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邀请(二更)   事无不可对人言……

    做出决定前的难以置信和犹豫纠结在决定后变得并不那么重要, 她们和好了。

    由于意外到来的月事,薛瑜整个人都黏在了床榻上不想起来。早上她的吃食是流珠准备的,不好做得太明显, 煮了一大壶姜汤, 配着红枣鸡粥吃了,然而胃口不好, 也只吃了一点,剩下的姜汤还在炉上温着。

    醒来后被派去皇帝那边悄悄打听皇帝还在不在行宫的陈关, 带回来了皇帝给的一根圆木和皇帝早早去了营中的消息。

    昨日皇帝的巡营被横空出世的马蹄铁打断,想来今天是要续上的。圆木的意思很明显是要她自己记得扎马步做基本功训练,但又实在难受,训练没人监督,薛瑜宽容地放了自己一天假, 靠在床上拿了卷手稿看,实际上却半点看不进去, 游离破碎的想法碎片在脑中撞来撞去, 不时让她在纸上画下一笔。

    连手腕都泛着酸软。

    “阿兄病了吗?”昨日早早睡了的薛玥敲响了大门, 她站在门口有些紧张地拽着衣角,连声音都放得很轻。

    薛瑜从半梦半醒间醒来,示意流珠去开门。

    女孩将仪态抛到脑后,头上的揪揪有些散,显然是刚刚听到消息就急忙过来了, 她走到床前几步放慢了脚步, 站在薛瑜面前端正地行了一礼,吸了吸鼻子,小脸皱成一团,低下头, “是我不好,害阿兄受伤。阿兄罚我吧。”

    她在床边站着,恨不得有个地缝出来让自己钻下去,从京城到行宫的路上兄长都没有受伤,

    若非带她跑了那么久那么快,也就不用受病痛之苦。

    “与你无关。罚你做什么。”薛瑜声音还是有些虚,“阿玥早食用了吗?”

    “吃了麦饼和肉粥。”

    薛瑜拍了拍床边,递了一张手稿过去,“过来,流珠帮她扎一下头发。阿玥,不是想帮忙吗?来念念,让我看看你认字认得怎么样了。”

    对女孩的发髻薛瑜是真的一窍不通,男子束发相较来说方便得多。薛玥坐下来,绑在头上的绳子被拉散,头发披下,手指轻柔地在头顶打转,薛玥悄悄看了一眼兄长身边的流珠娘子,小声道谢。她感觉得到两人之间气氛改变了,一时不知该替兄长感到高兴还是为难。

    在被看出她心思之前,薛玥低下头,拿着手稿展开一瞧,上面字迹凌乱,与其说是写的文章,不如说是胡乱抄的一堆字横七竖八搭在一起。她迟疑了一下,“茶、皮球、纸、水泥、皮离?”

    薛瑜猛地坐直身子,面不改色地从薛玥手中抽出手稿,“好了,把几案挪来床边,我说你写。”一时疏忽把她刚刚胡涂乱画的那张纸递给了薛玥,也难为小孩能念下去。太过猛烈的起身让腰部一阵疼,血涌得更汹涌了些,薛瑜不敢乱动了。

    外面的天空始终没有亮起来,沉沉压着像是要下雨,流珠多加了一盏灯,照亮内室床边,薛玥跪坐在几案旁,有模有样的磨墨润笔,薛瑜看着有趣,“阿玥是随谁开蒙?”

    薛玥的生母本是宫中献舞的宫女,地位卑微,就算侥幸认字怕也没有这样端正的写字习惯。薛玥是个女孩,循例要到秘书省的皇子开蒙也轮不到她,不然她也不至于想方设法的出来露脸。

    “是尚衣局的一位女官。”薛玥抿唇,“但是嬷嬷老了,去年就出宫了。”

    宫女和女官们到了年岁离宫也是有的,薛瑜虚摸了摸她新扎好的头发,接过流珠端来的姜汤暖着手,“我说,你写。不知道怎么写的字,先用相近的替代。”

    “儿闻国家之事,盛于民也。先前观鸣水外流民聚集,又访农家务农……”

    根据昨天江乐山所说,齐国当前对流民的态度还是相当宽容的,只要说得清是哪里来的,大多都能被安排一些事做入籍糊口,不然也不会出现大批流民向西而来。

    除了真的太弱小活不下去的部分,流民们更多的是因为赖以谋生的技术不再能运用,或是家园毁灭流离失所。但土地出产和工作内容没有变化,人却越来越多,入籍方便也就带来了郡县养人的压力,财政岌岌可危,另一方面入籍后需要上缴税赋和劳役,当没有合适工作的民众承担不起,就会再次进入流民行列或是抛弃良籍自没为奴。

    薛瑜有心留下他们,毕竟人口在任何时代都至关重要,但如何安顿这些人口,就是个大问题。

    薛瑜缓声说出她考虑的设立国家集体工坊概念,国都附近暂时没有地给流民,不如拉过来建设国家工厂。将高利润工坊交给现在还大半是世家子的朝堂官僚她是不放心的,但并入军队产业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了。

    肥皂铺如今还是民办状态,作坊也是这样运转,利润空置,但由于雇佣的人绝大多数都是孤独园老兵们,其实说得上半军事化管理,她打算的就是将半军事化变成彻底的军事化。

    军队出身的老兵做管理者,选出部分可靠的流民做工人,所得利益扩张孤独园收留范围,将孤独园变成真正的养残疾孤弱抚幼的机构。这或许救不了所有人,但能让想活的人活下来。养流民并不是一直养着,而是让他们恢复些生机后自食其力,用劳力来回馈收留时的帮助,彻底有了劳动能力后决定或走或留。

    蝉生去走访农户收集长直辕犁改进建议本就只是做样子,好铺垫她拿出来曲辕犁的事,干脆一起说了。只等蝉生回来,她去兵械坊打出曲辕犁的实物交给江乐山验证后,就能上报皇帝。

    改革耕种技术,从行宫公田开始正合适。

    黑压压的天色里猛地闪过一道雪亮的光,雷声滚滚,暴雨应声而下。坐在薛瑜旁边的女孩缩了缩,往她身边靠了一些,小心地没有碰到她。

    薛瑜说得口干,喝了口姜糖水,轻轻叹了口气。若是齐国在如今楚国的位置就好了,制盐制糖,都是暴利,她又何必非要和肥皂甘油过不去。

    炼铁上面她暂时能做的只有风箱一件事,玻璃和水泥还需要一个合理的机会拿出来,正好她也烦了京城的颠簸大路,可以考虑拿水泥翻修一下京城,还能消化一部分到时候养得差不多的流民劳力。但这笔银子按照她印象里的度支部账目来说,国库是拿不出来的,就得找个名目看看能不能忽悠京中权贵们拿钱。

    论忽悠,方锦湖这个游走在世家之间的掮客估计会有不少经验。

    暴雨的声音里混进来了一阵隐约叩门声,薛玥停下笔,望向突然沉默了的兄长,还没开口,就听门外魏卫河禀报道,“殿下,林妃娘娘身边的嬷嬷来传话,允她进来吗?她说她是‘抱过殿下的嬷嬷,与殿下最亲近不过’,让我们不许拦她。”

    魏卫河学话学的声音平板,但薛瑜想象得到嬷嬷会是怎样一个高傲的态度,她笑了一下,林妃派人来得真是巧。昨日还思考着林妃为什么开宴,今天就自己送了上来,也就不用她想办法去打听女眷里到底有什么人来了了,问嬷嬷就是。

    “知道了。”没说让进也没说不让进。

    她离开清秋宫后林妃没有搞事,她也就维持着虚假的平衡,但林妃不在背后骂她才有鬼,事到如今一个嬷嬷还敢在她面前耍威风威胁,她可没心思被劈头盖脸数落,干脆先晾一会灭灭威风。

    时间一点点过去,裹着披风站在别苑门前瑟瑟发抖的中年妇人几乎被雨水浇透,她探出头,看了一眼燃着灯火的主屋,掩下怨恨,将披风裹得更紧了些,向守门的陈关勉强露出讨好的笑,“将军,让老身进屋暖暖吧,这样去见殿下也不合适不是?”

    小鬼难缠!她心中骂道。

    陈关笑得轻松,“您虽在林妃娘娘身边伺候,但这里是殿下的地方,殿下没发话,我一个小兵哪敢让您进来?”

    之前他们跟三殿下去收拾东西时可是看见了的,那位林妃和殿下的母子情可不大好。别的不说,离开清秋宫这么些天,林妃可一次都没让人来请过殿下。都说母子连心,他可没看出来林妃的心在哪长着。

    薛瑜靠在温暖的被中,看完薛玥方才记下的话,里面不少错字,但一笔一划看得出用心,对一个九岁孩子也不能要求太高,她点点头,“阿玥辛苦了,这几天可能我没有空,等回京后,你想不想念书?”

    今年她重新进了秘书省后苏禾远的教学热情高涨,正好送个学生给他。原主记忆里他讲课虽然心不在焉,但他的水平开蒙还是足够的。

    薛玥眼睛亮亮的,“多谢阿兄!”

    “乖。去歇着吧,告诉门口魏卫河,让那嬷嬷进来。”薛瑜躺了一早上,感觉缓过来了些,换了衣裳走出内间。

    大门敞开,一阵寒风卷过,薛瑜立刻端起旁边摆着的姜汤暖手。门口冬嬷嬷的确是林妃身边的人,她望向薛瑜咧开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大踏步进门,一边走一边数落道,“奥哟,殿下身边的人实在没个眼力见,这雨天连个干帕都没备下,也不知是怎么照顾人……”

    “停下。”薛瑜放下杯子,一声轻响。

    嬷嬷没反应过来,还在往里走,魏卫河抬手将她拦在门前两步,“殿下命你停步。”

    他的声音太冷,嬷嬷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缩回了脚,从湿透的衣裳上滴落的水珠在脚下聚成一滩,“殿、殿下,这是做什么?”她又笑起来,“娘娘念着殿下,让老奴来传话,您怎还留着这么多人?”

    她在暗示说的话与薛瑜身份有关,也是在威胁薛瑜记得自己身份。然而这个伎俩在薛瑜离开清秋宫时就已经失效,只他们还抱着一点或许有用的希望。

    薛瑜淡声道,“事无不可对人言,母妃让你说的定是好话,又何必避开人?”

    嬷嬷笑容僵了僵,没想到她像换了个人似的这般冷漠。但身上黏着的冰冷衣裳实在穿着难受,背后被风一吹透心凉,嬷嬷挑拣了说辞,“明日娘娘办小宴,请殿下过去坐坐。多日没见,也好说说话。”

    “小宴请我过去?”薛瑜没听到想知道的,索性直接问道,“请了些什么人,说来听听。”

    嬷嬷被连续打压了两次,已经意识几分到了今时不同往日,这个小丫头不再是她们能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性子,但也没明白薛瑜为何问这个,窥着她神色想了想道,“不过是跟来秋狩的一些郎君娘子们,今日雨后明日山下气候怡人,左右无事聚在一处玩玩。四殿下也是要来的。苏、钟、韩等等几家,四殿下的表兄表妹也会到。”

    薛琅的表兄妹是方家人。如果方锦湖来了,林妃借这次小聚想见见儿子,也说得通。表面上方家和林妃没有关系,自然得走薛琅的关系,而她怕是被拉去遮掩充数的。

    也有可能是又动了心思准备借这次机会交换。

    薛瑜摇摇头,出言试探道,“改日我会去拜见母妃,小宴就不去了。”

    “那怎么行?!”嬷嬷脱口而出,薛瑜挑眉,“怎么,非去不可?”

    嬷嬷被顺势出列的两个侍卫挡住,脸都白了,“不、不是。殿下改日再来,奴告退。”说完落荒而逃。

    薛瑜皱起眉。不是非去不可,那她倒得去瞧瞧是怎么个小宴了。

    62.  双动活塞式风箱   我欠殿下一命

    这场雨从早下到晚, 直到傍晚,雨势渐小,远处地平线边上从云后露出蒙蒙橙光, 雨彻底停了下来。趁着雨停, 薛瑜叫人去兵械坊看看风箱和弹簧的进度,得到回答是还在做后, 叹了口气。习惯了工业时代的速度,对手工制作的速度就总会报以不切实际的期待。

    “去找人问问, 石灰和石英两种矿石在哪里有出产。”

    薛瑜刚派完任务,忽然听到系统提示。

    系统:[宿主本日日常打卡尚未完成,请尽快完成,若本日内不完成,日常任务积累进度将重新起算。当前日常进度(3/5), 抽奖次数1。]

    薛瑜还是第一次被系统催着完成日常任务,她看了眼“前往西齐帝薛泰殿中扎马步一个时辰”的日常任务, 终究还是压下了心中的可惜, 敬谢不敏, [明天再说吧。]

    上次抽奖抽出来了曲辕犁,她怀疑好运用完了,前两天新的抽奖次数压在手里没用,如今听见提示倒觉得有几分手痒。

    系统面板闪了闪,日常任务的显示滚动一下, 变成了新的字迹。

    [日常任务:请宿主誊抄上书手稿(0/1)。]

    薛瑜怔了怔, 之前系统的日常任务发布都是在围绕她和他人接触进行,或多或少增加的好感度也证明了这一点,但这次的日常任务只需要她一个人完成。

    她打开抽奖面板看了一眼,二三等奖保持在上次抽奖的状态没变, 只有一等奖换成了“香水蒸馏法”。三个奖品里没一个是她需要的,薛瑜暂时放下心,系统还是那个垃圾系统。

    誊抄手稿本就是她要做的,吃完鸡汤泡饭,薛瑜改了改白天口语化的记录,誊抄一遍完成任务。翌日,阳光大好,看上去毫无前一天的狂风暴雨,被暴雨拦在营中住了一宿的皇帝也回到了行宫之中。

    同时回来的还有被派出去的蝉生,身上衣裳泥泞不堪,去洗漱后才来到薛瑜面前复命。

    显然是湿了又被烤干后的手稿上炭条的痕迹被蹭得到处都是,加上原本图纸上也被画的乱糟糟的,又附了一张新纸写着记下的口述意见,整张图纸看上去已经完全不能看了。蝉生哭丧着脸,心中十分忐忑,“殿下,这里是说觉得辕头太重……”

    薛瑜止住他的解释,“我看得懂。你记下的这些人,都还能找到吗?”

    蝉生连忙保证,“都是真的,奴没一句胡说。殿下要寻人,奴现在就去把他们带来。”

    他的运气还算好,前日被留下后顺着鸣水到行宫的路一路往回走,边走边寻人询问,昨天暴雨来时刚好走到半途,被正询问着意见的山背面的公田佃户收留了一夜。本想着昨天雨停了就赶回来,烤干衣裳时才发现之前询问到记下的内容都泡花了,只能凭着记忆重写,又在公田佃户聚集的住处忙了一早上,赶在他们去地里之前结束回来。

    “不用了。都记着就行。”薛瑜将图纸铺开,在旁边新抽了一张纸,飞快画图,蝉生守在旁边,看着纸面上出现的图像,张大了嘴,“老天爷……”

    他猛地捂住自己的嘴,不敢打扰薛瑜忙碌,但薛瑜画的那个新的图案,和他在农家见到的直犁不同,却又有些像。他不知道薛瑜是怎么想到这样改的,只看了看收集到的佃户想法,就立刻找到了解决办法。

    虽然新的犁还没有经过试验,但他知道之前钉马掌的事,三殿下也是只想了想就有了新主意。难怪那个姜署令说“敏思多才”,乖乖,这位殿下怕不是文曲星下凡吧!

    蝉生的惊叹还没结束,就听主子点了自己的名字,“蝉生,换身衣裳去歇两个时辰,然后去瞧瞧林、母妃准备去哪里开小宴。”身边都是熟悉的人,她精神放松一时嘴快,差点叫成了林妃,薛瑜暗自懊恼了一瞬。在心里叫林妃这个习惯之后得记得改,不管怎样,表面上的功夫总要做的,她可不想在孝道上被人挑刺骂忤逆。

    林妃早上可不像她要早起练武,等她彻底做完美容护肤化妆,再挑好衣裳,怎么也要一个多两个时辰过去,正好让跑了一天多的蝉生歇歇。

    蝉生领命告退,出门时陈关从守着大门换回来,刚好瞧见他笑,还多问了一句是有什么好事。蝉生直乐,“奴要去奉命睡觉了。”

    门内薛瑜继续画着图纸,手很稳,并没有被身上的疼痛和外间吵闹干扰,过了一会,出声唤道,“陈关。”

    薛瑜收了炭笔,吹掉纸面上的多余炭粉,将手稿交给进来的侍卫,“送去给江县令,让他找人造一把出来在公田试试,我今晚或明日去鸣水看看。对了,顺便去看看城北怎么样了。”曲辕犁主要由卯榫结构构成,多找几个木匠,做个试验品出来一天应该够了。

    陈关领命而出,窗外天光大亮,薛瑜估计着时间,带着圆木往皇帝宫室而去。系统的任务她倒不是很担心,但皇帝已经回了行宫,不过去怕是要被骂。

    守在门前的还是常淮,见到薛瑜就笑,“殿下来了,陛下正等着您呢。”

    薛瑜心里咯噔一声,皇帝等她?别是知道了昨天她没练武吧。她吸了口气,接过魏卫河帮忙抱着的圆木,扛上肩头。

    古有负荆请罪,她扛圆木主动承认错误,争取从宽处置。

    皇帝站在中庭正在打拳,拳风呼啸而来,薛瑜偏头让过,迅速矮身,老老实实把圆木抱着扎了个不太标准的马步,“陛下,儿前来请罪。”

    “嗯?”皇帝回拳收势,敛起刚到唇边的笑意,冷道,“你还知道?”

    “儿昨日未扎马步练功,辜负陛下送木好意,是儿的大错。”薛瑜紧跟着解释,生怕说慢了被皇帝瞪,“前日带小五出行,路上略有颠簸,腿磨破……”

    皇帝憋着的气差点呛到自己,瞪她一眼,“行了,恕你无罪。”

    “多谢陛下。”薛瑜松了口气,偏头看向旁边站着不知道为什么笑得仿佛在看戏的薛勇,“劳统领为我托一下木头。”

    薛勇没动,皇帝往前一步,轻飘飘地托起木头放到旁边,“伤都伤了,托什么木头。找秦思看过没有?”

    薛瑜:“小伤罢了,已经上药,不必劳动医令。”

    “你还知道是小伤!”

    皇帝的怒声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好气又好笑,薛瑜听着他声音变化,放下了心。皇帝负手转了两圈,仿佛不经意般开口,“还是让秦思瞧瞧。去,算你今天过关,回去吧。”

    几乎同时,系统面板上的日常任务变成了“完成觐见西齐帝薛泰(1/1)”。薛瑜没有坚持,告退离开,只是心中有些诧异,今天的皇帝显得格外好说话了些。

    刚走到别苑门口,薛瑜还没进去,就见侧面冲过来一个黑黝黝的大汉,束起的头发还在滴水,满脸络腮胡也显然有着自己的意志,整个人都写满了“不修边幅”。

    愣了一瞬,薛瑜才认出来是谁,拱手施礼,“伍将军。”

    “哈哈哈!殿下,我得多谢你啊!”说着,伍明上来就是一个熊抱,旁边的侍卫都没反应过来,薛瑜就被紧紧箍在了中年人怀里,没洗干净的泥水和汗味灌进来,差点把她熏背过气去。

    她努力把伍明推离自己一掌远,“伍伍将军这是作何?”

    伍明察觉她的反抗,松手退后,扯着薛瑜的手臂走近别苑,门刚关上,就跪下来磕了个头,“我老伍欠殿下一命!”

    薛瑜连忙伸手拉他,“我什么都没为将军做,将军何出此言?”她是真的疑惑,大早上从皇帝到伍明,都显得怪怪的。

    伍明一拍脑袋,“是我忘了说。我昨天骑得刚好是一匹钉了马掌的马,巡营后随陛下上隆山,暴雨下来时我们还在山上,回去路上雨下得太大,我向来习惯做先锋抄捷径在前探路,没想到猛地马蹄打滑了一瞬,好在很快站稳,我们顺利回去。回营后我还说呢,这钉了马掌的马居然还会打滑,实在不好。”

    打滑?不应当啊。薛瑜皱起眉,没有打断他,听他继续说了下去。

    “万万没想到,今早上陛下带我们又走了一遍昨天的山路,这下一看,我昨天马打滑的地方,哪里是普通的路,分明雨下得迷了眼,上到块光滑的大石上面去了!石头伸出半块斜向外,昨天退一步就是隆山险坡,掉下去不死也残!当时就把我背后汗吓出来了,那石头上还留着昨天马蹬出来的印子,马那蹄子平常可踹不开石头,要不是有那条铁马掌,我可没命回来了。”

    “嘶……”薛瑜倒抽一口冷气,从伍明的话里感觉到了昨天的险之又险,她急急攥住伍明的胳膊,“陛下的马也钉了吗?”

    “这倒没有。但陛下走的都是我们探过的路,殿下放心。”

    想到皇帝也在鬼门关晃过,抱着老板大腿的薛瑜也吓出来了一身冷汗。缓了缓,薛瑜才道,“将军虽为马所救,但说到底还是气运庇佑,与我无甚关系,还请将军莫要再说救命之事了。之后……”

    还没说完,就被伍明摇头打断,“那哪行?运气好是好,但没有的还不是没有?反正我老伍欠殿下一命,殿下有什么需要的,随叫随到!”

    “不过,殿下身上血腥味怎么这般重?是哪里伤了?让我瞧瞧,跌打创口,我们军中金创药敢说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伍明说着就从怀里摸了个药瓶,上来要推薛瑜进屋看伤。薛瑜对他的过度热情保持着笑脸,后退一步,“前日出去伤了一点,马上就要好了,将军不必挂心。”她去皇帝面前晃了一圈,没被问起,她还以为用姜味遮挡和更换新的月事带有用,结果还是被挑出来问了。

    “哦哦,那就好,那就好!”伍明又一抱拳说了声谢,不等薛瑜推脱,推门出去了。薛瑜站在门口一时哭笑不得,想想去见皇帝时皇帝的态度,估计也是想说这件事,却被自己抢先认罪打断。

    不过,马蹄铁帮到了人,就是一件好事。

    伍明走得太快,让薛瑜连皇帝是不是准备推广马蹄铁都没来得及问,正想着要不去兵械坊路上顺便走一趟皇帝宫室,门外又急急跑来一个人。

    “抱歉、抱歉!”伍九娘在离薛瑜几步远时停下,看了眼伍明来过后踏湿的地面,整理了一下自己跑乱的头发,低头施礼,“臣女之父性情急躁,冲撞殿下,臣女在此替家父赔不是了。家父只是太高兴急着来谢您,不曾有冒犯之心。”

    “哪里,不曾冲撞。”薛瑜退后了一些,假装没看见她追伍明追出的狼狈模样,等到窸窸窣窣声音停了,才转头看向伍九娘,笑了笑,“伍将军平安归来是福运,与我无干,谢一字以后休提。”

    伍九娘见她的确没把所谓“救命之恩”放在心上,不由得松了口气,早上父亲回来说起昨天的侥幸活命,把她和兄长都吓坏了。偏偏父亲这个急性子还说要来谢殿下,说什么“可惜九娘长得不够美,不然找大兄结亲报恩也不是不行”,简直气死个人。

    不过……她悄悄看了眼薛瑜。少年身材修长,眼神清明温和,姿容艳艳,听闻不过刚刚十六,却已经有了及冠后青年的稳重感觉,此次秋狩来的郎君里,她不曾见过有人可堪与之并肩。

    这样的郎君,以后又有谁能配得上呢?她想起送到手中的帖子,她打听过了,林妃请的人大多家中有适龄小娘子,说不好这次就是提前为三皇子相看一番。

    “殿下,今日林妃娘娘的山下小宴,您会去吗?”伍九娘说出口才发觉自己问了什么,脸上发烫,连忙解释,“听闻殿下使鞭,臣女恰好也有几分心得,若是殿下来,臣女或可切磋一二。”

    糟糕,越描越黑了。

    薛瑜看着少女泛起红晕的脸,轻咳一声,“我有事,便不去了。母妃在宫中总嫌闷得慌,伍娘子乐意赴宴,母妃定然高兴。至于鞭子,我不过粗通,便不拿出来献丑了。”

    伍九娘听明白了她说的意思,这次小宴没别的意思,不要多想,能玩得开心最好。她点点头,稳住心神,告退离开。

    见人离开,薛瑜闻闻自己身上,总感觉被伍明沾了一身奇怪味道,只好重换了身衣裳出门。

    兵械坊比薛瑜上次来时更热闹些,旁边不远处马厩前站着几队马,烧热的炭堆里堆着不止一个打到弯曲的铁条状马蹄铁,一个匠人带着学徒正在队伍前忙碌着。

    热得要命的工坊内,学徒和匠人一时完全分不清楚,人挤人站在一处挥着铁锤。薛瑜粗略一看,人多了大概十多个,不知是新调来的学徒还是新招来的,放眼一看人人都在热火朝天的打铁。

    大概是皇帝下令换装马蹄铁,整个兵械坊都被开动了起来,不管是之前做皮具的还是削木头的,都强行开始打铁供应骑兵。

    看这架势,薛瑜觉得风箱和弹簧的完成进度都遥遥无期了。秋狩期间被调来的骑兵何止上场演武的三千?就算只有三千匹马,打一万多条马蹄铁也够这些匠人忙很久的。

    但明知道风箱能加快进度却眼睁睁看着他们继续事倍功半,这种事薛瑜是做不出的,叫住一个穿着粗麻布衣裳推起小车往外走运打好的铁条的学徒,“之前做的那个木头箱子在哪?”

    她不知道匠人们给风箱起了什么名,只能这样问了。

    “学徒”一转头,薛瑜一愣,“姜署令?”

    姜署令连忙摇头,苦笑道,“仆拜见殿下。仆如今已不是署令了,添居行宫兵械坊匠,殿下这样叫,简直羞煞我也。”

    这是被罚入匠户了。薛瑜看了他一眼,大概猜到是之前她走后皇帝下令,兵械坊矿石不足不曾上报是他失职,但一个做官的士人阶层,虽然是和匠人打交道的士人阶层,一朝变成彻头彻尾的匠人,想来也有些不适应。

    正有些叹息,如今的姜匠把推车放在旁边,凑上来问道,“殿下是要寻什么?”

    “好好做事吧。”薛瑜压下叹息,一指他放下的推车,“外面还等着。”

    姜匠被点了出来,只好老实离开。薛瑜另找了一个学徒问起,被引到屋后仓库里指了指最后面放着的一个巨大箱子,“在这里。”

    要不是他指出,薛瑜当真很难在一堆乱糟糟的皮具和旧甲胄遮挡下看见它。薛瑜谢过后放学徒离开,绕着木箱转了两圈,查看过构造后确认风箱其实已经做好了,只是风板上面要箍着的鸡毛还没有装。

    她顺手拔了半根头发挨个试试风箱四面的扣件严丝合缝程度,确定头发插不进去,之后不会漏风,才满意地点点头。用完头发她忽然反应过来,左右看看,确定堆积货物的仓库中除了她没有旁人,才松了口气。古时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随随便便拔头发,被瞧见就不好了。

    秋狩来的人多,行宫里每天杀鸡等牲畜不少,薛瑜吩咐了一声,没多久就送来了一包鸡毛,薛瑜要了根针,坐在旁边把鸡毛麻绳和风板慢慢缝在一起。

    刚装上,薛瑜拉了拉木杆,推拉顺畅,感觉到风被压缩鼓起的力道,确定风箱制作没出问题,这才去寻兵械坊匠人。

    匠人们作为领头的师傅,本就忙碌,若非见到是薛瑜亲来,绝不会拿出宝贵的争分夺秒干活时间来迎,反正姜匠喜欢交际,全交给他他们也放心。

    “……殿下是说,这个能比皮橐好用?可我们试了,那风就一点点。”匠人们将信将疑。

    图纸看上去推拉有些像皮橐,薛瑜那天也说差不多,有马蹄铁在前,他们本是抱着挺大期待去做的。结果,东西做出来他们试着一拉,推拉轻松,推起来啪嗒啪嗒直响,留出来的几个口子虽然能吹风,但和皮橐的风力完全不能比,感觉就像个纯粹拿来闹着玩的东西,他们干脆没把标注的装什么鸡毛一看就像胡乱写的部分放在心上,将大木箱子放在仓库,闷头去干活了。

    薛瑜笑笑让开位置,“你们来试试。”

    “我来!”之前和薛瑜抗声过的匠人站出来,捋了捋衣袖,呸地两声往手心吐了两口唾沫,摆出要用出吃奶的劲的架势握住风箱拉杆。他们自己尝试的时候发现了,只有拉得够快够用力,才能吹出来一点明显的风。他想着,为免三殿下没面子,还是拉出点风才好。

    谁料,刚一拉动,他就发现感觉与昨日做好后尝试拉动时截然不同。

    箱内像有一股力拽着,越往外拉劲儿越大,再推回去时尤为顺畅。

    “呼——”

    一阵大风从预留的风口吹出,哗啦啦一阵响,竟是摆在前面堆成小山的皮子被吹倒了。

    匠人傻眼地看着这一幕,低头看了看自己两只手,不信邪地又上前拉了一下。一模一样的被拉拽的感觉重新出现,他一个哆嗦,一伸手放开了拉杆,没人拽着,拉杆自己缩了回去,又一阵微风吹过。

    “鬼鬼鬼、鬼啊!”

    匠人吓得直往后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其他人也被吓了一跳,但还记得这是三皇子拿出来的,你看我我看你,推了姜匠出来,姜匠抹了把脸,“殿下,这是何处修习的仙家术法?”

    啊?

    薛瑜一时失笑。她本以为这些和各种工具打交道习惯了的匠人们会是第一批看出来风箱窍门的人,毕竟风箱的压缩空气推拉原理其实和皮橐是一致的,哪知道他们直接归到了鬼神上面去。

    她上前扶起摔倒的匠人,垫着刚刚装风板时搬来坐的小木块,站上去亲手拆开风箱,匠人们战战兢兢闭着眼走过来,说话都在发抖,“殿殿殿下我们什么都没看见!”

    “什么乱七八糟的。睁眼!”薛瑜居高临下挨个敲他们脑袋,忽然明白了苏禾远为什么喜欢拿蒲扇拍头,无他,顺手也。

    匠人们睁眼一看,木箱被拆开,里面什么也没有,想象中的精怪鬼神都不存在,他们亲手做出来风箱是什么样,现在木头还是什么样,只有一块小木板上多了一堆鸡毛。

    薛瑜从木块上下来,抱臂闲闲道,“这箱子能吹风,我管它叫风箱。画的图让你们装鸡毛你们没装,装不装两种效果都看到了吧?”

    63.  女郎(二更)   眼含秋水,雪肤乌发……

    “殿下!殿下请受我一拜!”

    兵械坊瞬间变得乱哄哄的, 见到了薛瑜连续创造的奇迹,几个匠人在心中暗自下定决心,以后殿下再有什么好主意, 他们说什么都得听!皮橐他们自己也在用, 但就算多了牛马帮忙拉皮橐,风力和速度还是不足, 但这风箱就不一样了!

    被这边的喊声吓到过来查看情况的学徒们一开门,就被狂喜的匠人们挤到了旁边, 匠人们几乎以狂热的神色冲进运作着的工坊,抬手就要拆皮橐,吓得学徒们以为自家老师们得了失心疯,七手八脚去拦,被狠狠骂了一顿。

    “快拆, 都别忙活了,都过来拆!”

    学徒委屈道, “拆了, 我们用什么啊?嘴吹吗?”

    忙着拆皮橐的匠人抬手就糊了他后脑勺一巴掌, “当然是装风箱!”

    学徒们一脸茫然地跟着师父们,等处理好风道和接口,尚热着的高炉被吹入烈风,火苗猛地窜起,橙红的火光映在每个人的眼中, 他们呆呆地看着燃得比过去更快、更旺的火, 隐隐感觉到自己正见证一个新时代来临。

    这一天,带着马来兵械坊钉马掌的兵卒们都看到了兵械坊从匠人到学徒一个个好像疯了一样的神色,他们轮换着出来钉马掌,但每个人都心急如焚地想要回去工坊。要说匠人喜欢自己的工作, 好像也没有,有小兵偷偷跟过去看过,回去了的匠人或是学徒压根不往工坊的铁锤旁边站,反倒一个个抢着去拉一个奇怪的木棍,木棍拉动和推回时,闷闷的呼啸声在工坊中响起,好似传闻里的虎啸龙吟。

    小兵带着看到听到的一切回去,奇怪的消息一传二,二传三,飞快在行宫里传开。等到晚上之前被派出去没亲眼所见的陈关回来,在路上和相识的禁军多聊了几句就听说了新鲜出炉的秘闻,薛瑜听到他的询问时,传言已经变成了,“殿下,兵械坊里是不是拿笼子养了只老虎给他们吹风?”

    薛瑜正喝的一碗红枣汤全喷了出去。

    传言愈演愈烈,以至于兵械坊匠人们专门出来澄清他们没有抓小老虎干活,是新换的风箱的声音。

    然而想翻进兵械坊看一眼老虎的闲得无聊在山中也没找到老虎的兵卒们,仍然屡禁不止,直到被带队的各个将军联手整治加了训练,才老实了下来。但整治完,将军们连着皇帝还是一起去看了“藏老虎的木箱子”。

    他们倒不是为了看老虎,而是为了看什么样的箱子能装得下老虎。

    一场风波过去后,兵械坊的匠人们仍在打着他们的铁,等到发现风箱加快了他们的工作速度,打出来的铁质量也更好的时候,已经是很多天后。

    兵械坊如薛瑜所愿装上了风箱,她又专门讲解了一下里面构造的原理,重点强调密封木箱和风板处增加鸡毛密封的问题,虽然几个匠人听得半懂不懂,但姜匠还是认真记了下来,尤其在“鸡毛风板”的内容上画了重重一个记号。

    “殿下。”薛瑜处理完这边的事,刚巧蝉生到了兵械坊,“娘娘带人到隆山脚下了,到了的人不少。”

    “在前引路。”

    昨日下了一天的雨,出了行宫栅栏,隆山脚下修建的歇脚亭子到了午后附近还有些潮湿,只临近的石板被擦拭干净铺上锦绣软席,挑高挂起的幔帐将亭子四周围起,却没有全部遮挡住,按时到了的各家贵女依次落座,从里面影影绰绰地露出云鬓花颜的美景。

    林妃今日选了件浅蓝色裙子,层层叠叠的衣摆像水波堆积,隐约的银线织出一缕波光,在内间席中来回走动,与邀请来的年轻女孩们不时交谈,轻笑声传出很远。

    外间安排的投壶和诸多花枝斜斜映在幔帐上,被和家中姊妹一同请来的郎君们已经玩起了投壶,勾得坐在里面的几个小娘子也心痒痒的,不时往外瞧。搭着弓牵着狗往山中走的郎君们也有从这边进山的,听见里面谈笑声往这边瞧瞧,有意展示自己勇武似地打了个呼哨,一时间犬吠鸟鸣,把悠远的气氛破坏了个干净。

    薛瑜到时正听见林妃在里面笑道,“自去玩耍便是,无甚妨碍,不过是闲来无事,看着你们游玩,也觉得自己年轻了许多。”她毕竟还是皇帝的后宫妃嫔,一行人一起玩乐还罢了,出去与外男混在一处就太过了些。

    旁人还没说什么,就听一个清甜的嗓子开了口,“林妃娘娘花容月貌,与我们坐在一处,仿若同龄姐妹,怕是最说不得这话的了。”

    林妃显然是吃这一套奉承的,“哪里,到底还是在家做小娘子时容色更好些。”她的声音难掩得意,却不曾回馈刚刚那套马屁,以薛瑜对她的了解,估计对方会是一个她不怎么喜欢的人。

    薛瑜没有上前,只假作来隆山赏景,远远听着林妃要做什么罢了,蝉生说的带她去他找到的一个角度从缝隙瞧瞧幔帐里的提议,被瞪了一眼再也没提。

    被林妃允了后,幔帐里早就坐得无聊的几人挑了帘子立刻出来,薛瑜瞧见为首的一个正是伍九娘,她显然是坐不住了,投壶也玩得心不在焉,频频往树林里瞧。和一群人吃吃喝喝投壶,哪里比得上策马山中纵情山水的快乐?

    西齐男女大防不算苛刻,不大正式的小宴里混在一处也无人会挑刺,投壶处原本是来的几个郎君玩着,娘子们出来了他们让了两个位置,还有嘴巴欠的凑上去直笑,“各位妹妹,可要我们教?”

    薛瑜往那人脸上一看,却是不知道脸上打了几层粉的韩员外郎,面色雪白,一笑实在吓人。伍九娘离他最近,一回头看见个苍白似鬼的人,吓了一跳,手中原本要投出的羽箭转了个方向,甩出去钉着韩员外郎衣裳,扯着他倒退几步。

    伍二郎陪着妹妹来的,没兴趣和这些他眼里的小鸡仔们争强斗胜,正喝着酒一回头瞧见有人凑到了妹妹身边,起身拽着韩员外郎的衣领瞪眼,“哪个是你妹妹?胡言乱语,谁有你这门亲戚!我阿妹玩投壶射箭的时候,你还光屁股呢!”

    三句话就暴露出了他本性里的粗豪,打理过的壮实却有礼的形象瞬间破裂。

    “阿兄休要无礼。”伍九娘按住额角,不指望兄长能在这些人里吸引到未来嫂子了,上前分开两人。

    韩员外郎本就是不服输的,听了伍二郎这样说,站稳身形傲慢地拍拍肩膀,“娘子擅投壶,巧了,我也是,不如我们比一比?”

    一个京中长大吃喝玩乐纨绔,一个军中长大的巾帼,有句话说跳得越高摔得越狠,薛瑜只希望韩员外郎输了这次,能长点记性。

    然而有人和她的想法相反,方嘉泽与几人凑在一处,将投壶玩出了花样,又是反身投,又是投矢而反,引来不少叫好声,听到旁边韩员外郎邀战,不免摇头失笑,“何必欺负小娘子。”

    他的话被伍九娘听了去,咽下了拒绝,重取了箭筒,“比便比。”

    众人身后的幔帐不知为何忽地收起了,只留了两侧挡风,林妃坐在上首略举了举杯,“既有比试,不如再加一个彩头。败者为胜者赋诗,如何?”

    薛瑜皱眉,先前伍九娘向她说起时也只说了鞭法,西南邻近山蛮,少有大族前往,赋诗一道怕是远不如京中盛行。林妃说得轻巧,但定然是清楚伍九娘来自何处的,这个彩头对伍九娘一点都不利,好在她对伍九娘获胜这一点很有信心。

    一拨人停了玩乐,腾出场地让给伍韩二人比试,拉开的幔帐中也有了不同的变化。

    “臣女巧合而作,不值一提。”有着清甜嗓音的女孩跪坐在中间,慢慢拆开前方摆着的盒子,一尊青白相间仿若玉雕的鸾鸟露在众人眼前。

    鸾鸟振翅欲飞,口中衔铃,随着盒子拆开微微颤动,翅膀和头冠上的羽毛被风一吹,整只鸟仿佛活过来了一般。这尊鸾鸟与旁的不同,长长的尾羽绕着木盒内支架,身上不知是用了什么颜料,被阳光拂过竟闪出淡淡金光,若将青色换成正红或金色,说这是凤凰也是可以的。

    压低的呼声此起彼伏,林妃夸道,“方大娘子这尊青鸾别有巧思,可称一句妙手。只是瞧着似玉非玉,不知是何物所雕?”

    “方大娘子”这句一出,薛瑜立刻明白了眼前这个女孩是谁,仔细一看,少女笑起来竟有六七分像林妃,两人对视时,不是母女胜似母女。方锦绣是小林氏所出的方家庶长女,对林妃来说,瞧见一个这样像自己的年轻姑娘,自然是气不顺的,再加上又是庶女,更加重了厌烦。

    方锦绣被夸后娇羞低头,“为西市清颜阁所制肥皂,臣女的鸾鸟添居展示画像之一。”看似平常介绍,实则点出了她这尊鸾鸟的不同凡响,小小的骄傲内敛。

    薛瑜没忍住笑了出来。这尊鸾鸟和第一天自制肥皂活动里完成的鸾鸟样式不同,想来是第二天她在宫里待着的时候,方锦绣去铺子里做的。她在人群中找到了眼巴巴看着方锦绣的何期,看来,他想给心上人送的肥皂礼物是送不出去了。

    精致的雕刻作品引来了小宴上不少人的攀谈,有关“如何做的”“怎么还会发光”“我怎么就没有你这双巧手”的议论声不绝,被围着的方锦绣脸都泛着浅红,薛瑜对他们的激动十分满意。

    嗯,挺好的,希望大家等回了京城还能保持这个态度。她还在想肥皂铺的下一步扩张该请谁来站台,方锦绣就出来推了一把,真是给她赚钱的好姐姐。之后肥皂DIY工坊单独开业的时候,可以考虑请方锦绣来。

    薛瑜正想着,顺着方锦绣含羞带怯的眼神往旁边一看,忽地恍惚了一瞬。

    远远望去,女郎一双杏眼温柔,眼含秋水,雪肤乌发,挽起的灵蛇髻非但没有像旁人一样提起气色精神,反倒更显出脸上瘦削病态,偏圆的鼻头上浮了淡淡的红,让人望之心生怜惜。妃色裙摆堆叠在一处,整个人好似弱不胜衣,连旁边寻她说话的小娘子都将声音放的又轻又小,生怕惊破病美人存在的幻象。

    他和小娘子们坐在一处,毫无违和。

    像是感觉到了远处投来的视线,他手执团扇掩住半张脸,垂眼轻咳两声,眼中漉漉水光潋滟,娇美动人。连一心望着方锦绣的何期都忍不住往这边飘了一瞬眼神,戳戳方嘉泽,“你家妹妹是不是冷了?听闻早前久病不见人,好不容易出来一次,你忍心让她生病?”

    64.  看戏(三合一)   真不怕哪天晚上被砍了……

    猜测方锦湖会来时还不觉得什么, 真正看他打扮成女子出现在林妃的小宴上,薛瑜才品出怪异来。

    一般不出现在人前的方锦湖,原本绮丽的五官被妆容修饰得有些古怪, 十分的容色只剩下三分, 混在人群中,不大起眼。只有偶尔从妆容痕迹下不经意间泻出一缕艳光, 勾魂夺魄。

    她在他的脸上看到了属于自己面容的痕迹。似乎,她扮演着他, 他也扮演着她。

    书中方锦湖的女装极少出现,绝大多数时间都以钟无的名字出来行走。原书里皇帝昏睡初醒,不曾有秋狩,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贵妃庆祝皇帝醒来的花宴后, 也就是她与方锦湖交换的时刻,若按着系统的倒计时, 她离剧情里的死期只剩四天。

    但现在他们没机会交换, 系统的倒计时自然也不作数了。

    方锦湖坐在小娘子们身边, 现在还在幔帐里的小娘子们有的上前表演歌喉,有的赋诗作画、研讨香道,争奇斗艳,将最好的一面展现出来。薛瑜莫名品出来一些林妃的想法,下面的小宴现场看上去仿佛相看选妃。可林妃该清楚, 她不会答应换回来, 现在选了妃,不能嫁给方锦湖又有什么用?

    难道是她之前和林妃说得还不够明白?

    系统:[根据剧情推演,建议宿主前去参加聚会。]

    薛瑜看着不远处玩闹的众人,对系统突然跳出来有些匪夷所思, [你想让我过去表演,还是看人表演?唱念做打齐全,在这里有戏看,不看白不看。方锦湖来了跑不了是他的事,我干嘛送上去给人瞧。]

    幔帐之中燃着暖香,只剩两面的幔帐兜着淡淡的香气,沾染到每个人身上。方锦湖咳嗽两下避过打量,忽地耳边响起少女声音,他顿了顿,放下茶杯,瞟向坐在上首的林妃。

    看戏?这倒是贴切。他没兴趣给人当猴看。

    林妃一直致力于让场面热闹起来,好以此掩饰她打量方锦湖的目光,触及方锦湖赴宴后的第一个眼神,不由心中一酸。她与亲子近在咫尺,却只能这样互相看着。

    若不是那个小丫头……林妃暗自咬牙,面上却挂着温柔笑意,“方家大娘身边的可是二娘?久闻方二娘子病痛,如今是好了?”

    对林妃忽地提起方二娘,他们倒没多想,只当是先前方锦绣出面献鸾鸟得了林妃青眼,不好直接赏她,便转向了跟来的二娘子身上。正热闹的场中一静,顺着林妃的话都集中目光望向方锦湖。像都是这会才注意到方锦湖的存在,目光在他与方锦绣之间徘徊,对这姐妹二人的容色颇有羡慕。

    京中贵女圈子里多有瞧不起方锦绣的人,一半都是因为她以庶女之身抢了嫡妹的许多机会,还不知多加为妹妹扬名、照拂一二。如今一看,却发现好像并非如此。

    方锦绣除了到场中献宝和被人围着询问时,都留在妹妹身边端茶送水,披衣理带,只那位病美人始终神色寡淡,像画里的人似的,怕是一眨眼就会消失,才不肯与旁人多交谈一句。再一回想,方锦绣连离开妹妹身旁时,还不时望向她,这哪里是不在意妹妹,分明是爱惜得很了。一时间,不少人对方锦绣改观。

    “林妃娘娘设宴相请,臣女自当领命赴宴。只是坐了一阵有些憋闷,臣女欲提前回院中休憩,请娘娘恕罪。”方锦湖欠了欠身,声音低弱,微微沙哑,雌雄莫辨。

    他身旁的小娘子捂嘴“呀”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之前她找这位方二娘说话,总是只见他点头摇头,并不开口,如今一听却忽然明白了,这是久病坏了嗓子,哪里还肯在众人面前开口丢丑。

    林妃一怔,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有些心焦,“既是如此,方家大娘便陪二娘回去吧,此宴不过玩闹,伤了身子便不好了。”

    方锦绣与方锦湖拜谢后伸手来扶他,却被方锦湖避了开。贵女们望着她们离开的背影,发觉竟是妹妹更高些,虽在病中,身形仍挺拔若松,让人望之不免感慨久病也不曾消磨这位美人的意志。

    出了幔帐,方锦湖以扇遮脸,忽地笑了一下。方锦绣跟在他身边,不明白为何这就走了,走过投壶场地,见方锦湖偏了方向,走的分明不是回去的路,不免问道,“三、锦湖,这是要去哪里?”

    “走累了,想歇歇。”方锦湖估计出相隔距离,准确走向附近适合藏人的地方。

    薛瑜看着他往自己待着的坡上树林走来,与其等等会撞上,不如现在就出来。她拨开前面的树枝,发出一阵声音提醒对面两人,轻咳一声,“方娘子。”

    方锦湖乜她一眼,停在前方几步,没有说话,露出些似笑非笑的意味。之前的病弱温柔像一张束缚着他终于破裂的面具,一阵风吹过就消失了。

    近距离看那张明朗绮丽的少年面孔,方锦绣只觉得手心全是汗,她不知道这两人是在打什么哑谜或是有什么约定,但明显变得诡迥起来的气氛让她十分不安,她紧张地抬手拽了拽方锦湖衣袖,“锦、锦湖,我们该回去了。”

    方锦湖施施然从她手中拽出衣袖,低头抚平被捏出的皱褶,一截雪白的后颈露在薛瑜眼前,仿佛一个臣服的暗示。他抚平袖口,拱了拱手,“拜见殿下。”

    因着小坡上的高度差异,居高临下俯视方锦湖的感觉有些奇妙,薛瑜凝视了他和慌慌张张意识到该施礼一起低下头的方锦绣一会,慢慢道,“免礼。”

    方锦湖抬起头,一双浅琥珀色的眼睛不再眯起显出倦怠之色,噙着的不可捉摸笑意原原本本地露在薛瑜眼下,“殿下好雅兴,在此看景?”

    没来由的,薛瑜觉得他说的绝不是山上这些灌木乔木的景色。她略点点头。若非方锦绣也在,这时候遇见倒刚好能留下方锦湖聊聊。

    “你们在做什么?!”

    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从旁边传来,脚步声纷乱,踏在没干透的地上发出啪嗒啪嗒响声。薛瑜偏头望去,“四弟来了。”

    薛琅远远瞧见两人目光相缠,脸上带笑,显是交谈融洽,又同时偏头看他,相貌皆非同一般,仿若金童玉女,格外相配。顿时一股火苗当胸烧过,连想都没想就冲了过来。他往前冲了几步,挡在方家两人面前,盯住薛瑜,“三哥没有表姐妹,也不必缠着他人家中姐妹不放。”

    这样的台词实在有些糟糕,也不知薛琅到底从哪里冒出来的对“姐妹”的庇护之心,看谁都像觊觎他亲爱表姐的登徒子。

    薛瑜一言难尽地看他一眼,淡声道,“若我没记错,阿玥才是你的妹妹。”

    “那不一样。”薛琅想都没想脱口而出。说完反应过来,一张俊秀面皮迅速红了,结结巴巴解释道,“我、我是说,表姐和妹妹不同。”

    见他脸红,薛瑜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少年怀春,情窦初开,不过如此。就是不知道方锦湖只在幼时宫宴和他见过几面,是怎么撩动的一颗少男心了。

    薛琅身后本就比他略高的方锦湖露出半张脸,似笑非笑的神色散去,浮现虚假的温柔客气笑意,薛瑜看着他和之前拿绸带捆她时一模一样的表情,头皮有些发麻,看着薛琅的眼神愈发同情起来。

    有些人做着娶表姐的春秋大梦,是真不怕哪天晚上被砍了脑袋。

    “臣女拜见四殿下。”方锦湖柔声道。

    薛瑜抖了抖,薛琅也抖了抖。只是薛瑜是被他一句话转九个弯的音调恶心的,看薛琅脖子都泛起粉的样子,心里在想什么不问也知。

    薛瑜拍拍薛琅肩膀,“你们亲眷相遇,我便不多留了。”

    其实她很好奇,如果一直保持这个状态,万一薛琅真的娶了“表姐”,洞房花烛时发现人家没准比他还大,会是什么表情。

    她留下足够空间给二人培养感情,带着侍从离开。

    薛琅这时候才注意到方锦湖脸上病容,不免忧心,放轻了声音,像是在呵护一件易碎的瓷器,“表姐多年养病,怎的还不见好?可是遇见了庸医?宫中新上任的秦医令听闻技艺不凡,不如我陪表姐去瞧瞧?”虽然他和秦思实则没什么交情,但薛瑜都能带薛玥去看病,他也是皇子,带个把人去瞧瞧谅秦思也不敢说什么。

    方锦湖:“胎中带来的毛病,只道养着罢了。臣女早已习惯,不劳殿下费心。”

    美人眼睫低垂,微微颤动,薛琅读出些含羞带怯的意味,心神一荡。他有些着急,“那怎么行,总不好讳疾忌医。表姐便同我去瞧瞧……”

    “不必了。”方锦湖打断他,声音微冷,很快用咳嗽掩饰过去,“臣女略有不适,先行告退。”

    话说到这份上,薛琅不好留人,只能看着方家双姝离开。他看着方锦湖离开的背影,踹了旁边的小树一脚。“走,我们去找舅舅。方朔那老家伙,是怎么养女儿的,这么多年病都好不了,害我表姐受苦!”

    将方锦湖丢给薛琅,薛瑜下了山坡,多走几步,听见身后一片欢呼声,回头时看见一位胡服少女将伍九娘抱起离地,高兴大喊,“赢了!”

    旁边的少年青年们脸色都说不上好看,还有人狠狠拍了韩员外郎一把。

    韩员外郎急了,“这次不算,我们再来!”

    “嘘——”喝倒彩的声音大多是女孩子,投壶场地一时充满了快乐的空气。薛瑜看见方嘉泽皱眉叫住韩员外郎,“你是不是有意相让?”

    被一个小姑娘赢过,这个结局他们都很难接受。与她所想一样。薛瑜轻笑一声,留下蝉生去听听后续,带人往林妃所住的别苑而去。林妃想见的人提前离席,想来这次小宴也不会开多久,等她回来,正好和她谈谈。

    林妃别苑建在皇帝宫室背后不远,算是一处闹中取静之所,与旁人隔开,门前对着一条小路,平日里几乎无人会经过,与钟昭仪和儿子一同居住的正对大路的别苑相比,显得有些冷清。

    守着别苑大门的宫婢是从清秋宫带来的,自然认得薛瑜,她开门后揉了揉眼睛,呀地一声跳起来,“殿下怎么来了,娘娘已经去隆山了。”这是当薛瑜来寻林妃一起去参加隆山小宴了。

    薛瑜摇摇头,温声道,“我在院内候着母妃回来就是。”

    宫婢见她直接越过自己往里走,想起主子的吩咐有些着急,扑上去阻拦,“欸?!殿下,殿下!娘娘说,不能让任何人进来!”

    “我是母妃的儿子,又哪里能算外人。”薛瑜淡淡瞥了一眼被魏卫河眼疾手快拎着衣领架住的宫婢,“若母妃因此罚你,我替你担着就是。”

    宫婢小声嗫嚅,“奴、奴不是这个意思……”

    自三殿下离开清秋宫后,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殿下,比起在清秋宫旁边小院住着时的只有一张好看的脸,却黯淡不起眼、毫无存在的感的那个少年,此时的薛瑜仿佛身上有光,锋芒锐利,气势天成,她只被看了一眼,就心头发慌。

    “殿下请。”宫婢低下头,见薛瑜身后侍卫也要踏入,才又慌了神,“殿、殿下,娘娘的院子,不好让外男进的。”

    薛瑜眼神示意魏卫河等人留在院外,魏卫河颔首领命,三人走出院外,寻了个高处守着,正好能看见别苑中的动静,免得别苑出了事他们还不晓得。

    院内留守的正好是前日前去请薛瑜的冬嬷嬷,秋日里旁人只是披着披风防寒,她却已经裹成了球,躲在正房里守着早早点上暖屋炉子瑟瑟烤火,不时打个喷嚏,再恨恨嘟囔着骂几句“臭丫头”。她听到外间有响动,却因为得了风寒耳中隆隆口鼻滞涩,不曾听清楚,只当是外面的婢子玩闹,暗暗在心中记下之后要罚守门的宫婢,又昏昏沉沉想睡去了。

    “吱呀——”

    大门打开,冬嬷嬷一个哆嗦,以为是自己睡过了时间,连忙起身迎上去,“娘娘回来——怎么是你!”

    宫婢始终不明白林妃娘娘身边的嬷嬷们为何对三殿下颐指气使的样子,但宫中知道的事情多了不是好事,她也不敢多问,为薛瑜开了门,便默默退了出去。

    “慢着,等母妃回来,不必说我来过。我带了礼物给母妃,要秘密点。”薛瑜叫住宫婢嘱咐一句,宫婢应了,她反手关上门,看着冬嬷嬷笑笑,“儿子来看望母亲,不是天经地义?多日不见母妃,母妃想念我,我亦想念母妃,自然是要来说说话的。”

    冬嬷嬷神色一厉,“你这臭丫头,你就不怕我——诶哟!”她被薛瑜扇过来一巴掌打蒙了,捂着脸倒退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薛瑜。

    窗外温暖的日光越过绢布糊的窗棱,照在薛瑜脸上只剩下冷漠,还想上前“教训”薛瑜的冬嬷嬷打了个哆嗦。

    这一巴掌,是替原主打的。

    曾经冬嬷嬷为了给她“立规矩”服从贵妃,做错一次就是一巴掌,这仇后来渐渐习惯只想着离开宫中不再当替身的原主已经忘了,还是她看记忆时才翻了出来。

    薛瑜对半天没敢说话的冬嬷嬷笑了一下,“嬷嬷怎么年纪大了,说起胡话了?我是母妃的儿子,可别再叫错了。”

    “谁知道哪天一句失言,就是杀身之祸,你说对不对?”

    她将他们曾对原主的威胁,一一奉还。冬嬷嬷见薛瑜走向她,往后一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意识到情况不对,这个从小看着长大越来越沉默的女孩已经失控,连忙阻止道,“你、你不要胡来,娘娘可是你母亲!没了娘娘你什么都不是!”

    “孝道嘛。”薛瑜歪头看着她,“但这句话说反了,现在,是她没了我什么都不是。”

    早该意识到的真相突然被一语道破,冬嬷嬷如遭雷劈,愣在原地。

    不知过了多久,别苑外渐渐有了人声,守门的宫婢迎林妃回来,被问起有没有人来过时张了张嘴,摇头答了句“没有”。她心中十分忐忑,望着主屋离亮起的灯光,过了一会,一声惊叫传来,复又变成笑声,灯火在窗上映出两个人相对而坐的影子,宫婢这才放下心来。

    林妃没有注意到小小宫婢的心情变化,一路走入正房,有些烦躁地拆了头上的珠钗,“阿冬哪去了?屋子里灯都不点,好睡觉吗?”

    “娘娘,宫外说了请您稍安勿躁,与殿下少见面,才是为殿下好啊。”跟着她的嬷嬷出声劝道,声音压得很低,近乎耳语。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不是他的孩子,他当然不着急!我可怜的老三……”林妃哽咽了一下,很快压下哭腔,见冬嬷嬷仍未点灯,抬高了些声音道,“阿冬?”

    “娘娘,娘娘息怒。”冬嬷嬷从角落里走出来,脸上有一片发红,她颤着手点起灯火,飞快地退了下去。

    天色渐暗,门窗紧闭更是黑沉沉一片,灯火将眼前黑暗驱散,室内与林妃离开时没有区别,林妃刚刚因冬嬷嬷的不对劲生出的一点不安散去,见冬嬷嬷快速离开就一皱眉,回头刚要说她,猛地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

    “啊!!”

    薛瑜笑起来,“听说母妃思念,儿特意前来与母妃说说话,母妃怎的高兴到仪态都忘了?”

    “跪下!”林妃怒道,之前薛瑜迁居时她没机会让薛瑜进门关起门来惩治,这次这小丫头自己送上了门,那就别怪她一起算旧账。

    “跪什么?”薛瑜扫了一眼围上来的两个健壮嬷嬷,飞起一脚将其中一人踹倒跌坐在地。林妃被吓了一跳,略往后退了退,薛瑜不疾不徐道,“我一敬陛下,二敬母妃,何错之有?”

    另一个嬷嬷要上来钳住薛瑜,被她扭住手腕一把掼在地上,有皇帝做陪练这么多天,她的武力比不上皇帝,但对付这些嬷嬷还是行的。

    林妃察觉不对,疾声厉色道,“我是你母妃,我养了你这么多年,让你跪你还敢顶嘴了?真是本事大了!”

    薛瑜笑笑,“儿自然不敢忤逆母妃。但母妃最好也不要拖我的后腿,这次小宴,是准备相看哪位娘子?我的婚事,希望母妃不要插手。”

    林妃看着她,感觉这个女孩变得十分陌生,“你的婚事?你在说什么胡话?你现在不过是顶着一个名头,你以为假的就能变成真的吗?!”糟糕的猜测让她不受控制地抬高了音调,最后的咆哮声却全被堵在了口中。

    “嘘。”薛瑜快走两步,一把捂住她的嘴。如今林妃比薛瑜要低半个头,被死死压在怀里,骤然生出一股恐惧。

    她忽然意识到,如今的薛瑜已经不是那个任她磋磨的小女孩,不管是背后的皇帝,还是自己的力量,都非她能抵抗。她想起宫外传信时方朔写到的“稳住她以免生乱”,当时她还不曾放在心上,这时候才感觉方朔说的是对的。

    薛瑜收紧了手掌,林妃攥住她的手臂,却挣脱不开。鼻翼被压住,嘴唇被箍住,呼吸变得困难。

    林妃这才想起,这些年她对这个小丫头做了些什么。

    她会不会一气之下杀了她?

    “母妃冷静下来了?”薛瑜见林妃发起抖,放开了手,温和地询问道。

    被松开的林妃连着往后退,直到背后抵住墙面,“你、你想做什么?我可是你母亲!没了我你什么都不是!”

    熟悉的论调刚刚薛瑜听过一次,林妃的色厉内荏已经十分明显。薛瑜诧异道,“母妃说什么胡话?没了你,我还是大齐的三皇子、度支部员外郎、提议制作印刷的人和肥皂铺的东家。”

    林妃嘴唇抖动,说不出来话。

    薛瑜看着她,慢慢笑起来,“可母妃就不一样了。没了我,你又是什么?”

    “你、你大胆!”

    像一个虚幻的泡沫被戳破,林妃白着一张脸,若不是身后墙面撑着,她已滑到了地上。她想起这次行宫住所的安排,明明比她低一个位份,但钟昭仪的住处比她不知好了多少。归根结底,不过是她的孩子并不与她亲近。

    “别指望他,只要我在一天,他就不可能回来。我身旁的侍卫,皇帝手里的千牛卫,上次方朔已经栽了跟头,你以为还会有第二次?更何况,如果我不在了,你觉得,你们偷龙转凤的事情我会为你们瞒着?”薛瑜的声音越压越低,贴在林妃耳边说完最后一句话。

    林妃猛地意识到为什么之前薛瑜“中毒昏迷”后,宫禁被大肆清查,皇帝又给她迁居,这分明是皇帝在为她出头!林妃一把抓住薛瑜的衣领,“不行!”她很清楚,薛瑜的身份不能暴露出来,薛瑜只是死了,但她想要的一切都要化为乌有。

    薛瑜:“我无意吓你。母妃,来,笑一声,安安别人的心。”

    “哈哈。”林妃干巴巴地笑了一声。

    薛瑜满意点头,“坐下说。”她撑着林妃半边身子,拉到了几案旁边坐下,灯火将他们的影子投上窗户,乍看仿佛真的母慈子孝执手相望。

    “我早说过,你我母子本是一体。母妃想要荣华富贵,想要尊荣,想要骨肉相亲,儿想要平静安稳无事,这不冲突,不是吗?”

    林妃被她说破心中所想,有些难堪,狠狠瞪她一眼,“说得轻巧,你以为你能……登基?”

    薛瑜双手撑在几案上,极具压迫感地低头看她,“有何不可?”

    “你疯了?!”

    林妃万万没想到,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小丫头会生出这般心思。她看着不知何时已经颇具气势的薛瑜,脑中浮现出今天看到自己的孩子那副病怏怏和女子毫无不同的样子,心中绞痛。

    是她错了吗?若当初不曾交换,是不是、是不是如今她的孩子也会是这样睥睨的模样?

    她的心中,对将儿子养成那样,又有这样一个离经叛道女儿的方朔,不知不觉生出一点恨意来。若不是他……他明明答应过要好好对她的孩子,视如己出的……

    薛瑜笑笑,“我才是三皇子。既然都是母妃的孩子,你都会是太后,又何必去纠结是哪一个?好歹我还是养在你身边,念你几分养恩,他就不一定了。他,真把你当母亲?”

    虽然对薛瑜说的“她念养恩”嗤之以鼻,但最后一句确实说到了林妃心里。她回想今天看到的方锦湖,那个孩子看着她眼中只有陌生,她曾经辗转送出去的家书也一封都没有收到回复。

    但比起儿子不认自己,她更担心的是眼前这个已经脱离控制的养女对他和她做些什么。

    她鼻子一酸,攥住薛瑜的手,“你不可以害他。”

    薛瑜很难明白,林妃这样的性子是如何走到今天,又坑了原主的。她笑意温柔无害,回答得很快,“当然。他可是三哥。”

    林妃笑得像哭了一样。

    薛瑜回握住她的手,轻声道,“我不想娶妻,你最好也不要再让方朔和你过去的追求者们搞出什么小动作。现在你还是妃位,再做一次不该做的,你知道会怎么样?一个被贬后妃的孩子,路是难走些,但不会影响结果,但被贬的妃子下场就不一定了。”

    她一声声将最坏的结果摊开在林妃面前,林妃颤抖得越来越明显,浑浑噩噩地点头,“我知道了。”

    薛瑜笑笑,“我今天就去请陛下为你迁居。”

    林妃还没出言阻止,薛瑜就离开了,她跌坐在几案前,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被制住的嬷嬷们在她旁边跪了一地,久久无人说话。

    直到该吃晚食的时候,别苑大门被敲响,寺人常淮进门笑得像朵花,“诶哟,是奴怠慢娘娘了,娘娘住得不舒服该早些说的,听殿下说起时真真是吓了奴一跳,娘娘要打要罚奴都受着,只是娘娘先随奴换换地方,再罚不迟不是?”

    林妃重复,“听殿下说起?”

    常淮点头,“是啊,殿下是真真为您着想呢!”

    等到搬到钟昭仪隔壁那处空置的别苑,被钟昭仪专门遣人来问候的时候,林妃还没回过神来。她按着心口,环顾四周打量着这薛瑜刚说完不久就为她换了的院落,器皿用度,皆比先前好了。她喃喃自语,“我们……母子一体。”

    她心中一些固有的认知,突然被打破了。

    冬嬷嬷胆战心惊地扶住摇摇欲坠的林妃,“娘娘,您没事吧?”

    林妃忽然笑起来,“去,要些食材回来,本宫要给阿瑜炖汤补补身子。”

    林妃带着炖汤看望薛瑜的消息很快传到了皇帝案边,他哼了一声,“总算清醒了点。老三做的没白费。”

    去见完皇帝回到自己的别苑,薛瑜回想着皇帝的态度,确认她走的这一步没错。自前朝开始的以孝治天下,连选官都有举孝廉一项,后来的皇帝们或多或少都受了之前的影响。皇帝对孝道还是看重的,虽然之前对林妃作为可能有些不满,但更想看到母子情深。

    既然决定去争取那个位置,她不想因为像和林妃关系不好这种边角细节而在皇帝心里丢分,有时候失之毫厘,便是差之千里。

    听到她回来,薛玥从屋内探出了头,笑容欢快,“阿兄回来了!”

    薛瑜忍不住翘起唇角。恐吓林妃时有意压抑着的心情轻松起来,接住跑出来扑进怀里的薛玥,“今天做了什么,给阿兄说说?”

    流珠跟在后面,站在门前含笑望着两人,薛瑜一偏头看见她,在看看自己怀里的薛玥,莫名生出一种一家三口的即视感。

    “……学了《齐文千字》,又找了《急就章》看。”

    薛玥说起一天的学习,薛瑜这才想起带来秋狩的那卷《急就章》。原本是想着闲暇时练字,免得下次再被苏禾远拿出来耳提面命,结果各种事情都排在了练字前面。

    果然出行和从学校回家这种时候带书是别指望会看的吗?薛瑜摸了摸薛玥的头,“吃完饭我们一起练字。”

    “好!”薛玥弯起眼睛,笑容纯稚无忧,比起薛瑜初见她时更像个孩子。这是个好现象,希望她能在有限的时间里感受更多的快乐。

    “殿下。”薛瑜刚沐浴完,就见陈关风尘仆仆地进门,抱拳施礼,“臣回来迟了。”

    “怎么样?出什么事了,不太顺利吗?”薛瑜早上派他带着曲辕犁图纸去鸣水县找江乐山,往返本该花不了多少时间,没想到到了天黑才回来。

    陈关摇头,“非也。”

    他细细将今天的事情说来。江乐山拿到图纸后就带他去找木匠,鸣水县不大,木匠也只有一人,他想着薛瑜说的晚上或是明日要来看情况,干脆留下来给木匠打下手帮忙加快进度。

    怪模怪样的犁到了下午做好,陈关本想去城北看了流民安置情况就折返,谁知却听到了一个糟糕的消息。

    从早上到下午,没有一个人来挑选流民。

    江乐山急得嘴唇都起了两个燎泡,派了几个差役去询问附近几家原本说好会来看看的士族,自己在昨天有了薛瑜给的银钱,多吃了一点有了更多力气的流民群中反复保证,“我是本地父母官,我会想办法帮你们”,又有陈关出面压住众人,这才止住了不知为何渐渐起了骚乱的流民群。

    “……臣在鸣水为江县令稳住了局势,便急急回来复命。”陈关眉头紧锁,“臣与江县令皆觉得,此次骚乱并不寻常。”

    从他口中说出的“稳住局势”,薛瑜总觉得沾满了杀气,她没有细问是如何弹压众人,只问道,“你发现了什么?”

    她也感觉隐隐不对,到了鸣水后有人供应食物,也有之前那些被带走的流民们做范例,说明并非要让他们一直待着无所事事只能乞讨,从边境一路向西这么长的路都走过来了,怎么会吃饱了一点后发觉一天没有人来挑人,就立刻闹起来?

    陈关:“审问最先闹起来的几人时,他们说是听之前被选走的同乡说的,江县令只是在贵人来之前做做样子,今天就是最后一顿饱饭。但他们口中的被选走同乡并未找到,也有可能是他们试图推脱责任的假话。”

    “有人挑拨。”薛瑜若有所思。流民生乱,江乐山将第一个被问责,如果牵扯再广些,或许还会扯到她身上。但没有乱起来,连出身千牛卫的陈关都没抓到尾巴,她暂时只能将目光锁定在钟方两拨人身上,接收了很多流民的钟家疑点最大。

    “去打听一下,钟家……”薛瑜顿了顿,她出面查官员士族还是有些逾矩,这件事暂时只能让陈关记下,等到之后真正抓到把柄再一起报给皇帝。也许,背后之人就是知道她身边有出身千牛卫的侍卫,有意引她让人去查。

    “算了,没出乱子就好。明日我们去鸣水。”

    陈关阻拦道,“殿下,明日直接去公田就是。今天造出犁,因为流民生乱没来得及下地试试,江县令与臣说过,准备明早赶到公田试犁。”

    “那就去公田。”薛瑜从善如流。公田她还没见过,只在雷小虎和江乐山口中听过,过去瞧瞧兴许会有不一样的发现。

    她又问起之前安排的事情,“石英和石灰矿藏问到了吗?”

    早回来了的蝉生上前一步,“查到了,殿下是要买矿石吗?但那石灰灰扑扑的,石英也不比水精漂亮……”

    蝉生能力没什么大问题,就是时不时冒出来的替人着想有些烦人。薛瑜止住他的话,“是何人在管,距离多远,价格几何?”

    “那太多了。”蝉生苦着脸,“奴给殿下写下来。”

    “嗯。”

    蝉生在薛瑜旁边写字,手都在发颤,又怕主子等急了,又怕自己写出来太难看被训斥,一时间愁肠百结。

    薛瑜倒没催他,摸出真正的曲辕犁图纸,将下半部分安装的犁铧结构在旁边纸上画出来,交给陈关,“劳你跑一趟兵械坊,让他们照样子帮我打一个出来。”

    铁器受到管制,所以她给江乐山的图纸里犁铧也没有标明用铁制。兵械坊的匠人们和她熟悉了,又有之前皇帝的话在先,薛瑜打造什么小件东西,只需说一声在簿子上记下就是。她打好犁铧带过去,铁制和木制明天效果对比之后,自然就有了选择。

    陈关看了看图,鬼鬼祟祟凑上来,压低声音问道,“殿下,臣回来路上听闻兵械坊养了只老虎帮忙吹风,是真的假的?”???

    薛瑜有些无语,“假的,不信你去自己瞧瞧。”

    “得令!”

    陈关刚出门,迎面撞上提着食盒的林妃一行,收了脸上的笑,上前施礼,“林妃娘娘。”

    林妃笑盈盈地看着他,“既给阿瑜做事,快去忙吧。”

    守门的魏卫河进来通传时,薛瑜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你说,母妃带着食盒来看我?请她进来。”别是给皇帝送吃的走错路了吧?

    她本没指望能说通林妃,只是想恐吓住她,别在背后搞事。这次开个小宴,谁知道下次又要干什么,她没工夫整天盯着林妃。只听说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

    林妃让其他人守在外面,独自提着食盒进门,见薛瑜迎上来,唇角的笑意加深,“知道你辛苦,娘给你炖了蹄筋汤补补身子,你不是最爱吃这个了吗?”

    被这慈爱的目光注视,薛瑜抽了抽唇角,接过林妃盛好双手递来的汤,“多谢母妃。”她不跟吃的过不去。光天化日之下,谅林妃也不敢想毒死她。

    蹄筋软烂,鱼肚嫩滑,柔软的脂肪化在汤里,炖成一锅粘稠的金黄汤汁。薛瑜拌完了两碗饭吃,也没吃出什么不对,没憋住,打了个嗝。

    林妃拿帕子为她擦了擦唇角,柔声浅笑,“瞧你,又没人和你抢。阿瑜要是喜欢,娘天天给你炖。累了吧,要不要娘帮你捏捏?”

    “……不必了。”这突如其来的亲切,薛瑜真的有些承受不来。

    林妃惊讶地看着她,“我还要指望你,自然希望你好好的。”

    “最好是。”薛瑜将碗还给她,“很好吃,谢谢。”

    林妃拎起空了的食盒,“你这孩子,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对了,你长高了不少,有空过来一趟,我准备好材料量量尺寸,再裁一身衣裳。”

    65.  麻烦   生为大丈夫却无雄心

    “既无巴豆, 就是我多心了。惹了母妃不悦,说到底是我的不是,并非什么光彩事, 秦兄若要记医案, 还请帮我遮掩一二。”

    薛瑜放下挽起的衣袖,语调恳切。

    秦思摇摇头, “心火焦躁,水渴多思, 秋日里还是好生补养才是。不知公主近日可有不适?”他没开药方,只叮嘱了一句,又问起先前的小病人。

    近日薛玥吃药后不再出现耳鸣发烧,似乎已经康复。薛瑜一边说,一边打量他神色, 看不出是同意还是不同意,但林妃饮食下药的事情本就是她准备拿来为之后药丸验毒铺路试探的筏子, 等明后日看看皇帝的反应, 就知道秦思有没有汇报了。

    “那便好, 明日臣来为公主请脉,若无异状,便可放心了。”

    薛瑜笑道,“我替阿玥先行谢过秦兄。既然无事,我便不叨扰了。”她起身欲走, 秦思却出声叫住, “我听闻殿下前几日去了鸣水县?”

    “是,鸣水流民聚集,我为陛下血脉,又为陛下臣子, 自当为陛下分忧。”薛瑜说了句套话,“流民体弱,秦兄有何教我?”

    秦思取出一卷纸筒,“早年游学,略有所得,希望于殿下有所助益。”

    薛瑜打开一看,里面写的内容大多是现代已经知道的“勤洗手、煮开水喝、少吃生食”等等防范疾病注意事项。之前流民在棚中聚集,暂时没有好的去处,这些自然也无处谈起,这次过去她就要着手解决流民安置,秦思给她的医学常识科普倒是来得恰到好处,她也不必去想借口解释自己为什么懂一点医学。

    “多谢。”薛瑜笑笑,“若非秦兄事务繁忙,我倒是想拐了你去诊病。”这是玩笑话。秦思作为医令,负责皇帝和受皇帝看重的人的诊治工作,平日里别人生病都是交给其他医师看的,她屡次来找人已经是看在之前的交情份上,再带人去诊治流民,怕是要被看作羞辱于他。

    “若有空暇,定会赴约。”

    “一言为定。那就等你闲下来,我要好好找些学生来听讲。”薛瑜当他在说客套话,顺着说了一句,告辞离去。

    秦思收起脉枕,继续写他的医案总结。太医署每次诊脉医治都需要留下记录,有旁的事务更是要汇报上书。

    写完三殿下的脉象和结论,他顿了顿,没有将薛瑜带了湿帕子来查验食物是否有毒的事情写下,只略略提及了一句“因皇三子瑜出鸣水遇流民,赠防病之法”。将记下的医案用麻绳扎起放好,他取了另一本医案继续研读。

    说繁忙是真的,不知是否是行宫位置影响,秋狩开始后,薛氏王族几人或多或少都出现了性情变化,今天的薛瑜表现也与曾经有所变化,他不能确定这是好的变化还是坏的,只能尽快总结出规律想办法研制新药。

    比起流民,坐在皇位上的人陷入癫狂才是更可怕的事情。

    太医署出行的几辆大车上,他的东西最少,但实际上最需要的部分是与皇帝出行的仪仗箱笼混在一起运来的,箱笼里大多装的是从秘库带出来的医案。

    一张被改过几次的药方复又添了几笔,若薛瑜在此,定能看出来这张药方分明是先前薛玥用的。

    夜幕降临,行宫天空似比京中干净许多,月初一钩弯月,星子点点,美不胜收。薛瑜解决了一桩心事,顺着小路往回走,火把集中在主干道上,太医署面对的方向略偏,倒是没什么人,只有隐隐语声飘来。

    “明日再比”、“拳脚”、“不如钓鱼”……零碎的议论声让薛瑜想起下午的那场比试,她偏头叫来蝉生询问伍九娘与韩员外郎的比试后续。

    韩员外郎连着与伍九娘比了三次,不出所料,次次大败。因为林妃要求的彩头,韩员外郎败后作了一首平平无奇的诗,只道是“愧不如红妆”,反思自己的失败,倒没有像旁人一样嘲讽伍九娘只知舞枪弄棒,还算有些清醒。其他人却因此说他畏战,出言挑衅要与伍九娘比试旁的项目,结果撞上正好气不顺的薛琅,被狠狠骂了一顿。

    蝉生学着薛琅的语调,恶声恶气道,“亏你们生为大丈夫却无雄心,不知与强人相比,却去处处与小娘子计较,殊不知旁人胜你们多少!”

    薛瑜嗤地笑出来,“他这句听着还像话些。”联想前后事,薛琅怕是在为他想象里“弱不禁风”、“久病无所长”的表姐出头。虽然大男子主义了一点,但理没错。想来她听到的议论声,就和下午的比试有关,他们丢了面子,自然是得找回场子的,只不过要避着薛琅罢了。

    “对了,你先前写下的矿藏我看过了。今日晚了些,明日早起你回安阳城一趟,替我传信牛力,顺便带些银钱回来,数量我会在信中写明。”

    薛瑜一边想着后面的事,一边吩咐,蝉生应下后顿时低头苦了一张脸。他本是没骑过马的,那日被殿下派去走访,走了一路实在累得不行,凑了些银子交给侍卫们学骑马,这才刚学会一天,就要跑远路了,想想实在是胆战心惊。来行宫时路上马车和骑兵走得偏快,也整整走了一个白天,以他那糟糕马术行路,他倒是不怕路上摔着,就怕走得太慢耽误了事。

    “路上小心些,后日回也没什么。”薛瑜点了蝉生出行,才想起他马术不精,又补了一句。

    蝉生喏喏答应,偷偷擦去了眼角的湿痕。遇上这么一个为他着想的主子,真好。

    到别苑时屋内已经点了灯,如豆火光映在主屋窗上,温柔缱绻。薛瑜进门就见薛玥捏着笔坐在几边,犯困犯得眼睛已经要睁不开了,想起自己答应的一起练字,一时有些心虚。

    “阿玥?回去睡。”薛瑜将披风抖抖放在外间,过去叫醒薛玥,薛玥揉揉眼睛,忘了手上还握着笔,在脸上画出了一道墨痕,这才清醒过来,“阿兄,你还同我一起习字吗?”

    薛瑜看看薛玥练的字,拿帕子给她擦脸,一本正经地哄着小孩,“阿玥已经写了半页,留下来等我恐怕就太晚了,明日吧。明日还要早起,带阿玥出门玩,要是早上起不来,就出不了门了哦?”

    “我要去!是不是去鸣水?”薛玥说起鸣水,脸皱了皱,但还是很期盼的。

    “对。”

    薛玥将自己的几张纸放到一边,为薛瑜洗了笔,端正地施了一礼,“阿兄早些休息!”

    薛瑜看着她跑回去洗漱睡觉的背影,笑了笑。她的几案上放着蝉生写的附近矿产明细和薛玥拿她用炭笔画废的纸做的习字册,自从在薛瑜身旁见到了一页页翻着看的手稿和《齐文千字》,她很快接受了这个习惯,成为了薛瑜收获的第一位翻页书的忠实拥趸。

    就是不知道京中苏禾远守着已经正式改成印刷工坊的匠人们有没有搞出新的花样,转眼离京十日,要是试验顺利,造纸的匠人也该有新的出产,只是薛瑜并没有听到消息。

    刚想到此处,寂静的夜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薛瑜停下笔,吩咐道,“去瞧瞧。”

    蝉生领命出去,薛瑜继续写着给牛力等人的信件。若按她离京前的安排,此时应该作坊存货已经充足,可以顺便带来两组样品让她看看,账目盘查倒是可以等她回去再说。提取的账面银钱大概够买石灰与石英矿各十石的就行,流民棚还没迁走,大批量买工业原料需要的银两太多,她还没做出能给皇帝汇报的成绩,大量提取利润老板可能会不满。

    另外,她需要牛力筛选出一部分现有的作坊伙计,来鸣水作为新的工坊建立的骨干成员。人数不需要太多,也不需要太赶时间,只是提前安排上,免得之后需要人却调不出来。

    除非企划书写得天花乱坠,不然老板不看实物是不会动心的,肥皂铺子最初也是这样通过的皇帝许可,但水泥玻璃和种田翻地这些不比肥皂,前期准备就要一段时间,等到她能够拿到成果上书,怕是秋狩都快结束,一行人将要回宫了。希望今天的曲辕犁用了顺利些,让她能借曲辕犁在鸣水和公田开始搞建设。

    再想想还在兵械坊排队的弹簧们,薛瑜叹了口气。

    不过,事还是得一点点做,急不得。

    没多久,蝉生带回消息,“京中来人,带着东西直接进了陛下寝居。”

    薛瑜皱了皱眉,将信件口用油蜡封好,和出入宫禁的腰牌一起递给蝉生,“明日回京,路上记得看看有没有什么变化。还有,去秘书省和度支部替我问苏师与乔师安。可惜行宫除了活的牛羊马匹,没什么好吃的能带给他们一饱口福。”

    问安是不可能问安的,一是既然派人回去最好做个尊师重道的样子,二是看看他们都怎么样了,瞧见蝉生他们自然会想起她搞的事情,就算抱怨应该也能听几句进度。度支部考试准备了这么久,怎么也该快开始了吧?

    蝉生笑了,“奴知道有什么。厨下前两日备的奶疙瘩殿下不是说味道还行?”

    薛瑜古怪地看他一眼,“那就这个吧。”奶疙瘩算是乳酪做出来的一个分支失败品,她前两天吃了觉得除了酸了点有点像奶片,加点糖适合当补钙零食,就夸了一句,没想到被蝉生记了下来。

    嗯,来自内陆草原的发酵风味,希望他们喜欢。

    突然到来的京中传信让关注着皇帝行踪的几家大族晚上都没睡好,原本要回自家庄园的钟家兄弟夜里留在了行宫,却始终没等到下一步反应。

    第二天一早,方朔开门刚准备出去,就迎来了意料之外的客人,钟二领着人站在门前,笑容淡淡,“望日兄,别来无恙。”

    方朔让开大门,“兄长怎的来了?快快请进,这位是?”

    钟二不客气地踏进小院,回头收了笑容,“我家三妹交托给你,缠绵病榻多年不见好但好生养着也就罢了,可你对家中小娘子怎的能这般不上心?病了还让人出来。来,让我这个舅舅见见二娘,专门请的太医署医师,比你用的外面的医者可好多了。”

    方朔脸色微变,在前引路将两人让到主屋,“小女实是憋闷久了,才说出来走走。只是实在不巧,早上刚出太阳,姐妹两个就一同出去散心——”

    “散心?散的什么心?是那颗好心,那颗坏心,还是那颗春心?”钟二抱臂上下打量他,疾声打断。

    这话说得已经偏重了。上次方朔下药牵扯到钟家身上,上门拜访就没得什么好脸色,这次钟二自然也不会将他这个贬了官的尚书看在眼里。

    仆从都被留在门外,只有医师一人跟了进来,对钟二毫不留情面的数落声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听见。

    方朔拍案而起,怒道,“舅兄慎言!”

    “嗤,你养出来的女儿做的好事,还不许人说了?”钟二冷笑,“我说话不中听,但理还是那个理,外嫁女的女儿重新嫁回来亲上加亲,那是破落户干的事,你最好别动这个心思。难不成你藏了女儿这么多年,这会才想起来她要嫁人谋出路了?”

    他想起昨天跑来要他们给压根一面都没见过的外甥女出头的薛琅,一肚子火气难免都撒在了方朔身上。

    “锦湖绝无此意。”方朔对昨天小宴上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只能被动地安抚阴阳怪气的钟二,隐忍道,“他向来知进退,莫不是舅兄误会了。”

    钟二盯着听见动静推门进来的小林氏,直把人看得怯怯关上门退了出去,才继续道,“那样最好。不过我做舅舅的,这里好言劝你一句,人说病中冲喜有奇效,没准二娘一直病着,是因为没定下亲事?”

    方朔手一顿,很快冷静了下来,稳稳地倒满了水杯,“新得的梁州茶,舅兄尝尝。若是舅兄无事,不如等锦湖回来,我带他前去拜见?”

    “不必。”钟二瞟了眼杯中的茶,斥道,“这是哪里学来的喝法?乱七八糟。”方朔保持着笑脸,暗暗松了口气。

    钟二很快离开。小林氏进门就见方朔冷了一张脸,望向她,“夫人紧着锦绣,也要多多注意大郎。大郎越来越不着调了,什么东西都敢收。”

    “郎君说得是。”小林氏笑着应道,“大郎还睡着,我先收拾出来东西,等他起了就让他退回去。”

    方朔捏了捏眉心,“嗯。锦绣昨日回来有没有说什么?今天又去了哪里?”

    小林氏有些尴尬,“这……孩子们感情好,不也是好事吗?郎君也知,三、二娘出行从不必与我讲的,可是舅兄说了什么,郎君怎的不悦?”

    “等他回来,让他来见我。叫大郎起来,多大的人了,还不着调!”

    小林氏在旁边劝了几句“他还小”之类的话,撩拨得方朔心头火旺,拉着她的手骂了几句儿子,长叹一声,凝视着她的脸,忽地语调温柔起来,“要是我们有个小郎……”

    “郎君!”小林氏嗔了一声,满脸羞红。

    门外的方嘉泽听见里面话声转为轻轻的喘息,脸色沉了下去,收回伸出去要敲门的手。他疾步走出院门,小厮压低声音追在后面,“郎君!用了早食再出门不迟呀!”

    “不吃了。”方嘉泽一路疾行到何期住处,小院不大,住了两家人显得有些拥挤,何父跑商队习惯早起,听见敲门声开门,见方嘉泽黑沉的脸色就是一惊,关切道,“方小郎?怎么了,是出什么事了?”

    他在心中祈祷,万万别是自己送去的东西出了差错。

    何家本没资格来秋狩,但刚巧有位往上数几代还算同宗的何姓官员被点了随行,何父不想放过机会,专门花钱与那小官买了报上去的亲属名额,带着儿子住了进来。然而背后无甚背景的小士绅根本进不去秋狩其他家族的交际圈子,带他们来的小官还要忙着做事,完全顾不上他们,实在没有办法,只得死马当活马医,通过儿子的酒肉朋友想搭上工部的线。还没见成效,就见方家大郎找了过来,还是这副表情,让人不得不担忧。

    方嘉泽被这样关切的询问抚平了胸口火气,继而浮出一股委屈来,他眼圈泛红,对何父一抱拳,“何伯,抱歉之前的茶我自作主张送给了父亲,他不太喜欢,我给您添麻烦了。”

    听着前半句,何父喜笑颜开,听到后面,心中就是一个咯噔。添麻烦?什么麻烦?

    何父撑着笑脸,“没事,不打紧,本就是让阿期带给朋友兄弟们尝尝的。小郎进来坐坐吧,阿期性子懒又有些傻气,多亏你帮衬带着他见识世面。唉,就是太懒了些,现在还没起,我去给你叫他!”

    他口中数落着儿子,心间一片冰凉。若是惹了工部名义上的侍郎、实际上的尚书不快,他家的茶还能在安阳站稳脚跟吗?让他想想、让他想想还有什么法子。

    方嘉泽本就心情低落,没注意到何父的不对,顺势被拉进屋子。何父叫醒儿子,何期刚要抱怨,就被瞪了一眼,“方大在外面等你,赶紧过去。”

    “诶哟,他怎么来这么早!”何期随便套了两件衣裳,欢喜地跳出去,“是不是想好了和那个伍九比什么?”伍九娘赢得他们一群支持韩员外郎的面子都被踩地下了,他压根不把伍九娘当女孩看,直接叫一句伍九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好,我们去找她。”方嘉泽顺着他的话说,不管什么,只要现在能让他不回那个院子,他都愿意去做。

    薛瑜早上去皇帝那里练完基本功,回来带着人出门时路过伍明的院子,刚好看见三个年轻人被拎着后衣领丢出来,哎哟哎哟横七竖八倒了一地。拎着人出来的黑脸大汉伍二郎抱臂冷笑,“这就不行了?我都比不过,还想揍我妹妹?”

    一个人从倒在一起的手脚网中艰难爬出来,“我不是!我就是想来和九娘切磋——”

    “呸!”伍二郎又把他拎了起来,“九娘也是你叫的?”

    场面太过好笑,以至于薛瑜都勒马驻足,再一看,三个都是熟人。被拎起来的是韩员外郎,另外两个明显被揍了的是方嘉泽和何期,也不知这三个人是怎么凑到一起的。

    韩员外郎连连保证后才被放下,伍二郎这才瞧见薛瑜,表情也不太好看,还是拱了拱手,“殿下。”连问都没问她是路过还是有事寻人,看来是相当不欢迎来客了。

    何期这会也不顾什么面子了,哭着来抱薛瑜马腿,“殿下,您要为小子做主啊,他无缘无故打人!”

    薛瑜牵马绕过他,“我怎么觉得,是你们意图不轨?”

    韩员外郎发觉自己也被划进了“你们”,急急解释,“非也!仆当真只为寻伍家娘子切磋,别无他想!”

    “阿兄……殿下?”伍九娘听着门外声音不绝,来看看是不是兄长出手太重被赖上了,一出门第一眼就瞧见了端坐马上的少年。太阳初升,为他的眉眼添了一笔柔光,身后追随着他的骑士们虽也英武不凡,但绝越不过他的气度。

    伍二郎看着妹妹目不转睛的样子,哼了一声,伍九娘很快收回目光,低头施礼,“拜见殿下,殿下是往何处去?”

    在场的人中只有韩员外郎和伍二郎一样注意到了伍九娘的一瞬失神,他捂住胸口,有些不解。明明之前没被打中,为何此时却觉有些酸痛?

    “去附近走走。”薛瑜答得随意,淡淡扫了地上方何二人一眼,对伍家人道,“敲打适度,莫闹出事端。”

    两人应下,薛瑜告别后驱马离开,走出几步低头以整理缰绳做遮掩,靠近薛玥说了句话。薛玥眼前一亮,从兄长怀里探出一个头,对几步远的伍九娘大声道,“伍娘子,我觉得你昨天的投壶很厉害!”

    “谢公主殿下。”

    离得远了,薛玥才仰头道,“阿兄,原来蝉生讲的伍娘子这么好看呀!”

    薛瑜笑起来。早上吃饭的时候无事,正好蝉生要带的奶疙瘩厨下还没做好,不急着走,她就让蝉生给薛玥讲了讲昨天伍九娘大胜的事,把小姑娘听得心潮澎湃,恨不得自己也在现场。

    她夸伍九娘不合适,但薛玥说还是可以的。

    66.  试犁(二更)   我们竟也是聪明人了……

    午后和清晨走同一条路的感觉截然不同, 薛瑜练武习惯了早起,出门时大多数出去游猎的人们还没起来,除了路上遇到了伍家门前的闹剧, 直到由陈关引路走到山另一边的公田时, 才看到了些人影。

    马蹄声引得站在田垄上的几人回头,薛瑜一眼看见了江乐山和身边的雷小虎, 她走到近前翻身下马,又抱着薛玥下来, 和江乐山打了个招呼,“江县令到得好早。”

    “拜见殿下。”以江乐山为首,旁边的人一溜都跪了下来,也不知是不是江乐山提前来嘱咐过身份专门安排的排场。

    薛瑜连忙出声阻止,扶住也要跪下的江乐山, 让侍卫们去扶其他人,“不必拘礼。今次试犁, 还需各位帮忙。”

    江乐山还穿着官服, 是不可能下地的, 自然得交给通晓农事的佃户们去做。旁边的四头牛悠闲地甩着尾巴,还放着一架直辕犁,与它们明显设计不同的曲辕犁放在旁边的板车上,等待被使用,江乐山显然准备得十分充足。

    薛瑜过去察看了一下曲辕犁的实物, 摸了摸下方削尖了的木板做的犁铧, 成品与图纸相差不大,点了点头。

    “殿下既到了,便开始吧。”江乐山让出一点田垄位置,让薛瑜上到最方便观看的角度。田地大部分看上去是已经翻过的, 只剩下几人站着的前面一片还没动过。江乐山解释道,“这两三亩地今年种的豆子,地结块发硬,所以是留到最后让牛休息一阵子才来翻的。”

    下方跟着江乐山来的佃户们轰然应了一声,赶牛架犁,没一会两头牛中间架着木杆、拖着一架耕犁在边缘找好了位置,一人牵着牛,一人坐在木杆上,踩着犁下端,一人在最后面扶着犁的长把。

    薛瑜只知曲辕犁省力,但完全没见过直辕犁如何下地,见他们动作,甚至有人依葫芦画瓢,准备也给曲辕犁安上木杆,再坐一个人上去,一时看愣了,“怎么要这么多人?”

    雷小虎折腾半天没扶着人坐上曲辕犁,听薛瑜提问,比她还惊讶,“不是一直这么多人?贵人还见过旁的?”

    薛瑜按了按额角,“新做的这个应该是不用的。你们下来,用一头牛套上犁,一个人扶住就够了。”

    江乐山叫来试犁的都是农家好手,对耕种再熟悉不过,虽然也觉得一直用的直辕犁笨重,但根据过往经验,下意识反驳道,“那哪拉得动?”

    有马蹄铁的事情在前,江乐山相信这位殿下不会无的放矢,出声道,“便一人一牛试试。”

    佃户们听话换了方式,扶着犁的佃户心中忐忑,但曲辕犁个头小巧,他站在犁后也能挥鞭赶牛,倒也能一个人当两个人使。至于这新的耕犁能锄进地里,他是不大信的。毕竟,要两头牛拉的耕犁也时不时要在硬地和石头上吃苦头,这么小个犁,看着像孩子拿的似的,怕是一下就要停住了吧?

    但念及江县令说的这是贵人要求做的,在背后发令开始后,他还是挥了一鞭后使出了吃奶的力气配合牛用力将犁往前推去。

    “欸?!”

    一用力,佃户就发觉了不对。怎么这新的犁,这般轻松就进了地里?他看看旁边两头牛拉着的犁,行进缓慢,和他印象中一样。难道,是他走错了地?再低头瞧瞧,走过的的确是先前结团在一处的田地,还有没扒拉干净的豆子掉在里面。

    “嗳,傻愣着干啥,牛都跑了!”

    佃户抬头一瞧,可不是吗,牛拖着新犁已经走出了几步远,比同时开始的另一边快出了半个身子。牛身后没人推着犁把,犁走得有些不稳当,但,这可是只有一头牛就能拉着走的犁啊!

    “好东西,这真是好东西!”佃户心头火热,紧跑几步跟上耕牛,扶着犁在翻开的地里走过,几乎立刻意识到了新犁的好处。

    往日种地翻地都得全家几口人一起来,有时候实在忙不过来,还得去旁边多叫几人帮忙,这才能紧赶慢赶做完农活。而要是家里没有牛,全都靠借旁人的牛的一家子,过得就更苦了些,别人从早干到太阳落山,他们为了及时还牛,说不得得熬几个大夜!就这还要被骂“不是你家的牛你们不心疼,死命地用呢!”

    可要是都能用上新犁,那干起活不是轻轻松松?弄完地里的事,还能进山挖点野菜、打点荤腥回来加个餐。

    用着曲辕犁的佃户在地中心潮澎湃,旁边架着直辕犁的佃户也看得眼热,原本江乐山估计着要用却没用上的两个佃户蹲在田垄旁,啧啧称奇,小声道,“你说说,这新的犁,咱们啥时候能用上?”

    旁边的人泼他凉水,“入了秋就闲了,就剩这么两亩地翻完,你拿到手也没处使。”

    那人嘿嘿直笑,“就算用不了,抱着看着也高兴啊!明年开春,这唰唰唰干完,美滴很!”

    薛瑜见到曲辕犁的确管用,正琢磨着给皇帝的上书要怎么修改来强调成绩,将他们的话收入耳中,隐隐感觉有些不对。

    她对农业不太熟悉,仅有的了解也就是跟着导师去农家乐的时候看过几眼。当时农户地里种的是棉花,刚生出幼苗,她才想着去搜成熟的棉花照片,不然之前交给牛力和流珠去找的棉花图光靠历史书她可记不住。

    当时农户说的什么来着?薛瑜努力回想,眉头紧锁,旁边江乐山见她这副表情,还以为她是对曲辕犁的表现不满意,想着再修改,连忙道,“这犁已经够好了,殿下……”

    薛瑜竖手止住他的话音,她想起来了。

    老农当初闲聊时说的是,“你们来的时候不够好,今年刚收的新麦还没磨出来,地里刚种下的棉花也没啥给你们吃的。”

    也就是说,一块地,是可以连着种植作物的。再想想,似乎历史课也讲过“两年三熟制”,虽然具体内容薛瑜已经还给老师了,但光听名字就知道说的是什么。

    薛瑜刚要细问佃户为什么秋冬地里空着不种作物,就听远处突然咔嚓一声。

    突然出现的断木声吓了地里几人一跳,连忙让牛停下,检查耕犁哪里出了问题。直辕犁上上下下没看到毛病,拉着曲辕犁的佃户却高兴不起来了,从地里掏出断开的木板,往前一摸,摸到块石头,气得他远远扔了出去。

    但犁都坏了,这地也耕不了了,他只能垂头丧气牵着牛往回走,推着直辕犁的几人咂咂嘴,有点可惜,“怪好用的,就是坏的太快了点。”

    江乐山一看出了问题,安慰道,“许是赶工太着急,没做好。殿下看,这曲辕犁虽然坏了,它前面耕的地旁边到现在也没追上。说明东西是好的。”

    他也的确是这样想的,之前能走那么久,说明曲辕犁的确有用,并且远比直辕犁好。小件坏了,兴许是他催得太急,昨天用了差料子才这样。况且,就算真的容易坏,多准备几个木板就是了,这些侍弄庄稼的老手哪个不会修犁出的小毛病?按两者的速度差距看,没准换完木板,直辕犁耕的地还没赶上呢。

    带曲辕犁回来的佃户哭丧着脸,“都怪那个石头!”

    薛瑜听着笑了出来,“小事。我之前就琢磨木头可能不够结实,让人打了块铁的带过来,卫河?”

    收着早上赶去兵械坊拿到的犁铧的魏卫河应声上前,双手将布着的犁铧呈给薛瑜。陈关接过来把他挤到旁边去,单手提起曲辕犁放倒,在薛瑜指挥下拆开了最下面的结构,昨天他跟着木匠帮忙,也看着匠人做完了全程,木工活不行,但拆开安回去这种小事还是做得来的。

    换上铁犁铧,薛瑜温声道,“再试试。”佃户见拿出犁的贵人没怪他不小心弄坏新犁,打起精神重新下了地。这次推行起来,整个曲辕犁看起来仿佛重获新生,速度不仅没被沉重的铁块拉慢,反倒更快了些,仿佛推的不是犁,犁的也不是最难翻的豆田,而是在水田里畅通无阻,顺滑无比。

    一人一牛在地里画出一道直线,直追直辕犁一行人。没多久,马上追上的时候,佃户猛地感觉手下一绊,突然响了一声,他脸色大变,慌忙拉着牛停下,等停下了才反应过来:

    欸,好像绊过后往前走还是一样的快?

    拨开地一瞧,石块被翻到了旁边,铁犁毫发无损。

    他这才放下心,推着犁哼着小曲往前走去。薛瑜将佃户的动作尽收眼底,确认铁犁铧经住了考验。

    “有了这个,谁还用直辕啊!”旁边的两个佃户发出一声感叹,看得心头火热,围着江乐山连连问道,“县令,这新的犁,什么时候能买?几个钱?算公田一起用的,借衙门的也成!”

    江乐山摆摆手,“只是殿下做的新物,拿来试用罢了。”他不确定薛瑜交给他曲辕犁是什么意思,也许就是听说鸣水县有部分公田,来试试新东西呢?等报到将作监再层层上报,到一处处安排下来,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

    佃户们熟悉江乐山,敢纠缠他,对薛瑜却保持着一些敬畏,没敢说话,只眼巴巴看着,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硬是摆出了星星眼的效果。

    薛瑜一时失笑,“我倒是有想法在鸣水先用上曲辕犁。不过,得等那位老丈回来后再问问感受,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需要调整才行。”她估计应该没有问题,但态度还是要做出来。

    “太好了!嗳,老袁头,快回来,贵人要问你话!”

    袁佃户耕地耕到半路又被叫了回来,面对薛瑜的问题挠挠头,“都挺好的。”

    薛瑜拿出直辕犁改曲辕犁的图纸,指给他看,“你看这处,原本是这样的,现在变成……”

    袁佃户一拍脑袋,“这不是那个小娃前两天过来拿着问我们的吗?哎哟,真没想到,这还有我的一份!”他挥舞手臂叫人一起过来看,因着自己提的建议出现在纸面上,还落到了实处激动得脸都红了,“喏,犁太长太重是我说的!我就说感觉眼熟……”

    “去去去,胡咧咧什么,谁还说不出个又长又重了?”

    袁佃户挠着脑门,嘿嘿直笑,“贵人真厉害,一说就明白,一点也不像是没下过地的。”他顿了顿,有些疑惑,反问道,“没下过吧?”

    “真没有。”薛瑜将画着直辕犁和记着意见的图纸放在他手心,握紧他的手,环顾围过来的佃户们,“能有新犁,多亏了你们啊,我不过是把它画了出来,你们才是新犁的制作者。”

    曲辕犁本就是在长期劳作时被发明的,她借着系统拿出了民众的智慧结晶,希望以此带来变化,希望以此从皇帝那里拿到更多的权力,却并不想让他们觉得,只有贵人、士族能做到这些事。

    历史是由无数个平凡的人推动向前的,只靠她一个人在并不熟悉的农业上发展实在太难,就好像她知道“两年三熟”却不知该如何做。有了来自后世的目光,真正的实施还要靠他们来。她让蝉生专门去走访农户,不只是为了掩盖自己突然拿出曲辕犁的怪异之处,也是要将功劳散给他们,千金买马骨的故事她是听过的,或许,自此之后,这件事传开,会有更多的普通人思考如何改变、如何在自己擅长的方向作出变化。

    佃户们被她说得脸红,望着那张图的目光充满了爱惜和感慨,嗫嚅道,“我们、我们竟也是聪明人了。”

    67.  农户   养不起

    “地翻完了, 就这样空着什么都不种吗?”

    试好了犁,剩下的地交给了原本租种这块豆田的佃户继续翻地,其他被叫出来的佃户有的准备回去继续收拾种子, 有的准备去趁着有空闲修补屋子, 江乐山见薛瑜有兴趣,便提出去看看村子, 他在前引路,一行人慢慢往佃户们的住处走去, 薛瑜与老农们闲谈几句,说起了自己的疑问。

    却见他们都笑了起来,望着薛瑜像看见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在说笑话,慈祥又宽容地解释,“一年到头, 人要休息,地也要休息嘛!况且, 也种不出来啥, 干啥要废这地力。”

    薛瑜听出他们的不在意, 追问道,“没人想过要试试吗?”

    “怎么没有?我十几岁那会粮不够吃,是听来的谁说的来着,说秋天也能种地,就想着多种一亩是一亩, 您猜怎么着?发的苗都冻死啦, 第二年的收成也不好,哪有那么多口粮能拿去浪费?不种冬天这茬还能紧巴巴吃,种了那是要饿死的。”

    牵着牛的老头嘬着牙花,“啊, 想起来了,是那个从东边来的老头,六十多了还硬实得很,缓过劲了就一直说什么他小时候就种秋田之类的,说咱们这地方好,能种几茬。借不到牛,就自己扛着锄头下地,我们看他真敢种,才跟着学着种了一点。他种一亩,我们种几分,那年青苗冻死在地里,哭得惨得哦……啧,冬天没过完人就没了,可惜了那块地。”

    太轻飘的口吻,让薛瑜听着打了个寒颤。难道是西齐真的不适合连着种粮食?

    佃户们住在隆山山脉的另一端山脚下,蜿蜒的山脉像半个圆环一样将田地抱在了其中。距离田垄不算远,站在聚集的小村落外远眺,延绵不绝的黄土地和耕田另一边还有些绿色的山上形成了巨大反差。赶牛推车的几人依次向薛瑜告别后散了,只有雷小虎在江乐山的示意下留了下来,搓了搓手,“贵人要不来我家歇歇脚?住处乱了些,怕不能入您的眼。”

    薛瑜本就在想怎么提出去农舍转转更合适,他说了出来,自然是欣然点头。雷小虎往前走了些,站到一扇门半掩着篱笆围住整个院子的农舍前,扯开嗓子喊了一声,“阿娘,猴子娘!”

    听见里面隐约的应答声,他才推开门,引薛瑜等人进去。

    薛瑜四处打量过,雷小虎的家算是整个村落里最气派的,屋顶铺的不是茅草,连篱笆都扎得比旁人粗密些。旁边还有一间土房在篱笆外面,也不知是不是他家的一部分。

    篱笆里一块平地铺开,下面垫着麻布和麦秆,是在晒麦子和粟米,入眼金灿灿一片,丰收的喜悦感从望见这块地方的每个人心里溢出来。

    “诶哟,这是?”老妇人出来吓了一跳,贴着篱笆绕过晒谷的平地,在衣服上搓了搓手,望向雷小虎,“小虎,这是你说的要买皮子的主家?也太……”看起来太富贵年轻了些,能看得上他们的东西?

    江乐山干咳一声,老妇人才注意到他,立刻抛开了眼前似乎是儿子客人的几人,拉住江乐山,“江县令啊!挺久没见你了,不能这就走了啊!上次的腊肉您没要,这次一定得拿走,瞧人瘦成什么了,可得好好补补!”

    雷小虎拦住要去忙碌的老妇人,“娘,别忙活了,这是来四处走走的贵人,过来歇歇脚就走。江县令人就在这,跑不了。”

    母子俩说话听得旁边人哭笑不得,雷母听到贵人,心里有些忐忑,“那、那我收拾一下。”

    薛瑜见她要去收拾地上的麦谷,出声道,“不必忙了,只是来讨碗水喝,客随主便。”

    妇人望向江乐山,见他点了点头,才道,“那贵人随我们来吧。地方脏了些,您别嫌弃。”

    院中大片地方都被晒着的粮食占满,几人只能绕着篱笆往屋内走,薛瑜怕人多踩乱,止住了侍卫们要跟进来的步子,只牵着薛玥进了小院。

    进了屋子才发现另有洞天,悬在屋内墙边木架上的野兽皮毛不少,零散着堆在那里的农具和木矛麻网竹弓不分彼此,看得出这里住着的一家是以耕作和捕猎为生。

    一位年轻妇人匆匆从连着后院的门洞里走过来,“猴子刚睡下,你轻点……啊!这、这是?”妇人脸上有一道深深的疤痕,但依稀可见眉眼清秀,她被自己家里出现的陌生人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几步避开,继而反应过来,“江县令带客人来了?”

    雷小虎嘿嘿直乐,“那臭小子,是不是想阿耶了。快,把家里席子搬过来,让贵人歇歇脚。”

    薛瑜摆摆手,“不必了。”她进屋就闻到一股不同于皮子的骚膻的臭味,像是闻过的,“后面是养了鸡?”

    雷小虎点头,“还有两头猪,就是光吃不长,到了这会草原上的草也不够吃了,就在家里吃些、嗯、吃些腌臜。”他望着江乐山使的眼色,没说出口吃粪脏了贵人的耳朵,努力找到了个词替代。

    薛瑜:“能带我们去看看吗?”

    “啊?啊。当然可以,贵人先喝口水。”雷母端着几个陶碗出来,右手还拿着装满水的葫芦瓢,放在旁边制皮的木架上依次摆开倒上水,端起一碗,看了看江乐山,走向薛瑜,将第一碗呈给她,“贵人别嫌弃。”

    水有点咸涩,但应是澄清久了,还算干净。碗是陶碗,磕破了边角,但还能继续用,碗底不知被托着摩挲过多久,已经有些润泽的手感。

    薛玥只喝了两口,薛瑜记着她刚病过,见她喝不下了就接了过来自己喝完。一行人往屋后走去,后面只有三四只被圈起来的鸡,猪却无影无踪,薛瑜四处看看,没看到像农家乐时见过的那种猪圈,反倒是一间比旁的屋子略高了半米左右的两层结构屋子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是什么?”

    雷小虎顺着看过去,“猪窝啊。”江乐山在他说出什么之前接过话头,“在上便溺,猪养于下,春夏牧猪,平日食弃之物,所得粪肥沃田。”

    ……?说得好听,不还是说猪大多数时间吃粑粑吗?!

    薛瑜想起之前雷母说的腊肉,还有点不敢相信,“猪吃什么?”

    江乐山干咳了一声。

    “这、这怎么……”薛瑜强行止住了自己被冲击混乱的思绪,保持着僵硬的笑容又去看了鸡窝和猪窝下方开了门后的场面。

    直到出了雷家,躺在脏污里哼哼的猪还在薛瑜眼前浮动。

    她好像忽然明白了为什么皇帝不吃猪而更多的是羊鱼鸡之类的东西了。

    “公田佃户,皆如此?”薛瑜出门平复了一下心情,问起江乐山。

    江乐山摇摇头,“雷家已是算得上富裕的。家里还能养猪,偶尔见些荤腥。其他人家里还养不起,但看雷家过好了,便有些盼头。”

    一行人走出一段路,薛瑜回头去看,雷小虎端着碗敲开隔壁的门进去了。江乐山在旁边解释道,“那里住的是他师父。小虎一家来的时候他还小,他爹路上丢下了他们娘俩跑了,他留下后拜了游荡到这里的游侠为师,那人算是村子里最好的猎户,几年来也学了不少本事,去城里卖卖皮子卖卖山货,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好。可惜他师父之前跟他一起进山的时候被熊打断了腿,小虎冒死救出来人已经废了,地也下不了,就只能靠徒弟养着。”

    “也算好人有好报。”薛瑜继续之前养猪的话题,“为何旁人养不起?”算下来粪不要钱,牧草不要钱,她记得之前去买猪油时价格也要百文,怎么看也该是回报率极高的选择。

    “猪崽价高,虽知猪贵,但买不起猪崽,自然困难些。况且,一头猪出产肥料虽能沃田,但少有肥者,一年到头不过赚个自家的荤腥吃吃罢了。”他叹口气,“臣也曾读书读到麻盐肥豕法,但所费甚多,不曾试过。鸣水公田佃户们距行宫十分近,行宫牧马只用了最好的几处,其他地方便与驻地将军商量过,许佃户牧猪羊牛于其上,平日便是殿下所见。”

    工业没有,畜牧业只有行宫的养马养牛羊还过得去,普通佃农家里就靠种地养鸡,农业又种不活冬苗。不知为什么,薛瑜现在看着鸣水公田,脑子里写着的都是:百废待兴。

    她想了想,“那官府出钱借猪崽呢?初贷猪崽,来年卖猪后还钱。”就算现在养猪脏了些,但猪是个好东西是不可否认的。江乐山也说了,主要难题出在启动资金上面,那官府出面解决问题,应该可行?就算赚不了大钱,赚点小肉或是积累些农地肥料增加出产也是好事啊。

    江乐山苦笑,“臣也没钱。”

    “……”这可真是个死循环。县一级自己搞建设搞出成绩上报,才能被自上而下推广,然而县里搞建设没钱就得往上要钱,能辛辛苦苦把鸣水规划安排成这个样子,想来他也付出了不少努力。

    薛瑜的思考卡住一瞬,回头拍了拍他肩膀。不远处山脉平缓,有一部分地上长着零零散散的荒草,看上去就不像翻过的耕田。薛瑜抬手指给他看,“那里怎么没有垦出来种粮食?”

    “那处是下等的贫田,只能种一年麦,就要留出一年养地力,刚荒了没一个月就长上草了。”江乐山对公田四处十分了解,解释完,复问起流民的安排,“殿下先前说,想收流民做事,不知是打算做什么?”

    68.  以工代赈(二更)   更大的利益……

    “不是我做, 是你做。”

    江乐山一怔,“殿下何出此言?”

    “我想试试看,鸣水能不能养活更多人, 能不能有更多人不用卖身进士族活命, 能不能大家都能吃饱穿暖,养猪养牛。曲辕犁你已经看到了, 马蹄铁你也看到了,愿不愿意再信我一次?”

    薛瑜没有直接回答, 反倒和他画起了大饼。对江乐山她算是有些了解了,要不是真心想为百姓做事,是绝做不到这样走到哪里都被亲近爱戴、对城中村中都十分了解的。

    她不需要和江乐山说加官进爵,因为他想看到的不是这个。曲辕犁的成功会在他心里留下一点印记,她需要的只是加深这个印象。流民的事已经不好再拖了, 等到晚上回去禀报皇帝,再得了许可过来鸣水安排他们, 就又是一天过去, 不如先忽悠江乐山点头开始准备。

    年轻的皇子声音坚定, 像一声声撞钟声敲进他心底。江乐山回头望向闲置的土地,望向村落里家家户户的小房子,他想起刚来这里时的样子。公田原本没有这么广,是前些年重新开垦过的,才养下看越来越多的人, 这个只剩下十几人的村子才有了越来越多的人定居。

    村子里大多都是这些年西来的流民, 他们在这里重新生活,从流民棚里枯骨一样的人,慢慢变成了今天他看到的每一个人。只是今年的流民来得太多了。

    他不自觉握起拳,复又松开, 叹了口气,“殿下莫要与臣玩笑。”

    薛瑜摇头,“曲辕犁的事我会写下奏折上书陛下。我想在鸣水做一些别的尝试,但到底你才是县令,我需要你的帮助。”她见江乐山犹疑,点了点那片荒地,直接道,“我想找你借一块地方。大概两三亩地,我觉得那里就挺合适的。那片地一共几亩?”

    江乐山下意识回答,“一亩两分。”

    “除了那里,还有什么地方离得近些,适合建房子?”

    “怕是要往山上去了。”江乐山苦笑,“殿下想做什么,吩咐臣做便是,”

    薛瑜不可能一直守在鸣水事事亲力亲为,后续的事情当然要交给他和其他人来做,见他同意,笑了笑,“我出钱,雇些人在合适的地方先扎几个竹棚木棚。再垒个大些的灶台。这块地上烧了杂草,也要翻一下。”

    江乐山点点头,叫来缀在后面的差役回村中找人。

    第一个牵着牛来的是刚刚见过的袁佃户,他没将扎棚子的事放在心上,只惦记着土地,“贵人,这块地得空一年才能种,您这是要干啥?”

    “先前听你们说,过去有人能连着种粮食,就想来试试。”准确的说,不管种不种地,就算之后要拿这块贫田盖工坊,也得先清理了上面的荒草才行。

    袁佃户张了张嘴,想劝却没出声,之前冻死青苗的事他们已经说了,贵人不听,那就随贵人去吧,没准真能像新犁一样有了啥好结果呢?

    江乐山组织了人手安排好垦荒和搭建的事,差役押着放了曲辕犁的推车往行宫去,其他人则往鸣水县城赶去。

    流民棚看着比薛瑜上次见到的好了一点,或许是她给了的那些银子的作用,里面多了挡风的木板,也显得干净了许多。年幼的小孩们恢复得快,已经有人起来打扫着棚中的脏处。釜里热水冒着白汽,不时有人拿竹筒来分一点,也好暖暖身子。

    但和那日的麻木不同,有了些生气后的流民们脸上更多写着慌张与急躁,有人望向远处,借说话缓解自己心中的不安,喃喃着:“怎么还没人来。”

    “谁说没管你们!你们吃的是啥?”差役敲敲木桶,吓退来人,一抬头瞥见远处几匹马跑来,“县令回来了!”

    江乐山下马第一个问起的就是,“今天有没有人来?”差役摇摇头,江乐山折返薛瑜身旁,“殿下想如何安排?”

    薛瑜:“既然士族不收,就都随我来吧。把这些人都迁去山脚新搭的棚子,做事管饭。”

    江乐山听得一头雾水,但三皇子愿意管流民,又有皇帝吩咐的协助三皇子做事压着,他便领命安排下去。流民们被叫着起来,一个跟着一个被赶着往外走,长久的流浪让他们下意识以为这是又要赶他们离开,有人哭了出来。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填了部分肚子,有几个人有力气喊叫了,揪着守水桶的差役苦苦纠缠,“差官,不是说会管我们的吗?给我们一分地种也行啊!”

    陈关守在薛瑜身后,一直扫视着人群中的动静。薛瑜回头对他使了个眼色,他出列站到前面,昨天被揪着审问的记忆太过可怕,甫一出现就吓住了闹起来的几人。陈关单手按着腰间佩刀,笑了笑,“我家主上要了你们去做事,走到地方,每人都能吃饱,哭哭啼啼是做什么?”

    他那张娃娃脸的可爱气质全被最后一句有些恐吓意味的话冲淡了,乖乖随着大流走的人低着头,刚刚出来的时候闹起来的几人连忙来赔笑,“我、我就是问问。”

    “你们,我家主人不收。”陈关歪了歪头,“其他人,跟着大路走!”

    几人闻言如遭雷击,脸都白了,想来抱住陈关大腿哭嚎,终是没敢,眼睛一转瞧见旁边的江乐山,记得他是个温和性子,连忙扑上来大哭,“江县令——”

    啪!

    一声清脆鞭响,抽出的烟尘在他们眼前腾起,地下原本的一块石头碎成了两半。来人咽了咽口水,委屈道,“动不动就出手打人,谁知道你们主子要人是去做什么,我们问问都不行?”

    这样的套路,薛瑜在京城见多了,在鸣水还是第一次见,对耍无赖的几人笑笑,“你们屡次闹事,挑起争斗,谋害命官,是谁派你们来的?”

    “什么谁派来的?”他们矢口否认。

    薛瑜也没指望一次诈到开口,点点头,“那就是承认闹事了。闹事的人,我都不会要。今日起鸣水县的流民棚会撤掉,你们吃了几天的白饭,自谋出路去吧。”

    听到拆棚,江乐山看了薛瑜一眼,没有反驳。被告知了未来的几人急了,“这就不管我们了?别人是人,我们就不是人了?老天爷,你们瞧瞧,他们说的不会放任人饿死都是骗人的!”

    “呸!”

    跟随大流离开的队伍大多病弱,走了半天也没走远,听到他们煽风点火,压根没被煽动,反倒厌恶地回头骂道,“你们这黑了心肝的!”

    薛瑜没理会他们,江乐山吩咐了几句流民棚拆除的后续,追着薛瑜进了鸣水县城。后面零零碎碎事情不少,大多数人视线都集中在流民棚上,和那几个被撇下的人身上,完全没注意到薛瑜身后跟着的一个侍卫悄悄消失了。

    县衙和在门外看到的一样简陋,江乐山刚引着薛瑜进门,就急急问道,“殿下,那之后再来流民,该如何是好?”

    在他看来,薛瑜只是将这些人带到了别处,实则消灭了流民们流向士族的可能,虽然三皇子说得动听,他也的确心动过一瞬,但没有事干,还不是只靠掏钱养着?等秋狩结束,三皇子走了,这些人却已经被养大了胃口,那该如何是好?

    薛瑜进门寻了位置坐下,取出稿纸开始写写画画,闻言一笑,“时间来得及,都引到山下去。放心,我已经想好了如何安排。”

    虽然之前佃户们说秋冬不能继续种植,但薛瑜觉得还是试一下比较好。万一能行呢?不就多了一部分口粮。选一部分种过地或者被教过种地的这时候下地种麦,其他人建设厂房,水泥的准备也要做起来。而还没有办法做事的,负责场地洒扫和做饭。

    连续种植保证的是未来的食物,工业准备保证的是现在的口粮。等现在这些流民安顿下来,她还想顺便建个小型养猪场试试看,要是能成功,借贷养猪的事情也能安排上了。

    需要准备的事情一一被写在了纸上,薛瑜按照轻重缓急将它们分了类,交给江乐山,“先前县令考虑的等他们有些力气,雇用流民洒扫县城的事,我觉得很好,这些事就拜托县令分别分发下去。按照劳作的轻重不同,分配不同的粮食数量,实在起不来的,在养好之前算借一部分粮给他,记在账上。如果有人无病无伤却不做事等着吃粮的,按今日的饭食减半发放,逐日递减,三日后逐出。”

    想了想,薛瑜又将秦思给她的防范疫病诀窍拿了出来,“先搭一个棚子让人住下,选几个灵巧的让人教他们这几句话,每天也按这样清扫棚中。”

    按照江乐山之前向她叙述的想法来看,按劳分配和以工代赈他是做惯了的,对于把事情交给他做,薛瑜十分放心。

    江乐山接过来一看,有些困惑,“现在种地?”

    “先前听老农说,许多年前有这样做过,我就想种了试试。左右也只有一亩地,不算耗费甚多。”

    江乐山虽然不太赞同,但薛瑜既然想尝试,他也不好阻止,点头应下,心里还惦记着之前的曲辕犁,“殿下现在回行宫上书吗?”

    “等你安排妥当,天快暗了,你一人路上不好走,我们一起回去。”薛瑜进府衙已经有一会,没等到派出去跟踪闹事者的魏卫河回来,决定再等一会。江乐山拱手道谢,匆匆出门。

    薛玥坐在旁边静静听着他们的对话,小脸严肃,若有所思。薛瑜一低头就看见她的表情,捏了捏小朋友的脸,问道,“阿玥是不是被今天赶走那几个人吓到了?”

    薛玥摇摇头,又点点头,“我觉得阿兄做得对,他们有手有脚,比别人有力气,却不想做事,就是坏人。但阿玥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她见过上次来的时候流民棚的样子,也见过这次没那么糟糕的流民棚样子,她觉得事情在变好,但却有人在阻止这一切。

    薛瑜摸了摸她的头,“也许,是有更大的利益。”

    薛玥听得似懂非懂。

    等到江乐山把事情全部安排下去后,一行人出了县城,顺路往山脚农田去时,天幕已暗,白日里雇佃户们做的竹棚刚刚搭好,路上慢慢行来的流民长队也刚到。薛瑜走出火把的范围,适应片刻后借着月色看清了不远处的竹棚。

    竹棚的结构与城门前的差不多,连木桶和新装上的挡风木板都原样挪了过来,也不知是不是带人过来的差役们直接搬来的城门前拆下来的材料。竹棚外,袁佃户站在釜下升起的火堆旁,和薛瑜没见过的几人一起冲着新来的流民队伍招手,“快来,吃晚食了。”

    “没啥好东西,但来了鸣水,就好好过日子吧!”

    他们的脸被火光映得发亮,走了小半天的流民们慢慢抬起头,看到一张张脸。住在附近的佃户们并不都是笑着的,也含着打量和警惕,但还是给碗里舀上熬的不知什么东西的稀汤,挨个递了过去。

    碗并不多,前面的人喝完,道过谢还回去后下一个人接着用,这时候没人讲究这些,腮帮鼓动着,咀嚼出里面混杂的豆子和粟米粒,一路上心中的担忧被这一碗热汤驱散。

    从远方坚持着走来鸣水,直到倒在城门前时,他们都是不安的,这不安在一天天人数变少,自己却越来越虚弱后变得更为强烈,直到这时,看着和他们过去差不多的农户们,仿佛真的被脚下的土地接纳了的感觉,才冒了出来。

    薛瑜远远看着两拨人擦肩而过,江乐山走到她身后,轻声道,“最开始流民棚的吃食,都是他们一点点攒出来送来的。小虎见到外面来的人,看上去像需要人的就会带去棚里。守门的城门卒会记得提醒一句脏污,有些不信邪的富家子就会专门去瞧瞧。”

    曾经的流民在鸣水感受到的善意,传到了现在的流民身上。他们或许也怕新来的流民抢走了自己租种的田地,怕流民将山上能采的果子野菜全部吃完以后绝迹,怕流民们让自己过不下去,但他们还是在自己能做的范围内,尽可能多的做着事。

    “会更好的。”薛瑜说道。

    他们重新上马,直奔行宫而去。送回来的曲辕犁已经留在了马具作坊之中,江乐山去取东西,薛瑜带着薛玥回去换了身衣裳,将之前写好的上书选了几页出来,在后面补了几句话带上,领着她一起去见皇帝。

    翻页的手书就是这点好,插入修改也不用改前面的部分。

    夜色渐深,行宫内不少地方已经熄了灯火,但皇帝所在的宫室不同。白日里奔波送来的需要他过目的奏折摆在案前,看上去和在宝德殿时没什么差别。

    薛瑜和江乐山跪在下首,皇帝听完禀报,又翻了两页上书,“此物在何处?”

    江乐山:“就在殿外。”

    “进来。”皇帝发话,还沾了些土的曲辕犁就这样踏进了殿内。院中的小校场有一部分是夯实的土地,他有些生疏地站在犁后,抬脚将最下面的犁铧踩进地里,“薛勇,来。”

    第一个被当成牛用的禁军统领今日出现,薛瑜一时不知道该同情原本平整的地面,还是该同情薛勇。

    薛勇力气很大,他拽着犁和牛拉动的时候没什么两样,皇帝站在后面看着犁向前走,点了点头,“老三所言不虚。”

    薛瑜心中一喜,这算是成品过关,推广的事她提了建议后面不需要她操心,这就能借着曲辕犁的项目成功,要点地方继续试验别的了。

    然而,她上前两步还没开口,就被皇帝扫了一眼,示意薛玥一人走到近前,问道,“你和老三连着往鸣水县跑,是为了这个?”

    薛瑜没想到他第一个询问的会是薛玥,愣了一瞬。好在薛玥是个聪明孩子,想了想,答道,“鸣水县有其他国家来的流民,儿与兄长见到后,皆难以忘怀。流民无力耕作,因此连卖身给士族也不被接纳,于是兄长让人去找农户询问现在用的农具有什么问题,然后加以改进,才有了这个曲辕犁。”

    上书里薛瑜写了曲辕犁的来龙去脉和耕地效果,以及她设想的推广办法,更改后的内容也是以流民为起点,地不足则连耕,人无力则改器。虽然原本曲辕犁只是她想拿出来改变耕作现状,产生更多人力资源,但这样解释也没什么问题。

    “所以你也觉得,地不足,便连作两季是对的?”皇帝的声音听不出他的倾向,但不熟悉的人只会感受到话里的压迫感。

    薛瑜担心薛玥被吓到,出声道,“陛下——”

    皇帝声音一冷,“比武狩猎全都没你,净想着一天到晚玩你的木头,伤好了就给朕起来扎马步!”

    薛瑜无奈,只能老老实实在旁边扎马步。薛玥吸了口气,稳住声音,“陛下,儿以为,可以试试。若连试都不试,那怎么能确定过去人说的连续种植,是对是错?若无兄长尝试,又何来曲辕犁?”

    “说说看,你在鸣水县看到了些什么?”皇帝对这个答案不置可否,反倒问起别的。

    薛玥咬了咬唇,眼圈有些发红,慢慢说起第一次去鸣水县和这次去时看到的场景。稚嫩的声音在暗沉沉的天幕下飘远,皇帝负手站在旁边,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薛玥停了下来。薛瑜终于等到皇帝望过来,他问道,“这曲辕犁,当真是你听闻此事后做的?”

    薛瑜对上皇帝审视的眼神,“儿本不通农事,犁的修改建议皆来自于民,正是他们日常耕种中的需求,才有了这新的犁诞生,即便不是我,也会是旁人。民智可用,儿不敢居功。”

    皇帝沉吟片刻,“今有曲辕犁一物于民大善,赏改进农具者,行文各州郡,广加运用。朕三子瑜,于献犁有功,准协领隆山宫令之权,秋冬隆山行宫所辖田地、草场或是山林湖泊调度,皆可便宜行事。”他见薛瑜脸上浮出一点笑,淡淡补充道,“但若伤农,则用你的俸禄补偿。”

    “是。儿谨记。”薛瑜压下欣喜,拱手应诺。

    皇帝摆摆手,让常修引着江乐山和薛玥出去,回头取了兵器架上一把木剑放在手中,对着月色看看,忽然说起了往事,“早年朕陈兵西北,厉兵秣马,本以为民心可用,然所过之处救济贫民,皆四散奔逃,留存报恩者十不存一,何来民智?”

    薛瑜看着他,很难想象他年轻时也是一个有善心会救济路过平民的将领。但这似乎也很合理,不然也不会有对流民宽松的制度,不会鼓励从军。虽然这些可能都建立在与世家制衡的基础上,但他也的确帮扶了底层的弱者。

    想了想,薛瑜道,“活命是人的天性,固然有能够抵抗天性的人,但也不乏只期望保命的人。但因为一部分人否定全部人群中的善意和智慧,儿以为,恐失之偏颇。”

    见皇帝没说话,薛瑜继续道,“况且,若无人记得恩情,又怎么会有越来越多从军的年轻人?”

    “行了。”皇帝瞥她一眼,“净说好话。回去吧。”

    薛瑜从善如流地告退离开。皇帝在月光下站了很久,叹口气,“还是心软。”

    “为帝者,可仁厚,可但不可无杀伐。常修,去把他怯战的流言传出去,再磨磨性子。”

    69.  育种术·残篇   非酋偷渡欧洲

    看着兄长完好无损地出了殿门, 等在外面的薛玥这才松了口气。江乐山晚上不能闲着,和薛瑜告别后匆匆离开,薛瑜带他作为现场目击证人来觐见皇帝, 但他也得将曲辕犁补一份奏折递上去, 在行宫中过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起来早早就走了。

    作为第一处试点使用曲辕犁的鸣水县, 公文榜单和各种宣传也要推行,加上外面隆山公田的一滩事, 江乐山是实打实的忙得脚不沾地。

    从行宫传回京中的图纸让整个将作监动了起来,下发送去各州郡的曲辕犁图纸被限制在了军队下设的铁器坊中,起初消息没有传得很远,听说有了一种新的耕犁的各家家主没放在心上,反正最后都会落到他们手里。

    然而一天过去了, 两天过去了,他们什么新东西都没见到。再一看, 自家地里一个人都没有, 但活计却已经做完了, 不由得放下了心:嗯,看来没事。

    公田和军屯里用上曲辕犁之后的变化被世家佃户们看在眼里,人有时候很奇怪,反倒是藏着掖着的事情会被认为是好事。州郡没有专门向所有农户推广使用,反倒让他们觉得这是其他佃户和屯田客们用上的好东西, 一时借用成风。到了年底, 不少人攒下来了足够的钱,不再掏钱借用公田佃户的农具,凑着钱去铁器坊买下一把属于自己的轻便耕犁。

    等到发现下辖佃户私下里合买农具的时候,找人一问, 这才发现新的耕犁完全不向世家售卖,只有来了佃户能买,当下又怒又气,与人理论又被那群兵痞笑嘻嘻地顶回来,“你们都是家大业大,哪看得上这些小东西?”

    顿时将他们气了个倒仰,纷纷让家中在朝为官的子弟上书,却只得到了一个“本就为新农具在国家公田之中尝试后推广,为民之心却被你们曲解,是何居心”的答案,一时因此降职者甚众。而新的一年到来,本该进入农闲,却发现公田佃户们开始种庄稼,尝到了甜头的世家佃户们纷纷有样学样,在地里种上了新的庄稼。

    多种一茬,给世家交的十五取一的租金收的更多,但留在自己手里的也不少啊!

    发觉了变化的世家庄园管理者们纷纷提出提高租金,佃户们刚种下作物,就听他们说提了价格,这哪里肯干?有人被加了八取一的租金,又恰逢被管事羞辱要强娶女儿,顿时怒极,提出脱离庄园自赎己身,并且退还已交的租金,两方闹了起来,到最后竟然诉到了官衙,成为了递到皇帝手上的一把收拾世家的尖刀。

    而引发这些的薛瑜,在一切开始的最初那个夜晚,像过去的每天一样,仍在勤勤恳恳伏案工作。

    流民居住点的木板加竹棚构造自然是过不了冬的,上次暴雨过后,天气慢慢凉了下来,她得尽快把水泥配好建起来房子才行。

    烧制水泥的铁灰炭灰和碎陶行宫里有不少,陈关赶在兵械坊晚上熄炉之前被派去告知了匠人们需要冶铁后剩下的灰烬的事情,本就是要掩埋的废料,得来还算轻松,短期内可以顶住第一波消耗,之后就要从别的地方运来原料,这些都需要人去提前准备好。按照之前蝉生查到的消息,她身上剩下的钱还够付十石石灰石的定金,干脆派人明天出去付定金,等材料运到该付剩余钱款的时候,蝉生也该带着银子回来了。

    等到给写作侍卫读作全能的几个侍卫都安排好工作内容,流珠已来催了第二遍该睡了,薛瑜躺到床上揉了揉跪坐久了发酸的膝盖,认真思考要不要找木匠先打两个桌子椅子来抢救一下自己的骨关节们。

    今天曲辕犁和皇帝给的嘉奖都十分顺利,她也攒了挺长时间没有抽奖,薛瑜点开系统面板。自从她要求关闭好感度提示后,如今的系统面板上好感度一栏变成了折叠状态,薛瑜只扫了一眼,并没有点开看看的冲动。毕竟,看不看都是一个样,对她做什么也不会有影响。

    薛瑜盯着标着“2”的抽奖次数看了一会,[系统,如果这次的奖品还是全都没用,能不能刷新一下。]

    她对从一等奖到三等奖全都是鸡肋的日子印象太深了,上次抽出曲辕犁已经算是运气,对系统连续开始欢乐大放送并不抱指望。

    系统:[258系统竭诚为宿主服务,奖品全部来自商城随机抽取,不存在无用。]

    薛瑜听着它平板的电子音有些牙痒痒:[你最好是。]

    要不是系统真的无形无状,她也没有什么特异功能比如精神力之类的,她早都想把258拉出来暴打一顿了。

    薛瑜一边吐槽,一边拿水杯倒出来点水擦了擦手,虽然是用念头开启抽奖面板,但洗洗非气这种玄学有时候还是能信一下的。

    “一等奖:育种术·残篇(残篇不保证内容连贯、篇章完整性及篇幅统一);二等奖:假的方糖;三等奖:随机数量生存时间(1-10)。”

    薛瑜愣了一瞬,她对农业不熟,想搞种植养殖也是在摸索,系统刷新的一等奖简直是瞌睡来了送上了枕头。但在看到一等奖奖品后面的小字之后,刚刚激动起来的心情瞬间变冷。以系统的坑人习性,她拿到个空白纸片都不是不可能。

    薛瑜:[我现在有两次抽奖次数,那是不是能抽同一个奖池两次?]

    系统:[是的。]

    薛瑜:[那就关掉吧,我攒个十几二十次的再来。]

    虽然概率上来说,每次抽到一等奖的可能性都是一样的,但是不妨碍她抽奖想以数量搏质量的梦想。

    反正都是一样的鸡肋,不如多抽几次有希望有用的池子。

    系统:[提醒宿主,奖池每日结束后刷新,奖品皆随机从商城抽取。]

    薛瑜睡觉的准备停下了。也就是说,过了这村没这店,下次能见到育种术,天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抽奖次数到用时方恨少,她怎么也没想到穿越后也能遇到想抽卡没有抽卡券的痛苦。

    薛瑜:[所以,我能充值氪金拿抽奖次数吗?]

    系统:[宿主无可交易内容。抽奖次数可由日常任务积累及主线任务完成后奖励获得,当前攻略主线任务关闭50%,建议宿主完成校正任务开启主线选项并开启攻略主线。]

    她看出来系统对攻略主线的执着了,只问了一句话,系统就叭叭地说了一长串,她连打断都没找到插话的地方。

    薛瑜:[不用了,谢谢。]

    也许是因为积累了一以上的次数,在点中开始后,出现了不同的选项:“抽奖一次/全部抽取”。

    [全部抽取。]

    转盘转动,中间仿佛停顿了一次,在薛瑜等得快睡着的时候,之前听到过的热烈鼓掌声将她唤醒。

    系统:[恭喜宿主获得一等奖x2,残篇解读确定为:《育种术残篇·苜蓿》《育种术残篇·轮作》。]

    薛瑜看了提示两遍,才确定系统不是念错了名字。点开画得像藏宝图碎片似的图标,《轮作》里第一句话写的就是“冬小麦于温带两年三熟”,给不太确定连续种植能否成功的薛瑜打了一针强心针。

    这一个有用,就算那什么《苜蓿》是鸡肋也值了。

    再看《苜蓿》,比起另一个碎片,这篇相对更长,前面也明显缺了内容,但开篇就惊住了她,“……引入中原,多年生植物,可为牧草种植、秋冬青贮、灾年野菜。春夏秋皆可种植,其中以夏秋最为适宜。一亩苜蓿可饲十余只羊……”

    之前还想着怎么搞养殖,系统这就送来了牧草种植方案。一时间,薛瑜甚至不知道两个残篇哪个更有用了。她本觉得皇帝提及林地草原湖泊是买一赠多的典范,没想到当真被他一语成谶,还真的需要牧场了。

    抽出曲辕犁的时候她十分震惊,这次反倒没什么特殊感觉,脑子里只飘过了一个疑问:非酋偷渡欧洲到底有没有时间限制?

    如果系统能一直保持这样的状态,没准早都能把她骗得去搞恋爱攻略游戏了。

    抽奖次数消耗完后抽奖面板自动关闭,薛瑜想想可能会错过的各种农业相关内容,心痛得一点睡意也没了,起身挑灯抄写两本残篇,无论系统是不是在抽风,还是写下来更放心些。

    流珠守在外间半梦半醒间瞧见光亮,进来看时见薛瑜全神贯注写着什么,便没有打扰,去院中小厨房里煮了些红枣豆汤,等薛瑜写完已是深夜,一抬头,就看见旁边的案上放了一碗汤。

    枣子被煮得软透半化进了汤里,豆子软糯,入口顺滑微甜,暖意融入四肢百骸。

    翌日,薛瑜身边只留了一人守着,另外两个侍卫皆被派出去收集原材料,去练完基本功,刚回了别苑还没来得及换了衣裳出门去找行宫的人,行宫宫丞自己就找上门了。

    先前江乐山介绍自己工作内容时是说过的,隆山行宫多年不曾设宫令,皆由地处的鸣水县里管辖。他来隆山行宫时便和平日住在这里的宫丞和几个小吏住在一处,昨夜里皇帝的旨意没有向外传,只通知到了负责行宫事宜的几人,他晚上接到消息还好生安抚了几个突然空降顶头上司惶惶不安的小官一番。

    行宫宫丞被陈关领进门时一身腱子肉在有些不合身的官服下鼓着,看着不像文臣,反倒像是个武将,只一张瘦脸看上去有些违和,“臣隆山行宫宫丞李麦,拜见殿下。”

    薛瑜起身扶住他,“李宫丞快快请起。蒙陛下青眼,让我领了宫令一权,但只是为了行事方便,宫中事务,皆循旧例。”空降对原本在这个职位上干活的员工最好的通知就是:不用考虑我,还按之前的继续做。

    皇帝只是给她利用土地的权力,宫丞来见她是走程序,她不能真当自己成了行宫管事的人。况且,她不过是为了做试验田,不能本末倒置。隆山行宫还牵扯了驻军和训练的军队等等,情况复杂,薛瑜也不觉得自己能一个照面就理清楚所有事,外行指挥内行做事往往生乱,还不如她搞她的,他们搞他们的。

    果然,听到她这样说,李麦笑容真切许多,拱手问道,“殿下需要臣做什么?”

    薛瑜想了想,递给他一杯水,“我对行宫及草原了解甚少,先前只听江县令说,行宫内主要是军屯,便请宫丞先为我介绍一二。”

    李麦恭敬地接过,呷了一口,“那便从军屯讲起吧。军屯的屯田客在鸣水县及军中户籍上均有记载,农忙时种地放牧,农闲时练武,说是半个军卒也是行的。说起来不怕殿下笑话,臣也曾是其中之一。”

    也就是类似民兵的存在?薛瑜看了看他的手臂,明白了这副体格从何而来。

    行宫草原的种植放牧都由屯田客来做,每年限定数额。由于屯田客本身的半军队属性,在行宫中行走无阻,便是薛瑜之前看到的那些牧民。

    薛瑜听完,将她画好的两张图递给李麦,“我需要宫丞为我做三件事。一为寻找收集图上两种作物;二为开垦大约一亩的草原田地,不需要水草丰茂,贫田便可;三则是请牧马者收集马粪。”

    李麦一看,指着其中一张图笑道,“此为苜蓿,马儿爱吃,就是难养难种,任它自己乱张倒是长得草原上四处都是。”

    不怕他熟悉,也不怕之前种植困难,只怕他不认得。薛瑜见他认出苜蓿,心中微喜,又推了推旁边棉花图,“那此物宫丞可见过?”

    李麦摇摇头,“不曾。”

    薛瑜有些失望,但也知道寻找新作物不能着急。之前让流珠记得在宫中询问寻找却始终无所获,眼下只能希望京中牛力能带来好消息了。

    “草原贫田可得,但开垦后种麦出产远不如牧马,且殿下只要一亩,是否太少了些?”李麦见薛瑜温和,加上之前江乐山的安抚,放下了心,想到三皇子长于宫中怕是不熟农事,劝道,“况且,马粪多散于草原,早年也有农家带回家中沤后作为肥料铺进地里,谁料,无论种麦种粟,都难以成活,根须烂完叶子也发黄。那片地后来荒了长上杂草,才慢慢好了起来。殿下需要沃肥,不如取其他的为好。”

    听他的说法,关于为什么难以成活,薛瑜心里隐隐有些猜测。残篇《苜蓿》里只说了要用马粪作为肥料,并没有解释原理。但是都是肥料,只有它不一样会“烂根”,最可能的就是酸碱性不同。

    薛瑜摇摇头,“我自有妙法,劳烦宫丞了。苜蓿既然四处皆有,便请为我找些种子和挖些苗来。”

    见她打定主意,李麦不再劝说,应了一声离开。薛瑜看了看被留在案上的那张棉花图,叹了口气。

    刚要出门转转,就听陈关又来禀报道,“殿下,门外一人名为何松岗,自称您的旧识,前来拜见。”

    今天不知是什么日子,接二连三有人上门。薛瑜想了一下才想起来这是谁,点头让陈关放人进来。

    何家家主像是没睡好,比之前薛瑜见到他时憔悴了许多,进门便五体投地行了大礼,“殿下,草民思虑多日,愿与殿下一同制茶。”

    一思考思考了十几天,说他不是拿着她出的简单主意去找了别的主顾薛瑜都不信。

    薛瑜久久没有出声,也没有叫他起身,何松岗额头贴着地面,心跳慢慢加快。他意识到如今的三皇子与上次所见并不相同,不再是他能揣测到想法的温和少年,等到他忍不住想要出声再次让利的时候,听到了一声“起来吧”。

    何松岗挪了两步坐到薛瑜几案对面不远的位置,赔着笑,“殿下,那茶……”

    薛瑜淡淡道,“何公可是按我说的试过了?”

    何松岗背后的汗瞬间涌了出来,结巴两下,迅速找到了借口,“这,这,殿下所说清茶毕竟不曾见过,自然是想尝试一二的。本想煮出足够好的茶再带来见殿下,谁知始终不太如人意,眼看时候不早,怕误了殿下的事,便寻来了。”

    薛瑜想了想,猜测是因为制茶方法不对,像何期拿出来的那种茶膏和苏禾远那里的茶饼都自带一股发酵的味道,和后世炒制烘干的茶叶冲泡味道相去甚远,或许这就是为了延长储存时间没办法的办法。

    她之前提出要新茶设立茶室时没有考虑到这一点,虽然可以和何家合作,但说到底不是短期内能够完成的事。

    “春茶制作时间已过,设茶室晚了些,不如等明年再说吧。”

    薛瑜说的简单,落到何松岗耳中就是一记重锤,他万万没想到之前主动提出做生意的三皇子会改变态度,有些后悔当初为什么不立刻答应下来,而是拿着三皇子的想法想在京中挣出个门路。虽然三皇子之前说不会管铺子运营,但外面的人哪知道这些,和他的铺子有关,难道真的有事求上门的时候他能不管?

    何松岗飞快地转着脑筋,垂下的眼睛忽地扫到薛瑜桌上一张纸,上面的图案有些眼熟,他眼前一亮,“殿下,茶的生意可以冬后再谈。但容草民逾矩,这纸上的花,草民似乎见过。”

    能出现在三皇子案前的不会是无用之物,他想赌一把,赌这纸上的花草不是旁人想献给三皇子,而是三皇子想寻找的东西!

    “你当真认得?”

    听到薛瑜的回应,何松岗的心落回了腹中,从容地俯身拜下,“离得略远,草民不敢断言,但确实有些眼熟。”能帮三皇子一个忙,留下了印象,再有像茶这样的好事,不说第一个想起来他,但至少能在去广招人做事的时候想到他。

    薛瑜挑了挑眉,将棉花图递给他,“你要想好了再说。见过,是在哪里见过,能否找到,能否送来京中?”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她早该想到的,京城里没人见过,也许梁州会有人见过。

    何松岗拿着图画仔细看了一会,慎重点头,“此物名为白叠子。白如雪,柔似丝,喜热喜水,十分难养,花朵并不算好看,只是相对奇异了些,因此种植者甚少。草民也是在梁州偶然见到一次。若殿下想观花,草民愿回梁州为殿下寻花进献。”

    找到棉花的激动被何松岗强调的难以种植消减了许多,但找到就是一个好现象。找到了,培育还会远吗?

    薛瑜想了想,“找到棉花,若有类似花卉可皆带来京中,京中的悬赏赏银归你。既然何公要回梁州,记得嘱咐家人看好茶树,切勿出了差错,明年何氏春茶在京中扬名还要靠它们。具体如何做生意,便等你回来再说。”

    放到皇帝那里,找到棉花也会是大功一件。加上茶山如今是私有财产,就算要收归国有也需要时间,茶的名声在外,大肆收购有些难,不如考虑一下做生意的时候进行国有控股分成,顺便收税。之前她只想自己赚钱从中抽成,如今却得考虑如何给国家多赚钱好拿到更多的钱搞公共建设,茶加上营销的暴利不会让人失望。

    有了她的承诺,何松岗立即叩首谢恩,匆匆忙忙出去了。做过记录后,本想自己独自离开,但还是担忧傻儿子在到处都是权贵的行宫闹出事情,干脆一起带走。

    被纠缠了一段时间的伍九娘终于摆脱了这个讨人嫌的家伙,松了口气。听兄长说起何期动向,还期待着小礼物的方锦绣却只能失望了。

    事情全都安排了下去,身旁人都忙着,薛瑜猛地发现只有自己空闲了下来。整理了手稿,将不好现于人前的部分交给流珠收起来,陪着薛玥练了一张字,她对毛笔握法始终感觉有些别扭,看了看旁边认认真真写字的小姑娘,“秦医令上次说要来给阿玥诊脉没来,可能是有事情绊着了,不如今天我们去找他?”

    薛玥点点头,“阿兄等等我,还有一页就写好了。”

    小姑娘自己定了每天三页的规矩,有时候还多写几页。幼时心性已如此,真不知道长大之后会是什么样子。

    薛瑜身边只剩下一个陈关守着,正好也闲暇,干脆带着陈关一起去马厩挑匹马来,让薛玥开始学骑马。带了她出去几次,应该对在马背上已经有些适应了,克服恐惧掌握平衡后学习其实不算难。

    70.  邀战(二更)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两人骑马往马厩行去, 路上遇到背着弓或是相约往校场去的儿郎们,纷纷避让到旁边行礼。只有些在旁边逼仄处缩着没发现他们到来的人,还在压低声音聊着什么。

    “三皇子体弱畏战, 还是四殿下为先。”

    “会骑马耍耍鞭子罢了……连比试都不敢下场, 算什么英雄。”

    “整日与木匠农户为伴,行宫里不见人影, 可不就失了圣心……”

    薛瑜耳朵尖,听见了几句, 倒没觉得冒犯,毕竟除了点评外,他们说的事情是真的。秋狩安排的比武再过两天就会开始,武力上的质疑到时候比过就知。她只是有些诧异,在皇帝管控下的行宫, 这样的对比是怎么流传起来的?按理说,评点皇子这种事不该从有苗头就立刻掐断吗?

    陈关的功夫不弱, 薛瑜听见的他自然也听到了, 当即就皱眉冷了脸。望向薛瑜得了许可, 才策马上前,娃娃脸上浮出一点笑,“各位,敢问说的是何人?”

    “不就是……”几人被打断谈兴,不耐烦地回头, 一眼看到了背后坐在马上的禁军和落后几步静静望着他们的三皇子。

    “咕咚。”谈天的几人咽了咽口水, 扯出一点笑,“我们说昨天上山打到的一只兔子呢。黄不溜秋的……拜见殿下!”解释了一句,才好像刚刚看见薛瑜,纷纷施礼。

    薛瑜从他们身边走过, 点了点头作为回礼。望着二人远去背影,一时间几人有些不确定,这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但不论如何,下次闲谈还是找个隐蔽处为好!

    “待臣同僚归来,臣自请去查此次流言来源。”薛瑜没有在意,反倒是陈关越想越气,快走到马厩时沉声征求她的许可。

    薛瑜摆了摆手,“左不过就是那些人。”看她不顺眼的人不少,难不成她还要一个个去堵别人的嘴巴?“不过,记得去瞧瞧母妃在做什么。若有需要,回来禀报。”

    “是。”

    隆山行宫的马厩建得很大,还为适龄军马、老马、其他马种划分了不同区域,其他马种里又有寄养和宫马两种,放眼望去,倒好像一排排马槽无止无尽。军马大半不在此处,剩下的只是等待新一年骑兵们来挑选的部分,寄养区域里马匹看着良莠不齐,甚至还有几头驴。

    在这里守着的厩官听闻是来借马,引着两人进去,路上不住地夸着行宫养马的优秀与卓越,用他的一句话说,“外面的大宛良马都不一定比得过行宫筛选下来的宫马”。

    按着他的介绍,军马淘汰下来的老马在此养老,适龄马匹进行筛选,优秀的被选入军中,一般的留下做宫马。薛瑜对马匹不甚了解,只说了需要个头小些性格温顺,毕竟是给小孩做教学,太高太大恐怕不合适。

    “那您来得巧,刚好有匹矮脚马!长得慢,个子小,跑得不快也负重弱些,所以被筛下来做了宫马。但性子是一等一的好,煽也煽过了,殿下要是想领走,就选它吧!”

    厩官本还想领着他们去瞧那些新筛选下来的宫马和老马,听了要求,转了方向直奔一个马槽。

    这处马棚里养着高低不同的几匹,有一匹褐色的马明显矮了其他一截,安安静静站着,薛瑜一眼就看上了它,看上去和薛玥有些像,都是安安静静的。

    厩官牵着马出来,陈关检查了马匹,刚要敲定,从旁边走来一众人,在旁边引路的另一个厩官的嗓门很大,“诶哟,殿下来得巧,那马就是照您心意长的,您瞧见肯定喜欢!”

    这些厩官的说辞仿佛是私下里串好的,听着都没什么区别。两拨人撞在一处,脸色先变了的就是厩官,薛瑜只有两人,声势上远比不过对面被世家子弟和仆役簇拥着的薛琅,乍一看仿佛薛琅领人气势汹汹地堵住了去路。

    薛瑜瞥了一眼被簇拥着的薛琅,目光在跟随着他却被其他人挤到旁边的方嘉泽脸上略停了停,在薛琅敷衍地拱手施礼后,才道,“四弟也来寻马?”

    钟家养着的马不少,按理说不该缺薛琅一匹,但谁知道他是不是闲得无聊来找乐子,薛瑜没打算理会他们,对厩官点点头,“就这匹吧。”

    “慢着。”薛琅出声阻拦,“按理说我做弟弟的,该让着兄长,但我看了整个马场,只看上了这一匹,才又回头来寻。好马该让它策马草原山林,三哥出行应也不少这匹马吧?不如让给弟弟如何?”

    他走近了些,抚过矮脚马的鬃毛,赞道,“好马!”他语调一转,忽地变为惋惜,“兄长要它不过是去寻木匠农户,聊以代步,哪有纵马草原山川来得痛快?好马当配懂得之人。”

    几天没见,薛琅也不知是哪里学来的这副阴阳怪气,和现在的他一比,之前的他都显得有些可爱了。只看他们瞧见矮脚马的眼神,就显然是之前没看见过的,大概只是见到她要了这匹马,才编出来了一个早已看上的说辞,想让她拱手相让。

    薛瑜淡声道,“马儿天性喜欢奔跑,到底跑的是哪里,他们哪里懂得?况且,四弟非马,又岂知马之所愿?”

    “三哥今天要去哪里?我与薛玥都是兄长的弟妹,总不好厚此薄彼。不如带我一起,让我开开眼界,好让马儿们自己也瞧瞧,哪个更好?”

    “不必了。”薛瑜道,“四弟忙着狩猎比武,自然看不上我与妹妹出行。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想来四弟也知。不过,四弟可是闲暇无事,眼里又何必只放得下这一匹马?”

    薛琅听懂了她话里骂的闲得没事干和眼界窄,磨了磨牙,“当真不让?”

    薛瑜没有回答,只平静看着他。薛琅心头无名火起,又泛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好马配英雄。不如我们比试一番,谁赢了便归谁!”

    “比试就不必了,两日后自有分晓,此时胜了后日再胜,岂不是欺凌弱小?四弟无事可做,可邀上三五好友去比武台。”薛瑜没兴趣配合他,“陈关,牵马。”

    “你!”薛琅被气得眼前发晕,薛瑜太过平淡自信的表现让他难以平静,想到早上听到的不知何处流传出来的传言,脑子一热,“莫非你是怯战,畏缩不前,哪里像是大丈夫!到时候比试你不会缺席吧,贻笑大方!此马非你非我之物,自然是有能者居之!”

    能被连续说起畏战,看来那股流言传得还挺广。薛瑜分出一缕心神想起之前的流言,对上薛琅的眼神,笑了笑,“好啊,比什么?”再拒绝下去,流言还不知道要传成什么样。

    薛琅扬起下巴,十分自得,“我薛氏儿郎皆弓马娴熟,今天不与你比马,便比弓箭吧。”

    这个提议在薛瑜的预估之内,若薛琅提议比力量型运动她可能还得再想想,弓箭却是另一回事。她不介意在皇帝心里人选未定之时,刷印象分的同时提前给皇位竞争者留下一点阴影。

    薛瑜:“既是弓马,那有弓怎能无马,便比骑射吧。你想在何处比?”

    明明是他提出的比试,明明薛瑜也同意了,甚至还让他选择比试项目和地点,但这宽容不在意的样子反而刺中了薛琅的心。薛瑜看着他,就像看着不懂事的孩子,甚至可能连薛玥都不如。这个认知让薛琅攥紧了拳头,扯扯唇角,“校场吧。三哥觉得如何?”

    等到薛瑜一败涂地,他倒要看看,还能不能继续这样宽宏大量。

    “依你所言。”薛瑜望了一眼旁边尽可能缩小存在感的两个厩官,“这匹马暂时先放在此处,好生养着。”

    见薛琅仍站在原地,她有些诧异,“四弟还不去准备场地?还是场地由我来安排?”

    薛琅的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个时辰后,校场见。你我定约这么多人都看着,三哥可不要想着去搬救兵,或是临阵脱逃。”骑马是幼时学的,教导弓箭时他记得薛瑜也只来过一次。这些日子的勤学苦练只限于兵器和基本功,他看得出薛瑜其实底子薄弱,又病弱少力。他想不明白薛瑜的自信从何而来。

    “这话该我说才是。”

    薛琅被不轻不重地顶回去,绷着一张脸去马场门前取了马,直奔校场。跟着他的钟家几人和方嘉泽对了对眼神,纷纷告辞,薛琅只当他们是不好参与兄弟争斗,怕任何一人丢了脸面他们都不好做,哼了一声都放走了。

    看着慢慢摆上了靶子和障碍物的校场,催促完仆役们准备校场、驱赶原本在校场私下比试的众人出去,他摸了摸下巴。

    等会,该怎么放水既能赢过老三,又不会让老三太丢脸生气?等赢了老三,不光是那匹马归了他,看在他放水的份上顺便提一句要一起出行,也不过分吧?都是做弟弟妹妹的……

    薛琅心头浮现无数个想法,之前被薛瑜气到的胸闷都散去许多,想到不得不低头的薛瑜,他忍不住笑出了声。

    “四弟想到什么了,这般高兴?”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薛琅又板起脸,“三哥来得倒是不晚。”他回头看去,薛瑜身边只多了薛玥一人,从入口走进来的两匹马和偌大的校场比较简直小得可怜。

    堂堂皇子,这般寒酸。

    “堂堂皇子……”薛琅喃喃着,没注意自己将心里想着的话说了出来。薛瑜走到近前,“什么?”

    薛琅别开眼,“没什么。我带了弓来,三哥先挑。”

    薛瑜下马走到摆放弓箭的几案旁,还没开始试弓,就听到一阵嘈杂声由远及近。她循声望去,挑眉道,“四弟的排场倒一点也不寒酸。”

    71.  比箭   输了就是输了

    薛琅看着不断赶到前来见礼的众人, 脸上青黑一片。

    先前离开的方钟几人、钟昭仪、钟家人、林妃、方朔一家、几位将军、一些没去山里的纨绔和世家子……

    他们见礼后都善解人意地将空间留给了兄弟二人,大多见薛琅脸色难看,还会多说一句“二位殿下只当我们不存在便是, 只是听闻殿下们比试难得一见, 好奇仰慕前来一观,若殿下不喜, 我们这就离去。”

    人已经来了,难不成他还能把他们赶走?薛琅心头的火越来越旺, 强压着脾气干巴巴应着,甚至不敢回头去看薛瑜脸上是什么表情。

    他不是傻子,只看方钟几人的神色就知道这是谁做的好事。薛瑜提起的“排场”已经说明她觉得这是他的刻意安排,但问题是,他根本没想过叫这么多人!

    他是讨厌薛瑜, 但薛瑜好歹还姓薛,让旁人来看薛瑜的笑话, 他的脸面也一样被放在地下踩!

    应付走了几个见礼的人, 方钟几人笑容满面, 才靠近薛琅,还没开口,就被薛琅死死按住肩膀,手劲大得出奇,“谁让你们去叫人来的?!”若非母亲和舅舅反复叮嘱过出宫后需要收敛脾气, 今天他一个人都不想放过。

    钟家三个年轻郎君意识到有些不对, 往后退了退,让方嘉泽一人志得意满地站在前面表功,痛得肩膀仿佛要裂开,还强撑着笑脸道, “殿下是不是太高兴了些?我们几个跑了好些地方,才叫够了人,要不是时间太短,进山的人也能叫回来一波,这次,一定让他颜面尽失,认清楚和殿下作对的代价!”

    薛琅怒极反笑,“你们怎么不去请陛下来!”

    方嘉泽没听出不对,尴尬笑道,“那不是,我们都品级不够,不好觐见陛下……”

    薛琅闭了闭眼,深呼吸压下心头怒火,松手虚点他们几下,声音仿佛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好、好,我记得了。现在,都给我滚开,别妨碍我比试!”

    “殿下武运昌隆!”

    钟家三个孩子迅速说完祝福,一起跑了,薛琅松开手,手中马鞭柄断成两截,被他扔到地上。

    校场里原先彩绸和木桩围出的比武台已经拆成了足够做为马术障碍比赛的围栏,临时找出来的靶子也立了起来。之前上前见礼的人打断了薛瑜挑选弓箭的进度,薛琅和几人说完话,回头正看见薛瑜按住弓身,开弓。

    这次比试取来的弓全是薛琅自己的收藏,他认得薛瑜手中这把弓,它有个美丽的名字,“朱颜”。鹿筋反曲硬木,在标准角弓制式上加以改进,望山上被细腻地刷了一层薄漆,朱红中闪着点点金色,缠绳用的是五彩丝线,是平日里他觉得有些色彩艳丽拿出来会有些女气、因此虽然喜欢却没有用过几次的一把好弓。

    寒铁箭簇搭在上面,一点乌光配上红金五彩的弓身,背后弯弓搭箭的少年容貌秾丽,眼神冷锐,杀戮的危机感将画面割裂,美丽和杀气融合在一处,美得仿佛一生只能看到一次的致命画卷。那一瞬间,薛琅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会有“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这样美丽又残酷的诗文。

    他不配这把美丽的弓,但这把弓很适合薛瑜。

    薛琅凝视着试弓的薛瑜,感觉心头的怒火转了个方向,变成了熊熊燃烧的战意。他不想让薛瑜在这么多人面前丢脸,但他更不想用敷衍来糊弄这样的薛瑜。

    如果薛瑜生气,那也只好生气了,他是未来的君王,疏忽了手下人的行为,也该承担责任。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不过……之后赔礼的礼物,不如就用它吧?

    他的思路已经跑偏,却没想到听到了一阵低低的嘲笑,定睛一看,薛瑜若无其事地放下了这把弓,转向了其他弓。

    没开开。

    除了漂亮,这把弓最得薛琅心意的就是达到了三石的强度,是名副其实的“美人”,弓美,拿来杀人捕猎嗜血的时候更美。

    薛琅眼皮跳了跳,远处看台上的轻嘘声传了过来,没钟家几人跑得快的方嘉泽噗嗤一声笑了,薛瑜好像没听见,依旧保持着她的进度去选弓。

    三石的,放下了。二石的,放下了。一石的,放下了。

    台上原本还有看好薛瑜的武将,见到她始终无法开弓的局面,也不禁皱起眉,“这力气是不是太小了些?”

    军中虽配了弩,但弓也是必备之物,标准制式拉力一石,而薛瑜连标准制式的也没能拉开。虽然大家都看到了她开弓的幅度越来越大,但拉不开就是拉不开。轻弓力量和射程远远比不上重弓的道理大家都是知道的,连一石的弓都拉不开,还比什么骑射?

    薛琅眉头紧锁,看着薛瑜拿起了半石的弓。这一次弯弓如满月,羽箭在弓弦上微微颤动,虽然薛瑜脸色没有太大变化,但他看手臂的颤抖幅度,就能感觉到:

    半石对她来说,也有些吃力。或许一箭两箭可以,比到十几箭的时候,恐怕难以为继。

    “半石啊?”

    “这不是小娘子们玩的小弓?”

    “唉,三殿下病弱已久,何必答应比试,还是身体为重啊。”

    看台上飘过来的声音大多充满了恶意,偶尔不带情绪的点评也是,“选的弓石数太小,比试上会吃亏。”

    小几上是标了弓重量的,并且射箭后只看射程和力度几乎就能分辨出是多少重量的弓,薛琅连遮掩都没办法遮掩。他看着兀自检查弓箭的薛瑜,简直难以忍受这一声声钻进耳中的恶语。

    “该开始了吧!”刻意拉高的声音压下了形形色色的攻讦,薛琅两步上前,拿走了仅有的第二把半石弓,顿时,还在嘲笑的声音都停了下来。薛瑜偏头看他,“四弟不需要检查一番吗?别出了什么岔子,到时候说我胜之不武。”

    薛琅简直被她气死,对上清亮的那双眼睛,什么话都闷在了口中。比起那些不断被抛到薛瑜身上的攻讦声,薛瑜的阴阳怪气和噎他,都显得格外轻飘。

    “不必了,牵马来。”薛琅闷声道,等待马入场的时间里,薛琅盯着地面,轻声道,“伍九娘用的半石弓,一手射术无人能敌,希望你这般胸有成竹,不是说大话。”

    薛瑜看他一眼,努力理解了一下。伍九娘前些天和人比试用半石弓赢了所有人,所以不是一般的小娘子,所以别人说的“小娘子才玩的”话她没必要在意。希望她不是说大话,也就是,他真的期待这场比试。

    说完这句话,薛琅就别过了头,一直在地上擦来擦去的鞋底和通红耳朵暴露了他的内心。

    薛瑜笑了,这个臭弟弟还没坏到不可救药,“借你吉言。”

    牵来的马都是两人这些天常骑的马,薛瑜的是借禁军的那匹白马,薛琅的则是一匹深棕色大马,鬃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仿佛流金。虽然它们的皮毛都油光水滑,显然得到了很好的照顾,但一看就能看得出两匹马的名贵程度截然不同。

    薛琅看见自己的马被牵过来,脸色有些不自然,瞪了一直跟着自己的小宦官斛生一眼,“谁让你带飞沙来的?去,随便去马场挑匹马来。”好马和骑士的匹配感觉,不是一般的马能够比较的,如果说普通的马配骑士是一加一,好马可能就是二到三加一。

    说好了比试骑射,他绝不能让薛瑜有说他靠马或是弓箭获胜的机会!

    “那就给我也挑一匹吧。”薛瑜淡淡道,“其实,你不必照顾我用半石弓。”

    薛琅恶狠狠道,“不用你操心!”

    等待新的马匹进场的时间里,薛瑜仔细感受了一下校场里的风向,嘈杂的声音离她远去,平心静气,等待比试开始。

    马匹很快入场,被薛琅亲自阻断了的喝倒彩干扰声不再出现,两个少年翻身上马,背搭轻弓,皆是一身胡服短打,别说被吸引来的小娘子们,连来看好戏的各家郎君都忍不住屏息。

    场中少年眉眼一秾丽一英武,但气势上都丝毫不弱,迎着阳光,仿佛连头发丝都在闪闪发亮。

    “陛下到——”

    出乎意料的唱喏声传来,马上两人回头,皇帝从一旁走上高台,侧身对要下马施礼的两人摆摆手止住行礼的动作,一眨眼功夫就走到了高台中间,声音中气十足,传出很远,“你们继续。”

    被拉来做裁判的薛玥有些紧张,“三、二、一!”

    两匹马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他们走的不同的两条路,各自从起点出发冲入障碍,奔向对方的所在,衣袍被猎猎大风卷起,台上看着一青一蓝两个快速移动几乎拖出残影的骑士,简直在怀疑自己的眼睛。

    这次比试的规则很简单,策马穿过场中障碍柱子,不能停下的同时,谁先射完箭囊里的八支箭为赢,若同时射完,则谁射中靶心的数量更多谁赢。

    然而说起来简单,对于一般人来说,控马平安穿过忽密忽疏的障碍就已经很难,加上所御马并非自己平日搭档,相互熟悉都需要时间,更遑论同时射箭?这个规则本身就对骑射生手大为不利,偏偏却是薛瑜自己提出来的,薛琅完全猜不透她到底想做什么。

    想如何大输特输吗?

    但很快,他就顾不上思考这些,视线里对面青色的影子越来越近,嗖嗖的破空声像是幻觉又像是真实,他分出心神注意马前的障碍,抽出一支箭,直身搭上弓弦。

    看到靶子的一瞬间,薛琅睁大了眼睛。

    薛瑜那边的靶子上面已经有两支箭了?!

    一路上总共十个靶子,他适应了一段路才找到机会开始射箭,比他跑得更快的薛瑜本该更难找到射箭机会,可她偏偏做到了!她是怎么做到的?

    薛琅压下难以置信,凝神静气瞄准,他时间不多,抓准机会射出第一支箭。

    射偏了!大概离红心还有几寸远。

    即便不能停下,但障碍在前,为了射箭时不撞上,薛琅也放缓了些速度,换了半石轻弓,他其实有些不适应,但好在他调整的很快,驱马向前,正要搭上第二支箭,准备射出时,就感觉身前一阵狂风卷过。

    马蹄声若惊雷踏上他的心脏。

    冰冷的箭簇贴着他的手腕而过。

    嗖!

    薛琅忍不住偏头望去,一箭正中红心。

    他甚至没有看清薛瑜是如何射出的,只知道在射箭的过程中薛瑜完全没停,甚至一点速度未减,对他而言困难重重的障碍,对薛瑜来说仿佛就像路上碰到的小石子,轻松越过,甚至没有分走她一丝一毫的注意。

    薛琅的眼睛越来越亮,薛瑜那一箭像在他心头点了一把大火,烧得他血液沸腾,之前的什么放水、什么输赢都被他抛在脑后。

    快点,再快点。

    他不断弯弓搭箭,破空声和马蹄声在场中连成一片,原本以为会看到碾压的薛琅的支持者们脸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薛琅骑射很好,他射中了越来越多的红心,策马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但,他射中的靶子上大半都已经有了薛瑜的印记。彼岸樱花开

    而且明眼人都能看出,与他相比,薛瑜的箭更为稳定、更接近红心中央。如果说他的速度和控马技术已经能够和军中骑士媲美,那薛瑜就像一阵风。

    她和身下的马几乎像是一体,不需要刻意驱策,马儿就能明白她的心意。不需要长时间的瞄准,也能箭无虚发。

    场地看似很大,但在疾驰的马速下也不够施展,很快两人奔到起点折返,两人两马再次在障碍柱子中接近。薛琅摸了摸箭囊,他还剩三支箭。

    他不知道薛瑜还有几支,快速的躲避和射箭已经夺取了他全部的心神。

    上次薛瑜迎面而来时他在把握时机,没有看清她的眼神,这次薛琅弯弓搭箭准备射箭,一个侧脸看到了薛瑜,那双眼里盛着明亮的光,如火似日,只要看到她的人,无一不会明白她全力以赴的决心坚定。

    乌发高束,美人锋锐,再秾丽的容貌也比不过她眼中的光芒慑人。薛琅知道,自己要输了,原来之前薛瑜真的不是说大话,而是胸有成竹。

    他本该气恼的,但他的心情格外平静,甚至有些高兴。

    看啊,这就是你们看不上的病弱三皇子,比你们这些废物强多了!

    但现在还不到高兴的时候。薛琅没有再看,他认真射出了自己的倒数第三支箭。对对手的尊重,也是对自己的尊重。

    飞出的箭矢劈开了原本在红心的薛瑜的箭,稳稳扎了进去。

    这比之前他的成绩都要好,薛琅想高呼让薛瑜来看,回头时,薛瑜却已经不在眼前。她策马出了障碍柱子,腰间箭囊空空,眼睛微弯,笑起来,“我赢了,四弟。”

    瞬间,紧张气氛里被压抑住的喝彩声如雷鸣般爆发出来。薛琅望着她,眼眶有些发潮,张了张嘴,“恭喜……”

    薛玥从旁边小跑过来,对还在马上的薛瑜张开手,“阿兄赢了!”薛瑜垂下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薛琅的声音被淹没在喝彩之中,没有传到薛瑜耳中,他停下冲向薛瑜的马,闭上了嘴。

    “这算什么,四殿下明明更擅长的是重弓!”远处的喊声响起,无比刺耳。

    薛琅回头望去,却是方嘉泽。他恼火地将手中长弓一把掼在地上,厉声喝道,“输了就是输了!”

    这一声带着满满的怒气,说不清是到底为了不耍无赖还是为薛瑜出头。

    不说为薛琅摇旗呐喊的人,连薛瑜都有些惊讶,望向他,“其实用不惯半石,不必照顾我的。不如这样,我们再比一次。”既然要比,不如在这方面出风头出个彻底。

    她猜得到之前薛琅和他的跟班们在想什么,不过是觉得她只学了一两次,不通骑射罢了。但有着原主记忆的她一清二楚,眼力、计算力、马术,这都是成为骑射手的优良原始条件。这具身体虽然力气不足,但在一定范围内可以靠技巧补上。

    骑射是原主学过的技术里,唯一被教习夸过的。因此被林妃强行请假后,还曾经偷偷做过自己的小弓,按着仅有的学过部分反复练习过。后来去学习时也曾试过弓,六十步内百发百中,一般的轻弓大概近六十步出头的射程就是极限,原主手里的轻弓最多能到一石弓射程的一百步。

    她只是手有些生,但不代表身体记忆这么容易遗忘。

    之前试弓不是她自不量力,只是被皇帝训练了这么久,琢磨着力气总该有些上升,才去从三石弓挨个试了一遍。事实证明,力气是变大了,但还不足以支撑她完全拉开六十多斤的一石弓。不过,比起之前只能开一半左右已经好了很多,也许不久的未来她也能开标准弓了呢?

    薛琅对薛瑜的提议并不愿意接受,被施舍和被看低的感觉反复在心头回荡,但他知道,薛瑜真的有能力说这句话。

    “薛琅,还愿意比试否?”皇帝沉沉的声音从台上飘落,在一片欢欣和不满中,显得格外特殊。

    薛琅低下头,“以矮脚马为彩头的比试,我已输了。二次比试,我愿开始,若我输了,则以‘朱颜’相赠,若三哥输了,则请赠我矮脚马,可否?”

    朱颜弓薛瑜或许现在用不了,但除了她,也无人堪配。

    “可。”薛瑜没有应答,这声是皇帝为她点的头,“既然你们兄弟约定了彩头,朕也不能小气。这样吧,谁赢了,朕的照夜白龙,便赠予谁。”

    低低的议论声在台上响起,照夜白龙马是皇帝的御马之一,就算不考虑马品种的优良,单单是意义就非比寻常。

    薛琅和薛瑜同时拱手应诺,薛琅抬起头,捕捉到台上母亲和舅舅们对他使的眼色。

    他们在说:无论如何,势在必得。

    见他不为所动,钟大的眼神变了变,示意他去看皇帝与薛瑜。薛琅偏了偏头,果然看到皇帝的眼神只聚集在薛瑜身上。

    说着胜者,但或许,陛下心中的胜者从来只有一人吧?到底是薛瑜是他的磨刀石,还是他是薛瑜的磨刀石,薛琅一时竟然不知道答案了。他度过了荣宠耀眼的前十三年,认知里顺理成章的一切却在今年短短一个月里被不断打破。

    他转回头,母亲在对他做一个口型。

    “他在打压你。”

    薛琅垂眼走到摆放弓箭的几案旁,重新挑弓。新一轮比试的规则由台上确认,他听到有人说,“既比箭术,怎么能没有活动靶子?不如让人吊着果子射箭。”

    皇帝:“活靶,不错的想法。”

    这样的游戏薛琅是玩过的,他最喜欢有些胆小鬼以为自己要死了的时候那副怯弱样子,好像让他时不时腾起的暴躁都散去了。但他很清楚,薛瑜极度讨厌这样以人为玩乐的游戏。甚至他一度为了看到薛瑜厌恶和阻拦时的头疼表情,故意将他的小游戏们摆在她眼前。

    不过那时的乐趣,随着薛瑜慢慢长大表情愈发减少、变得越来越少出现在外面后,很难找到了。现在的薛瑜,已经是会把他气得牙痒痒的而不是被他气得牙痒痒的模样。

    台上提议者薛琅并不认得,坐着的位置也不在钟家和方嘉泽附近,他磨了磨牙。

    该死,他这个三哥到底是怎么得罪了这么多人,还把弱点暴露得这么明显的?

    有皇帝点头在先,薛琅还没想好如何驳回去,就听薛瑜笑着开口,“那不如,就请这位郎君下来为我兄弟二人做靶,如何?我们的骑射都很精通,绝不会伤到分毫。”

    刚刚说话的那人闭上了嘴,低低的笑声连成一片。

    在有些尴尬的气氛里,旁边的小宦官站了出来,“奴自请为二位殿下做靶。”

    薛瑜一皱眉。她那样说,原本可以顺势将活靶的话题终结。能够完全杜绝伤到人的可能,本是最好的选择。

    她认出站出来的人是薛琅身边的宦官斛生,记忆里,原主曾经见过薛琅骑着斛生以人为犬,不停抽打,斛生手脚皆磨破出血,她看着于心不忍,阻拦时薛琅却吊儿郎当地嘲笑她,“你抢我东西上瘾了不成?喂,狗儿,告诉我们的大善人你是不是自愿的?”

    斛生那时还完全是个孩子,稚嫩的脸庞上糊着血和泪,却仍笑着说,“奴是自愿的。”

    斛生不像流珠,他并不愿意跟原主走。救人终须自救,拦过一次无法改变后,原主再也没有问过一句斛生的事。曾经斛生只是一只人犬,如今却已经做了薛琅身边的头号近侍,之前几面看着过的都还不错,也许这就是求仁得仁,但薛瑜没想到糟糕的情况会再次出现。

    “奴是自愿的”这句话在薛瑜耳边回响,过去与今日似乎一瞬间重叠,她闭了闭眼,没有阻拦。

    薛琅看见是自己人斛生出来,松了口气,有种问题迎刃而解的松快感,脸上浮出一点笑,“那就你来。”

    新一轮比试在议论过后定下了规则,六十步射程外斛生背后插着一根木杆,吊着一颗青色的梨子,二人骑马从校场两边跑过,不能越过台下所画的起点线,射中果子为胜。

    薛琅听完规则,颠了颠手中的三石弓,“开始吧。”半石弓的射程差不多就是六十步,之前障碍柱子后的靶子只放了五十步,这次的六十步他也不算占薛瑜便宜。

    他没想到,提出异议的会是薛瑜,“既然制式弓标准射程一百步,不如调整为一百步。”

    台上嘘声一片,薛琅压着声音,“不要哗众取宠,不自量力。”轻弓根本飞不了那么远,力气和技术差一些的射手甚至只能射不到六十步,薛瑜这是疯了不成?!

    话说完,他忽然觉得这句话有些熟悉,似乎自己之前说过类似的。薛瑜轻笑一声,同样压低声音,“怕了?”

    两人马身交错而过,薛琅往后撤了撤身子,“怕你怕了而已。”

    “那就是怕了。”薛瑜了然点头。薛琅气得不雅地翻了个白眼,回头望向台上。薛瑜疯了,总不能所有人都看着她发疯吧?一百步完全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更别说还要骑射射中了!

    和他一样想法的还有很多人,包括见到之前精彩射术和人马合一表现的几位将军都不由得大摇其头。

    “年少轻狂,但也不必如此……”

    台上议论声不绝,皇帝垂首望着台下,若有所思,迟迟没有确定距离。

    72.  投花(二更)   这是属于薛瑜的胜利……

    这次比试本就是私下比试, 没人觉得皇帝会来,台上的座位也坐得乱七八糟,男女宾以一家为单位混坐在一起, 即便皇帝来了, 也没时间再改,只能先这样坐着。方朔收回对刚刚提议活靶的那个工部小官的赞同眼神, 瞥了一眼挂着面纱十分沉默的方锦湖。

    方朔清了清嗓子,“你们觉得, 谁会赢?”

    方嘉泽第一个叫了出来,“当然是四殿下!”

    方锦绣眼神有些游移,方锦湖看着台下,思绪像飘到了远方,等问了第二遍才柔声道, “女儿不通武学,但上次赢了, 这次应当也会赢吧?”他的回答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似乎完全没将场上发生的事放在眼中。

    方嘉泽看了一眼从小到大在后院里待着, 几乎没见过几面的亲生妹妹,总觉得有些别扭,见他不同意自己的想法,恼道,“三殿下与我们何干, 你不去夸四殿下, 却只看旁人……”

    “你闭嘴。”方朔冷声喝止。方嘉泽望了眼父亲,之前见到的场景又浮上心头,脸色也冷了下来,干脆趁台上议论频频时弓身离开, 去寻钟家人坐了,即便只能在后面和仆役们坐在一处,他似乎也乐在其中。方朔看着他落座,半晌,转过目光。

    台上的变动没有影响台下的准备工作,一刻钟后,皇帝抬手止住嘈杂议论,“便移至一百步。去准备吧。”

    斛生顶着梨子继续挪后,站在中线处的两匹马听到皇帝发令,皆向两边奔去,直到停在校场边缘。

    台上所有人一眨不眨,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新换上的禁军统领薛勇发令。

    “出发!”

    绷紧的弦骤然一松,两匹马电射而出,马蹄声似鼓点,踏在所有人心上。他们飞快接近中心位置,英姿飒爽的少年弯弓搭箭,直身挺立,望着远处瞄准的背影挺拔如松柏。

    马身只剩两个呼吸就要碰撞在一处,薛瑜扣着弓弦,估算着最好的射击方向,薛琅的弓离她很近,勾着弓弦的手指一松,嗖!

    羽箭飞射而出,电光火石之间,薛瑜判断出这支箭没能瞄准,算上风力的作用,会略向下偏一寸。

    将会正中斛生眉心。

    是要赢,还是要命?

    来不及了!

    薛瑜翻身勾住马镫,侧身挂在马腹旁,紧跟其后斜向上射出自己的箭。

    马身交错而过,嗖嗖两声箭响一前一后追击而出,咚咚两声闷响在远处响起。台上几位将军长身站起,看着薛瑜瞬间完成的半挂在马腹旁的高难度动作,激动得呼吸粗重。但也有许多人没能看清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薛瑜是怎么翻身半挂在马上,但最终的结局他们都看到了。

    薛瑜的箭,射偏了。

    “四殿下武勇!”

    “好哇!”

    之前为薛瑜的叫好声还克制些,这次给薛琅的叫好欢呼格外热烈。薛琅唇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得意地勒马停下,望着重翻身坐上马的薛瑜。薛瑜神色平静,好像丝毫没受影响。但也有人不愿相信,比如伍将军一家,比如林妃,在旁边发出嘘声的时候,怒目而视。

    斛生一眨不眨地看着两支箭射来,太过接近的距离让他几乎无法判断这箭究竟会不会取自己性命,寒光在他眼中放大,他克制住了躲避的本能。斛生松了口气,虽然还能站着,却已无力抽出背后的木杆送到台上,还是请旁边的禁军帮忙抽出,一路打马送上。

    这下,所有人都看清了。

    属于薛琅的黑羽羽箭末梢断了半边羽毛,颤颤钉在梨子上。

    属于薛瑜的白羽羽箭向上偏了半寸,完好无损,钉在了木杆上。

    钟大淡淡笑了一声,“虽使了手段,到底不如真本事。”

    一句话顿时将所有人的记忆拉回刚刚那瞬,就算没看清那一箭如何射出,他们也知道薛瑜是后射出箭的那人。加上薛琅箭矢上被射坏了的尾羽,谁使了手段,不是一清二楚?

    两匹交错后驰向远处的马重新调转回到正中,往台下奔去,薛琅慢吞吞道,“动作花哨,射箭可不能花哨。”之前薛瑜总是来教训他,总算让他找到一次能教训薛瑜的机会。

    薛瑜没有理他,在台下手持木杆的禁军身旁停下,对台上皇帝欠身,“陛下,儿不曾输。”薛琅近距离看到木杆时,也没了笑意。

    正和旁边人斗嘴的伍明点点头,“就是,你们这群眼力差的,看清楚发生什么事了吗,就在这里吱哇吱哇瞎叫唤!”

    “就你看清楚了!射偏了就是射偏了,好在没连累旁人!”

    伍明气恼,“什么连累,那是——”

    皇帝挥手打断了他,示意下面的禁军,“拿上来。”

    木杆呈上高台,刚刚还在说话的几人立刻闭嘴。近距离看时能看出来,薛瑜的箭不能说没射中果子,因为,箭正好钉在梨冒头的柄上。

    “还不是运气好。”有人嘟囔一声,被旁边真正看到木杆后纷纷点头的武将们狠狠瞪了不知道多少眼。限于皇帝方才要求的禁言,都闭着嘴巴一言不发。

    皇帝拿住木杆,原本悬吊在杆上的梨子随着木杆倾斜却半点动弹不得,牢牢被一上一下两支羽箭钉在杆上。皇帝看了一会,忽地抚掌大笑,“不愧是我薛氏儿郎,先祖武勇,今日后继有人矣!”

    钟大和方朔第一时间望向他,两人心中对“后继有人”的答案,呼之欲出。

    随着皇帝的夸赞出现,原本静下来些的议论声再次热烈起来,“殿下少年英才”的夸赞此起彼伏,钟大眉头舒展,笑容更真切了些。

    “薛勇,你来宣布结果。”皇帝对夸赞声不置可否,将木杆交给身旁的禁军统领。

    薛勇气沉丹田,声音传出很远,“胜者,皇三子薛瑜!”

    “没看错人,四殿下……什么?!”应和声说道一半,被真正的结果震得头晕脑胀,“这、这怎么可能!”

    刚刚就嫌弃旁人没眼睛看清楚事情经过的武将们扬眉吐气,方朔与林妃脸上露出了有些复杂的笑意,方锦绣双手捧脸,发出无声的尖叫,膝头放着的帕子叠就的布花都被颠到了方锦湖这边。方锦湖仍是漫不经心的模样,将布花扫落在地。

    台上大多数人都是神色惊愕,唯有钟家几人神色大变,紧紧盯着薛琅,只等他抬头就示意他质疑结果。

    然而薛琅根本没有抬头,他翻身下马,快步走到放弓的几案旁,拿起朱颜弓,双手呈在薛瑜马前,“我输了,愿赌服输。”

    薛瑜噙了淡淡的笑,没有接弓,仰头看着台上,声音微哑,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朗朗锐气,“不若请统领一同解释,为何是我胜,也好平诸位之心。”

    方锦湖手下一顿,看向她,顶着他的面皮的少女眼睛明亮,端坐马上,飒爽明媚,如宝剑初开,锋芒毕露。

    头顶分明是热烈的阳光,却好像全部的光芒都汇集在了她身上。他心底忽地痒了一瞬。他曾听过飞蛾扑火的故事,只是不知,对飞蛾来说,灯火是否也如烈日般灼目。

    他听得见旁边方朔混乱的心跳声,加上之前贬官那次,少女似乎很擅长给这些腌臜东西添麻烦,这些麻烦,比他想做的还要合他心意。

    她不像他,但又很像他。

    这是属于“薛瑜”的胜利。

    薛勇得到了皇帝的许可,大声解答大多数人的疑问。

    “三殿下此箭力度与角度皆精妙至极,失之毫厘便无今日的两箭皆中。先射出的一箭若非被斜向上射出的后一箭改变方向,落在的位置应在活靶人架额头,而非梨上。在阻止了此箭脱靶后,第二箭射高的距离也在三殿下的预估范围内,正中梨柄。因此,三殿下以一箭射就两箭正中,是为胜者。”

    双手举弓举过头顶的薛琅低着头,笑容有些发苦。看到梨的那一瞬间,他就意识到了,自己一败涂地。他不想抬头去看母亲和舅舅们的眼神,他不想输也输得颜面尽失。

    经过一番解释,人们才恍然大悟。能够做到自己射箭中靶很强,校准另一箭也一起中靶更强,最让人惊讶的是,这箭完全是在瞬息之间完成。人都是慕强的,薛瑜证明了自己并非取巧和运气,绝大多数人瞬间倒戈,就算他们家中支持四皇子,但也不妨碍他们这一刻为薛瑜高兴。

    而薛瑜为何翻身挂马做出这样疑似哗众取宠的极难动作,也有了解释,若非这个角度,恐怕很难射出足够改变方向的一箭吧?

    台上的将军们先坐不住了,纷纷搓着手发出邀请,“三殿下有没有想法来我们军中转转,好箭术当切磋一二嘛!”

    “诶诶,我们的更好,我们的马比你们多!”

    “我们有弩车!”

    一大把年纪的人了,在台上闹得像一群小孩。薛瑜平复着自己的呼吸,唇角忍不住越翘越高。

    她是自己站在这里,接受这些夸奖,这场胜利,是她和原主共同的胜利。原主曾经的努力,并没有白费。

    “朕的照夜白,便赐给你了,望你好生照料。”

    皇帝眼中也带上了一点笑,通身雪白只有四蹄乌黑的骏马被牵着走近薛瑜,薛瑜翻身下马,拱手道谢,“儿定不负圣恩。”

    “行了,今次比试获胜,之后的比试也要上心些。”皇帝望着坐上白马的少年,摆了摆手,在薛勇的陪伴下走下高台。薛瑜接过薛琅手中的长弓,“这是把好弓,多谢。”她骑马绕着高台走过,忽地听见头上一阵欢呼声。

    “三殿下赢了!”

    薛瑜仰起头,雪一般的花瓣洋洋洒洒落下,丢过来的香囊和手帕几乎将她淹没。花瓣和手帕等等背后是一张张笑脸,也有郎君们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激动,干脆扔来了自己的手帕发带。

    花雨中微笑的绮丽少年,美丽和武勇融合得恰到好处,美得不似真人。

    薛瑜怔了怔,齐国尚武,女孩给比武中最喜爱的儿郎投花也算是半个习俗,没有人会说不合规矩,书中男主比武大胜后的一个高光剧情,就是被贵女们激动投花。而这次换成了她,她下意识望向方家人所坐的位置,略过方朔挤出的复杂笑容,对上了方锦湖的目光。

    浅琥珀色的眼瞳睁大,像是被惊到,却又盛着碎金般的点点光芒,一双凤眼画出略圆的形状,熟悉的似笑非笑神色被变圆的眼眶改得有些稚嫩,比起像个神经病,更像是小女儿的似嗔又喜。

    薛瑜走到哪里,都是一片欢呼,也有想拉关系的人不住说着“恭喜”,她本就是顺着高台往出口去,不知不觉靠近了方锦湖。方朔看到马身走到自己正下,扯出笑容道,“三殿下武艺非凡……”

    一句话没说完,就见薛瑜根本不像之前听到恭喜时那样停下应付一下做个样子,而是恍若未闻,越过他直接走了。

    走近了薛瑜才注意到,方锦湖手中有一朵和衣带同色的暗红花朵,修长的手指托着花,仿佛沁着暗沉血色。

    “殿下。”方锦湖沙哑地唤了一声,薛瑜放慢马速,想听听他要说什么,就见旁边方锦绣投来一朵花,方锦湖眼睫微垂,像是拿不稳手中布花,布花掉了下来。

    后抛下的布花在路上追上了方锦绣的那朵,将它砸到一旁,方锦绣遗憾地叹了口气,再折一朵已来不及,只好看着帕子折的花朵落地。

    血色的花朵飘飘荡荡,落入薛瑜怀中。

    73.  兄长   其实我做了坏事

    原本薛瑜打算比试完直接带薛玥去看马, 但眼下这个身上沾满了桂花和菊花花瓣的状态,怎么也不适合出门了。也不知来看比试的贵女们哪里弄来的这么多花瓣,等在旁边的薛玥被兄长捞上马时还一个劲儿在笑, “阿兄身上好香!”

    薛瑜几乎不熏衣裳, 香料用得也少,身上大多是用的肥皂味道, 没想到今天干脆来了个花雨淋头,就差腌入味了。

    等回去收拾妥当, 薛瑜翻出砸到自己怀里当场不好退还的那堆帕子香囊,推到流珠眼前,“这些上面大多都有标记,万一被有心人利用就不好了,记得帮我烧掉。”

    错的是拿到东西的有心人, 而不是少女们。少女们尽情发泄自己的快乐和兴奋,她不能当场扫兴, 但是在背后做些事情还是可以的, 场上留下的部分已经拜托陈关和相熟禁军打了招呼之后处理, 这些就只能她亲力亲为。

    一堆五彩缤纷的帕子里那朵暗红色的花格外显眼,流珠没多想,第一个拿起来拆开了它,却发觉这似乎不是帕子,而是从一块布料上撕下来的, 边角毛糙没有标记, 看得出制作时的时间仓促。

    流珠掩口轻笑,“为看殿下,真是急煞了女儿家。殿下可还记得这朵花是哪位佳人所赠?”

    薛瑜拿过来看了一眼,布上空无一字, 好像只为了作为花朵出现一瞬。这和她想的不同,方锦湖没必要做这种多余的事情。

    那么,他想做什么?

    “殿下?”流珠疑惑地唤了一声,收拢那些花朵和乱入的发带之类的物件,刚要起身,就被薛瑜拦下。

    “都是一片心意,还是留下我自己烧吧。”暗红碎布重新和布花们混在了一起,一起装进小篓藏好,薛瑜神色自若地笑了笑,招呼流珠,“走吧,阿玥换好衣裳没有?我们一起骑马去。”

    照夜白换了个主人,然而除了骑着它回来半点没有蹭到出行机会,出门时薛瑜带薛玥骑得还是那匹白马。毕竟也是从禁军借的,正好要去马厩,顺路将它归还回去,被养在院中的照夜白见薛瑜从身边离开上了另一匹马,大大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些。

    和它感同身受的大约只有门前不远处守着的薛琅,他没有刻意隐蔽,然而一行人说说笑笑走出来,压根没有一个注意到他的!

    钟家表弟为他牵着马,苦口婆心地劝说他回去见母亲,薛琅充耳未闻,看一行人上马走了,冷冷地盯着这个其实也没见过多少次的表弟,“让开。”

    他手中新换的马鞭在空中抖出一声响,钟家表弟抖了抖,仿佛这鞭子不是抽在空中,而是抽到了自己身上。

    “阿兄,姑母和父亲都很担心你……”他试图再劝,就见薛琅一夹马腹,马比他壮实得多,硬生生从旁边挤了过去。高坐马上的少年看着他的眼神相当漠然,“不要乱认兄长。”

    那一瞬间,钟家表弟有理由相信,如果这匹马本身在狂奔而不是静静站着,他被踏死在马下薛琅也会是这个眼神。

    他望着薛琅不紧不慢跟上去的背影,叹口气,继续跟了上去。

    在前面没理会跟着小尾巴的一行人心情都还不错,薛玥听说会有一匹属于自己的马,兄长又要拿这匹马来教她骑术,兴奋得不得了,一路上一直在发问那匹马长什么样子、喜欢什么东西、她要不要带青草过去,十足十的第一次见朋友紧张现场,完全把“借用宫马”里的借用暂时性忘在了脑后。

    薛瑜好脾气地回答着她或荒谬或可爱的问题们,直到走到行宫马场外面不远,薛玥忽然停下了一路都没歇的嘴巴,在马上别扭地转过半个身子,双手张开抱住了薛瑜,“阿兄,其实我做了坏事,你也愿意教我骑马吗?”

    薛瑜诧异地偏头望向流珠,来了行宫后,流珠和薛玥的相处时长大概和她与她的稿子们相处时长差不多,然而流珠也对这个“坏事”一头雾水,摇了摇头。

    “是什么事?只要不是原则性的错误,知错能改就是好孩子。”薛瑜捏了捏薛玥回去换衣服时重新梳过的小揪揪,声音格外温柔。

    薛玥埋在兄长怀里不肯抬头,“什么是原则性的错误?”

    薛瑜想了想,“比如,你想做个连老人孩子都不放过的杀人坏蛋。比如,明知道一个东西会毁掉很多人的未来,却为了赚钱或是其他继续用这个东西。每个人心中的原则可能都不一样,阿玥可以慢慢看,以后告诉我,什么对你来说是原则性的错误。”

    在这个等级构建的世界里,享受着特权的同时说什么人人平等太遥远了些。但反社会,毒品,仍然不可饶恕。她没教过小孩,但希望能在自己的言行里,让薛玥认识到人的宝贵,人性的宝贵。

    放慢马速跟在后面的薛琅听着,不自觉攥紧了缰绳。一瞬间风声似乎停了,心跳也似乎停了,他像泡在温暖池子里,四肢百骸都在薛瑜的话后得到了舒展。

    薛玥想了想,老老实实坦白,“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坏事了。之前阿兄对我好,我既感激又很开心,但是今天看到那么多人为阿兄高兴,我虽然开心,但却有过一个念头。如果,能把阿兄藏起来不给他们看就好了。”

    “那么好的阿兄,他们之前不喜欢,就再也别喜欢了。”

    薛玥说完,有些不好意思地拿小拇指比了比,“真的,我真的只想过一小会,这么一小会。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薛瑜还以为是什么事,听到最后忍不住憋笑,等薛玥问出口,整个人憋笑憋到发抖,“没、没事。阿玥不是坏孩子。”她把装鸵鸟不想面对现实的薛玥拉出怀抱,“他们看见的是我,可我是你一个人的阿兄啊。”

    “嗯!”薛玥重重点头,薛瑜正想下马抱她下来,就见薛琅有意策马上前,插进了四人之中。

    薛琅歪着头,忽地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兄长怎的在此处,好巧。”

    巧什么巧。他带人在背后跟了一路,薛瑜和陈关自然早已发觉,但看他没有上来搭话或是搞事的意思,就放任他跟着没管,这会也不知又跳出来做什么。

    见到他带着跑了一路的斛生出现,原本温馨的气氛被破坏了个一干二净,薛瑜没有第一时间理会他,将薛玥抱下马才道,“四弟的弓很好看,希望那匹马也不要违约。”

    薛琅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他眼睛略圆,做起这个表情仿佛摇尾巴跟着主人跑的奶狗,“顺路遇到而已,你怎么这样想我?阿兄。”

    最后两个字他像是刻意改了腔调,原本就是还没变声的小少年,小奶音出来倒好像是薛瑜真给了他委屈受。

    薛瑜在他和薛玥之间来回看看,牵起薛玥的手,丢下一句话,“你最好是。”

    天知道薛琅这是哪里来的胜负欲,总不会是真把她当哥哥了吧?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一瞬间,薛瑜回头看了一眼薛琅,再联想起之前他做过的事和等级背景。别说,还真像个欠缺教育的熊孩子,能拿人当玩具的加大版那种。

    希望接受现实毒打之后他能当个正常人吧,姓薛的人里神经病浓度已经够高了。

    薛琅说是顺路,就一本正经地顺路到了单独一间马厩养着的矮脚马面前。薛玥听说这匹马是褐色的之后,已经想好了几个名字,这会刚刚和新朋友沟通完对方更喜欢哪个名字,他们俩个子都不高,一个说话一个打响鼻,跨物种交流似乎毫无阻碍。

    “阿兄,稻草喜欢这个名字!”薛玥和矮脚马的距离已经从之前的站在外面缩短到了站在旁边,一边小声叫着马的新名字一边伸手摸着马的鬃毛,薛瑜站在她身边和厩官一起看着避免出现意外,好在这匹马的确性子温和,直到被薛玥贴上脸也温柔地看着这个幼崽。

    薛瑜:“好名字。”她已经开始思考把这匹马买走回宫后该养在哪里了。

    幼崽和动物的亲昵瞬间本该是温暖的,然而气氛破坏器并不这样想。薛琅抱臂站在旁边,学着薛玥的动作摸了摸自己的马,“飞沙啊飞沙,你兄长叫照夜白,怎么会有个叫稻草的妹妹?土里土气的,没读过几本书似的,掉价。”

    指桑骂槐四个字就写在他脸上,只差明着喊出来他就是来表现讨厌薛玥的了。

    薛玥的笑凝住了。薛瑜低头问薛玥有没有准备好,打断了女孩的发呆,得到确定的答复后,上马将薛玥抱上来,又自己翻身下马。

    一个人坐在马上,薛玥攥着缰绳有些紧张。好在之前和薛瑜同骑时等待下马也有过这样的经历,矮脚马稻草比起薛瑜骑的高头大马来说离地面低了许多,看着没有那么让人心惊胆战。

    “来,坐直,不要看地面,看着马前……”薛瑜站在下面一点点教着薛玥熟悉马上的风景,被无视了个彻底的薛琅踹了一脚地面上生出的杂草,一阵风似的上马跑了出去,又跑了回来,路上耍了几个站立和翻身的花哨动作,回来发现压根没有人注意他的在与不在。

    只有陪同的厩官有些尴尬,试探着夸道,“殿下,您一定是打小勤学苦练才能有这么漂亮的身手吧!”

    薛琅脸色更黑了些。

    薛玥在马上熟悉了坐姿后,薛瑜没有多停留,多的马匹交给流珠,让陈关在前为薛玥牵马,自己守在薛玥背后,一行人慢慢出了马厩。

    之前带来归还的马匹已经和厩官交代过,这匹引发了两位皇子争夺的马更是在厩官们心中印象深刻,不必薛瑜说,就有人追在旁边,绞尽脑汁为薛玥这个照顾动物新手介绍着该如何饲养和照顾。

    虽然实际上使用完还是要放到马场,但不妨碍他们多提供一点服务。像照夜白这样的前任御马在马场也留着专属的马厩,只是薛瑜是来了才知道这件事,白白让照夜白留在别苑了。

    薛玥记得很用心,连马走动起来起伏造成的紧张都忘了,等回过神来,他们已经平平安安出了马场。

    薛琅骑在马上,看着小女孩格外不顺眼,“我学马术用了两天,阿兄用了一天,你上马跑都不敢跑,要用多久?五天?十天?”

    薛瑜淡淡扫了他一眼,薛琅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紧张,但还是有意将腰杆挺得更直了些。

    薛瑜:“飞沙说的不就是尘沙飞扬,论起土气,好像是这个名字更土,这是谁起的来着?”

    薛琅摆好的造型僵住了,看着一行人走远,气急败坏地回头对斛生吼道,“去,找诗赋来,越华丽的越好!”

    闹得钟昭仪和薛琅住的别苑连着几天都迎来了运送古籍马车的一场闹剧,最后被一个无奈的理由中止。薛琅不是没找到更好听更文雅的名字,然而,他心爱的马儿只认“飞沙”这个名字,不管怎么训练,叫别的名字还是半点反应没有。

    已经离开的薛瑜一行慢悠悠散步到了太医署居所。

    这次秋狩十分平静,没有传染病,没有蛇毒,没有惊马等等重大外伤事故,最多只是几个不长眼进山被追猎物的隼误啄了的纨绔哭哭啼啼上门,指着肩膀的血点嚎啕得仿佛自己下一瞬就要没了呼吸,吵着点名要医令来诊治。然而当值的医师解开衣裳一看,就出了两滴血,要是再来晚点可能伤口就愈合了。

    秦思说起那几个傻眼的纨绔活灵活现,逗得在场几人都笑了。他松开薛玥的手腕,“公主恢复得不错,就是这几天秋燥,加上多思心火旺盛,有些气血不顺。臣开副药调养几天,药里有萱草,安眠宁神,吃了多休息。每日服药后的感受可以打发人来告知臣,臣好及时记录,等吃完药臣再来为公主请脉”

    薛玥听着乖乖点头,生病就要医治,她懂得秦医令的嘱咐是为自己好。

    诊治完了薛玥,薛瑜也没能逃过,被按着诊了脉。秦思诊脉时间总是偏长,加上爱皱眉,哪个人见了医生这副面孔不心头打鼓?本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精神,她抓住了流珠和陈关,和善地问秦思,“顺便诊诊,不会影响你吧?”

    “自然不会。”秦思温和点头,在流珠坐下伸出手腕后道了声“得罪”,才按上脉门。

    刚刚接触他就感觉有些不对。三皇子的脉案在太医署有留存,虽然三皇子身边的婢女不够格让先医令诊脉,但也有过一两次医师诊脉的记录。他翻阅三皇子脉案时顺便看过一眼,上面写着“肝郁心虚,气血不调,偶见月事频频不绝”,可手下的脉象除了有些脾胃弱,分明再健康不过,绝不该有月事的影响!

    但月事毕竟私密些,秦思知道分寸,并没有说出口,笑着提了一句脾胃虚弱的问题,嘱咐吃些什么物事补养,就放在了一旁。兴许之前诊治有问题,现在没问题了,那他多此一举询问,岂不是让人尴尬。

    给薛玥新换的药方当晚就三碗水煎一碗服下,夜里原本要和薛瑜一同练字的小姑娘写完一张就困得睁不开眼,坚持想写完,然而笔下已经全成了鬼画符。还是薛瑜看不下去,约定明天早上起来继续,才成功说服她去睡觉。

    想到秦思的嘱咐和今天薛玥在比试中跑前跑后的身影,薛瑜一时不知道是哪个起了作用。但长身体多睡觉不是正常吗?

    于是,还在长高的她写完最后一笔,也早早休息了。

    和比箭相隔两日的正式比试开始那天,薛瑜虽然因为占了身份的便宜不需要第一轮上场,但还是得出面。台下各家子弟排排站好,他们背后的围栏比武台经过中途改装成马术障碍赛现场后又恢复了原状,皇帝的讲话没有持续很久,很快发话示意比试开始。

    比试看上去分了近十组分开进行,比试的规则有些像薛瑜之前看过的赛事,两两厮杀,然后轮回。也不知是谁排的顺序,两两对上的选手居然大多实力相近,打得十分精彩。

    除了站在台下比武台边上身兼分组裁判和临时救场人员的几个将军外,台下打得虎虎生风,台上众人也看得聚精会神。

    薛瑜满脑子都还飘着比赛结束去看看昨天行宫宫丞李麦来汇报的已经种好的苜蓿田的事,对台下的比试倒没太挂心,反正她要到最后一天才会上场,提前开始观察对手也不必这么早。

    原本昨日是要立刻跟李麦去现场查看的,但恰好之前去跟踪在鸣水县流民棚闹事的几人的魏卫河回来,薛瑜心急听结果,就暂时把田地的事挪后。田地早一天晚一天去看变化不会太大,万一需要抓的人跑了就糟糕了。

    然而,和陈关的审问没能审出有用信息一样,魏卫河也没带回来有用的消息。

    闹事的几人在外面鬼鬼祟祟躲藏了几天后,四处打听有没有庄子愿意收人,和流民没什么不同,路上别说和薛瑜重点怀疑对象方钟等人家里管事接触,走的方向都和两家在附近的庄子背道而驰。最后他们在无数次被拒绝后,敲开了距离鸣水五十多里外的简家农庄。

    比起其他家族的庄园田地,简家庄子不大不小,只能算中等,但他们有一处与众不同,在庄子里建有道观。据说是上一辈老家主信道,就一直保留了下来,直到现在道观里的道士们也时不时出门为附近做个法事之类的。

    皇帝不信佛道,但安阳城中信仰之所始终不绝,信奉和朝拜的信徒们也有很多,简家的道观只能算其中平平无奇的其中之一。

    巧合的是,这个简家,就是之前薛瑜在度支部遇到的侍郎简淳出身的家族。因此她还多问了些庄子里的事,然而魏卫河的回答一概是“很普通”。

    几人进了简家庄子后,和他人一样被驱赶着当奴仆呵斥做事,接头和赏银一概没有。简家的佃户也会被管事斥责和嫌弃,收的租子不高不低。活在简家庄子里的道士也得自己种地,只不过因为信仰不需要向简家付租用田地的钱罢了。比起传闻里在黎楚盛行的佛田道田等等聚众几万的大教,和肆无忌惮与钟家联合贩卖寒食散的那个道人,简直像是苦行僧一样的存在。

    薛瑜对这个结果隐隐感觉不对,但具体有什么问题,暂时也说不上来,夸过魏卫河后,就暂将此事放在了一边。

    毕竟,苜蓿田和隆山脚下流民聚集地都还等着她操心,迟迟未归的蝉生也是,就算挑拨流民的事背后有阴谋,她也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旁边遗憾的叹气声唤回了薛瑜游离的意识,她下意识换了个姿势,好让自己走神显得不那么显眼,却意外碰掉了旁边一直奋笔疾书的薛琅的纸张。

    薛瑜捡起纸,有些诧异,“你怎么不用一整卷?”一页页纸张是她的习惯,没有说服苏禾远从国家图书馆开始推广,再考虑一下成本,也就没有到处卖安利,到现在也只有铺子里和薛玥这样书写。

    薛琅:“还给我!”

    薛瑜看了一眼,纸上写的都是选手招式和能力分析,没有用姓名记下,而是写的某某台第几个胜者或是败者,附注特征,部分还被圈起。也不知薛琅是怎么在大家同台竞技的时候一口气关注这么多人的,这样子像极了博爱的墙头无数追星女孩。

    虽然薛瑜知道他大概不是在追星,而是提前分析对手,但还是因为这个联想,望着他的眼神微妙了一瞬。

    薛琅见她捏着纸不说话也不归还,耳朵红了起来,伸手来抢,“你做什么,就许你做事,不许我做事?耽误了比试排序,看你怎么和大家交代!”

    比试排序?原来他是在做正事?

    没想到薛琅居然做了一次正经事,而且还是十分努力用心的去做,就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找的皇帝。薛瑜连他口气冲都没放在心上,还了纸页,往旁边挪了挪,找到最好的旁观选手花名册的位置。

    薛琅发觉了她的靠近,挡了挡纸面。按理说在排序完成之前不该让除了将军们和皇帝之外的别人看到这个,但他转念一想,左右前面的比试他和薛瑜都不会下场,看不看也不会有影响,又心安理得地将衣袖挪开,特意将记着自己最看好的几人那张纸摆在了旁边一摞的最上面。

    纸上选手们的实力被薛琅分为了甲乙丙丁四组,各分上下,又分别记载了选手在比试中的表现,也难怪他一直在写字,慢一点可能就做不到同时记载这么多组比试了。薛琅可能别的不行,但跟着各种教习学了这么多年,对武学基本的眼力判断还是有的。

    薛瑜估计这次的比试排序不是单由薛琅一人完成,记载比试表现可能更多的是给裁判们看,加以评估。这次比试展示各家子弟能力和军中吸纳新血的成分皆有,未来上司们可不得好好瞧瞧未来的精兵悍将。

    看了一会,薛瑜忽然意识到不对,“怎么男女比武台你记的内容都不一样?”她顿了顿,又问道,“不能男女混合比试?”

    男性比武台上,薛琅写的是技巧、兵器、难度等等实战内容,女性的则是比武过程中的好看、花哨,一个字不写关于武学的内容。

    比武之前是强调过规则的,不伤及性命,不刻意毁坏衣裳,加上官宦和贵族们养出来的儿女也不至于太过下三滥,她大概扫了一眼,别说女性比武台,连男性比武台上也没有打到衣衫碎裂的人。

    薛琅头都没抬,“小娘子们本来就要好看啊。郎君们比试,让他们混进来做什么,打痛了还不得哭。”这话完全贯彻了他之前嫌弃林妃小宴上郎君们“处处与小娘子计较”的大男子主义。

    男女在身体素质上有所差异,薛瑜承认。可能更多女孩子喜欢好看的兵器,薛瑜也承认。但是说努力的女孩子们只是为了好看,一句话否认了她们付出的努力、修习武学的艰辛,薛瑜并不能苟同。

    如果武学比试比的只是力气和身体素质,那大家都去举石锁好了,力气高下立判,何必比武学?如果当真无法比拼得过,她辛辛苦苦跟着皇帝练习基本功,努力抓住进步的机会,不也成了白费功夫?

    薛瑜压下不平,用最能撩拨起人怒气的轻飘语调开口,“难不成你和那些鼠辈一样怕输给小娘子们?”

    “谁说的?!”薛琅捏着笔杆,青筋直跳。想到和小娘子们作对、输了还不服气的那几个人,他简直难以忍受和他们相提并论。

    就算方嘉泽是表姐的亲大哥也不行。

    薛瑜了然点头,“哦,那就是觉得小娘子们连最差的郎君都比不过?”

    大胜众人的伍九娘和病弱郁郁的表姐身影,在薛琅脑海中重合到了一处,他吸了口气,“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奇怪了。这次比试不碍娘子们名声,多此一举分成两种作甚?”薛瑜望着女子比武台上胜出后,和对面支着剑站稳笑着祝福的少女拥抱的女孩,唇角翘起,“实在想排名,可以按照最后名次出个总排名,和分排名嘛。”

    她知道风气如此,但不妨碍她鼓励女孩走出第一步。

    74.  苜蓿田(二更)   未来马场的希望……

    薛琅因为薛瑜的话陷入了沉思, 他觉得这和自己的认知不符,但好像道理也没错。

    薛瑜还贴心地给出了诸如“提前征求小娘子们和家人意见”等等意见,薛琅听得连连点头, 台下的比试刚结束就抓着自己的记录纸冲下高台, 去找将军们议论规则了。

    提供思路的薛瑜深藏功与名,带着流珠准备去接薛玥一起看苜蓿田。没走多远, 就见已经离开的皇帝放缓了脚步,像是有意在等她, “明日九九节宴,比试只有半日,你们要去山上登高,记得早些回来吃酒。”

    九九?这个日子有些耳熟。况且她也没说过要去登高啊?

    薛瑜看他脸色,明白了, 这是节日聚会要她一起上山的意思,迅速拱手应诺。

    接到薛玥, 五人走到半路, 薛瑜才想起来九九这个日子为何熟悉, 系统面板的倒计时只剩下2+1天,也就是说,过了九月初九,就该是书中她原本的死期。

    为准备九九重阳节宴,行宫的路上飘着菊花酒香和隐约的茱萸香气, 薛瑜低头笑了笑。

    “阿兄?”薛玥如今已经可以不需要人扶着坐在马上慢慢走, 发觉薛瑜的沉默,疑惑地唤了一声。

    薛瑜摇摇头,“快走吧,李宫丞还等着。”

    苜蓿田垦在牧场草原的边缘, 比起青黄交织的草原,被篱笆围起来的这块土地看上去更像是一块疮疤,它距离行宫井水和马厩都很近,田里施过了肥,除了青草味道泛着一股臭气。前些天下过雨,翻出的土壤上还泛着一点湿,薛瑜远远看见田地分成了黄褐色和青色紫色交织的两半,一半是刚播下种子的土地,一半种的是挪植过来的苜蓿苗。

    刚刚挪过来的苜蓿们部分枝头挑着浅紫色的花朵,部分则已经开败了花,看着都有些萎靡不振,但仔细观察根茎,并没有太大的变化,说明只是移植后暂时的不适应,只要水肥都供应及时,很快就能恢复。

    李麦看着薛瑜一人不嫌脏污地下了地,连忙追在旁边,“都刚种下,殿下觉得哪里不对?”

    薛瑜把田地变化和记下的《育种术·苜蓿》里的内容做了部分对照,心满意足地出了苜蓿田,外面李麦带过来的佃户见她这么快就出来,不以为意地嘟囔道,“瞎祸祸地。”

    “杂草处理干净,别的按着我说的办就行了。七天后种子应该就能发出来,一个月后就能割草了。挪了苜蓿苗的这半亩地等两天苗精神起来,也就能挑着还在开花的部分割了,到时候我再跟你说青贮的事。”薛瑜面对着郁郁葱葱的苜蓿田,看着它们像在看未来马场的希望。

    李麦一个劲点头,“您让人送来的古籍抄本,臣挨个按着做的。什么深耕频翻,什么用水泡种子,什么早晚各浇一次,臣都记得清清楚楚的,让人也都背下了!”

    薛瑜听着不对,提醒了一句,“是出苗前早晚各浇一次,发芽的和原本就有的苜蓿苗一天一次就够了。”

    按照《育种术》所说,苜蓿其实也有点娇贵性子,只能在花期收割,土壤湿度和肥力都要跟上,偏偏还不能太湿,现在新耕出来的苜蓿田旁边已经提前安排了排水沟,防范秋季常见的大雨。这次是为了赶时间,不然为了防范杂草,最好的耕地时间应该是在夏末,然后早秋种植,那样能够收割四次,出产量极高。

    不过也没什么,今年得到了验证,明年开垦新田的时候就能抓住合适时间了。

    “对对,是臣记错了,这就改。”李麦连连点头,又使了个眼色给旁边的佃户,佃户跟着点头。薛瑜看得出他们的不服气,也不和他们争辩,强调了一遍要按照教的办法做之后,看完地就走了。

    背后几个佃户围上李麦,“宫丞,这能行吗?芽都没见影子呢,就想着庆祝了!”

    李麦挨个搡回去,“去去,什么庆祝,那是青贮!”薛瑜只在送来的抄本上提了一句青贮能够储存牧草,但到底是个什么法子,他也不清楚。秋冬季节的牧草缺乏向来是牧场的心病,就算打了干草提前备着,到底不如新鲜青草和各种豆料混合着喂肥马,要是真能储存,那就算这苜蓿田不成功,又有什么关系?

    薛瑜不知道背后听话执行的工具人已经提前给苜蓿试验田打上了不成功的标记,本想在草原上带着薛玥跑一会,就被一个行宫守门卒找上了门。他的表情有些奇怪,“殿、殿下,门外有说是您的属下押着两辆马车过来,您看是放进来还是另找地方安置?”

    “马车?”薛瑜怔了怔,“前面带路。”

    她心里已经有了猜测,见到围栏外等着的几人时,猜测成真。她带着三人和两驾马车让开了入行宫的大道,站到别处说话,“吴叔,喜儿,你们怎么也跟着来了?”

    晚霞漫天,脸上说不清是高兴还是无奈更多一点的吴威叹了口气,“不敢当。殿下,你瞒得我们好苦。”

    薛瑜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她其实没有刻意隐瞒,像牛力和陈安就是知道她身份的,只是没想到动静这么大了,最初跟随自己的孤独园老兵们居然大多也不知道身份。

    蝉生也走上前,对薛瑜一拱手,“奴不负殿下所托,平安回来了。这车上的东西押进行宫怕是没处放,还有带来的人,殿下您看……”

    “还有人?”薛瑜有些惊讶。

    蝉生点点头,压低声音,“都是牛掌柜选过的人,听说您要用,就派过来了,您到时候再选一遍,不合用的退回城里就是。但是她们身份上有些尴尬,下车怕对您影响不好,就先让他们在车上待着。况且车上还有银子,现在进行宫一检查,流言不得传得到处都是?”

    难怪蝉生一去这么些天,原来是牛力接到信之后打算把东西都准备好了再送来。薛瑜对这个“影响不好”的伙计有些好奇,但既然蝉生都这样说了,她也歇了立刻叫下来人开始筛选的想法。

    薛瑜想了想,“走吧,我送你们一程,其他事路上说。”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她可以送到半路折返,也不会影响明天上台做吉祥物。

    流珠带着薛玥先回去,薛瑜和两个侍卫跟着马车走,路上她问了问京中肥皂铺子的运行情况。如她所料,大多数消费者都来了秋狩,生意的确受了影响,但因为早有准备,加上中途又来了一笔大的订单,总体来说还算平稳度日。

    “……你说,是楚人来买的?他们是路过的商队还是游学学子或者游侠?是不是来过铺子里的客人?”

    蝉生直笑,“殿下当真神机妙算,是一家没来过铺子里的商队。听牛掌柜说,他们刚从梁州来,听说肥皂在京中风靡,就想着带回去一点卖卖看,刚上的两种肥皂礼盒,连蹲守在铺子里的几家下人都没抢到,全被他们高价买了回去。诶哟,奴真没想到,还有楚人找我们齐国买东西的这一天!”

    谢宴清和王明玕将前往梁州游学,一支来自梁州的楚国人商队“顺路”买了薛瑜曾经推荐过的礼盒款肥皂,要说他们之间没有联系,未免也太巧合了一些。

    还要继续说,吴威上前将蝉生拨到一边,坐上车辕和薛瑜说起她走后京城的些微变化。阿白负责带头制作的护发素、护手霜和唇脂已经有了突破进展,这次专程送了两盒试验品来给薛瑜看。

    吴威说到这里,才恍然大悟,“对,我就说忘了什么,殿下等等,我进去拿。”

    赶来的两驾马车,后面一架是喜儿和新送来的伙计们,吴威和蝉生在的这辆车里堆满了银子,因此连他们两个都很少进车厢。要不是提起阿白做的新产品,吴威都想不起来他们还带了这个来。

    “不急。”薛瑜前后看看,差不多到了无人之所,“陈关,你们两个去点一下银子。后面车厢里的伙计下来。”

    蝉生已经报过一次这次提取的银子数量,薛瑜相信京中牛力也是有记录的,但到底这笔银子是送去鸣水要花销的,派去石灰矿买石灰的侍卫估计这两天也该押着矿石队伍送到鸣水,结了账之后万一数字不对,比起之后溯源找不到问题出在哪里,她宁可不近人情一点明了地点一遍银子再送过去。

    吴威翻出两个木盒,很快从车厢里钻了出来,拎着蝉生后衣领子一起让开了车厢让两个侍卫进去清点,薛瑜看了看木盒上画的鸾鸟和花团锦簇,对吴威晃了晃盒子,“这是那几个画师做的?”

    “还没定下,就先用了东家定的肥皂礼盒的盒子。里面也是新画的画,东家看看行不行?”喜儿领着后面马车上的伙计们走过来,听见薛瑜的问题,柔声答道。

    薛瑜扫了她身后的伙计们一眼,怔了怔。不知是牛力有意为之还是的确选拔出来就是这些伙计得力,里面除了两三个她眼熟的老兵,都是脸上有明显伤疤的少女。

    看得出来少女们毁容前五官端正,应当都是美人胚子,但大片擦伤伤疤、划伤等等,毁去了他们的脸。薛瑜看了一眼,就若无其事地挪开眼神,尽可能不去戳他人伤疤。

    木盒里装着的除了明显技术不太过关颜色有些差的瓷瓶外,竹筒雕花也很好看,分别绘着繁花冬雪孤舟竹林,除了和护肤品没有半点关系,拿来做装饰倒是挺不错的。

    薛瑜挨个看过后摇了摇头,“这些都不能用,拿来装不同香气的肥皂小粒补充装倒是不错。你们谁之后要回京,替我传一句话给画师,‘我要的是能够体现货物用途的并且产生美好想象的画’。”

    她顿了顿,和刚开始了解广告图像的半路出家画师说这个,会不会太早了些?毕竟十几天前他们也只是学徒而已。而且,她才想起来,阿白在她提点下做出的这些东西,是她反复强调过要保密的,估计做画的时候画师们自己也不知道里面会装什么。

    “殿下,您看是不是这样写?”喜儿递来一张纸,上面用炭条写的正是薛瑜刚刚嘱咐的内容。

    在车厢里痛并快乐地数银子的陈关碰了碰一门心思做事的魏卫河肩膀,使了个眼色。魏卫河毫无一起八卦的意愿,口中念念有词,“十、二十……”

    陈关长叹一声。看来,看主上万花丛中过只取一朵摘的乐趣,只能他一个人体会了。

    75.  新衣   他会永远爱你,永远帮你?

    当两个侍卫确认带来的银子数量没有问题, 薛瑜在路边进行的面试也到了尾声,能被牛力调过来的伙计能力都过关,就是忠诚度待定, 可能牛力也是经过试用后考虑到薛瑜说的准备调人看着这边的作坊, 如此一来忠诚度高低与否其实问题不大。

    不过运送石灰石和去附近大冶铁坊提前预订铁灰炭灰的两个侍卫都还没回来,作坊暂时还没运转起来, 新带这批人过去更多的还是维持秩序缓解一下鸣水县差役们的压力,薛瑜确定沟通能力在线和脑子转得快也就点了头, 没有驳回任何一个人选。

    在面试结束少女们上了马车,坐在马车车辕和车后的老兵也跟着上去后,薛瑜叫来喜儿询问才确定,这些女孩就是之前被钟家澡豆铺丢在衙门里现场卖掉的那些其中一部分。

    钟家训练出的女孩子礼仪秩序和如何快速获取人们的亲近感这些基本功都没的说,容貌已毁, 让她们去铺子里接待客人薛瑜也不放心,肥皂铺子作为当前赚钱支柱产业更不方便让他们进去, 相对来说, 除了培训新人, 让她们来这里反而是最佳选择。

    一个问题卡在薛瑜喉咙里,犹豫了一下没有询问出来,反倒是喜儿看明白了她的疑惑开口解释,“奴毁了身体,他们也知道在牢里不做些什么, 出来也只有死路一条。”她的笑容有些发苦, 但更多的还是对未来的期待。

    “过去之后可以先找人家借宿,时间充足的话可以搭个棚子。条件比起京中难了些,在出成绩之前也只能拿一个月一百文的工钱,这些应该牛掌柜都说过了, 鸣水县的人都很好相处,把差役的活接下来一部分,到了那里,江县令说什么,就等于我说什么,做不好就扣工钱。”

    薛瑜把恶劣条件摆在最前面,看了喜儿一眼,“如果有人不能接受,就在我过去之前尽早离开。明日、不,我后日就到。”原本想着重阳节当天能空出半个下午让她往鸣水跑一趟,皇帝的命令压下来,她就得把时间再往后挪了。

    喜儿点点头,“明白。”

    她在薛瑜示意下回了马车,薛瑜跟着马车又送了一段路,路上抓紧时间询问蝉生京中的事情。

    关于造纸进度和度支部考试她可都操心着呢!

    蝉生这次出门仿佛看到了什么好消息,回来见到薛瑜就不停在笑,“苏少监和乔尚书都说了,惦记着殿下呢!苏少监走路都带着风,就是不告诉奴有什么新鲜事,说是您过两天就晓得了。”

    薛瑜有些无奈,多大的人了,还玩卖关子这一套。见她没有被感染到高兴,蝉生想了想补充道,“对了,苏少监还让奴给您送两本书。”

    他从怀里掏出来两本薄册子,稀罕的是这是用的翻页装订,而不是苏禾远一直坚持的整卷。薛瑜拿过来一看才明白,这是印刷出来的。字体有些像之前从秘书省顺来的几页试验品,边角还有意外蹭到的墨痕,她在秘书省混了那么些天,分辨这个相当在行。

    翻页自然比整卷印起来方便、容易对准,也难怪苏禾远都破了例。

    不过,封面和最后的序文都还是苏禾远的字迹,兴许是他脸皮薄没好意思拿自己的字去印。

    “嗟夫……此文引自《说文解字》、《急就章》等先达……”

    薛瑜看完之前苏禾远藏着掖着没给自己看的序文,只品出来一句话“还在念书的学生的玩笑之作,千万别放在心上,大佬们要挑刺就躺平任嘲,但是个人觉得拿来教两三岁小孩认字还是可以的”。

    就很离谱,她和薛琅都没见两三岁就认字的好吗!

    但刨除苏禾远类似后世疯狂糊在书上的免责声明和不要误会的解读,这篇序文也是薛瑜在原主记忆里见过的苏禾远这些年敷衍作诗作赋里的高质量之作,如果她的《齐文千字》有幸流传到后世,没准苏禾远的序能入选课文的那种。

    薛瑜闷头笑了一会,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苏师之前不是说整本印出来太贵了吗?”她去拿了第一页的印刷版据说也是为了试验高密度刻字水平的试作品,印书的钱都没给苏禾远,怎么书就出来了?

    蝉生比她还惊讶,“苏少监说之前就已经上报天听,这本书是和今年要下发的公文一起批下来雕版的。”

    皇帝干的啊,那没事了。薛瑜对皇帝突然安排爬山活动的心累散去八成,又问起蝉生度支部考试的事。

    度支部考试定在八月三十,蝉生返程时已经出了成绩,考试通过的外部胥吏甚至已经调来上岗,当然,没通过考试的内部胥吏也被关在了门外。这次考试没有涉及官员们,但波及了几个人带进来帮忙其实业务能力还不如纨绔的胥吏,胥吏的主子自然不乐意,在部里闹得厉害,结果被新人在手底气十足的乔尚书和善地搬出了之前的做不完不准回家的考核制度,一个个老实得像什么似的。

    皇帝不在,有头有脸的贵族和世家不在,京中剩下的都是小鱼小虾,真告到禁军或者衙门那里,没准还是乔尚书赢。

    “乔尚书这次是硬气了。”蝉生眉飞色舞,“新人全调去帮简侍郎算账了,乔尚书说,等殿下回去,估计这些年的军费就能理顺了。”

    薛瑜原本只是觉得考试制度拿出来后肃清了风气,听到蝉生帮忙传的话,却怔了怔。她没那么健忘,还记得之前找乔尚书问的正是梁州军费问题,而军费那个明显的差错,却是简侍郎手下核对出来的。

    “希望一切顺利。”薛瑜轻叹一声。

    路上已经暗了下来,远处鸣水湖的波光反射在每个人眼中,薛瑜勒马停下,将最近为了挤出时间去鸣水随时带着的水泥原材料预处理内容交给吴威,嘱咐吴威和蝉生二人,“你们先过去盯着,我让陈关一起跟过去,石灰石的交接和储存都小心些。过去买矿的身上带了我的手书,你们到时候核对手书内容,跟对方直接结账就是。要是还有时间,先按照我写的步骤带人处理,具体任务分派可以请江县令提供意见。”

    陈关心眼活,去那边盯着避免出事薛瑜也放心。手上只有这一个实务工具人的薛瑜安排工作毫不留情,远处的江乐山刚回府衙,狠狠打了个喷嚏。

    薛瑜对他们摆摆手,“我不送了,诸位一路小心。”停下的两辆马车上众人向她拱手,陈关出列守在马车旁,薛瑜回了一礼,带着魏卫河折返。

    回去的路上夜幕笼罩,魏卫河向来是个寡言的性子,一路只有沉默蹄声,薛瑜往前跑着,看到行宫火把光芒的时候忽地开口问道,“跟着我东奔西跑,做的事也零碎无趣,你们累不累?”

    魏卫河原本落后薛瑜半个马身,闻言一夹马腹赶了上来,偏头看着她的眼睛,“为殿下做事,就是有趣、有意义的。”

    薛瑜一怔,忍不住笑了,“以后陈关再说你不会说话,我第一个骂他。”

    两人刚到别苑,就见院门口站着林妃身边的冬嬷嬷,薛瑜翻身下马,照夜白一双大眼睛盯着冬嬷嬷,差点把她吓得坐在地上。

    薛瑜按着她的肩膀,将后倾的冬嬷嬷拉回来,“什么事?”

    这段日子林妃送来的汤水不少,但派人等着倒很少见。冬嬷嬷扯出一个笑,没话找话,“瞧您说的,难不成没事娘娘就不会来寻……”她看见薛瑜开始越过她往门里走,立刻吞下了无谓的客套,“娘娘惦记着您的衣裳,让奴来请殿下过去。再者,明日九九登高,殿下怕是也无暇来陪娘娘过节,不如就提前一晚,多陪陪娘娘。”

    要不是林妃派人来提醒,薛瑜还真的挺难想起来九九重阳除了敬老,有时候还有团圆相聚的节日意味。

    “走吧。”薛瑜对迎出来的流珠挥了挥手,示意她安心。

    林妃新换的别苑薛瑜也是第一次来,隔壁就是钟昭仪和薛琅,薛瑜到时还见到一个跟在过薛琅身边的钟家人正牵着马帮他遛马。

    “阿瑜像是又长高了。”林妃像每个慈爱的母亲一样,见面的第一时间打量孩子的状态。薛瑜低头看了看已经遮不住脚面的袍子和变得略短露出一寸手腕的衣袖,决定配合林妃这个拙劣的开启话题技巧。

    薛瑜上前几步为她扶好鬓边的钗环,“是啊,母妃炖的汤我一次能就着吃两碗饭。”就是再好吃的东西吃久了也会腻,这两天林妃的补汤大多是进了被香味馋到的薛玥肚子,薛瑜之前喝了一阵子没发觉有问题,就随薛玥去了。

    两人就没营养的话题叙旧两句,林妃拿出细绳和已经准备好的两身袍子,让薛瑜拿去换上,居然这次还真是叫她来量体裁衣的。

    新衣裳熏了香,料子也不是常见的料子,浅红色很符合薛瑜一贯爱穿的不起眼颜色标准,却又有着独特的设计,光衣摆上的卷草和茱萸花绣样纹路都相当精细,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中衣做得有些宽了,薛瑜不太喜欢空荡荡的感觉,试了一下就脱下来,穿着自己原本的中衣和新外袍出去。

    林妃看见穿着浅红衣袍的少年身形挺拔缓步走出,浅红并不显得她轻浮,反倒衬得整个人容光焕发。

    “很合适。”林妃眨眼眨去眼中水光,为薛瑜在做得略长的衣袖上卷边多缝了一圈,衣裳改得刚刚好,薛瑜直接穿出去都没问题。

    林妃握着薛瑜的手,眼中饱含忧虑,“虽然之前弓马比过了老四,但到底不像他们多年习武,你力气又吃亏。明日陛下让你们登高,一场争斗是免不了的,娘如今只希望平平安安,别出事。”

    茱萸有吉祥消灾的寓意,难怪林妃这时候叫她来。平安意味着不会受伤,也就是不会有暴露身份的机会。

    薛瑜没有被她的示弱打动,冷淡地问道,“这匹布,是谁送来的?”

    林妃入宫中后的布料里由于皇帝本人的品味问题,都偏向大气风格,像这样的花草绣纹很少用,要是她早都有这样一匹布,当然是做来自己穿。能够这么快做出一身衣裳,显然也不是林妃自己亲手绣的或者让宫中尚衣局绣的,那这匹布的来历就显得有些可疑了。

    薛瑜离她很近,近得能看清林妃被问起时一瞬间的慌乱,她反握住林妃,挑眉道,“是方朔?”

    “不是。”林妃重重一拍小几,“我只是想给你做件衣裳,你问这些做什么?难不成为娘都买不起布了吗?”

    她以反问代替有理有据的反驳反倒坐实了自己的心虚,薛瑜叹了口气,“我说过了,你最好让他乖一点。他到时候不好过,在他手下讨生活的人,也不会好过。”

    林妃试图甩开薛瑜紧紧扣着她的手,却始终没甩掉,“你都有那么多了!”她的声音有些发抖,“你不就是想让我们都听你的,讨好你?他来讨好了,你怎么还是不满意?!”

    如果之前薛瑜觉得这身衣裳有问题的可能性是五成,在林妃说出方朔送礼的理由之后,就变成了九成。

    一个能想方设法洗脑皇子又控制他想当皇帝的人,来讨好她?贪心的人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收手。

    见薛瑜不说话,林妃眼圈红了,有些崩溃,“是他送的,他让那个小妾送来的!你是不是要看着我们都死才满意?”

    她想不想看他们死,薛瑜暂时不能回答,但林妃显然心理压力太大了。

    薛瑜有些疑惑,“你到现在还觉得方朔是好人?娶个小妾都是你的替代品,宠爱的女儿是你的翻版,愿意养孩子,愿意做你的狗。他会永远爱你,永远帮你?”

    林妃盯着她,一双凤眼虽然眼尾发红有些弱势,但里面写满早已习惯的理所当然。

    ……对这种不知道该叫恋爱脑还是靠脸吸粉的人,薛瑜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薛瑜:“可他除了养了他之外,又做了什么?”

    林妃指了指她,“你的脸。”

    不用说得太明白,薛瑜就懂了她的意思。原来做面具的那位奇人是方朔找来的?就像他如何拿到明香丸一样,这成为了方朔身上的第二个谜团。

    “那这样吧,请他帮我做新的,我就相信你们。”薛瑜说着相信,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改面具更重要,她没打算顶着方锦湖的脸过一辈子。但是“相信”方朔,和想要把他抓进大牢并不冲突。

    薛瑜已经计划好了面具应该先改哪里,就听林妃叹了口气,脸上笼着轻愁,“找不到了。”

    “什么意思?”

    林妃没有继续说下去,取来纸笔写道,“原本那人早该来了,但今年始终没有出现。”

    所以,林妃投放安眠药原来不仅是因为真假皇子年纪大了,也是因为面具不能再继续用,有些着急了?

    薛瑜对奇人到底是谁的手下、有没有出现,都持保留意见,但林妃的表态已经说明她不会在这个方面帮助薛瑜,需要另想办法。见薛瑜明白,林妃沉默着,将纸放在烛火上烧掉了。

    “明天上山我会穿这身衣裳。”想了想,薛瑜许诺,成功看到林妃眼睛亮了起来。这身衣裳对薛瑜来说意味着危险,在林妃看来却是接受投诚的信号,她太需要一个东西来安心了。

    林妃重握住薛瑜的手,恢复了温柔浅笑的语调,“你不必担心他……”

    话没说完,就被薛瑜止住,“如果明天没有出意外,你再让我来相信方朔。”

    “可……”林妃思绪有些混乱,还是点了头。她望着薛瑜离开的背影,一时不知道该期待出意外,还是不出意外。

    薛瑜走到门口,忽然想起林妃叫自己来的另一个目的,回头补充了一句“九九重阳平安”,没有再留,大步走了出去。

    “小心些。”林妃的叮嘱喃喃声除了她自己,便只有风知道了。

    “卫河,明早得麻烦你跑一趟,通知陈关和应该现在走到青南郡铁官那里的禁军回来,你辛苦些,赶在下午我们上山前回来,让他们到行宫就立刻从另一个方向进山。”

    薛瑜出门后低声吩咐,魏卫河听到这个安排就感觉不对,偏头对上薛瑜像浸在冰中的黑白分明眼睛,她说,“我怀疑,明天要出事。”

    “臣定护殿下周全。”

    薛瑜笑了笑,握拳轻轻锤了一下他肩膀,两人像没有发生之前的对话似的,骑马回了别苑。

    薛玥最近都睡得格外早,敲响她房门后出来的是奶嬷嬷,有些不安地看着流珠,“流珠娘子,公主睡了。”他们俩从来秋狩之前就受薛瑜照拂,夜里薛瑜也从未喊过妹妹起身,奶嬷嬷意识到这一定是有大事。

    流珠声音很轻,拉嬷嬷出来的力气缺一点不容拒绝,“没事,只是向公主借嬷嬷一用。”

    薛瑜没有给自己找麻烦的爱好,新带回来的那件衣裳明天肯定是不能穿的,流珠听说需求后,给出了肯定的答复,“殿下放心,不会耽误明天您穿衣。”她翻出了薛瑜带来的一件浅红色袍子,比起那件新衣材质差些,颜色也有些不明显的差异,但是巧合的是用的云纹,在云纹基础上填补茱萸纹和卷草纹路,难度下降了不少。

    一夜过去,在破晓来临之前,薛瑜别苑的油灯终于熄灭。熬了一个通宵赶工的两人成功将薛瑜衣裳上补上了两种花纹,虽然达不到完全一样,但是也有七八成相似。为了看起来更接近些,流珠将原本锁边的衣袖和衣摆都拆开放出余量,这样一来,除了衣裳材质和边缘处看着单薄些,连长短都刚好。

    薛瑜为眼睛熬得发红的流珠上好戳破指尖的药膏,“多谢你。快去歇着吧。”

    流珠摇摇头,还没说话就打了个哈欠,“殿下要上台,我不在,又有谁能随殿下一同?”

    她语带嗔怪,薛瑜仔细一想,还真是这样。也许是现代的习惯影响,也许是被原主的简朴习惯影响了她,眼下带来行宫的人都不在她身边。之前想好的带够护卫警惕终究还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好在她已经不是初到行宫的她,升级后手.弩和袖箭加上上山的照夜白和轻弓鞭子的配置,跑路不成问题。

    薛瑜推着她进屋子,不容反驳道,“那你也歇一会。要上台还早呢,我先去陛下那里练武,回来沐浴刚好接你和阿玥一起去校场。”

    流珠挣扎着起来为她腰间绑上茱萸香囊,打量了一遍薛瑜今天的装扮,这才放心睡下。

    虽然薛瑜不怕麻烦,准备下午上山前专门回来换一次衣裳,但为了掩盖住新衣并没有香味的秘密,提前用上的香囊里专门多放了几倍的茱萸花和果子叶片,好在大家今天都会佩香囊,她的香囊味道格外烈些也不出格。

    准备的另一个香囊里面少放了几个茱萸,但有那身林妃送的衣裳里味道最重的衣领位置布料填充,味道在茱萸味道遮掩下并不显眼。方朔既然想用衣裳坑人,就别怪薛瑜让人把香囊换到方朔自己身上。

    昨天皇帝发话后薛瑜已经让魏卫河去禁军打听过了,除了年轻人,想选吉利日子进山狩猎挣个出头机会的小官也不少。方朔正是旁人眼中急需出头机会官复原职的代尚书,就算他可能并不想要这个机会,但为了维持人设,还是提前和禁军那边确认过会上山。

    她好不容易活到现在,可不想为了诱出方朔就明知有诈还要往里跳。

    流珠睡得很快,薛瑜出门示意休息前给薛玥熬上药的奶嬷嬷从里面栓上门,这才放心离开。

    刚出门,就见李麦从远处狂奔而来。

    薛瑜本以为他是有急事经过让开路,没想到李麦在她面前急刹车,手脚并用从马上爬下来,扑通一下跪倒,“殿下啊,殿下可真是神机妙算!实乃行宫之幸啊!”

    薛瑜被说得一头雾水,“出什么事了?”

    李麦兴奋到了极点,说完最想说的,已经语不成句,“苗,发苗!”

    好在薛瑜听懂了,看着李麦像看制造“祥瑞”的骗子,作为被夸奖对象比来疯狂鼓吹的人还冷静,“不可能啊?才种下去两天,怎么都不该这么快的。”

    “嗨,骗您作甚?快快,我也跟做梦似的!”李麦缓过来些,连谦称都忘了,拽着薛瑜就要带她上马,“早上起来把我们都吓住了,赶紧来找您!万一真是做梦,那也得叫您看过才行!”

    76.  齐纸一号   为齐而战

    “……居然真的发芽了。”

    薛瑜蹲在田地里, 小心地碰了碰刚刚冒头的青芽。半亩地里只有几处发了芽,显然这样的“奇迹”也并非每个种子都能享受得到。

    她的大脑里分成了争吵激烈的两派,一边说“这不可能”, 一边说“但这是真的”。她回过头, 早起头发乱糟糟的老农把靠近出芽位置的篱笆紧紧贴着,和站在地里的李麦一起看着她, 眼神像在看神仙。

    还真是在看神仙,薛瑜听到有人喃喃说是不是兑了哪位神君的符水才这么灵验。之前工作态度有些敷衍不放在心上的老农们见到种子真在明明不适合生长的秋天发了芽, 对薛瑜真等到她要问话了,却不敢开口了,一个个拘束地望过来,把脸憋得通红。

    刚走出田,薛瑜就被围了起来, 敬畏和期待写在了他们脸上,她一边和李麦确认之前的育苗流程和方法是否都按步骤进行, 一边打量着他们。

    她不可能自己每天盯着苜蓿田, 苜蓿田和流民棚那边的冬麦田不一样, 并不涉及屯田客们的口粮和生计,当真因为些细枝末节罚他们,真正做事的老农们偷些懒,她也发现不了,到时候苜蓿种植失败, 别人也只会觉得是她的问题, 因此一个良好的上下级关系就很重要。

    现在看来,效果不错。

    和李麦确认过步骤没错,薛瑜能想到的问题就剩下种子本身有问题,叫来几个老农询问种子, 皆摇了摇头,“这,要是有这么快出苗的苜蓿籽,现在苜蓿不得到处都是?殿下啊,这种苜蓿用的法子,能不能用在别的地里?”他们试探着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薛瑜有些好笑,该说无论哪个时代,都有着希望自家土地亩产一万八的金坷垃梦想吗?

    “不可以。”她否定了老农们的想法。

    读了两篇《育种术》残篇后她的体会就是,每种农作物都有自己不同的习性,拿苜蓿的做法直接套大概率出现烂根。加上苜蓿籽本身是草原上不要钱的东西,又不能拿来吃喝,所以密撒种植增加出芽密度这种法子才能用上,换做麦子这样种,还不得心疼死?

    老农们也是看薛瑜一出手就让难种的苜蓿听话发芽,眼热心急乱投医,被薛瑜否定后喏喏应了,但还是坚持围着薛瑜问还能不能教他们种别的。

    他们都知道薛瑜是看书上学的,一个劲说:“那书上还有啥啊,殿下,叫啥名,能不能教俺们家娃子也念书?诶哟,念书好啊,念书会种地啊。”

    薛瑜没想到,她还没把科举的路铺好,就因为“会种地”听到了这求知若渴的声音。

    读不读书另说,但种子的事总得先弄清楚。李麦被薛瑜泼了凉水后也冷静了下来意识到这样出苗不正常,两人分别耐心询问侍弄苜蓿田的老农,好半天才从送来种子的细节里发现了问题。

    其中一人听说要种苜蓿,正好家里试着种苜蓿失败,连苗都没发出来,就干脆把丢进地里几天的种子送来了。按薛瑜猜测,其实种子已经有了变化,只是种植者没意识到,直到种进地里才出现了这次“奇迹”。

    听说是因为他家种子本来就快发芽才会这么快发芽,老农连连摇头,“咋可能?就算真是,那也是殿下的地好,要不在我手上咋种不出来?”旁边附和者众。

    弄清楚了问题所在,薛瑜让他们进去把提前发芽的几十株挪了个位置。紧挨着旁边的苜蓿苗田,出苗后的苜蓿不能再一天两次浇水,把它们和曾经的小伙伴放在一起就不合适了。

    该说不愧是老农,挪苗时的手法轻柔快速,刚做完,瞧见薛瑜要走,赶紧跑出来齐刷刷跪在篱笆外,“多谢殿下!”

    见面时常见跪礼,离别时倒真是不多,跪了一地的人让薛瑜看着都有些别扭,“行了,都起来,你们好好侍弄田地就行,之后苜蓿田能成功,你们养出手艺,哪里垦田不需要人?”

    一句话抚平了好不容易到了农闲,想多照料几分家里牲畜却被调来种以他们经验来说根本不可能成功的老农心里残存的不舒服,再次拜下时心悦诚服,“殿下!”

    薛瑜见他们俯身后听话起身,继续和李麦说起识字的事。正好苏禾远送来两本《齐文千字》,不然她连教材都没法和他们分享。她知道皇帝在军中时是有普及识字的习惯的,像陈安就是皇帝一手教学的认字,但显然民兵们没有这种好待遇。

    “闲暇时看看,总没坏处,多一个认字的兵,宫丞安排事情也顺利不是?”薛瑜顺便将陈安已经在孤独园验证过的“木板加炭条”教学组合告诉了李麦,仿照现代做黑板和粉笔还要额外的价钱,这些成本可就低太多了。

    李麦捧着薄薄一本册子,眼眶发热,“臣,定不负殿下所托。”

    确定苜蓿田没有问题,再赶回皇帝眼皮子底下做基本功训练时已经有些晚了,好在皇帝没问什么,只是在旁边打拳。薛瑜练着新加不久的举重力量训练和跳跃,看着皇帝的背影有些疑惑。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皇帝的拳法好像更暴力了些。

    新一轮开始的比试仍保持着男女比试台分开的状态,薛瑜皱了皱眉,没有立刻询问薛琅昨天沟通的后续,倒是让已经准备好和她说起这件事的薛琅憋了一个上午。今天捉对厮杀的只有昨天的输家,由于里面弱者太多,结束的时间很早,半点不影响下午出行。

    苏禾远卖的关子,在第一批彻底淘汰者出现后被皇帝揭晓。他没有跪坐在位置上,而是带着台上众人一起起身,对台下众人沉声道,“你们虽然败了,但你们的英勇和汗水,都会被所有人铭记,希望未来能够在授爵时见到你们。”

    授爵的指向在齐国只有武勋贵族,他没有区分男女,他在鼓励所有人为国奋战。

    皇帝的演说不长,却很振奋人心。赢了比试的人已经下场,输了比试的人仰起头,静静聆听皇帝的宣言,这一刻,他们是所有人的目光中心。

    “为齐而战!为齐而战!”重复着皇帝最后一句的呐喊声直上云霄。

    皇帝看着他们,从胸腔里咆哮出来的声音转为平静,“你们虽然不会榜上有名,但荣誉也有你们的一份。各赐甲鳞一片,齐纸一号一刀。”

    齐纸一号?怎么听起来这么奇怪?

    薛瑜望着台下所有的裁判出列,从身后禁军手上托盘里一份份交到台下众人手中的奖品,发觉皇帝说的两样东西,还真就是甲鳞和纸。

    离得远,但跑过几次兵械坊的薛瑜认出来,甲鳞或多或少都有变形,说不好就是他们实在维修不好了才拿来当奖品。而纸张具体质量怎么样她不知道,但只看颜色和拿起来时抖动的柔韧感觉,就知道这不是曾经用的那些纸张。

    薛瑜脸色变得古怪起来,她终于想起来了这个名字为什么奇怪。常见的纸张命名大多是材料或者制作人或者彰显特色的名字,只有这种新纸用了类似后世试验机或者新产品常见的命名方式。

    更糟糕的是,她和造纸的老师傅聊天的时候胡说完这个名字后,甚至给人家还画了个大饼:“你看,齐国造的第一种新纸是一号,以后有十百千号,到时候楚国人来齐国,连纸的种类都认不全,多好笑?”想到一号二号的名字可能成为齐国新生纸张的大名,成为齐国偏僻野蛮的又一证据,她就有些心疼。

    “陛下,这新纸是什么时候做出来的?”台下发奖品,台上已经重新坐下,薛瑜凭着距离皇帝近的优势,小声询问。

    皇帝脸上明晃晃写着“你小子憋不住,想从实招来了”,看得薛瑜心里发慌,连忙解释,“之前去秘书省寻苏师的时候,造纸好像还没有什么变化,儿是为苏师高兴。”

    皇帝向后一伸手,常修立刻递上来一个纸卷,“到行宫没多久。”薛瑜算着时间,明白了那天深夜敲开行宫大门觐见皇帝的一行人带来了什么。

    常修将纸卷在薛瑜面前展开,近距离看着纸张,薛瑜分辨出这张纸里居然破天荒地没有用麻,粗糙的质感直线下降,一些纹路不影响纸张的美感和轻薄,上面的字迹洇墨迹象也相对来说很轻。

    它不像之后的竹纸和宣纸,但某些地方又有竹纸的特点,是张好纸。

    薛瑜刚想为老师傅高兴,看清上面写的字就立刻笑不出来了。只有尾部的批注是苏禾远的字迹,前面部分写明了作者是造纸老师傅。看得出来这是夹带在正式奏折中的内容,老师傅将功劳推到了薛瑜身上,言明若无她此纸绝无此时出世之机,朴素的语言和夸张的表达,让薛瑜看着都觉得脸红。

    虽然她的确提早了纸张的进化时间,但说到底,她只是技术搬运者,而不是创造者。

    薛瑜将纸卷还给常修,“这……儿愧不敢当,只是说了几句话,功劳怎能全归于我?”

    皇帝:“你是觉得,朕看错了人?”

    “儿不敢。”

    皇帝没再理会赔罪的薛瑜,台下颁奖结束,台上以皇帝为首,依次离场。

    薛瑜跟在后面,没走几步,就听见一阵嘈杂乱声,被人摔倒连累得一起摔倒的方朔刚被禁军拽起来,连连道歉。方朔脸色难看,拽出被不知谁压扁的香囊,连儿子都没等,大步离开。

    77.  登山   不乖哦

    离下午一起上山时间不远, 薛瑜回去换了身衣裳,带了些吃的免得爬山路上饿了。风尘仆仆的魏卫河进门前,她还在在心里复盘早上高台上的发展。

    在她估计里会因为看到她没穿那身衣裳失态的方朔只是正常打量过几眼, 并没有将要计划失败的焦躁感。虽然也能认为是方朔沉得住气, 但她总感觉有点问题。

    “流珠,在我回来前替我盯一下方家人, 尤其是小林氏。”

    流珠点头应下,薛瑜嘱咐了薛玥不要乱跑, 等着哥哥回来一起吃宴,薛玥也乖乖应了。带着两匹马出门的魏卫河半天跑了个来回,被借给他以遛马之名带出去的照夜白也难免有些萎靡不振,薛瑜摸了摸白马的脖子,喂了它两个奶疙瘩吃, 被照夜白舔了舔手,拱着要她上马。

    这次上山的位置与上次林妃开小宴的位置并不重合, 而是选了有大量平缓小坡适合进山的地方, 隆山山脉起伏蜿蜒, 高处挺拔,低处平缓,无论从哪里进山都收获不会小。已经聚集在山下的人不少,红衣白马的少年甫一出现,就轻松成了众人的目光中心。

    薛琅和陪在他身边的钟家小辈们一道过来打了个招呼, 挑剔地上下打量薛瑜几眼, “三哥,要不斛生借给你两天,宠着这些下人们就只会让他们笨手……”

    他后面的话在薛瑜的眼神里咽了下去,若无其事地调转马头, 站到了扇形散开的众人另一侧。不时有人上来套近乎,薛瑜送走了几拨人,还有人揪着薛瑜身上的绣纹大夸特夸,幸好在薛瑜被马屁淹没以前,皇帝到了。

    执扇和华盖的仪仗从远处移来,准备参加登山和狩猎的众人翻身下马,薛瑜听着皇帝说了些关于这次庆祝丰收佳节的意义,总结了一下,就是比拼猎物多少也不会有排名和奖赏,落到旁边一些如遭雷击的小官身上的余光带上了几分怜悯。

    不过这对她来说是好事,只需要完成登高,顺便逛逛隆山,就能下山吃饭。她明面上只带了魏卫河一人进山,打多了猎物也没法带回去。不考虑九成可能发生的意外戏码,完全可以当做秋游。

    “……朕二子代朕与诸君同行,望你们互相扶持,皆有收获。”

    皇帝说到最后,向来中气十足慷慨激昂的演说风格忽然转向了柔和,薛瑜拱手作揖,翻身上马。

    见薛瑜为首打马而出,薛琅也不甘示弱,一甩马鞭紧跟其后,两个少年开启了登高的比拼,激起了年轻人心中的争强好胜,一时尘烟滚滚,马嘶蹄震。

    看着众人离开的重臣和大族家主们看着年轻人的表现,脸上大多挂着笑,至于心中如何想,就不足为人道也。

    皇帝像是被尘土呛了一下,咳嗽了两声。将军们投来担忧但更多是玩笑的眼神,伍明越过薛勇挤到皇帝身边,压低声音道,“大兄,殿下都这么大了,你也别不服老。”

    “滚一边去。”皇帝毫不手软地糊了他一巴掌,挨了打的伍明只嘿嘿一乐,又跑回自己的位置簇拥着皇帝往回走,默默注视皇帝状态的许多人收回了目光。

    在草原上疾驰和靠马力登山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体验,薛瑜反应灵敏,躲过头顶勾下来的树枝,落了厚厚一层树叶的腐殖层成为了天然的吸音毯,即便同时进山的人很多,但不仔细听,还会觉得那些声音离她很远。

    薛瑜如离线之箭一样冲入林中后很快减速,刚休整完就要上山的魏卫河沉默地换到她身前开路,早上的持续奔驰让他和照夜白都不太精神。登山本就枯燥,顾惜马力他们也没有放开速度往上冲,留出足够休息的时间,两人慢慢往山上去。

    马背上挂着薛琅新送的重弓朱颜,透过半干枯的树叶射来的阳光更显出弓身的美感,薛瑜取下来摸了摸它,递给了魏卫河,“我现在拿着也没用,借给你了。”

    魏卫河没有接弓,而是扣上了自己的长弓,动作凌厉,眨眼间已弯弓如满月,“什么人,下来!”

    树叶间传来簌簌的声音,一只蜜蜂飞了出来,薛瑜乐了,“秋天这里还有蜜蜂,倒是挺少见的。”

    魏卫河没有挪动箭头,“三、二……”

    “哇——求求了,别杀我,是我的错!”稚嫩的童声响起,树叶的遮挡散开,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孩从后面露了出来。

    薛瑜策马上前,“你是从哪里来的?”看这样子在山里待了不止一天,但薛瑜只是刚进山,他要是附近的农户牧民孩子应该早就回家了。

    “我、我是芦花村的,趁还没下雪封山,来捡柴打些兔子。这次进山捉到了不少,我太高兴了,走着走着才发现不认路了……”孩子一边哭一边从树杈里搬出来一个背篓,丢到地上给他们看里面捆住双脚的兔子野鸡,又指了指远处灌木丛里藏着的两捆木柴,“山下人太多了,我知道这里不能来,但我又找不到路,只能瞎转。”

    隆山的一部分被军营管辖,一部分划归行宫,山脉里也有几段允许附近的百姓进山。在秋狩之前这里分割的没有那么明显,百姓捡柴也算正常,秋狩开始后才为了安全正式禁止了进山,他说的走错路完全有可能。

    倒出来篓里猎物看过,又问了小孩几个附近县里的问题,小孩说起江乐山眼睛都在放光,行了,确定了,的确是鸣水人。

    芦花村到底在哪,薛瑜不清楚,但怎么顺着隆山地势走到地形很有特色的流民棚那边她是知道的,看着孩子骑在树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她无奈道,“下来,下来就告诉你怎么出去找江县令回家。”

    孩子一扁嘴哭得更伤心了,“我下不来。”

    薛瑜好气又好笑,“卫河,帮个忙。”孩子被抱下了树,还没马腿高,刚站稳就跪了下来,“贵人,我知道错了。”

    “你绕着这里走……”薛瑜把怎么走到弧形的那处山脉然后下去找人的路线说了一遍,看着他乖乖点头才道,“没有下次,以后爬树也要注意安全,快走吧。”

    孩子一脚深一脚浅地离开,边走边回头看薛瑜,薛瑜对他摆摆手,继续往山上去。

    直到看不见薛瑜的身影,孩子才擦了擦脸,刚刚哭得伤心表情一扫而空,变成了独属于孩子的调皮,声音轻快,“中原人,也就这样嘛,哪有那么狡猾。”

    他盘腿坐在树旁,哼着鸣水最近常有的童谣,“勤洗手,喝熟水~”手里拿尖锐的树枝轻松剖开了背篓里猎物的腹腔,无数正在蜕变的幼虫巢穴挤挤挨挨在一处,血色和肉色扭曲相连,让薛瑜见到能将隔夜饭都吐出来。

    “说好了要回家,你不乖哦。”

    雌雄莫辨的沙哑声音响起,树上一人倒吊而下,身上多余的红纱飘飘荡荡,像山鬼狐妖之类的传奇故事中走出的存在。他正与男孩脸贴着脸,浅琥珀色的眼睛里盛着古怪的笑,红唇轻启,“那就只好让我来送你回家了。”

    男孩反应算得上习武幼崽里最快的那批,意识到不对的瞬间,手中的树枝闪电般贴上了来人眼皮,然而红衣人比他更快些,修长的手指按着男孩脖颈,将他的头扭成了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

    方锦湖翻下来,揩了一下眼皮,擦下一抹血色,拿男孩脏得看不清底色的衣裳擦了擦手指,“啧,脏兮兮的。”

    口中说着脏,但手下翻找男孩身上东西的动作一点不慢,直到摸出一根骨哨,他才停下手,“果然没走啊。”

    “勤洗手,喝熟水~”方锦湖哼着童谣,将男孩拎到刚刚那棵树下,踩着树干借力,轻松将已经失去气息的男孩放在了树杈上,又贴心地恢复了之前树叶的遮挡,飘然落下时仿佛谪仙降世,不带一丝一毫烟火气。

    红衣美人以一种诡异的轻飘感在林间不断向前,被丢在原地的那些男孩的“猎物”们逐渐产生了变化,开膛破肚的那只身体里的正在蜕变的巢穴很快变成了一只只出巢的成虫,和薛瑜之前见到的模样相似的蜜蜂嗡嗡飞了起来。

    该说照夜白不愧是一匹名马,就算薛瑜在路上耽搁了一会,还是很快赶上了直奔山顶的一拨人,甚至到了山上专门开辟出的主路后,还顺手捡了一个可怜的在路边呕吐的韩员外郎。

    韩员外郎吐得脸色惨白,“呼、呼,殿下?”

    好歹也算是她之前回收利用过的工具人,见人吐成这样,薛瑜实在于心不忍,让魏卫河警戒,自己上前拍着他的背。

    他不知浑浑噩噩的脑子里想到了什么,抖着手摸出来一个荷包,掏出十分眼熟的果脯递给薛瑜,“吃吗?很好吃的呜呜呜……”他哭得直抽抽,“你怎么什么都会啊,连出来秋狩晒得太阳最多都比别人白!我就是个蠢材,一出来都看你了,连我都想看你呜呜呜……”

    薛瑜摸了摸脸。

    阿这。当然是因为她戴的是面具啊。

    “吃吗?”韩员外郎嚎啕大哭一阵冷静了下来,又递了递果脯。可能是因为之前在度支部和薛瑜一起展开过关于吃食的讨论,在他心里感谢薛瑜和果脯有着直接关联。

    薛瑜礼貌拒绝了,“韩员外郎……”

    “我叫韩北甫!”韩员外郎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喊了一声,看见薛瑜又怂了,“臣就、就是喊一声,殿下随便叫,多谢殿下帮忙,臣立刻就走。对了,四殿下往山腰林子去了,应该还有一会才会上山顶。”

    不是他提醒,薛瑜真没想起来他的名字,拍了拍他的肩膀,“北甫啊,你这样子也不适合再往上走了,不如回去?你诗文就写得不错啊,习武弱些,别处努力就是了。好好在度支部干活,乔尚书又是公平的人,总有出头那天。”

    “我、我再想想。”韩北甫胡乱擦了擦脸,“臣先回去了,祝殿下武运昌隆。”

    韩北甫牵着马往山下走,腿应是下马时伤了,一瘸一拐的,成天闲得没正事的太医署众人这下总算迎来了一个真伤患。

    薛瑜和魏卫河顺着大路继续向上,既然考虑好了不刻意追求猎物安全为上,钻林子的体验还是留给准备花式打猎的众人。

    “奇怪,卫河你见过快到深秋还有这么多蜜蜂吗?就算山里的桂花茱萸等等开得晚,今天也碰见好些了吧?”薛瑜瞥见又一只蜜蜂飞过,“秦医令给的虫药还有多少?”

    秦思之前给薛瑜包了许多点燃或者放置后都能驱除庭院虫蚁的药材,上次去给薛玥诊脉还又补充了些新的杀虫药,院子里用不完,就分给了时常外出的几个侍卫。

    “臣还未用,若有蜂祸可立刻使用。”魏卫河的回答令人十分安心。

    “吃吗?”薛瑜摸出上山前准备的奶疙瘩,自从她提出浓缩奶味后,奶疙瘩变得更好吃了些,带干粮上山有些不合适,吃点奶制品补充体力。

    魏卫河道谢接过,扫视完一圈,喝了口水。薛瑜已经离山巅不远,没有比赛的压力,顺着高度加成俯视山腰和更下方。不远的行宫变成了积木似的构造,离得近些的人里最显眼的就是正沿着大路返回的韩北甫,其他人都隐在林子里看不真切,只偶尔露些边角出来。

    薛瑜寻觅着方朔今天穿的那身深蓝骑装,却迟迟没有找到,薛琅冲出一处树林疏密交接处时,她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他。

    这小子显然有些上头了,脸上溅了血,一马当先追着猎物跑,跟在他身后的人或多或少都驮着猎物,应该都是薛琅杀戮的结果。

    上山前没有追随在薛琅身边的方嘉泽又跟在了队伍里,他的马上驮了最多东西,连薛琅的近侍待遇都比他好。

    薛瑜想了想,确定上山前方嘉泽的确是跟着方朔的,那么,方朔去哪里了?

    山顶上,一双眼睛注视着走走停停开始分享食物的两人,轻轻吹响一只骨哨,极度接近鹰唳的声音传出很远,引来还在树林里搜寻猎物的许多人抬头寻觅鹰的身影。

    “哈哈其,该早点回来了,要下雨了。”他喃喃着,微勾的鼻子耸动着嗅闻风中的气息,“中原人,就是狡猾。”

    “你就是太平公这次派来的人?”方朔从旁边走出来,有些挑剔地打量山上的大个子,厌烦道,“太平公无人可用了?派一个胡蛮来见我。”

    “蠢货。”蹲着的胡蛮站了起来。若薛瑜在这里,立刻就能认出这是之前谢宴清等人说去抓小偷了的石勒燕山——

    虽然路上走得慢,但到达山顶时两匹马都精神状态不错,更令薛瑜惊讶的是,放在山顶专门做记号的大石上还光滑如新,到达后留下刻痕的人一个都没有。

    薛瑜自娱自乐地笑笑,“也不错,登山比赛第一。”她拔出一支箭,在石头上刻下自己的名字,“休息一会,我们就下山。”

    虽然早早下山可能错过戏码上演,但也比被意外卷进去强。

    发现好猎物的惊喜叫声多了起来,此起彼伏连成一片,沉迷捕猎的众人应该都会有些收获,薛瑜摸了摸下巴,“都发现了好东西,我们空手回去会不会有些难看?要不抓两个兔子之类的带回去炖了加餐?”

    “殿下,有个动向似乎有问题。”魏卫河声音平稳,薛瑜立刻警惕起来,顺着他的指向望去。

    一片她始终没找到的深蓝色衣角被她捕捉到,深蓝色衣裳前面树影摇曳,不停有树冠簌簌抖动起来,被薛瑜收入眼中,眼前一亮。方朔离她不远,放开马跑几个呼吸就到,看树林晃动的样子,要么是方朔在追大家伙,要么前面是个人。

    看到了,是个褐色衣裳的人。但他只出现了一次,这很难,尤其是在秋季树叶大多干枯,比不了夏季浓荫蔽日的时候,不停暴露的方朔也衬托得跑在前面的人躲藏技巧尤为优秀。

    上山的人里没有穿褐色衣裳的,因为这次布料问题,薛瑜特意关注过这些人的衣着。那这个人出现就显得格外奇妙了,是方朔安排的人,还是什么人?但无论哪个选项,应该都与薛瑜等的事件有关。

    她猜不出那身布料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如果是吸引野兽,如今的追击情形就该反过来。那难道是用来让人神志错乱的?还是说只是类似武侠小说里的追踪信香,指引这个褐衣人来杀她,结果杀手发现香味在方朔身上,只能告诉他这单作废?

    薛瑜停下猜测,拍板决定,“走,我们跟过去看看。”

    魏卫河并没有阻拦她,他望望天色,“陈关和黎熊应该已经进山了。我们有联络哨,殿下放心。”

    他的话让薛瑜底气更足了一些,最后检查了一遍两人的装备,为手.弩上紧了弓弦,扣在马背上。薛瑜没想凑太近惹火上身,估算了一下距离,选了个适合远远缀着旁听的切入点,两人翻身上马,直奔还在一追一逃的两人身后。

    隆山山顶不像有的山是一片削平了的土地,甚至能居住村落,山顶百步见方,只有几块大石零散放着,薛瑜两人离开后,方锦湖从旁边的密林里走出来,站在薛瑜曾站过的位置环顾四周。

    如果薛瑜之前有时间随陈安多听几节战术课,就会发现,这里是一处绝佳的瞭望之所。想观察山上众人的人,必定曾在这里停留过。

    方锦湖看着浅红色的人影没入林中,抚上被刻下名字的大石,纤瘦的手臂像没用什么力大石便一个边角翘起,石下却露出了一个深坑。

    被几个木桩撑起来的石下深坑里,一个穿着齐国军服的将军双眼圆睁,呈托举状跪着,已经没了呼吸。他死亡时间应该不久,由于身上没有创口,并未传出奇怪的气味。如果不是方锦湖搬起石头,也许会在许多年后风雨交加导致土壤被冲走后,才会有人发现下面有一个葬坑。

    “该说你心大呢,还是运气好?”方锦湖没将他捞起来,反而放下了石头,让葬坑重新变回不见天日。

    方锦湖掸掸红衣衣袖上沾着的石上灰土,唇边噙着一点温柔笑意,任何一个只看到他的人都会觉得他只是在踏秋散步。

    山顶上再次变为空无一人。

    薛瑜追得不近不远,魏卫河负责警戒,让她能专心捕捉前方方朔的喊声。

    “为什么害我!”“你们、你们都会死!我要杀了你!”

    如果不是看到是方朔追着一个体型壮硕的大汉跑,仅看两人体型和台词,薛瑜一定会以为方朔才是那个受害者。

    “嗡嗡、嗡嗡——”树林里虫子多,声音混起来令人烦躁,薛瑜四处看看,没有看到蚊虫苍蝇身影,只能叹口气,准备等方朔的你追我逃游戏结束再快点离开这里。

    “你走了,就什么都别要了!”方朔的喊声几乎破音,混杂着恐惧与抗拒畏缩,完全不像往常的状态,薛瑜心头一紧。

    不对,她的猜测都错了,方朔在追的很可能是事关他秘密的人!

    薛瑜当机立断,拍马上前,准备好的弩机瞄准前方褐衣大汉,寒光连闪,三支箭矢飞向关节。

    可惜大汉壮硕的体格不影响灵动,闪身避过。薛瑜皱眉,手.弩一次最多上三支箭,她只能抓紧换箭。魏卫河手持的朱颜不愧是三石重弓,射出的箭简直带上了虎啸之声,可惜被大汉再次避过,箭头深深扎进树干,从另一边穿出。

    大汉将疾驰的重心换成躲避,向前跑的速度难免慢了下来,方朔的功夫平平,在追上他只剩几步远时才意识到箭矢飞过,狠狠出了一身冷汗。

    他的停顿没有影响薛瑜,薛瑜瞄准前方,然而大汉太懂得躲避了,借方朔遮挡只露出轮廓,这一轮箭迟迟射不出去。

    时间宝贵,薛瑜做了取舍,示意魏卫河绕去前方阻拦。

    “是不是你引来的人!啊!”方朔丝毫没有追兵在后的意识,还在气急败坏地怒骂,猛地见一直只顾着跑的大汉回头,咧开一嘴白森森的牙,伸手握住他的脖子,近距离的嗜血威胁把追了一路什么难听话都骂出来了的方朔惊得僵住,“你你干什么,你杀了我什么都没有!”

    这句话立刻坐实了他们之间的联系,大汉没有回答,提着方朔衣领,像要在两人的追击中将人直接带走。

    方朔被提起来两腿乱蹬,喉咙里挤出的声音破碎,像是逐渐窒息。

    乱晃的方朔制造出空档,大汉转身的瞬间,薛瑜按下弩机。

    “嗡嗡——”

    “啪!”

    两道风声从薛瑜手边飞过,她瞄准前方,没有躲避,只单手抽出鞭柄中的匕首,划向不知为何向自己飞来的蜜蜂。

    一个动作,牵一发动全身,分心之下,已经瞄准大汉后背的箭偏移向下。

    蜜蜂消失,薛瑜紧追而上,然而毕竟还有段距离,前方大汉两个起落消失在林中。照夜白穿过树林时,大汉已经没了踪影,只剩下趴在半跪下来的马背上不知是死是活的方朔背上插着三支箭。

    让人跑了。

    刚刚绕路去追大汉却因为薛瑜遇袭立刻折返的魏卫河对上她询问的眼神,摇了摇头,有些惭愧,“只看到脖子上挂着一个骨哨,像是胡蛮。”

    他在地上仔细寻觅,只找到一只只能在落叶上挣扎的蜜蜂,它的翅膀裂开,显然是之前被薛瑜划伤。

    78.  遇兽(二更)   不服者,允你杀人立威。……

    薛瑜之前听到的第二声风声像是一个错觉, 她询问魏卫河,得到了否定的答复,他只是因为听到了匕首出鞘赶回来的。折返时除了挣扎的蜜蜂, 并没有看到其他东西。

    上次和方锦湖交手后, 薛瑜专门给匕首凿了条放血槽,除了拿出来反倒会在木柄里勾出声音这个问题还没解决, 做得还算成功。薛瑜将匕首插回鞭柄,驱马走近方朔。

    “方尚书, 能不能解释一下,之前那人是谁?”薛瑜拿马鞭顶了顶趴在马背上的人,被同伙拿来挡枪的方朔一动不动。

    不对,上次发现秦思没有告密后,带薛玥去找他时要来的曼陀罗药粉很少, 分开泡了武器后剂量只够人晕眩一会,怎么方朔到现在还毫无反应?

    薛瑜提起警惕, 魏卫河上前折断箭柄, 把方朔拽下了马, 重重倒在地上的方朔肢体松散,仿佛真的死了。他腰间明显鼓起了一块大包,魏卫河试探过脖颈,“还活着。”

    魏卫河撕开了方朔腰间鼓包的位置,皮肤上深紫红色的肿包触目惊心, 中间深色小点与旁处不同, 薛瑜脑中灵光一闪。

    “嗡嗡——”

    “卫河,点燃虫药!”

    薛瑜的命令与蜂鸣声同时响起,刚刚还昏着的方朔翻身爬起,从低头点火的魏卫河身边冲了出去。

    大股涌来的蜂群转了个向, 追着方朔而去。

    猜测成真,薛瑜等他又被蛰了两下,扶着树干一瘸一拐地发着抖,才出声提醒,“扔掉香囊!”

    听到薛瑜的提醒,方朔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又跑了起来。然而他已经受了伤,两条腿哪里跑得过四条腿,薛瑜一夹马腹上前,揪住他冷笑一声,“去哪?”

    方朔仿佛恢复了镇定,“殿下,威胁朝廷命官……”

    烧草药的烟雾四散腾起,薛瑜压根没听他继续说,弯腰将他身上的香包拽了下来,快准狠地抛到点起火的草药堆旁。

    “嗡嗡——”蜂群分成一大一小两股,一股仍执着地扑向方朔,大股却奔向了草药堆。魏卫河拆开布包,挡在前面,驱虫草药的味道让剩下的蜂绝大多数转了方向,零星几只皆死在了他箭头上。

    秦思出品杀虫药,安全有保证。看着蜂群一批批地落进烟雾,被烧出奇异的肉香,薛瑜放下心来,“方尚书,私藏引蜂药物,自食恶果的感觉怎么样?”

    方朔愣了愣,“什么引蜂?那蜂——”他明白了,咬牙道,“你这小儿,心肠狠毒!”由于他被蜂又蛰了几处,其中一处就在脸上,整个脸慢慢肿了起来,想做出吓人表情都显得十分滑稽。

    薛瑜皱起眉。方朔的反应太自然,像是当真不知道这件事,甚至在她说出来之前,根本没想过他被蜂蛰是因为有诱饵在身上。

    林妃在说谎?但这样说不通,方朔来见的人是谁?

    “吼——”

    “啊——”

    远远传来兽吼和几声惨叫,魏卫河脸色大变,长刀出鞘挡在身前,警惕地望向四周。

    “殿下,臣送您下山。”

    “出事了?”薛瑜感觉惨叫声有些熟悉,也不再揪着方朔逼问,在魏卫河帮忙下把方朔扛上马背。一个中年人搭在马背上自然比不了平常只搭些装饰的状态,但被马场厩官嘱咐过性子有些娇的照夜白没有不满,反倒焦躁的刨着蹄子,像在催促薛瑜快走。

    “那是虎吼。”魏卫河翻出身上一个石哨用力吹响,三长一短,他上了马,“殿下,快走!”

    薛瑜也意识到了情况不对,围场里的大型动物都是被清理过的,之前陈关和受训兵卒为了看小老虎都能骚扰得兵械坊烦不胜烦,她清楚地记得陈关说他们是因为去山上打猎没发现老虎才无聊的。

    电光火石之间,她想起了惨叫声是谁的声音,是伍九娘!

    “没有……”薛瑜将烟火信号弹的名字吞下,“没有鸣镝吗?!”

    魏卫河扯住薛瑜的半边马缰,拽着往前冲,“鸣镝在调职时就上交了!”

    他十分懊恼,薛瑜早说了可能要出事,他作为侍卫该做万全准备的,但这时候说什么都白费。两人从山顶直接下来追方朔抄得都是近道,废了些时间才绕出密林,踏上伐掉树木腾出的大路一瞬间,被偏斜的太阳照在身上,薛瑜就感觉到魏卫河松了口气。

    兽吼和惨叫声都离得很远,像深陷林中,连薛瑜听着都有些模糊,山下恐怕更是根本听不见。

    另一边传来了又一声吼叫和慌张的尖叫,薛瑜手心全是汗水,到底出现了多少猛兽?调来的各地兵卒和将军们清理路径和猛兽的时候怎么会没发现?

    她没有放慢马速,照夜白卓越的血脉优势尽显,跑起来仿佛一阵风,魏卫河跟在身后,却离她的距离越来越远。

    “吼——”

    第三声了。还是不同的方向。

    薛瑜意识到,现在回去叫人,恐怕已经来不及了。

    除了争露脸争前程的小官,山上是几乎全部齐国武勋贵族和世家的新生代,包括刚刚在比试台上崭露头角的军营强手。

    认识的不认识的,看好的不看好的,他们都会死。

    世家子弟死了,世家将陷入血仇或是被打击的深渊。年轻的武将死了,齐国皇权地位将被重创。

    平衡将会被打破,人力无法挽回。

    起码两只老虎,一只她不知道的猛兽,武松打虎注定只是个例。朱颜弓是重弓,足以杀兽,但对使用者负荷很大,四个侍卫里魏卫河长于刀法,箭法一般,如果没能瞄准,他将面对一个陷入暴怒的猛兽。

    薛瑜第一次意识到,不是所有事都能等她练习完成,准备妥当才到来的。如果她能够开重弓,今天她考虑的绝不是立刻下山搬救兵,而是想办法射杀猛兽。

    该做决定了。

    “魏卫河,去西北方向救人,我去叫人。已经到了大路,照夜白只需跑一刻就能下山。”薛瑜勒住马缰,被颠得七荤八素的方朔忍了忍没吐出来。

    西北方是薛瑜印象里之前伍九娘出现过的方向,别人的武艺她没注意,但伍九娘和伍二郎有能力配合救人。

    一直疯狂抽打自己的搭档加速的魏卫河第一反应是拒绝,然而薛瑜没给他这个拒绝的机会,她的语速飞快,声音毫无情绪,“去救人,救武艺够活下来的人,尽可能多的人。不服者,允你杀人立威。”

    “快去!”薛瑜暴喝出声。

    魏卫河意识到现在不是挣扎的时候,如果不答应,殿下将和他一直在这里耗着,反倒不如让殿下速速下山,“臣领命。”他俯身策马冲入林中,重新吹了一遍哨子。

    薛瑜抛开杂念,一夹马腹,再次加速。

    快点。早些带人上山,就能救下更多的人。

    被挂在马背上的方朔张口灌了满嘴的风,声音模糊癫狂,“哈哈哈,老天爷也帮我,薛泰,你完蛋了!”

    薛瑜深呼吸一下,拎着方朔的腰带挪了挪,用力将他推下马背。

    她的大脑很空,只剩下机械的加速,然而很快刮着脸的风力弱了,照夜白一个趔趄,原地跳了起来。

    死死抱着马腿的方朔脸上的包肿得更大了,被马踹得头破血流也没松手,他像是感觉不到痛,放声大笑,“哈哈!留下吧,你不会杀我的!你不是狼崽子!”

    含糊的咕哝变低了,“我太了解你了,你没这个胆子。你是我的孩子,弑父……弑父你知道吧,要遭天谴的!”

    照夜白痛苦地嘶鸣着,薛瑜抽出鞭子,狠狠抽下,方朔嘴角甚至翘得更高了,“要乖一点,听话,我是你阿耶,当然对你好啊……”

    薛瑜不想知道他是不是被蜂蛰了之后陷入了疯狂,比起深挖方朔的秘密,现在下山救人更重要。她看过原书,书中方锦湖什么背后真相都没挖出来,不也开辟了统一王朝?书中没有秋狩,更没有这次意外,怎么在她这里,就什么倒霉事都来了!

    “你这个疯子!”薛瑜刚想下马让方朔别碍事,猛地余光看见前方摇摇晃晃走出来一个黑影。

    是熊。

    不带方朔走是不行了,增加负重和被疯子纠缠,两害取其轻,薛瑜咬着牙抚了抚照夜白的长颈,“跪下。”

    照夜白跪了下来,方朔被扯着衣领,十分配合地手脚并用爬了上来,死死抱住薛瑜脖子用力,几乎将她勒到窒息。

    血腥味充满了薛瑜鼻翼,她甩下马鞭,闷头往密林里扎。照夜白的速度应该比熊快,只要不在前面那段路被抓住,就还能下山!

    刚进密林,昏暗的林中光线就将一双双绿眼睛凸显出来,它们出现得悄无声息。薛瑜心跳如雷,握紧缰绳,照夜白像与她心意相通,长身人立变向,马蹄狠狠踹在狼头上,逼退了两头走在最前面的狼。

    不能跑,不能退,不能直视狼眼。

    她已经靠近了狼,攻击了狼,它们围过来是要狩猎,只有击退它们才有生路。

    连穿越当天薛瑜都没有这样快地动过脑筋。她拆开香囊,将气味浓烈的茱萸大把洒出,趁着狼群躲避的时候,拿来做底牌的袖箭连射而出,弩也瞄准了没被伤到的狼眼。

    嗖嗖!

    被射中的狼呜咽着,像喝醉了一样左右歪斜,露出空当,健康的狼在瞬间里还没补上位置。

    就是这时!

    薛瑜握紧缰绳,将长鞭狠狠抽下,狼的哀嚎声四起,照夜白迅速从出现的缺口里跑了出去。

    然而马速还没加起来,那头黑熊再次挡在了路上。

    79.  坠崖   以身相许

    薛瑜往身后看看, 被她射瞎射伤几只的狼群跟在后面,数量明显变少了,或许在她看不见的地方, 已经有狼绕路包抄。

    此时已经顾不上什么遇到狼不能跑了, 从大路走才能最大限度放大马速的优势。

    薛瑜夹紧马腹,照夜白打了个响鼻, 快速斜向外冲去。“唏律律——”照夜白猛地僵了一瞬,薛瑜回头看见一头狼扑了上来, 死死咬住马臀。

    她取出匕首,狠狠扎进狼头,血混着脑浆迸射一脸,拔出来,再扎进狼嘴, 失去生命的狼摔回地面,阳光重新照到薛瑜身上。她抬手抹去眼前糊住眼睫的部分血, 再次加速。

    黑熊慢吞吞像是在戏耍猎物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密林边缘, 薛瑜调整了方向, 略向旁边偏斜,避开熊很可能的追击。最稳妥的是伤到熊的瞬间逃离,薛瑜反手一摸箭囊要再次填箭,却摸了个空。

    两人上山准备的箭囊不少,但魏卫河走时绝大多数都给了他。薛瑜剩下的箭已经在刚刚退狼时射空, 袖箭用的铁片铜片倒是不少, 但对熊的杀伤力微乎其微。

    只能赌一把了。

    照夜白跑得格外快,眼看就要避开黑熊,熊大步跑过来,隐约的震动感传来, 照夜白本能地偏离了方向。

    黑熊近在咫尺,腥臭和血腥味扑面而来,薛瑜甚至看得清它毛上滴落的血,她抬手狠抽了黑熊一鞭。

    一鞭激怒黑熊的同时也给照夜白逃离争取了时间,它跑出了大路范围,踩上一块大石,只要一个跳跃跳到不远处的斜坡上,就能躲过黑熊。

    咔嚓。

    失重感太过明显,薛瑜视野里的一切好像都变成了慢动作,看得到下方的深渊,也看得到不远处的斜坡,一点点裂开向下倾斜的大石上两个清晰的马蹄铁印也印入了她脑海。

    或许是她计算力太好,她清醒地意识到,带着她和方朔,照夜白只有一起掉下去的下场。

    双脚脱镫和寻找合适方向的判断只需要一瞬间,薛瑜反手攥着方朔的头发不让他试图留在马上,狠心往下一滚,借力推了照夜白一把,“回营!回营!”

    神骏的白马已经被血色染得脏兮兮的,照夜白痛嘶一声,和薛瑜两人分开。

    滚下马的瞬间,薛瑜有意往崖面跳去。撞击,翻滚,“哇”的一声,温热黏腻的液体灌进薛瑜衣领,她攥紧匕首,在下坠的空中竭力躲开滚落下来的碎石,眯眼注意着峭壁和土壤,找准机会,将匕首深深扎了进去。

    “当啷——刺啦——”

    下滑的匕首停下,薛瑜也找到了机会踩到了一块岩壁上。高处的闷响和下方过了好一阵才传来的沉闷落地声是最先听到的,其后是崖边的兽吼,薛瑜被像八爪鱼一样勒在身上的方朔勒得头昏脑胀,半点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

    “你……松手……”

    方朔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像拉风箱似的,张口又呕出一口血,“再动,再动就是一起死。”他躲开薛瑜掰手指的手,换成扣住薛瑜肩膀,本就比薛瑜重不少,一个挪动就让两人都晃了晃,好悬稳住重心。

    没了勒脖子的人,薛瑜总算能喘口气,没理会又开始发癫闷笑的方朔,上下看了看。下方是不见底的山中峡谷,险坡斜斜向下,幽暗异常,上方的天光只照得到顶部的一部分,薛瑜还能看到不少被二人摔下来时撞出的痕迹。

    她命大,方朔也命大。

    薛瑜活动了一下只有大半踩着石块、却支撑着两个人重量的脚,无比期望好运能继续保持。眼前有些黑影浮动,薛瑜眯了眯眼,才确定头顶大概大半人高的位置有一块突出的石头,“方朔,头顶有一块石头,你抓着往上走。”

    带着两个人的重量往上爬太难了,这时候之前什么事都得抛在一边,先让这个疯子放开她上去,就算没办法继续走,她一个人也能支撑更长时间。

    方朔的声音里还带着神经质,“那你快爬啊!”

    薛瑜压着火气,“你不想做皇帝了?你不要你的佳云了?不想死就自己上去!”

    “佳云?哈哈哈我的佳云……她可真好看,真虚伪啊!你真像她,想杀了我吧?薛泰的儿子也得对我低头,我才是齐国之君!”方朔拍打着薛瑜肩膀嘿嘿笑,突然转成了哭腔,“没了,都没了,什么狗屁太平,我坐不上,要那玩意有什么用?”

    他说得颠三倒四,薛瑜却抓住了问题,“这次猛兽进山,是你们做的?”

    方朔又只顾着笑了,薛瑜隐隐猜到他这个样子和之前的蜂有关。刚追上他的时候他只是有些轻狂,还有些脑浆在,还记得装样子,现在已经彻底抛弃了脑子这玩意。

    方朔起码有一百五十斤,薛瑜只觉得浑身都在痛,她深呼吸放空大脑,不去想那些身体提出的抗议,身上粘的是汗还是血她已经不想知道了,在彻底撑不住之前,她必须得争取一下,不然真要死在这里了。薛瑜仰着头,踮起脚往上努力够了一下头顶的石头。

    尝试失败。

    但就在向上的一瞬间,她看清了那不是石头,而是一处狭小洞穴突出的边缘。洞穴多深她没仔细看,但就算只有入口那一小块地方,也够挤着站两个人了!

    下落时可能因为角度和从明到暗的光线问题,洞穴并没有第一时间被她发现,不管是哪路神仙保佑,薛瑜总算看到了生还的希望,眼睛发亮,“方朔,上面有山洞,你松松手,往上爬。”

    “骗人,不是乖孩子,不乖是要饿肚子的。”方朔缠得更紧了一些,腿上使力差点把薛瑜站在石头上的脚带出石面。

    晃了晃,薛瑜稳住身形,只觉得脑门青筋直跳,被怒气冲昏了头,一手掰手指,偏头咬上方朔的手,“想死,你自己去死啊!”方朔任由一只手被她咬得血肉模糊,松开另一只手猛地掐上薛瑜脖颈,哈哈笑得喘不上气,“这就受不了了?你比锦湖还差得远嘛!”

    她真的,受够了!

    有那么一瞬间,薛瑜想过拔了匕首捅死方朔,掉下去再谋求生。然而头顶上有一个温温柔柔的声音响了起来,让纠缠在一起的两人都愣住了。

    “郎君,可玩够了,要帮忙吗?”

    从上方石头上探出了一个头,他顶着一张熟悉的脸,笑得十分贤良淑德。

    绑住衣袖袖口的红纱垂落,分明是男式衣袍却又混了女气,搭配得完全不伦不类。排除出现的时间地点,倒很像是志怪故事里山中勾引人的妖怪。

    薛瑜眨了眨眼,才确定自己没看错。一身男装的方锦湖顶着最近的女装妆容,任何人第一眼看去都会以为是个男装女郎。男扮女装的女扮男装,给她在这玩套娃呢?

    如果不是实在没力气把狗皮膏药撕下抡起来,薛瑜真心实意地想把方朔砸到方锦湖那张笑脸上,好让他们父子团圆。

    薛瑜忍下已经冲到嘴边的脏话,“方二娘,钟郎君,你想怎么样?”

    “三殿下!锦湖!我就知道你会来,快,拉我上去!这下你回去名正言顺!”方朔再次清醒过来,激动地向上方伸出手。

    他不会救的。

    薛瑜听着方朔欣喜若狂只觉得好笑,仰头看着上方,光线不足,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幽暗至极,脸上仍带着笑,心里却不知在想什么。

    方朔手脚并用,踩着薛瑜要往上爬,被她猛地薅住头发,“啊!”方朔惨叫一声,突然又开始癫狂大笑。

    “你再动,我们就一起摔下去。”薛瑜威胁完方朔,望着方锦湖,忽地笑了,“这就是你来想看的?”

    方锦湖收起了虚假的温柔笑脸,“多有意思。”

    方朔就算又疯了,还记得上面有人能救他,“吃糖,吃糖啊锦湖,我们走,阿耶带你去吃糖。那个蠢丫头,哈哈……”

    “苍蝇,别叫了。”方锦湖往下扔了块石头,看他像看什么垃圾。

    “呜呜!”薛瑜清晰听见了碎裂声,液体再次打湿她的后背。世界终于没了那魔性的笑声,薛瑜本以为自己知道这个坑人的玩意被收拾了会高兴,然而心中只有一片平静。

    就像方锦湖刚刚说的,苍蝇罢了,人会因为拍到苍蝇高兴吗?哦,方锦湖真的会。

    他不仅高兴,还兴致高昂地又摸了块石头出来。一张画出柔美感的脸庞上兴奋和厌烦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让他显得格外扭曲,见薛瑜不说话,方锦湖挑了挑眉,“你不帮他求情?”

    “你怎样肯让我上去?”薛瑜没有提及方朔,看方锦湖这样子,大概也不会放过他。

    “郎君怎这样想我?”方锦湖单手捧心,仿佛伤心欲绝,忽然往后退了一步。下一瞬,一个红色影子翻身而下,薛瑜无处可躲,只想骂人。

    再来个方锦湖挂着,还是干脆一起死吧!

    然而倒吊下来的方锦湖十分精准地停在了薛瑜头顶,对她招招手,“郎君救我两次,那救命之恩只好以身相许了。”

    伸出的手仿佛是一个承诺,但薛瑜没能想出他究竟要做什么。袖口垂落的红纱在薛瑜眼前颤动,她虚握住方锦湖的手,忽然说了个冷笑话,“然后一起摔下去殉情?”

    方锦湖的手有些热,被握住后顺着薛瑜的手臂一直向下,环住她的肩膀,声音轻柔得好似耳语,“那多没意思。”

    耳畔风声乍起。

    靠近后薛瑜闻到了他身上浓郁的血腥味,翻上洞穴的那个拥抱短暂得好像从未存在过,方锦湖松手很快。

    关节处被强行拉拽的痛感尤为强烈,薛瑜站上洞穴地面迅速往后退,活动了一下肩膀,被拎在方锦湖另一只手里的方朔嘴里砸着石头,只能发出呜呜声。

    方锦湖的力气,实在是个谜。被架着抡进洞穴的薛瑜不知怎的想起上次和他打的那场,比起能一口气甩两个人加自己体重的力气,之前甩个红绸实在是太小儿科了。

    方锦湖像是暂时对她失去了兴趣,按着方朔跪在洞口。方朔背上已经破破烂烂,血色满身,之前的箭也不知在一路奔逃中丢到了哪里,他完全跪不住,几乎是趴着,头被迫悬在外面,浑身颤抖得想要往回缩。

    呜呜声音不绝,方锦湖像没听见一样,手指灵巧地拆了衣袖红纱,将方朔捆了起来,语带惋惜,“真抱歉,我改主意了,父亲。”

    他手中那把宽背黑刀反射着暗光,在方朔身上比划了许久,也没选定一处下刀的位置。薛瑜刚悄悄把丢在洞里的长剑挪了个位置,就见方锦湖转过头,“郎君,你觉得先割哪里好?”

    割方朔被他说出了割猪肉的感觉。温柔的笑配着手下刀和人,仿佛一个变态杀人犯。

    情况对她太不利了,薛瑜头疼得厉害,努力集中精神分析该如何从方锦湖手下活命,随口道,“腰吧,那里肿得大。”

    “好啊,那就这里。”方锦湖声音轻松,方朔的呜声变了个调,猛地凄惨起来。

    方锦湖剁下一块肉,抬手往崖上扔去,没一会薛瑜就看到一团血淋淋的东西又从洞口划过。方锦湖摇了摇头,“啧,喂畜牲都不吃。”

    落崖后挣扎时强行忽视的身体的疲惫泛了上来,薛瑜浑身都在痛,摔过一次,带的伤药也不知去了哪里,被方锦湖拽上来时没忘记拔下来的匕首也已经弯了,唯一的好消息是和奶疙瘩放在荷包内外两层的袖箭铜片们居然还在。

    薛瑜坐了一会,眼前有些发花,只能眯着眼看洞口正割肉割得开心极了哼起歌的方锦湖。方朔的两只手已经伤可见骨,被强行用成小剔刀的大刀割去了大多数血肉,而深蓝色的袍子更是浸透了血。

    所有的肉都被方锦湖扔回了崖上,狼嚎和吼叫声不绝,要不是峭壁实在太难借力,薛瑜毫不怀疑这时候上面的猛兽已经被浓郁血气勾引下来。

    “咔嚓”一声,伴随着石头碎裂声,方朔不似人的痛嚎响起,为他取出石头的方锦湖有些不满意,卸了他下巴,顿时只剩下含糊的呜咽哭声。方锦湖盘腿坐在他旁边,侧脸被漏下来的光照得微亮,忽略血迹的话,竟有几分悲悯,然而说出来的话只能让人打哆嗦,“说的也不是真心话,要不割了吧?”

    薛瑜积攒了些力气,出言试探,“不想听他说话,保持这样也可以,割掉舌头人怕是要死。”虽然看方朔受伤的样子,很可能也活不了多久了。

    方锦湖回头看她,“他赖着你,未免太不识趣了些。你不是想杀他吗?怎么能脏了郎君的手?”

    “那,谢谢?”薛瑜扯了扯唇角,冷静拆穿,“你只是自己玩上头了。如果可以,我还想问他事情。”

    真相信方锦湖想搞什么以身相许她就是脑子坏了,但他一心折磨方朔,现在毕竟手下也没有足够的力量,未尝不能商量一下联手。好歹也是刚刚救了她的人,又有系统禁杀保护,能不发生冲突最好。

    方锦湖别过头,肩头耸动,忍耐的笑声回荡在窄小的洞穴中,“有意思,你真有意思。”他挥刀的动作闲适无比,一割一抛,又是一片血淋淋的肉被甩上去。

    “还有一命,你想好什么时候让我还了吗?”他仿佛在闲聊,薛瑜顿了顿,另起了一个话题,“你不想看到他在离梦寐以求的一切只有一步之遥时绝望吗?”

    看到方锦湖如何折磨方朔,薛瑜猛地明白了原书中他答应方朔不会杀他,又在登基前一天贬方朔做京城不入流城门卒的原因。他就是故意的。

    方锦湖忽然站了起来,长刀拖在地上发出尖锐声响,被拖过来的方朔只剩下哼哼的力气,血痕拉了很长。他在薛瑜面前蹲下,亲昵地摸了摸薛瑜的脸,“真了解我。”

    “我等了一天又一天,给他准备了最好的结局。我要他达成所愿,又只能重重摔落。他离梦寐以求的未来近在咫尺,却永远只能看着别人加官进爵,自己当脚下泥。那些失落、那些绝望、那些午夜梦回的痛苦……啊,想想连痛都没那么难忍了。”

    方锦湖语气里混合着回忆和迷幻,唇角轻勾,额头贴上薛瑜的额头,他的额头反而冰凉,声音温柔得能掐出水,“可看到他伤害你,我就只想一刀刀剐了他。薛瑜,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可能是因为同一张脸,你觉得在被害的是自己吧。

    薛瑜假装在按伤口,掩饰着一直没有放松顶在石壁上借力的袖箭机关,面不改色地胡说八道,“可能是你喜欢我这个给方朔找麻烦的人吧。”

    “倒也没错。”方锦湖的承认出乎薛瑜意料,他将薛瑜散开的头发拢到耳后,“那,我是不是该谢你?”

    薛瑜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我做好事不图谢,但是他再不止血,我觉得你就没得玩了。另外,你现在剐他,和你想让他绝望不冲突,你想看吗?”

    “嗯?”方锦湖蹭了蹭她的额头,发出了一个催促的鼻音。

    “我能让方朔栽一次,就能有第二次。你不想让他名声扫地,对他做错过的事情付出代价吗?你不想看着他众叛亲离,一无所有吗?你不想揪出他背后提供明香丸和各种物资害了你这么年的人要他们死吗?杀了他,只是让你痛快一次而已,后面的戏码,才更好看。”

    两人贴得很近,薛瑜的心底一片冰冷,心跳却很快。

    方锦湖眼中倒映着脸上溅了血迹的少女,她苍白疲惫的脸色透过面具,不属于她的五官在他的视野里淡去了,只一双眼还明亮着,像燃着火。

    咚咚,咚咚,极近的距离让薛瑜听到了方锦湖的心跳声,心跳越来越快,几乎和刚刚经历一场逃生现在还在紧张的她心跳齐平。

    他在想什么?她该在什么时候动手?

    “众叛亲离的戏,你已请我看了一场了。郎君,你心太软了。”

    方锦湖最后一句话说出口的一瞬间薛瑜就意识到了不对,侧身想躲,就被方锦湖握住手腕压在了石壁上,方锦湖将她压在身下的长剑和匕首抽出丢进洞穴深处,摔落的嘡啷声像砸在薛瑜心上。

    “钟兄,有话好好说。”薛瑜只当自己没有躲避过,无奈地笑笑,“大悲大喜大怒,小心发病。”

    方锦湖:“你知道的真不少。”

    “我可以帮你治病。”薛瑜抛出了第二张牌。

    方锦湖笑得浑身发颤,“你真的,很想做这个皇子。为什么?你不喜欢权力,不喜欢贵族,不喜欢杀戮,心又这样软……会死的,殿下。”

    他沙哑的尾音格外撩人危险,又带着一份亲昵的担忧。薛瑜在他眼中没有看到恶意的戏弄,和视为敌手的抗拒,只有单纯的好奇。

    “但是我想看到太平,想看到富足,想看到每个人有饭吃、有衣穿,不用卖身世家,不用苦苦求生。”

    薛瑜平静望着他,“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来做我的门客。我需要你的武艺,也需要这个名字。”

    她抬手推开突然僵住的方锦湖,脖子上被射了五六片铁片的方锦湖摔倒在地,薛瑜抓紧时间去拿了沾着土和血的匕首,胡乱擦了擦。

    匕首上还有多少药效她不确定,但应该比袖箭效果好一点。

    薛瑜将弯弯扭扭的匕首抵在方锦湖脖子上,“我的邀请依然有效,就算你不答应,我也会对付方朔和他背后的人。但是只有你来了,才能治疗你的病。而且,钟夫人的病应该也不能拖了,好好考虑。”

    方锦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薛瑜见状,在他大臂上选合适的地方划了一刀,方锦湖不动了。

    薛瑜等了一会,没等到方锦湖起身,才确定被反复浸泡过药汁的匕首仍然有效。按着秦思说的剂量,大概够让方锦湖昏迷半天。她松了口气,帮方锦湖把扎进脖子的几个铁片拔下来,由于过于密集的填充和下向上射击,铁片切开的创口都很小。

    洞里忽然变得格外安静,只有呼吸和心跳声,薛瑜低头看了看袖箭,一片片将铁片重新装了回去。如果不是方锦湖只控制了她另一只手,她还没这么容易脱身。

    方朔倒在地上像死了一样,方锦湖身上除了一个骨哨,什么都没有,薛瑜只好放弃,抓紧时间扯了方朔的衣裳将创口最大的几个位置血管紧紧扎住。给他处理时薛瑜才注意到方朔满口牙都没了,满脸是血,耳朵没了一只,双手骨头参差不齐,掌心也被割得血肉模糊,腰腿和屁股上的肉更是一片惨状。包扎能起多大作用,就得听天由命了。

    死了算他倒霉,活下来也没多幸运。

    处理完方朔,被刻意忽略的血腥味和眩晕感同时涌上,她跌跌撞撞跑到洞口,对着崖下呕了半天,才感觉缓过劲来。

    天色昏暗,崖上的兽群已经散去。洞中方朔和方锦湖都一动不动,薛瑜吐完扶着地撑起身,脑中一阵阵的天旋地转,一抽一抽地疼,全身酸痛无比,身上的擦伤更是火辣辣的。她靠到洞口石壁上望向天空,没有药,只能忍着。

    眼下,只能等了。

    希望照夜白能安全回去。

    被以为昏迷的方锦湖并没有晕多久,他尝试着活动手指,却发现自己无法动弹,只有没合拢的眼缝中能看到外界一线景象。

    坐在洞穴亮处的少女单手捂着眼睛,水珠一滴滴从手掌边缘落下,无声无息。

    80.  搜山   如果是薛瑜,她会怎么做?

    “……调整剂量后会产生困倦和无力, 两种恶性反应目前最多只能消减其中之一。”

    “陛下!陛下!”殿外狂奔进来的伍明打断了秦思的话,皇帝皱眉斥道,“大呼小叫!”

    伍明脸上毫无血色, 连被斥责都顾不上, “山上出事了!照夜白浑身是血,刚刚冲进行宫。”

    “咳咳咳!”皇帝刚张口就是一阵剧烈咳嗽, “薛勇,立刻带人搜山!行宫……各家归位。”

    跪倒在行宫门前伤口累累的白马已经成了一匹血马, 行宫在涌出的各队兵士压制下路上迅速没了人影。

    坐在钟昭仪别苑内的钟大钟二听着外面如雷马蹄声,交换一个眼神,举杯相碰。钟二咧了咧嘴,“这下,不管那小子发现了什么, 都没嘴说出来了。”

    钟昭仪有些焦虑地不时望向门外,手中搅着帕子, “这时候了, 阿琅还没回来, 别是出了事。”

    钟大给她杯中倒满了一杯酒,放进钟昭仪手心,“放心,我还会害阿琅不成?总该给他独自做事的机会,毕竟雏鹰会不会飞, 在已经迈出那一步的人眼中太明显了。”

    太医署所有人在隆山脚下撑起了竹棚, 随着搜山时间一点点过去,被找到的人越来越多,不停有消息传回皇帝所在宫室。

    昏暗的天穹上猛地闪过一道闪电,上山后第一批返回的人里, 有三殿下的侍卫,却没有两位皇子。

    “猛兽吃人,好一个猛兽!”皇帝一脚踹倒了跪在下面刚刚说完遭遇的魏卫河,“朕让你们去保护老三,你们就这样做事?!”

    魏卫河发髻散乱,身上全是乱糟糟的血痕,手指血肉模糊,撑着地爬起来时留下了深深的痕迹,他重重磕了三个头,“臣领罪。但殿下尚未归来,臣自请上山寻人,待臣找回殿下后,愿以死谢罪。”

    “陛下,发现外人与兽笼!”

    搜山的禁军带回来了在隐蔽处藏着的推车与兽笼,以及被折断手脚装在里面的人的消息。很明显,这次猛兽意外是人为。

    常修扑通跪倒,脸色难看。他没有辩解,因为他知道这时候的皇帝一定听不进去,但他很清楚,为了这次狩猎专门调来的一批猎物都是筛选过的,里面绝没有熊虎狼之类的嗜血兽类。

    更重要的是,若非皇帝这次登山狩猎前有些微发病前兆出现,原本安排的并非两个皇子进山,而是皇帝!他亲手放的白鹿进山,就为了图个好兆头!

    “陛下!四殿下寻到了!”

    和通禀声几乎同时响起的是一阵跑进来的脚步声,薛琅在正殿里停下,扶着膝盖呼哧呼哧喘气,脸色发白,连殿内凝重气氛都没管,大声问道,“三哥呢?陛下,三哥回来了吗?”他遇到的所有人都告诉他薛瑜应该已经下山,但他一路都没看到人,尤其是在路上遇到拿着朱颜冲上山的薛瑜的侍卫后,心中已不安到了极点。

    “你闭嘴跪下!要么就出去!”皇帝厉声大喝,劈手将案上烛台砸了出去,烛台深深扎进地面,他却险些没站稳。

    “陛下!”

    折返的禁军统领薛勇扑通跪倒在地,说得十分艰难,“三殿下或坠入隆山崖下,照夜白坚持引路,崖边发现重伤血痕。”

    薛琅浑身的血直冲脑门,大步上前揪住薛勇衣领,“你放屁!”那一刻他看清了薛勇身上已几处染血,他背后发冷,倒退几步。

    他知道山上危险,跟他上山的几人在猛兽连续出现后护着他且战且退,即便如此他也被咬到了手臂。然而兽群最密集的地方就在山腰,是每个人下山的必经之所,堵着他们迟迟无法离开。

    他都这样难,侍卫不在身边的薛瑜只会更难。

    “蠢货、蠢货……”薛琅几乎是乞求地望向薛勇,“其实是开玩笑对不对,他就想看我出丑,我出了,他满意了?”

    薛勇没有理会他,磕了个头,“陛下,臣请再调一千人搜山。”

    皇帝背对着他们靠在几案边坐着,声音里听不出怒气与焦急,冷静到有些平淡,“除了老三,人都回来了?”

    “山顶留守巡查失踪。工部侍郎方朔未归,林内、崖边和大路都有他的衣料留存,应是与三殿下一同坠崖。方朔二女据称上山寻父失踪。”

    “咳咳咳!”皇帝咳嗽完,深吸了口气,“朕,亲自带人去崖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第一次起身晃了晃没有起来,扶着小几才重新站起。

    这是不理智的,但君王的意志得到了执行。

    “咔嚓——”又一道闪电劈过,暴雨倾盆而下。

    皇帝走出殿外,后知后觉意识到薛瑜真出事了的薛琅连滚带爬追了上来,“陛下,陛下!让我去吧,我去找阿兄!”

    殿外,刚回来不久的许多人聚集而来,有些人身上还绑着染了血的白布,他们都是被薛瑜的侍卫们救过的,听说薛瑜还没回来,自发来皇帝殿前请命。伍九娘和伍二郎跪在最前面,“陛下,请让我们去搜山吧!”

    薛琅跑得太急,被殿外台阶绊倒,脚下一软摔进雨中。他忽然就失去了爬起来的力气,脸被雨砸得生疼,躺在雨中嚎啕大哭。守在殿外的钟家小辈们反应很快,要抬薛琅离开,不论是走出大殿的还是跪在外面的众人,没有一人目光落在他身上。

    像被分成了两个世界。

    “禁止出行,违令者斩!”皇帝暴怒咆哮,手中长刀泛着雪亮白光。

    伍明几步跑上来硬生生挨了皇帝手臂一下,才止住刀锋下落的势头,他回头给了伍二郎一巴掌,“滚回去!”

    被留在行宫带队维持秩序的几位将军迅速带兵挨个将一群刚刚受过惊吓的小崽子们押回去,皇帝翻身上马,很快消失在雨幕中。

    “君子不立危墙!”

    “殿下,多您一个也没帮助啊!”

    “殿下,娘娘和家主都还在等您回去!”

    薛琅挣开几人手臂,冷笑出声,“你们都觉得我是个废物、我不是人,是不是?那是我兄长、我三哥!滚开!”他踹走了又缠上来的一人,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追在后面的钟家子弟被狠揍了两次后,分成了两队,一部分去钟昭仪别苑报信,一部分继续跟着薛琅。

    雨下得太大了,加上在山上积累的疲惫,揍过几次人后薛琅连手抬起来都累,往前跑也比走路快不到哪里去,他只能勉强辨认方向,没跑出多远,就和一个小身影撞在了一起。

    两人都跌在地上,对面的女孩先爬起来,认出是他后,本能地缩了缩,然后急切发问,“四殿下,阿兄呢?阿兄怎么还没回来?”

    骂人的话在薛琅喉咙里卡了一下。如果是薛瑜,她会怎么做?

    薛琅站起来,揪着小女孩手臂笨拙地把人抱起来,护在怀里,恶狠狠道,“给我指路,回去往哪走?下暴雨往外跑,你没脑子吗?!下人都去哪了?!”

    薛瑜的别苑内,只剩下一个还在熬药尚未发觉公主悄悄跑出去的奶嬷嬷。向来极少离开别苑的流珠在这个暴雨的夜晚,站在一处窄小的院落中,刚刚关上门。

    方朔重伤坠崖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家人这里,小林氏送走了来通知消息的军卒,连门边伞都忘了拿,摇摇晃晃走过大雨,神志恍惚地推开门,“不可能、不可能的,他们为什么要害他……”

    被捆着倒了一地的丫鬟和方锦绣看着她,目露惊恐。

    还沉浸在丈夫出事的巨大惊惶中的小林氏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人从身后按住。流珠将袖箭尖头抵在小林氏咽喉上,浅浅笑了一下,“别动哦,会死的。”她眼中含着泪,目光却无比坚定。

    “什么人?!”

    流珠反问道,“为什么不可能?他们又是谁?”

    “我、我不能说。”

    “那就是钟家了。”流珠说出殿下之前预测的可能性,小林氏呼吸粗重了许多。流珠垂眼想了想,“他们已经害了你丈夫,现在能救他的只有你,什么都不说,你不会想要他稀里糊涂就死了吧?”

    小林氏被流珠描绘的可能逼得一个劲发抖,“我没有!我不想的,都是钟家!对,钟家嫌弃嫡女纠缠四皇子,还专门来恐吓过方郎!”

    流珠袖箭压得更深了,握着小林氏手臂的手用力极大,语气却十分轻柔,“所以,是你丈夫连累了三殿下?就算人救回来了也难逃罪责,你是不是该替他戴罪立功?”

    提到三殿下,被带偏了思路的小林氏猛地变了个嘴脸,将责任全推了出去,“他们、他们肯定是想着一起给方郎和三殿下一个教训,天哪,毒蜂怎么会伤到方郎!”

    流珠眼中透出恨意,“毒蜂?不对,你在说谎,是兽群!”

    “什么兽群?他们居然敢放野兽?!”军卒说得简单,小林氏根本不知道山上发生的意外是什么,被吓得往后一仰差点昏厥。流珠手中的袖箭抖了抖,在她脖子上划出一条血痕,小林氏更害怕了些,“别杀我、不要!”

    “一定是他们!我没想让三殿下死的,他们骗了我,说只是一个小小的蜜蜂蛰一下的教训!我连一块布都没有留,可他们还是要害人,不是我的错,不怪我的……”小林氏哭了起来,方锦绣听着她一点点吐露真相和不停为自己开脱,脸色白了下去,看着母亲像看见了一个陌生人。

    “为什么啊?”方锦绣被布条勒着嘴,尽可能清晰地问道。

    “因为她嫉妒。”房门被另一人推开,林妃妆容尽花,狼狈极了。她进门揪住小林氏的头发就扇了两个耳光,咬牙切齿道,“你要她倒霉,要我倒霉!真是好本事!”

    雨,越下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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