手养大的那位皇子铺路。

    将四皇子推上前台,主要目的应当是吸引火力,不至于让“三皇子”这个人物作为出头鸟受到太多攻讦。但同时也给她制造了敌人,扼制住她的发展势头,让“三皇子”重回不起眼状态,为交换争取时间。

    薛瑜不确定方尚书到底有没有考虑到后一点,但若果真如此,被随意摆布的棋子突然成为了要放在眼里的对手之一,她是不是还该说声荣幸?

    “笑什么?负重加倍。”

    薛瑜猛地从思绪中清醒,黑影笼罩着她,绷直的腿面上又落下一团沙包,砸下来的瞬间她几乎怀疑自己双腿要断掉。但已经保持了一个时辰马步,半途而废就太可惜了,事实证明皇帝的训练有用,不管怎么样她都得撑住。

    双腿晃了晃,稳住了。薛瑜抬头对上皇帝的眼睛,皇帝浅褐色眼睛里除了打量,还多了些别的什么,在薛瑜想看清前,他转头离开,话音落在风里,“算你小子心里有数,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最要不得。再过半个时辰,来练剑。”

    算了算时间,薛瑜抿住唇角笑意,皇帝给她减了半个时辰马步训练,是不是说明他也认可她进步了?

    很快,薛瑜就抛开了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在被皇帝用木剑戳得哪里都痛的时候,她深深怀疑了一瞬间人生。难道她真的没有一点武学天赋?最开始被皇帝怎么抽,现在还是怎么抽,旁观薛琅挨揍时还觉得他弱中努力进取,怎么到自己身上就连进取都显得这么难?

    “不练了?”皇帝俯视着被打到半跪的她,淡淡问道。

    薛瑜撑着剑柄,吐出口中尘沙重新站起,“再来!”她握剑的手有些发抖,连续高强度的对练后遗症暴露出来,她咬牙摆出了起手姿势。

    有武艺高强的皇帝当陪练的机会失不再来,多学一点就多一点未来保命的手段。

    “滚蛋!”皇帝斜向上挑起一剑,明明看上去很慢的动作,却完全避不开,一剑挑飞了薛瑜已经无力握紧的剑。他皱起眉,“你昨天做什么去了,怎么力气有亏?”

    薛瑜有些心虚,好在皇帝没有细究,丢开木剑,“回去多揉揉,明天再来。”

    皇帝宣布今日演武场训练结束的同时,自昨日阻止她杀男主后就一直沉寂着的系统冒了出来,机械音平板无波:[日常任务完成,日常进度5/5,抽奖次数+1,是否开启抽奖。]

    薛瑜在演武场水缸里洗去手腕上的尘土,烦躁地哼了一声,[怎么,现在不装死了?]

    系统保持沉默,薛瑜心里压了火气无处发作,在水声里随意点开抽奖界面。半透明的面板浮在水波之上,薛瑜扫了眼Q版小人,没发现异常,注意力转回了奖品列表。

    “当前奖池一等奖:育种术;二等奖:爱的转圈圈;三等奖概率:随机数量天生存时间(随机数1-10)。”

    薛瑜目光在二等奖上停了停。虽然系统表示抽奖内容全部随机,但上次没抽到二等奖,这次就还是这个,很难让人不怀疑有些猫腻。

    已经是第四次抽奖,她摸到了些许规律,一等奖似乎必然是一种技术,二等奖则是和好感度相关的道具,三等奖是生存时间,其他小概率部分是不同天数生存时间,最低概率的保底抽奖是一天生存时间。

    不过,按系统的惯例,都没有卵用,想保命赚钱还是得靠自己。她甩掉手上水珠,慢吞吞往外走,薛琅今天没有来演武场,不远处皇帝一人耍长戟耍得虎虎生风,看得出兴致高昂。

    上次专门远离宫中炮灰聚集处抽奖也没见抽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她一边走一边随意地点了一下抽奖,走到清秋宫外时,转盘才终于停下。

    “……”薛瑜看着指向三等奖的指针,眼皮直跳。

    难不成,玄学真有些用?

    “阿瑜,站在外面做什么?”一阵香风拂过,林贵妃拿着帕子上前亲昵地为薛瑜擦去额上汗珠,举着羽扇随侍身后的宫女们为二人轻轻打扇,薛瑜忍住躲开的冲动,拱手行礼,“母妃这是去哪里?”

    林贵妃向来是讲究的,像这样午后阳光热烈的时候鲜少出门,今天怎么转了性子?水红绣金的大袖裙摆叠在一起仿佛一朵描金的玫瑰花,比起昨日那身精致紫裙也不遑多让,难不成是昨天陪皇帝吃饭留下的惊吓还不够重,反倒激发了她争宠的斗志?

    “你这孩子。今日大朝,陛下命命妇一同赴宴,点了我与德妃同办女席,早些时候都与你说过要上点心别冲撞了,怎么这时候又忘了?”林贵妃口吻亲热,嗔道。

    薛瑜确定自己并不知道这件事。原主记忆里,只有幼时宫宴会开女席,西齐皇室只立国那代出过一个公主,后来就是如今还是个小孩的薛玥,自皇后亡故后,妃嫔缩在后宫恨不得没有存在感,加上皇帝也想不起这个,无人可操持女宾宫宴,多年来宫中朝宴皆只请各家公卿入宫。

    没想到这次开女宾席,居然是贵妃二人主办。流珠被她派去关注别的事情,在确定她入朝后关于中秋赐食宴席只说了一句,没有多了解,会出现这样的情报差异其实不算出奇。

    薛瑜没有反驳林贵妃,虚托住贵妃的手臂与她走到树荫下,才开口道,“母妃操持宴席,想必事务忙碌,您先行一步,儿换了衣裳就来。”

    林贵妃拍拍她的手,叮嘱道,“前朝少见女客,你又是初入朝中,饮酒是免不了的,只能多小心些。公卿皆有一副玲珑心肝,万一哪里开罪了可吃不起呢。”

    “儿自当注意。”薛瑜目送林贵妃离开。男宾席上免不了喝酒,又不让她得罪人,贵妃这可是给她出了个难题。

    临近下午赐食宴席开席时间,她回小院草草洗漱后换回昨日穿的青色袍服,往设宴的大兴殿赶去。殿内分两席,薛瑜远远瞧见一行贵夫人手执团扇被宫婢引着往偏殿而去,在碰上前避让开,耳朵却不受控制地听见夫人们的议论声。

    “方家是小林氏赴宴?”

    “可不是?呀,要我说,就当参他个宠妾灭妻。”

    “钟三娘也是可怜,和女儿两个都病着,让那鸠占了鹊巢……”

    短短几句话,提起的竟是熟人。薛瑜心里咯噔一声,示意跟着自己的流珠跟去女宾那边,低声嘱咐,“小心打听打听,钟三娘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流珠有些疑惑,还是领命而去。薛瑜踏进正殿,落座后心却迟迟静不下来。

    原书中提及钟夫人时已经是原主死后,钟夫人疯疯癫癫地跑出方府,在京郊寻遍女儿坟墓不见,最后被男主带回去好生安顿。她本以为是原主死后钟夫人受了刺激疯了,之前只是为了瞒住男主身份掩人耳目假托生病,但这次宫宴开了女席与原书走向不同,钟夫人却连宫宴都不来,任一个妾侍入宫作为方尚书的“夫人”交际,怎么看怎么不正常。

    正等着流珠传消息回来,殿内一静。薛瑜抬头望着皇帝缓步入座,随众臣一同长揖落座,丝竹声起,比早上的大朝更无聊的赐食宴会开始。

    歌舞表演没什么新意,甚至还比不上昨天看到的薛玥的舞,薛瑜兴致缺缺,总算等到表演间歇,皇帝退席休息,席中众人可以互相敬酒同乐的时候,依礼去敬了几位师长一杯酒,缩回自己位置坐下。

    果酒酸甜,米酒绵软,但都是有些酒精含量的,虽然大多都吐在了准备好的袖间帕子上,连着喝了七八杯薛瑜还是感觉到有些晕眩上头。薛瑜晃了晃脑袋,吃了口菜压下酒意,一门心思想等宴席快点结束。

    然而事不遂人愿。

    36.  迷药(捉虫)   若死亡是注定的命运,她……

    旁边坐着的高官公卿们挨个推杯换盏, 说着虚伪的对话,一道影子停在了薛瑜眼前,让她想装醉当做没看见都做不到。她支着头抬眼, 两分醉意演出七八分, 对面早上见过一面的方尚书噙着笑,“三殿下, 今日早朝之事,万勿放在心上, 老夫先自罚一杯。”

    他的姿态做得很足,好像真的是来赔罪似的。薛瑜起身略避开方尚书俯身的打量,他眼中的评估让她十分不适,他不像是父亲,也不像是臣子, 不论是对陌生人还是被他推出去当炮灰的亲生女儿,怎么想也不该是这个态度。

    原书里方大人接原主回家时还温声哄了几句, 眼下却截然不同。

    之前的猜测再次浮上薛瑜心头, 她对上方朔双眼, 淡淡笑了一下,拱手举杯,轻声道,“尚书说的什么事,我已不记得了。”她在示弱, 也是在将战场留给对方。

    在贵妃一人面前演戏, 和在她的同盟面前演戏,多一个人难度几乎成几何指数上升,穿越来这么多天,她别的能力或许进步不大, 但演技简直突飞猛进。她靠着察言观色一点点修正自己的表演,离开在即,如果没有别的牵扯,她并不想和方大人撞上。

    方朔微顿,仔细端详着薛瑜眼神变化,然而更多的细微表情被掩在伪装之下,让他看不分明。薛瑜没有给他太多思考时间,举杯一饮而尽。

    “殿下好酒量。”方朔一笑,招来一旁宫婢,取过宫婢手中酒壶,为薛瑜亲手斟满了一杯酒,又添满自己的酒杯,再次举杯,“此后同为六部同僚,某自当与殿下一同为陛下分忧。殿下方入朝,若遇难题,可来找老夫一叙,老夫痴长年岁,即便不懂度支,些许绵薄之力还是能尽的。”

    他先仰头喝完,薛瑜对他的话存疑,但也挑不出错处。挂着笑容刚举起杯,还没说句场面话,就被身后来人撞了一下。薛瑜趔趄一下稳住身形,整杯酒泼出,一部分溅在地上,绝大多数被泼上衣袖,浅黄酒渍在青色布料上尤为显眼。

    薛瑜回头,苏禾远有些意外地挑眉,玩笑道,“一杯酒尽,不如在下赔尚书一杯?”

    方朔摆手笑道,“少监既至,一杯岂够?不过酒污了殿下袍袖,臣愿送殿下更衣。”他的作态与早上朝中态度截然相反,远处的宾客似乎在看笑话,薛瑜隐隐听到几声“赔罪”之类的话。

    方朔知道她是谁,也知道她知道自己是谁,方朔眼里她并不聪明,也不懂朝政。那么他演了一场四皇子一派的戏,完全没必要再来给她赔罪示好,毕竟薛琅的性子放在那里,方朔来赔罪完全是引火烧身、等着挨骂的举动。

    薛瑜眼皮跳了起来,感觉有些不妙。方朔到底想做什么?

    “殿下?”方朔出声催促,见薛瑜迟迟下不了决定,眼中的打量感变轻,变得温和可亲。

    薛瑜在心里过了一遍书里方朔和男主的交锋,原书里她这个炮灰没蹦跶几下就死了,表面上双方对她的态度都不差,除了死亡,完全没有被双方针对的描写。而方朔对男主又是另一副面孔,参考价值不大。

    等等,交锋?不知道为什么,薛瑜的意识越来越迟钝,脑中像划过一道灵光,却很难抓住。

    方朔再次好声好气地施礼赔罪,话里却是步步紧逼,劝着薛瑜随他一同离开。被深海或是什么深深束缚住的感觉令薛瑜感到几乎窒息,她攥紧拳头,指甲掐破掌心,勉力冷静下来,一点点理清当前局势。

    长久的沉默被误会为惶然或犹豫,加上一张发白的脸,就更显得这位三皇子懦弱可欺,先前还观望着这边的宾客大多收回了视线,只有乔尚书望着薛瑜不自然的神色,皱了皱眉,品出一点微妙的违和。

    苏禾远按住薛瑜的肩膀,“殿下若有不适,回宫歇息片刻也不妨事。”他的衣袖恰到好处地分隔开两人,像一阵风拂过,吹散薛瑜大脑的混沌,给了她一丝喘息之机,电光火石之间,她突然明白过来。

    方朔一直想让她跟着他离开,这一幕和剧情里原主离宫何其相像?也是宫宴离席,只不过剧情里是小林氏带她离宫,方朔在宫外等候,此时方朔自己前来罢了。

    [随机任务刷新,当前随机任务:托病后,跟随方朔离宫回府。

    任务奖励:攻略主线开启,除男主外,已收集人物全员好感度+1。]

    系统的提示彻底坐实了薛瑜的猜测,她心中冷笑一声,任务奖励一次比一次高,系统怕不是拿她在当傻子耍。如果她真的是恋爱脑或许会信,然而这本书剧情里写满了利益二字。

    她的猜测是对的,她这个跳出棋局的棋子已经入了方朔的眼。自诩执棋者的方朔,借这次宴席来评估她的价值,或许还会决定毁灭或辅助、或废棋利用。薛瑜腹中像吞了铅砣,沉甸甸地坠着,她该早点想到随着她的争取导致剧情变动的,她想要活着,方朔想要权力,那么尽快拔除她这个不稳定因素,并且换回身份就是当务之急。

    薛瑜吸了口气,将心中的惊涛骇浪压下,低声对苏禾远道谢,与方朔一道走出殿外。她分辨出在她答应的一瞬间,方朔的满意和苏禾远的疑惑,但她暂时无暇顾及。

    出了殿门,三三两两出来透气的官员们没人会停在门口,浊气尽去,薛瑜的大脑也为之一清。方朔在前缓步引着她走上小路,语气和缓,像在回忆什么似的说起往事,“早年携小女赴宴时,似也是这样的秋日。小女一向顽劣,殿下与小女玩耍躲藏,到散席时仍没找到人,着实吓了人一跳。”

    若让旁人听到,只会猜测方朔是不是要献女绑住皇子。但被林贵妃打了无数次感情牌的薛瑜看得出方朔态度的变化,这是在给一个胡萝卜的许诺。她不仅毫无心动,甚至有些想笑,男主到底知不知道养父和亲妈都在拿他的婚事当做甜枣?

    薛瑜止住脚步,刚从偏殿回来的流珠正好碰上她出来,虽不清楚事态发展,还是向前一步站在她身边。

    引路的方朔没有听到回应,疑惑回头,对上薛瑜清明眼神,“多谢方大人,宫中路径我晓得,不必送了。”

    方朔怔住,但眼下还在大兴殿附近,巡逻的禁军和各家公卿与夫人们都在,人多眼杂,再明显的话他并不方便说,更不好发作,只能看着分明之前已经俯首听话的薛瑜大步走出自己的视线。

    他皱了皱眉,脸色微微阴沉,但想起那杯酒,很快眉眼舒缓。有相熟的官员贵族见他独自站在殿外,笑着过来邀他投壶饮酒,方朔笑意温和,又是一副儒雅做派。

    薛瑜向来时的方向走去,只给大兴殿外的旁观者留下一个背影。殿外不远处有丛海棠林,贵夫人们三三两两地相携游玩其中,她们与皇帝没有同处一殿,自然也没有正殿宴席上的压力,赏花谈天各自玩乐,薛瑜还看到有人拿起腰间穿了穗子的熟悉木盒,正打开与人分享肥皂的快乐。

    薛瑜远远看到里面与人谈笑风生的一个妇人,她的小圈子离最热闹的地方很远,身旁的人衣着比他人寡淡平常些,但比起围着其他人的夫人们,脸上的笑意更为热络。她眉眼间与林贵妃有三四分像,流珠顺着薛瑜的目光望过去,惊讶地轻呼一声,“殿下,那是谁?”

    “你去打听钟夫人,没听人说方家的小林夫人吗?”薛瑜没有停留,带着流珠离开,语气生硬,“那是贵妃的庶妹。”她没有意识到自己说起贵妃时压抑着的怒气,只一味向前走。

    宴席只是中间休息,并没有结束,薛瑜换了衣裳还要回来。但她没有直接回小院,绕了些路,重新往外城赶去。流珠跟在旁边提着裙摆疾走,辨认片刻后惊讶道,“殿下这是要去太医署?”

    “嗯。”薛瑜站在太医署门前,有了上次一面之缘,不用她开口,门人施礼后立马进去唤人。

    五品以上的官员都参加了赐食宴席,留在外城衙门里的只剩小官,而可怜巴巴全都是五品以下的太医署正是热闹时候,薛瑜听了片刻,听出里面有人在大声背汤头歌,可见无聊至极。

    秦思出来得比薛瑜料想晚了一些,头顶甚至还沾了一片灰尘,也不知是在哪蹭到的,匆匆忙忙赶出门外,瞧见薛瑜面色如常才松了一口气,站定施礼,“殿下何事寻臣?不如进来说?”

    “今日开宴,离席太久恐不合适。”见秦思一脸迷茫,薛瑜一时失笑,不知道他在忙什么,竟是半点外界消息也不知。她靠近秦思,神色认真起来,“我不通岐黄,思来想去只有秦医令可问。秦兄可否辨认出酒液里有何物?”

    她抬起衣袖在秦思眼下展平,青色大袖上以银线绣的云纹飞卷,精湛的绣艺让大袖展开时仿佛青山云端就在眼前,但正因此,更显得上面沾着的淡黄酒渍无比显眼脏污。

    为了让秦思看得清楚,方便分辨,薛瑜与秦思只有一步之遥,衣袖更是摆在了他眼皮底下。过近的距离让秦思几乎能嗅到她身上浅淡的龙脑香气,衣袖布料后少年脸上带着疾走后的薄红,连澄澈眼中倒影着的他的小小影子都能看得分明。

    秦思脸上没来由地有些发烫,脑袋晕陶陶的,他后退了一步。

    [秦思好感度+3。]

    薛瑜对秦思的好感度增长日常感到迷惑,看他神色不对,突然想起之前那杯酒洒了之后自己的异状,连忙也后退一步,“里面似乎有迷药之类的东西,我闻后头脑眩晕,是我莽撞了,秦兄小心。”

    “原来如此。”秦思神色谨慎起来,抛开杂念,“殿下还是随我入内,署外人多眼杂,不便分辨。”

    实话说,太医署里也未必安生到哪里去。但见秦思坚持,薛瑜也就由他去了。毕竟现在她接触过的太医只剩下秦思一人,就算皇帝起疑心,她也不是不能解释。

    秦思在太医署的屋子外面看着不小,里面大多被药柜和卷宗架占据。薛瑜被引到药柜后隔出的小榻旁安排坐下,秦思伸手探脉,神色缓和许多,“殿下无碍。”

    确认没有问题,薛瑜也放下了心。解下外袍交给秦思辨认药物,流珠张了张口,终是忍下来没有阻止。

    秦思拿银钳夹起湿了的那块衣袖轻轻闻嗅,拿麻纸压在湿处取样,又分为两半,往上倒了些她不认得的药粉,淡黄色的酒液很快变色,他的脸色也沉了下去。

    他捻了捻变色后很快浮出白灰的麻纸,尝了一点,肉眼可见地方寸大乱,几步跑到药柜前,打开侧面的小箱,取出一个玉瓶,又开了放药的抽屉取了把药材出来。

    秦思将玉瓶打开在薛瑜面前晃了晃,一股辛辣味道冲了出来,薛瑜打了个喷嚏,感觉就像是吃了薄荷糖,凉气直冲天灵盖。秦思将玉瓶交到她手上,沉声道,“殿下,这身衣裳不能再穿了。您最好立刻换下。”

    薛瑜心知酒里恐怕不止迷药那么简单,当即点头,示意流珠回去取一件新外袍来。

    没了旁人,秦思才继续道,“臣才疏学浅,只辨出里面有山茄和优陀罗,食之昏睡生幻,其他还需要进一步取材分辨,殿下稍坐,我很快回来。”他语速很快,带着压不住的颤抖,手中攥着的药材被捏得变形,简单解释完就匆匆冲了出去。

    ……是方朔动的手。

    薛瑜额角突突直跳,无名的火焰灼烤着她整个心房。

    山茄薛瑜有些了解,谁小时候没读过武侠小说听说过蒙汗药呢?优陀罗她不曾听过,但按秦思的说法会引发幻觉,这倒和她之前的晕眩感觉没有什么关系,也许是因为她只是闻到,而没有喝下。

    这杯毒酒来自方朔,再联系起之前贵妃语焉不详的要求,薛瑜有一半的把握,那个优陀罗或许就是明香丸的主要材料。方朔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以明香丸达成目的,双管齐下,不怕她不低头。若不是苏禾远撞倒了酒,就算她喝了再吐掉,也很难不中招。

    她以为自己的生命威胁皆来自男主,却忘了方朔与贵妃本身就有着无尽的欲求。

    贵妃显然是知道一部分内情的,或许还在背后推波助澜乐得不用自己动手。这次宫宴无人带孩子入宫,但方朔能动手,就意味着他做了足够多的准备。

    或许,方锦湖已经来到了宫中。

    想到此处,薛瑜骤然一惊。糟了,流珠危险了!

    她三两下重新系上外袍,将零零碎碎的装饰包起来揣进怀里。推门而出,叫住路过的一个医师,询问了秦思去向,薛瑜立刻赶了过去。

    秦思守着药炉满脸是汗,明明是最清楚火旺后熬药时间不会随着吹火速度变化的人,却将蒲扇扇得飞快,口中念念有词正数着数,说不出的急躁焦灼。

    “医令?”薛瑜撩袍踏进熬药处,蹲在地上的秦思忙道,“马上就好。虽毒性未全明,但甘草汁可解百毒,您若要回席,且饮后再走。”

    小锅咕嘟嘟地冒着泡,秦思手忙脚乱地端下汤汁,似是怕薛瑜急着走,掀开陶盖猛扇,一时室内药味分外浓郁。

    薛瑜抿了抿唇。她倒不担心秦思害她,原书里秦思是男主的人,秦思眼下被留在宫中,也只能变成皇帝的人,皇帝没有理由害她。但前些天她刚想着要与秦思避嫌,免得皇帝误会,眼下就要他开口替她作证,心底还是有些虚的。

    “宫宴上出现迷药幻毒,是为大忌,我中毒是小,伤及陛下是大。我欲去寻陛下,秦医令可否与我一道?”在宫中做事,大多求一个稳字,比如先前皇帝昏迷也只敢用温和药物的太医署众人,虽然知道秦思是激进性子,但薛瑜并不确定他身份改变后还愿不愿意再出头。

    秦思怔了怔,薛瑜补救道,“若不便出面,我独自去也……”

    “殿下这是哪里话?此事上报天听本就是臣分内之事。”秦思笑了一下,双手端起熬到粘稠的浓郁药汁递给薛瑜,他的耳尖带着不太明显的红,“可以入口了,殿下喝完,臣与您一道前去。”

    薛瑜接过,没有迟疑一饮而尽,“多谢。”她顿了顿,叮嘱道,“医令面圣时,如实说便是。不必为我夸大其词。”夸张也算是太医们的传统艺能了,要不然原主当年也不会随便睡不好感个冒也能被说得像绝症。

    “臣领命。”秦思跟着薛瑜走出门外,应诺的声音很轻,却十分郑重。

    薛瑜一路往皇帝所在赶去,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一碗甜滋滋的甘草汤灌下去,身上的不适感轻了许多,她算着时间,加快了脚步。

    她能想到的最好办法,就是在对方动手之前,借皇帝的手阻止。好在之前的努力还算有用,她有秦思帮忙,也不是原主那样在宫中默默无闻的状态。只要她还没有落到他们手中,不主动提供一些细节情报用于交换过渡期,为了尽可能不引人注意,作为贴身宫女的流珠暂时还有用。

    也就是说,不管是为了让自己活下来,还是让流珠活下来,她都不能逃跑,甚至留在宫中才是她保命的最佳选择。这样一来,就算是为了掩饰他们偷换皇子的事,方朔等人也投鼠忌器。

    她手中这把双刃剑,到了鱼死网破之时,自然是想要得到更多的人更惜命。

    没想到最初用来对付医令的招数,到现在还得继续用。好在招不在老,好用就行。薛瑜叹了口气,疾走灌进口中的凉风让温热的甜味淡去,她停在大兴殿不远处的暖阁楼下,对守门的薛勇一揖到地,“我有急事欲叩见陛下,还请统领通传。”

    薛勇一惊,扫过薛瑜身后跟着的秦思,十几天前宝德殿的乱象猛地被他记起,摆了摆手,站在后面的小宦官一溜烟地跑了进去。

    大兴殿里的人声隐约传过来,薛瑜仰头望着楼上灯火,薛勇手中长戟的寒光映入她眼中,她似乎被分成了两半,一半冷静地思考着怎么告诉皇帝能获得更好的反馈,一半却昏昏沉沉想起流珠曾说过的话。

    “……如果是殿下的话,我们大齐一定会变好的。”

    “……殿下一看就是个好官。”

    “……殿下不能留在京中吗?”

    真的,只有男主能走到书中的太平结局吗?

    系统一次次要求她开启攻略主线保命,甚至为了诱惑她开启主线连续刷新了三次随机任务,且提过她开启后能帮男主尽快上位。原书里,没有爱情绝不构成醉心权力的帝王的缺憾。她只是个炮灰,系统为什么给她活命的好处让她做男主的“锦上添花”,又为什么觉得她选择攻略男主就能帮他上位?

    鼓噪的心声震耳欲聋,薛瑜想不出答案,太多的谜团堵在脑中。她曾真的想要远离风卷云涌的剧情中心,走前驱虎吞狼引发鹬蚌相争脱身,带着对原主好的流珠离开是非之地,去梁州、去楚国、去出海,去哪里都好,赚赚小钱,做快乐的普通人,不用担心死亡,也不用操心天下大事。

    她扪心自问,她从未真的想过害人,偏偏谁也不想放过她。不论是系统,还是方朔,都清晰地告诉了她,她早已落入他人眼中。

    若离宫死亡是书中注定的命运,她也想选择另一条路。

    她之前只想逃,但现在,她想赢。

    既然她是三皇子,是真是假,又有什么所谓?身份拆穿,自有要对她动手的人一起死,她也不算亏。

    “殿下怎么来了?也是巧了,陛下小憩刚起呢。”人未至声先到,常修迎了出来,见到薛瑜就是一笑,“医令是随殿下来的?那也一同进来吧。”

    暖阁修得不高,本就是建在内宫与前朝之间供皇帝或可能有的宠臣临时休憩之所,内里装潢十分具有皇帝的个人特色,简单肃杀,比宝德殿内的压迫感更强,软榻旁还挂了一张巨大的舆图,薛瑜甚至觉得皇帝会在这里面拉着军中干将讨论战事而非休息。

    “老三?瞎跑什么?”皇帝靠在软榻上,随意地斥责一句,示意薛瑜过来些在脚踏上坐下,十足的亲近。

    薛瑜却没有上前,在离皇帝还有七八步远时停下,跪下施礼,双手大袖合拢成半封闭的空间挡住脸,深深伏下,“儿替母妃,向陛下请罪。此中秋宴上或混入贼人,携迷药与幻毒入宫,还请陛下彻查。”她转移了下药的目标,顺便拖贵妃下水,只有说得足够严重,才能引起皇帝的重视,将局面彻底搅浑。

    皇帝看着儿子没听话,本就脸色微沉,再一听他的话,顿时翻身坐起,厉声道,“你说什么?!”

    “儿……臣……”薛瑜有意贴近吸入袖上没有清理的残酒,说到后面已经语调迟缓,此时的回答完全语不成调,任谁都能看出问题。

    秦思上前一步扶住薛瑜即将歪倒的身体,“陛下,三殿下在宫宴上与人饮酒时意外感到晕眩,察觉不对特来太医署寻臣确认,臣以药压制后,殿下坚持前来禀报于您,此时怕是撑不住了。”

    “胡闹!”皇帝匆匆靠近的声音落在薛瑜耳中,显得格外遥远。她确认了表演奏效,放松放任自己昏了过去。

    还有什么比皇子中毒昏倒更能体现问题严重的呢?口述的冲击力,远远比不上亲眼所见。

    37.  风暴(二更)   逆党作乱

    自暖阁掀起的风暴席卷了整座皇城。

    早先还能在大兴殿附近赏花游玩或是留在殿内饮酒看歌舞的平静场面, 被禁军一步步的紧逼打破,夕阳西沉,兵刃尽出列队的禁军将大兴殿重重包围起来, 寒光闪闪的刀枪上镀了一抹橙红, 错眼看去像血一般,看得人心惊肉跳。

    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贵夫人们遥遥与听到响动出来的自家夫君交换眼神, 顺从地退回殿中落座。即便有领了皇命的禁军统领薛勇高声解释是有逆党入宫作乱,待查明后自然放人, 也不乏有贵夫人眼中噙泪,拍着胸口庆幸不曾动念带来自家儿女。

    不久前刚刚看着皇帝锁拿士大夫又当堂杀人的官员们面如土色,血色记忆漫上心头,有人问心无愧安然坐着,有人战战兢兢, 反复回忆先前宴饮时有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惹了皇帝眼。

    不少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早上刚刚惹了皇帝不悦的工部尚书方朔身上,却见他镇定自若, 正举杯饮酒,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回的殿内。光看神色, 这副沉凝气度就远超旁人,也难怪能成为六部尚书中最年轻的一个,背后的家世重要,人也不差。

    被禁军团团围住的大兴殿外,零星在光禄寺和大兴殿之间徘徊的宫婢宦官与乏了去别处小解休憩的男女被禁军们逐一带了回来, 倒没有动武, 态度也相当平和,然而正是这平和令人心里直打鼓,如头顶悬剑却迟迟不落。

    不时被推入殿中的人总会招来注视,大兴殿正殿与偏殿的空位逐渐被填满, 随着空位一点点变少,没有回来的人的位置就显得格外醒目。方朔的目光时不时落在左侧薛瑜的空位之上,甚至忽视了不远处落到他脸上的打量。

    随着人一个个回归,乱七八糟的流言在不稳的人心驱使下传遍了殿内,等到薛勇领人进来点名出去时,已经有人忍不住高声问道,“敢问将军,是何事纷乱?”

    从混乱开始就一直八风不动稳稳坐着阖目养神的韩尚书令睁眼瞧了瞧说话的人,又闭上了眼,在他身边坐着的门下省纳言见他不动,也闭了嘴。

    薛勇扫视一圈殿内,沉声重复,“逆党潜入宫闱作乱,诸公若无所涉,宵禁前自然安然无恙归去。若有私通逆党者,陛下有命,严惩不贷!”

    最后四个字从他口中说出,带着浓厚的血腥气。有被推进殿内无处可去的宫婢骇破了胆,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薛勇看也没看她,自顾自地点名,“工部尚书方朔,清秋宫谷晴,秘书省少监苏禾远……”

    被第一拨点到名字的人里有官员也有宫婢,看上去毫无关联,方朔怔了怔,撩袍站起,顺着已经悄无声息站到身后的禁军出了殿外。

    没一会,苏禾远被客气地送了回来,其他人却毫无踪影。眼看他去而复返,被关在殿内的官员们心思波动,有离得近的压低声音询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回来了是能不能走,也有聪明的发现直到现在三皇子都不曾回到殿内,猜到与他有关,也插话问起内情。

    苏禾远淡淡笑了笑,“逆党作乱,欲害陛下,幸而被三殿下撞破。如今三殿下中毒昏迷,诸位且安心候着,陛下自不会放过逆党,也不会冤枉好人。若实在放心不下,不如为三殿下祈福。”

    嘶——

    内情简直吓坏了众人,皇帝不会冤枉好人?之前被带走再没回来过的同僚们第一个叫屈!

    但他们不敢说出来,只能喏喏两声缩回脑袋不敢再问。自苏禾远亲口传出的消息飞一般传遍殿内,眼看着第二个第三个人回来,被第一个点名的方朔却迟迟不归,而后面几次叫走的人里越来越多与钟家走得近的官员,气氛肉眼可见地为之一变。

    几乎所有人心底都冒出来一个问题:三皇子被害昏迷,皇帝膝下就只剩一子,此事莫不是和四皇子有关?

    心思活络的动起脑筋,不想多事的却又埋怨四皇子莽撞,又在心里默默祈福,三皇子千万不能出事,就算出事,也得他们回家才好啊!

    不管心中打着什么主意,左右他们都出不去,不过空想。天色越来越暗,被叫走又送回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封闭的殿门外传来闷棍与痛呼声,一声声像打在了众人心上。最后一缕阳光落下,殿内已经两刻钟无人再出去过,而没有送回来的部分人也没有回来,剩下的人像是被遗忘在了大兴殿内,有人担忧着未来,有人担忧着偏殿的妻子,薛勇说过的清白的人宵禁前能离宫的事成为了最后一颗救命稻草,压在他们脑中。

    当今陛下虽长于行伍之间,性子嗜杀了些,但并非完全不讲道理,况且这些年比初登基时脾气好了不止一点,应当……应当不会因为此事让自己无人可用吧?

    殿门吱呀一声洞开,靠近门的几个宦官哆嗦了一下,转头看去,却是除了第一次叫人外再没出现过的薛勇。薛勇带着方朔进门,客客气气对殿内众人施了一礼,“天色已晚,本将奉命送诸公出宫。”

    一直紧张等着他说话的众人松了口气,从跪坐起身时,不少人都趔趄了几步。以尚书令为首,人流被禁军陪着涌出殿外,殿外平地上没有点灯,昏暗的天色里不少人刚走出殿外,就觉得脚下发黏,混着一股怪味,但看到偏殿里引出的女眷们,也顾不得多想,招呼着妻子站过来跟随禁军缓缓出宫。

    唯一留到最后的方朔被薛勇陪着,遥遥看到带着婢女站在对面的小林氏,脸色微僵,很快恢复了正常,对薛勇笑笑,“逆党作乱,将军事务繁忙,不必亲送在下。”

    薛勇没有拒绝,一张黑脸看不出态度,“尚书慢行。”

    待方朔三人走出几步,渐渐隐于夜色后,薛勇才吩咐身边小兵,“小心些跟上去。”

    常修一瘸一拐地自远处走过来,身后常淮提着灯笼,要搀扶他却被拒绝。火光刚刚照亮大兴殿前的平地,常淮就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黏腻的地上,血色纵横。

    禁军们一个个也举起了火把,将血色地面照得分外清晰,瑟缩在大兴殿内听候发落的宫婢宦官们被带出来挨个跪在地上,有胆小些的一个哆嗦下裳湿透,浮在周围的怪味就更浓郁了些。

    常修冷着一张脸,宣布一下午的调查结果,“此次逆党作乱,涉内侍省七人,光禄寺一人,某督管宫宴出了纰漏,已自领二十杖,罚俸一年。陛下仁厚,涉事者八人皆领刑五十,没入掖庭,地下的血,就是他们的,你们可看清了?”

    五十杖!人群里有人害怕地哭了出来,受完刑,就算留着手,怕是也没了大半条命!这地上的血,也不知多少是打出来的,多少是濒死时呕出来的。

    宫婢内侍们仓皇地点头叩首,听着常修继续道,“其余宫婢内侍,虽无大错,亦有失职,领刑十杖,降一位,罚俸半年。谢恩吧。”

    受了一下午精神折磨后又来了这么一次恐吓,有了前面的五十和二十对比,十杖听起来就没那么吓人了,咬咬牙还能受过去。薛勇带着人撤走,常修一挥手,身后行刑官出列,压着排队跪好的宫人们挨个受杖,闷哼痛哭声传出很远,让整个后宫都不得安宁。

    有人听到常修离开时与心腹的轻声交谈,“……若不是殿下醒来就求了情,哼,要他们活着也是无用!”

    有关三殿下中毒昏迷后已经清醒,并且宅心仁厚为宫人着想求情的事迹渐渐在宫中传开。常修离开大兴殿后仍不得休息,传旨的内侍与门下省诸官在宵禁之前带着皇帝的口谕传遍京城,许多官员被禁足或罚俸,顾不上上书抗议,就听说宫内扣下了几人打入天牢,立刻偃旗息鼓,自觉逃过一劫。

    乘着马车离开宫禁的方朔靠在车厢内,脸色阴沉,扫过小林氏身边的婢女,哼了一声。小林氏娇柔地贴进他怀里,委屈道,“夫君竟连我都不想见了吗?宫中——”

    方朔按住她,一个眼神让小林氏噤声,两人双手相叠,小林氏借着衣袖遮挡,将一叠纸送入他手中。方朔神色缓和许多,“夫人,回去早些沐浴休息。”

    跟着方家马车的禁军又等了等,没有听到有用的内容,最过火的只有宫门前部分世家子低声骂的几声“商纣”,却也与方朔无关。他趁着马车赶入方府的时候,从车下脱身,回了宫中复命。

    没多久,宣旨的内侍到了方府,言明方朔虽未与逆党勾结,却仍有失察之责,降职为工部侍郎,暂代尚书之职,罚俸半年,望慎思谨行。

    挂着笑脸送走内侍,方府大门刚关上,方朔就甩下了脸,咬牙切齿道,“孽障!”一时竟不知是在骂谁。

    清秋宫内,被派来宣旨的内侍省寺人宣读完皇帝认定她们同办宫宴不力,降一品级的旨意,看着难以置信的林贵妃皮笑肉不笑道,“林妃娘娘,接旨吧?”

    林贵妃咬着牙深深叩首,起身时赔笑塞了一锭金子进寺人手中,“敢问寺人,昭德宫……”

    常淮颠了颠重量,笑了,“自也是一样的。钟昭仪的旨,已有人去传了。”

    同样的场景在昭德宫内再次上演,不同的是,还多了罚四皇子半月禁足的内容。后宫一夜难眠,皇帝多年不入后宫,晋升位份更是痴人说梦。做了十多年的贵妃,一朝不再是皇后之下第一人,还得伏低做小给宦官赔笑,林贵妃只觉得胸口灼烧般的痛,她一拍桌案,“去候着,看三殿下什么时候回来,立刻带来见本宫。”

    三殿下三个字,咬得尤为用力。

    38.  心软   剧情推演出现重大偏移

    作为傍晚这场风暴起点的薛瑜不像传言里那样昏迷虚弱, 她吸入的量不多,又有秦思准备的甘草汁解毒,晕眩不是不能克制, 昏倒表演的成分更多。

    她被连续响个不停的系统提示从半睡半醒中唤醒, 有些混沌地扫过系统面板上浮着的最新几道提示。

    [薛泰好感度+3。]

    [秦思好感度+1。]

    [剧情推演出现重大偏移,当前攻略主线强制关闭50%, 符合特殊条件后重新开启。]

    薛瑜:[不如全部关掉,反正也不会再开启。]

    系统:[宿主请勿质疑本系统运行规则。]

    怼完系统, 薛瑜彻底清醒过来,睁眼就看到了倚在床头双眼通红的流珠。她晃了晃脑袋,确定自己不是因为心急产生了幻觉,惊喜地握住流珠的手,“你没事?”

    流珠脸上一红, 从她手中抽出手,端来水杯扶着薛瑜起身润唇。旁边一同守着的的小宦官年纪不大, 一双猫儿眼笑起来讨喜得很, “殿下真疼流珠姐姐, 内侍就怕您醒来不适,专门调了姐姐来呢。您醒了,小的这就去报信。”

    他避了出去,薛瑜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有些尴尬地往后退了退。她回忆着半梦半醒间听到的声音, 打量了一圈四周, 轻声问道,“我这是在哪?陛下还好吗?”

    流珠在她身后堆了一块方枕,让她靠得更舒服些,出言解释道, “殿下昏迷后被陛下带到宝德殿偏殿,秦医令候在外间,陛下在正殿理事,知道殿下醒来,应是很快就会来看望。婢子带了衣裳送去太医署时,殿下与医令都不在了,婢子要寻人时正好被陛下派人寻来,您这次实在太莽撞了些。”

    说到最后,她忍不住不赞同地抱怨了一句。

    薛瑜没注意她的心情变化,皱眉重复道,“你寻了衣裳就折返太医署了?”

    流珠点头,疑惑道,“殿下是想起什么了吗?婢子听说是正殿混进了逆党,是谁?”

    “清秋宫……母妃那里还好吗?”薛瑜想了想,换了个角度询问。

    流珠摇头,“婢子一直守着殿下,还不曾回去呢。去取衣裳的时候宫里只剩些洒扫,听说大多都随贵妃去料理宫宴琐事了。”

    她的神态不似作伪,显然在清秋宫完全没有受到阻拦,也没发现任何不对,但这一事实与薛瑜的推断完全相反。

    方朔要带走她,宫里没人顶着不行,再多一个知情的少年人风险会加大,最有可能的就是这一次让方锦湖直接进宫,偏偏流珠没见到人。

    到底是方朔的安排出了问题还是别的缘由,薛瑜已经无从得知。而方锦湖究竟有没有进宫,也成了埋进心底的疑问。她借端杯子虚握了一下流珠的手,温声道,“没事就好。”

    没事就好。

    屏风后有人轻咳一声,薛瑜偏头望去,秦思背着药箱进来,含笑道,“殿下醒了,请允臣探脉。”

    流珠让开了床头的位置,秦思托住薛瑜手腕,抬手将薄被往上拉了拉,盖住薛瑜肩头。薛瑜对他们一个两个对待重症病号似的态度有些不适应,转移话题道,“应该没事了吧?我还没谢过医令早先扶住我。”

    秦思抬眼对上她的视线,少年初醒,眼中还带着一点水润的朦胧睡意,与过于绮丽的眉眼毫不相称,像一只不知自己美丽的小兽,天真纯稚。他知道这句道谢并非针对搀扶,但并未点破,顺着薛瑜的话往下道,“殿下一心为陛下着想,臣不过顺帝命行事。”

    薛瑜放下心来。她虽昏睡,但对外界有所感知,秦思先前答应好的不会为她夸大,却还是夸大了。她只是酒液洒出吸入衣袖导致昏迷,并没有喝,而秦思的话直接将未遂改成了既遂,甚至往方朔前面敬的酒上同样泼了脏水,导致酒宴势必要被彻查,这随口一句话的更改,事态立刻又升了一级。

    “殿下身体无碍,脉象稍显虚寒亏空,臣开两副药温补着养身,应当今年冬日会好过些。”秦思诊脉确定她没事后,脸上的笑更真切了些。

    “母妃那里还有些之前的药……”薛瑜没说完,就听皇帝的声音从外间传来,“多开些黄连,叫这小子一天到晚闹事,该好好磨磨你这性子!”

    薛瑜起身要下地施礼,被皇帝一瞪眼瞪了回去,“好好呆着!你倒是净会操心旁人。这婢子虽是你派出去的,但让你出了事,她难辞其咎,此后也不必在你身旁伺候。免得哪天有事还要你自己东奔西跑,哪像朕的儿子!”

    劈头盖脸的一顿话下来,听语气像是斥责,仔细一听才发现是安排琐事,薛瑜难得被这样关心,摸了摸鼻子,虚心听话,小声辩解,“流珠随侍儿身旁三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次也是我安排不妥……”

    皇帝又瞪了她一眼,“现在就把她带出去!”

    流珠屈膝向薛瑜行了一礼,没有抗拒,顺服地跟着内侍们出去了,皇帝的气这才顺了些,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有错就罚,有功就赏,你不明不白地混着,以后全都爬到你头上作威作福,到时候你少来找朕哭!行了,今天也晚了,就在这里歇下,明日许你一天假,给朕搬到观风阁来。”

    观风阁建在宝德殿不远处,是除了偏殿外离得最近的一间住处。薛瑜虽然来演戏前已经有了投向皇帝的心理准备,却没想到会直接给这样好的待遇,一时讷讷不成言。

    见他要走,薛瑜忙起身追问,“陛下,母妃她……”做戏做全套,她打着为贵妃请罪求皇帝赦免的名号来找皇帝,不能醒来之后半句话不提。

    皇帝回身盯着她,语气冷淡,“未见勾结,降位一级。”

    “谢陛下恩典。”

    皇帝出了门,忍不住对常修一声长叹,“这般心软,如何成大事?”

    常修受了刑还没恢复,仍是一瘸一拐的,笑眯眯道,“仁善未尝不是好事,陛下不也是看重这个吗?”

    皇帝没再说话,留下常修,带人回了正殿。常修挑了帘子进门,正看见薛瑜下地要出来寻人,见到他像是见了救星,急急问道,“内侍,不知流珠是何处置?本也非她的过错,若是受刑,她在我身旁也没吃过什么苦,哪里受得住?”

    “殿下多虑,罚俸一年,跪两个时辰罢了,比起旁人已是轻得多了。”常修上前搀住她,薛瑜有些不自然,她觉得自己走得挺稳当,但常修不松手,加上她也看出来常修是个伤员,干脆调整角度互相撑着,两人都轻松些,“我去瞧瞧,这夜里实在是冷。”

    常修只觉得身子一轻,怔了怔,见她担忧,低声道,“陛下发了话,虽说要罚,但毕竟是您的人,您去带走就是。不过啊,您要真心疼,还是早些给了名分才算是名正言顺。”

    虽然知道这是将施恩的机会留给她,薛瑜还是闹了个红脸,干咳一声,“未立业何谈成家?”

    她抽出手臂,逃跑似的走了出去。出去才发现外间不仅跪着流珠,还跪着旁人,高矮胖瘦男女都有,薛瑜一时摸不着头脑,回头望向常修。

    “您身边自然是流珠娘子为首,这规矩从开头就得立下。既然掌事的女官都被罚了,下面的人也得一起罚才是。”常修一个个指给薛瑜看,“陛下发话给您配齐了身边伺候的人,免得再出今天这样的岔子,奴就点了些人过来,要是不合心意,再挑就是。这几个是禁军出来的,您身边还是得跟着护卫才行,千牛卫的人功夫与忠心您不必担心,其他也是好儿郎。这是婢女,这是跑腿做杂事的……”

    实话说,薛瑜现在有种久贫乍富的感觉,皇帝一出手就是大手笔,又是安排房子又是安排人手,就差给她直接组建班底了。贴身的事有流珠管,其他的事被监控已经无所谓了,薛瑜打量一遍众人,走出门外。

    她先扶起流珠,流珠眼圈发红不愿起身,“殿下,婢子做了错事,领罚是应当的。”

    薛瑜拍了拍她,“若你有错,我也有错。不早了,你定下要用的人,明日我们搬家。”流珠听到“搬家”,咬着唇笑起来,虽然仍有担忧,但大抵还是高兴的。

    护卫由薛瑜自己决定,她问了几人各自擅长的武艺和之前负责的事,筛掉三人,留下四人。这边选定,流珠也结束了选择,在宫中底层摸爬滚打活下来的少女,自有一番辨人的诀窍,左右人也是归她管的,薛瑜大概看了看没有明显问题,就没有插手。

    定下了大概,常修领着剩下的人告辞,临走前像想起来什么,又补充了一句,“明日殿下不必早起,多多休养,起了后常淮会随您一道回清秋宫收拾东西,您随意使唤就是。”

    “哪里,还要谢过内侍帮我。”

    许是因为下午睡了一觉,薛瑜第二天早早就醒了,听着远处响起的钟声,心里格外平静。屋内轻微的响动惊醒了在外守夜的新上任护卫和婢女,流珠轻声问道,“殿下是要起了吗?”

    薛瑜摇摇头,很快反应过来外面的流珠看不见,出声道,“请轮值的将军入内吧,我有事相询。”

    她昨天只大概了解了一下离开后大兴殿发生的事,具体情况还是得问昨天被点去做事的禁军。

    进来的两个禁军看上去大概十七八岁,一个神色肃正,一个长了一张天然讨喜的娃娃脸,身形与薛瑜见过的孤独园老兵相比瘦了些,但也不失健壮。听薛瑜询问昨天的事,娃娃脸上前一步,“我来说吧。”

    他的确在叙述事情发展上有别样的天分,甚至还加了一部分薛瑜没有问的后续发展。旁边肃正些的禁军士兵不时补充一点疏漏的地方,她昏睡后人心惶惶的大兴殿就展现在了薛瑜面前。

    饶是做了心理准备,她也被昨夜皇帝手下两大恶犬内侍省与禁军联手查出来的内容惊了一下。因为她戳破的酒水问题,殿内所有的宫婢宦官都被排查了一遍,借着逆党的名头,甚至顺便抓了一个混进光禄寺的楚国奸细。而揪出来的七个宦官里有清秋宫的人,也有昭德宫的人,和朝中不少官员都有牵扯,也抓了些官员入天牢,但里面偏偏没有方朔。

    这老狐狸,扫尾扫得倒是挺好,一招祸水东引,也不知背后是如何操作的,没查到明显最有嫌疑的他身上,反倒是薛琅受了斥责禁足。

    正巧娃娃脸禁军是跟着他离宫的那位,笑着说起方朔被传旨降职后摔门和两人回家后发觉鞋底浸透了血的事,“……那位小林夫人受了惊,嗓子隔了两条街都能听到,当晚就发了高热起不来身。巧的是不少人也发了重病,昨夜里京城的大小医馆是赚得盆满钵满,四更天换职时我与前朝的同僚说起,听说今天钟鼓楼下面队列空了有一半多。”

    薛瑜听得眼皮直跳,有些不敢想大兴殿门前血染透的土地得多吓人。早朝多人称病未来,估计也是回家后发现靴底衣摆沾满了血被吓住,一般人哪见过这种场面!就算是被暴君肆虐折腾这么多年,也不一定真见过血流成河的样子。

    “是审问过了?他们、他们还活着吧?”薛瑜就算再没有常识,也知道七个人打五十棍出不了足以湿透地面的血。她手指有些发颤,为了不让屋子里其他人看出来,收回了袖中。她在选择皇帝时就已经预想到了宫中动荡,但知道旁人因自己的选择而死,心头还是沉甸甸的。

    娃娃脸奇怪地看她一眼,“千牛卫行事,没有审清定罪是不会动手的。只是断了腿而已,吃里扒外,该受些教训的。”他以一种平常的语调说着残忍的事,见薛瑜没有点头,恍然道,“您是怕万一死了挖不出背后的人吧?殿下放心,都活得好好的,入了牢里,是死是活得看案子什么时候结。”

    薛瑜捏住指尖,让自己不去想太过残忍的场面。她不站出来,死的就是她自己,享受了庇佑,再怜悯就太虚伪了些。或许以后有机会她能改变重刑拷问等等现状,但不是现在。

    “方才你说,方尚书、不,方侍郎回家后不悦?林氏与林氏身旁的婢女呢,除了高烧有没有别的反应,或者特殊之处?”薛瑜换了个话题。

    娃娃脸认真回想片刻,摇头,“没有,唯一要说特殊的,就是方侍郎家里的婢女还挺好看的。昨日审问时交叉确认过,林氏与婢女从头到尾不曾离开过,也与涉事几人没有交集。”

    好看的婢女?莫非是方锦湖?薛瑜在心里打了个问号。也就是说,方朔要么是没带人,要么是带来后没找到机会,不过总归结果是好的。她想了想,“我知道了。辛苦了。你们先去休息片刻,等用过早食,随我一同去清秋宫。”

    娃娃脸退后一步施礼,“臣陈关告退。”他的同伴一起低头施礼,“臣魏卫河告退。”

    只剩流珠留在殿内,她扭干了帕子递给薛瑜,“殿下有些紧张?”

    薛瑜捂住脸叹了口气,实话实说,“昨天事情太多,一时忘了问他们名字,最后还是被看出来了,感觉有点丢人。”

    流珠扑哧一笑,“自然是殿下的事重要,哪能用这些闲事来烦您?”

    有事压在心头,薛瑜很快调节好心情,将注意力挪开。她仔细回想昨天被方朔敬酒时的场景,秘书省几个官员的位置和尚书省在一处,和她刚好是左右两边,她去敬酒时苏禾远还一副遗世独立的样子坐在位置上不与人交际,第一个给他敬完酒,她去的乔尚书那里,然后折返左侧敬太常寺,她很确定在她回到位置上时苏禾远还在原地。

    方朔是有意来找她,但向来不管闲事的苏禾远又是为什么专门过来?

    想到后面苏禾远连续的帮忙,薛瑜浮出一个猜测:总不会是见她好像在被方朔为难,专门来解围的吧?但,解围也没必要撞翻酒,打翻酒这个行为本身就很刻意,还是说打翻酒只是意外?

    薛瑜打开系统看了一眼好感度列表,突然愣住,印象里苏禾远的好感度还是个位数,什么时候变成10了?再看看明细,悄悄涨的3点好感度全在她还在太常寺受苦受难的时候,联想到隔壁就是秘书省,薛瑜有些头疼。

    总不会是看到她这个差生受折磨反倒高兴了吧?

    她与苏禾远的交集只有原主念书,和她搞的识字手册,徒有师生之名。看满分一百的好感度只有十分就知道,最多也就是工具人关系。不过,就算是工具人也是好工具人,帮了她大忙,得找机会感谢才行。

    反正现在她在皇帝手底下讨生活,要加重在皇帝心中的分量和朝中分量也得拿出些真本事,不如,第一个就从把造纸术丢给秘书省开始?

    毕竟这是个还没完全平定的乱世,其他三国和蛮人虎视眈眈,落后就要挨打的道理在军中长大的皇帝不会不懂。有技术在手,就算她未来被拆穿,也有机会靠技术活下来。

    不过也得控制个度,太过超前成为他人眼中的天才并不是件纯粹的好事。如果暴露身份后她达不到皇帝的要求,无法为国所用,想也知道第一个杀她的一定是皇帝。而跑路就更别想了,暴露后跑路第一个追杀她的也会是担心她投敌的齐国君臣。

    比平常人聪明一点,运气好一点,应该就够了吧?薛瑜复盘了一下之前拿出的几个技术,都不算太出奇,对自己的谨慎十分满意。

    天色渐明,外间送来的早食是鸡茸粥和一碗乳酪,之前就眼馋过贵妃乳酪的薛瑜一下子对减少的早餐份量没了反对,拉住要走的流珠,“走什么?乳酪我之前闻着就很香,终于能尝到了,拿你的勺子来,我们一起吃。”

    流珠咬了咬唇,坐在了几案对面。她看得出自家殿下之前心情低落,好不容易好了起来,她不想惹殿下不快。

    薛瑜没有注意到她的情绪变化。干饭人的快乐就是好吃的能轻易带来的快乐,西齐的乳酪做的比不上现代顺口醇厚,但也别有一番风味。秋季正是丰收的季节,早熟的橘子果肉被剥出来点缀在乳酪之上,一点点发酵的乳酸味道被酸甜的果香掩下,爽口又美味。

    没多久,夜里轮休的另外两个护卫也起了,薛瑜听着屋外的响动,将最后一点乳酪留给流珠,起身转进浴间屏风后自己换了衣裳。出来时流珠已经收拾了桌面,只等交给杂役们清洗,薛瑜低头让她帮忙束了发,整理好配饰,阔步带流珠出门。

    门外候着的四个青年见到两人一前一后出来,眼里或多或少都流露出一点意味深长的笑,薛瑜看见只觉得头疼。流珠对她的女子身份一清二楚,自然不可能有男女之情,她没想留流珠在身边为她打掩护,但很多事又不好交给他人,解决起来实在是件麻烦事。

    她偏头看了一眼正在交代杂役琐事和提前派人去观风阁洒扫的流珠,手下管起了十几个人,流珠也有了些大女官的样子,背脊挺直,脸上光彩照人。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领着四个护卫和流珠薛瑜先去正殿寻了常淮,常淮笑着作揖,“殿下好眠,看来秦医令的医术的确不凡。”

    “正是。”薛瑜和他说了几句场面话,常淮迅速将话题带回正题,“殿下应是要回清秋宫与林妃娘娘拜别吧?您一夜未归,清秋宫里灯火点了一夜呢,娘娘还是挂心您的。”

    薛瑜一顿,一时竟不知常淮何时被贵妃买通,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正是要禀明母妃迁居之事。许是有些规矩要走,我不太熟悉,内侍说让我随寺人去就是。”

    常淮笑着在侧引路,垂头摸了摸沉甸甸的荷包,砸了咂嘴。

    昨夜的风暴余波尚未过去,整座皇城里静得可怕,人人自危,看到谁都觉得像是逆党。沿着最宽敞的一条大道往下走,一路竟未碰到一个人,刚到清秋宫外的花木小道上,一直在门口守着的小宦官就跳了起来,连迎都没顾上迎薛瑜,一路往殿内跑去。

    毫无礼数,不懂尊卑。常淮在心里下了定语,不自觉地皱起眉,偷眼看向薛瑜与流珠时,却发现他们脸上是习以为常的平静。

    39.  迁居(二更)   她竟不知这小丫头如此伶……

    一行人走到殿门口时, 林贵妃也匆匆走了出来,她脸上的脂粉不曾卸下,却已经遮不住眼下青黑, 显是真熬了一宿。她身上还是昨夜的那条水红描金裙子, 只是比起昨天薛瑜见到的灼灼盛放的妩媚感,今天却已经是开到尽头显出颓败。

    “你这——”

    林贵妃没想到薛瑜会带这么多人来, 话说到一半张了张口,没再说下去, 偏偏她脸上的怒意眨眼间收不回去,又翘起唇角露出温柔的笑,一时显得有些扭曲。

    薛瑜估计她咽下的不会是什么好话,露出乖巧的表情,“让母妃担心了, 是儿的不是。昨日好在有母妃提醒我注意酒水,没想到儿竟因此撞破了逆党阴谋, 实在是万幸。”

    被点破了昨天故意暗示的林贵妃脸色一白, 连脂粉都遮不住憔悴的容色, 像第一次见到薛瑜一样,定定看着她,两人在殿门口僵了半晌,林贵妃才扯出一抹笑来,“你与陛下没事, 我就放心了。”

    这对母子之间诡异的气氛任谁都能看得出来, 常淮有些摸到干爹非要他来走一趟的缘由,笑了笑,弓腰插了进去,“贵妃、哦不, 林妃娘娘,奴奉圣命来为三殿下迁居,殿下还有功课和差事在身上,不如先让人去收拾着,您再慢慢与殿下坐下来说?”

    “你说什么?!”林妃脱口而出,声音猛地拔高,她今天失态的次数大概比过去十年加起来还多,僵硬地看着常淮,没有看出任何玩笑之意,又转头看了看背后站着护卫和流珠的薛瑜,咬牙道,“怎么,你翅膀硬了,这就不要母妃了?跟我进来!”

    一语双关。

    薛瑜才不会给她关上门来骂人的机会,前些天忍她恶心人忍得够久了,如今撕破了脸,自然是怎么出气怎么来。

    “母妃气什么?”薛瑜疑惑地望着她,“这是说的哪里话?儿入朝做事,为陛下分忧,陛下赐了离前朝近的屋舍给我,分明是陛下恩德,怎就是我不念母妃?原本儿也是想过接您去观风阁住的,可那不过一处小楼,哪里比得了清秋宫?您与我母子本是一体,若是儿再得了什么赏赐,第一个带来给您看可好?”

    常淮和四个护卫在后面憋着笑,任他们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这对母子的相处竟是这样的。早前只听闻三殿下赤子之心,却不知竟有些傻气。林妃娘娘想要的是儿子的低头,却被误认为是想要好处,实在是,让人不知说什么好。

    被薛瑜曲解了意思的林妃气得够呛,偏偏无法解释,说不要,那就是不顾惜儿子的心意,说要,那就是爱财,她竟不知这小丫头如此伶牙俐齿!

    这样看来,过去那些懦弱瑟缩,全都是装模做样,偏偏她还被骗得团团转,甚至想过真把她当儿媳照顾!

    但薛瑜说的“母子一体”却是再正确不过的,众目睽睽之下,林妃只能咬碎牙和血吞,吸了口气,撑出笑脸,“既是如此,你不在母妃身边,还要多多照顾自己才是。”她有意加重了“照顾”二字,试图提醒薛瑜掩饰身份还需要她提供帮助。

    薛瑜:只要我跑得够快,你们就得跟着我扫尾。

    她笑意浅浅,好像完全没听出林妃的威胁,“那是自然,我这些年多亏流珠照顾,她随我一同去观风阁,儿的衣食住行母妃应当是都能放心的。”见林妃脸色沉沉,她又施了一礼,“母妃脸色这般差,不如传太医署来瞧瞧,吃了药早些休息。儿收拾了东西就走,不打扰您休息。”

    说完,薛瑜带着人转头就走,只剩下林妃被气得发抖。林妃的手搭在贴身的宫婢手臂上,几乎要掐出血痕。她摸了摸自己的脸,一字一顿地问道,“本宫,真的变丑了吗?”

    “娘娘、娘娘花容月貌,不减当年!”宫婢一个哆嗦,林妃摔袖而走,“来人,本宫要沐浴!”

    清秋宫被满腔怒火的林妃折腾得鸡飞狗跳,薛瑜推开小院院门,却是一片安静。她和流珠的东西都不多,大部分也都收拾整齐放在箱子里,毕竟陈设家具也需要花钱或者让人送来,以原主的身份自然是没有的,就算有些许过去皇帝偶尔想起来后宫子嗣的赏赐,也被送去了林妃宫中。而她才来不到一个月,更是没攒下什么家底。

    流珠先随她进屋收拾主屋的零碎小物,四个刚刚换了上司的禁军等着搬箱子,提出要帮忙被流珠严词拒绝后,百无聊赖地在小院中打转。原本看上去还算宽敞的小院进来四个成年男人和一个内侍,就显得有些挤了,他们不好背后妄议宫中,但交换的眼神里写着的都是:

    真没想到,这位殿下在宫里过得是这种清贫日子。感觉和我们家差不多嘛!

    院内眼神乱飞,常淮却是被常修提前耳提面命过派了任务的,从怀里掏出册子,东逛逛西逛逛,逐一在上面勾画。

    屋内,薛瑜自己的东西没多少,只有笔墨手稿和床下面暗格里藏着的东西需要带走。加上原主过去看的书和常用的物件,也就收拾了小半箱,流珠四处看看,总觉得什么都能用上,犹豫着不知如何取舍,在生活常用上面,薛瑜完全听她的建议,一会被说服了东西以后能用上,一会又被说通觉得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正纠结时,常淮叩响了门,“殿下,这些大物件不必带的,被褥捡最习惯的一套带上,观风阁都给您备妥当了。”

    流珠手下一顿,脸腾地红了,意识到自己的纠结被外面听了去。薛瑜按住不知所措的她,扬声道,“寺人稍候。”

    “殿下,我给您丢脸了。”流珠放下还在折的挂帐,低下头。

    薛瑜笑了笑,“谁也不是生下来什么都会的。我不是说过吗,你是我身旁的第一女官,我的生活交给你,我不怕丢脸。你看,这个挂帐还是你刚来那年蚊虫太多,你我一同做的,上面的蝴蝶是你绣的,就算有了更好用的,它也是我们记忆的一部分不是吗?”

    说完,她忽然怔了怔。关于挂帐的记忆属于原主,她当初看到时还为小姑娘们的友情会心而笑过,如今挂帐还在,流珠还在,原主却已经不在了。她下意识说出了他们一同经历的过去来安慰流珠,一种割裂了二人友谊的愧疚感浮上心头。

    流珠被哄得破涕而笑,继续收拾起来。薛瑜背对她掀开已经揭下被褥的床板,为了避免遗漏,灯盏被放在床边的杌子上,只要她伸手就能够到。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路引揣了起来。

    出乎外面所有人预料,流珠忙忙碌碌最后只收拾出来了三大箱东西,真要进屋一看,却已经是除了家具外光秃秃一片。

    两个人居住十几年的地方,还是时有赏赐并且月例不断的皇子,却只有这么点东西。常淮心里啧了一声,拿着写好的单子上前,“殿下,奴发觉这些东西没有入库,内侍专门让奴来对对给您一同带去观风阁,您看……”

    薛瑜扫了一眼,大多是名字很长看起来就很贵的陌生东西,看到最后才看到了熟悉的字眼,“昭德宫贺殿下十六生辰赠钟繇写本《急就章》与渝糜墨各一。”

    她明白过来,这一长串单子,是常淮整理出的这些年宫中赏赐或赠予给三皇子的东西。

    然而她一个都没见过。

    薛瑜垂眼笑笑,“今日迁居事务杂乱,不知寺人可否方便为我跑一趟?旁的东西带去观风阁也无处放,再则我只是迁居,又非别母出宫,让母妃帮我收着就是,不然像什么样子?为了避免错漏,开库对一对单子就算了。只是近日正好临帖,这《急就章》与墨锭还请寺人为我带来观风阁。”

    全部带走显得太难看,毕竟明面上的孝道还得保持着,但薛瑜也没打算让林妃享受原主的东西。让常淮去核对,原主的东西在对过之后就入了内侍省的记录,算作暂存在林妃这里,以后开府出宫都要带走,林妃想做什么小动作是万万不行了。

    常淮应下,薛瑜示意护卫们抬起箱子往外走,流珠落在后面,走出几步犹豫着回头,问道,“敢问寺人,殿下的食禄是归内侍省料理可对?殿下既已迁居,这……”她话只说了一半,但常淮心领神会。

    “自然是送去观风阁,奴回去提一句就是。”常淮轻松地应下,背地里摇头不已。林家当真是没落了,连皇子食禄都要吞下,迫得料理琐事的大宫女还得开这样的口。

    给林妃又撕下来一张脸皮,薛瑜心情愉快带着人去看新房子,面对来讨债的常淮的林妃心情就一点都不美妙了。

    她好悬憋住气恼,指了身边的嬷嬷带着常淮去私库点东西。又被常淮转达提醒了一下薛瑜的食禄和流珠的月例之后要送去观风阁,更是感觉脸皮被人往地上踩!

    常淮慢悠悠背着手去开库房点财产了,林妃气得脑仁都在疼,“这狗东西!”也不知是在骂常淮还是薛瑜。殿内只剩下心腹,她抖着手摔了一个又一个橘子,砸得不明所以的小猫嗖得一下跑不见了。

    她根本看不上薛瑜那点可怜巴巴的食禄,偏偏被专程点出来,倒好像她贪图财物似的!要东西那丫头甚至不回来亲口和她说,反倒派了个外人、一个皇帝的人转达,这传出去,她还怎么做人?!

    40.  固化   无人可用

    薛瑜才不管她要如何做人, 毕竟她也没把原主当人。一行六人抬着东西往观风阁走,薛瑜只偶尔路过过观风阁,倒没真走到附近细看过, 如今被指了这处居住, 才有心仔细打量起来。

    说是个阁,实则附近也围了一处小院落, 宫婢杂役们的矮房子建在不远处,掩在低矮的梅树林里, 站在二楼开窗就能看到窗下浓绿。算是离宝德殿最近的一处景致。与其说是观风,倒不如说是观梅。

    不过如今不到季节,薛瑜只大概打量了一眼。内里的陈设布置是打理好的,与先前见的暖阁一脉相承的简单肃杀,流珠留了一箱紧要的东西未假于人手, 其他皆指挥着新来的宫婢宦官们忙碌收拾着,楼上还有两层, 薛瑜懒得往上再走, 和流珠交代过箱笼手稿放着等自己回来查看后, 干脆带了两个护卫去演武场提前操练起来。

    皇帝虽给了她半天的假,但习武一日不练筋骨就紧,还是得勤勉些为好。

    今日的早朝结束得格外早,太医署昨夜里都空了一半,忙碌着给各家勋贵和老臣们诊治, 含光殿里一眼看过去竟显得有些空荡。若是一个两个倒罢了, 足足少了一多半人,剩下的除了武将只有零星几个文臣,这怕是吓病了是假,觉得皇帝昨日做得太过示威是真!

    皇帝倒没表示什么, 沉着脸寥寥问了几句事,又责各衙门未来的官员副手接手做事,早朝也就散了,出了殿门的公卿无一不松了口气,暗骂不来的人奸猾。

    “……老三还没收拾完过来?还是还没起?”皇帝下朝回宝德殿换便服的路上,忽然感觉到观风阁静悄悄的,像是还没人住进去,说着眉头就忍不住皱了起来。

    常修方才随侍殿外,已是得了常淮递回来的信,当即笑了,“哪儿能呢?三殿下收拾完三箱子日常用度,已经在演武场操练起来了。”

    “三箱子?”皇帝沉默了一下。他虽从小在军营里长大,但回到宫里也算是长在锦绣堆里,什么都见过,只是没兴趣要罢了,但饶是如此,当年迁居也是十几个箱笼也没装下的。

    “去开库房,挑几个摆件送过去。”转念一想,皇帝又问道,“他那铺子朕记得先前也说不少钱,半点没花销?”

    常修早就预备着他问起,从袖中取出折子,“您早先循例赏下去的物件点了还留在之前库中,毕竟母子连心,殿下还是惦念着的。上旬的铺子收支殿下前些天递了折子送上来,宫外收银做内帑归库着实不大合规矩,您又忙着秋狩调军的事,就缓下来了,您看这?”

    皇帝拿折子看了两眼,未置一词,换完衣裳去演武场时正看见薛瑜在场中与面生的禁军对练。平日里只觉得三儿子于武学上实在没太高天分,今日一看却又觉得有模有样了,只是对练的憨小子笨了些。为免自家孩子被带得越练越憨,皇帝抬手从旁边兵器架上抽了一把剑,跃入场中。

    薛瑜扎完马步才发觉今天刷新的日常已经变成了去度支部打卡做事,好在练武强身健体她也不亏,左等右等没等到优质教练皇帝过来,她叫了跟着的侍卫下场练两手,还没培养出新的自信心,就被皇帝横插一脚打得落花流水。

    薛瑜的剑这次是硬生生被打到手背通红握不住脱手的,停下来抹了把汗,这才与皇帝见礼。

    皇帝打量她两眼,“马步扎完了?你这小身板,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没几日就是秋狩,到时候各家好儿郎下场,你别是去给朕丢人。”

    这都算肩不能扛,那朝中文臣恐怕在皇帝眼里都是弱鸡。除了流珠之前提起,薛瑜还是第一次听到秋狩的风声,对皇帝说的好儿郎并不相信。毕竟,刚搞了那么一次恐吓,谁家孩子还敢带出来在皇帝面前溜达,是看肩膀上脑袋不够砍了么?

    但心里吐槽,面上不能扫兴,薛瑜端过来常修手里的水,凑上前打听道,“儿记得五六年前开了次秋狩,今年是定在什么时候?儿也能一起去吗?”西齐早年多战事,不像南方富庶,也就这几年能好些,开秋狩的次数屈指可数,也不知今年怎么被皇帝想起来了。

    皇帝接过瓷碗,也不顾演武场四处尘土,大喇喇在凉棚下盘腿而坐,扫她一眼,“廿五离宫,怕丢人不敢去?”

    “我武艺是您教出来的,不怕丢人。就是怕跟去围场,儿还没上手几天差事就都忘了,多不合适。”薛瑜发表无赖宣言。秋狩一出去就是十几天,虽然离京城不远,但也难免空虚,为了她小命着想,当然是皇帝去哪她去哪比较好。

    “你倒是闲不住。”皇帝哼了一声,“你是朕的儿子,不必谨小慎微,朕倒想看看,哪个不长眼来说三道四。”

    这倒是很有溺爱孩子的趋势了……薛瑜品着他的语气,试探着道,“那儿下午就去度支部寻乔尚书?”

    “嗯。”皇帝从袖子里甩出之前的肥皂盈利折子,“一月再报,所得之利拟个用度章程上来,真当朕缺你这点不成?”

    那自然是不缺的,尤其是薛瑜带着折子回到观风阁,看见新赏赐下来的玉石屏风等等小半屋子东西,对皇帝的富有有了新的认知。

    薛瑜得了赏赐,也有人被罚了俸禄。

    作为为数不多来上朝的文官之一,刚降了一级的方朔作为代理尚书,虽然负责的事情仍是那些,也受了不少明里暗里的嘲笑。

    只工部受他管辖的大小官吏们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撞上了火气。毕竟,可还有个四皇子在宫里,如今储位空悬,早前看着是四皇子名头正旺,如今又换了三皇子,没定下来之前谁晓得是怎么着呢?

    即便如此,方朔的日子也没有往日那般好过,中午管着鸿胪寺的钟家长子就传了信过来要在下衙后与他“好好”聊聊,下午想去食肆订个席面请钟大吃酒,就被管着钟家与各处商队往来的钟家老二停了他的雅间,别提多丢脸。

    订不到席面,去旁的食肆又不大放心,方朔只能提前回家换身衣裳,准备上门给两位大舅子赔礼。钟家上一代分了两房,大房女儿连着送进了宫,二房只钟三娘一个,虽按着整个家族的长幼叫着,说是照拂一二,但委实算不得多亲近,倒是明里暗里表露出自己站在四皇子这边的方朔与钟家更熟稔些。

    刚进方府主院就听见小林氏在哄女儿,一声声像蘸满了蜜,给人灌着期盼,“……人说金屋藏娇,殿下啊,这是害羞了,关着门要金屋藏你呢。”

    方朔按了按眉心,压着脾气问道,“又怎么了?”

    被他一问,方锦绣的泪就落了下来,“早年送去的物件还见三郎穿戴过,如今是一件也不用我的。阿耶,女儿的女红莫非就这般差?”

    “自然不是。”方锦绣笑起来肖似母亲,方朔最看不得她哭,抚着她哄了两句,又问起方锦湖,晓得一直不曾出院子,正好昨夜纷乱有事不曾处理,干脆去小院瞧瞧。

    院内方锦湖靠在树下,双眼闭着,手边放着一本方朔早先送来的书,也不知是看了没看,听到门响才睁开眼,“父亲下衙了?”

    方朔居高临下俯视着他,“昨日为何未来?殿下,良机难觅,您当懂得,怎能让鸠占鹊巢?”乍听好像是老臣拳拳为人考虑的规劝,却有着不可忽视的失望。

    “父亲太心急了些。”方锦湖淡声道,“昨夜如何,您不也看见了?我未进宫您已是丢了官位,进宫,您焉有命在?”

    他语调散漫,说着半真半假的玩笑话,方朔脸色一沉,很快调整好表情,从袖中取出昨日小林氏塞给他的信笺,“是臣逾矩了。娘娘思子心切,处处为您打算,殿下多年不曾在膝前尽孝,行事也当多考虑娘娘几分。娘娘千辛万苦传出来的家信,请殿下收好。”

    方锦湖捏住信笺,点头回了屋内,“当然。”却是连回信都没打算给他。

    方朔被晾在门外,脸上阴晴不定,不知在想什么。他听到信笺拆开的声音,转身唤来护院吩咐道,“看住了,不许让人出去。”

    屋内,方锦湖撕开一点信封做样子,并没有看的打算,信笺被火苗一点点舔舐殆尽,他静静看着,双肩颤抖,无声无息笑了起来。

    等小厮听着屋内噼啵声渐小,进来收拾残局时,屋内却已是空无一人。

    天工坊对面的酒肆二楼,谢宴清见到友人就是一笑,“今日怎么赏脸来与我们喝酒,有何喜事不成?”

    方锦湖叫了一壶酒过来,弹指敲开泥封,勾了勾唇,“看腌臜人倒霉,不正是喜事一桩。”他越过谢宴清的肩头往外看,天工坊内仍是一片繁忙景象。“怎么就你与王兄在此,石岳呢?”

    谢宴清稍显苦闷地支着头,“昨夜搜查逆党,燕山正好住得离被带走的那几家近,被闹得起了几次,我与明玕去瞧时还没睡足呢。倒是不知王小兄弟如何了。”

    “她的铺子就在西市,真出了事,铺子也开不下去。”方锦湖眼中笑意漫开,“王三呆是呆了些,偶有聪明之举,总是无碍的。”

    “啧啧。”谢宴清勾住他肩膀,“锦湖难得夸人一次,看出来你今日心情好了。走走走,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去瞧瞧他的铺子。”——

    清颜阁有了新的客人,薛瑜暂时还不知晓,她换上新送来的度支部官服,从五品的官服看起来没有皇子朝服那么大气精致,但穿上也是一表人才,一梁进贤冠勒住长发,眉飞入鬓,俊俏少年郎锐气逼人。

    之前醒来时见到的那个猫儿眼宦官名叫蝉生,被一起调来了薛瑜身边,流珠毕竟是婢女,没有官职不便出入官衙,护卫不好离开薛瑜身边,不在内宫时的杂事就交给了他来跑腿。

    宫内宦官起名大多不讲究,除了入宫前有姓氏的,大多都是随口指一个名字叫着,是以某某生这样的名字奇多无比。薛瑜见他灵巧,也就同意了流珠的安排。

    起初身边总跟着两三个人薛瑜还有些不适应,等一路走到度支部门外,她已经差不多忘了还有人跟着。

    一身青衣的小吏提了一桶浆糊揣着沓纸往外走,正好与薛瑜打了个照面,见着对面一行四人排开,背后两个显然是哪里的兵士,当即一个激灵,被各家将军上门堵门的记忆浮上心头,大叫道,“军费您得找尚书,小的就是个跑腿的!”

    薛瑜怔了怔,一时失笑,“某初调任度支员外郎,不知乔尚书可在?”

    她笑意温和,小吏这才注意到她的衣着和从五品官帽,松了口气,偷眼看看跟在后面的兵士,竟不知到底是个什么来路,老实答道,“尚书在内。”他左右看看,有些为难,“不巧这些天盘账,门人也忙着。您、哎呀,您随我来。”

    度支部这么忙的吗……?

    薛瑜不妙的预感还没浮上来,就被小吏怀里抱着的纸吸引去了视线。从她的角度正好能看到上面写着的一行字。

    “……兹有……胥吏十人考评后择优而录。”

    她想起之前说给乔尚书听的考试方案,这是已经在应用了?

    度支部内与薛瑜之前看到的静谧完全不同,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两部分人,一部分是嘟嘟囔囔抱怨累的背着手在院子里活动,一部分是在门窗大开的屋子里几乎被垒起一人高的卷宗淹没的诸多红红绿绿衣裳的官吏。

    薛瑜眼皮跳了跳,停住脚步。背着手活动着的官员们本没注意到她,在听到小吏进去找乔尚书通传“新来的员外郎”到了的时候,他们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僵在了原地。

    度支部人员皆有定例,除了埋头苦干的,谁不知道新来的员外郎是当朝三殿下?昨天因为三皇子出事,皇帝虽未训斥什么人,但下手一点都不含糊,他们可不想被这位刚入朝的殿下当做新官上任三把火烧了!

    眨眼间,薛瑜进门时还能看到的十几个遛弯休息的官员作鸟兽散。要不是关上的几个屋子大门,兴许薛瑜还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乔尚书扶了扶头上官帽,迎了出来,扫了薛瑜身后的侍卫一眼,只当没看见,有些惭愧地一揖,“叫殿下见笑了。”

    薛瑜在闭门不出和忙碌盘账两边屋子来回看了看,记起之前来度支部撞到里面在唱歌时乔尚书的尴尬表现,慢慢反应过来。所谓的同僚好相处和良好工作环境,怕是水分多多。

    但既来之则安之,她笑了笑,“尚书折煞我了。各位度支同僚应是盘账劳累,稍休息片刻也是人之常情。”

    “昨日听闻殿下中毒昏迷,老臣忧心不已,今日见着才算放心下来。怎不多休息几天,养养身子?”乔尚书神色舒缓了些,领着薛瑜进了他的屋子,侍卫和蝉生停在屋外,似门神般守着。

    三皇子体弱人尽皆知,又碰上中毒昏迷,听起来就严重至极,乔尚书本以为要到月底才能见到人,没想到一天都没过,就等到了人。

    薛瑜打量了一圈屋内,若非亲眼所见,她很难相信管着国家钱袋子的度支部尚书用度这般朴素。

    各处拨款打架的笑话她是听过的,为了度支部拨款容易些、对账时宽宥些,送礼可能都得比拼个高低。然而乔尚书屋内既无香炉也无绒毯,最流行的装饰一概不见,几案后的蒲团看上去有些旧了,连水壶都是平平无奇的粗瓷。

    薛瑜为嘴唇都有些干裂、也不知在大屋子里对账对了多久的乔尚书倒了杯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陛下点我入朝,总不好第一天就不来。陛下没说是具体分到哪里,尚书安排我做什么,我做什么就是。”

    乔尚书笑了,看着薛瑜的眼神愈发柔和,“殿下刚来,度支以下户、金、仓、度支四部事务繁杂,且跟我看些日子,再决定去哪部协理事务可好?”

    “尚书提携于我,自当从命。”薛瑜见他迟迟不派事做,另起话头,“进门时我瞧见有人带了浆糊与告示出去,是要张贴招募胥吏的榜文吗?”

    “不不!”乔尚书被她的话一惊,连忙解释,“不过胥吏,哪至于动用榜文?浆糊是早前吏部匀过来的一些,今天浆多了还回去罢了。胥吏的擢拔倒是安排下去了,只是来的人不多,老夫便想着多让人通知几处衙门罢了。”

    面对社会招人,还要一个个衙门通知,那这不是又成了系统内选拔?但毕竟这不是她熟悉的领域,薛瑜没有多嘴,只暗暗记下之后若需要推广考试得记得改掉这一点。

    “那来了多少人?考评选拔的题目尚书备了吗?”

    乔尚书脸上一僵,“……唉。”

    他仔细将上折子后的事情说了一遍,薛瑜这才知道,乔尚书报上去的考试选拔胥吏的事的确没有受到重视,在尚书令那里被当做小事随便批了,让他自己看着办就是,和过去招募胥吏的态度没什么两样。

    而派人跑了京城几个衙门通知后,倒是有数术天分的小吏动心的,但愿意放人来参加选拔的上司不多,加上度支部胥吏说到底还是不入流的小吏,几天过去,只有一个人报名参加考试。

    薛瑜忍不住问道,“那,部内考评呢?”她算是看出来了,之前以为的度支部里也有闲人浑水摸鱼的想法完全是错的,因为除了胥吏和寥寥官员,大多数都是干点活就不愿意了的大爷。在部门内引入考试制度,总能杀一杀不正之风吧?

    乔尚书苦笑,“无人可用啊。”要不是无人可用,向外取才反馈不佳,他哪至于供着那群祖宗。

    “……”缺少人才,的确是古今中外一大难题。薛瑜按了按眉心,“若是能有官办学院就好了,想要什么人才就教什么,一百个里总有几个擅长数术擅长公文等等的人。”

    乔尚书显然也是想过的,“国子监内皆官宦子弟,推官者众,堪用者少。”

    薛瑜心中暗叹,这就是没有竞争导致的苦果。阶级固化,寒门难以上升,皇帝看似滥杀暴虐,实际上对朝堂局势清楚得很,制衡世家的一大势力就是武勋贵族,但武将对治理国家不一定擅长,为了不让朝堂彻底停摆,只能在与世家的博弈中扶弱打强又握着武力威胁以保持平衡,一旦失衡,最终要么皇权压倒世家然后崩盘,要么世家压倒皇权然后内讧。

    “我是说,对百姓开设学堂。”薛瑜轻声道。

    “嗯?”乔尚书愣了一下,他早年是给世家子当伴读才有机会读书,所幸天赋尚可,文章积累了些薄名,因为孝顺母亲在推官定品时被报了上去,一路从小官做到了京官。他承认读书有用,但对于大多人来说,用处并不大。他看着薛瑜,像看着一个过于天真的孩子。

    “世家自有族学,寒门连地都种不完,不种地饭都吃不上,哪里有时间读书?读了书,笔墨纸砚全要花钱,束脩也得送上,若是在城中的兴许学几个字还能找个学徒工做,但也难赚够读书的开销……殿下啊,读书虽开智明理,却非百姓所需。”

    他语调沉沉,想起当年求学的艰难困苦,眼眶竟有些湿了。若不是幸运做了世家子伴读,又侥幸有些天赋,还运气极好的被推官选上,他也会是他说的人里的其中之一。他是幸运的,但不是所有人都能这般幸运。

    薛瑜张了张口,一时竟说不出话。没有科举,读书无法打破封闭的阶层改变命运,自然无人去读。她忽然意识到,在西齐,她的想法或许需要用许多年一点点推进,才能见到她曾看到过的未来。

    乔尚书看出她的低落,安慰道,“殿下为国思虑,已是难得。不如先与我去瞧瞧账目?”他知道三皇子是好心,但空想容易将人绕进死胡同。

    薛瑜点头,一边随乔尚书往外走,一边问道,“先前的算盘和账目表格帮上尚书的忙了吗?”

    主屋离挤满了对账官吏的屋舍只有几步之遥,出门薛瑜就看到了正在忙碌的众人,算盘声、纸张摩擦声、口中念着的数字……嘈杂地混在一起,却将她从无力感中拽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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