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废物利用   凭什么在这里指手画脚

    不知何时躲起来的几人也一同坐进了屋舍, 显得更拥挤了些,只是比起旁人,他们一手拿着长卷, 一手托着笔杆, 与其说是在干活不如说是在摆姿势。

    瞧见她出门,明里暗里齐刷刷投过来一堆眼神, 试图看出来她的态度。薛瑜初来乍到,见他们勉强还在做事, 也不打算越俎代庖收拾摸鱼大队,刚走了两步看看屋内都在干什么、她提供的算盘和表格用起来好不好用,面前就被一人挡住。

    青年生得不赖,中单里透出的衣领子也是好料子,拱拱手笑道, “殿下,韩某添居金部员外郎一职, 早听闻殿下龙章凤姿, 今日一见才知所言非虚。”中秋大朝和宴席都是五品以上入场, 他自然没有机会见人。

    说的倒只是客气话,但别人都在干活,就他一个毫无自觉地凑上来,第一眼就没给薛瑜留下什么好印象,略略应付了几句, 继续走走看看, 准备自己看完之后找乔尚书安排个好上手的活干。

    然而韩员外郎像块膏药似的,黏上来不放,看薛瑜态度好并没有因为他的不做事动气,干脆殷勤地与她介绍起部内事务。薛瑜听了两句觉得不对, 故意露出感兴趣的样子引着他继续说下去。

    韩员外郎得意地眉毛都快飞起来,“早起品茗,午后博戏,左右无甚大事,尚书又宽宏……”

    好么,所以是早上随便干点活就能摸鱼一整天。薛瑜忍了忍,没有让他自己看看满屋子忙碌的人再重复一遍没事干的说辞,皱眉道,“那万一来了旁的事?”

    “喏,让下面的人去做就是。”韩员外郎贴近薛瑜耳畔,低声道,“像殿下这般尊贵身份,哪用得上自己动手?”

    他心底算盘打得响亮,俗话说得好,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乔老头盼着三皇子来收拾度支部,他们可还想多过几天舒坦日子。

    薛瑜瞥他一眼,被围着自己转碍事的韩员外郎烦得不行。说是不用她动手,怕也是他们的心里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才是皇亲国戚——就算是皇帝也没见不干活的!

    对账屋子里装模做样的几人耳朵竖得老高,韩员外郎的逗趣声已经引来几个被打扰的官吏抬头不满,瞧见还有人在,才没当场吵起来。薛瑜看着他们的态度,心里大概有了估量,忽地一笑,“韩兄盛情相邀,某恭敬不如从命,今日不如请诸位同僚一同用顿便饭。”

    “蝉生,去光禄寺瞧瞧。我记得今天早上有乳酪,大师傅说晚上还炖了羊羔,要是有鱼也带来些,一共凑六十人的份量带过来。”

    如今衙门不管饭,度支部的工作量显然不少,从早忙到晚饿了也只能吃些带来的饼子,但富裕些的官员哪会吃这个,都是叫人送进来食盒,别人工作他们吃喝。

    光禄寺的膳食不是一般人能吃到的,又都是好材料,听着就勾出了人腹中馋虫。薛瑜此言一出,真忙着对账的官吏充耳未闻,还在装模做样的几人就抬起了头,一副“原来你也是同道中人”的笑容,起身上前对薛瑜施礼。先站出来的韩员外郎更是哥俩好的表情,就差拐带薛瑜去玩塞戏了。

    乔尚书晚了一步,不好驳了薛瑜,等他们挨个见礼后,压低声音问道,“殿下这是要做什么?”

    薛瑜低声对身旁侍卫吩咐两句,转头走到乔尚书身旁,卖了个关子,“既然对外取才困难,只好先废物利用。乔公不如先教教我具体工作,后面的事,等膳食送来再说。”韩员外郎见三皇子去寻乔尚书说话,感觉自己的鼓动已经十拿九稳,噙着笑翘脚坐了回去。

    虽猜不透薛瑜想做什么,但本就指望着三皇子来帮他压住度支部这些滑头的乔尚书也知道再坏不过都不干活,干脆抛开杂念,带着薛瑜讲起度支部内的工作。

    上班第一天,没结识一位同僚,直接从度支部尚书角度观察整个部门运转的经历,大概只有她这种空降兵能感受到了。薛瑜挨个了解了四个部门负责的内容,轻嘶一声。

    “既然此处只是三部的同僚,那我定的量岂不是少了?”她看里面差不多六十个人,就订了六十份,没想到对账的这么多人里并不包括户部。

    乔尚书见她沉思,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差错,一听,哭笑不得,“本就是殿下赐食,多少无碍。”

    薛瑜摇摇头,“都能吃上才显公平。”又派了刚跑回来的蝉生过去追加吃食数量。

    膳食料理的时间不短,薛瑜不好让乔尚书一直陪着自己待着不做正事,主动提出要帮忙对账,乔尚书见她坚持,取了一卷还没复核的卷宗递给薛瑜。

    “早前账目表格更替,正好借此机会盘账,如今是忙碌了些。”他一边说一边指给薛瑜看账目内容,将文字叙述一个个填进表格。

    度支部里摸鱼的人不少,这些天下来改制进展缓慢,加上复核和盘点,更是累人。旁边众人基本上对的都是同一卷年度总账和各卷分账内容,怕薛瑜不适应,乔尚书专门给她取了一卷早些时候的卷宗,不用与他人坐在一处,可以一人占据一个小几,拿着总账和分账誊抄核对。

    薛瑜跟着写了几段,乔尚书见没有错漏,放下心来,“这卷誊抄完毕后,交由我或两位侍郎复核就是。”

    实话说,对账是件枯燥的工作,尤其是一边核对还要一边拿木尺画格子,没一会薛瑜满脑子里都塞满了横线竖线各种数字,也难怪刚到度支部时看见里面众人念念有词状似疯魔。

    但这样一直画格子然后再填内容,实在太慢了些,还总得注意卷起边角时不要蹭到墨痕,蹭坏一处就得重写。对墨汁的风干速度没有足够认知的薛瑜,在出了两次差错后终于忍不住了,动手将纸张裁成一页页,再重新画格子誊抄数据。

    乔尚书自然注意到了她这边的动静,看薛瑜开始撕纸,心中叹了口气。

    他知道账目枯燥,三殿下还是少年心性,无聊找些事做也正常。没看那些世家子已经开始打瞌睡了吗?好歹早上还干了些活,只要不捣乱,他也就由他们去了。可惜他想以三殿下以身作则来说服旁人的打算怕是要落空了。

    薛瑜没发现乔尚书的灰心,快速画好了十几张格子,写着写着突然意识到不对:明明有那么大一个秘书省在那里,她到底是为什么要自己动手画格子?去找秘书省印刷不香吗?

    刚想带着她新做好的小账册去找乔尚书,门外一股浓香飘入每个人的鼻腔,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薛瑜若是没有听错,似乎隔壁哪个衙门也闻到了加餐的香气,正嘟嘟囔囔抱怨着什么。

    饭香一来,第一个站起来的就是那些打瞌睡的闲人,虽然他们平日里也能吃到好的,但在衙门里和三皇子“同流合污”可是第一次,个个眼巴巴看着薛瑜。

    薛瑜停了笔,对乔尚书一礼,“下官初来度支,这顿小食请尚书允我们一同。”

    “既是你带来的,便由你安排吧。”拿吃食邀买人心的人不是没有,但做得这么明显的,薛瑜还是第一个。乔尚书要说失望倒也不至于,但就是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总觉得自己认得的三皇子不是这样的。

    “下官谢过乔公。”薛瑜看向逐渐停笔的屋内众人,“乔公既允我安排,就请诸公报出先前总共完成的账目时间或数量,并移步外间等候。”

    刚想离开的乔尚书一怔,干脆不走了,站在屋里看薛瑜到底准备做什么。

    闲人们干饭意愿十分强烈,第一批站了出来。“乐贾,七月五日至廿七,金吾卫军械。”“十月三日至……”

    他们一边说薛瑜一边记,走出去了几个人后,闲人们渐渐觉得不对劲,后面还没出去的一部分人干脆扫了眼旁边小吏的账目内容,张口报做自己的。

    小吏们敢怒不敢言,看了手下没停在写写画画的薛瑜一眼,低下了头。说出来也没有好果子吃,不如认下少些麻烦。

    后来者有样学样,越报越夸张,薛瑜仍是淡淡笑着,任他们出门。等到屋内其他官吏说出自己工作内容时,有人不愿这样平白被抹消付出,梗着脖子将前面已经被他人占据的月份账目重新报了一遍,薛瑜点点头,“好的,下一位。”

    诶?

    已经准备好和她争辩的官员晕晕乎乎地走出门外。

    接下来有人报的是自己的工作内容,有人报的是被占据后的工作内容,等到屋内只剩下复核的尚书和侍郎们,一双双疑惑的眼睛看定薛瑜,皆不知道她准备作何打算。

    “钱郎中,韩员外郎……”薛瑜拿起记满了名字和时间的纸张走出门外,一口气念出了十六个名字。

    被叫到的全是干了一点活就跑的世家子,他们站了出来,有人不安,有人嬉皮笑脸,“殿下,菜都要凉了,什么时候可以入席啊?”

    薛瑜回了个笑脸,“其他人都可以自便。至于你们,领着比别人多或者差不多的俸禄,干着比别人少的事,这顿饭你们怕是吃不起。”

    “三殿下,你虽是殿下,但我们同部为官,这样平白抹黑是不是过分了些?我明明做的不少,不信,你问刘宝山啊。”被点名的韩员外郎跳了出来,吊儿郎当一指,笃定刘宝山不会反驳。

    在薛瑜的记录表上,他的工作内容的确不少,而且也不像有些人那样与同僚重合,但是薛瑜在记录的同时将人和之前见到的那批闲人对上了号,抓他绝不冤枉。“你既尊我是殿下,那自当听我的。蝉生,去取来二人今天誊抄的账目,大家一看便知。”

    每个人的写字习惯和风格都不一样,即便是中规中矩的公文账目,两个没有刻意互相模仿过的人的内容放在一处,足够所有人分辨出到底哪部分工作是谁做的。

    韩员外郎脸皮涨红,“你、你……当谁稀罕要你的施舍不成!”

    他一挥袖要走,被薛瑜带来的侍卫拦住,薛瑜淡淡道,“各位同僚的进度我已经统计出来,对你们要求不高,完成其他人到现在的账目数量就能走。”

    “你一个员外郎,凭什么在这里指手画脚!你不过入朝一天就这样折磨公卿,我叔祖父是尚书令,他不会看着你胡作非为的!”

    薛瑜诧异道,“你一个员外郎,凭什么和我大呼小叫?是凭你家的诗书,凭你家的财力,还是凭你头上的脑袋?至于公卿……从五品员外郎还算不上公卿,我觉得韩尚书令也会理解我帮他教育家中小辈的苦心的。”

    两个侍卫在薛瑜示意下将韩员外郎关进了旁边的屋舍,他还要挣扎,却被不着痕迹地扭住手臂,重重跌倒在地。侍卫们板着脸折返,其他人在薛瑜望过来时,背后发凉,仿佛看到了又一个暴君,齐齐一抖,强笑道,“我们、我们自己进去。”

    薛瑜望向神色复杂的其他人,感觉刚刚吓唬他们的效果不错,她干脆回忆着皇帝的态度,装出一副漠然神色,“有没有要揭发据他人之力为己功的?或者自己站出来,不然我一个个查,查出来的翻倍。”

    至于翻倍的是挨揍还是干活,就看他们怎么想了。

    有两个在禁军中历练过的侍卫为她背书,整个度支部毫不怀疑她说到做到。

    没一会,有人磨磨蹭蹭站了出来,乖乖走进已经关了十几个人的屋子。薛瑜望向一直盯着屋内的两个侍卫,又核对了一遍没有漏掉人,才转向剩下的人,露出一个笑容,“抱歉吓到各位了,光禄寺的膳食向来不错,还请各位赏光。”

    别看闲人们里面有的闹起来声响大,硬气的是一个没有,都没敢站出来做薛瑜杀鸡儆猴的那个鸡,有韩员外郎一人在前做例子,这场饭吃的是十几个人凄凄惨惨,其他人喜上眉梢。

    薛瑜没有吃,由侍卫和蝉生将吃食和发蒙的众人挨个带回对账以外的屋舍坐下吃饭。

    看完全程的乔尚书脸上表情混合了想笑与无奈,“殿下此举,可一不可二,怕是难以为继啊。况且账目本是精细活,他们虽被关着,但让他们对账誊抄是万万不能,糊涂乱写一番当如何?明日不来,或是明日群起责怪于你,又当如何?”三殿下还是年轻气盛,做事欠妥当了些。不过毕竟是皇子,顶天也就是受些申斥,他见这些懒汉吃瘪也觉得解气。

    薛瑜闻言笑笑,亲手提了给尚书和侍郎们留下的几份餐食递过来,“本也不指望他们做多少,将画表格交给他们总没关系。吓住不来最好,我正想着怎么给御史递筏子参他们呢。”

    她本想拿技术作为自己的底气,到度支部也没想惹事,然而这些人先送了上来。能来混日子的大多只是世家豪绅旁支,说白了就是读了两天书自视甚高的纨绔,有本事的要么做出了成绩,要么干脆不入朝,收拾他们既不用担心惹来太多不满,却又能让皇帝看到她的态度。

    “表格?”乔尚书一愣,哈哈大笑,“你啊……”

    挤在小屋子里已经达成一致准备捣乱的十几个世家子万万没想到,没有等来辛苦的账目核对,反而等来了更枯燥的画线工作。画线一目了然,半点假都做不了,看守他们的侍卫还一副他们占便宜了的表情,“殿下说了,这不需要动脑,别人做两卷,你们只用画十卷。”

    世家子们气得想呕血:你才没脑子!

    42.  硕鼠   是陛下的齐国,还是世家的齐国……

    这一夜, 直到华灯初上,其他人陆陆续续都在宫门下钥前离开,被关在度支部的十几个人也没能走成。闹也闹过了, 哭也哭过了, 然而专门调来守着他们的禁军和宦官们软硬不吃,只记着薛瑜吩咐的“不干完谁也别睡别想走”, 一个个揪着他们干活。

    这群闲人平日哪受过这般罪,就算在平康坊能一口气歌舞到天明, 此时也是眼皮子打架坐也坐不稳了。刚脑袋混沌起来画歪了格子,就被拎出来醒醒神,废了一卷,又得重头开始。到最后看着横平竖直像看仇人,好不容易画完最后一卷, 他们从未感觉睡觉是这般幸福的事,连洗漱和床榻也不讲究了, 支撑不住倒地就睡。

    他们睡了, 宝德殿却仍是灯火通明。薛瑜在殿内跪在皇帝几案边, 几案上厚厚一摞需批示的文书,皇帝批完最后一卷,丢下去后被薛瑜利索地卷起放好,他掀了掀眼皮,骂道, “讨巧卖乖。”

    薛瑜仰头只是笑。她清楚皇帝在宫里的控制力, 下午到了时间下衙,刚出度支部的门,她就被皇帝叫了过来。

    跟她一起去的上值的蝉生和两个侍卫被罚跪在殿外,皇帝光让她跪着, 不骂也不夸,看上去像是要晾着压她性子,实际上皇帝发话调去守着度支部的禁军和内侍们就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这事,皇帝觉得她做的没错。

    皇帝捏了捏眉心,处理了半晚上公事,难得露出些疲态,见薛瑜不低头认错,只淡淡提点道,“朕才说你性子稳重谨慎,你就又钻了牛角,跳起来那么高,是怕旁人不打你?西齐立国近百年,世家与军中为两大肱骨,缺一不可,无骨难行,你虽有心,但也要记得分寸。”

    话里的旁人,除了世家不做他想。

    薛瑜抿了抿唇没有说话,皇帝扫过来一眼,“还有脾气了?”

    “儿不敢。”

    皇帝哼笑一声,“那就是有了。想说什么,说!不然还是滚回去念书去,少在外面惹是生非。”

    薛瑜退了半步,俯身行大礼,“儿以为,世家为骨一言大谬。儿今日初入度支部,见百人中近二成无所事事,所领事务皆由旁人代做,问起时皆为世家子。”

    她顿了顿,见皇帝未阻止,继续说了下去,甚至越说越快,“孟子有云,民为贵,君为轻。然世家豪族非民非君,却不必劳作,不必行商,不必为官理政。他们生来就能躺在过去的资产上挥霍,纸醉金迷一生,获得的甚至比辛苦付出劳作的人多成百上千倍,窃民力,窃国利,比之诗中硕鼠有过之而无不及——”

    “放肆!”皇帝厉声喝止,拍案而起。旁边候着的常修被三皇子的大胆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扶住满脸怒容的皇帝,“陛下,医令说您切忌动怒,怕是又要惹得头疼了。”

    薛瑜在常修的打岔遮掩中说了下去,“如此以往,是陛下的齐国,还是世家的齐国?”

    殿中静得落针可闻,皇帝被扶着坐下,他脸上半点表情也无,看着伏在地上的薛瑜。过了一会,才开口道,“然无硕鼠,国仍将不国。”他的审视不再像看着一个孩子,变得更为慎重冰冷。

    世家门阀当道,这是所有从东齐的残骸中诞生的国家的困境。

    薛瑜轻声道,“世家只是硕鼠,百姓才是国之栋梁肱骨。军勋擢拔本为商君之法,武可跻身,文亦可跻身,若百姓皆读圣贤书,习圣人学,皆能入朝为官,何愁无骨难行?”

    皇帝哼出一个意义不明的音调,笼在薛瑜身上的注视与杀意森然,任谁都会觉得他动了杀心。

    但薛瑜不这样想,她相信自己的推断没错。皇帝对局势比她看得只会更清楚,她说出口是为了告诉皇帝,她并非无缘无故折腾那些闲人。怎样做事最方便?当然是顺着老板的想法做事,能借到最大的力量。

    地面青石砖的冰凉一点点泛上来,薛瑜忽然想起原书中男主玩的一手卸磨杀驴。上位分化世家后将矛盾外导,战争中有足够的利益分给贪婪的世家,平定后再一个个扣上罪名诛杀。那样耗费脑细胞的事情她是做不来的,只能考虑釜底抽薪。

    “老三啊……”皇帝沉沉唤了一声,见薛瑜在压力下迟迟不请罪,大笑起来,“朕竟不知,苏禾远也能教出你这样的学生。冒进了些,下次有什么事,别愣头青似的直接冲上去。行了,明日早朝自己想想怎么应对,朕也不留你了。”

    薛瑜直起身,试探着问道,“陛下不生气了?”

    皇帝起身绕过几案,脚尖踢踢她,没用什么力,更像是亲近的抱怨,“叫阿耶!臭小子,滚吧!”

    “儿这就走。”薛瑜低头施礼,离开前没忘了带走殿门口跪着的三人。

    翌日一早,如皇帝所料,朝会刚开始不久就接二连三有御史上奏。言三皇子年少举止无端,越俎代庖掌度支一部,甚至还无凭无据关押了命官,恶迹斑斑,请陛下主持公道。

    站出来的御史心里也有些虚,毕竟这是皇子,万一惹了皇帝不快,可就得告别花花世界留个青史死谏名声了。

    好在继御史出列后,与昨天被关起来的纨绔们沾亲带故的世家和托关系通了气同仇敌忾的入朝世家子也站了出来,纷纷出言落井下石。今天三皇子能随便关人,明天他就能随便砍人,有皇帝一个暴君就够他们受得了,况且皇帝每次砍人好歹还能给个理由,三皇子压根就是随心所欲啊!

    除了为四皇子打算的一拨人外,其他人其实没将三皇子入朝当做大事。君不见当年太子入朝直接领的实职将军,早些年皇帝自己刚入朝时也是给的实职。而三皇子这个员外郎,本就是增设的郎中副手,可有可无,又只划给了度支部没有明确职责,看起来和闲职没有两样。

    这些年皇帝膝下空虚,三皇子病弱,明眼人都指望着四皇子。钟家坐大,林家本就没落,堂弟纨绔,全靠林贵妃一人和祖上的名头撑着,谁成想就是这默默无闻又无权无势的三皇子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刚入了朝就闹出了大事。

    出来为纨绔们说话的众人万万想不到,哪里是薛瑜没有给理由,完全是通风报信的纨绔家人们觉得太过丢人或是觉得是薛瑜栽赃,干脆隐去了打听到的那一节没说。

    常朝不必凑齐所有五品官,加上薛瑜如今是从五品,从官职算还没有上朝的资格,站在含光殿内真正知道内情的除了皇帝就只剩下亲身旁观全程的乔尚书。

    乔尚书看着他们唾沫横飞,对不在的薛瑜忍不住生出了一点同情。不在场就没法自辩,还不是光靠他们狂喷,要不是皇帝是三皇子亲爹,怕是能被这些人白的说成黑的,立刻让大理寺去拿人下狱。

    昨日他放任薛瑜收拾那群懒汉,今天也该站出来为三皇子说话分辨。乔尚书刚要站出来,就听上首皇帝道,“哦?他竟如此目无君上,有违法度?”

    正喷在兴头上的御史刚点头就反应过来不对,这是皇帝在说话,连忙补救道,“虽是如此,但三殿下毕竟年纪尚轻……”

    皇帝没听他们继续胡说八道,一挥手,“传度支部员外郎薛瑜。”

    一听这前缀,刚刚感觉事态发展不错,下场准备一口气把三皇子喷回去待着的四皇子一派几人对了下眼神。有门儿!

    薛瑜早上到度支部检查完了纨绔们昨天的工作量,对完成程度十分满意,而有了新账目表格不用算账算到一半又得掉回头画格子的度支部同僚们对新的账目表十分满意,望向纨绔们的眼神都和缓了些:虽然讨厌,但还有些用。

    纨绔们一个个像被抽了筋,官服皱巴巴裹在身上,愁眉苦脸地等着薛瑜放他们回家,然而万万没想到,又一沓新的纸卷被堆在了他们面前。薛瑜笑容温和,“各位,新的一天开始了,下衙前记得做完。”???

    纨绔们睡没睡好,饭也没吃,就靠回家□□的念想吊着气,听她这么说,哪还肯继续待着,当即又闹了起来。

    可禁军守在外面,薛瑜只轻飘飘问了一句,就将他们的勇气打散了,“各位上衙领俸自然是得做事的,还是说,今天也想在宫中留宿?”她像是真的疑惑不解,“衙门本不管饭食,念着各位忙碌一夜,我还让光禄寺送了炊饼来。宫中留宿虽是殊荣,但衣裳都皱了,好歹回去收拾一下吧?”

    那炊饼是人吃的嘛!硬得像石头!

    纨绔们彻底信了要是不做完手头的活薛瑜绝不会放他们走,个个唉声叹气地爬起来做事。私底下口中念念有词,大多说的都是:“再也不来了,这官谁爱当谁当!”禁军们和薛瑜只当没听见。

    尚书去上朝了,管着度支整部的两个侍郎过来看热闹,听他们这样说,都担忧不已,这担忧在常修带着皇帝口谕让薛瑜去上朝解释为何私自关押命官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挤在小屋子里干活的纨绔们听到响动,跟见了救星似的,一个个激动得眼圈发红,“我就知道阿娘/阿耶/叔伯不会不管我的!”

    薛瑜随常修走出两步听到他们的话,又折了回来,“劳将军继续守着他们。”

    被皇帝调来的禁军抱拳颔首,瞪眼扫过一圈,屋内纨绔们像霜打的茄子,又蔫了下去——

    含光殿离六部不远,薛瑜踏入殿内施礼时跪在殿中的御史和其他人都还没回位置,该知道的消息路上常修已经说了一遍,又有昨天皇帝给打的预防针,她心底半点不慌。

    上首皇帝淡淡开口,“对御史与各位臣工所言,你作何解释?”

    薛瑜团团一礼,一脸无辜,“臣初入朝中,还须诸公教我,怎会目无君上、以身试法?许是有些误会在其中吧?”

    “什么误会,你分明是有意折磨!”

    薛瑜回头时没有找到说话的人,并不生气,取出怀里准备好的一沓记录,分发给旁边众人,“臣虽年少,却也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昨日我见各位同僚皆为账目苦恼,一看之下发现部分同僚所为甚少,经过友好商谈,他们自愿留下完成与他人同样多少的任务,又怎会是折磨?”

    纸上一列列写明了某某人某日做了多少事务,虽然站出来发言的公卿大多不懂度支,但前面别人、包括只上衙半天的三皇子都起码整理了一个月的单册账目,到最后几列轮到他们熟悉的名字时背后却跟着几天账目以及十卷账目表格绘制,对比过于清晰明了,不少人的脸腾地红了。

    三皇子说的“所为甚少”与“自愿留下”怕都是为全他们脸面遮掩,这些混账分明是半点事都懒得做!

    一者为他们保全颜面,一者要他们丢脸,心头的衡量立时有了偏向。

    见他们神色变了,薛瑜继续道,“为慰劳各位同僚劳苦,我专程出钱请度支整部用了小食,昨日亦陪同僚们忙碌到宫门下钥。只是有部分同僚干劲十足,想要多做一些,完成足够事务再走,勤勉之举颇令人感动,我便求了陛下赐他们在宫中留宿一夜。许是因为小厮或是他人误传,才会有所谓关押之事。各位同僚的父母爱子之心我深深了解,但误会还是要解开的不是吗?”

    薛瑜再次施了一礼,“若是诸公因此受惊,小子在此赔不是了。”

    有人羞愧于自家子侄丢人不再多言,也有人觉得薛瑜巧舌如簧,怒气冲冲道,“那就是确有留人强逼之事?”

    薛瑜笑了笑,“我与同僚所做之事相同,所领俸禄大抵也对得起料理的事务,若您……”

    话没说完,跪在场中被世家鼓动着出来说话的一个御史看完了过于明显的工作量对比,突然叩首,“陛下,国有硕鼠,蛀虫祸国万万不可啊!”

    这下,不仅是牵扯进来的官员们惊了,旁边看戏的官员们也一个激灵。谁家没几个塞进朝中的纨绔?真叫御史闹起来,让皇帝抓住动了真格的,可就不是打打嘴仗就能解决的了!况且,就算躲过皇帝的深查,真让纨绔们不做官了,他们难不成还能真的全部辞官?

    瞬间,还在生气的忍了下去,还想继续阻止三皇子做事的也闭了嘴,几乎是异口同声的表示,“三殿下说得对啊!”

    薛瑜又是一番“小子无知”的道歉,殿内一时其乐融融。

    因着她的确没有做什么过火的事,见她道歉态度诚恳,有人心中嘀咕:没准真是度支部那群兔崽子们做得太过火,让不懂官场的三皇子产生了误会。没看三皇子自己也做了那么多的事吗?三皇子出身林家,总不会真对关乎自己母族的利益下手。

    林妃娘娘的那位堂弟不也是靠着家族被推官进了朝中混吃等死吗?

    皇帝在上首看了一场闹剧,清了清嗓子,“虽是好心,但惊到朝中公卿便是你的不是。罚你禁足宫内五日,闭门思过。”薛瑜乖巧应下。

    皇帝表了态,该罚的也罚了,说到底是自家子侄丢人现眼,朝中众人也不再咬着不放,各自下朝后派人去领了自家子侄回来狠狠训斥一遍,也就作罢。

    训斥的内容大同小异,总不过是“你们偷懒也得有个限度”,被压迫的纨绔们有苦难言,再要辩驳就被扣了零花钱,想辞官不去也被骂了回去,只能乖乖听话。

    唯一一个没人来领的韩员外郎痛苦地画完一天格子下衙,出门直奔韩尚书令府上,委屈至极地想求这位远房叔祖父为他出头,然而连门房都没进,就被挡在了外面。回去寻父亲说起时,被他爹吊着揍了一顿,“谁让你去找尚书令的?!”

    他这才知道,家族里成天挂在嘴边夸口的韩尚书令虽出身韩家,但已多年不管家族事,求上门完全是自讨苦吃。

    早朝的一场大戏很快传遍了各部,没两天,尚书和各处衙门主官突然发现,下属的纨绔们不知怎的转了性,派下去的活也肯做了,博戏更是不玩了,一时竟是风气转好。再一深究,源头却在三皇子闹出的那场风波。

    主官们私下里感慨:这位殿下直是直了些,但也不算坏事。

    跳出来一下立刻被塞回宫里护着的薛瑜身上挂上了“见不得懒人”和“有些傻气”的定语,纨绔们只是被折腾了,以为要被开刀放血才急急跳出来的世家豪族未伤及半分,又得了赔礼道歉,自然没有再在意这些小事,全然忘记了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说法。

    对风波后续,流珠打听得比薛瑜这个当事人还勤快,已经跟在她身边念了两天,生怕她再看不顺眼和人杠上,“……殿下,这次他们让你道歉,万一下次再有,岂不是要害你!”

    薛瑜被念得头大,无奈地放下写了一多半的肥皂铺的活动稿子,按着流珠坐下,“推论倒是不错。但这次我能让他们开始干活,下次就能让他们掏钱,再下次就能让他们为国而战……啊,说远了。流珠,别怕,陛下既然站在我这边,就不必担忧。”

    流珠被她不放在心上的态度气到,别过头揩去眼角泪痕。薛瑜手下不停,拿废稿折了个小狗,捏在手上在流珠眼前晃晃,“是谁在哭啊,叫小狗都听见了。”

    “殿下!”流珠又好气又好笑,“我又不是小孩子。”

    薛瑜把折纸小狗放到她手心,“我知道你关心我。你看这次不就没事吗?好了,收拾一下,我带你去秘书省玩。”

    说是禁足,但限制范围是整个宫中,过了前两天最惹眼的时候,去秘书省转转总无所谓。毕竟秘书省后门开在宫内,一点也不起眼,就算被抓住了,难不成还要攻讦她有心向学?

    薛瑜叫来侍卫陈关,将折好的两封信交给他。一封信是写好的肥皂铺未来系列香味定制交给香铺甄掌柜,一封信是询问唐大匠有没有合适匠人可以推荐给她,用来设计新的系列的肥皂盒子。

    光靠她一个人做艺术设计,实在是太难为人了,工业和建筑的美感与精美装饰的美感还是有些差距的。

    陈关领命出去,薛瑜在等流珠交代事情的空暇里核对了一下写好的肥皂铺活动稿。

    之前方朔下药闹出事端,皇帝以逆党为借口派人搜查宫禁与安阳城涉事官员府邸,闹得有些人心惶惶,不然她收拾那些纨绔的事情不会那么轻松揭过。人心惶惶之下,生意自然会受影响。昨天她让陈关出去跑了一趟看看清颜阁运转情况,得到的反馈不太好,不过薛瑜并不担忧,正好还能趁这个机会梳理一下肥皂铺未来生产任务和货物种类。

    “殿下?”

    薛瑜收好稿子,寻了另一卷书拿着,“走吧。”

    秘书省后院似乎什么时候来都是静悄悄的,学舍空无一人,看桌上的浮灰就知道已经久无人用,流珠拿帕子擦了两下,才让薛瑜的那张小几恢复整洁。

    薛瑜有些意外,这两天禁足在宫内,系统分外贴心地将日常打卡又变回了演武场。碰到她时薛琅仍气得像个河豚,她还以为是在秘书省憋出来的气,怎么看起来薛琅压根没来?

    “殿下。”

    薛瑜回头,藏书阁小楼侧面走下一人,苏禾远对她出现在这里有些意外,“殿下今日是来读书?”

    “……”这算不算来自老师的灵魂发问?前几次都是来了就走,压根没给苏少监讲课的机会,看来她的拒绝读书已经被深深记住了。

    她沉默了一瞬,苏禾远神色立刻变为了然,薛瑜更心虚了些,赶紧说起正事。“苏师,先前的蒙书不知如何了?我正巧得了《急就章》写本,送来与您一观。”

    苏禾远眼睛微亮,薛瑜明白他是见猎心喜,刚要出言转赠,就被苏禾远推了一把带出门外,“确是钟繇的字。走吧,此处久无人打扫,尘土重了些。你那蒙书写就,不过玩闹,竟想以《急就章》相佐?等你想起来取来此书,怕是蒙书早已错漏百出交予他人囫囵读了,误人子弟。”

    藏书阁在原主记忆里是上来过的,但从不知道还有两处临窗的小房间。薛瑜走过半掩着的一间,瞧见薛琅正坐在里面奋笔疾书,书卷凌乱摆着,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苏禾远带着她在尽头房间里落座,一卷卷轴被放在薛瑜面前,她愣了一下,没有伸手,“苏师?”

    “你的蒙书。”

    43.  雕版印刷   《齐文千字》

    薛瑜拿来的手稿和苏禾远提供的识字手册成品不能说一模一样, 只能说毫不相干。

    除了字还是那些字,包括造句和引用都被修正了一遍,让她几乎想不起来原稿写的到底是什么。

    但是不得不说, 从他这个图书馆副馆长手下出来的识字手册看起来更多了一点古朴的味道, 用的造句一文一白,看得出来在白话版造句里苏禾远用尽了毕生所学才没有把口语化的句子改成华丽文辞, 引用的《说文解字》和《急就章》内容不少,估计用这本开蒙后就能直接衔接开始学难一点的《急就章》, 比她胡乱搞的册子好了不止一点。

    经过苏禾远的审核修改,整本书大概也称得上一句雅俗共赏。

    虽然薛瑜觉得这句话说出来一定会被敲脑袋就是了。

    “多谢苏师!”薛瑜笑着吹捧了几句,小心翼翼地提出一个小小的意见,“……但是整卷阅读是不是有些不便,改为佛经那样一页页翻页, 会不会更好些?”

    苏禾远从赏玩《急就章》中抬起头,皱眉道, “翻页誊抄不便, 又易折损遗失, 为何想改为翻页?”

    薛瑜没有察觉话里的不对,解释道,“折损遗失不怕,可以用麻线装订纸页。整卷保存其一翻阅不便,其二大量印刷不便。”她想起来度支部的问题, 先前压着十七八个纨绔们画格子估计画了有三百卷, 但对于整个部门使用来说,不过杯水车薪,“另外,还想问问苏师, 要从六部请秘书省刊印文书,是怎么个章程?”

    她说得轻松,苏禾远的眉头却越皱越紧,“虽不合礼数,但左右书是你自己的,想如何都随你。”

    薛瑜也不强求,毕竟翻页书和一卷书只要做出来让人习惯了,看历史就知道最终他们的使用方向。看他神色不对,她有些摸不到头脑,出声问起,就见苏禾远神色一正,“但,印为印鉴,刷为清扫,印刷何解?”?

    薛瑜愣住了,“就、就是印书啊,秘书省不是有印刷工坊吗?”

    苏禾远静静看着她,“秘书省只有一间金石印鉴坊,为诸公刻些公文印鉴或是拓印些碑文,你这又是从哪里听到的稀奇名字?”

    “可能是我记错了?”薛瑜干笑,在记忆里搜寻秘书省相关内容,却只想起来似乎从原主起就听说这里有个叫印刷工坊的地方,硬是把她也带进了沟里。

    苏禾远没有追问,指着完本的识字手册道,“此书暂无序文,既然是出自你手,便由你定名后我再为你写序。你不过舞象之年,著书行名天下就不必想了,内容也太浅显了些,世家藏书怕是看不上。若是只给孤独园准备书籍,倒不必抄太多,花些小钱秘书省就有些小吏能帮你抄写。”

    他是一片好心,为薛瑜考虑好了之后如何安排。薛瑜却并不想真靠人力抄写,这么多字,度支部那么多格子,等抄完得到什么时候去了?

    抹了把吓出来的虚汗,薛瑜道,“其实我觉得人力有时穷,不如试试以印章的方式印书。印章有金石木刻多种,上面只有几个字,那书也不过是字构成,就是字多了点,用的印章大一点。”

    苏禾远听懂了她的想法,并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印鉴使用频繁,书本甚少流出,一卷书需要一种印,使用不频,又何必印书。”

    薛瑜补充解释,“公文需要发传各州,像度支部新用的表格也需要多次频繁使用,起初的书印可能使用范围小了些,比不上手抄,但总有些需要量大的书不是?况且手抄易误,若传圣人经籍,一字之差怕是谬之千里啊苏师!”

    如今书籍稀少,大多掌握在世家手中,书肆更是无从谈起。薛瑜清楚记得历史课本中讲过书籍印刷技术和纸张的费用限制了书籍的流传,她不能强行拿出世家典籍,但既然如今没有雕版印刷技术,提前让它问世,带来知识的传播,也是好事一桩。

    苏禾远瞥她一眼,“说得倒轻巧,不过是为了不掏钱也不动手抄你的书。怎么,自己的书也懒得动手?”

    薛瑜哭笑不得,“真不是!要不这样,我掏钱,按我说的法子找人刻了雕、不是,刻了书印,先印我这个蒙书就是。”差点嘴一快说出雕版印刷这种明显成熟了的名词,要是被苏禾远抓住反复问几遍,她还真没法解释。流珠帮忙要到了她身为皇子的食禄,刻几个木板做实验的钱还是有的。

    “你这蒙书字太多了些,就算专程请大匠做出来怕也得一个多月。这样,先前说的度支部表格是什么东西,你细细与我讲来,先做出来试试。”苏禾远被说动了,一锤定音。

    薛瑜笑了,摸了张之前在度支部裁开画好格子的空白账目表出来,凑到苏禾远旁边指给他看,“就是这个,您瞧瞧,能做不?”

    印刷表格等于减轻工作量,美滋滋。

    苏禾远翻来覆去打量两遍,折好收起,“我知道了。你那书,想好叫什么了没有?”

    薛·文科平平无奇·起名废·瑜:“要不,就叫齐千字文?”

    “……算了。”苏禾远按了按眉心,“叫齐文千字如何?”

    “好名字!”薛瑜鼓掌,“那序文就交给苏师,这卷书我先带走?”来秘书省的目的差不多达成,她还想顺路去光禄寺瞧瞧今天吃什么呢。羊肉连着吃了这么多天都快把她吃出鼻血了,再晚点饭都要送到眼皮子底下了,又不好意思浪费粮食让人重做。

    她算盘打得挺好,然而苏禾远压根不放人。最后是被压在秘书省抄了一遍如今命名为《齐文千字》的蒙书才被放走。抄书时苏禾远就坐在她对面,满脸写着“我竟有此劣徒”的一言难尽,抄完也没舍得把隶书写得相当漂亮的那卷长卷给她,赶着她带着抄出的手稿和《急就章》出门。

    “既有钟大家的书贴,还是多多练习为上。”苏禾远站在门口,也不知这句话是憋了多久才说出口。

    薛瑜看了一眼自己手抄版《齐文千字》,工工整整,没毛病!立刻把苏禾远的话当了耳旁风,转而提醒道,“刻印最好用枣木或者梨木!”这是她抄书时苦思冥想想起的一点和雕版印刷术有关的内容,可不能忘了。

    苏禾远不知从哪里又掏出了他那把蒲扇,敲在薛瑜脑袋上,忍无可忍,“匠师比你清楚!”

    “……哦。”薛瑜放下心,刚走两步,突然听背后苏禾远问道,“你说的印刷,就是这个?”

    薛瑜回头,满脸茫然,“不是书印吗?还是苏师觉得叫印刷比较好?”她像是又想起什么,“到下印的时候叫我一声啊,我也想来看看。”正好造纸术还没找到由头提起,下次可以一起说。

    苏禾远怀疑地打量她两眼,摆摆手放她走了。薛瑜领着在学舍里读书的流珠溜走,回到观风阁看到刚送来的食盒,才一拍脑袋,“坏了,忘记去光禄寺了。”

    食盒一开,又是一盒羊肉。薛瑜表情垮了下来,只能趁热与流珠分了。

    送走了总是安生不下来的薛瑜,苏禾远叫来人将刻印的事吩咐下去。秘书省监年事已高,常年在家养病,只是挂了个名号,大多事务都可以由他一人决定。只不过相对于其他衙门,只管藏书的秘书省实在是太过没有实权,以至于他这个二十来岁的少监都不显得出奇。

    知道朝中势力分布的人一看,就知道他纯粹是一个被发配的边缘人。

    “印刷?”苏禾远推敲着给薛瑜这本书的序如何写,不知不觉又想起了她口中蹦出来的新词,想了想摇头失笑。

    许是真的误记了吧。

    关于书印的工作记录在秘书省悄无声息地留下了一个印记,不管是尚未得到汇报的皇帝还是只当薛瑜是懒得抄写的苏禾远都不会想到,它会在未来给予多少普通人读书的机会。

    等到第一批书印雕版造好时,薛瑜的禁足时间刚过,攒了一堆绞尽脑汁写出来的活动内容和器物手稿,只等着能出门轻松一刻。去度支部半途上被苏禾远传信拦截叫来秘书省时,她还有些沮丧,在看到雕版时才打起了精神。

    这可是这个世界第一块雕版!她提议做的!从此解放双手!

    薛瑜暂时无视了别的国家存在雕版的可能性,兴致高昂地收集了前面几次印好干透的几张散页,连苏禾远想让匠人解释的书印的缺点都没顾上听,连声道谢后就带人走了。

    被正在兴头的薛瑜下一个找上的正是乔尚书,几天不见,度支部内盘账的人还是那么多,乔尚书脸上的皱纹似乎都变得多了些。薛瑜见到他下意识扫了一眼他的头顶,“尚书这是又熬夜对账了?”

    “咳。”乔尚书干咳一声,“秋狩在即,旧账未清新账又来。闹得休沐休假都停了。”他笑着拍了拍薛瑜肩膀,“多亏了殿下,如今人手充足,还算得力。今日殿下来上值,还是有别的去处?”

    被他一提,薛瑜才注意到周围几部都空空荡荡,今日原是休沐日。再想想辛苦搞出来雕版印刷、连休沐日都在工作的苏少监,有一点点心虚。

    “我带了好东西来给您。”薛瑜很快抛开了心虚,将新制的表格递给乔尚书。

    乔尚书看了看,没放在心上,“这不是表格?”想到这个他就想笑,“部里还堆了一百多卷空的没用,殿下画这个做什么?”

    薛瑜神秘一笑,“这可不是我画的。是秘书省印出来的,一天起码能印几千张,不必各位同僚在辛苦绘制,是不是好东西?”

    “几千张?!”乔尚书惊呼,不顾部内还在忙碌的众人,拉上薛瑜就要去眼见为实。那一刻他的脑回路与薛瑜微妙地重合在了一处:有了这个,可算能轻松多了!

    表格在度支部的推广不算特别顺利,怨声载道全靠乔尚书拿着皇帝的吩咐顶着,一大阻碍就是需要自己绘制,这下,怨言肯定就都没了,效率也能提高不少。

    当天下午,有关雕版书印的上书经由尚书令复核,递到了皇帝案前,皇帝立刻意识到了它能带来的好处,别的不说,经籍历书律法公文的价格和誊抄出错的概率将大大降低。

    秘书省迎来了第三波观看印制流程的客人。

    当夜,史官笔下留下了“印刷”的名字,与帝三子薛瑜之名并列。

    44.  寒食散   弄巧成拙

    “殿下来了。”

    薛瑜刚走到尚书省外, 就被揣着手路过的不认得官员拦路打了个招呼。她丈二摸不着头脑,只当是先前上朝时被人认下了脸,笑着回了一礼。

    对方看她茫然, 和善可亲地笑了笑, “殿下要不要来将作监坐坐?”

    这下,薛瑜明白了。他怕是昨天休沐却被雕版印刷横空出世强行抓来上班的几人之一, 眼看对方眼中爆发出狼一样的光,当即摇头拒绝, “不了不了,乔尚书还等着我去点卯,改日、改日一定前去拜访。”

    正好韩员外郎蔫答答地路过,捏着自家做的果脯当做上刑场之前的提神醒脑放进嘴里,被薛瑜一把带过来当挡箭牌, “您瞧,都忙得很, 连饭都在路上吃呢。”

    见她不愿, 专程来偶遇的将作监官员只能遗憾作罢, 悻悻看着两人离开:唉,多好的一个将作监苗子,和这帮子一个比一个秃的度支秃子们在一起,着实是埋没了!

    韩员外郎被薛瑜拎着后领,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哭丧着脸, “殿下,还没进衙门吃个零嘴也不行?”被他阿耶收拾了两顿,他算是认清了现实,天字第一号爷娘不疼不爱的怕就是他了, 家里停了零花,要想吃喝玩乐就得指望着他那可怜的一点俸禄,除了乖乖来上衙别无他路。

    他不说还好,说了薛瑜倒真的闻见了有点酸酸甜甜的香味,被勾得有点想吃橘子乳酪。但再一想橘子也是上火的吃食,还是消了念头。“谁瞧你吃什么了,昨天的账对了多少?”

    韩员外郎不说话了,眼看迎面刚好碰上乔尚书,囫囵打了个招呼趁薛瑜没注意溜之大吉。

    “殿下安。”乔尚书拱了拱手,带着一点笑打趣道,“将作监来找了是不是?那群老小子,肯定心里在骂我提前抢了人,怎么就一请请到这么一个宝贝。”

    薛瑜被他说得脸上发烫,连连告饶,“尚书且放我去做事吧,再夸下去,我得飞到云彩上了。说到底还是小子偷懒,闹出这么大阵仗,谁都知道我懒得抄书啦。”

    在苏禾远面前虽然一本正经的表示并不是想偷懒,但在皇帝面前该说的瞎话还是得说,况且想偷懒也不算假话。只是昨天下午和皇帝解释过后就被苏禾远拎着苦口婆心念了好久读书勤勉切不可荒废,今天再被说起这事薛瑜实在不想再听一遍了,干脆自曝其短。

    年轻人脸皮薄,更难能可贵的是不居功自傲,乔尚书见她心里明白,也就打住不提。度支部的账目盘点一拨接着一拨,薛瑜坐下来看时一部分简明些的已经誊抄完对到了五年前,不用自己画线做表,屋子里官吏皆轻松许多,下手除了需要计算时仍和自己头发过不去,脸上已是带上了笑影,没了之前的烦闷麻木。

    薛瑜没有具体的工作安排,刚好今天复核的左侍郎连着熬了几天撑不住告了病,就在乔尚书示意下接替了最后复核的工作。

    复核并不难,也不用仔细对账,主要看的是誊抄有没有疏漏差错,所写所注与原处有何不同,让薛瑜这个初接触的半个门外汉也能上手,做起来比之前对账轻松多了。

    手上的一卷刚好是五年前秋狩前后的账目,薛瑜看得仔细,但速度不慢,很快一卷见底,又得慢慢卷起来放好。长卷勾掉了旁边右侍郎简淳案上的一卷账目,薛瑜伸手去拦时已经晚了,泛黄的卷宗咕噜滚落在地散开,连声道歉,“我来我来,扰到侍郎了,是我的不是。”

    简淳和乔尚书年岁看着差不多,在手边复核好的一卷上慢吞吞盖上官印,含笑道,“小事罢了。”

    薛瑜捡起卷宗重新卷起,对于旧了的账目这是个慢功夫,需要一点点按着原先的折痕卷起,否则边缘易折。她边卷边想着前面看到的秋狩花费,突然一行字映入眼帘,“……一石谷四百五十钱,豆类……共……”

    本来有些游移的思绪突然停了。

    一石谷四百五十钱?

    之前庄老三帮忙置办作坊吃喝时薛瑜是亲手结过账的,这几年西齐没有太大的战乱,还算风调雨顺,一石谷也不过小三百文,这是什么谷子,竟然这么贵?

    薛瑜有了疑问,卷起账目的手停下,重又拆开找到那条细看。仔细一看却发现账目有关梁州五年前拨下去的一笔军费,薛瑜的疑问越来越浓,梁州本就是西北出产粮食的大户,国家大批收购按理说还会比市面价格略低,兼有常平仓平价,怎么会比她的认知高出这么多?

    “殿下,是何处谬误了?”

    薛瑜回头看见挪进两步的简淳,不知怎么的心中一跳,指了指军费旁边的另一则小记载。“刚瞧见这个圈,我还想算算对的账目是多少呢。”那是一则不太明显的计算错误,被画了个圈圈出来,应该是在新账目里做了修改。

    简淳笑笑,从他的几案侧面竹篓里翻出不久前放进去的一卷账目,翻到同处指给薛瑜看,“许是当时小吏一时笔误,改过来就是了。”

    新的账目上数字的确算对了,但旁边军费的出入账和原本记载并无不同。

    薛瑜虽不大懂财务,也知道财会对账牵一发动全身,一处数字不对,说不得就是哪里出了大纰漏。但又担心是自己少见多怪多想,与简淳说笑几句,匆匆将核对好的账目放进竹筐,找了个借口出去。

    秋狩不剩几天,但各处调来的军队将军对乔尚书的围堵一点没少,为了躲过关于军费的纠缠,忙完之前几天,他干脆上衙点卯后就找别的地方藏起来,此时连薛瑜都找不到他在哪。而专程去找度支部内关于粮谷的记载指向太过明显,正犯难时,忽地看见韩员外郎从面前晃了过去,她眼前一亮,紧走两步追上,“韩兄可有闲暇?”

    对账时度支部下辖几部人手凑在一起,没记错的话韩员外郎先前就核对了三州稻米等等国家仓储的几本账目。

    韩员外郎听到声音就是一抖,“我就是更个衣,你也不许吗?!”

    薛瑜没忍住笑了出来,“非也非也,却是我的不是。我不曾通读度支各典籍,部内除了尚书只有韩兄这饱读诗书之士与我相熟,有些小事相询罢了,韩兄先行。”

    她态度良好时,自有一派绮丽端雅之气,让人想发脾气都觉得唐突了,更别说笑脸相迎还夸了他一句。韩员外郎咳嗽两声,背起手,有些得意,“快问。别的不说,度支与金部两处的书我还是看了些的。”

    薛瑜没有直接问五年前的谷价,绕着弯子问了几句这些年的果子价格,又引到梁州盛产果蔬米粮,问到最后,韩员外郎已经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嬉笑着来勾薛瑜肩膀,“嗨呀,殿下想吃果脯,叫人去做就是了,何必顾惜银钱?”

    “一饭一蔬皆来之不易,一钱……”

    薛瑜刚张口要给韩员外郎洗脑勤俭节约,他就甩开手臂跑了,“别过,聊起来我都忘了要去更衣!”

    算了,误会就误会吧。薛瑜得到了想要的信息,也不强求他听进去劝说。

    按韩员外郎给的数据,梁州五谷杂粮的价格波动不大,入仓平仓的价格大多在每石两百五十钱上下。也就是说,军粮价格的确出了差错,偏偏无一人意识到这点。

    也许是因为做了官的不用自己采买、对价格习以为常,也许是因为小吏忙碌只顾誊抄,也许……是里面另有问题。

    过了中秋天气一天比一天凉,只是午后的阳光仍有些热辣辣的,薛瑜被照得睁不开眼,一晃眼面前站了个人,乔尚书笑呵呵地低头看她,“殿下晒着了?”

    “尚书,我对账发现了个问题。”薛瑜开门见山。乔尚书没放在心上,自从薛瑜收拾了纨绔们又搞出来印刷,他眼里就没有更大的问题了,当即摆摆手,“改了就是。来来来,你瞧瞧我学你做的考校评价表格……”

    乔尚书掏出他躲在别处时写好的两卷纸,拉着薛瑜进屋。纸上面的表格无师自通地分了时间、应为、所为、评定等级画得清清楚楚,和现代考评绩效表比也不差什么。乔尚书点点纸面,压低声音道,“老夫欲上书陛下,将此亦纳入定品之中,殿下觉得如何?”

    这是要把是否干实事加入推官定品之中,虽然不能强制官员们干活或者将俸禄和工作量挂钩,但这是将升迁与贬谪和平时工作挂钩,想来此建议一出,朝中又得是一番腥风血雨。

    薛瑜压下幸灾乐祸,“我觉得,挺好。”

    两人对视一笑,皆看出来了彼此对那些闲人的深恶痛绝。

    “不过此事还得尚书费心上书,我说的问题却非计算账目疏漏。”薛瑜笑过,又提起之前的事,“梁州入仓谷价五年来皆在两百五十钱,但五年前梁州军粮四百五十钱一石,是不是哪里不妥?有常平仓平价。近两倍的价格,未免太高了些。”

    乔尚书笑容一顿,若无其事道,“调粮紧急碰上缺粮时高价也未可知。五年前的账目久了些,是现在对到的最早一批吧?早年账目纷乱,记错了也是有的,殿下若发现复核有误,放起来之后一起核对就是。”

    薛瑜半信半疑,还要细问,就听门扇被敲响,“殿下,宫外急报!”

    是侍卫陈关。

    他这几天被薛瑜一直派着在宫中与宫外两头传信,听到他能说一个“急”字,说明的确是出了大事。

    “怎么了?”

    薛瑜告罪一声,离开乔尚书屋内。陈关脸色有些难看,语速极快,“殿下,清颜阁不知被何人诉到京兆府,说是肥皂里藏了毒药害人,又拿假货行骗,府丞带人堵了清颜阁,衙役们要进去搜查,拿人问罪,眼下正僵在一处,生意眼看是没法做了。臣回来前打了招呼,一时半会是带不走了,但殿下还是去看看吧。”

    要不是在京兆尹衙门里登记的主人名字是薛瑜,衙役们可不会这般客气,怕是他折返回宫的时候就已经冲进去了,哪还会光围着等薛瑜来。

    “毒药和假货?!”薛瑜脸色微变。假货其实倒还罢了,她的铺子里几乎每一处都是自己辛辛苦苦做出来,听见假货的说法只付之一笑。但藏毒可是很严重的指控,轻则毁了招牌口碑,重则按律判刑。但要真是查毒药,应该连作坊一起封了,只封一处是什么意思?

    她向乔尚书告了假,先折返观风阁换下官服。路上陈关详细说了一遍不久前莫名其妙上门的京兆府府丞做的事情,听到所谓的毒药是寒食散时,薛瑜的紧张全都散了,她反应过来,笑了笑,“你做得很好。慢些过去,我倒想看看他们是打的什么主意。”

    见薛瑜半点不急,虽不明白听到比毒药更为严重的禁药名字为何殿下反倒放下了心,陈关的着急也缓和了许多。

    寒食散的名字让薛瑜想起好些天前阿莫的通风报信,对今天这场戏的内容心里有了底。

    一行四人换了便装出宫,候在大路边缘的小宫女立刻回去报信。收到消息的昭德宫内,钟昭仪戳了戳儿子脑袋,没好气道,“你不是肯定他不会为了这个小事出宫吗?看着是个聪明脑袋,怎么净干些蠢事。现在好了,弄巧成拙,见到老三哪有人还敢再往下查?”

    “他解了禁足,我可还没有,凭什么就他一个逍遥?本来早就想让他吃苦头,拖到现在已经是便宜他了。”薛琅忿忿不平,看接了消息跑进来的斛生不顺眼,半靠在榻边,又踹了他一个跟头,“反正舅舅早都下手,那东西总不会查到我们家。他不出去,圣人给的事就做砸了,出去一样是搞砸,再给他加几天禁足,最好再也别出来晃荡惹人生气!”

    他说着笑起来,翻身坐起,贴着母亲道,“正好,娘亲早前让大舅舅帮了那么多人,随便递个消息出去,叫几个御史过去也不费事。让他们擦亮眼睛,瞧瞧他们夸的三皇子到底是什么货色。”薛琅尚有些稚气的眉眼间一股恶意挥之不去,被踹倒的斛生逗趣般打了几个滚,在母子谈话时没有退出殿外,缩小自己的存在,静静在旁边听着。

    “你啊。”钟昭仪有心想劝,但不得不承认儿子说得没错。就算以皇子身份压着京兆府不查,铺子怕也是做不下去了,御史那群闻了味就兴奋的豺狗知道有这么个错处,就算是捕风捉影也要跳起来谏言的。等老三失了圣心,一直被压着不能做事的自己儿子不就能露头了?

    她暗叹一声,若是一个月前的三皇子哪能被她放在眼里?病怏怏的,连自己母亲都放弃了他。

    那时她总是可怜那娇艳高傲的美人,林贵妃看着风光,但不过无根之萍,外无亲族扶持,内无可依靠的儿子,心里还不知几多苦楚。可如今一看,光是看着三皇子的面子,日后林妃的日子也不难过。

    过了十多年与人为善的日子,因着儿子继位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她从未在乎过些许小事,但如今局势变化,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也是有斩草除根之念的。再让人打压下去,她与阿琅的明日就是三皇子的昨日。储位之争,注定只能留下一个。

    “来人!”钟昭仪打定了主意,叫来心腹宫婢面授机宜,薛琅听着母亲同意了自己的选择,笑了起来——

    宫外西市,薛瑜刚到清颜阁附近,就见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西市向来只有些小打小闹的摩擦,从未见过惊动京兆尹的大案,闻说刚开张不久每日宾客盈门、非富即贵的清颜阁出了事,看热闹和心中嫉妒想来落井下石的全都放下活计赶来了——左右客人也会被这里的热闹带走,还不如瞧完热闹再回去。

    薛瑜一行人没有惊动任何人,像一滴水一样无声无息地混进了围观队伍之中。薛瑜身材瘦削,蝉生看起来还是个半大孩子,挤挤倒没什么,甚至因为薛瑜脾气随和,很快与旁人打成了一片,光听对话,半点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诶哟,那王郎君我是见过的,小白和喜儿几个都讨人喜欢,也不像是这种人啊。”

    “是啊是啊,邻里邻居的,牛掌柜先前还是孤独园住着的军汉,哪至于干这个?”

    “什么?孤独园,那穷得很啊,来这富贵地方,别是动了不该有的心思吧?”

    “去去去,胡说八道什么!人家东家肯给军汉一口饭吃,是碍着你什么了?”

    “要是他们真的没干,怎么就不敢让官差搜啊?!”

    远处发现事情不对早早离开的客人们留下的小厮在旁边听着,也觉得十分可疑,想到传言会上瘾的寒食散,心中惴惴不安。人群里什么声音都有,说到底,清颜阁拒绝搜查的行为实在可疑,让人不得不怀疑确有其事。

    外侧的路人看不分明,但内侧的路人却已经发现里面不对,两个护院和牛力在包围圈最内侧与府丞对峙着,门内几个伙计却一直忙忙碌碌不知在干什么,只瞧见木架上都空了,突然有人喊了一声,“他们要跑啊!”

    众人哗然,更是坐实了清颜阁私藏禁药售卖假货的“罪行”,原本还为清颜阁说话的邻居也犹犹豫豫闭上了嘴,不太敢相信,却又不得不信。

    原本就人挤人的围观队伍一下子汹涌起来,也不知从哪来了那么多热心人,一个个都恨不得冲进去帮京兆府抓人。围着清颜阁的差役没有被从内突破,却差点被外面的百姓挤到地上去。

    “静一静、静一静!没有跑!”京兆府府丞是个白面中年人,他扯着嗓子大喊,“后墙也有人守着,他们走不了!本官绝不放过一个私藏禁药之犯!”

    汹涌的人潮慢慢停了,门内一直忙碌着的伙计们一个个走了出来,一直撑着拐杖站在门前与府丞交涉的牛力摆手让护院们让开挡住的门口,他们背后地上的东西也显露在了众人眼前。

    “阁里的肥皂都在这里了。既然您说肥皂藏毒,盒子造假,但府丞一未带医者,二未请大匠,全靠半懂不懂的差役,进门搜查搜的又是什么呢?难不成是你们进门瞧见什么就说是什么吗?”牛力的声音仍然是平静的,擅长数术的人逻辑都不会太差,以前他的表达还带着一点土气,十几天里就学会了像进店的富家豪族一样的语调,此时穿着新制的绫袍,背脊挺直,与世家子弟的仪态相比也不遑多让。

    人群中薛瑜暗自点头,在铺中的伙计们站到旁边让出门口,身上或多或少都有着喜儿教出来的优雅仪态,刚刚还气势汹汹的府丞却不敢进去了。

    他眼珠一转,冷笑道,“齐律私藏私制寒食散者当斩,医者在路上了,请的城中大医,好教你们死心做个明白鬼!至于假货……你们自称是天工坊的东西,难不成还要件件请天工坊大匠来看么?也不嫌丢人!”

    时间一点点过去,明里暗里派人来清颜阁打听消息的人越聚越多,清颜阁的肥皂本就打的本体好用宜人更胜澡豆与买就送天工坊盒子的名头,此时一听盒子是假的,曾来买过东西的客人简直要气死,“赔钱”的喊声如浪潮般响起。

    牛力无动于衷,“我清颜阁的木盒与铜香炉皆出自天工坊,若要分辨真假,自然该请天工坊的大匠来核对确认。府丞不愿请,那就我们来请,府丞不会连派差役陪同我们去请人也不愿意吧?”他的态度太过镇定,以至于被煽动的人群里渐渐又泛起了嘀咕:真要有问题,这掌柜还能半点不怕的?

    “去就去。”府丞点了人随阿白出去,正好一个胡子花白的医者背着药篓过来,顺着他们挤出来的小道走入包围。府丞对他一点头,“萧老丈,请你瞧瞧这些里面有无寒食散。”

    萧医者是被匆忙叫过来的,到了才知道要做什么。问了问肥皂如何使用,老人翻了个白眼,“寒食散内服,他们这肥皂拿来洗手洗衣,放进去也是白搭!”

    啊?

    正激愤的众人一静,就见老人又仔仔细细取了颜色泛红的几个肥皂嗅闻,查看木盒里有无夹层,半晌,萧医者直起身子,“没有。”

    府丞被这太过简单的答案惊住,仍不死心,“没看错?”

    萧医者把药篓一背要走,“有个屁寒食散,寒食散是红的!放哪都是红的,你给我找找哪里有?”

    牛力做了个请的手势,“府丞若不放心,我陪您去搜就是。”

    “搜就搜,你跟着干什么?”

    牛力慢吞吞道,“小店本分经营,此次天降恶名,怕是有人有心为之。铺子里本是没有寒食散的,若府丞手下人有意放进来,那岂不是说不清了?”

    薛瑜忍着笑,这都是跟陈安学的,没几天连文绉绉的词都会用了。府丞的脸涨成酱红,忍了忍还是点头,“搜!”

    一半差役在外面留着继续防止人逃跑,一半差役由伙计们陪同进了小楼,一直注意着他们的薛瑜瞥见站在边缘处的其中一人不断后退,神色紧张一直摸着怀里。她刚要出声提醒,就听和护院们站在一处的喜儿高声道,“这位差人,要去哪里?!”

    45.  栽赃   日子越过越好啦

    刚巧站在这个差役旁边的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 护院们还没上前,他就一把拽住了差役。差役踉跄一下,一个纸包掉在地上, 露出些许红色粉末。他的反应很快, 脸色一白,大叫起来, “这什么东西,谁给我放的?!”他太过惊恐, 倒让生出怀疑的众人打消了怀疑。

    趁着众人都去注意纸包,差役撒腿要跑,却被护院们堵了个正着。喜儿大声质问,“既然不是你的东西,你跑什么?”

    萧医者瞧见那抹红顿住脚步, 走近摸了摸粉末,又闻了闻, 舌尖尝了一点, 脸色就是一变, “这是寒食散!”

    再联想起牛力先前说起的“栽赃陷害”,围观路人瞧差役的眼神都变了。好哇,原来真的是你们贼喊捉贼!

    “不是,真不是!”

    得到消息拉来同僚们一起混在人群里旁观的几位御史没抓到三皇子的小辫子,却发现了京兆府下辖差役和府丞的问题, 互相一对眼神:行了, 也不算白来。

    “让让、让让,天工坊唐大匠来了!”

    包围外的呼喊声让人群分开一条小道,等在这里的众人已经不在乎到底是谁的热闹了,只觉得今天看热闹看了个过瘾, 也不知道等府丞出来晓得是自己手下拿着寒食散,会是怎么个精彩表情。

    唐大匠一路疾行带起风声,看起来哪像个老头,板着脸往场中一站,就算没见过他的人,看他的气势和停在不远处的马车上徽记,就知道这肯定不是作假。

    阿白走在唐大匠身侧,帮不大方便蹲下的老人将地上的肥皂盒子一个个拿起,肥皂铺准备的货不多,没一会就看完了。唐大匠清了清嗓子,背着手面对众人,“我与清颜阁东家有过售卖木盒的约定,每批盒子香炉的明细单子也都有留存,我可以作证,这里所有木盒与铜香炉皆出自天工坊,上有徽记,各位买时可以自己比对确认。”

    臭着脸走出小楼的府丞正好听到唐大匠的话,跨出门槛时脚下一软,差点摔倒,还是牛力拉了他一把。唐大匠转头看他,“敢问府丞,我作证可有用?”

    “有用,有用!”府丞面上赔笑,暗骂发誓这里有问题的手下。唐大匠虽只是个匠人,但谁让天工坊名头太大,他家婆娘还想给女儿攒个天工坊的陪嫁,可千万不能得罪了人。

    府丞今天丢了好大个人,越想越气,“回衙!”刚转身,就瞧见给自己报信的手下被人堵在角落,牛力已经听喜儿说完外面发生的事,上前一步,“我家铺子确实没有寒食散,但府丞您带的人里,却不一定了。”

    萧医者看着忽青忽白的府丞脸色,一指地面,“你找的寒食散。”

    “混账东西!”府丞上去给了差役一巴掌,瞪着眼睛,“谁塞给你的!说!”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拼命给差役使眼色。寒食散这玩意绝对不能是他们自己人带来的,不然他这官也别想做了!

    “是、是……”差役眼珠乱转,接收到了府丞的暗示,干嚎起来,“是翠翠害我啊!”

    再一问,翠翠却是东市钟记澡豆铺的伙计,围观众人恍然大悟:这是澡豆铺要来坑清颜阁啊!

    忽听一阵快马蹄声由近及远,马上骑士高声道,“令尹命诸位速速随我前去东市,封禁药!”

    府丞满脸茫然,感觉刚抓到了新的线索,突然就跳到了最后一步。押住自己手下,府丞让人收拾了地上的寒食散,对牛力几人拱手道歉,以袖掩面匆匆离开。

    人群呼啦一下散开,有闲暇的直奔东市继续瞧这场热闹,没空的觉得今天已经看了个够本,赶紧回去做事。府丞没有查到问题,被钟昭仪叫来的御史们对钟记私藏禁药的事还不太相信,但已经意识到不妙,心中格外后悔为什么不是只有自己来。刚想去拦下同僚们,就见他们板着脸跟京兆府一行往东市去了,顿时暗自叫苦不迭。

    没了围观的人,还在原地的薛瑜几人便被显了出来,陈关看了事情变化全程,还有些怔愣,感觉明明没做什么,怎么就结束了?薛瑜上前对唐大匠拱手一礼,“此次多谢大匠为我作证。”

    唐大匠哼了一声,“我看我不来,你也没什么事!”

    薛瑜和牛力相视一笑。这话说得倒也没错,今日看起来赢得轻松,其实在阿莫通知后,清颜阁和作坊可谓严防死守,就等着人下手。

    前两天传信时,牛力就托陈安帮忙写了事情汇报,抓住了摸进作坊里准备投寒食散的小贼。他被解甲归田后侦查能力也没放下的老兵们查了个底朝天,确定是钟家的人后,在消息传去作坊时就被拉去报了官,而小贼带到作坊的寒食散则被藏回了钟记,一切妥当后悄悄传信报官,这才有了今天恰到好处的京兆尹迅速行动。

    寒食散一出就是要案,就算只是误报京兆尹也不敢耽搁。

    薛瑜没打算让寒食散的名字和自家铺子绑在一处,有些时候糟糕的名字联想久了,就成了黄泥掉裤裆,怎么也解释不清,干脆直接物归原主。能搞到寒食散,钟家干净不到哪里去,他们指望着清颜阁出事,对自家的防守必定疏漏,查不到其他寒食散或是违禁品,查到他们送回去的也不错。

    至于那个要栽赃的差役,原本只是以防万一,却有了意外之喜。钟记的后续薛瑜已经示意魏卫河跟去瞧瞧,最早晚上就能知道结果,就算晚些,大概明天京兆尹也得赶紧上书了。

    “谢还是要谢的。”薛瑜扶唐大匠上马车,“我送大匠回去?”

    “麻烦。”唐大匠没有多留,像是有急事要做,来了一趟专门为她澄清,薛瑜只能先将帮助记下。

    “今天让大家受惊了,每人发一百文吃点好的。”对外大概只能之后再回报,对内薛瑜给的奖励十分直白,伙计们一片欢呼声,阿白对陈关做了个口型“请你吃饭”。

    薛瑜扫过他们二人,没有说什么。伙计们把搬下来的肥皂盒子重搬回去,牛力要请薛瑜进去汇报最近的事务,薛瑜摆了摆手,“这次牛叔你们做得就挺好,估计很快就能全交给你了。”

    “就是,要不是牛掌柜顶得住,呸,他们还要冤枉好人呢!”挎着篮子的妇人走过门前,听到他们的话,一副深有同感的模样,“还说军汉穷酸干坏事,也不瞧瞧别人打仗的时候他们在干什么!”

    牛力很少被这样夸奖,脸红成一片,有些不自在。旁边的伙计们年纪本就偏小,闹哄哄的笑成一团起哄。妇人笑眯眯地走近,“王郎君,你这么好的伙计和掌柜,能不能分我两个?哎唷,你知道我妇道人家,做馓子力气活累得哟……”

    薛瑜这才有了些模糊印象,这是之前她去拜访孤独园时在西市碰见卖馓子的妇人,一时失笑,“这我可做不了主,娘子得问他们呢。”

    妇人眼睛扫着牛力,“嗳,那我是请不到啦。大家都知道你家铺子给钱大方,伙计们出手也痛快,我们这几天可赚了不少呢。牛掌柜,你要是有什么兄弟想做活,记得告诉我呀。”

    “可不是!牛掌柜往那一站,嚯,威武!府丞差官都被吓得客客气气的,我家要有这么个伙计,腰杆子都硬了!”

    “我不指望请人,就指望着你家伙计多来买些东西,瞧瞧我家的麻布,好得很呢!可别被刚开的那家布庄诳去,外乡人奸猾着呢。”

    刚回铺子不久的周围邻居掌柜们也探出头加入这场讨论,牛力从战场上下来后就没再听过这么多夸奖,更别说还有人说他威武的!薛瑜看着被说得满脸通红的牛力,听着七嘴八舌的话,忽然发现西市不知不觉多了许多新面孔。

    她还记得牛力和陈安他们曾说起过,孤独园的大人们面相凶恶,又除了杀人少有一技之长,大多出去只能做苦力,还得有人在园里守着免得有人来欺负,这才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战争改变了这个世界,世家们不喜欢军勋贵族,更不喜欢退下来的残兵,看上他们的大多是野心之辈。平民害怕他们的凶悍但也为他们保家卫国骄傲,看今天众人的反应就知道,排斥者有之,但接受者或许更多。

    老兵们只是缺少一个机会去做事,有了机会他们都会生活的很好,很多人也会愿意帮助他们。

    薛瑜抬手拍了拍牛力的肩膀,“牛叔,今年能过个丰年,日子越过越好啦。”

    牛力别过头手背擦了擦脸,狠狠点头。

    甄掌柜站在自家铺子门前看着喜气洋洋的邻居们,笑道,“三郎各处夸了一遍,总该到我了吧?我家小娘被吓得直哭,还一个劲儿地喊肯定是冤枉人,嗓子都哑了,真真儿是可怜。”

    他注意到薛瑜身上的新衣,虽然看起来好像还是用的普普通通的绫,但仔细看就能发现比之前的料子好了不止一点。再看后面的高大护院,不花大价钱可请不来。王三郎到底因为清颜阁赚了多少钱,他是猜不到了,但想想都能引来东市澡豆铺的打压,看来是真的生意兴隆。

    “阿耶!”香铺内有小女孩恼羞成怒的声音响起。

    薛瑜对他拱拱手,“甄掌柜,不请我进去坐坐?我可是有大笔生意与你做。”

    “倒是我的不是了。”甄掌柜装模做样地扫扫门板,“三郎,请。”

    看了一眼铺子里应该没什么大事,薛瑜招手让牛力与阿白也跟过来旁听。香铺内的装潢看起来与过去没太大区别,但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在漫漫香气之中,似乎多了一股活泼的勃勃生机。

    甄掌柜倒了水,“陈皮汤,简陋了些,但三郎应该正需要。”陈皮清火,香道多少涉及医术,他也略略懂一些。

    “秋日羊肉与橘子个个美味,教人无法割舍。”薛瑜说了句玩笑话,切入正题,“早先送来的信笺掌柜应当看过了?以春夏秋冬和水火风林各自为一组香味,掌柜有没有些想法?”

    这是她送给甄掌柜的信上的内容,但是迟迟没有回信,正好今天碰上,一起问了。

    “有些许心得。”甄掌柜轻轻颔首,却不打算和她说这个,“据我所知,三郎应未修习香道?但你信上说,也许香膏与香水能让我在香道上更进一步,那究竟是什么?”

    阿这……

    之前阿白让人转述说甄掌柜似乎没什么精神也不大相信自己,薛瑜才想了个主意拿新概念出来激发他的进取精神,本以为他会自己琢磨,谁知道直接问上了门,早知道该直接写鸡汤文。

    “其实是我这个外行人胡乱想的,不一定对,掌柜听听就算了。当今制香以蜜丸香粉为主,熏衣或熏屋子,郎君娘子们以花或香粉沐浴留香,我倒觉得这里面可以做些文章。”

    她将猜测的固体香膏和蒸馏香水制作方向大概说了一遍,末了补充,“雍州梁州多人少林,酷暑严寒频频,花的种类稀少。我读书时曾读到西南蛮族部落盛产花朵,四季如春夏,姹紫嫣红,若是能于西南寻到新的香料,掌柜何愁无所进益?”

    主要原因倒不是中原花少,而是如果甄掌柜真的能搞出来香水,提炼精油和花露对花的需求量都很大。看香料面向的消费群体就知道,到时候收购花朵必然导致市场混乱,万一有短视的逐利者让齐国大片土地种上了花而非粮食,齐国覆灭只在旦夕。所以,还是提前打好预防针祸水东引吧。

    “西南蛮族?”甄掌柜听了直摇头,“世道太乱了。”

    薛瑜更希望这个话题消失,也不强求,闻过甄掌柜定下的两个新系列香料的香味后,稍稍给了点修改意见,便敲定了制作。

    最近难得出来,见离回宫时间尚早,这边香料定了,薛瑜打算去天工坊和唐大匠谈开炉的事顺便见见新的匠人,阿白依依不舍地和她告别,等晚上回到孤独园快睡觉了,还睁着眼想着薛瑜白天说过的话。

    陈安见他睡不着,叫他出来询问,阿白仰着头问一手抚养自己长大、在他眼里最聪明最强的阿耶,“西南蛮人那里,居然也会有好看的花吗?”

    他模糊的幼时记忆里充满了草原上的血腥,一点点长大后知道的蛮胡都在烧杀抢掠,连阿莫出身的明明也是胡人之一的鲜卑人都被屠了满族,他很难想象,养出那样人的土地上也能开出美丽的花。

    陈安摸了摸他的头,久久说不出话。

    46.  查案   钟卿,作何解释?

    自东齐覆灭西齐立国之初, 为吸取前朝教训,寒食散就被定为了禁药。早些年从楚国来的道士们觉得这是小事,在西齐大肆宣扬服散的好处, 结果被刚上位的皇帝薛泰连根拔起, 一个月里杀空了十三座道观,从此寒食散绝迹。

    然而多年之后, 竟又在安阳城出现,御史大夫拿到下属们传回来的消息就觉得眼前一黑, 涕泗横流。

    两位皇子怎么都牵扯进去了?!

    但不报不行,就算再想催皇帝立储,已经是两朝老臣的御史大夫分得清轻重,知道涉及了两位皇子才更得重视,等不及第二天上朝, 立刻带着御史们一起跪了宫门,求皇帝彻查, 以正不正之风。

    消息飞一般传到了安阳城各家官宦与世家门上, 刚调出来确切的澡豆铺与钟家府上管事有关的证据, 犹豫着到底该不该去拿人的京兆尹查案查到一半听说御史进了宫,就知道大事不妙。

    钟家背后是谁京兆尹一清二楚,暗骂今天府丞冲动带人出去办案坏事。府丞去冲撞了三皇子,结果三皇子半点没沾。这边他又撞上了钟家和四皇子,谁晓得查到最后是个什么情况?做京兆尹最需要的就是会看眼色会平衡, 平日里在豪族之间转圜也就罢了, 今天什么破日子,平常想见也见不到的未来皇帝一次见了俩,还都是寒食散!

    两边都不能得罪,还都不知道是谁在对谁下手, 京兆尹捏着鼻子无奈之下一边通知钟家卖个好,一边收拾了草草写就的卷宗,让人把澡豆铺封了所有伙计锁走,匆匆入宫禀报。

    进宫一瞧,嚯,别说钟家管事了,连鸿胪寺卿钟大和京中财神钟二两个平时眼高于顶的都跪着了。御史站在那里慷慨激昂,从京兆尹不作为喷到禁军散漫误事,皇帝坐在上首脸色漆黑,看上去他要是再慢点入宫,怕是案子里所有人都要脑瓜落地,案子也别查了。

    跪在政事堂内,京兆尹汗流如注,只觉得今天怕是要交代在此处。

    御史大夫看着年纪大了,但中气十足,说一大段话都不带中间喘气,好不容易喷完,鸿胪寺卿俯身叩首要说话,就被皇帝丢了个笔杆,“闭嘴。令尹,你来说今天的案子。”

    京兆尹擦了擦汗,讲了一遍今天两个寒食散的案子。前一个是误会,从府丞口中听到的消息被他说得宛如亲眼所见,跌宕起伏像说故事。后一个真正的案子却只能简明扼要地说说,重点在于“伙计服散害人”。

    “哼。”皇帝冷笑一声,“你就是这么做京兆尹的?朕怎么觉得,你该去捣糨糊?”

    “臣、臣不敢!”京兆尹最后一点示好钟家的侥幸也没了,哆哆嗦嗦把卷宗掏出来呈上,“陛下,此案尚未查清,臣不敢妄言啊!”

    皇帝扫了两眼,似笑非笑道,“哦?钟家管事的铺子,钟家铺子的伙计。钟卿,作何解释?”

    “寒食散遗祸深远,臣万不敢违律而行。此事是臣失察,未管束家中仆役,以致他们竟胆大包天。”鸿胪寺卿声音镇定,又道,“只是还请陛下明察。铺中管事与伙计皆臣家中多年教导,性情纯良温厚,恐为贼人所害……”

    皇帝没听他继续说下去,“令尹,明日晚间之前查清此事,千牛卫调拨一队给你,允你便宜行事,不得有误。常修,让老四和他娘都给朕过来。”

    钟大钟二听到他发话,手不自觉攥紧。京兆尹打了个哆嗦,“臣领命。”

    他起身才发现腿都软了,摸了摸脖子,生出一股劫后余生之感。那可是千牛卫啊,经常协办大理寺重案的千牛卫,他早都听说这群杀神去牢里走一遭,什么样的凶人都能乖乖开口,如今自己也有机会借他们审案了!

    升官发财……保住命过于兴奋的京兆尹打住自己的思绪。不不不,这个案子审过,好好活着就行了。

    宫中一片山雨欲来之势,宫外却是另一番景象。

    “大匠临时停了竞价会,这会回来实在脱不开身。郎君要等,不如在这里坐着瞧瞧,兴许还能看上一二。”

    薛瑜到东市时澡豆铺已经被围了起来,和对清颜阁时不同,差役驱散想要围观的路人,紧紧守着铺子,看起来就十分严肃。不知道里面情况,她也不打算再去凑热闹以免被攀扯到。上天工坊说明来意后,就被伙计一边解释一边从侧门引进帷幔遮挡着的隔间,位置不算太好,刚好在高台侧面,不能正面观看,但她也不是来看这个的,饶有兴趣地打量四周。

    天工坊的二层薛瑜上去过,后院也去过,却从不知这里还有一处偌大的挑高厅室。厅室以中间砌起的半人高台面为中心,前面坐席环绕,也有以帷幔相隔的隔间,大约坐了一百人上下,仔细观察才能发现整间大厅的地面以不明显的坡度形成了半个漏斗形状,看起来和后世的阶梯礼堂设计有异曲同工之妙,无论坐了多少人也不会影响到观看前方台面上展出的物事。

    台上站着的除了唐大匠还有一个矮个子青年,青年红光满面,口若悬河地介绍着此时摆在台上的一件珍品。唐大匠显然有些不耐烦,但还是压着脾气站在旁边,在青年说起珍品用处和细节技艺时时不时点头确认两句。

    “六千两!嵌红宝花白水精香手炉,唐师今年首次力作,钟郎君好眼光!”

    “哦,这位郎君,六千一百两!”

    台上的手炉的确好看,剔透的白水晶上面以金线勾勒,镶嵌红宝石,内里的炭盒点燃,好像一团雪球里生出的太阳花。材料加上别处难见的工艺,叫到这个价不奇怪。

    不过要是在现代,大概玻璃厂几分钟就能搞定,还不用专门以金丝勾住宝石做镶嵌工艺。这就是现代工业发展的魅力了。

    薛瑜听着场中越炒越热的气氛,心道也不知是哪个跨越时代的聪明人搞出来了拍卖这一套,在这种人人都在买气氛之下,再加几个托儿,花钱最容易上头。平日里她光看着天工坊标价高却不大开张,只知道地位非凡,还曾想过要在包装上让一点利,总不好让帮忙的天工坊太难做,没想到小丑竟是她自己,人家就算一个月只开张一次,足够吃好久了。

    走了一下神,台上的小香炉就被以六千七百两买下。薛瑜从伙计那里听到过每月只卖一件精品的规矩,知道拍卖结束,准备起身迎上唐大匠,就见台上青年退后,唐大匠站在前面,沉声道,“老朽今日失约,特增设一件珍品,以供各位赏玩。”

    薛瑜愣了愣,这才感觉到伙计之前说的“临时停了竞价会”对天工坊的影响有多大。唐大匠作为天工坊领头的大匠,兴许是每次竞价会都要出来站台撑腰的,他临时被叫去给自己撑腰,破坏了规矩,得弥补回来。

    看看是什么,要是价格炒不上去她就买下,被人炒热她就再加一把火。

    薛瑜打定主意,从另一侧慢慢被人抬上来的一个锦绣盖着的物件。

    天工坊竞价会上多出小物如钗环手炉等等,像这样半人高的大件极其少见,当即台下议论纷纷,皆在猜是什么好物。

    屏风?没这么圆。香炉?好像立的足又没这么扁。但看露出来的半片镂刻描金的底座,就知道这不是凡品。厅中议论声慢慢停了下来,皆一眨不眨地看着台上,准备瞧瞧这究竟是什么稀奇物事,青年见引起了注意,更是大卖关子,吊足了厅中客人胃口。

    只有薛瑜越看这个形状越觉得熟悉,表情一点点古怪起来。

    她的帷幔隔壁坐着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身边带着个小姑娘,西齐男女大防不严,除了正式宴饮非得讲究分席,像这样兄妹而坐一点也不稀奇。他们前在手炉时喊了几次价,眼看没买到掀了隔断的帷幔要走,又发现还有新东西,折返回来时兴许是刚刚用力太大,幔帐怎么也垂不下来,带着薛瑜这边挂着的部分也掉了。

    汉子尴尬地挠挠头,“你们这,也太破了。”

    小姑娘拍了他一下,从旁边站出来要道歉,就看见隔壁坐着的薛瑜,瞬间连想说什么都忘了,讷讷两声站在原地。

    “妹啊,九娘?”汉子和伙计掰扯了几句,一回头见自家小妹呆愣愣站着,对招惹了妹妹的人气不打一处来,看薛瑜脸色古怪,他扫了眼台面,“小郎来开眼界?买不起就算了,看我,没买到首饰也不去买没用的东西。”一句话连自己都骂了进去,让人跟他生气都生不起来。

    陈关将薛瑜挡在身后,往这边拱了拱手。九娘猛地回神,掐了兄长一把,脸上一片红霞,小声道,“休要胡言,阿兄,阿耶说了出来你得听我的。”汉子喏喏应了,九娘才扬声道,“郎君见谅,我阿兄口没遮拦,当真无嘲弄之意,惊扰郎君了,此次竞价会入场的酒水果子,便算我们的。”

    “不必。”薛瑜属于被带着走了后门没掏钱,何况兄妹俩也没做什么事,让人付账薛瑜自己心里就过不去,“两位应是初来安阳?竞价会一月一次难得一见,还是看台上珍玩吧。”

    秋狩在即,各地换回来的将军不少。听他们口音不像安阳人,更不像梁州人,能参与拍卖来买首饰应是家中有些家底,薛瑜猜是戍边将领的孩子。

    两边各退一步,一场小小冲突消失不见。台上的青年也吊足了众人胃口,恭敬对唐大匠一礼,让他揭开绸布。

    哗——

    众人大哗,厅中挂着灯盏,烛火映得那圆圆带柱的物事满身珠光宝气,偏偏不显得过分奢靡,反倒浑然天成,铜为体,金丝为笼,玉叶为扇,各嵌宝石水晶压下明艳,反射着摇曳的火光,竟像是一朵天生的富贵之花。而只需手稍动,就见玉叶飞快转起,坐在台下第一排的客人惊呼出声:“有风!”

    薛瑜抽了抽嘴角。

    无论装饰得多好看、多精美,但,这也只是个风扇啊!和这个比起来,当初第一台铜风扇的确就是个唐大匠让人做着练手的小玩意,光是耗材价格都无法相提并论。

    京中去过肥皂铺的与这些来拍卖的客人圈子有很大一部分重合,没多久就有人认了出来,“这……好像是清颜阁的风扇?”清颜阁后半部分店面隔断出来后,没几个见过风扇的人了,如今认出来的还是之前抢先一步去清颜阁抢肥皂的客人。

    “正是,清颜阁与我天工坊有些合作,那里的风扇为坊中试做。此物为金玉如意扇,精工所制,夏凉冬透气,不必再忧心屋中烦闷……”

    青年口才不错,没一会薛瑜就被类似“只要九九八”的广告带入气氛,跟着举了两次牌子出价,等到价格停在一万九千两时,薛瑜停了下来。最终金闪闪的大风扇被先前姓钟的客人以两万一千两拿下。完成了起哄炒价工作的薛瑜,深藏功与名。

    又说了些场面话,整场拍卖结束,旁边的汉子对自己先前居然觉得能出价到万两的小郎君穷酸羞愧不已,结束没停就匆匆走了。薛瑜不知他的想法,见旁边帷幔里没了人,也就不必攀谈,径自去寻唐大匠。

    一场拍卖下来,站在旁边充当“专家”角色的唐大匠也累得够呛,下台瞥见薛瑜就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你来又有什么事?还带护卫,信不过我?”

    别人以为出了大事尽心尽力来帮忙却发现有没有帮忙结果都一样,谁能心里舒服?薛瑜知道他这纯属气不顺,从自己几案上倒了杯水递过去,“最近安阳不太平,家中长辈不放心,长者赐不敢辞,哪里是针对您呢?”

    唐大匠满意了,“嗯。你要找的人已经在坊里了,跟我去瞧瞧。”

    这次找的与其说是匠人,不如说是画师。薛瑜要的是刚入门学了些画技帮忙画稿子的学徒,成为匠人后虽然天工坊的教学看起来鼓励创新,但真能够从条条框框里重新跳出来的大匠寥寥无几,要求设计新意,不如直接带学徒来教。

    正好关在宫里禁足那几天她都准备好了肥皂铺后面的活动,学徒画师到位,从活动里现场取材,不怕没有灵感。

    薛瑜看过几人的作品和动手能力,当堂教起素描技法。素描绘图简直是每个选了机械或是土木建筑专业的工科生入门必备,每年不知有多少心心念念报了建筑系却发现自己毫无绘画天分只能选择转专业的可怜学子。

    许是学徒们开始学艺时都打了良好的基本功,薛瑜本以为带到自己面前的学徒会工笔却不一定对素描能快速上手,还得多教几次或是换人,没想到却捡了三个好苗子,一学就通。

    唐大匠在旁边看着,不时手在空中仿着三个学徒的动作,心中似有明悟。这种绘画技法,运用了之前薛瑜与他讲的三视图和透视图原理,画出来更为逼真、活灵活现,只是有失韵味,也算是有得有失。

    “这算是借你的,工钱不要你的,但你可得照顾着。还有那个素描,不能藏私啊。”唐大匠见薛瑜满意,清了清嗓子提醒。薛瑜失笑,“那是自然,工钱也不会少他们的。明天正好让他们都去铺子里看看,找些想法。”

    “这还差不多。”

    薛瑜给了三个学徒一些素描练习任务,和唐大匠走到一旁,犹豫了两刻,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就被瞪了一眼,“干什么,又想来挖老头子的东西?”

    所以她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名头是真的摘不下来了是吧?他敞亮开口,薛瑜也不再措辞,直接道,“我有了个新想法,想来借大匠的金匠和高炉用用。”

    唐大匠没有多问,引着她走到后院一处除了不时响着叮叮咚咚声音外、外表平平无奇的屋舍前。推开门,一股热浪扑来,薛瑜倒退了一步,定睛一看才看清内里竟和一处半面墙高的大炉连在一处,炉火熊熊,两个匠人站在一旁,长臂抡锤,赤红的金属条被一点点敲击成型,腱子肉如流火般滚动。离炉火最远处的凹槽上做了一个黑色小锅,内里盛着金色液体,看起来有些像现代的铁锅。

    不是蒸煮的陶锅,也不是煮食的铜鼎,而是可以炒菜爆香的铁锅!薛瑜许久不见它,第一眼看见完全没注意里面的液体是什么,满脑子刷的都是:炒野菜、炒馒头、孜然炒羊肉……

    咕咚。

    唐大匠看着薛瑜乐了,“吓着了?怎么都开始咽口水了?”

    薛瑜被从美食的幻想里唤醒,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锅,“那是……铁吧?”最后两个字她压低了声音。民间铁器管控很严,虽然很多时候没法查,也是不举不究,但突然出现这么大一锅铁,还是在有能力把它造成兵器的作坊里,不得不小心点。

    “那个啊,没事,在府衙留了底子的。”唐大匠摆摆手,把薛瑜往前一推,“东西都在这,你用就行了。”

    屋内的确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工具,但薛瑜还需要点别的东西。要了个风扇配套的轮轴,敲上一根手柄再在前面加一根细铁棒,就是一个简陋的弹簧制作器。

    原本在屋内的三个匠人都是天工坊内有些名号的人物,之前从未见过唐大匠往高炉屋子这里带学徒,一来就是这么个年纪小又漂亮的,不由得心生疑虑:这小娃娃,能做什么?吃得了苦吗?

    再观察一会,见薛瑜手里组装出来个怪模怪样的东西,又只是闷头在打小棍子,渐渐失了兴趣,只当是唐大匠看走了眼,重新做起自己的事来。唐大匠看得倒是津津有味,摸了一个薛瑜刚摇出来的弹簧丝,发现这东西可长可短,甚至还能绕圈变形后恢复原状,不由得起了兴趣,“这是干什么用的?”

    叫了一声薛瑜没听见,再叫时就被瞪了一眼。薛瑜准备好几个基本的弹簧结构,其他的要靠榫卯和金属板构成,手下正磨主体,就被唐大匠打断。工作没做完时被打扰最是令人烦躁,抢下来唐大匠手中的弹簧,薛瑜信口开河,“弹簧,给马车上装的。”

    其实也不算胡说,马车装弹簧减震也是一大用处,但肯定不能用她做的这批小弹簧了。

    零件按手稿做得差不多了,天色擦黑,薛瑜趁唐大匠意识到他有错悻悻出门后的时间快速拼了一遍,确定没有大问题,多砸了几个三角铜片,重新将没有箭矢的袖箭拆成零件拿布包起来。

    箭矢回去还可以拿竹片石子或者铜片拼接木棍制作,直接打造就太显眼了些。

    薛瑜一开门就见唐大匠站在门外兴致缺缺,笑了笑,将手上的东西递过去,“喏,这个可以拉铜丝做弹簧,这个弹簧也送你。刚刚忙着,不是故意和您生气,大匠大人不记小人过?”

    “什么大人小人的?我哪配称大人?”唐大匠吹胡子瞪眼,但看见薛瑜手上的摇杆和弹簧,还是笑了起来,“让我瞧瞧……”

    守着门的蝉生为一直忙碌着的薛瑜递上帕子和水囊,还没再与唐大匠说几句话,就见与整个天工坊后院的热闹气氛格格不入的魏卫河脸色严肃,走了进来,“郎君,该回了。”

    薛瑜瞥他一眼,看出来是有话不方便说,点了点头,和唐大匠告别。

    走出天工坊,魏卫河将在不远处停着的马车赶过来,上车与薛瑜解释,“钟记澡豆铺发现寒食散,并且抓到几名伙计服用,恐流毒深远。御史入宫,陛下令京兆尹彻查,眼下鸿胪寺卿和钟家二郎都在宫里压着,就等殿下回去面圣,说明今日见闻。”

    御史?

    薛瑜诧异道,“怎么会有御史?”她本以为会是京兆尹上书,那还算是查出来刑事犯罪,继续查就行了。御史捕风捉影喷人能力一流,他们掺和进来也不知是哪个倒霉。

    魏卫河:“御史不知为何前来旁观京兆尹查案,自西市至东市,皆看了分明。”

    哦,是她和四皇子倒霉。

    “我这个苦主也得去?”她问出口,猛地明白过来。澡豆铺是钟记名下,清颜阁是她一手带起来,今天京兆尹一天跑了两处疑似藏匿寒食散的地方,最后在钟记抓到,要么是京兆尹不想得罪人干脆打两个皇子一起下水以示公平,要么是御史不放过她,反正都得走一趟解释的流程。

    马车摇晃着往宫内行进,薛瑜忽地想起一事,“陈关,阿白不是邀你用饭,左右回宫无事,我放你的假,去吧。”回宫不管怎么说跟着的人今晚都别想出来了,还不如早点放走他和小伙伴相约。

    陈关:“殿下知道了?不急于一时,吃饭也得下值了再去。”

    见他坚定,薛瑜也不勉强,顺嘴问起他与阿白是如何认识。看起来一个孤独园的孤儿,一个禁军年少有为的小将,除了不再入军伍的老兵,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去。

    “被点来殿下身边前,我们就听说了殿下。”陈关一张娃娃脸笑起来简直像十四五岁。薛瑜随着他的讲述这才知道,禁军与孤独园之间渊源不浅。

    当初战争后留下的孤儿里,老兵们战死同袍的孩子在宗族亲眷皆不管时被收入禁军抚养,而战场上捡回来的没爹没娘的流浪儿和被遗弃的孩子们进了孤独园,被留在京中的陈安一点点养大。两边不是兄弟胜似兄弟,只是禁军训练严格,难得能出去一次,最多是省下些口粮带去,少能管到孤独园的困境。

    “……多亏了殿下,才有今天。”陈关想起见到的孤独园孩子们明亮的眼神,“小时候阿白说要学陈叔当大将军,被陈叔揍了一顿。现在阿白说,要给殿下当掌柜,以后请更多像他一样的孩子来做事。”

    薛瑜怔了怔,“为什么揍他?”从军能以军勋赚贵族身份,也能拿到钱,是她看到的皇帝设立的寒门唯一晋升通道。

    “有安生日子过,谁活腻了想打仗?”

    就像能活着,谁也不想死。

    薛瑜沉默了下去,她想起陈安给孤独园孩子们教的武艺,或许在陈安心中也是矛盾的,他不希望打仗,但也知道打仗不可避免,只能给他们多教一些防身的本事。

    宫门在望,马车停了下来。

    47.  结果(二更)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老三, 你铺中被指藏匿寒食散,你可知罪?”

    政事堂薛瑜是第二次来,与上次遇到的不同, 刚进门就是一声问责。但皇帝的声音很平淡, 薛瑜扫了眼屋内几人,大概心中有数, 叩首回道,“儿铺中从无寒食散, 儿不知。”

    她心中坦荡,答得也十分痛快,先她一步到了政事堂的薛琅有了对比才发现自己在皇帝询问时露了多大的怯,更紧张了些,悄悄去瞥跪着的两位舅舅, 却没有得到任何暗示,只能焦急地跪在旁边等待发落。

    “当真无事?”

    薛瑜顿了一下, 关注着她的薛琅心中一喜, 刚想站出来指责, 就听薛瑜道,“前些日子铺中抓了个贼,已经扭送京兆尹,不知和近日京兆府府丞无缘无故上门搜查寒食散之事是否有关。”她说得半真半假,没有点明已经发现寒食散的事, 却暗示了两者之间关联。毕竟多说多错, 万一老兵们有途径传消息给皇帝,让皇帝发现自己隐瞒,老板一生气,那多亏啊。

    “你且将今日所见说来。”

    薛瑜应了, 事无巨细地将府丞离开前的事情说了一遍,旁边被赐了座的御史大夫边听边点头,三皇子所说与他反复询问下属的内容完全能够对上,的确是毫不知情。

    这样一来,所谓的贼就十分可疑了。西齐多年不见寒食散踪影,却有人为这个专门报官,最后居然滑稽地在差役身上发现了寒食散纸包,又牵扯到另一家铺子。

    御史大夫浑浊的眼睛落在钟大钟二身上,轻轻哼了一声。钟家,可不干净。

    半晌,薛瑜说完,皇帝颔首道,“既与此事无关,便站到一旁。”

    薛琅对人有他无、尤其是薛瑜有他无的事最为敏感,当即出声道,“陛下,儿也不晓得此事啊。儿一直在宫中,哪里……”

    “闭嘴!”皇帝挥袖摔下来一方砚台,砚台砸到薛琅肩头,泼了他满身的墨,他脸色瞬间变了,好歹还记得自己面对的是谁,深深低下头掩下不甘神色。

    皇帝怒道,“混账东西,你自己想想做了什么?!”

    钟昭仪掩面哭起来,“陛下,阿琅虽小,但也是明事的,怎么可能碰寒食散呢?”

    皇帝一言不发,钟昭仪哭着哭着快撅过去,薛琅扶住母亲,偏头看到攥拳忍耐的舅舅们和上首怒气冲冲的父亲,这一瞬间,他觉得本就没有亲近过几次、全活在师长与母族教导里的生父无比陌生。

    政事堂里只剩下呼吸和哭声,皇帝像是被气得狠了,胸膛起伏不定,阴沉着脸扶着额头不知在想什么。薛瑜想起之前的医嘱,要让皇帝少生气避免头痛发作,对站在皇帝背后的常修使了个眼色。常修耷拉下眉毛,眼神示意几案上还满着的水杯,显然也很无奈。

    薛瑜不着痕迹地挪动脚步,往上首靠去,没挪两步,皇帝的眼风就扫了过来,“做什么?”

    “陛下,为了恶人生气,不值当。家国大事皆在您心上,实在生气,过两天就该秋狩了,儿随您多跑两圈马?”薛瑜被发现了干脆站出来走上前,一边说着一边苦了脸,表现出害怕骑马打猎的样子有意逗趣。她泼掉杯中水重为皇帝倒了一杯,一看,泡的金银花,清火解毒。

    皇帝见她作怪,哼道,“你放到前朝,活脱脱一个佞臣。”

    薛琅看着他们父子交谈中自有一番亲近,更觉得自己多余,他不禁有些怀疑,他当真是皇帝的儿子吗?为什么当初对大哥二哥,如今对老三,和对自己的态度都不相同?

    是他不够努力?可他的武艺比薛瑜好多了。是他不够用功勤勉?可他日日年年去秘书省读书,也不见薛瑜来用功。

    薛瑜到底凭什么?凭运气好刚好在父亲病时入了他的眼吗?

    皇帝注意到薛琅的咬牙声,淡淡瞥了他一眼。发现哭不能招来注意,钟昭仪的哭声慢慢停了,余光观察着皇帝的变化,见他看儿子,眼神冰冷,当即心中一惊,本能地护住一半薛琅。

    皇帝什么都没有做,转开了目光。

    有了薛瑜的打岔,政事堂里凝重的气氛好了一些,当然,除了还跪着的四人以外。

    夜一点点深了,皇帝毫无放人的意思,似乎要就这样耗下去,正在这时,门外疾行脚步声传来,火把的光照亮了已经有些昏暗的屋内。

    京兆尹跑了半晚上,体力耗尽,又是累又是怕,被两个禁军架着拖入政事堂,哆哆嗦嗦地扑倒在地上,“陛下,臣不负圣恩,已查清此案。”

    “封锁钟记澡豆铺及偷入贼人……”钟二身体颤抖起来。

    “讯问铺中伙计及相关管事……”钟大脸色发白。

    “捉拿传信御史者……”钟昭仪脸色突变,握紧了薛琅的手。

    京兆尹从如何查案讲起,一点点将事情说了个明白,跪着的四人在听清楚查出内容时,越来越差的脸色不再变化,隐隐像是松了口气。

    原来,竟是澡豆铺伙计翠翠不洁身自好,私下里与许多人有所来往,其中一位入幕之宾正是游方道人,追求房中术好淫逸,从道人那里染上了服寒食散的习气。去拿人时,她房里还有不少未服的散剂。而被发现带着寒食散差役也是她的情郎之一,先前说是什么好东西塞给他,差役不知,才闹了个乌龙。至于两次报案,经过口供核对,被确认是澡豆铺掌柜发现翠翠引人服用寒食散后,误以为是新晋竞争对手清颜阁陷害,提前报案,后思考清楚此事不可隐瞒,才毅然决然地报了自家的案,连家中主人都未来得及通知。

    实话说,薛瑜对这个听起来有点道理,实际上恐怕与事实绝不相符的结果并不奇怪。她有心想戳破谎话,就扫到了跟进政事堂的禁军衣摆上刚刚干涸的血迹,心头一跳,忽然意识到这已经是经过拷问的结果,再深究下去,也没有第二个结果了。

    她有些不明白,钟记掌柜不会不知道寒食散意味着什么,伙计翠翠或许不懂,但上了刑总该知道要出事,但他们还是认下了罪名,仍愿意为钟家卖命,到底为了什么?寒食散与钟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要是能抓到更切实的证据,应该就不会这样了吧?

    皇帝听完不置一词,只问起另一件事,“御史呢?”

    钟昭仪猛地站出来叩首,“陛下,是臣妾鬼迷心窍,听闻三殿下解除禁足后立刻出宫,想请各位御史去瞧瞧。臣妾不该挑拨三殿下与四殿下之间兄弟之情,还请陛下责罚。”她心里明白,这只是小错,被将御史过去与寒食散的事联系在一起,坐实了他们母子对寒食散知情的话,那才是大祸临头。

    京兆尹尴尬地赔笑,“陛下,御史们与传信宫人也是这么说的。”

    原来御史是他们叫去的……这算不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薛瑜分了心,等到回过神来,皇帝的命令已经说到最后,“……降职一级,擢拔鸿胪寺司仪为新任鸿胪寺卿。铺面售后所得银两没入国库。朕四子与其母,虽与禁药无关,但不敬兄长,不明德行,于秋狩后禁足三月,以作惩戒。”

    四人摇摇晃晃俯首谢恩,薛瑜同样一揖到地。几人散去,薛瑜刚想离开,就被皇帝叫住,“宫外好玩?”

    薛瑜有些无奈,皇帝又不是没出过宫,怎么会不知道宫外自由又有趣?干嘛来问这个?

    想了想,薛瑜挑了今天回宫时想到的事说起,关于牛力被邻居夸奖,也关于老兵们的未来。末了总结,“……儿私以为,勇士卫国,国亦当护勇士,他们年老体衰,或凶恶或已无法劳作,但却可以在商事中付出自己的努力来换取报酬。而勇士无所事事,置之不理或成大患,请他们做事的商户,就是为国分忧,儿读书时知道灾年减税,是因为灾地能自给自足便是为国分忧,对他们是否也可如此?”

    说白了,就是雇佣退役军人和残疾人减免商税。如今的商业税除了关税就是市税,也就是租户税和交易税。为迫使流动人口减少,增加种地人口,关税尤其重,薛瑜不指望改变关税,但在市税上的努力还是可以做做的,商业繁荣经济流动,才能吸引更多的外来人口让齐国兴盛。

    皇帝沉默了一会,“朕会考虑。”

    薛瑜知道她能直接向皇帝进言已经是占了身份的便宜,知趣地没再说话,又陪坐了一会,才被放走。

    政事堂中只剩下皇帝与常修二人,常修为皇帝揉按着头上穴位,半晌,皇帝叹了口气,“老三明明没进过军营,朕却觉得,他们会很喜欢他。”

    “三殿下有一颗善心,自然谁都喜欢。”

    转过天去,薛瑜听说秘书省实验性做的蒙书第一版雕版印好了,虽然只有第一页,但她半点不嫌弃,将印的有些歪斜准备弃掉变成纸浆的十几张收集好,准备出宫时带去给陈安。苏禾远看她小气的样子就感觉头疼,正要赶人,就听薛瑜一本正经问道,“苏师,为何纸张洇墨不平,时有模糊?”

    学生有疑问,苏禾远自然无有不答,“蔡侯纸取麻与树皮等为材,纹路尽显,墨自然顺之而行。可惜多年尝试未见有再进一步,此纸已为良品。”

    薛瑜追着问了几遍造纸的材料,苏禾远被她缠得不行,又的确问到的不是他擅长的方向,干脆带去工坊和匠人们待在一起,让她慢慢看纸张制作。于是,被缠着问问题的变成了负责制纸的老师傅与他的几个徒弟。

    如今的纸仍在蔡侯纸的基础上发展,老师傅走过的地方不少,甚至还拿了藤纸的样品出来给薛瑜看,话里难掩叹息,“西南多藤,藤中多浆,本是造纸的好材料,可惜被南边人发现,十几年前早早被掘空了,这样的纸啊,以后是再难看见喽。”

    藤纸比起麻纸的确摸起来顺滑得多,也白净些,但跟再进一步的宣纸没法比。树皮造纸比起之前的麻纸使用感几乎是划时代的区别,未来将是竹纸与皮纸的天下。

    薛瑜和老师傅聊了许久,绕着弯地询问诸如“为什么不全部用树皮,我听说楮树生长极快,是不是能用它”、“既然麻纸要蒸煮,竹子蒸煮打碎能不能造纸”、“芦苇稻草能不能造纸”等关键性问题。老师傅的眼睛越来越亮,话说到一半,一拍大腿,“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他狂奔而出,状似癫狂地打开库房取原材料,当场做起尝试来,他的徒弟们有的去帮忙,有的尴尬的对薛瑜不停道歉,生怕惹了这位殿下恼怒。薛瑜摆摆手,半点不在意,该暗示的方向都说过了,到时候她是个“十万个为什么”的功劳,不至于太显眼。

    不用动手假装反复实验后得出结论,不用出头解释自己为什么突然对这个感兴趣了,又能享受到纸张的好处和注意,多好的事。

    薛瑜高高兴兴收拾了东西准备出宫去找陈安送新课本,她手抄的那本《齐文千字》早都送去给了陈安,听阿白说邻里邻居的街坊们家里小孩闲暇时也有不少来听课。再加上十几张散页,几个学生都能分着看一张纸的课本了,算是一大进步。

    走到半路,早上被她派去看今天安排的清颜阁活动的魏卫河就迎了上来,“殿下要出宫?有给您的拜帖送到铺中,牛掌柜刚让我来问您如何处置。”

    “谁的帖子?”薛瑜有些诧异,清颜阁主要是牛力在打理,就算是她认得的几个人交际也有侍卫们来回传信,怎么会有人传拜帖上门?

    “说是您的友人,钟无。”

    48.  课堂与作坊   该有活下来的机会

    薛瑜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 乍听之下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是谁,蝉生窥她神色不对,立刻站了出来, 埋怨魏卫河, “是甚闲人也来寻殿下?”

    魏卫河只看着薛瑜,等一个回复。薛瑜捏了捏眉心, “确是先前认得的。若是有闲暇,去见见也没什么。”就是不知道来的到底是方锦湖还是买一送三。

    她猜不透方锦湖上门想做什么, 但与其纠结,不如先做自己的事,想了想又吩咐道,“蝉生,今日不必跟着我了, 卫河带他回去,让流珠收拾一下跟我出宫。我们在宫门处等她。”

    蝉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低头喏喏应了。几个侍卫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 在薛瑜背后露出暧昧神色。宫女们少有出宫时候, 拿个腰牌也是千难万难,流珠娘子在殿下这里的第一位置,无可撼动。

    换了衣裳的流珠很快赶了过来,疾走让她脸上浮出些许薄红,穿上男装胡服也不大像少年郎, 更像是外出游玩娇娇的富家小娘子。薛瑜打量她两眼, 抬手把她的耳铛摘下,“走吧。”

    第一站去的群贤坊,肥皂工坊如今占地面积不小,在租下的连着的两处民居内开了门, 一处负责熬碱液,一处负责出油搅拌,而皂化反应成型后加入香料和脱模的部分也单独分开,整个制作流程被分成流水线作业,如今运转已然成熟,有薛瑜之前反复强调过的安全教育,倒是一直没出过事。

    两个院子里加起来近十人忙忙碌碌,连着和孤独园老兵们补签了两次契书,如今薛瑜算是把孤独园还能做些事的人一网打尽,听说他们有托人传口信给认识的过去同伴,要是同伴们尚无事做,也可以来安阳城碰碰运气。

    作坊忙而不乱,时不时有负责作坊的吴威和另一位老兵过来巡视,没有人违反薛瑜定下来的规则。脱模时挂壁的部分肥皂液会在干透后敲碎取出,碎肥皂作为员工福利发放。每口瓷盆都将在木架上悬挂一天以上控干皂液,既保证了不会有人恶意扣留肥皂,也加快了风干速度。

    因着前些天抓贼,吴威一直守在作坊这边,他既是第一批薛瑜教学的伙计,又是第一批教学其他人的老师,又有之前他们多年相处的情谊在,在作坊颇有人望。

    他引着薛瑜看完前面的流程安排,又带她去看新产品试验部分。早准备好的口脂和护发护肤产品思路在反复试验从皂液中分离出甘油后才慢慢开始运转,阿白既不舍得在铺子里待着见各种各样的人,又不舍得辜负薛瑜对他的信任,听吴威说他两头跑着,连晚上睡觉梦话说的都是,“盐……加盐……”

    护卫们被留在外面没有跟进来,薛瑜身边只有流珠一人,她拿起里面装着些浑浊油液的陶罐,拉过流珠的手往上涂了一点,缓缓揉开,秋季干燥发白的手指边缘便显出本色来,等油液全部被皮肤吸收,更显得手指皮肤柔软美丽。

    “呀。”流珠惊喜地轻呼一声,将手看了又看。薛瑜知道这是为什么,前些年清秋宫小厨房拜高踩低,热水供应时有时无,原主与流珠换洗的小衣不便交由他人,当流珠发现原主洗衣服洗得手指裂了第一个口子后,就包揽了全部的工作,手指入秋后难免干裂,之前用来涂手的动物油气味浓烈,比不了皂化后提取出来的甘油舒服。

    “这罐就送给你了。”薛瑜看着自从管了一群人后拼命学着威严服众的流珠重新变得开怀,思考着之后有出宫的机会也得多派她出来玩几次。

    吴威看着东家和疑似东家夫人的女扮男装女孩玩闹,半背过身,非礼勿视。流珠摇了摇头,“这是郎君要忙的事,缺了一罐就慢一步,等到真的做好,我再用不迟。”她刚刚听吴威说了被叫做甘油的物事难得,又难储存,殿下要拿这些让人做新的物件,她可不能添乱。

    “给你了就别推辞了。”薛瑜按住她的手,把陶罐推了回去。越过流珠要往下一处走,吴威跟了上来,急急问道,“东家,提出甘油那部分肥皂该怎么处置?”

    现在清颜阁里销售的都是没有提取过甘油的加香料版本肥皂,饱含甘油的肥皂既能清洁,又能一定程度上留下保护皮肤的油脂,属于薛瑜设定的高端产品。甘油的制作成品也会面向富人,但提取完甘油的普通肥皂不一样。

    “加上部分草木灰,切块收好。”薛瑜沉吟一下,给出了方案。她之前打算过普及肥皂使用,毕竟清洁不够造成的生病感染太多了。如今普通人家一个月洗一次澡都算正常,干不干净还得另说,孤独园孩子们拿肥皂洗一次澡就高兴得不得了,原书中,一年多后一场大疫在齐国蔓延开来,得考虑起提前预防才是。

    按照现在的利润,之后甘油制品和香料肥皂利润的零头足以覆盖普通肥皂成本,支撑起廉价销售。但是肥皂的奢侈品、高端享受地位与定价息息相关不能改变,那就只能从普通肥皂的相貌与内核做文章。

    吴威没明白为什么要往干干净净的肥皂里加灰,但已经习惯了东家说什么就做什么,答应一声离开。

    薛瑜确定了作坊运行,刚准备离开,就听到一阵隐约哭声。

    她在群贤坊租的两间民居相邻,只给出身孤独园的伙计在前院留了住处,但孤独园的女孩儿们年纪还小,没有出来做工的,这哭声听起来像是女子,怎么出现在这里?

    薛瑜担心是哪个孤独园的老兵家人出了什么事来找,往前面走了几步,示意流珠噤声。

    “……别狡辩,我已经知道了,你之前就与翠翠交好。今天早上京兆尹放人,你专门去赎出来的小孩是谁?是翠翠的妹妹?”是牛力的声音。

    虽然之前说好了做五休一,但牛力在记录册上从来没有休过假,薛瑜想着他在铺子里的地位暂时没有人能替代,就暗自让流珠记得提醒自己月底多发一笔奖金,但怎么今天突然休假,还扯上了喜儿?

    联系到京兆尹,薛瑜立刻想起了翠翠是谁,正是钟记澡豆铺推出来背锅的那个伙计!可是,又和喜儿能有什么关系?

    她对喜儿的印象不差,尤其是这个女孩聪明又愿意努力争取,还有一身学来的本事,更是招人喜欢。虽然之前有怀疑担忧过,但最后澡豆铺都垮了,怀不怀疑也都无所谓了。但现在听牛力的口气,喜儿也牵扯进了这次栽赃事件中?

    喜儿像是被吓坏了,她有些凌乱的哽咽诉说从墙对面传来,不知之前牛力与她说了什么,一直辩解的都是绝无坏心。

    她与翠翠姐妹是同年被钟家从边境流民堆里捡出来的,和她们一起被教导的女孩子不少,容貌最好的总会一个个消失,像她和翠翠这样平凡些的,会进入各个铺子,每日招待客人。但这并不是终点,陪侍澡豆铺客人也是她们要做的事情之一。

    喜儿运气好些,一直谨小慎微没被人选中,翠翠却在陪侍客人后,被送去了各种地方“交朋友”,其中一人,就是京兆府差役。喜儿本以为日子只能这样过下去,直到那天刘员外郎大闹澡豆铺,她无法避免地入了掌柜的眼,被怒骂折磨后又威胁她要送她去下等脚店里。她意识到,澡豆铺不关张,她就将永无宁日,第一次投奔薛瑜被拒绝,走投无路下狠了狠心,在掌柜又一次威胁她就范时一钗划了肚子,险些出了人命吓到了掌柜,这才有机会赎了自己的身契出来,抓住了薛瑜清颜阁招人的机会。

    “到了东家这里,我才知道,我们能活得像个人……”喜儿哽咽着说道,“我想带翠翠走,可她说,她已经走不了了,只希望我带着她的妹妹能好好活下去。”

    翠翠接触了钟家联系过的太多人,又因为豁得出去,和掌柜关系暧昧,总能听到些消息,寒食散的消息正是翠翠听到传给喜儿的。她们想办法将消息递给了小情报头子阿莫,本想让寒食散当街败露,却被薛瑜当做是偷盗阻止。转而一想,当街败露钟家还能撇清关系,不如就让事情在钟记内部爆发。

    于是,在掌柜让翠翠给京兆府差役送银子时,她在包着银板的纸包里塞了寒食散,又通知了喜儿,才有了差役当街翻车、和钟记被查出有确实藏匿寒食散的证据两件对定罪至关重要的事。

    她拼了自己的命,给钟记留下了一记重创。

    “我、我真的没想过害东家……如今澡豆铺关了,以前的姐妹们下过大牢,怕是再不能回去招待客人,我去问时一部分被带走了,一部分被管事守着要卖掉,我实在忍不下去……牛掌柜,求求你了,能不能、能不能借我些银子,让我把她们带回来?”

    牛力没有答话。薛瑜刚抹掉眼眶湿痕,就感觉衣袖被拽了拽。回头看时,流珠已经泪流满面,她知道开口可能会让薛瑜难做,并没有请求薛瑜帮忙,但薛瑜知道她在心疼这些女孩。

    薛瑜走出角落,绕过院墙,一站一跪的两个人被吓了一跳,喜儿胡乱抹了两把脸,“东、东家?!”

    她瞬间反应了过来,膝行两步,在薛瑜面前重重磕头,“东家,求您了!我不要以后的工钱!”

    薛瑜皱了下眉,收回了本想扶起喜儿的手。她的确可怜喜儿和那些身不由己的少女,也对已经教导成功的伙计有过心动,但并不想被绑架着留下不知根底性情的人。

    薛瑜垂眼看着跪在面前的喜儿,“我可以借给你钱,但是她们不能和你住在一起,不能影响你做事,以后能不能进清颜阁,要看他们自己。如果你还不上银子,或者想跑……”

    “不不、不会的!谢谢东家,喜儿当牛作马,死了下辈子也要还您恩情!您真是大善人!”喜儿欣喜若狂,掐着自己几乎怀疑在做梦。

    薛瑜顿了顿,不知不觉,她竟也习惯了从利益角度出发去考虑事情。她吐出胸中闷气,放缓了声音,“只要不是坏到骨子里,都该有活下来的机会。”

    她心里忽地一动。她对别人说这句话,对自己又何尝不是?

    出宫前听到的那张帖子的事情浮上心头,她回忆着剧情里对男主回到宫廷前这段时间的描写,与其说是强悍的未来君王,不如说是游走在世家间借力打力的掮客。方锦湖是个聪明人,知道该怎么拿到自己想要的利益,那么他来找她,是发觉可以从她身上下手利益最大化,还是想做别的?

    薛瑜停下思考,“牛叔,这件事拜托给你。今天铺子里做新活动不能缺人,你们两个也尽快回去,我等会去铺子里瞧瞧。”

    牛力慎重点头。

    走出作坊,守在外面的侍卫们立刻迎了上来,薛瑜越过他们看了眼没有双腿坐在一个装了木轮板子上的老人,没废什么功夫就想起来了是谁,“蔡伯,他们打扰你了?”

    蔡老头臭着脸,含糊应了一声,用手推着木板往回走,却又卡在门槛前没办法进去。薛瑜轻飘飘看了几人一眼,“谁带蔡伯出来的?还不送回去?”

    陈关嘿嘿一笑,踢了旁边侍卫一脚,两人一个抱人一个捡木板,顺利回了孤独园。

    阳光正好,孤独园前院里几个缺了胳膊或是实在残疾没有招进肥皂作坊的老兵怀里抱着被子,见到蔡老头回来,揶揄地笑起来,薛瑜与他们打了个招呼,留下两个侍卫看能不能帮忙,带着流珠往后院去。

    他们算是已经熟识了,之前不许进去的后院也对她开放。陈安正拿着一卷书,在摆在最前面的木板上用炭条写了新的字,一点点教着坐在阴凉处的孩子们认字,薛瑜站在拐角处没有惊动他们,静静听着。

    认字教学着实没什么难度,来听课的孩子们稀奇古怪的想法在陈安的压力下也不敢冒出来,他几乎是照本宣科教下去。

    一字一读,又点人起来模仿造句组词,朗朗读书声在这个小院里响起,要不是孩子们年纪普遍偏大,身上穿的又是葛衣或麻布衣裳,薛瑜恍惚间以为自己看到了现代幼儿园课堂。学了两个字,陈安拄着拐杖走下来,一个个看着孩子们用树枝木棍在地上写的字迹,不时点点头,或出手纠正一下。走到最后排,陈安对薛瑜点点头,“三郎来了。”

    “我随便看看,陈公不必管我。”薛瑜掏出带来的十几张第一页课本递给陈安,“刚好多了几张,陈公随意处置。”

    “三郎的蒙书,甚好。”陈安夸了一句,又折回去继续看孩子们的书写。

    没过多久,最后一个孩子写完,陈安点点头,宣布可以回家了。来旁听的邻坊小孩一个牵一个起身,恭恭敬敬道了谢离开,孤独园孩子们也不再坐着,年纪到了的一个个起来扎起马步,被陈安挨个敲过去,年纪尚小的站在旁边,对陈安开始讲的兵事听得半懂不懂。

    “燕山之役……”

    薛瑜听了一会,陈安在讲起兵法军事时比教认字严肃许多,但也更有个人风格与灵气,不时点名提问,瞬间课堂从幼儿园变成了高中大学。薛瑜扫过有的满脸神游、有的听得聚精会神的孩子们,心中清楚,陈安的教法适合有天赋的孩子,但对其他人纯粹是听天书。

    讲完兵法,扎马步时间也到了,男孩女孩们三三两两散开结对演练拳脚。陈安走近,拐杖飞起直取薛瑜,跟着薛瑜的人要挡,被她挥手拦下,向前一步迎了上去。

    跟皇帝学了这么多天,总是被压着打,感觉像没有半点提升一样。上次和侍卫对练被皇帝发现后,也不知背后被嘱咐了什么,侍卫们没一个敢再和薛瑜比试的,薛瑜早就想换个对手对练了。

    你来我往之间,两人已是换了两次身位,软鞭飞舞缠住拐杖,陈安看似因腿脚不便要跌倒,却又顺着倒下的方向重重挥出一拳。

    薛瑜拍在他手腕上卸力,后退两步,“陈公好身手。”

    陈安咳嗽两声站稳,“三郎身手愈发俊了。郎君阿耶教得好,兴许这次秋狩三郎还能拿个头名。”

    这种商业互吹薛瑜真不好意思接。陈安看她一眼,拄着拐杖与她走到阴凉处,慢慢说起他曾见过的那场秋狩,“……当年先太子璟年纪还没你这般大,鲜衣怒马少年郎,军中头狼,第一自是被他收入囊中。只可惜……天妒英才。”

    薛瑜抿了抿唇。原主记忆里,还有对那位兄长的印象,当得起一句英才。只是死在大战中,皇帝痛失爱子,亲自领兵出征,回来后钟皇后郁郁病故,皇帝再也没有踏入后宫,小公主薛玥成了宫里出生的最后一个孩子。若是太子未死,兴许如今又是另一番景象。

    “殿下,帖子上的时间快到了,还去铺子里吗?”

    气氛正伤感着,魏卫河出来横插一脚,陈安笑了笑,“三郎有事,不必在这里陪我这个老头子。”

    说都说了,也不能再让魏卫河塞回去,再说留下又有点怪怪的,薛瑜与陈安告别,出了后院。

    孤独园前院却已不是刚刚见的悠闲晒太阳的景象,湿漉漉的被单挂在长绳上将院落分割开来,轻飘飘的飞絮和绒毛到处飞舞,薛瑜一时不备,被飞絮钻到鼻子里,狠狠打了个喷嚏。

    越过几重被单,薛瑜才看到坐在院中的几个中老年人,旁边一个大簸箕里铺着厚厚一层羽毛,另一个竹筐里放着像是棉絮东西,她留下来的两个侍卫正举着木槌,不时搅动着竹筐和簸箕,将压在底下没有晒到阳光的“棉絮”与羽毛翻到上面。

    五大三粗的汉子捏着竹针的姿势有些好笑,尤其是他们膝盖上铺着的一块块布的颜色虽然差不多,但显然使用程度不同,有的深有的浅,看上去像百家衣似的。

    “这是在忙什么?”薛瑜问道。

    有个老兵抬头,一笑露出缺了半列牙的牙床,“快冬天啦,拆洗拆洗被子,冬日好盖被啊。三郎这就走啦?火上还煮了饭,吃点再走?”

    “叔伯们吃吧,我还有事。”薛瑜谢过好意,走近了看才发觉不对。那筐里哪里是棉絮,分明是杨花苇花!

    她的疑问差点脱口而出,但看着老兵们脸上习以为常的表情,薛瑜把话咽了下去。走出门外,才问起跟着自己的几人,“现在被子里,都放杨花?”

    几人互相看看,陈关站了出来,“宫里和富家应该用的是蚕丝被,好些的多加几层麻布,像我们出去能杀了鸡留下毛或者山里打到皮子更好,不然就都是杨花芦苇。”

    “棉花呢?”

    陈关挠挠头,“殿下说的绵花是南边的花吗?”

    “……我知道了。”连禁军都用的是杨花芦苇被子,棉花看来是要么不存在要么还没有被推广种植。现代棉花实在太普遍,以至于她根本没意识到其中问题,如今一想许多奇怪的点也得到了解释。比如,为什么没有棉布。

    薛瑜绞尽脑汁回忆着历史上在哪里找到过棉花和棉花图像,一路沉默着走到西市。侍卫们不知道是哪里惹了三殿下不快,纷纷向流珠投以求助的眼神,流珠对陷入沉思的薛瑜状态有所了解,摇摇头,用口型告诉他们,“在想事情。”侍卫们这才放心。

    到了清颜阁附近,欢笑和热闹人声将薛瑜惊醒,她越过格局大变样的铺子大堂,一路走到后面摸出纸笔,匆匆画了几笔,交给迎上来的牛力与身旁流珠,“让人去打听打听,有没有见过这种花。”

    虽然她历史学得一般,但好在对图像的敏感度还在,薛瑜成功记起了曾见过的棉花植株照片,将图像画了出来,又备注了几种特点在旁边。

    旁边阿蒲望了一眼,疑惑道,“这是草上面顶了个布团吗?”

    别说,形容得还挺形象。薛瑜把奇怪的联想从脑海赶出去,郑重道,“可以贴在铺子里,也给隔壁一份,告诉别人是为了研发新香料,找到的人赏银一千两。”

    说出一千两这个量词,薛瑜手抖了抖。她如今虽然拿到了属于皇子的食禄,也有部分皇帝赏赐和肥皂铺多出利益,但自己出这笔钱还是有些伤筋动骨。

    不过,棉花值得。希望皇帝能给她报销吧。要是实在没人知道,就得之后托商队去寻找了。

    为她管着宫外宫内两部分事的两人分别应了,薛瑜心头微松,这才有心情观察铺子里的活动举办情况。

    活动名字起得很土,“拥有一块独属于你的肥皂”,主打亲自动手和独一无二。站在门前的伙计对准备来瞧瞧肥皂的客人介绍此次活动的激动人心之处,重点强调是为了回馈客人们对铺子的信任,才会举办这样的活动,一顶顶高帽带上去,不管是正好路过还是真的准备来买肥皂的顾客都被忽悠进门,甚至刚进门时可能都没注意是所有人都能参与。

    “想给孩子一个独特礼物吗?想与孩子有一段独一无二的儿时回忆吗?想给心上人一个独特惊喜吗?快来体验清颜阁肥皂制作吧!”

    薛瑜听着无客人上门时伙计们卖力的吆喝声,有些羞耻地捂了捂脸。

    她在写广告词上,真的毫无天分。

    49.  手工(二更)   他们忘了身份,只想着做……

    铺子里的柜台和木架此时全部被挪到了后面, 蒲席铺地,几案侧面的两个小盆一个放水一个放的是还未完全凝固、具有极高可塑性的肥皂团,三三两两的客人坐在一处, 一个个奇形怪状的肥皂块在他们手下成型。

    还没开始设计工作, 就被薛瑜教了基本的素描技巧赶鸭子上架的两个匠人学徒不时在铺子里挪动个位置,画下自己觉得好看的肥皂形状, 并且记下生出的新灵感。偶尔抬头时看着被缠在原地不得动弹、只能一个个挨着画奇形怪状物体的同伴由衷地露出一个幸灾乐祸的笑容。

    此时太阳已经西斜,闻风来西市的客人越来越少, 薛瑜看着越来越多做完成品的客人在唯一一个画师面前排起长队,没等她发话,牛力就让人带回来了另外两人,一同投入痛苦的工作压榨之中。

    “我这个是凤凰!”

    “我的是大老虎!”

    混在人群中的孩子们互不服气的比试声传了过来,两个小孩互相瞪着眼睛, 回头去拽陪自己来的家人衣袖,“带走嘛带走嘛!我要看着我的凤凰/老虎!”

    被缠得没办法的家人只能点头掏钱, 好在肥皂相对小祖宗们去破坏些别的物事还不算贵, 他们掏钱时看着自家孩子玩得不亦乐乎的样子, 甚至生出了一股“还想再来一次”的想法。

    薛瑜看着前些天她被关在宫里时想出来的策划运行良好,估计消息传出去后明天会更多人上门,后天京中要前去秋狩的家族就要跟皇帝车驾一起启程,到了人群聚集之处,没有足够多娱乐的众人还不就是比拼个“人无我有”的面子。

    只可惜新款的包装定制还没有完成, 推出礼盒款和限量款现在为时尚早。考虑到昨天府丞上门为肥皂铺吸引了视线, 薛瑜干脆借着回馈顾客信任的名头,搞起这次手工体验店活动。

    体验制作免费,完成的成品烘烤蒸发水分塑形后可以花平时一块肥皂的价格带走,而不管买不买, 都可以在店里留下自己做的肥皂名字和画师的画作一张,素描这种绘画方式第一次出现在这个世界,不少人都是被画作吸引过来。

    而如果有了特殊制作想法,或者制作的肥皂足够精美,则不仅能带走自己塑形的肥皂,还能留下自己的名号并且获得一百两或者一块任选香味肥皂。

    精通吃喝玩乐的京城纨绔们对奖品倒不在意,但玩也能玩出名号,这才是稀奇事,本来就够无聊的,能搞事还能留名,更好了。一时之间三五成群来到铺子里,互相比试着谁做得更好,谁做的能让店家认可。

    而游走在铺子里接待客人的伙计们则不时被拉去当裁判,判得一个人赢了,就有人不服气觉得不懂欣赏,要换个伙计问,非得把人问个一遍,才肯承认自己技不如人。

    就算已经开了一天铺子,现在还有人站在队伍旁边痴迷地看着一张张挂起来的素描画,和兴奋的小孩或倨傲的青少年一起感慨,“画/做得真好!”

    方锦湖来到清颜阁门前时,铺内正是人声鼎沸,全然不像是还有小一个时辰就要关市的场面,他挑了挑眉,“有意思。”

    屋内,穿着麻布衣裳的平民与通身锦绣的纨绔坐在一处,平日趾高气扬的纨绔们虽然有些不耐烦,但总没说出赶人的话,反而只嘱咐着“别碰坏了,我快做好了的”就不再理会。

    而做完还不想走的纨绔们把玩着自己的“大作”,瞧见来接家中孩童或是找人的几个世家子就歪着嘴笑出了声,“哟,这不是简二郎吗?见着我就不敢进来了?来来来,人都在这,来比比谁做得更好!”

    生拖硬拽,愣是把一身端雅气的世家子拉了进来,按在几案前塞了团软趴趴手感诡异的肥皂,纨绔们得意洋洋地炫耀夸口着自己的肥皂多么多么精美,在充满了胜负欲的比试现场,被撩拨几下热血上头的人不少。

    守得住本心的人不理会他们早早离去,却也对清颜阁的手工制作活动留下了印象。而热血上头要比个高低的人在纨绔们的搅混水下,更多奇怪的搭配出现在了清颜阁内。

    军勋之后隔壁可能是平时水火不容的世家子,正经人挨着的可能是绝瞧不上眼的纨绔,纨绔旁边可能是平民,平民做出被称赞的肥皂小雕塑会引来各种人的热烈眼神……

    在某一瞬间,他们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只想着做得更好。

    短暂的和平很快结束,很快由纨绔开始吵了起来,人声沸反盈天,为了阻止互相看不上眼的几组人在铺子里大打出手,还是第一次处理这种情况的牛力在薛瑜示意下带着伙计们出去分开了众人。画师的炭笔在一道道火热又急迫的目光注视下几乎要飞起来,压力直线上升。

    薛瑜忍着笑,慢慢拽着风扇的拉绳,感受着微风吹拂,对铺子里出现什么情况都不感到奇怪。

    说到底,都还是少年人,哪有那么多深仇大恨、诡秘心思。

    被派出去找蒲七和庄老三两个牙人的伙计折返,带回了蒲七的消息。昨天晚上政事堂里皇帝发话要卖了钟记澡豆铺钱收归国库,薛瑜一直惦记着在东市置办铺子好增加客流,自然不想错过,估计着既然伙计已经允许赎买,那铺子应该也开始卖了。结果派人一问,澡豆铺的确昨天就封掉了,但她却去问晚了,铺子已经被外来的豪商买下。

    就,没有搬家的财运呗。

    但换地方的事本就是有更好没有也行,薛瑜将事情放下,估计明天要准备离宫的琐事出不来,秋狩一开就是十几天,也不好回京,提前叫来牛力嘱咐后面的工作安排。

    正和牛力说话,薛瑜往外一瞧,忽地看见门外树荫下三人,默默改了刚刚心里的念头。哦,还是有少年人有的,比如小心眼又心思难猜的方锦湖。

    方锦湖今天不知是抽哪门子的风,戴了半块面具,只露出来一双眼,然而身旁王谢两人太好辨认,他挡不挡脸薛瑜都知道是谁。

    送到清颜阁的拜帖薛瑜刚到铺子里就看过了,用词客气正式,表达了对铺子顺利营业的祝贺和上门拜访的意图,除了落款没一个看着像是方锦湖能写出来的。看到他们三个人薛瑜才意识到,这种用词,怕是出自几个人里最君子的王明玕之手。

    虽然方锦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不小,但也得看他脾气发不发作,上次那阴阳怪气的态度薛瑜还记得,猜测拜帖作者时第一个排除的就是他。

    关市在即,铺子里的客人数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少,这时候带人上楼薛瑜也不大担心有客人闹起来,出门对三人拱手笑道,“三位前来,蓬荜生辉,不如进来坐?”

    王明玕先行一步,“王小兄弟满面春风,想来生意兴隆。”谢宴清笑了,“明玕,你倒是嘴快,抢了我的话头。”

    方锦湖眼睛微弯,“只是开张也不曾叫我们来捧场,未免不够朋友。”

    他不用薛瑜引路,径自往里走,走过薛瑜时抬手递来一个扁木盒。薛瑜心头跳了跳,点开好感度列表确认他的好感度的确还保持在“-1”,撑着笑脸道谢接过,“小打小闹,不值一提。钟兄怎还带了礼来?”

    迎了三人进门,牛力挨个对不满于为什么新来的人可以上楼的客人解释这是东家的朋友,薛瑜带着他们上了二层。

    自己在用的那间屋子她不打算拿出来待客,打开另一间屋子,里面的水壶还是之前何家父子来时摆放着的模样,不用她开口,跟上来的阿白和流珠两人分工协作,换了水壶,倒了四杯清水放在四人眼前,默默侍立一旁。

    “简陋了些,下次有机会我做东,请你们喝别日醉。”薛瑜转了话锋,“不过,三位齐至,只少燕山兄一人,这倒是不曾见过。”

    谢宴清自来熟地进来就在薛瑜身旁坐下,闻言失笑,“前些日子城里闹起来,他睡不好觉,换了个住处又被偷了银两,急着去追盘缠了。”

    瞧这幸灾乐祸的样子,很有损友的态度了。

    谢宴清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包和一个盒子放到薛瑜面前,“不过走前给你补了个贺礼,交给我带来。我可是忍了好些天才等到你,快拆开瞧瞧,是什么?”

    “这太失礼了些。”薛瑜推辞,礼物要在人走后拆才礼貌的道理她还是清楚的,况且,她一点也不想当面拆开看方锦湖给了什么礼物,想夸奖的话很难的好吗!

    “对他已经是背后了。”谢宴清胡闹起来一点风雅感都没了,却更显得稚气,手肘支在几案上,一手按着盒子,手指灵巧地拆了上面的绳结,只差打开。然而有些失礼的越俎代庖动作却并不惹人讨厌,反倒显得格外写意漂亮,一双桃花眼潋滟流转,定定看着薛瑜,让人几乎不忍心拒绝。

    坐在对面的王明玕拿出一个盒子,打断谢宴清的纠缠为薛瑜解围,“贺玉俞兄弟开张之喜。”

    薛瑜感激地望他一眼,不可避免地扫到坐在自己正对面的方锦湖,见她的目光扫过,方锦湖不在意般开口,“生了些红疹,有碍观瞻。”

    反应了一瞬,薛瑜才意识到他在解释自己为什么戴着面具。

    是不是上次绑他的时候撞到头了……?

    50.  贺礼   异父异母兄弟

    “既病了, 还是早些问诊为好,钟兄切勿讳疾忌医。”薛瑜说出口才想起来,方锦湖收到身边的医师秦思还在宫里, 顿了顿, “城中萧医与我家铺子有一面之缘,医术了得, 钟兄不如去瞧瞧?”

    在她眼中读出了惊疑不定,却没有像过去一样听到耳畔声音, 方锦湖手指摩挲了一下杯壁,淡声道,“小病罢了,不必挂心。”

    谢宴清哧地一笑,“偏你不讲究。昨日闻说寒食散现世, 玉俞可亲眼见了?此物只是在齐罕见些,倒是让你如此紧张, 又花了功夫去收拢客人。”

    “我年岁小不知寒食散如何, 听说南国服散者众, 谢兄可否为我说说有何好处,可能活到彭祖之年?”薛瑜对谢宴清的试探有些烦,对于长期存在的服食者楚国政权不可能不知道,还要做出一副是西齐大惊小怪的样子,实在是居心不良。

    “嗳, 怎就恼了?”碰了个钉子, 谢宴清也不生气,腰间长笛一转,压住薛瑜起身,只道, “生老本是常事,又与散剂何干?”

    薛瑜四两拨千斤拨转退开,竹笛紧跟着她起身,眨眼间两人过了两招,窄小的厢房里风声乍起,方锦湖置身事外托着杯子打量两人。王明玕放下瓷杯,“宴清明知丹散害人,偏要来逗玉俞作甚?”

    谢宴清罢手重回席间,薛瑜方才起得急了,脚下本就没踩稳,突然收势,脚下一滑,险险控制住了平衡。坐在外侧的方锦湖伸出的手停在她身后半空,重收了回去。谢宴清手中竹笛转了个花,“玉俞好身手。如此身手困守祖业岂不可惜,一两月后我与王兄往梁州游学,你跟我们一道可好?”

    “钟兄不去?”薛瑜明知故问,心里算算时间,谢王两人离京应该要比原书略早些,兴许是皇帝收紧管控,为了避免被发现身份提早离开。

    这么一想,石勒燕山离开是不是也有这个原因?有皇帝这个老板在上面顶着,果然做什么都顺风顺水,就是不知道如果原书中的方锦湖艰难上位后知道了这个捷径,会不会把自己气死。

    “锦湖在安阳置了产,哎呀呀,如此一说,你们二位倒是气味相投。”谢宴清抚掌而笑,“玉俞这清颜阁的肥皂倒是楚地不曾见过的,早前来时还买了些回去。只是铺子之后交到掌柜手中,不知玉俞还有什么妙想?”

    薛瑜:“偶得灵光已是好运,守着铺子罢了,左右吃穿不愁也就是了。不过铺中准备的数量不多,也只是平常散卖,几位若要买些回去送亲朋好友,可以再等些时候,不同香气组合在一处礼盒装的肥皂不久就要售卖。”既然谢宴清说起,她不顺便打个广告试试看能不能让肥皂提前向楚国发展都对不起他开口。

    “礼盒装?”谢宴清略一思考就知道了意思,他指了指楼下,“内里可有鸾鸟龙虎?”

    他说的是楼下画师画出来挂在最显眼处的三个肥皂雕塑图,实物已经被作者买走,但光看画像也能品出雕塑的精美。

    薛瑜无奈摆手,“且饶了我吧,那哪是我家匠人能做得出来的?”在雕塑上展露能力的大多都是听到活动来凑热闹的附近巧手掌柜,有巧思的也被薛瑜让人记下,之后可以考虑长期交流。在肥皂上做些简单样子倒罢了,真让人全部雕成艺术品,就不是礼盒装能卖的了,大概得要请到大家出手,限量售卖才行。

    “只是,只经营铺子也无甚进益。”

    薛瑜瞥了谢宴清一眼,一本正经道,“沐自身以立德,沐他人以立习,怎能说无所进益?更何况,前有范蠡,焉知商贾无为?”用他们习惯了的清谈玄虚态度说了两句,见王谢皆面上有所触动,她话锋一转,“不过我是个俗人,只想好好赚钱罢了。既然侥幸得了肥皂,能赚些银子积攒家财,带着我认得的那些伙计也都富裕起来,你们不觉得这样令人开心吗?”

    从大雅突然落到大俗,其中的割裂感太过明显,王谢皆怔住,方锦湖垂眼望着瓷杯,仿佛上面能看出花来。薛瑜慢慢倒了杯水喝,抿唇一笑。至于背后的拉动经济限制白银外流等等目的,就没必要说出来了。

    谢宴清能不能想到这一点,就得看西齐如今被打压的状态到底与楚国有无关系。

    原本她还想过和剧情男主工具人们搞好关系之后借力,但时间实在不凑巧,刷脸都没刷几次,石勒燕山估计一去不返,之后秋狩回来,谢宴清两人也该走了。就剩方锦湖一人,她可不觉得他俩有什么好“气味相投”的。

    不过王谢准备离开也算是好事,免得她在齐国搞发明创造前脚刚出了成绩后脚就传到他们耳朵里,如今路途难行,刚好让她打个时间差。

    正思考着什么时候带苏禾远去看孤独园小学堂,就听对面方锦湖道,“玉俞既无事,便是我们叨扰,临近关市,便不多留了。”

    “稍等。”薛瑜回神,“三位来看望于我,不胜感激,我身无长物,让人备了回礼也只是常见之物,还请不要嫌弃。”

    这是实话,刚带他们进门薛瑜就示意牛力帮忙包几个肥皂盒子来,一个一百多两,礼不算轻,但对他们来说自然不会看在眼里。

    谢宴清轻笑,“偏你拘谨,难怪明玕护着你。”薛瑜只一笑而过,流珠适时开门将门外等着的阿白手上盒子挨个接过,新版本的木盒比之前略大,里面放了玲珑铜球和散装肥皂粒,或佩在身上或留着放在家中都很适宜,是最近账目统计里卖得最好的。

    薛瑜挨个将木盒推到三人眼前,这时候谢宴清倒不说什么要拆看礼物的话了,薛瑜送他们到楼下,见几人走远才算松了口气。

    西市关市前已经有不少铺子封了门板,三人一路前行,谢宴清手中竹笛一转,敲上方锦湖面具,“今日锦湖怎这般默然,见着你那异父异母的兄弟像个锯了嘴的葫芦。”

    “呵。”方锦湖垂着眼,对“异父异母兄弟”之言置之一笑,冷然道,“宴清又在胡言乱语。”

    眼看着几人走远,铺子里客人只剩零星两三,伙计们已经开始不着痕迹地收拾东西,薛瑜折回楼上拆了几人礼物,谢宴清的是一卷手书,字迹疏朗飞扬,写着一个“皂”字,看大小正好能贴在柜台上。

    王明玕的是一方墨,闻起来有些像松烟墨,薛瑜对这个不太熟悉,也放在一旁收好。石勒燕山的礼物最与众不同,是一方竹牌,翻过来仔细一看,还有“别日”二字刻痕,薛瑜认出这是东市酒肆上酒时用来核对的酒牌,只在酒肆最知名的别日醉上酒时用到。

    前两个礼物还算正常,这个酒牌送给她做什么?拿去酒肆兑酒吗?薛瑜对胡人的脑回路不太明白,接着去拆下一个。拆开方锦湖递来的那个扁盒,她眼皮跳了跳。

    里面静静放着一角胡饼,没有夹馅,已经凉透,封在盒子里的潮气让原本酥脆的饼皮皱起,卖相不是一般的差。

    这算什么?她之前送了半块胡饼,还回来一角?

    薛瑜没忍住敲了已经差不多沦为打卡机器的系统:[你确定这个方锦湖是本人没错?]

    系统:[无替换可能。]

    往西市外走的方锦湖脚下一停,侧耳细听,面具下唇角不自觉挂上了一点笑,抬手摸了摸一点疤痕也没留下的脖颈。身旁的谢宴清几乎立刻发现他没有跟上,回头诧异道,“锦湖莫不是真病了?”

    方锦湖重新抬步,步子却放慢了,被不知名存在送到他耳边的少女声音清晰,像就在耳畔亲口询问。

    [你能查出我有没有生命威胁,那方锦湖脑子有没有撞坏你能……]

    他走远了,声音像突然出现时一般,突兀地消失。方锦湖往回退了一步,却再没有听到语声响起。站在前方的谢宴清执竹笛拍拍手心,上前勾住方锦湖肩膀,“快快,趁还没有宵禁,带你去瞧瞧病。”

    “无事,我突然想起了旁的事罢了。”方锦湖肩膀一晃从他的禁锢中脱身,“明日再聚。”

    王谢二人对视一眼,谢宴清失笑,“范蠡们想什么,我们是难知晓了。”

    两人渐行渐远,走到住处,谢宴清挥退了跟上来侍候的仆役,翻上屋顶,双手枕在脑后望着只剩一抹余晖的残阳,他一直挂着笑的脸上露出些许思索。王明玕顺着梯子爬上来,盘腿坐在旁边,将背着的酒坛放在谢宴清胸口,“谢兄?”

    谢宴清语调平淡,“父亲曾与齐王有一面之缘,勇武虽有,不擅治国,武夫罢了。他生的儿子倒是有趣,居然……”他顿了顿,像一时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形容。王明玕接上道,“天真。”

    “哈!”谢宴清笑了出来,“天真有何不好,我只是没想到,没在楚国找到的志同道合,却在这里看到。只是天真何其难也,让所有人都富裕无忧,不过水月镜花。”

    王明玕冷静指出,“这般喜爱,也不曾见你收手。”

    谢宴清支起身,拍开酒坛泥封,单手勾起对残日遥敬,酒液顺着唇角溢出,沾湿衣裳,倒又有了几分名士的疏狂,“毕竟,我也只能做个俗人。”

    屋顶上的对话无旁人知晓,安阳城中回家的贩夫走卒行色匆匆,薛瑜将拆了的礼物放在铺子里,胡饼她实在担心上面是不是放了奇怪的东西,干脆带回宫找了个坑埋下。

    夜幕降临,同样在宵禁前回家的方锦湖凭借着超凡的轻功,翻过墙在工部尚书府后院轻巧落地,小厮早已习惯他返回后沐浴,备好换洗衣物,悄悄退了出去。

    然而今夜与往日不同,估计着水都凉了,却始终不见人出来,小厮有些担忧,进门一看吓得魂飞魄散,扑上去捞出全身痉挛溺在水中的方锦湖,用力掐按人中。

    方锦湖半靠在浴桶里,脸色苍白如纸,湿透的脸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旁的,过了片刻转醒,睁眼却是满目血红细丝,他咬着牙,双手攥拳,额角蹦出青筋,一点血色在水中蔓延开来,竭力平复呼吸,“无事,出去。”

    “主子。”小厮怀秋隐有哭腔,“何苦留在这里受罪。实在、实在痛,就吃了吧。”

    他早就想说了,虽然他不知道主子到底是方家表亲还是以女儿名字养大的儿子,但看着方锦湖一天天忍着头痛病发作被圈在方家,只能改名换姓翻墙出入,还算有些实力高门大户的方家却不请名医,分明是不把人当人看!

    光看着主子发病他就觉得痛苦难忍,遑论真的在受罪的方锦湖?主子在外间也算有些财力,何必和方家纠缠,耽误自己病症。

    “滚。”方锦湖冷冷开口,他已经几乎说不出话,但长久对自己的训练让他的手臂仍能保持稳定,手臂闪电般从浴桶中抬起,推开小厮。

    忽近忽远的嗡鸣声充斥在他耳中,然而更难以忍受的是自颅骨深处爆发的痛,似有一把钝锯,或无数虫豸,一点点割裂他所有神智。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甜腻的香气忽然浓郁起来。狂躁、暴怒、嗜血,所有的情绪波动都在这香气下被抚平,力气也全被卸下,甜香霸道地驱散一瞬疼痛,方锦湖皱紧的眉松开,然后再次皱起。他睁开眼,对上一双关切的眼睛。

    “父亲。”方锦湖声音嘶哑,毫无尊敬地叫了一声。

    工部尚书方朔摸了摸他的头,方锦湖没有躲开,只直勾勾地看过去,除了脸色苍白,旁人完全看不出他在经历什么样的痛苦。

    “殿下,可是又发作了?是臣无用,不能以身相代。臣带了药来,这般痛,便吃一个吧?”方朔语带期盼,仿佛真是个为人着想、心疼从小养大孩子的好人。

    方锦湖眯起眼,变本加厉袭来的痛意让他眼前出现了重影,方朔的笑容也显得怪异起来。他握紧拳,一点点估计着方朔距离他的远近。

    只需要一伸手,这个人就能在水中溺毙。

    “好啊。”方锦湖微微张嘴,噙住方朔送到唇边的药丸,吐掉三颗,将最后一颗咽了下去,“更深露重,父亲牵挂我,也要记得早些休息。”

    “好好好。怀秋,还不来扶你主子出来!后日就要秋狩出巡,泡久了伤身怎么办!”方朔呵斥着跌坐的小厮,见方锦湖皱眉,才停下来,将包着药丸的帕子放到旁边几案上,“虽说是药三分毒,但殿下莫要逞强才好,若是再疼了,吃一颗就是。”

    方锦湖靠着木桶,不知从何处来的欢笑声和越来越轻微的疼痛混在一起,明明是深夜,眼前却有着明亮的日光,那日槐叶的香气在鼻翼间浮动,少女的懊恼声音混在耳鸣中听不真切。他的目光穿过方朔不知在看何处,唇边带着轻快笑意。方朔打量着他恍惚的神色,唤了他一声没有得到回应,这才离开。

    方朔没有看到,转身后方锦湖脸上的笑瞬间散去,琥珀色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映着他的背影,似夜里潜行择人欲嗜的猛兽,无比漠然。

    当小院多出的一人消失在门外,方锦湖跨出木桶,两指按着咽喉,一拳击中自己腹部。

    “呕——”

    呕吐物酸臭中带着异样的甜香,方锦湖低低笑了两声,也不讲究是否干净,在一旁歪斜坐倒。冷冷残月辉光伴着扭曲的窗棱影子印在他脸上,过艳的五官如妖似鬼。

    杀了他?那不是便宜他了?

    良久,突然爆发的头痛缓缓退去,小厮怀秋收拾了地上秽物,小心翼翼凑上来继续劝道,“主子,发作越来越频繁了,按理该挨到下个月上旬的,诊治当真不能再拖了。”

    方锦湖撑着头,轻啧一声,“所以,骗人是要受惩罚的。”怀秋没有听明白,还想再劝,方锦湖像已经恢复了理智,不打算解释,只起身拎了件中衣披上,淡淡吩咐道,“秦思不出宫,便继续打听游医。明日传信燕娘,秋狩期间低调些,不要惹事。”

    “是。”小厮应了,又问道,“明日早食,主子还想吃胡饼?”

    “嗯。”

    方锦湖跨出浴间,湿漉漉地坐在床边脚踏,摸出薛瑜下午回赠的盒子,打开后内里铜球瑟瑟轻响,浅黄色的肥皂粒在木盒凹槽里滚来滚去,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漫开,像暴晒后的茅草,又像烈日下的树荫,说不清道不明,却又十分熟悉。

    他忽地想起之前槐树下那一瞬间的失神,像心底某处被搔了一下,紧绷的弦略略松开。

    怀秋进来时,闻见屋内一股淡香就吓了一跳,仔细分辨才发现不是那股需要防备的甜香。但这也十分稀奇,几任跟在主子身边的“怀秋”都知道,一大伺候的禁忌就是,不能用熏香,偏偏今日却转了性子。

    他没敢唤醒好不容易睡着、唇角微翘难得做了个好梦的主子,走近为靠在床边以一个别扭姿势睡着的方锦湖盖上薄被,默默退了出去——

    薛瑜是被半夜突然没完没了响起的好感度“-1”“+1”吵醒的,她蒙上被子却阻止不了声音在脑中响起,只能怨念地掀开被子,敲系统,[系统你是不是想和我同归于尽?]

    系统:[正常提醒,只是宿主多思浅眠。]

    说她自找的呗?薛瑜翻了个白眼,她的确心里压着事没有睡实,像之前系统半夜出现提醒她都是睡醒后看记录才发现的,但这不是半夜扰人清梦的理由。

    她刚刚只觉得像苍蝇般吵闹没有细听,打开面板一看,更是心头火旺。

    薛瑜:[解释一下,为什么男主好感度又开始反复横跳了?反正我也没发现好感值除了抽奖还有什么别的用,能不能把提示给我关了?]

    她现在倒不太在意男主好感度负数这件事了,反正生存天数清零也不是绝对死亡,能活的时候好好活,不能活了死也能自爆身份拉罪魁祸首们垫背,她一点不慌。但是这种从1到-1再到0持续循环的好感度波动,看着比之前从0到-3还让人烦躁。

    系统:[宿主申请关闭提示音,是/否。]

    薛瑜:[是是是。]

    关不关反正都一个样,薛瑜十分痛快地点了头。这次系统反应得格外迅速,仿佛政务办事窗口一夜进入一站通模式,亲民得可怕。

    薛瑜:[现在我才有点觉得你是服务于我这个宿主的系统了。打个商量,下次抽奖出货量给我调高点行不行?]

    系统再次变成了人工智障:[抽奖为概率随机出现。]

    薛瑜看了眼还在面板里落灰的连续两次抽奖抽出的两个“随机生存时间”,连打开验证一下随机概率的心情都没有了。似乎从攻略主线关闭50%后,她非酋之运就又回来了。

    看着实在闹心,薛瑜等了一会,看着方锦湖的好感度数字在面板上重新回到“-1”,再次确认自己没有听系统的话走攻略路线是个绝对正确的选择。

    没了系统骚扰,薛瑜抛开乱七八糟想法,终于能睡下一夜好梦。

    翌日一早流珠起来清点东西,避免秋狩十几天里缺了什么。进来服侍薛瑜更衣的换成了另一个小宦官,蝉生被薛瑜打发回观风阁后就被流珠罚了一顿,眼下还在乖乖扫地。观风阁跟去秋狩的人不多,算上四个侍卫也只有六人,相比听说昭德宫和清秋宫两边带的十几二十个人简直算得上朴素低调,该安排的流珠已经安排妥当,不必薛瑜费心。

    薛瑜去演武场被皇帝武力教学了一番后,匆匆赶去度支部点卯。皇帝在拉着她对练的时候时常拖延下课,导致她连沐浴时间都没了,回观风阁换了官袍就得上衙。

    明日就是皇帝出巡秋狩,虽然围场离得不远,但各部官衙对要随驾或是家中儿郎要随驾的官员都十分宽容,今天只用上半天班就能回去,薛瑜做完分到手上部分的账目盘点,乔尚书已经赶着她回去收拾东西了。

    “你初次去那边,多找太医署拿点草药,不然晚上蚊虫太多,实在难眠。”

    乔尚书这是经验之谈,虽然他这次因账目太多不随侍王驾,但早年总是去过的。不过,薛瑜总觉得他不去秋狩纯粹是怕被各地将军堵住继续商讨军费,她谢过乔尚书后调整了方向,往太医署去。

    51.  小病(二更)   薛玥

    秋狩要带走一半太医署随驾, 名单虽早安排下去,但显然被留下来的人还有些不适应。薛瑜到时太医博士们领着一群还没出师的学生正往外走,像训斥小鸡仔似的要他们这段时间假期好好温书。

    无论到什么时候, 老师们对放假学生的学习进度总是头疼的。嗯, 苏禾远不算,他是只抓着在眼皮子底下的学生使劲霍霍。

    薛瑜不想过去又引发一番见礼, 干脆站在远处等他们走远再过去,正思考着明日的安排, 就听陈关道,“殿下,那里有人。”

    薛瑜一愣,抬头顺着陈关指的方向望去。太医署旁种了几棵树,虽长得不大茂盛, 像被人下了毒似的,但树荫还是能藏人的, 要不是陈关指出, 薛瑜要仔细辨认才能看出来树后站了个灰衣妇人。她一直探头望着太医署门前, 犹犹豫豫踯躅不定。

    灰衣在宫中多是杂役所穿,看她神色不像是太医署的杂役,薛瑜一皱眉,让魏卫河过去问问是什么情况。

    谁料,在宫中穿着禁军服饰的魏卫河刚一靠近, 妇人脸色突变, 扭头就跑,顿时坐实了有问题,魏卫河飞身上前,扣住她双手按在地上, “鬼鬼祟祟,做什么?”

    妇人初时不愿开口,被按了麻筋感觉到又痛又麻,才慌了神,眼泪横流,支支吾吾开口,“我、我就是不太舒服,想来太医署守守看有没有医师愿意给我瞧瞧。”

    薛瑜带着侍卫们走近,陈关蹲下来检查了一下她的衣摆和领口袖口,回头对薛瑜道,“殿下,是菡萏院的人。”

    菡萏院?薛瑜一时没想起来是哪里,陈关低声提醒,“是公主的人。”

    听到她已经漏了底瞒不下去,妇人不挣扎了,魏卫河放开她,妇人跪着端端正正向薛瑜施了一礼,“奴拜见殿下。”

    “说吧,阿玥怎么了?”薛瑜淡淡问道,上次宫宴一别,姜美人母女俩像两个透明人一样,她再没见到过薛玥,忽然听到是薛玥的事,不由得提起了心。

    妇人脸上神色几变,口中嗫嚅,像终于下定了决心,重重叩首,“殿下,求您救救公主吧!奴是公主的奶嬷嬷,昨夜公主不知是怎的受了惊吓,耳畔一直嗡鸣不绝,像是得了怪病。奴斗胆想来求位医师去瞧瞧,但、但公主说,明日就要启程,怕误了时辰,只能留在京中。奴左思右想,公主自小身子弱些,怕拖成大病,还是想来悄悄求位医师看看,躲藏只是不想让人知道误了公主的事,绝无鬼祟之心!”

    薛瑜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薛玥的决定其实她能理解,秋狩时跟去的子弟都能有些展示机会,总比薛玥一直在深宫中毫无机会好,设身处地,如果她眼前出现了这么一个机会,却突然生了可能不会影响出行的怪病,大概也会想着先瞒下来,之后再说吧。

    薛瑜:“之前负责阿玥的是哪位医师?”

    妇人被她的沉默打击到,本以为已经没了希望,忽地听见提问,惊喜抬头,连忙道“是姜医师。”

    “前医令的那个徒弟?”

    见妇人尴尬点头,薛瑜皱了皱眉。姜医师医术如何她不知道,但人品实在差劲,属于雁过拔毛到处伸手要钱的那种人,以前原主就被他送药时摸走过不少银子,上次秦思被围堵要赶出去的事情就是姜医师带头,秦思反应过来后就把他们拉了回去,人现在还在不在太医署都两说。

    “我去请人,你先在这里待着。”薛瑜示意魏卫河留下守着妇人,撩袍踏入太医署。门人见到薛瑜就咧嘴笑起来,“殿下来了?殿下来寻医令?医令还在巡视,您稍等片刻,小的去寻人,马上就能过来。”

    薛瑜点点头,主人不在,她没有进去,站在秦思的医令主屋外,静静等人。如门人所说,秦思的确很快回来了,只不过门人并没有跟着,可能是两人走岔了。他皱着眉,像有些不耐烦的样子,瞧见薛瑜站在门口就是一愣,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伸手要去探薛瑜的脉。

    陈关闪身挡住了他,秦思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抱歉地退后一步,拱手施礼,“殿下怎么来了?”

    薛瑜明白他刚刚只是关心,让陈关退下,低声道,“阿玥像是病了,出发在即,不好惊动人,你悄悄随我过去看看。脉案正常写就是。”

    按薛瑜猜测,薛玥主要是担心被发现生病不能参加秋狩,要是诊脉发现是小病,太医署正常记下医案,人照样跟去也无所谓,之后被查出来还能解释只是小病不想小题大做。要是发现出了大问题,她也不能拿薛玥身体开玩笑,该报上去还是得告诉皇帝,不然为一场秋狩病死一个公主,那算什么事。

    听见不是她生病,秦思脸上的紧张神色明显一松,点点头,“殿下先行一步,臣去收拾药箱,随殿下侍卫前去就是。”

    薛瑜点了另一个没记住名字的侍卫留下等他,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太医署,瞧见的人只道是秦医令又为三殿下去诊脉调理身体了。

    去往菡萏院的路薛瑜并不认得,让薛玥的奶嬷嬷在前引路,妇人见只有薛瑜一人出来,心中难免忐忑,但又不敢询问,只能硬着头皮往回走,越走越害怕,想着从小小一团养到九岁的薛玥长大多历坎坷一时悲从中来,竟是又红了眼圈。

    薛瑜见她步伐缓慢,只当是之前魏卫河下手没个轻重伤了人,惦记着等会要不让秦思也给她瞧瞧,并没有出声催促。一行人慢慢走到菡萏院门前时,秦思也随着侍卫从另一条路赶到,奶嬷嬷一抬头瞧见医令在路边,又惊又喜,一声惊呼卡在喉咙里没喊出来,猛地撅了过去。

    薛瑜对医学常识掌握的不多,最多知道中暑能掐人中救醒,见活生生一个人倒下,顿时吓了一跳,抬手接住软倒的妇人。抬头一看秦思正快步走过来,她连忙让出位置。

    秦思接过妇人,将她头缓缓放在地上,略略松了松妇人衣领,手指在头和手臂几处穴位连续掐按,妇人吐出一口浊气,悠悠转醒,见到秦思正看着自己,眼泛泪花激动道,“医令、秦医令,快救救公主吧!”

    秦思扶着她起身,“慢些走,我随殿下先进去。”

    妇人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晕了过去被秦思所救,满脸通红连声道谢,见到秦思来了,她顿感薛玥有救,放下了心,当真听话地慢慢挪步起来。

    菡萏院建在一处临湖的宫舍旁,属于偏殿的一部分,但是宫舍主殿久无人居,菡萏院也显得格外幽静,好在打扫得还算干净,并不像主殿那般破败。宫殿正对宫中唯一的小湖,本还算是引人注目,但奈何无人泛舟,连主殿都落了灰,更没人注意旁边的菡萏院。

    侍卫们上前叩门,几下里面无人应,妇人跟在后面大声解释,“殿下进吧,院里就四个人,应该都急着照顾公主,注意不到大门这边。”

    闻言侍卫们推门,检查过没有问题后,让开身形请薛瑜进门。打开门,院里院外像是两个世界,外面看着只是幽静,里面的布置陈设却别有一番野趣,角落里支着藤蔓架子,还有一个小秋千,一旁水缸里养着荷花,只是开谢了,只从布置看,就知道此间主人对生活充满了热爱。

    比起菡萏院,薛瑜之前住的小院大概只能算是理工科标准思维下出现的只有实用毫无情趣典范。

    院内主屋大门半开着,薛瑜让侍卫们退出去避免冲撞,自己带着秦思向前,站在主屋前敲了敲门扇,扬声道,“公主可还好?我带——”

    “什么人?!”

    薛瑜的声音被药丸改变,听起来就是个略低哑还在变声期的少年郎嗓音,一出声就吓了里面一跳。一个小宫女跑了出来,不认得薛瑜,却认得秦思背着的药箱,脸色大变,“我、我们公主好着,不需要太医。”

    薛瑜皱眉,使巧劲将她带到一边,拿出薛琅傲慢恐吓的态度,“让开。吾前来看望妹妹,也是你能拦的?”小宫女被吓住,见两人进门,才反应过来急急跟了进去。

    薛瑜停在屋内屏风外,扬声道,“姜美人,听说阿玥病了,我带太医来给她瞧瞧,可方便进来?”

    屏风将屋内分为寝居和活动两处,进门倒罢了,毕竟薛玥年纪尚小,直接闯进去万一撞见什么就不好了。

    “没、没有……”姜美人结结巴巴地还想遮掩,却挡不住脸上明显的挣扎和犹豫,薛玥有些虚弱地出声道,“请阿兄与太医入内吧。”

    薛瑜先越过屏风,见姜美人坐在床边擦眼泪,小女孩躺在被褥内,闭眼捂着耳朵眉头紧皱,小脸晕红,不知是发了烧还是焐热的。确认了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她回头示意秦思上前,走近几步,薛玥睁开眼,笑了笑,“给阿兄添麻烦了,本想着……小病不必惊动的。”

    她说话断断续续,中气不足,薛瑜连忙道,“是我不好,阿玥别说话,先让太医看看。”

    考虑到薛玥状态不好要保留体力,秦思按着脉象,先询问了几句姜美人病人情况,然而姜美人说得颠三倒四,最后还是薛玥自己开口说清了症状。

    “昨夜亥时刚过,起夜喝了一杯凉水,睡下后就突然开始耳中嗡鸣……今日破晓有些发热,很快降下去,然后刚刚再次开始发热……”

    秦思把着脉点了点头,让薛玥张口看了舌苔,温声哄着又换了只手把脉。虽然他脸上表情看不出什么,但薛瑜敏锐地意识到事情不对,要是只是小病,秦思不必反复把脉谨慎确定,像之前给她把脉时,就是只探了片刻就松开了。

    几双眼睛都盯着秦思,他镇定自若地松开薛玥的手,放回薄被里,“殿下心中郁结,内焦外燥,被凉水一激便发了出来,臣开服药吃着,不会误了殿下明日启程。”

    薛玥明显松了口气,挣扎着坐起来给薛瑜施礼,“多谢兄长。”薛瑜连忙按着她躺下,旁边姜美人嘴唇开合,没忍住急道,“要不、要不就别去了,阿玥这么小,刚刚病了,跟去了我不在身边照顾可怎么办?”她只是个美人,没资格随驾出宫,薛玥身边只有个傻乎乎宫女跟着,要是健康还好说,如今病了,她忧心得很。

    薛瑜看了薛玥一眼,女孩咬着唇,眼含恳切,轻轻拽了她衣袖一下。薛瑜淡淡道,“我为兄长,自是要照顾阿玥,若是有事,让人来找我就是。”

    姜美人母女俩连声道谢,薛瑜陪着秦思出去,走到院中才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秦思脸色凝重,从准备好的药箱中取出几种药材配好,喊来宫婢带去煎药,转过头才道,“殿下可知薛氏皇族几乎人人都会发的头痛症,此前从不会出现在女子身上?”

    薛瑜一顿,头痛病是原书给男主定的困难背景之一,从东齐覆灭前两朝开始莫名其妙出现在薛氏皇族男性身上,发作时间或早或晚,但总会折磨得人人不人鬼不鬼,再好性子的人也会被折磨暴躁。剧情里正是秦思缓解了头痛发作,但始终没能找到根源。

    她迟疑地问道,“你是说,阿玥?”

    秦思沉重点头,“公主脉象虚浮微燥,本不该出现耳鸣症状。臣猜测是初时发作,需禀报陛下,后再多加确认。”

    52.  马术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鸡鸣过后, 破晓时分,安阳城城门大开,仪仗自宫门而出, 禁军统领薛勇骑马在前开道, 皇帝车辇在中,十几架马车跟随其后, 披着甲胄的将军们侍立在宫门外,逐一引马随行。

    皇帝习惯并不奢靡, 此次出巡也只显得略高调些,但将军们身上两当铠与明光铠明亮的反光与林立的刀兵一起形成森寒威压,步伐几乎相同的禁军兵士踏出威武不凡的气势,整个队伍行进姿态雄姿英发,扑面而来的气势迫得人眼晕, 让人丝毫不敢轻视。

    早早听说今天帝王出巡来旁观的路边百姓被维持秩序的兵士拦在道旁,人群里隐隐响起抽气和羡慕的叹息声, 薛瑜撩起半边车帘往外看, 在或老或幼的一张张脸上看到了期待和向往。

    军强卫国, 或许这就是皇帝要选在这个时候开秋狩的原因。向不怀好意的外国人展示武力,压下人心浮动的世家心思,给予百姓们他们正在被守护着的安全感。

    视线全集中在走在最前方的皇帝车辇四周,在即将出城时,皇帝走出车辇, 一身朱红戎服站在车辕上, 负手而立,目光所及之处,无人不低头行礼。

    薛勇翻身下马为他牵马坠蹬,皇帝虽之前病过, 年纪也不小了,但上马的姿势依然干净利落,端坐马背策马上前,被换防调回京中的将领们簇拥着皇帝,像百兵朝宗,一直被薄薄云层遮住的太阳跃然而出,将金光洒在皇帝身上,在所有见过这次出城的百姓心中,留下仿若天神下凡般的一笔。

    候在京城主干道旁的此次随驾出巡的官员们,驾着车尽可能不引人注意地在队伍经过时跟上,稍慢一点都要担心因为自己破坏了整体行进的美感而引来一番嘘声。

    薛瑜却已经顾不上注意旁的,刚出宫时还好,等出宫走了一段路,她就感觉到了不妙。只铺了一段青石的土路和木轮马车相结合,形成了颠簸到她早食都快吐出来的可怕经历,重新唤醒了上次坐马车时的毫不美妙被支配的恐惧。

    她摸了摸袖子里藏着的袖箭,深深后悔,上次不该随口应付唐大匠说弹簧是用来给马车减震的,这不,就遇上了。希望在十几天里能改造完两驾马车,到时候实在时间不够来不及只能做一驾的话,她就去找皇帝蹭弹簧马车去。

    在城中时为了达到足够好的效果,所有人都被叮嘱了不许私自出马车,刚出城门,薛瑜就迫不及待地钻了出来,叫来骑马跟在旁边的陈关和魏卫河,派一人回去找唐大匠借上次她拿来做弹簧的转轴,另一人去给她借匹马来。

    原主是学过骑马的,准确的说,薛氏的男孩子从小习武时第一堂课就是骑马。但没有练习很久,薛瑜还记得记忆里策马跑起来时的感觉,就算时隔多年,身体记忆应该还在,况且上马颠着应该也比在马车里好受些。

    魏卫河领命折返,陈关还没说话,身后流珠轻唤了她一声,有些为难,“殿下没有养马,从禁军借一匹来怕惹旁人笑话……”

    薛瑜闻言回头看看后面跟着的官宦家的马车,旁边的确大多牵着几匹空马,她虽不懂相马术看不出好坏,但看毛色油亮顺滑,就知道被照顾得不错,应是家中精细养着的。禁军随行都是备了有多余马匹以备不时之需的,但批量养着的战马和富家千金买的名贵马种自然不能比,也难怪流珠专门提了一句。

    这次秋狩安排里有骑射比试,但围场同时也划了地方养马,可以直接骑围场的马,她就没动过自己养马的心思。

    “笑就笑吧,总归不会少块肉。”薛瑜不太在意,让陈关去借马,歪头询问流珠,“你要不要也下来骑马?”

    流珠摇了摇头,“婢子为殿下守着公主。”

    薛玥昨天吃了秦思开的药,早晚都睡得昏昏沉沉,今天早上出宫时薛瑜惦记着她生病,便带人过去接她一起走,到了才知道人还在睡。秦思向皇帝禀报的后续薛瑜并不清楚,但没人来通知薛玥不可以去秋狩,就也没叫醒她,就这样睡着带上了车。

    宫中的拜高踩低风气还是十分明显的,像如今薛瑜的车里不仅放了绒毯皮子隔出可以休憩的地方,内里也十分宽敞,待四五个人不成问题。而薛玥的车相比之下就小很多,就算被姜美人带着人铺了两三层被褥,也显得硬邦邦的。让薛玥在上面怕是也休息不好,薛瑜干脆把她接到了自己车上,让跟着自己出来的蝉生去薛玥的马车待着。

    跟在旁边照顾薛玥的奶嬷嬷颤声道,“不必娘子费心,奴会好好顾着公主的。”

    出门前薛瑜晕车犯恶心,流珠陪在旁边,她已经看出了三殿下与这位娘子关系匪浅,三殿下为公主看诊又担心睡不好给她们换了马车,做得已经超出她想象,哪敢再耽误人的事?

    有了骑马的盼头,薛瑜精神好了许多,笑笑,“阿玥本就病着,流珠帮忙照顾我也安心些。反倒是我无事可做,只好不在这里碍事。”

    奶嬷嬷喏喏应着,望着曲腿坐在车厢口的少年,又望了望陷在薄被里睡着的公主,轻轻叹了口气,“公主还是有福气,幸好还有个兄长疼你。”好在她昨天去太医署遇到的是三殿下,若是那位推人下水、嗜好人凳人犬的四殿下,她简直不敢想会发生什么。

    她声音放得很轻,却也被马车上两人听见。薛瑜抿了抿唇,感觉自己只是做了该做的事,被夸奖脸上有些发烫,只当没听见,正好陈关牵了一匹马过来,她一低头出了车厢。流珠折了帕子蘸水为薛玥润了润唇,望着薛瑜出去的背影,轻声道,“公主是殿下妹妹,自然疼爱。”

    陈关带回来的是一匹白马,鬃毛青灰,身上掺着不多的灰毛,品相算不上好,但按陈关的介绍,它性情温顺很听话,可以放心骑御。

    才出城一段路,队伍的速度不快,薛瑜跳下马车,牵住马缰,按着原主的记忆踩蹬。从她来说,还是第一次骑马,难免有些紧张,握缰的力度大了些,白马鼻子里喷出声鼻音,陈关站在旁边摸了摸它的脖颈,薛瑜定下心来,翻身上马。

    高坐在马背上的体验有些奇妙,马背温热,呼吸起伏,稍稍夹住马腹,白马就明白了意思,迈步往前慢行,薛瑜牵着缰绳慢慢向前追赶已经走出十几步的马车,陈关和另两个侍卫跟在她身边,对马术显然有些生疏的薛瑜投来目光。

    很快,他们的忧虑变为了惊讶,几乎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薛瑜翻身上马时的样子他们都见了,估计三殿下在宫中很多年没摸过马,还想着护着她溜达两下就行了。没想到,薛瑜坐在马上,几个呼吸间就没了紧张,压根不需要他们出手,马像成为了她身体的一部分,如臂指使,跑动时人马起伏合一,毫无滞涩僵硬,仿佛他们是相伴十几年的老搭档。

    这匹白马虽然性子温顺,但控马本身就是一门学问,太多人上马后僵硬地坐着和马使反力道,到最后自讨苦吃,能够在这么短时间内和马融合的人实在太少太少了。

    薛瑜没注意他们眼中的惊讶,她只觉得说不出的惬意,难怪陈关专门强调白马性子好,对她这半个生手,也几乎不需要去刻意控制,白马都能立刻明白她的意思。感受着白马小跑起来后浪潮般的起伏,微风拂过她的脸颊,熟透的果香被风从山中带出来,正是好时节。

    她一心感受着奇妙的与马配合的感觉,没意识到马身渐渐越过了自己的马车,往前面奔去。

    薛瑜的马车紧跟在皇帝后面,皇帝的车辇被骑马的禁军们围着,他一马当先走在最前方,身旁跟着几位披甲将领。薛瑜刚越过马车车身跑到前面,就被人发现,薛勇笑了一声,大声道,“陛下,您看谁来了。”

    一双双眼睛被这声提醒引来落到薛瑜身上,各有胖瘦的将军们眼中打量有之、欣赏有之,皇帝转过头,有些不耐地看过来。

    薛瑜勒住缰绳限制马速,有些尴尬地拱了拱手,“惊扰陛下,是儿的不是。儿这就退下。”秋狩车架队伍安排都有身份定制,她的马车紧跟在皇帝后面已经是皇帝另眼相待,再逾矩就有些不识抬举了。

    “过来。”皇帝扬扬下巴,他一身窄身戎服更显精壮,与宫中的威严不同,此时的他即便没有披甲,在将军们的簇拥下气势也丝毫不弱,甚至更为锋芒锐利些。

    薛瑜让侍卫们留在后面,放慢马速走入禁军分开的通道,低头施礼,“拜见陛下,见过各位将军。”

    跟在薛瑜马车后面的薛琅看到这一幕,强压火气重重摔下车帘。不少观察着队伍里百态的目光都停在了走入皇帝身边核心圈子的少年身上,再看看毫无动静的四皇子的马车,心中的天平自有倾斜。

    看跟在皇帝身边的将军与皇帝的亲近态度,薛瑜估计他们大概是皇帝之前在军营中建立起来的班底。虽然她一个人都不认得,但他们显然都知道她。有人打量她两眼,回了一礼,转头问皇帝,“这位就是三殿下?看着比我家老二瘦得多,是不是病了?”

    皇帝哼了一声,“别看弱得像个鸡仔,真下场练练还不知道是哪个胜。”他瞥薛瑜一眼,“架势还说得过去。怎么想起来出来透气了?”

    既然见到了皇帝,薛瑜就把刚刚的想法说出来提前报备,“儿总觉得马车颠簸难忍,阿玥在儿车上也睡不好,就想拆个马车瞧瞧,看能不能把哪里改进一二。”

    “……”皇帝把闻言挂上笑的将领们挨个瞪了回去,他脸上的表情比在宫中时多了许多,整个人像年轻了几岁,转向薛瑜,怒气冲冲地骂道,“别人家儿郎出来打猎比试,再不济也是策马踏秋,你倒好,出来换了个地方玩木头!既然觉得木头好,今晚到了围场,举着木头扎一个时辰马步再睡!”

    上次薛瑜折腾出来的雕版印刷又被他想了起来,也难为他能找到马车和印刷之间的联系。

    薛瑜摸了摸鼻子,只是笑。皇帝像是面子有点挂不住,挥了挥手,眼不见心不烦地赶她走,“常修,带他去后面找将作监的人去。”

    “多谢陛下。”薛瑜知道这算是过关,连忙道谢。

    常修骑了匹小矮马从旁边过来,引着薛瑜往后走,几个将军的眼神顺着也往后面飘去,“啧啧,这骑术,练了不少年吧?说比试拳脚能胜我不信,骑射上应是能拿个名次的。”

    皇帝还是气不顺的模样,“什么不少年!在宫里就没见他摸过马背,怕是吃老本现学了一遍。”

    “不能吧?人马合一我可好些年没见过了,这跑起来,这马,怎么也得磨合个一两月。”

    “大兄,这样夸耀就太伤人了!”

    被一口叫破真相,皇帝绷着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爽朗大笑道,“我的儿子,马术不好怎么行!”

    在背后发生的秀儿子事件薛瑜并不知晓,常修身上受刑的伤还没完全好,两人往后走走得很慢,好在车队也在往前,没一会就走到了将作监的驴车旁。

    薛瑜一路大概看了看跟着的马车徽记,加上常修在旁边为她介绍,对这次随行的人心里大致有了底。

    军勋贵族和借早年对皇室的支持被封了爵的世家是跟着的,士绅豪族们也大多受了邀请。韩尚书令年事已高没有跟来,但六部主官来了一半,礼、兵、工三部来的人不少,还有一部分早早赶去了围场。其他官衙的官员要么是家中本就得了邀请的豪族世家,要么是官职够高或是有需要才被选来参加,一眼望去,车队竟然望不到头。

    要不是出行一次,薛瑜还真没想到西齐能有这么多人愿意带自家儿女往动不动杀人的皇帝面前凑。

    但转念一想,秋狩也是难得的一场大聚会,考虑儿女亲事的人家必然要来,想上前一步的也要来,就算只是为了观察皇帝做什么,并且展示自家儿郎优秀,各家大概都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新任鸿胪寺卿也顶替了钟大的位置,驱车走在其中,向薛瑜打招呼时她没认出来是谁,还得常修专门为她介绍。钟大钟二因着家族和宫中妹妹被邀请参与秋狩,但是车队中的位置自然比不了百官,薛瑜在车群中寻找时恰好看到钟大像没看到她一样放下了车帘坐了回去,不由得笑了一下。

    要一架马车搞研究其实并不需要将作监点头,从常修这里过一遍就行,皇帝专门让薛瑜跑一趟更多的是给她找个帮手,薛瑜不清楚背后的潜台词,常修却是知道的。在薛瑜与姜中校署令约好时间碰头后,专程留下来又叮嘱了几句,才慢慢赶着马往回走。

    薛瑜视力好,刚和将作监的人说完话,就瞧见刚刚被她留在了马车旁的陈关策马跑过来,估计是薛玥醒了,告了声罪,就驱马离开。走到半路忽然感觉有什么人在看她,骤然回头时,附近几架马车的车帘都半垂着,看不出是谁在关注。

    离得不远的一驾马车里,方锦绣在少年看过来时啪地放下帘子,方才看到的一幕让她的心砰砰直跳,忍不住按着心口,好像这样就能减轻些灼烫感。

    一身玄色胡服的少年,略微俯身跨着白马向前,五官绮丽,眉眼含笑,阳光在他脸庞上仿佛勾出了一轮金边,熠熠生辉。不用开口、不用特意强调,也能让人在人群中一眼看到。

    少年打马而过,马鞭破风,风声呼啸,耀眼夺目。

    她看得目眩神迷,心几乎要从腔子里跳出来,险些脱口叫出一声“三郎”。

    这样俊美耀眼的少年,与她梦中曾梦到过的三郎恢复身份后的模样一般无二。

    曾有人传下来诗文残篇写,“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她看着那位三殿下飞驰而过,竟觉得这句诗此刻拿来形容那个人如此恰到好处。她见过的人里,只有他才能配得上这般恣意明亮的诗文。

    方锦绣猛地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她莫名心中有些发虚,仓皇回头,正对上一双浅琥珀色的眼睛。

    幽光暗藏。

    原本与她隔了半个车厢靠着闭目养神的方锦湖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也顺着半开的车帘望向外面。

    方锦绣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又看了多久,此刻外间只有向前的禁军马蹄声,那个少年一闪而过,已是看不见了。她本该期待他的注意,此刻却只想避开。注意到她的眼神,方锦湖淡淡收回目光,重闭上了眼睛。

    合眼后,方锦绣才敢将目光落在他脸上。刻意修饰过的一张脸乍看与刚刚飞驰而过的少年截然不同,仔细看才能发觉有几分相似。

    斜飞入鬓的长眉被剃掉画成了弯弯柳叶,唇上也擦了薄粉,雪白的肤色涂成透着苍白的黄,遮去三分容光,显出十足病态,眼角勾出的线条让一双凤眼看起来偏向圆润弱势,长发挽成回心髻,斜插两根玉簪,合眼时更显得温婉动人。

    但原本明艳的五官画成温柔模样,总有些违和,再加上画出来的病态,便更让人觉得像病中不适。杏色配红带的杂居垂髾服颜色柔和,层层叠叠的下摆与飘带堆在一处,削弱了他的肩宽,反倒有了些病弱感,斜靠在车厢上,完全是一幅久病无力美人图。

    只看他这与往日大相径庭的模样,没人能将他与那个少年联系在一处。

    方锦绣忍不住又撩起车帘,往外看去。她转过身,方锦湖也睁开了眼,有些厌倦地打了个哈欠,又被刚回来的小林氏送上来的笑脸堵住,一言不发换了个姿势继续睡觉。

    小林氏自然看得出来方锦湖与女儿同处一室的不快,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原本方朔还是三品尚书时,按理应是三驾马车,但他被降了职后就只能用两驾马车,方锦湖在方家到底是以女儿之名留着,自然不能跟方朔与长子方嘉泽一起。她观察着方锦湖脸上始终笼着的淡淡烦躁神色,自欺欺人地想着,兴许是因为孩子们年纪大了,有了旁的心思才如此心浮气躁。

    前方,陈关迎上薛瑜,禀报的消息的确是薛玥醒了。薛瑜回到马车旁时,流珠刚好探头出来,见到她就是一笑,让出身后的薛玥。小女孩乖乖跪坐在车窗后,披着单薄的披风,睡出的两颊红晕还未消去,软软地唤了一声,“阿兄。”

    薛瑜忍住捏小孩脸的冲动,柔声问道,“怎么这就起来了,不多睡一会?”

    薛玥摇头,“谢谢阿兄允我上车。睡多了也会得病的。阿兄去骑马了吗?”

    薛瑜探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呼出口气,“对。到围场还有一阵子,想不想下来走走?”

    “等到了围场,我就下来走走,教阿兄担心了。”薛玥声音还有些弱,“现在下来,会耽误阿兄马车速度。”

    太过懂事的孩子总是惹人怜惜,薛瑜顺着额头揉了一把薛玥只简单在背后束起的长发,“那等到了围场,阿兄带你骑马。”她看着被突然袭击惊得有些怔愣的小女孩,忍不住笑了出来,“好了,刚醒一会身上还热着,别在窗口吹风吹久了,快回去。”

    薛玥摸了一下头顶,呆呆地往后退去,连习惯用的敬语和道谢都忘了。

    薛瑜心情大好,想再跑去后面找秦思说话,又觉得跑来跑去太显眼了些,打消了念头,对放下来的车帘道,“等会到了,我带你去找秦医令再看看,需要换药就早些换了吃,也能快些好。”

    “听阿兄的。”薛玥乖巧的声音从帘后传来。

    薛瑜有些不忍,她不知道秦思的推测有多少可能是对的,但直接告诉一个小孩她可能得了没法治的恶疾,实在太残忍了些,私心里她是想能瞒下来就瞒下来的。要是证实不是自然皆大欢喜,要是证实的确是那种病,好歹薛玥还能多快乐几天。

    从在现代接触到的信息来看,头痛病要么是遗传要么是有人下毒。但是下毒的可能性太小,毕竟当年东齐时这个病就已经出现,要是下毒,难道投毒者还要追来西齐没完没了地反复投放吗?

    队伍慢慢停下来,薛瑜抬起头,天色已然昏暗,随行的骑士们间隔几人便有人举着火把照亮前路,远处围场高竖的箭楼后,行宫影子已遥遥可见。

    53.  诅咒(二更)   人力不可违天命……

    围场建在山脚下, 向西是缓慢起伏的隆山山脉丘陵,山林虽夜间看不分明,但也能感觉到茂密葱茏。向东是一望无际的草场, 若非亲眼所见, 很难相信在雍州关内还存在着这样一片绝佳的养马之处。

    旁边就是行宫,建于几百年前的前朝行宫经过后世翻修, 雕梁画栋已看不到了,却有着一种属于皇帝的风格。

    简单来说, 就是极简朴素,看上去更像是怪模怪样的堡垒而非宫殿,与京中的暖阁设计有异曲同工之妙。

    安排住处时薛瑜专门找了带她去住处的常修问过,能不能让薛玥住在自己附近,说到底还是个九岁孩子, 就算身边跟着个奶嬷嬷,万一出了事也没人能拦一下, 还不如拉到自己身边看着。本想着要是常修为难, 她就去找皇帝说说看, 没想到一说就得了应承。

    一驾驾马车驶入久无人居住的行宫,灯火渐渐从中心蔓延开来。薛玥到了地方便乖乖下车,走路还有些腿软,但摇摇晃晃向前看着十分乖巧。

    大致扫过分给她的别苑内布置,薛瑜留了一个侍卫守着带人忙碌收拾起来的流珠, 牵着薛玥去寻秦思。

    先前听乔尚书说围场多蚊虫, 她去太医署本是为了寻秦思要驱虫药,却被薛玥出事打断,刚刚到了才又想起来这事,正好薛玥也要去再次诊脉, 就一起带着过去。

    秦思和太医们的住处离得不远,薛瑜到时秦思正从行囊里取出准备的各种药粉药材,过来为薛瑜开门时手上还拿着一个瓷瓶。

    身为医令,自然是有些优待的。秦思住处有些小,但也有个小院在,不必与旁人去挤一间屋子,薛瑜瞧见屋内没人,皱眉道,“没有给你安排人洒扫?”

    秦思一怔,笑了,“四处游学时已经习惯了。我带的药材又多,万一碰到了沾染出事反倒要我来管。正好隔壁他们人多需要照顾,就让人去那边了。殿下关切,我受宠若惊。来来来,且让臣先为公主请脉。”

    他语气随意了许多,引着两人进屋,侍卫留在外间守门。

    行宫在大部队到来前是提前洒扫准备过的,秦思的住处并不脏乱,只是许多东西还没拿出来,一时有些仓促。他从包袱里翻出脉枕,轻轻搭着薛玥的手腕诊脉,薛瑜无所事事,瞧着已经摆在架子上的两排药瓶,挨个看了过去。

    止血、除溃、风寒……林林总总,不一而足。薛瑜走了一圈,回头时秦思已经诊完了脉,正写着方子。

    薛瑜问道,“怎么样?”

    他们都知道问的是什么,秦思笑容依旧,“没有大碍了,注意补养。我写个方子,殿下带回去煮药膳吃几天。”

    薛瑜心中发沉,听得出他的潜台词是仍然查不出问题。她点点头,接了方子和秦思包好的药材,将薛玥交给门外守着的陈关,“我去别处走走,先送公主回去。”

    薛玥眨眨眼,退开一步拒绝陈关弯腰抱她,一本正经地对薛瑜道,“阿兄早点回来。”

    “好。”

    薛瑜看着他们离开,没有去别处,折身回了院中。秦思猜到她要回来,没有关门,正将带着的药材逐一清点放好,桌上一卷发黄的书被风吹过,忽地散开。

    “病耶?毒耶?天罚耶?人力不可违天命矣。”

    薛瑜看见露出的一句话,眼皮微跳。

    秦思回头看见她看着那卷书,也脸色一变,连忙过来收好,“殿下莫要多想。这是先辈医令研究头痛症后无所获,处于末路穷途时写……”说到一半,他突然意识到这个解释更会让人失去对治愈的希望,张了张口,“我、我不是……”

    他尚未进入太医署时,曾无数次坦诚地告诉病人无能为力,如今却发现说出暂时束手无策都这么困难。

    薛氏王族身上出现的怪病实在太像只在男性身上表现的遗传病,但除了薛玥外的西齐上一个公主下嫁后也没有听说儿子出现这种问题。薛瑜对医学了解不多,学的生物知识大半也还给了老师,想不通也就不想了。她听着秦思的解释,并没有在意他异常的笨口拙舌,她毕竟不是真的皇子,只觉得有些遗憾,如果没有这种怪病,薛玥和皇帝或许都能有更多的成就。

    或许……方锦湖也不会成为一个神经病。

    但假设总是无谓的,薛瑜指着“天罚”二字,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秦思有些犹豫,薛瑜看他一眼,“无论是什么,说就是了,我难道会因此罚你?”

    “自然不是。”秦思艰难地措辞,将民间流传的传说说给她听。

    由于这个病症只出现在王族,在民间传说里,这是一种专门惩罚国运到了尽头的齐国国君一脉的诅咒,是天认为他们不该活下来。而末代君王后几乎个个是暴君的齐国君王和越来越少的薛氏族人,恰恰证实了这一点。

    虽然有了穿越这种不科学的事,但薛瑜对诅咒和天罚还是不信的,她摇摇头,“不过有心人有意散播罢了。”

    而散播传言的人,最有可能的就是楚国。毕竟东齐覆灭,他们得的利益最大。

    秦思低头笑笑,笑自己对他人品的犹疑,也笑自己看轻了他。他轻声道,“若这当真是天命,我也会尽我所能改变它。”

    他的眼睛过于明亮,似有火光跃动,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却像是一个郑重承诺。

    薛瑜看着他,“我相信你。”

    若是原书中缓解了发病的秦思都做不到,她也想不到谁能做到了。薛瑜忽地心中一动,想起一件与头痛病相关的事。原书中一年多后疫病暴发,秦思恰好外出寻找药材不在京中,出诊的医师无力控制疫病蔓延,最后方锦湖下了被攻讦良多的冷酷命令,封锁了出现疫病的小城。

    等秦思听到消息赶回来,城中已然死空,连调去守城的军队也没能幸免。

    薛瑜想到此处,心有戚戚,另起话头说到驱虫药,秦思立刻回头去找。薛瑜望着一瓶瓶配好的成药,仿佛随口一问,“秦兄准备了时疫药物吗?”

    “并未。”秦思拿着配好的药材包回来,望着薛瑜写着“不可能”的表情,一时失笑,“我又不是神仙,就算是扁鹊华佗在世也不是什么病都能治的。每次时疫大不相同,当今流民太多,各地往复游走,只能每次斟酌疫病方子压制,再寻到源头,查明病因对症下药。”

    薛瑜听明白了,用现代理念来说就是病毒突变加交叉感染,她完全是犯了外行人的错。她摸了摸鼻子,有些尴尬,“是我误会了。”

    秦思将每种药材如何使用的纸条写好放进布包,交给薛瑜,“学海无涯,殿下懂得的,我亦不一定知晓。”

    本想再聊几句时疫,然而小院大门被敲响,魏卫河进来通传,“殿下,常内侍传陛下的话,让您过去。”

    薛瑜猛地想起皇帝路上说起的马步,看看天色,又看看还没完成的日常任务“在薛泰指导下扎马步一个时辰”,叹了口气,和秦思告别,将草药包塞到魏卫河手中,“这就来。”

    常修引着薛瑜走进皇帝所在宫室,外面瞧着宫殿设计普普通通,内里却是别有洞天。前殿过去,中庭本该是小花园或是水榭,却被皇帝改成了偌大一处演武场,借着火把的光,薛瑜看清了旁边站着的几人正是白日里见过的将军们,他们都换了便服,有一人托着一根碗口粗的圆木不知与皇帝说着什么。

    皇帝余光扫到她进来,不大高兴地开口,“朕不叫你,你就懈怠了?”

    薛瑜拱手施礼,睁眼说瞎话,“哪里,儿忧心陛下白日劳顿,刚想去寻个木头,就被陛下叫来,没想到陛下竟已为儿准备好了。”

    “哼。”皇帝抱臂看着薛瑜,薛瑜立刻明白了,乖乖站在旁边扎起马步。皇帝单手拿起圆木,此时薛瑜才看清这根木头居然有半人高,刚想着皇帝单手就能拿起来,可能是一种密度小的轻木,圆木就被交到她手上重重压下。

    按照重量估计,大概比平时用的加压沙袋沉三分之一左右,刚好卡在她难以承受的边缘。木头刚放上去,薛瑜身子歪了歪,很快又变回垂直,皇帝盯着她的目光这才挪开。

    一个时辰倒计时格外漫长,场中几人和皇帝走到另一处,不给薛瑜靠观察场中几人各自神色来分散注意力的机会,她只能放远目光,盯着夜幕上一点点闪出来的星子,避免意识涣散功亏一篑。

    系统:[日常任务完成,日常进度5/5,抽奖次数+1,是否开启抽奖。]

    薛瑜:[否。]

    提示出现的那一刻,薛瑜立刻知道时间到了,但皇帝没有发话,她还得保持不动,又过了一会,皇帝才背着手走过来,拎起圆木,在薛瑜身上重若千钧的圆木在他手里就好像泡沫做的,轻飘飘地甚至好像没用力就拿了起来。

    人和人,不能比。薛瑜别开眼,不再看他手上抛着玩的圆木,站直身子。皇帝没有说话,旁边一直旁观着的武将们却围了上来,一个看着有点眼熟的将领拍拍薛瑜肩膀,“三殿下不错嘛,来比划比划?”

    皇帝没走出两步就听见背后有人发出比武邀请,回头重重把圆木往地下一扔,沉闷的重响传开,一声不明显的裂声也被众人收入耳中,还想拉薛瑜去一旁的将领们顿时收手。

    “比划什么比划,怕到时候在台上输给老三丢脸是不是?都赶紧滚!”

    薛瑜第一个告退,她今天骑了一天马,又刚被加负重训练完,实在是体力耗尽一点都不想动了,还是把如狼似虎的各位将军留给皇帝吧。

    54.  曲辕犁   系统始终竭诚为您服务

    回到别苑时流珠已经将一切布置妥当, 院中灯火温黄,只一间屋子灭了灯,薛瑜看看那边, 流珠低声解释, “公主服了药,已睡下了。魏将军带回来的器物也放在了屋里, 医令给的药已经撒过,应是能睡个好觉的。”

    薛瑜点点头, 进浴间简单擦洗一遍就快速出来。别苑毕竟不是宫中,万事小心为上。白天骑马时还不觉得,到晚间点灯一看,腿根已经被磨得发红,到底是久未锻炼过, 难免受些磨损。

    本想着就这样过两天,不骑马也就好了, 然而走路有些别扭的姿势被流珠看在眼里, 回屋后就拿了药油来, “殿下,还是涂些吧。”

    药都拿来了,薛瑜也不矫情,放了帘子自己涂上,顺便捏捏有些酸僵的大腿小腿放松。没多久药力散开, 发起热来, 偏偏不好穿袴褶,稍微一动腿间就起了凉风,她想放下药瓶熄灯睡觉,起身时感觉怪异极了。

    流珠守在帘外, 在榻边铺了薄毯,薛瑜拉开帘子刚好瞧见,“这是做什么?”

    流珠别开眼,任薛瑜匆忙拽了被单盖住中衣下露出的两条腿,轻声道,“殿下涂了药到底不便,婢子在这里守着,也好以防万一。”

    薛瑜怔了怔。在宫中小院时,他们都受贵妃辖制,倒不担心有人闯进门,只是每日过得小心罢了。换到观风阁后流珠住到了她隔壁,也不将照顾薛瑜假手他人。但两人同住一室的事是没有过的,她毕竟扮的是男子,虽然平日里多为人误会,但玩笑成分更多,和看见同住是不一样的。

    “流珠,你想过之后做什么吗?”薛瑜问道。

    流珠慢慢年纪也大了,她不能自私地留她在身边,就算没想着拿流珠当挡箭牌,也会在他人的一次次误会中成为人们口中的事实。为流珠做的假路引还在,若放出宫去,在她身份没拆穿前还能调动侍卫时护着流珠远走,隐姓埋名改头换面生活,也不失为一种好结局。

    否则,她身份拆穿后,流珠大抵也躲不过去。

    流珠像没听懂她在问什么,讶异道,“婢子来了殿下身边,自是要一直陪着殿下的。”

    薛瑜感觉有些不对,皱了皱眉,坐直身子直视她,“我是说,像牛叔或是喜儿那样,做自己喜欢的事,不必伺候人,不必提心吊胆看人眼色,赚些银子,嫁人或是自己过的生活,你想过吗?”

    “殿下……真要赶我走吗?”流珠喉咙发干,低下了头。

    薛瑜听她的声音快哭出来,连忙解释,“不是的,我只是觉得,你在宫里受我连累……你该有更好的生活。”

    流珠端正坐好,俯身叩首,“奴不愿。”

    薛瑜拽她没拽起来,再用力怕拉疼了流珠,只好耐心地和她解释,“可你总要出宫的,我究竟如何你最清楚不过,何必在这里受人误会限制?并非是我讨厌你,也不是我不在意,你离开,我一定给你带足了钱。”她想起一直带在身上的两张路引,从缝好的中衣暗袋里取出来其中一张,俯身递给流珠,“你瞧,出去以后,你就和现在不会有联系了,万一出事,也不会被牵连。”

    发黄的纸面上,清晰写着“梁州人士,刘珠”。

    流珠咬着唇,手指收紧,一滴泪毫无征兆地砸下来,晕开了纸面上的一点墨痕。她不知道这张路引是什么时候准备的,但显然不是一两天能备下。她吸了口气,双手将路引推了回来。

    “奴不怕牵连。”

    这句话说出来,流珠哽住的喉咙松了松,顺利地说了下去,“奴是殿下的人,走到天涯海角,也不会变。殿下让奴离开,奴就像没了巢的鸟,没了窝的兽,又能去哪里呢?您让奴远走,可有朝一日真的灾祸到来奴却无法为殿下做任何事,只能听着您不在了的消息,还不如死了!”

    流珠仰起头,薛瑜看着她哭红的眼睛,心被狠狠捏了一把,酸涩又苦痛。“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是我身边最重要的人。流珠,如果你想做事,你瞧,你在宫中也只是做些琐事,无法有所进展。我想过去西南、去出海经营一条退路,但你知道的,我没有可信的人。”

    聚集在她身边的人,除了流珠,大多是建立在她皇子身份上的关系,她不敢让别人去经营退路是真的,但更多的还是想劝说流珠离开。

    流珠摇摇头,“殿下错了。留在殿下身边,奴才能做更多的事。您做得比其他人都好,那照顾您不让您分心琐事就是天大的事了。”她基本猜到了薛瑜的想法,再次俯身叩首,“奴自知身份低贱,不敢奢望嫁娶,只求随侍殿下左右,请殿下垂怜。”

    不好的预感成真,薛瑜脸色沉了下去,“此事不必再提。”她扯了外袍披上,喊蝉生进门,蝉生张口结舌地望着屋内哭泣的流珠娘子,一时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

    “今晚蝉生在外间守夜,流珠回自己屋子睡。”薛瑜一锤定音,蝉生好声好气地送流珠出门,关了门,脸上难掩喜色。再进屋瞧时薛瑜已经下了幔帐睡下,他只得轻手轻脚地抱着薄毯去外间待着。

    薛瑜却怎么也睡不着,流珠怎么会生出这样的荒谬念头!流珠若是嫁给她,她倒是有了挡箭牌,但也就意味着暴露后一起完蛋的结局。

    ……这样想想,只要流珠不走,好像名不名分的都不会影响结果。

    或许流珠才是对的。

    意识到这一点,薛瑜心情更糟了些。抛开缠成一团的念头,她点开系统抽奖面板,扫了眼奖品。

    “一等奖:曲辕犁图纸;二等奖:假的方糖(使用效果:一天内暂时提高单一已收集人物好感度30%,效果结束后原好感度下降10%);三等奖:随机数量天生存时间(随机数1-10)。”

    薛瑜连一等奖和二等奖的名字都没往心里去,看到第三次出现的三等奖内容,连投诉系统恶意调低出货率的心都没有了。

    她点了一下“开始”,放空大脑看着Q版小人吭哧吭哧地转动转盘。不用问,这次还是随机生存天数礼包。

    转盘缓缓停下。

    系统:[恭喜宿主获得一等奖。]

    系统的提示音没有叫回薛瑜游离的思绪,一阵突然出现的鼓掌声却吓了她一跳。定睛一看,却是站在转盘旁的小人两个圆圆的小手拼命拍打,脸都涨得通红,足足鼓了得有一分钟才停下。

    薛瑜看得好笑:[这是什么?你新更新的AI动画?]

    系统:[宿主记忆错误,此程序为始终存在。]

    薛瑜:[信你个鬼。]

    她算是看出来系统闲得没事干了,就是死不承认自己偷偷摸摸搞面板装饰调整罢了。上次Q版小人图像变化系统还不承认,这次小人的脸明显成了个包子脸,鼓掌时可爱得很,让她想骂系统都提不起火气。

    不过等等,她抽出来了个什么来着?

    薛瑜点开出现在道具栏造纸术的书本图标旁的一个像小推车一样的图标,当即愣住。

    曲辕犁?竟然是曲辕犁?

    虽然她的进修方向不是农业机械,但上课时还是学过这种标志着古代耕作农具成熟的工具意义的。和《造纸术》里的解说图文并茂不同,曲辕犁的图标里只有被分成了几部分的图纸,画得格外精细清楚。

    薛瑜反复确认过,曲辕犁的图纸上没有任何地方标注着“已出现”。这是不是说明,现在用的还是长直辕犁?

    曲辕犁与造纸术不同,秋收后冬耕在即,制作时间短,做好立刻能用。国以农为本,尤其是连京城都有人饿肚子的这个时代,换上曲辕犁是不是就能增产了?如今出宫在外,薛瑜记得昨天快走到行宫时远远看见山侧还有些农舍,应是有农户在旁,找机会去附近看看,也好解释她为什么突然拿出曲辕犁这种农业利器。

    薛瑜将图纸看了又看,确定从力学角度和制作工艺上来说的确是能够直接用的图纸,有些不敢相信:[258,你怎么突然这么好心?是不是又安排了什么偶遇剧情准备害我?]

    系统:[宿主对本系统存在严重偏见,系统258始终竭诚为您服务。]

    薛瑜:[……信你个鬼。]

    不过,系统突然给力了一次,薛瑜还是挺高兴的,毕竟始终抽奖只能抽出鸡肋的感觉实在太糟糕了,笑眯眯谢过系统调高出货率,鼓励它再接再厉。

    秋狩安排她是看过的,明天是刚到的第一天,该巡视检查和休整的都要在这天里完成,不用出面看后日开始的演武阅兵,也不用参加几天后的演武比试,她也不急着睡觉了,干脆挑灯爬起来把曲辕犁图纸复制画下来,免得万一明天系统再告诉她这是个限时产品或者误发需要收回,她能气到心梗。

    曲辕犁的设计并不复杂,但在分解图纸的旁边有许多注释小字,放大图像也显得有些模糊,薛瑜需要一点点辨认抄写下来。一晃时间就到了深夜,外间蝉生打瞌睡突然惊醒,发现屏风后还有灯光吓了一跳,连忙进来伺候,“殿下辛苦,奴打些水来擦把脸吧?”

    “不必了。”薛瑜在他进来的第一时间就把只剩一列字的图纸收了起来,折好手稿,趿着软底寝鞋回了床边。蝉生晓得自己到底身份与流珠娘子不同,也没有再劝,悄悄吹熄了油灯,退了出去。

    一夜好眠。

    翌日的天气看着不太好,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早上流珠来叫薛瑜起身时明明到了辰时,窗外还黑着,让人一时分不清白昼黑夜。

    好在今日也没有安排些别的事,外间送来的早食薛瑜接下,她没有叫住要出去的流珠,然而身边少了一人,又没人分享,整个早食都没吃出什么味道。等天亮起来出门碰上薛玥,薛玥说起早上的羊乳酪咸咸的很好吃的时候她都毫无印象。

    薛瑜摸了摸小女孩的脑袋,两个小揪松松挽着,散发垂下,毛茸茸的手感颇好,“阿玥要不要来试试看骑马?”

    薛玥摇头,“阿兄昨日说要做事,阿玥可以自己走走,等过些天再学。”昨天薛瑜找皇帝要马车和将作监的人帮忙的事,不少人都看见了,稍打听一下就知道。

    “不妨事。”薛瑜想了想,“那要不要去跟阿兄玩木头?”

    “玩木头?是拆马车吗?”薛玥显然有些心动,但又很犹豫,最后还是打定了主意,“阿玥可能帮不上忙,但会很乖的,阿兄能不能带我去看看?”奶嬷嬷跟在她旁边,一点阻拦的意思都没有,显然在菡萏院时薛玥也是自己拿主意。

    薛瑜将两人的反应尽收眼底,想想姜美人的柔弱性子,估计连姜美人都是听薛玥的话。她转头吩咐蝉生多拿个手炉来,让薛玥揣着,“走吧走吧。”行宫不比京中,秋后京中还有些燥热,行宫却已经凉了下来,小孩子本就容易生病,还是多注意些。

    等两人走出别苑,越走路越宽敞平坦,薛玥的表情也越来越困惑。她勾着薛瑜的手,仰起头,“阿兄,我们这是去哪里?”

    怎么、怎么看着像是去陛下住处的路?

    薛瑜眨眨眼,“我没和你说吗?阿兄每天得练武,先拜见了陛下,我们再去看马车。”

    薛玥想出宫不过是想争取在皇帝面前露脸,或者让他人看见,好求以后姻缘出路,她干脆直接将人带去皇帝面前转转。

    “但、但这会不会不合礼数?”被薛瑜握在掌心的手指蜷了起来,薛玥脸上肉眼可见地浮出紧张。

    还是个孩子呢。

    薛瑜停下来,半蹲下与她平视,“阿玥,你是陛下的女儿,对不对?”

    薛玥点点头。

    薛瑜问道,“那看望父亲,也是为人子该做的对不对?”

    薛玥又点点头,她嘴唇颤动,感觉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薛瑜一本正经,“那,难道你怕陛下?”

    “没有!”薛玥的反驳脱口而出,薛瑜捏了捏她的脸,“走吧。”

    皇帝恶名在外,说怕会招来事端,但说不怕肯定是假的。不过这段时间接触下来,薛瑜清楚皇帝对孩子其实算不上恶劣,让薛玥多接触接触,也有好处。

    守在殿门外的是常淮,矮胖子看见薛瑜就盈满了一脸笑,又偏头看看旁边的小孩,一拍手,“诶哟,这什么风,把殿下和公主都吹来了?陛下还在用膳,您二位等奴去通传一二?”

    “有劳寺人。”

    薛玥的手在薛瑜手心明显沁出了汗,她仰头望望一直淡然的兄长,深吸一口气平复剧烈心跳,收敛表情站得笔直,薛瑜低头望过来时,看见一个绷着脸的小姑娘,差点笑出了声。

    “别怕。要是被问了问题,就当是和我说话,好好答就是了。”薛瑜低声道,薛玥点了点头。

    常淮出了殿门,引二人进去,跟着的侍卫和蝉生都留在了殿外。

    皇帝不在前殿也不在后殿,明明刚吃完饭,背着手在中庭演武场转着圈子,脚边一根圆木,薛瑜看见就眼皮微跳。

    “儿拜见陛下。”薛瑜本想拱手行礼,然而旁边薛玥已经跪了下去,她怕再加重薛玥的紧张,干脆也跟着跪下行拜礼。

    “嗯。都起来。”皇帝把圆木往薛瑜这边踢了踢,“去扎你的马步。”他转向站起来有些拘谨的薛玥,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你来做什么?”

    薛瑜摆好姿势,被旁边站着的禁军统领薛勇把圆木放在膝上,分神去听两人对话,听见皇帝开口,严重怀疑皇帝已经忘了女儿叫什么。

    薛玥眼神往薛瑜这边飘了一下,很快垂下望着地面,“儿随兄长前来,恐陛下远行不适,特来看望。”

    难为她能这么快找到一个借口。薛瑜刚要开口,就被皇帝扫了一眼,皇帝背着手绕着薛玥转了一圈,“很远?”

    薛玥低着头,“儿从不曾见过如此远的路。”

    “那就多走走。”皇帝离开她身边,站到薛瑜面前,“做兄长的,既然带了妹妹出来,就得担起担子。”

    薛瑜点头,“是,陛下放心。”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薛玥被常修引到一边树荫下坐下,薛瑜扎着马步感觉又累又渴,没多久皇帝也半蹲下来,摆出马步的姿势和她大眼瞪小眼,她连皇帝走了请常修倒杯水的心思都只能歇了。

    “陛下,请喝水。”

    全靠意志坚持的最后一段时间里,薛瑜猛地听见一个声音。她回神望过去,常修跟在薛玥旁边,薛玥正把杯子递到皇帝面前,皇帝没说什么,拿起来喝了。轮到薛瑜时却是没办法拿杯子,手还要用力托着圆木,不然腿就得压废了。

    薛玥端着杯子凑到薛瑜唇边,“阿兄,喝水。”

    薛瑜感激地对她笑了一下,低头啜饮。杯子里水不多,常修一直跟着皇帝,自然知道虽然能喝水,但也不能太多,很快带着薛玥离开。不知是不是错觉,薛瑜总觉得对面的皇帝眼里有一丝不满。

    结束今天的日常,薛瑜本以为还会被皇帝拉着对练,却被早早放走了。

    皇帝的原话是“都是积年累月练出来的,临阵磨枪像什么样子,该做什么做什么去”,薛瑜对几天后即将到来的几种比武心态良好,对自己的武力有自知之明,估计就是一日游的水平,的确临时练习不会有变化,兴致勃勃地问了常修位置,由常淮引路,带着薛玥往被安排在行宫角落和库房在一处的将作监中校署令住处走去。

    到行宫的第一天都是自由活动修整,一路上薛瑜看见了不少出来四处走走看看的生人。

    贵女们手执团扇半遮脸与同伴说笑,少年郎们有的背着弓牵着狗,提前往隆山里扎去,也有的拿了长颈壶出来玩投壶,引来不少关注。

    行宫围场不仅是作为行宫建在隆山脚下,更多的是用来练兵养马,经历过战乱,前朝建的珍禽异兽和名果奇花的观赏楼阁几乎全部消失,如今多了些热闹人声,倒让薛瑜有些想知道当年还是前朝行宫时的模样了。

    由于仓库地处偏远,正好路上经过明日演武校场,薛瑜带着薛玥先去认了明天要去的女宾席,校场旁边起了半弧形的高台,上搭彩棚,由中间分开,男女宾分席而坐,薛玥没有母亲在身边,两个跟来的妃子又指望不上,只能让她自己多多注意。

    校场下成伍的兵士逐一走过,做最后的检查。薛玥记下了路,晃了晃薛瑜的手臂,“耽误阿兄做事了,我们现在就过去吧。”

    薛瑜本还想重复一遍,见薛玥坚持,意识到自己可能有些过分忧心,也不再多言,直奔将作监所在。

    姜中校署令并不在住处,而在旁边的库房中。薛瑜到时他正和旁边人拿起材料说着什么,让人不禁为出来公费旅游还得继续加班的倒霉官职鞠一把泪。

    “臣拜见殿下。”姜署令听见常淮的轻咳回头,立刻停了手上的事迎过来,“马车已经拆了一架,臣清点了工具,殿下现在过去吗?这位是……”他不认得薛玥,但也看出身份非凡。

    “这是公主。”薛瑜对姜署令的毕恭毕敬有些不适应,简单介绍了一句转入正题,“我看你刚刚拿的像是马镫,围场应该是有打造马镫的冶炼高炉的吧?”

    “臣拜见三殿下与公主殿下。”姜署令再次施礼,闻言脸上有些尴尬,“有是有,但……不大常开。不知殿下想如何做,臣为殿下效劳。”

    三皇子弄出印刷的事,整个将作监都一清二楚。但说到底是因为聪明敏思,而非技艺超凡,他可不想让三皇子动手出了事情,闹得自己丢官。

    薛瑜扫他一眼,“在哪里?带我去看看。铜铁等仓库可有准备?”

    “有的有的。”姜署令听出她话里的不悦,擦着汗小跑着出来引路。

    库房已经建在了行宫角落,而工坊建得更远些,薛瑜进门时还看得到上面摆着的几个没做完的皮带笼套,看上去是和马镫或是马缰配套的。整个工坊有些冷清,薛瑜皱了皱眉,“原本的匠人呢?”

    “仆在此。”跟在姜署令背后刚刚说话的那人站了出来,“另两位匠人与学徒在兵械坊,不便引殿下前去。”

    听着这生硬的语气,姜署令汗都要下来了,偷偷瞄着三皇子神色,却发现他一点也没在意,好像只是随口一问。

    55.  让梨(二更)   风评突然被害

    薛瑜的确没注意匠人的话, 她问道,“兵械坊在忙什么?若是在开炉,可以一起用炉火, 不必为我单独开炉。”开一次高炉烧柴就是烧钱, 用不完的铜铁只能等待下次,实在浪费。

    “殿下得陛下许可前来, 不得违逆。”常淮从怀里掏出一块玉符,在匠人面前晃了一下, 匠人退后,“殿下请随小人来。”

    兵械坊的人更多些,但不是热火朝天的开炉冶铁场面,只是借炉火烧融了部分铜铁,正在为之前的兵器和马镫等做修补, 叮叮咚咚的锤声不断,突然外面来了一群人, 倒把里面的匠人吓住, 停了下来。

    引着薛瑜来的匠人进去解释, 忙着手上工作的匠人们纷纷出来见礼,常淮送人送到了地方,告辞离开。薛瑜解释了来意,“我来做些小玩意,若是需要各位帮忙, 一定开口。但各位忙于军械, 我便不打扰,也不用特意看顾于我。”

    众人虽不放心,但想着皇子可能是来玩耍一番,觉得没意思也就走了, 干脆让开一个位置留两个学徒守着,其他人听她的话各自去忙,只当这边多了个闲人罢了。

    想着薛玥可能闲得无聊,工坊内又有高炉闷热,薛瑜快速拿了附近的竹枝和半条扔在旁边像是没有处理好废了的皮条出来,绑了个弹弓轮廓,又取了麻绳在手柄上缠绕两遍防滑,带出去找薛玥。

    工坊外,因着薛瑜换了地点,拆了的马车在姜署令的安排下带人搬了过来,刚刚走到门口,正抬着拆成无数个零件的木板进来,薛玥看得聚精会神。

    “阿玥觉得这个有意思?”薛瑜拿着弹弓出来,顺着薛玥的目光望去,全是一块块木头。

    薛玥摇摇头,又点头,“这居然拼起来就是马车,很神奇。”

    薛瑜笑笑,这就是机械的魅力,拆开零件什么都不是,组装在一起却能发挥巨大作用。她将弹弓在薛玥眼前晃晃,“给你玩的,阿兄要去忙了,里面很热,也没什么意思,阿玥在外面转转?”

    陈关瞧见弹弓就笑了,“殿下,我可以教公主。”

    薛玥有些遗憾不能守在旁边看薛瑜忙碌,但还是乖乖点头。薛瑜嘱咐了一句别打到人,就投入了弹簧的制作。

    魏卫河昨天折返安阳城带过来的转轴换个粗些的铁棒还能继续用,只是薛瑜需要计算具体的减震排布和受力,判断用哪种最为合适,不能一步到位。各种粗细的铁棒薛瑜都拿来试了一遍,又缠出许多个粗细不同的弹簧,逐一试验受力。

    等数据记录得差不多,天色也暗了下来,薛瑜出来喘了口气,被风一吹打了个哆嗦,这才感觉里面衣服全都湿透了。工坊里有炉火和鼓风皮橐,温度高得离谱,专心做事时还不觉得,出来了就不太想再进去。

    半靠在门外,薛瑜总感觉忘记了什么事情,却一时想不起来。

    薛玥见她出来,举着弹弓和左手给她看,“阿兄,有果子!”她的左手里捏着一个看不出是什么的青色果子,被她一打岔,刚浮在脑中的浅浅感觉顿时消散,薛瑜失笑,“去旁边林子玩了?没发现有兔子小鸟?”

    “没有。”薛玥摇头,“给阿兄吃。我尝过了是甜的,这个比我吃的还要好看,应该是最甜的一个。”

    背着她带小朋友吃外面的东西?薛瑜看了陈关一眼,陈关老老实实低头。

    “阿玥再等我一会好不好?”薛瑜接过果子吃了,味道有点像梨,的确酸酸甜甜。薛玥点头,薛瑜借着火光,将抄在纸上的数据依次列开,做基础运算。没一会锁定了三四组数据最好的弹簧,接下来就是打造弹簧和组装试验品的工作。

    薛瑜将选出的弹簧样品和转机交给守在外面的姜署令,说明了数量和制作方式,姜署令拍着胸口保证这几天就给她做好,薛瑜没说信也没说不信,拍拍他肩膀,带着薛玥离开。

    总算平平安安送走了这位大佛,姜署令松了一口气,和他已经有些熟悉了的最初薛瑜看到的那位匠人走过来,“署令,这位殿下到底要做什么?”

    姜署令苦笑,“殿下说马车太颠簸,想试试改动。”

    “哟,贵人还懂这些?”匠人不太信,“贵人是贵人的事,围场兵械可不能耽误,咱们本来就做得慢,再来个这事,今年新换马镫都要做不完了。”

    姜署令也头疼,但他还记得自己是个官员,摇摇头,“休要胡言。陛下点了头的,自然要分人来做。要待十几天,能赶着做完就行了。”他把匠人拉到一旁,将薛瑜方才的交代复述出来,“这个是转机,绕铜丝为弹簧……”

    阴沉了一天的天穹没落下雨,到了晚上反倒在天地交界处远远泛上来一抹红,晚霞只出现了一会,但映着远处赶着马羊回来的两批牧人影子,形成了宫中看不到的景色,直到晚霞消失,天地复暗,薛玥仍久久回头望着那边。

    一行人走远了,薛玥眼前重新被宫舍楼台挡住,她小声说道,“阿兄,外面好漂亮。”

    “还有更好看的。”薛瑜想起薛玥跳的那支舞,山川湖海的美,应当都去看看。

    正走在路上,一高一矮两人牵着马从对面行来,一身短打的大汉马上驮着一个竹篓,看不清里面是什么,矮个子的胡服少女马上放着褡裢。借着四处绑着的火把薛瑜看清了对面两人的脸,忽然想起昨天见到的那位将军来。

    难怪她觉得眼熟,可不就和她在天工坊竞价会上遇见的大汉长得很像!看来她之前猜测没错,兄妹俩不仅是被调回来的将军儿女,而且还是在皇帝面前很得青眼的将军亲眷。

    对面两人见到薛瑜也是一怔,汉子脱口而出,“你怎么也在这?!”

    少女却飞快扫过他们身后跟着的内侍和禁军,几乎瞬间判断出了年轻郎君和小女孩的身份,低头拱手,“臣女伍九娘,与兄长伍二郎,拜见殿下。那日不知殿下身份,有所唐突,还请殿下勿怪。”汉子跟着妹妹一齐拜下,瓮声瓮气的。

    “无事。”薛瑜摆摆手,“我在家行三,在外化名王三。你们今日就进山打猎?”

    之后安排的有演武和各种比试,今天刚到就进山而不是适应一下调整体力的大多是京中憋久了的纨绔们,薛瑜去校场时还碰见了真正想拿个名次的武将儿女在私下里笑那些纨绔。

    伍九娘:“原来是三殿下与公主。我们进山探探路,正好碰见有蛇,家中阿耶最喜蛇羹,带回去给他做碗吃。”她说起父亲便是一笑,笑起来似与那日天工坊时不同,更为明媚开朗些,看着身形瘦弱,但许是到了围场心情开阔,表露出骨子里的爽快性子,让人不由得会心一笑。

    “那快回去吧,耽误了伍将军晚食就是我的不是了。”薛瑜让开路。

    兄妹二人道谢后离开,风吹来汉子的抱怨,“你对他笑什么?笑得人眼睛都转不开了!”

    薛瑜:……风评突然被害。

    别苑内为薛玥熬的药汁苦味飘散四溢,薛玥和薛瑜告别回了自己屋子,没一会空碗就送出来,倒是不像别的小孩吃苦药还需要人哄。

    抄写的基础数据被薛瑜和画好的曲辕犁图纸放在一处,她叫来蝉生,“去打听打听,行宫这边离哪个村县近,或者有农田的庄子也行,这几天不忙了,我带你们都出去转转。”

    蝉生领命出去,神色有些古怪。旁的主子带人到行宫,要么是四处交游,要么是进山打猎玩耍或者策马草原,偏自家殿下不同,居然放着好好的玩耍地方不去,却要去农家?

    浴间里温水是为薛瑜备好的,流珠一言不发守在外面,像是要用行动来抗议薛瑜的不正确对待,薛瑜不能说服自己,又劝不通她,只能先这样,等两人都冷静些再谈。

    蝉生领了任务出去,第二天还是流珠随侍薛瑜上台。薛瑜到时皇帝还没来,看台最中心的主位空着,她的位置被安排在皇帝旁边,另一边就是与她几乎前后脚到的薛琅,林妃和钟昭仪与薛玥坐在皇帝另一侧,棚下挂着纱帐相隔,从外面看影影绰绰的,看不大分明。

    几个将军的位置在两个皇子后面,位置始终空着,有几个小心眼的文臣看着空着的武将位置,脸上难掩不屑。武将和武勋贵族们强压了文臣们一头,世家和蹭着家族势力提携来的小官们的位置在更偏僻处,只看排位就能看出在皇帝心中的地位高低上下。

    薛瑜目光扫过旁边,这次跟来的人里除了几个度支部小官和太医署,几乎没有她熟悉的官员,苏禾远守着秘书省,乔尚书也得守着度支部,反倒是惹人烦的人来了不少。她对上不远处投来的眼神,友好地对方朔和钟大笑了笑。

    薛琅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有意出声撩拨薛瑜,“三哥,怎么不见你家舅舅?”

    薛瑜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来他说的是谁。林家人丁凋敝,本就是众人口中没落的世家,偏偏仅剩的男丁还是个只求今日醉的性子,林妃向来看不上纨绔的堂弟,这次出来也没像钟昭仪一样报上去随行名字,林家自然没人来。

    哦,不对,方朔来了,方朔旁边还有个不认得的青年,应该是他的长子,小林氏应该也来了,就是不知道方锦绣和方锦湖来了没有。方朔向来希望他们内部消化,估计不会带出来见人吧?毕竟方锦湖“病”了这么多年,露面就等于增加暴露风险。但,谁知道方朔会不会心急出昏招?薛瑜扫过附近的禁军,打定主意不管如何,最近出行都要带足侍卫们。

    心思电转,薛瑜假笑道,“四弟母族来的人倒是多,只是坐的远了些,不好看景。”薛琅被这个点破了的事实噎住,站在他身后的斛生扯扯他的衣袖,他想起母亲的嘱咐,强压下和薛瑜吵架的冲动。

    “陛下到——”

    礼官的唱喏压下隐隐的窃窃语声,一侧皇帝的仪仗露出,皇帝拾阶而上。所有人起身行礼,跪拜伏地。皇帝在高台中间站定,与此同时空荡荡的校场中几匹战马飞驰而入,在台下正中拉紧缰绳,马匹人立而起,长鸣落地。

    “臣,伍明,今以列队演武,为陛下贺!”

    七八个将领异口同声地大喝出声,惊雷般在众人耳边炸响。

    56.  演武   见过兄长。

    帝王之威, 尤其是手握军权的帝王之威,并不显于礼法,也并不显于高冠广袖, 只有在军队呼啸而出时才能让长久勾心斗角的人们猛地从幻想里醒来。

    披着重甲的骑士手持长戟, 身下战马马铠披挂整齐,自远方山头狂奔而来, 初时还是远远的小点,只听地面被踏出隆隆巨响, 马蹄踏卷出的烟尘扬到半空,竟有人高,灰黄烟尘遮天蔽日,一时间地动山摇般袭向台前,仿佛天灾般的动静吓到了不少人, 让许多不曾上过战场的人身临其境地感受到了什么叫杀气逼人。

    只薛瑜听见的,旁边就有许多打翻杯子和咽口水的声音。好在都是跪坐, 胡椅尚未普及, 不然有人从椅子上吓到滚下去, 那才是要被笑好些年的。

    冷兵器时代骑兵奔袭的英姿尽显,类似于后世阅兵的演武场面展示出浓郁的威严血气,令人热血沸腾,心旌摇曳,恨不得下场与骑士们并肩作战, 有年纪小些的已经脱口而出, “大丈夫当如是也!”

    更可怖的是,方才看见还在远处,只眨眼几瞬,骑士们就冲到了台前大约十几丈远, 领头的将领一身明光铠闪闪发亮,被阳光照着更显英武,他高举右臂长戟,奔马减速猛地变队,从冲锋时的箭头形状变为方阵,在台前停下。

    “臣薛勇,率骁卫骑兵演武为陛下贺!”他高声大喊,一字字却不显得突兀,更多的是军队组建背后的沉重与铁血,“骁卫自成军后,护太.祖夺雍州,卫高祖抗狄朔方,随陛下驱胡远入草原,勒马燕山,至今已一百三十七年。今深秋演武,擢拔骑士三千,皆在此,请陛下发令!”

    将领对台上欠身,身后的骑士们整齐划一低下头颅,长戟放平,示意臣服。皇帝点了点头,沉声道,“壮哉!朕大齐儿郎武勇,望汝等谨记,以身护国!”

    “诺!”整齐的应答声在台下响起,骑兵方阵以起身引马走到侧面的将领为首变向,薛勇重新高举长戟,“骁卫!前行!”

    骑兵往校场外的平原上走去,骏马沉重的鼻息声近在咫尺,却无一人纷乱,无一马违令,整齐得好像方阵不是由许多人许多马构成,而是一个整体,令行禁止的军纪风貌完整展现在了观礼的众人眼前。

    阳光被银光铠甲反射,映入台上众人眼中,直到骑兵队伍缓步走出校场,被骇住屏息的部分人才吐出一口气,颤颤巍巍擦了擦头上的汗水。

    薛瑜往两边看看,薛琅还久久望着骑兵们离去的方向,眼睛放光,整个人异常激动。旁边的皇帝心情激荡并不明显,但也仰头喝了一杯酒。

    之前还窃窃私语的一些人已经说不出话来,想来这次武力展示将深深刻在他们脑中,再想做什么,也要好好思量。年轻些的郎君们脸上浮着潮红,就是不知这次秋狩之后,会有多少人向父母提出想参军入伍,好显得威风,也好保家卫国。

    骑士下场,另一侧的语声却大了起来,钟昭仪和林妃调侃薛玥有没有看到如意郎君的语声飘过来,薛玥回答了什么薛瑜听不大清。但她忍不住去想,昨天遇到的伍九娘在纱帐后看到演武场面,想的会是如意郎君,还是,“我也愿往”?

    伍九娘是薛瑜见到的第一个武将女儿,如果有机会,可以带阿玥与她多接触几分,两人都是能拿主意的性子,只是薛玥年纪小见识少些,没准还能给薛玥找个可以学习的对象。

    下一批是刀盾手与长枪兵的组合,只看台上众人反应,薛瑜就能猜测到皇帝展示武力的目的基本达成。这样算下来,搞一次看似无用的秋狩,忽悠了新生代力量对军队的向往,展示了拳头,又用历史唤醒了众人对狄罗蛮胡侵略的记忆,想来回到京中一段时间后,保家卫国也会是高谈阔论的中心。

    一连五日演武,薛瑜起初还想着早早看完跑去兵械坊那边看进度,后来也沉迷在了各种兵种和军阵的变形演习之中。

    第一日展示的是各队兵士风貌,其后四日都是两两对抗,一时骑兵胜了刀盾,一时强弩破了重甲,在京中时她学的是防身武艺,在这里她看到的却是将军们排兵布阵的诸多变化,在台上坐一整天,身体疲惫,但精神兴奋得很。

    不过,薛瑜看得内容大概和别人相去甚远。

    薛琅中途实在无聊,旁边就是一位将军的空位,再往远处寻找,也都是自成一派的中年将军们,说说笑笑完全与他说不到一处,他又不屑找斛生谈天,只好和薛瑜分享他眼中的兵法军术,例如:“可惜后排弓箭手没能拦住,铁骑冲锋队形仍在,铁骑已到,只能任人宰割。集中得太慢了,他们是不是不懂强弩怎么用?不然不该这样轻松冲破的。”

    薛瑜:“他们手上强弩已用,正是旧力已去新箭未上,换箭上弩也需要时间,况且狙杀将军一人其实不如射击全部。”

    薛琅:“……”他在说什么,为什么听不懂。

    “可是,他们可以快一点啊。多射几轮。”薛琅不服气。

    这就是外行人看军械会产生的误会了,军械的更新换代都是需要一步步前进,有时候人力和军械能力配合不上也是存在的。虽然薛瑜自觉也是个外行,但起码不会犯这种错误。她笑了笑,“继续看吧。”薛琅总觉得他拿自己当了无知小孩,但没有证据,只能憋着闷气为第二次开始演练的骑兵与步兵对阵暗中鼓劲。

    果然,下方披甲骑兵再次换了个方式奔袭变化,这次抵抗的步兵队伍调动速度加快,仍然没能避免被冲入步兵阵营的结局。

    皇帝坐在旁边,自然听见了两人对话,还没说什么,就听薛瑜忽然喃喃自语,“真想看看现在的强弩。”他转过头,捏了捏眉心。

    她看得出来,骑士们恐怕不仅擅长刀剑,马背上设了一处专门的箭筒,只是没有在演武时使用,光是想想都能感受到当弩与骑兵相结合时弓骑兵会带来怎样的压力,此时的齐国武力已经准备得如此完备,也难怪书里最后统一天下的是齐。

    夜色渐渐来临,曾出现在校场上的各队兵卒在台下依次排开,夕阳的余晖为他们染上血一般的红色,人数太多实在站不下了,放眼望去,校场外的草原上也站满了人影。之前的演武只是各队或是各几队在一处出场,这还是第一次军队到齐,黑压压一片,看着心中就沉甸甸的。

    最后一天的演武结束,皇帝发表了一段鼓励兵卒将军们的演说,台下轰然应诺,皇帝离开后,不少人走时都需要跟来的仆役搀扶才能行走,然而仆役们大多也有些腿软,看上去离开的人群都是歪歪斜斜,半点没有文臣与世家们常夸耀的行走仪态。

    男女宾席的离开方向相反,只有出了校场高台往回走时才会渐渐汇在一处,当人们都往回走时,逆流而行的人就格外显眼。薛瑜望着被奶嬷嬷领着绕了高台一圈走到她面前的薛玥,忍不住笑了,“阿玥怎么不先回去?”

    连着吃了七天秦思的药,薛玥之前被耳鸣困扰着时常皱着的眉头也散开了,走过来拉住薛瑜的手,看上去软乎乎的格外乖巧,“阿兄回去忙碌,阿玥不敢打扰,便想随阿兄一道回去。”

    “是我的不是。”薛瑜有些心虚,蹲下来抱了抱薛玥。

    她答应好的要照顾薛玥,最后还是将她交给了侍卫和嬷嬷,回到别苑也不用她操心,不知不觉就把心神挪开了。这几天她见了几种铠甲和弓弩,回去靠着记忆画下来图纸,对结构的精细大为震动,尝试着以自己知道的知识改进,本身看完演武时间就晚了,再加上常常一回去就扎进房间写写画画,对薛玥却是疏忽了。

    薛玥脸上泛起红,“阿兄也没办法来女席啊。”

    背着手从台上走下来的薛琅正好看到这“兄妹情深”的一幕,没来由地有些不快,“薛玥,见到兄长为何不见礼?”

    两人正要走,忽地听见阻拦,薛玥将手从薛瑜手中抽出来,低下头行礼,“见过四殿下。”

    薛瑜拦住见薛琅不满意要跪下的薛玥,拉到自己背后,对薛琅扬了扬下巴,原话奉还,“四弟,见到兄长为何不见礼?”她回忆了一下,补充道,“这五天你都忘了行的礼,就现在补上吧。”

    “你!”薛琅被薛瑜噎住也不是一次两次,但这样明晃晃的羞辱还是第一次。他眼中有怒气也有不解,不明白薛瑜的底气从何而来。

    觉得陛下会一直庇护他?但上次寒食散的事,陛下也是先审过他才放了的,况且也不曾见陛下给他封王立储,说明陛下心中还没有将薛瑜当做储君。

    按舅舅和母妃教导他的话,喜爱只是一时之事,宠爱一个人,却不给他该有的权力和荣耀,那只能证明宠爱是假的,背后毫无可依靠母族的三皇子不过是陛下为他准备的磨刀石,只要他继续好好学习,收敛脾气,总有一天达到陛下的要求后,薛瑜只会成为他脚下的臣子。

    他想,舅舅和母亲说得是对的,如果他登上皇位,面对世家豪族们还有舅舅们为他转圜,但薛瑜又有什么呢?

    薛瑜走近,低头看着薛琅,“让我想想,上次陛下怎么说你的来着?‘不敬兄长,不明德行’……惩罚还没开始你就故态复萌,是不是还想再多禁足几个月?”

    之前原主被限制饮食,生长发育受限,自她穿来以后放开吃喝,最初补上来一点薛瑜还担心太胖,后面被皇帝拉着训练,没多久就猛地开始抽条长个,加上鞋里垫的一点增高,如今已比薛琅高出一头,站近时带来的压迫感格外明显。

    眼眸明亮,锐利耀目。

    想起来行宫路上看到的那一幕,薛琅忽地有些怀疑,他真的只是磨刀石吗?

    “嗯?”薛瑜挑眉看他。

    薛琅有些狼狈地低头不去看她的眼睛,退后一步,“不行!”

    斛生在薛琅背后扯扯他的衣裳,薛琅压下心头的混乱,低头拱手到地,“见、过、兄、长。”

    “乖。行礼姿势之后记得找人教教,别丢了陛下的脸。”薛瑜牵起薛玥的手,没打算真让薛琅一个劲行礼,薛琅不要脸,她还要呢。

    等薛琅起身时,走远的几人已经只剩背影。

    57.  马蹄铁(二更)   赠一把弩

    几天没有陪薛玥, 加上回去的路上本就人多,薛瑜放慢了步子与薛玥慢慢往回走,边走边询问一二在女宾席时有没有不适应或是发生什么趣事。

    其他人倒罢了, 主要还是离薛玥最近的两个妃子的表现让薛瑜一点都不放心, 想起之前听到的关于薛玥“如意郎君”的问话,专门询问起薛玥。

    薛玥还沉浸在刚刚薛琅低头施礼的那一幕带给她的震撼里, 被薛瑜问了两遍才反应过来,脸腾得红了, 连忙解释道,“我、我还小,没想过劳什子郎君的。”她见薛瑜点头,才小声问道,“阿兄, 这样对四殿下,不会有事吗?”

    薛瑜笑笑, “没事, 他不敢做什么。”她如今是虱子多了不痒, 上次寒食散的事情出来,看钟大钟二那样子也知道仇恨度被锁死了,再招惹两下也没什么。就是不知道钟昭仪背后教了薛琅什么,让他如今脾气比过去好了不止一点。

    况且,只要她还是三皇子一天, 涉及真假皇子的林妃和方朔都得努力担着担子, 一怕她鱼死网破,二防他人攻讦她把她踩到不能翻身、真皇子回来也没用的地步。

    加上有皇帝的态度在,这样算下来,最轻松的人反倒是她, 刚到西齐时,她万万想不到会变成这个局面。

    薛玥没有想到薛瑜的底气在哪里,但见她笃定,也跟着点点头,放下心来。宫中给予她的善意少之又少,这位兄长是为数不多的几个,她不希望兄长出事。

    正往回走,前面人群中忽然钻出来一个人,常淮堆着笑迎上来,“殿下,您怎么在这儿啊,奴还去别苑寻您呢。快随奴来,陛下唤您过去呢。”

    “是我走得慢了。我阿玥一起,不会有什么妨碍吧?”薛瑜出声试探,想借着常淮的反应推测出皇帝找她有什么事。

    常淮心领神会,“公主,正好有几个小娘子也在,公主过去也能认认人。”

    看来是将军们的私下小会?薛瑜放下心。

    殿内的确如常淮所说有几位小娘子,皆坐在做将军的父亲身旁,一身胡服,十分英姿飒爽,里面还坐了一个熟人,伍九娘。

    薛瑜目光从她脸上划过,权当不认得,带着薛玥上前行礼。皇帝没多说什么,只让人取了一把弩交给薛瑜,就赶两人出去,“好生保管。”

    只为了一把弩,这么郑重地叫人过来是不是太过了些?薛瑜双手捧着弩,低头拜谢,走出去几步才忽地想起,白天自己随口说了一句想看弩。

    手中的这把弩.箭,好像忽然沉重了许多。

    与薛玥一同回到别苑,薛瑜派魏卫河去询问兵械坊弹簧进度,不急着去擦洗,坐在屋中拆开了装着弩的锦盒。

    方才在殿内她没有细看,此时一瞧,绷紧的机簧和牛筋弓弦都有不同程度的磨损,显然不是一把新制的只为观赏的弓.弩,而是久经使用的战争杀器。

    她以手为对比,退后了几步,站到屋中另一侧,远望摆在几案上的弩机,估计出远观的大小,心中一动。

    这把弩,像是她遗憾过没有见到的骑士手.弩。

    皇帝给过她不少赏赐,从最初的启动资金一百两银子,到后来的宫室和装潢陈设,但除了换住处之外,薛瑜最喜欢的还是这把弩。

    扣紧弓弦,吱呀呀拉开绕紧,配套的铁簇羽箭搭在其上,闪出慑人锋芒。薛瑜笑了笑,重新将紧绷的弓弦散开,在纸上画起弩机的分解图,寻找可以改进的细节所在。

    没一会,魏卫河带着消息回来,进来禀报,薛瑜听完一怔,“还没做完?”

    不应该啊,她该说的操作已经说过,样品也有,只是缠个弹簧,并不算复杂的工艺,况且她要的数量也不算太多,只是准备分组做出来一批再次做试验罢了,怎么会五天后还说“进度过半”这种话?

    薛瑜:“明日我们去兵械坊一趟。”

    魏卫河领命退出,候在外间的蝉生出声问道,“殿下,那明天去农庄和村子的事情……”他跑了两天把附近的情况打听清楚,还等着带殿下出去时露露脸呢!

    秋狩并没有设立狩猎比赛这个项目,大多是各自带人进山,皇帝对狩猎的兴趣远远小于去驻军军营转转的兴趣,薛瑜今天走前还听见他和几个将军约明天去巡营的事。明天薛瑜本打算带人去田间转转,没想到弹簧进度太慢,不得不先去瞧瞧怎么回事。

    “延后吧。”薛瑜无奈道。

    翌日早上,天刚蒙蒙亮,薛瑜去皇帝殿中接受训练打卡时却听说人都走了,回去自己扎了一个时辰马步完成打卡,便往兵械坊寻去。

    兵械坊建得偏僻,但在旁边也设了一处马厩,兴许是用来制作好马具后现场实验的,薛瑜上次来时马厩还关着,里面没有养马,这次外面却是围了一群人,看着闹哄哄的。

    薛瑜认出人群中心那个穿着官服的背影,有些好奇秦思在这里做什么,带人往前走去。

    “……马之经脉与人相异,病症虽可用药,但不同病症不可通用,此处为……”

    秦思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却是现场教学。薛瑜听了几句,不由得暗自感叹来公费旅游还得加班的辛苦打工人又多了一个。

    不过,人医和兽医原来也是可以通用的吗?

    薛瑜刚想离开,就见人群分开,两人引着一匹马慢慢走了出来,脸上难掩失望与难过。马的蹄子似乎受了伤,行动迟缓,走一步就顿一顿,与薛瑜先前见到的威武骑兵阵营中的马仿佛两个极端。

    它已老病,它的神态举止无一不透出这一点,但湿润的眼中仍有光彩,不知是否在回想驰骋时的曾经。

    人群中跟在旁边的一个黄脸青年和姜署令目送兵士离开时都看见了薛瑜,姜署令想到昨天应付走的三皇子侍卫,心里咯噔一声,连忙越众而出,“殿下怎么来了?这里脏污,不如臣与您去别处说话?”

    听到声音,秦思也回过头,“殿下来了?”

    薛瑜没理会姜署令,对秦思点点头,“医令竟能医马,令人叹为观止。不知方才那匹马是得了什么病?”若是能治好的病,牵着马的两人不会是那般神色。

    “殿下稍等。”秦思没有直接回答,反倒回头将扎在另一匹马身上的针慢慢取出,又嘱咐了跟在旁边的太医署医师和其他人几句。

    围着的医师和行宫众人都忍不住往后看,为秦思捏了把汗,不知道他这样对待贵人会如何,心思已经散了,被秦思呵斥了一番,才聚精会神重新听讲。

    姜署令被无视后背后一片汗湿,心中暗道不妙,趁薛瑜不注意,默默挪到旁边,让人叫出来还在马厩里的几个学徒,赶紧回兵械坊报信。他昨天说是做了一半,实则连一种的数量都没做完,想着皇子不过是一时兴趣,能在秋狩结束前做完就行了,哪知道薛瑜今天直接找上了门来!

    安排好马厩中的病马和医官,秦思净了手越众而出,“医道广博,我不过是多走过些地方,见过些事情罢了,学得杂反倒不如专研一道的医师心思纯净,有所建树。”先自贬了一句,见薛瑜露出揶揄神色,他转回正题,“那马长期奔走,多行于砂石之地,马蹄崩裂,裂得深了,如今凿掉也于事无补,只能好生将养着,要想再驮人却是不行了。”

    他脸上难掩叹息,“这匹马来自西北,从军多年,本是最好的一批之一,所以这次回防演武,将军专门带了它来,想让它也在陛下面前露个脸。调军回防前它就隐隐有些伤了,到京中时蹄端已经裂开,我本来给它涂了药,好好养一段时间,不能再参与奔袭和长途跋涉,但偶尔驮人还是可以的。但骑士说都走到了京中,却不能上校场太可惜了些,它也一直坚持着参加训练,这是它在军中这么多年该有的荣誉。果然,下了校场,便彻底裂开了。”

    薛瑜一怔,回想之前在兵械坊和工坊看到的零件,一个疑问脱口而出,“没有钉马掌吗?”

    如今冶金技术虽然没有后世高,但铁的产量第一供给的肯定是军队,怎么会连马蹄铁都不舍得用?还是说,如今还没有?

    “钉马掌?”薛瑜听到声音回头,却是先前看到的那个陌生青年,他的语气是纯然疑惑。

    薛瑜回忆了一下印象里的马蹄铁样子,折回马厩找了个不知得了什么病,放平侧躺在地上的马,远远指着蹄子外侧弧度,道,“我记得之前在外听胡人说,有木马掌套于马蹄之上,以防磨损,那以铁打造弧形,嵌铁钉于其中,铁自然比木头结实——”

    “贵人还是回吧!”怒气冲冲的声音打断了薛瑜解释马蹄铁的话,秦思皱眉,不等薛瑜说话,他先冷了脸,几乎与侍卫异口同声,“不得无礼!”

    薛瑜回头一看是之前见过的匠人,她没明白匠人的怒气从何而来,之前在工坊时两边人互不干涉,借用材料和说话也都很客气,怎么今天突然这么大火气?

    匠人抹了把脸,又是气怒又是委屈,转向秦思,“医令,您为我们治马,我们感恩,但您也劝劝殿下吧!我们坊里连换马镫修理铠甲都做不及,殿下还要做这做那,分明是个外行人,作甚来耽误我们干活?又是弹簧又是什么钉马掌,都去……”

    他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大串,旁边人反应过来扑上来捂住他的嘴往后拖,姜署令脸色发白,赔笑站在薛瑜面前,“殿下,殿下别跟他一般见识,老家伙时常失心疯,头撞坏了!”老天爷,薛氏皇族脾气众所周知的不好,这样说话是当真不要命了!

    “……我没有!贵人不乐意听,就杀了我吧!我们坊就那么点铜铁人手,都去做别的了,军械就做不完了!”

    改造马车和做别的的事情薛瑜报给了皇帝,便以为下面都安排好了,不会影响工坊运转,因此对待匠人和姜署令始终是随口安排的态度,却没想到事实是这样。也许在他们看来,她和仗着家族势力拿正事当玩笑的不务正业纨绔没什么两样。回想一下前些天工坊里匠人的冷漠态度,和带她去高炉时的不甘不愿,之前不明白的地方豁然开朗。

    薛瑜挥手让旁人松开匠人,匠人被松开时还有些发愣,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姜署令瞄着薛瑜一步步走近,头皮开始发麻,再次冲了上去,“殿下,他真就是,都是些疯话,您别往心里去……”

    薛瑜推开他,扶起匠人,“你说得对,当然是国事为重。但是我说的马蹄铁并非虚言。”

    她的态度实在太好,让匠人有些惊疑不定,“我不信,铁钉到手上,都能疼死,哪还能再奔跑?除非你做出来给我看看!”

    工匠一行,以实力为尊,若是这位贵人真的有实力,做的那些小玩意也不是玩闹,他就、他就给他当牛做马当场死了也愿意!

    都在行宫,他们兵械坊和马匹也常打交道,自然知道每年因为马蹄受伤而不得不退出战马行列的有多少,要是真能解决问题,那简直是一大福音。养马艰难,真正精兵成形的战马更难,虽然如今鼓励平民家中养马,但到底良莠不齐,主要还得看军中。

    薛瑜看着他的眼神,哭笑不得,“我只是一个建议,做还是你们自己来。”

    匠人难掩失望,挠挠头发,“那你说,我来打!”

    在工坊里完成下一步的学徒们都被赶了出去,三位匠人一个鼓风一个取材,匠人抡着锤子虎虎生风,倒是用来钉马掌的马一时没有选择。秦思站出来让人将之前被拿来举例的病马带了过来,这匹马本来要病死了,厩官都报了上去,是他来后才诊治出来问题。马的命是他救的,就算真的出了事,也不过是回到他救马之前,不能算行宫牧场意外折损。

    烧红的铁箍被弯成弧形,敲尖的铁钉逐一成型,四个马蹄全部钉好,一直旁观的青年忽然道,“这个样子我倒是想起来了,听闻早些年有人游历西域,被传以木涩制法,此物与传言中描绘竟一模一样。”

    薛瑜不清楚马蹄铁最初叫什么,但钉上马蹄的蹄铁样子和她见过的差不多,猜测“木涩”是蹄铁的古称,含糊地点点头,“我也是听传言有木马掌和布包,才想着改木为铁。”

    马蹄铁打好,马被牵着出去,众人皆注意着它的行走,却发现除了声音略大,行走如常,与安装蹄铁前并无不同。别说是疼痛影响行走,看那匹马的样子,要不是还有些精神恹恹,怕是去踢石头也使得!

    尚不知发生了什么的学徒们看着一个个从工坊里走出来的人眼睛发亮,猛地爆发出一阵欢呼声,“有救了,有救了!”

    匠人们看着薛瑜像看个宝贝,“竟然是这样,如此材料,我怎么就想不到!让马儿受了那么多年的苦啊!”说着说着,竟嚎啕大哭起来。

    验证了薛瑜所说没错,之前和薛瑜呛声的匠人走出来,扑通一下跪倒,不等薛瑜阻拦,砰砰砰磕了三个头,“仆冒犯殿下,请殿下责罚。”

    “怎么罚都可以?”薛瑜问道。黄脸青年诧异地看她一眼,感觉这个反应不该是他观察到的三皇子性格该有的。

    匠人老老实实五体投地趴在地上行大礼,“您杀了我也行的。”

    薛瑜点点头,“那就听我的,快些去做事。我还有个想法,但是自己做太慢了,得你们帮忙。”

    匠人错愕抬头,薛瑜笑笑,“你也没有坏心,不是吗?”她忽地一收笑容,冷冷扫视四周,“今天的事,不许上报,没有冒犯,没有无礼。”

    看在行宫的只有三个匠人就知道了,真正能带队做事的匠人数量很少,这件事本就是个误会,也没造成实质影响,当做姜署令说的“疯话”笑笑就算了。真因为几句话的冒犯杀人,且不说拖慢兵械坊工作进度,传出去她成什么了?

    不过,除了弹簧,她也的确是有东西要交给几个匠人做。当匠人说起东西做不完和矿石数量少时,薛瑜顿时想起了前几天忘记的事是什么。

    如今冶金锻造用的还是皮橐鼓风,了不起就是多几个人或者马在旁边拉动,炉里烧的煤饼煤块不少,但真正能充分燃烧的不多,想要提高温度来加快效率,甚至提高冶金出产,还是得靠鼓风箱。

    别的她或许只是靠理论和分析推演出来图纸,但鼓风箱恰好是她跟着师兄师姐们去农家乐玩时见过的,万恶的导师还专门布置了现场作业,没收联网设备,吃饭前画出鼓风箱结构。为了干饭,她和师兄师姐们简直绞尽了脑汁。

    后来按照外观和原理画出最接近本体的那个师姐得了一整条腊肠,盖饭橙黄流油,而其他人只能就着香味啃炖玉米和小青菜。自此,薛瑜对唐宋时期发明,后世最多只是改进的双动活塞式风箱结构记忆无比深刻,可以直接一步到位。

    赶了学徒去旁边,薛瑜现场画图,匠人们对图纸十分熟悉,但薛瑜画出来的东西简直见所未见。等全部画完,有人犹犹豫豫地看了看旁边皮橐,小声道,“这个,有点像皮橐?”

    他自己也不太确定,说是相似,但图纸上根本只有推拉的结构有些皮橐的影子。

    被宽宏大量地放过,又见到了有用的蹄铁,这次他们学乖了,打定主意就算这东西没用,也先做出来,其他的多熬几天赶工应该也来得及。总之,先做出来再说。

    他们的以此回报神色太过明显,薛瑜一时失笑,“差不多吧。用柳木做出来试试。”这时候她就很怀念与唐大匠沟通时的顺利,画出图基本上就能看懂。

    图纸的尺寸和材料薛瑜都按记忆逐一标好了,匠人们喏喏应了,各自去寻材料。薛瑜没急着走,准备留下来看风箱打造出来的成品,姜署令擦着汗又凑了上来,“殿下,那个,弹簧……”

    薛瑜对着匠人们时脸上的温和消失了,冷冷看着他,“署令,为何不早些告知材料不足?若是耽搁军情,是要吾向陛下领罪不成?”

    她之前专门问过有没有准备材料,要是东西不够,真想好好做事的话,姜署令该早些告诉她的。他没有说,只能解释为他觉得两边都不好推脱,想应付过去。虽然也不是不能理解,但这样油滑一般来说最后只会什么都做不了。她又不是蛮横的人,在不能强压时大家商量着把事情做了才效率快,像这样心中抵触产生了误会,反倒事倍功半。

    姜署令跪倒在地,“殿下,臣绝无此意啊!”

    “行了,没有下次。”薛瑜恐吓了他一下,估计着效果差不多,越过他走向等着的秦思。

    秦思旁观全程,不免生出几分担忧。三殿下本性仁厚,像这种情况也都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今日几人他看得出来都不大坏,只是各怀心思,但若有心怀恶意之辈,可又该如何是好?

    “在想什么?这般出神。”

    秦思抬头,望向薛瑜,“殿下宽厚,然他人未必心怀感念。”

    薛瑜笑笑,“本就非大事,何必动怒。”她望向秦思旁边的青年,“请问这位是?”

    黄脸青年长揖到地,“臣鸣水县县令,江乐山拜见殿下。”

    鸣水县县令?薛瑜想起蝉生之前回来的禀报,附近的确是鸣水县辖区,行宫也在县辖内。

    “江县令请起。何必行此大礼?”薛瑜扶起他,“这几天本就想去四处瞧瞧,没想到今日就遇到了此地东道。”

    江乐山摇头长叹,“说来惭愧,年少时听闻木涩,连年牧场军中出现损耗我也是知道的,但没有殿下提起,臣万万将两者联系不到一处。于殿下或许是一言,于臣与牧场,却是偌大恩情。”

    见薛瑜疑惑,他简单讲了讲鸣水县下辖内容,薛瑜看他的眼神变为同情。

    牧场属于鸣水县,行宫平时修缮也归这里管,什么事都要做,但偏偏还有一群练兵的大爷们压着,他这个县令做得怕是和受气小保姆差不多。而且管得多,意味着容易出事,并且难出政绩,万一来个天灾人祸,一年的中正定品就别想了。

    难怪脸色蜡黄,原来是累的。

    薛瑜推脱了他的高帽,“只是小事,也非我所创。”

    跟在旁边的姜署令却又拍起马屁,“殿下向来敏思多才,想旁人不能想,为旁人不能为啊。”

    “……你没事做吗?”薛瑜被他的马屁雷到,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姜署令立刻拱手告辞,去找匠人们研究技术了。

    做技术时的姜署令,看着比做官时顺眼多了。

    江乐山道,“殿下若是想在四处瞧瞧,臣可为殿下引路。但须得改日,今日钉马掌的事,臣得立刻禀报。”

    薛瑜没太在意,毕竟现在行宫来了太多官员,江乐山这种地方小官更得谨小慎微,免得出了差错,报上去也是为了避免出事。她点点头,与江乐山告别,自己和秦思走到一旁,聊了几句薛玥的病情。

    薛玥这几天调养下来有效,但也正说明了秦思拿的药对症。秦思用的方子是皇帝头痛病早期发作时镇痛止鸣的方子,在薛玥身上减了些药量,生效能够一时解决问题,却也意味着更大的麻烦。

    正说着,远处马蹄声若暴雨雷鸣,由远及近,薛瑜被铠甲上的光晃了下眼睛,有些发懵。

    皇帝怎么过来了?他不是巡营去了吗?

    58.  鸣水县   阡陌交通,土地平旷

    “那匹马在哪?”皇帝与将军们翻身下马的速度奇快, 动作整齐中透着过往的默契。

    临时马厩离兵械坊不远,江乐山对这样紧急的奔袭显然不太适应,下马让人牵来钉了马掌的马后, 过了好一阵才喘匀了气上来介绍。

    薛瑜与秦思一同上前见礼, 皇帝扫过他们,“老三过来, 说说你那个马掌。”

    “儿只是在市井听过传闻,想着把木头换成铁会更坚硬, 换了个想法罢了,不值一提。”薛瑜满脸无辜,“江县令也说曾听闻木涩此物,博闻广记,内中道理需请江县令细说才是。”

    她基本都是在基础上做创新, 有别人在前面挡枪,应当不起眼啊, 怎么会惊动皇帝专门来看马蹄铁?至于匠人们的惊叹和姜署令的马屁, 早被薛瑜当做是耳旁风忘了。趋炎附势拍马屁的话要是都当真了, 那现在天上飞的就该是她了。

    “竟真有如此马鞋!”钉了马掌的那匹病马重新被牵出来走了走,将军们围着它看了又看,有人摸着马蹄上的铁条,心中激动汹涌澎湃,“竟然如此、竟真如此……若是早些年!”

    他们都是和马常年相处的, 虽然此物只是刚刚使用, 究竟效果如何还要让时间来验证,但之前他们想不到此处,当看到有人做了出来,立刻就意识到了其中的巨大好处。

    有谨慎些的倒是提出了异议, 却被脾气暴躁的一把拍了回去,“你脚上穿鞋和不穿鞋去走走,那能一样吗!”

    皇帝没有像他们一样失态,吩咐在场人中身材最瘦削的薛瑜上马走走。这匹马身上病态未去,让个壮汉上去怕是蹄铁效果如何看不出来,当场就要把马压出个好歹来。

    薛瑜领命上马,顾及马力,只初时缓步而行,又小跑了一圈就回来了。

    原本禀报上去时是介绍马掌事情经过主力的江乐山被挤到了最后面,站在前面看钉马掌的马表现的全是新来的这批武将。

    留了络腮胡子的伍明先嚷嚷了起来,“都是老兄弟了,我第一个来试试好赖,我们那多山多林,这个先让我们装上!万一不好使,步战打那群番子也不算难!”薛瑜扫他一眼,能把抢装备说得这么清新脱俗,也是一种本事,他完全没有表面上那么粗豪。

    光看马的行走并看不出多少效果,皇帝看了实物,沉吟一会,道,“选马场一百匹各有不同的马匹,一半钉掌,一半不钉,同样训练一月,再观后效。以隆山行宫兵械坊为主,将作监为辅,记录绘图,若可行,则发令各处铁官,增设马掌一器。”

    这是准备控制变量做对照组实验了。薛瑜心中悄悄为皇帝鼓掌,铁的产量供给不够高需要有所取舍的情况下,在没看到成效时贸然普及是完全的不智之举,她见到了后世发展,但皇帝没有,这么短时间能打定主意,将可能有的不良影响降到最低,又保证了未来推广的迅速。

    有人揶揄地挤了挤伍明,他只当之前提出的人不是自己,嘿嘿一笑,“那感情好。”

    皇帝来得急,并没有摆出仪仗,坊内忙碌的匠人们压根没被惊动,姜署令听到外间响动还算反应快的,出来时刚好是薛瑜跑马回来,没敢上前打扰皇帝,直到皇帝发了话才从旁边挪出来,“臣领命。”

    看他的样子,不用问,又犯了老毛病。在薛瑜出声提醒之前,皇帝已经回头盯住了姜署令,“听闻隆山行宫的铜铁储量不足?”

    姜署令腿一软,“不不,足的、足,不是,不足,真的不足。”话说到一半他猛地想起之前薛瑜提过什么问题,加上去而复返跟在皇帝身边的江县令,反应再慢也意识到了皇帝为什么问起这个,心中暗自叫苦,还是老老实实回答了。

    皇帝今天像是因为有了马蹄铁的事情心情好,还有耐心多问一遍,“是足,还是不足?”

    “是不足,不足啊陛下!”姜署令一个激灵,重重叩首,“往日供给马镫等物堪堪够用,多加一则马掌,实在不足啊!”

    皇帝淡淡道,“计数后传令铁官,拨矿按数量多拨部分就是。”

    他轻描淡写地说完,忽地转头望向守在旁边的薛瑜,“你玩木头还没玩够?今天的马步扎了?”

    薛瑜摸摸鼻子,知道今天皇帝在这里她怕是看不到风箱实物做完了,干脆趁着天色还早,去外面转转,迅速低头施礼告退。

    她一走,皇帝猛地抬脚踹翻了趴着的姜署令,“欺上瞒下,你便留在行宫当个匠人吧!”

    姜署令的心顿时沉到了谷底,瘫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一行人引马离开,去禀报却带回来了一群大爷的江乐山被虎视眈眈围着,腰背发凉,但皇帝没发话他也不敢走,只好默默跟在旁边。皇帝在草原上牵马走了一会,忽地问道,“老三今天过来做了些什么,你原原本本全部讲来。”

    江乐山一顿,目光飘向随行的秦思,不敢多加揣测,老老实实将自己看到的说了一遍,半晌,皇帝点了点头,“去吧,若他问及什么,不得隐瞒。若他要做什么,在旁协助,允你越级上书之权。”

    这是要做什么?江乐山猜不透,但他看得出来,在外名声最大的那位背后站着钟家的四殿下,和刚入朝领了闲职的三殿下,在皇帝心中怕是不一样的。

    哪个闲职,可以随便调动军械,可以让陛下发话点个县令协助的?

    背后发生了什么,薛瑜暂时不知,回别苑换身衣裳,刚准备出去,就被薛玥敲开了门,“阿兄还要出去吗?”先前出门时留在薛玥身边的蝉生手上举了两个草编团子,垮着脸,显然是哄孩子战斗失败。

    之前她考虑到去兵械坊可能会有冲突,怕吓到小孩,就没有带上薛玥一起,又担心她在别苑无聊才安排了蝉生陪着,现在要出去玩带上她倒不影响什么。

    薛瑜接过蝉生手上的一个团子,仔细一看才看出是个老虎头,拿在薛玥眼前晃晃,“阿玥要不要一起来帮我?”

    “可以吗?”薛玥眼前一亮,“我会乖的,阿兄需要我做什么事?”她语气低落下去,“可能、可能我有些不会,但我会学的!”

    薛瑜坏心地把草编老虎缠在小朋友头上,看起来像是一个扁团子顶着一个小团子,瞬间把薛玥扎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弄乱了。

    在薛玥发现之前,薛瑜把老虎塞到了她手中,“之前不是说好了要教你骑马?今天先上马试试看。陈关,带六匹马过来。”

    正好她磨疼的腿也好了,带个小孩一起骑马问题不大。

    马都是行宫围场备好的,加上禁军侍卫们带过来的几匹,把这次来行宫的几人都带出去不成问题。薛瑜安排了魏卫河带着蝉生,蝉生顿时打了个哆嗦,跑到魏卫河旁边讨好地帮忙锤了锤胳膊,“将军,小的全靠您了。”

    薛玥的奶嬷嬷留在了别苑,骏马被牵到门外,侍卫们分别找到了自己的马站到旁边等待,这一下就显出来了数量的问题。

    蝉生和陈关对视一眼,四个侍卫四匹马,蝉生与魏卫河同骑,薛玥与薛瑜同骑,那多出来的一匹空马,是谁的?还是殿下算错了?

    薛瑜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按了按额角。虽然两人的问题还没解决,但她早已习惯流珠的存在,不管是在看台上随时都会有的水杯蔬果帕子,还是出行时的新衣配饰,全都是默不作声的流珠在做,让她下意识就将流珠算了进来。

    一晃已经六七天,再多的气恼也散去了,只剩下淡淡的无奈。薛瑜松开薛玥的手,折回院中。流珠的房门半掩着,薛瑜捻了捻身上的薄绒披风,敲门,“流珠,走吧,我们去骑马。”

    “殿下早去早回。”

    身后不知是谁哧地笑了一声,薛瑜没有找到罪魁祸首,隐隐感觉脸上有些发烫。

    她回头后,几个侍卫本就都是年轻人,相互挤眉弄眼着看热闹。十几天相处下来,他们都摸清了三皇子的性子,不过分就不会有事,可以说是相当仁厚的主上了,这几天看着三皇子和侍婢流珠娘子闹了别扭,他们私下里都在猜最后是谁先低头。

    薛瑜叹气,“阿玥也要一起去,你一个人留下有什么意思?走吧,我瞧着有匹母马性子温顺,刚好你来骑。蝉生,今天我们要去哪里来着?”

    被她一问,蝉生立刻答道,“先去鸣水县县城,路上顺便转转,再去鸣水湖。那鸣水湖名头可大着呢,鸟儿群居扎堆做巢,早晚鸣叫不绝,好听漂亮极了。听说是上古时候……”一阵滔滔不绝。

    没看出来,蝉生还有去做导游的潜质,薛瑜看了他一眼,之前她派蝉生出去后回禀时可没听他介绍过景点。

    若是蝉生知道她在想什么,定然叫苦。这本是他打算好的带人过去后瞧见了的时候才拿出来的说辞,要不是主子要拿来哄人,他才不会挑出一个最有吸引力的景色现在说出来!

    门扇微动,流珠开了门,“殿下要婢子去,那婢子自当领命。”她默默走到门口,反倒把薛瑜抛在了身后。

    看出来了,还生气呢。

    薛瑜也不生气,挑出来那匹温顺些的马留在门前,自己上了另一匹马,从陈关手里抱起薛玥,稳稳放在鞍前,给她扎紧了披风兜帽。腾空而起的感觉让薛玥发了一瞬间呆,双手抱紧薛瑜手臂,整个人就是一个大写的“紧张”。

    哄了几句小朋友,看薛玥慢慢放松,薛瑜刚回头要去看大朋友,就见流珠翻身上马,动作有些僵,但还算流畅。当初薛琅对身边的宫女宦官虽然不做人,但马术还是教过的。虽然出发点是为了跟上他的训练,免得他在跑马的时候出事,十足的一切都要为他服务,但也算多了一门技术。

    确定流珠马术还过得去,薛瑜一夹马腹,“出发。”

    一行人从另一侧出口出,并不会经过皇帝的宫室,自然也不用考虑下马表敬意的事情,只是行宫范围内人多些,需要走慢点罢了。刚走到栅栏外,迎面行来三匹马,其中一匹马上明显是个仆役,跑在后面,马上还架着沉重褡裢,其他人薛瑜不认得,但笑得灿烂的何期实在太过显眼了些。

    何家只能算梁州士绅,在梁州还算有些产业,但到了京中就不够看了,这次邀请的世家里绝无何家,何期怎么混进来的?

    对面三人也看到了薛瑜,为首的一人一怔,滚鞍下马拱手行礼,“臣方嘉泽,拜见殿下。”

    他低头时的相貌有些眼熟,薛瑜想了一下,才想起来在方朔身边看到过,再一听姓方,就明白了他的身份。原主在书中有和没有压根没区别的那个斗鸡走狗游手好闲的大哥,身上有个靠祖荫领着的闲差。难怪何期会留下方府地址,感情和方家的交际是从方大这里开始的。

    何期跟在后面,见到薛瑜就血气上头,被旁边方大的举动一惊,才反应过来那次离开后他阿耶说过这个“王三”到底是谁,连忙也跟着下马低头,“殿下。”

    见惯了何期趾高气扬跳出来当炮灰,这样老老实实的时候还真有点稀奇,薛瑜坐在马上点点头,“免礼。二位自哪里回来,收获颇丰?”

    方嘉泽道,“谈不上丰硕,随便走走,殿下欲往何处去?”

    薛瑜:“去鸣水县随便走走。”

    方嘉泽一怔抬头,“县城之中并无特别,比之京中犹如云泥之别,殿下若想散心,不若往隆山去。”

    光听他说话,倒有几分条理,但也没见往正处使劲。薛瑜想到剧情里原主和疯癫了的钟夫人,再看他就有些不耐烦,“无事。时候不早,暂且别过。”

    “恭送殿下。”

    薛瑜离开,何期小声嘟囔道,“这小破县城就是没什么好玩的,偏他不信。”

    “殿下的事,也是你能插手的?”方嘉泽勾了勾手,示意跟着的小厮过来,“去,弄个锅来,今天炖兔子吃。”

    自行宫而出,一半山脉丘陵,一半草原广袤,到了大路上可以放开马速,薛瑜低头问薛玥,“害怕吗?想不想再快一点?”

    薛玥手牵着一点缰绳,减轻自己的紧张,轻轻点了点头,“是要跑起来吗?阿兄要做什么,我们快些去吧。”

    “驾!”薛瑜夹着马腹,马儿迅速领会了她的意思,从慢步前行变成了小跑,小跑起来顺着马背起伏的感觉变得更加明显,薛瑜感觉到薛玥整个人僵住,恨不得死死黏在马背上,连忙出声引导,“呼——吸——放松,顺着它的力道,我在这里,你也抓着缰绳,不会掉下去的。”

    骑马时和马起伏的力道相互对抗是最为不智的选择,但有时候越紧张越会想抓紧马背固定,往往事倍功半还给自己惹了一身伤。

    几个深呼吸下来,薛玥放松许多,渐渐随着薛瑜的引导开始摸到了顺着起伏浪潮上下的感觉。薛瑜见她脸色恢复,再次加快了速度,“走,我们去追风!”

    “啊!”薛玥惊叫一声,声音破碎在了风中。

    追风当然是不可能的,但坐在马上感受驰骋的快乐,风呼啸而过,太阳从云层中投下的光晕被不断越过,路边的树木和自己都被遗忘在脑后,只剩下快与飞快。

    飙车的快乐和赛马大抵相似,薛玥适应了速度后短暂地惊吓消失,笑声轻快地飘散。

    他们顺着路跑出很远,侍卫们接到了薛瑜的指示,刻意慢了一点缀在后面,给兄妹二人留出了说话的时间。薛瑜揉了揉紧张出汗后有些潮热的薛玥小脑袋,“和那天的晚霞比,哪个更好?”

    “都很好。”薛玥的气还没喘匀,说一句话里还混着忍不住的笑声,“阿兄说还有好看的,果然就带我见到了。”

    她靠在薛瑜怀里,忽地问道,“阿兄是想娶流珠娘子吗?”

    薛瑜差点把手上的马缰一把拽断,顿了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为什么这么说?”

    薛玥有时候能表现出远超年龄的成熟,“流珠娘子很喜欢阿兄啊。但是阿兄注定要娶世家女为妻,所以你们才生气的吧?”

    与大族联姻,也是皇帝以及前几代西齐皇帝所用的稳定方法之一。但薛瑜没想到,薛玥竟然会想到这个。

    “不是的。”薛瑜想了想,慢慢告诉她,“喜欢一个人,不一定是想要嫁给他,也可能是觉得与他志向相投,也可能是尊敬,也可能是相处久了,当做最好的朋友,像亲人一样的朋友。而嫁娶……”

    “和心悦之人共度一生”这句话卡在薛瑜喉咙里,半天说不出来。

    西齐皇室上一位公主下嫁了钟家,东齐覆灭前与世家联姻或是送入胡人部落的公主郡主不计其数,她希望薛玥能够是不同的那个,能够见到不一样的风景,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连皇帝都要在意世家发展,她若是给薛玥描绘了一个理想美好的未来,却做不到,对这个小孩该多残忍?

    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下,薛玥等了一会没等到后文,疑惑地仰头望向薛瑜,正在思考怎么回答时,旁边传来一个声音,“若是公主哪日遇见了如意郎君,殿下总得看过才能放心。”

    薛瑜回头望去,对上了流珠的眼睛,她先别过了头。

    蝉生气喘吁吁地坐在马背上,脸色青白,“殿、殿下,鸣水县往那边走。”

    “在前引路。”薛瑜驱马向前。

    行宫离鸣水县还有一段路,顺着山脉起伏修的夯土路多少有些不平,绕过最后一段贴着山脉的路,大片农田展露在眼前。

    古文说阡陌交通,土地平旷,如今看着这样铺开的农田,薛瑜倒有了几分联想。三三两两的农夫和妇人在其中赶着牛或是自己背着犁向前,小孩在重新犁开翻地的土地上跳来跳去,捡起里面收割时漏了的谷子。

    此时离日落还早,这时候过去怕会打扰农家翻地,薛瑜只看了一眼,没有停留。倒是薛玥看个不停,她在宫中时压根没见过农家劳作,被兄长带出来,看什么都新鲜,“他们在做什么?”

    “翻地来年好种田。”薛瑜解释道。

    远处有盈盈波光与飞鸟,映在薛玥的眼中,有在田中忙碌的孩子抬头,怔怔地望向这些骑着马的路人,与薛玥对上目光,被吓了一跳,一脚深一脚浅地跑向大人们旁边,“阿耶,阿娘!又要纳粮了,快去找人!”

    一行人已经走远了,不曾听到他的喊声。

    鸣水县县城建得离行宫不远,大概走了近十里,土黄色的城墙就已经遥遥在望。按照薛瑜的估算,这里应该是距京城最近的一座县城。进出城门的百姓数量与京城远远无法相比,薛瑜看到城门时门前就只有守门的兵卒,到了的时候也只有刚从里面出来的两个路人。

    见到他们一行人的衣着打扮,城门卒连身份路引等等全部都没检查,点头哈腰地送他们进门,“贵人们第一次来鸣水吧?想瞧皮子还是想瞧木头,哎呀我们鸣水,别的不多,这两个管够!就是城北那边最近乱了些,免得污了贵人眼,您们在南边转转就是了。”

    见过过路介绍推销的,像这样一来就把短处暴露出来的人,薛瑜还真没见过。不免对所谓乱的城北生出几分好奇,点头谢过,驾马入城。

    如方嘉泽所说,鸣水县的确没什么特别的。一条大街从南走到北,整个县城就看完了。城内的屋舍大多也是土墙,砖瓦木房少之又少,整座县城都显得灰扑扑的,要不是县衙门前挂了匾,也勉强有两个柱子撑着,看起来和普通民居没什么不同。

    城内不见酒肆食肆,像平康坊那般去处更是一概没有,集市也不没像京中分了东西两市,就在城中偏北的一处空旷地方搭了棚子,紧挨着大门紧闭的县衙。简陋的集市里人们进进出出,不时有背着柴或是猎物的人往外看一眼,指望着能找到更好的主顾,绷紧的黝黑脸上写满了期待和希望。

    而等有主顾在他们面前停下,一场激烈的关于价格的争论就立刻开始,没多久两边达成一致,钱货两讫,都挂着笑收拾着东西慢慢离开。薛瑜注意到这里最多的是用粟米或是麦子以物换物,在京中通行的银钱反倒不常见。

    见薛瑜等人停在集市口张望,很快有人迎了上来,黑脸的汉子身上用皮子做了褡裢绑带,看上去十分精干,仰头望着薛瑜,“贵人们想买什么?山货水产,刚打下来的新鲜,林子里的什么都有!”

    他像模像样地作了个揖,见薛瑜没说话,来人想了想,低头又望向薛瑜怀里的薛玥,“像小娘子要是缺玩伴,北面那些人买回去怕是不方便,但买小狗小兔回去还是使得的,就是乖顺性子的少些,得找人教好了再送来。或是想玩什么,某能找的一定找来。”

    这是误会一行人里以薛玥为主了。

    有本地人毛遂自荐上门,薛瑜也就没询问只是去打听了两天的蝉生,下马将薛玥抱了下来,随口道,“还能上林子里打山货?”

    汉子:“嗐,靠山吃山嘛!像我们这种给附近公田干活的佃户,比在庄子里的那些有空闲多了。闲了学几手,去林子挖山货打猎,打到好的带来县里卖了,也能多换两天口粮。”

    薛瑜注意到了一个问题,皱眉问道,“你们是公田佃户?”耕地的不都是给自己种地吗,怎么还冒出来了佃户?

    59.  流民(二更)   她需要权力

    汉子一摊手, 往后退了退,众人让开城中主干道,六匹马在小城里过分显眼, 以至于许多路过的人步子都匆匆加快了。

    让开了人, 汉子才继续道,“别家都是州郡里的, 我们不一样,我们刚好挨着行宫, 划出来一片军屯和大片的公田,要不是公田,我一家子在鸣水可安不了家。”

    这和薛瑜的认知完全不同。有人说过,华夏朝代变化的历史就是土地重新分配的历史,自耕农的存在是王朝的底层根基, 徭役赋税,皆出于此。虽然原书中写过男主后来杀世家, 将土地分给平民, 重新稳定局势, 但世家兼并土地自古有之,在她印象里,应该也有部分农夫,而不是全都是土地卖出后受雇佣种田的佃户。

    “那,没有自己种地的吗?”

    汉子怔了怔, 下意识望了一眼北边, “贵人随我来吧,自己种地的,在这边。”

    薛瑜心中疑惑,牵着薛玥跟汉子出了北城。

    刚出城门, 薛玥惊得倒退一步,靠在兄长腿上。薛瑜看着外面,第一个念头就是:拥挤。

    低低的哭泣声和“给口饭吃吧”的喃喃连成一片,大概离城门一百丈远的树林旁,搭着一顶四处漏风的竹棚,骨瘦如柴的大人小孩坐在竹棚下,身上的麻布衣裳破破烂烂,见到走过的人,嘴巴开合祈求着任何人将自己带走,只有眼珠跟着转过去,见一个人离开,便将全身上下唯一还闪着光的眼珠挪向下一个人,也只有这点光和细微动作让他们还像个活人。

    不时有被点起来的小孩或者青少年,被来人翻着眼睛豁开嘴巴到处看看,像挑牲口似的领着出来。被带出来的勉强还算有些人气的大小孩子们脸上只剩下麻木,衣服里露出的手脚细得几乎撑不住他的脑袋,跌跌撞撞往外走,让人怀疑他下一瞬就要摔在地上,再也起不来。

    但他显然还是能起来的,他伸手向来人要吃的,被狠狠拍开无力站稳,只能跌倒在地,被从旁边准备的大木桶舀起水从头浇下,当场擦洗干净。

    被带出来的孩子只剩下腰间一条布,没多干净的黄水将身体冲刷成一条黑一条白,肋骨挂在上面,像过于突兀的一座座险峰,一边浇一边仰头张嘴吞咽着,胡乱在身上搓着,等到差不多看得出皮肤,他才勉强拿到了一角饼。

    饼很小,大概只有西市胡商切开给薛瑜品尝的一角的一半大,两口就能吃完。然而被带出来的孩子只吃了一口,身上像有了点力气,站起来又折返回去,扶起棚子里的妇人和小女孩,把饼子掰成两半塞到他们口中。

    她下意识想捂住薛玥的眼睛,但又迟疑了。周围燃着艾草,破烂的席子堆在地上,浓郁的艾味混着古怪味道,将刚出城的几人熏得够呛。进城时城门卒说起的“城北乱了点”浮上薛瑜脑海,她呆呆地看着眼前不至于血流成河般惨烈,却让人从心底感觉到窒息的一幕。

    “他们曾经都是自己种地的。”汉子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好一阵,薛瑜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里不是京城附近吗?鸣水县令呢?也没人管他们?就让他们这样待着,随便被人用一块饼领走,卖身为奴?”

    她很难分辨心中翻涌着的是什么,是愤怒,是难以置信,是想做些什么事的冲动,还是无尽的无力。

    汉子有些恼,“贵人怎么这样说?!江县令为他们做了多少事?为他们这些流民能留下来,四处去求那些高门士族,还搭了棚子给他们住,已经是天大的恩德了,要是没有他,他们走到死也没有一个落脚处!到头来贵人轻飘飘一句没人管就完了?”

    薛瑜吸了口气,别开眼,不太敢看流民棚,“你刚才说,你也是因为做公田佃户在鸣水落脚的?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流民?”汉子既然能这样说,说明他也不是鸣水县本地人,那么曾经可能也是流民。

    “这一波是黎国来的,我是北边胡人那里逃来的,也有些是楚国的逃奴,没了自己的田,在主家过不下去,可不就成了流民。听说早些年是自己种田的税太高了,还不如卖了,挂在庄子名下舒舒服服做佃户,到后面又是打仗,打仗的地方哪敢多待,又有不少被强拉当兵的,地也就被人划走了。”

    汉子语气缓和了些,“到了秋冬,北方没活干,远些的地方养自己人都养不过来,更何况他们这些带回去干不了活的?你推我,我推你,就推来了京城,反正倒在路边死了,也不归他们管。碰上江县令是个心善的,不赶人走,反倒想各种法子留人。贵人瞧见的已经是选了几波之后的,有些力气看着能养好的都被挑走了。嗨,到齐国进富家的庄子倒比楚国好些,好歹有人压着,多少要些脸面。江县令都说了,能挑走一个是一个,好歹活得下去。”

    “喏,钟家的庄子,钟家倒是要了不少人。要不然怎么人家家小娘子进了宫呢。”他向远处一指,田地里有零星几人还在忙着,薛瑜视力好,看得清在田垄边列队走过的人腰挎长刀,行走间已经很有军队的姿态。

    薛瑜手心发凉,“这边除了行宫附近,都是世家的田地吗?都养了兵?”

    “都是大姓,朝中总有几个当官的。这么说吧,我走过的地方,除了荒地,还没见过除了大姓贵族们的庄子和公田军屯外的地。那有了庄子有了地,人家养些部曲,也正常嘛。”

    薛瑜彻底明白了为什么历时西齐三代皇帝努力,手握军权的皇帝却对世家只能削弱,世家之害仍根深蒂固,无法根除。为什么皇帝虽然暴君名声在外,但暴虐程度总有一条边界,和世家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想起她曾经对皇帝说的硕鼠,这形容何其清楚,她想的又何其天真。

    他们有自己的田地,有自己的军队,在地方连县令都要求他们帮忙,整个国家的政令运行,自然只能建立在他们之上。这些家族送了子弟入朝,自己在乡下豢养部曲,吞并土地,吸纳流民,几乎成了国中之国。瓜分了土地的世家里虽然有高低贵贱之分,楚国传世世家对西齐的小士绅们有鄙视,他们各自有不同的需求,但最根本的,还是土地。

    也难怪原书中向来习惯驱虎吞狼的方锦湖杀世家时做得那么赤.裸.裸,要动他们的根本利益,温和的和平方式大概只会被先下手为强。

    薛瑜摸了摸怀里放着的曲辕犁图纸,强迫自己正视着前方流民棚。

    如果她真的像最初想的那样逃出来,她会不会也变成其中之一?

    在方朔对她下手时,她想的是赢过他们活下来;在度支部出事时,她想的是见到了就尽她所能做事;在孤独园看到孩子们可怜时,她想的是希望有朝一日他们也能吃饱穿暖。

    但那些念头在对上竹棚中流民们的眼睛时,都显得格外浅薄。

    在之前决定了不逃跑的十几天里,她努力做事,也努力生活,去回击恶心过她的人,去对对她好的人好,但她其实没想好未来该如何做。她总觉得,假的永远是假的,有朝一日总会被拆穿,多活一月够本,多活一年稳赚,等到被拆穿的那天,她也会在报复之后与那群讨厌家伙同归于尽。

    至于她穿越的这个倒霉催的世界?她自己都是朝不保夕,她能做点什么而不是消极怠工报复社会,自认为已经对得起穿越前那些年的思想品德教育,是个好人了。

    “阿兄……”薛玥攥着她的手指,颤颤唤了一声。

    薛瑜垂下眼,将薛玥抱起来。女孩靠在她怀里,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泪水湿透了她的肩膀。

    她现在是三皇子啊。薛瑜想。

    她做了三皇子,皇帝也对她表现出倾向,那她是不是能想一想做一国之君的未来?

    她想为这个国家真正做些什么,不是偶尔想起来的时候做些小玩意,不是为了在皇帝面前刷脸,不是为回报任何人的好意,而是像她曾对谢宴清几人说过的,让人们都能富裕起来。

    她曾见过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的世界,对如今见到的一切就格外难以接受。

    要达成她想要的,她需要更多的支持,和更稳固的地位,以及更动荡的世家。

    她需要权力。

    权力是个好东西,难怪书中男主会十年如一日的追求。

    她再次扪心自问,真的只有男主能走到书中的那个太平统一的结局吗?

    或许,她该和方锦湖谈一谈?

    他想要什么,如果她能给的,她都愿意给他,除了现在这个身份。如果不行……薛瑜不受控制地想起了之前系统提示过的,“当前”不能杀死方锦湖。

    “殿——三郎,你怎么在这里?”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薛瑜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猛地抖了一下。

    旁边的黑脸汉子满脸喜色,“江县令回来了!”

    她身后来的人正是江乐山。他被黑脸汉子的热烈欢迎闹得有些脸红,“我也就走了五六天,当真是没办法,让你们惦记了。不过,雷小虎,你怎么在这?”

    汉子挠挠头,“山上猎来的……”

    话没说完,就被江乐山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打断,吓了雷小虎一跳,连忙扶着江乐山帮忙拍背顺气,没拍两下,薛瑜看不过去了,挡住他的手,“你这个拍法,等会江县令就要死在你手上了。”

    汉子手劲大,又不知收敛,江乐山刚开始还是咳嗽,被拍了一下差点吐出来。雷小虎悻悻退开,眼巴巴站在旁边看着,见江乐山恢复过来,才松了口气,“嗐,我、我不知道……县令你们认得我就不说了,我走了啊!”说完,一溜烟跑了。

    江乐山苦笑拱手,“让殿下见笑了。”

    薛瑜摇摇头,一指流民棚,“听说这是你的想法?”

    “是。”江乐山低下头,“臣知道这样瞧着不好,但也是没法子的事,总不能见人饿死吧?”

    关于土地改革薛瑜暂时没有想到好办法,西齐当年从梁州起兵,从狄罗人手中夺回雍州和周围小郡的土地时,也是有地方世家支持的,直接改变世家庄园的制度很可能造成反噬,王莽的新政下场尚历历在目。

    但是,她可以先从耕种开始。

    薛瑜还是第一次这样真心实意地感谢系统,曲辕犁的图纸现在就能派上用场。她向江乐山确认,“庄子里的佃户,有的是卖身为奴户籍在庄子上的,有的是被雇佣的,对吧?”

    60.  不怕   我真担心您照顾不好自己。……

    江乐山点点头, 详细和薛瑜解释起附近庄园分布和流民去向。庄园大多都是薛瑜听过的姓氏,说起来江乐山脸上难掩忧虑,“今年的流民格外多, 黎国兵祸连年, 朝政不稳,万一崔家守不住黎国, 怕是会有更多流民向西而来。”

    一姓守一国这种话放在旁处可能显得可笑,但偏偏就在这个混乱的世道里成了真。见薛瑜不解, 江乐山继续讲解。

    四国之中,黎国的地理位置最差,被三国包围,连年兵祸不绝,但自几十年前崔家占卜出明君在北, 决定举族北上后,居然还真稳定住了局势, 让四国的格局继续了这么多年。

    只是边境难免摩擦, 西齐与黎国接壤、也挨着一部分金帐汗国的东北边陲, 据说已经成了大片荒地。薛瑜听着江乐山的话,难免觉得有些可惜。

    荒地怎么能存在?该拿来开荒种地的。

    原书中对黎国着墨不多,薛瑜看到的只是乱起后金帐汗国南下取黎,方锦湖同时领兵向东,所过处皆尽臣服。对所谓占卜薛瑜是不信的, 况且北地紧挨狄罗人的金帐汗国, 要是有的选,世家们估计也不愿意去面对狄罗人。想想王谢几家,薛瑜忽地有了个猜测,崔家不会是争权失败, 被迫北上吧?

    不过四国局势如今对薛瑜来说仍有些太过虚无,她止住江乐山的解释,将话题拽回流民身上,“那如果这些人一个月后还是没有世家愿意收,你想过怎么办吗?”

    江乐山叹了口气,“到时候我的俸禄还有一些,拿出来让他们做些城中能做的事,哪怕是扫扫地,干了活发些粮吃,也不至于饿死。”

    薛瑜定定看着他,她还以为江乐山会选择想办法发动富户来做粥棚之类的,而这个想法已经有点后世提出的以工代赈味道了。江乐山比她想得还有用些,目前来看,百姓喜欢他,他也聪明能干。

    不患寡而患不均,在他有俸禄的时候发了粮,等到花完了,流民还在这里,甚至可能会怨恨他怎么不发粮了。

    流民西行,一路经过的州郡不少,最先被选走的是流民中的精壮青年劳力和还看得过去的女人,其次是工匠,再次是老农,最后是在孱弱的妇人、老人和孩子里选出勉强有些力气的,剩下的人短期内想要形成劳动力很难,真的干些重活很可能人就会死,不然来买人的高门不会不想要他们留下。

    远处几人抬来了一桶新水,也有人背着竹筐回来,他们在旁边架起陶釜,杂七杂八的野菜和槐叶被掺在一起煮,从珍之重之揣着的一个布兜里取出一些豆子和粟米倒进水中,近五十多个流民一天的饭就形成了。吃不饱,吊着命罢了。

    “那边的是县衙差役吧?”薛瑜拍拍渐渐停下哭泣的薛玥,将她放回地上,指了指新来的人。他们穿的青衣蒙着很重的灰土,若不是精气神与旁人不同,乍一看与普通百姓一模一样。

    江乐山点头,“臣这几日在行宫随驾,县里全赖他们守着。”

    “那我便不打扰县令了。”薛瑜望着那锅逐渐沸腾的汤,轻声道。她摸出二十两银子,递给江乐山,“算是我自己出的。要让他们做事,便做起来,稍微吃得饱些,也好多挨些日子。”

    江乐山怔了怔,有些出乎意料。他看着神色淡淡的三皇子,感觉她与早上在兵械坊时似乎有了些变化,又好像还是那个人。

    “臣告退。殿下若有需要,传信城门卒或县衙皆可。”江乐山的疑惑没有说出口,拱手告退。

    薛瑜看着他的忙碌背影,唤来魏卫河和陈关,“去查一下,江乐山在鸣水县的名声,又做了些什么。稍后来鸣水湖附近寻我们。”千牛卫的能力,她还是信得过的,看之前方朔下药时的查案速度就知道了。

    “是。”两人上马分别离开。

    江乐山口中的行事是一面之词,鸣水县离行宫并不远,县城中的偶遇也可能是有意安排,她需要更多的信息来确认他是否可信。她需要一个在朝中的自己的人,并不依赖世家支持的那种。如果可以,曲辕犁将送他一场大变化。

    “蝉生。”

    蝉生凑上来,“奴在。”

    薛瑜拿出之前画的一张拿来作参考的长辕犁图纸,“这份图给你,去走访流民和佃户,询问他们觉得现在的犁有什么不好用的地方。记下来,标在旁边,有想法改进的人记下名字,之后我会去询问实验。”

    “那、那鸣水湖……”蝉生有些傻眼,不是说要去鸣水湖,怎么又改主意了?薛瑜冷下声音道,“快去。”身后的两个侍卫神色一肃,来到薛瑜身边后,他们从未见过薛瑜这样。

    按照之前雷小虎和江乐山的说法,这些人不会是最后一批。鸣水县城这里暂时还能维持一段时间,她需要在滑到不可控方向之前创造足够多的工作岗位来应对可能会越来越多的流民。对人口的重要性薛瑜还是清楚的,如果如今是春夏,兴许被接纳离开干活的人还会更多。

    怎么种地薛瑜不太清楚,但曲辕犁解放出来的部分人力可以为她所用,流民只要活下来,也能为她所用。

    肥皂已经验证过可以收世家之利,以世家之利养流民,当世家进一步对下辖的佃户下手,佃户发现替世家种地不如来种国家的公田、不如来为国家的工坊做事,当他们发现在世家的生活或许还不如归化户籍后的流民,自赎己身脱离庄园便会成为大势所趋。

    因此,她不介意将轻工业推进得更多一些。

    薛瑜在脑中过了一遍,筛选出几个合适的项目,准备回去报给皇帝。上次皇帝让她好好想想肥皂铺的利润该如何使用,她想,她现在知道该怎么使用了。

    “殿下。”

    薛瑜的思考被打断,皱眉回头,流珠弯起眼睛,对她笑了笑,“现在的日子已经很不错了,他们到了齐国的土地上,总是太平的。放在早些年,他们连走到这里可能都做不到。冰冻三尺非一时之寒,总会慢慢变好的。”

    薛瑜的冷淡太过明显,她看出了薛瑜心中的难过,偏头问跟着的两个侍卫,“你们幼时,日子比如今如何?”

    两个侍卫对视一眼,挠挠头,“就、就那么着呗。过得下去,但没多好。”他们脸上的神色告诉薛瑜,他们早已习惯了眼前聚集着流民的场景,“日子总归越过越好的,现在就挺好,要是殿下瞧我们办事妥当给点赏银,攒几年娶妻再生个娃娃,那更美了。”

    薛瑜抿了抿唇,流珠见状,干脆不再劝说,“殿下,我们还去鸣水湖吗?”

    “……去。”在鸣水县想知道的事情一时半会也不会有结果,留在这里也无用。薛瑜翻身上马,将薛玥抱起,薛玥恹恹地靠在她怀里,不再有左顾右盼看风景的心情。

    太阳渐渐西斜,来时路上那片波光走近了才看得清大片飞鸟芦苇,一行人来时还有过笑声与闲聊,往回走时却只剩下了沉默。

    鸣水县城里抄手抱臂的远观者眯眼看着一行人离开,吐出口中草根,从角落里出来,往别处行去。灰扑扑的角落里有一位高挑女郎扶了扶帷帽,轻笑一声,“心还是这么软,要栽跟头的。”

    三皇子见到了流民的消息很快被送进了钟家的庄子中,钟二背着手转了两圈,“大兄,我早说要一气买下,你偏不让。这下好了,那个多管闲事的狗东西来了,再慢慢来我怕他又闹一出釜底抽薪!”

    钟大点了点几面,缓声道,“都让与他又如何,少了再买就是。阿弟,你的心乱了。”

    钟二坐下来猛地灌了两杯凉茶,“小妹在宫里被那两母子压着,阿琅也暂时没理由入朝,再放任他下去,我怕……”

    “休要胡言。”钟大阻住他的话头,“三代帝王都出身军中,这一代也不会有意外。薛瑜自小病弱,就算换了个医令照料,多年亏空的身子也一时半会补不起来。我打听到的消息,薛泰亲手教着他也没见他在武学上开几分窍,对上阿琅必输无疑。只要阿琅拿下这次秋狩的比武魁首,再谈进军中的事便顺理成章。虽绕了路,但未尝不是好事,正好磨磨阿琅的性子。”

    钟二叹了口气,“只是我这心里,总有些发慌。”

    “你是被吓到了。”

    钟二沉默了一下,点点头,“可惜阿姐随阿璟去了……”他顿住,脸上露出说不出的古怪表情,“也不对,阿姐在,也就没有我们今日了。这么多年了,该做的我们都做了,请来的游侠也不少,偏偏家中部曲和薛泰手下一比,一天一地。也不知他给那群丘八吃了什么迷魂汤,简家那个离经叛道的小子进去,就再也不要家里人了,要问问他如何训练的,张口闭口就是保家卫国。嘿,家都没了,卫个屁的国。”

    钟大扫他一眼,钟二轻拍一下自己嘴巴,“到处跑惯了,污了大兄耳朵,是我的不是。”

    “苏家绕了一圈没找到人,前几个月想说动孤独园那个陈安,不是也没成事?”钟大笑笑。

    钟二应和道,“据说还是个一直在城里的钟家子弟给他出的主意。苏老头年纪大了,人糊涂了,也不知是哪里来的骗子都认不出。那人手脚干净,到底没出乱子,也懒得去查他,要是敢骗到我们头上,哼。”

    兄弟二人又说起别的事来,屋内镶金嵌玉的风扇徐徐转动,跪在旁边的美貌少女目光呆滞,对他们的谈话毫无反应,仔细看才能发现眼睛发灰,像是看不见的。半晌,钟大起身出去,钟二过来按住少女的手,少女骤然一惊,抬起头,露出脖颈上一处丑陋的伤疤,目光毫无焦距。

    “别摇了,吹得人冷得慌。”钟二捏了捏她滑腻的手指,心神微荡。

    少女点点头,收手乖巧地跪在风扇后面,像个沉默的摆设——

    一行人到鸣水湖边时正是晚霞漫天,橙红泛紫色的天幕成为了色彩浓烈的油画画布,鸣鸟起落,相互呼应,悠扬动听,倒是不负鸣水之名。只是此刻没人有心情观赏,薛瑜与流珠的马绕着岸边慢慢走着,侍卫们缀在后面。

    半晌,流珠忽地说起过去,“殿下还记得婢子曾说过的吗?如果是殿下的话,大齐一定会越来越好的。您自幼天潢贵胄,金尊玉贵,可您会想着别人,想着许多您本没必要在意的人,做许多您本没必要做的事。所以我一直觉得,有些事只有您能做到,也只有您会去做。”

    “就算我没管那些流民?”

    流珠笑了,“您分明是要管的呀?”

    薛瑜一顿。身后马蹄声阵阵,两人回头望去,陈关和魏卫河踏着夕阳回来,带来了关于江乐山的所有消息。

    据闻江乐山自四年前调任县令,就始终在兢兢业业做事,闲暇时会喝点小酒,也会拜访各处世家庄园,但大抵还在正常交际范围内。他是东北边陲小郡出身,赴任时还带了寡母,寡母前些年改嫁了城中屠户,除了对儿子常常拿俸禄去做别的事导致娶不上妻有些异议外,也算生活安稳。

    这几年流民零散向西而来,只有这次的规模最大,但也在江乐山的努力下尽可能降低了影响,他们听到的大多都是“除了穷了点,是个好人”的说法。

    他们的调查印证了江乐山的确言行一致,薛瑜放下心来,牵住马缰,带着马往来路走去,“这几日我们都会过来瞧瞧,你们回去早些歇着。”

    陈关笑嘻嘻晃着手,他那张娃娃脸上仿佛从来不知什么是沉重和疲倦,“跟着殿下比在营中轻松多了,跑三天三夜都成。”

    流珠看他一眼,“殿下可不能熬三天三夜。”

    薛瑜语气缓和下来,一直压着的沉重气氛也就散开了。薛玥顶着一双哭红的眼睛,仰头看向她,问道,“阿兄,我能帮忙吗?”她脸上的渴望太过明显,几乎是迫切地想做些什么。

    薛瑜忽然明白了之前她的沉默。或许她一直在想,她能为流民做些什么。她知道这些人需要食物,知道他们需要钱,但她自己没有,就不会向薛瑜提出要她多拿出些钱来帮助他们的要求。薛瑜心软了一瞬,“可能会有点难。”

    “我不怕。”

    “那也得好好学习,好好长大。”

    薛瑜讲着轻松的玩笑话,薛玥没反应过来,想了想才急道,“阿兄!”

    薛瑜揉了把她的脑袋,“走吧,我们回去。”

    薛玥瘪着嘴,绞尽脑汁重新开始思考她能做的事。一行人策马回到行宫栅栏时,天就已经黑透了。柔和的弯月光芒洒落大地,行宫里灯火点点,火把高举,人影行走如白日,有些玩闹得回来晚的年轻人刚好在入口与薛瑜一行撞上。

    若说先前还有人不认得薛瑜,过了此次秋狩,坐在皇帝旁边的她便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早先折腾纨绔们和搞出清颜阁的事情飞快在部分不清楚的人群中传开。

    虽然明明做的是好事,留下的未必是什么好名声就是了。

    薛瑜耳聪目明,自然听清了有人嘟囔的“不务正业”和“性情恶劣”,她没放在心上,淡淡与低头行礼的众人回礼,驱马先一步进了栅栏。

    越靠近皇帝宫室的位置越容易碰到将军亲眷,薛瑜没走多远,就听前面一个压低了声音还显得嗓门大的声音道,“阿妹,那林妃发帖子请你去作甚?怎么你还回了句一定去,后日不是说好了进山耍耍的?”

    伍九娘的声音小些,断断续续听不大清楚,“毕竟到了京中……结交些朋友也是好的……怕是想着女眷们无趣凑个小宴,京中听说常有……”

    伍二郎哼了一声,“我就觉得她和那个谁,不怀好意!”

    真难得,居然又有人觉得林妃不怀好意了。

    薛瑜差点被他们兄妹逗笑出来,放慢了马速远远缀着,免得叫前面两个说坏话的人发觉了尴尬。等到进了别苑才忽然反应过来,伍二郎含混过去的“那个谁”不会是说她吧?

    不过,林妃这个时候开小宴是想做什么?总不会真像伍九娘所说,只是闲得无聊。方锦湖到底有没有来秋狩这个疑问一直压在薛瑜心中,她开口唤道,“流珠,替我去问问……”

    “母妃请了哪些人”这几个字被她咽了下去,流珠抬眼看过来,薛瑜摇了摇头,翻身下马,“无事。”

    她的身份摆在这里,去询问女眷小宴总显得别有用心。

    分出两个侍卫赶着马离开,薛瑜见薛玥站在门前神思不属,久久不发一言,一时忍俊不禁,“想出什么了?给阿兄说说?”

    “我的月例要拿来给母妃养身子,陛下的赏赐不能卖掉,我又没办法赚钱……”薛玥幽幽叹了口气,“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

    陈关一时没忍住,噗地笑了出来。薛瑜哈哈大笑,刚要说话,猛地下腹一阵热流涌出,她僵了僵,话到嘴边拐了个弯,“回去早些睡,明日来给阿兄帮忙抄书。”

    薛玥应了一声,见着薛瑜步履匆匆离开,困惑地皱起眉。

    浴间是行宫杂役们在流珠嘱咐下提前备好温水和热水的,流珠一如既往默默守在外面,薛瑜褪下衣裳一瞧,提前备下的月事带上染了抹红,确定是月事来了,不免叹了口气。

    看来明天想去哪里都不成了。

    原主的月事向来准时,每次相隔两月就在月初月末到来,她刚穿来的时候正是月事刚去,也就没有亲身体会过被扰乱脉象药丸催发的痛感,但光是原主记忆里的疼痛,就足够人受的。好在痛也只痛三四天,挨过第一天最痛的时候,后面倒还能忍受。如今或许是身体营养跟上了,从两个月突然变成了一个月,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不过早先在宫中时难得被人注意一次,流珠的月事时间与她相近,两人的混在一处也不显眼,如今行宫里到处都是禁军,一个个狗鼻子灵得要命,却是得想个借口解释身上的血腥味从何而来了。

    薛瑜头疼地按按额角,扬声道,“流珠,有没有备治擦伤的药粉?”

    “婢子这就送来。”流珠心领神会。

    本来只是说个借口给侍卫们听,谁料,等薛瑜收拾好,感觉腰腹间酸痛开始浮上来,只想回去被窝里躺着的时候,刚一开门准备顺着屋檐回房,就被魏卫河拦住。

    寡言端肃的青年双手送上来两个药瓶,“殿下,军中我们常用这个,您试试。”

    “……多谢。”薛瑜干巴巴谢过,加快脚步回屋。被子里已经塞了两个皮套,烤热的黄豆在里面传来恰到好处的热度,让尚只是酸还没真正开始痛的薛瑜喘了口气。

    还行,只是送药,如果这群憨憨去把秦思叫来给她治“擦伤”,她就真的要翻车了。

    不过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要是能把秦思拉进她的阵营,有个医生才更放心些。但秦思不像江乐山,江乐山她还能想办法讲讲晋升讲讲理想抱负,对秦思就只能靠理想抱负忽悠了,那实在太虚无缥缈。

    疼痛渐渐从可以忍受变得愈发明显,薛瑜中衣湿透,像有一把锯子在腰间来回切割,她睁大眼盯着床边的油灯灯芯,给自己洗脑假装快被割裂的腰部并不存在,分神算了算她的小药丸们。原主攒下来的那两瓶剩的不多,最近出门频繁,保险起见她都是扰乱脉象和改变声音两种一起吃的,余量大概只够吃到月底,林妃给的那两瓶没确认无毒之前她是不敢碰的。

    找个办法让秦思验验毒?薛瑜犹豫了一下,把这件事列入了备做清单。

    这一夜薛瑜也不知道是怎么睡着的,睁眼时疼痛还在,外面天色仍是黑沉沉的,仿佛不曾睡着过,只有已经熄灭的油灯证明着已经过了一夜。

    “殿下醒了。”流珠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她用软帕擦去薛瑜浮出的虚汗,“洗把脸吧。”

    月事的痛让人恨不得从腰部把自己一分两半,薛瑜被流珠扶着坐起来,擦洗过脖颈,过了一会才揭下柔软的伪装。

    不知是何人所做的面具透气又真实,不用特殊药水擦洗边缘便不会显露,过去为了和方锦湖的长相保持一直,几乎每年就会换一张新的。

    之前总是有事要做,洗脸只是匆匆擦过,如今一看,水中的脸甚至有几分陌生了。

    薛瑜眨了眨眼睛,水中有些模糊的杏眼少女倒影也眨了眨眼睛。

    只有卸下面具才能真切意识到她仍是偏瘦的,脸上的弧度有很大一部分来自于面具的填充。瘦削的脸颊让眼睛显得大得出奇,没那么高挺的鼻梁和偏圆的鼻子,让整张脸看起来比陈关还像个孩子。她和方锦湖最相像的地方只有嘴唇,或许是钟家流淌着的一部分上一位公主的血脉彰显。

    “你想好了吗?”薛瑜对上流珠的眼睛。或许是独自生活的那么多年给原主形成了习惯,就算后来身边多了流珠,也极少像这样让自己真实的面貌露在流珠面前。

    流珠弯下腰,轻轻抱住了她,“我只是想陪着您,您一个人太累了。您对自己要求那般严苛,我真担心您照顾不好自己。”

    薛瑜鼻子一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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