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替身   我为什么要你死?

    薛瑜是被暴雨声唤醒的, 刚睁眼还有些困倦,继而就察觉了问题。她不动声色合拢眼帘,从缝隙里打量外界, 方锦湖坐在她斜对面堵着洞口靠墙睡着, 洞外被风砸进来的雨滴溅在他长睫上,安静得仿佛一幅画。

    他醒来过了。

    薛瑜握紧手中不知为何没有被取走的匕首, 出声提醒道,“钟兄, 坐进来些吧。”

    她记得睡过去前她还坐在洞口,然而醒来就又挪回了里面,仿佛被人强行平移。刮进来的寒风碎雨让薛瑜从骨头里发冷,反倒是方锦湖像感觉不到什么似的,往洞口一靠, 一动不动。

    方锦湖睁开眼,眼中一片清明, “第二次了。”

    他没有笑, 不古怪也不温柔, 稀奇的是脸上的妆容居然丝毫未掉,些许被冲花了的地方也未影响整体效果,这样一张温婉病美人的脸一片冷漠时,自骨子里透出的那种戾气邪肆就露了出来,竟意外地与薛琅有些像。

    漫天雨声压住了他的声音, 薛瑜没听清楚, 又说了一遍,“雨太大了,进洞里吧。你又不是神仙,坐在那里风吹雨打, 是生怕不生病么?”

    方锦湖慢慢勾出一个笑,“郎君相邀,妾自当从命。”他抬步走过来,紧挨着薛瑜坐下。一股冷气被他带过来,薛瑜忍不住打了个颤。方锦湖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又往她身上贴了贴,没一会薛瑜肩头就全湿了。

    原来不是外面的冷风,是这个神经病自己吹风淋雨,落了满身寒意。

    薛瑜没有说话,方锦湖也没有,两个人静静坐了一会。从前薛瑜从未想过能有与方锦湖并肩坐着心平气和的时候,她考虑过的说服方锦湖,也是在侍卫随行的情况下诱之以利,如今却是命在他手,偏偏又觉得格外安定。

    要是他想杀,刚刚她睡着的时候就杀了,被她划了一刀还不报复回来,大概只剩下有利可图四个字。

    薛瑜:“你想好了?想要什么,在我们出去之前可以谈好。方朔倒了,你很无聊吧?怎么安排方朔,我可以听你的,让你,好、好、看、戏。”

    方锦湖低低笑了一声,“仇敌、自身,郎君该说的,不是都说过了?即便郎君不说,妾也是要自荐枕席的。只是这张脸到底是个祸害,不如,三郎亲手毁去如何?”

    他握住薛瑜的手,藏在身下的匕首被一起带了出来,用力往脸上划去。薛瑜一惊,收手回撤,反倒将匕首甩到了地上。

    “舍不得?”方锦湖脸贴在她颈侧,冰凉的吐息让薛瑜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柔若无骨地靠过来,像条美女蛇缠住了无辜路人,拉着薛瑜的手摸向他的脖颈,“卧床之侧岂容他人酣眠,殿下,来,只需要一下。”

    他语带诱惑,薛瑜的手被牵着贴在他的脖颈上,神经病的颈动脉也是会跳的,虽然全身冰冷,但脉搏十分有力。方锦湖拉的是她安了袖箭那只手,她清楚意识到,只需要一下,就能结束他的生命。

    曾连发警报的系统毫无声响,薛瑜心情奇异地十分平静,“我为什么要杀你?”她动了动手腕,转了个方向捏住方锦湖下颌,方锦湖毫无反抗之意,顺从地抬起了头,湿透的鬓发贴在颊边,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里毫无光亮,他整个人显露出一种诡异的堕落颓靡美感,分明是两人里武力强大的那个,却一副任人采撷的模样。

    山洞里暗极了,暴雨声被隔绝在外,纠缠在一起的两人任谁看都十分暧昧。

    她捏着方锦湖的下颌用了些力气,抹掉了上面糊的一层浅黄色膏体,显露出来的雪白皮肤上已经有了两个浅红指印,白肤红痕,最能激起人的凌虐欲。

    薛瑜有些虚弱却咬字清晰的声音回荡在两人之间,“我还没有用完你,你的武艺、你的易容手艺、你的聪明脑袋都还没有为我所用,我为什么要你死?作为我的臣民,我的替身,你怎么敢寻死?”

    方锦湖沉在眼眶里的两颗玻璃珠似的眼珠动了动,仰头冷漠地看着她,薛瑜一眨不眨地回望。

    半晌,方锦湖拨开她的手,坐直了身体,嗤笑道,“真是……连骨头渣子都不想给我剩下。免了我去走那条路,却又丢给我别的事做,你哪里是担惊受怕的雀,分明是只贪婪的貔貅。”

    “……”什么雀,薛瑜并不想知道。

    他没有反驳她的话,薛瑜意识到自己赌对了。

    薛瑜一直很难理解方锦湖脑子里在想什么,但看他折磨方朔后,隐隐摸到了一些。他如今的无所谓和颓靡就好像一朝报仇,四顾茫然,是她看到原书的先入为主误导了她。

    林妃说的可能是真话,制作面具的奇人的确今年没有来,但不是没找到人,而是方朔踌躇满志准备动手。

    如今的方锦湖虽有高超武艺和神经病脑子,但到底还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又是病又是毒,被能接触到最亲近的人折磨了十几年的恨意,哪里能这么轻易消解?听他说的报复计划就知道了,在他眼中,按照方朔的想法去争皇位只有一个作用,让方朔绝望。

    或许,最初他只是在筹划一场盛大的报复,而进宫后的朝中局势给了他更大的利益,才有了之后他的升级之路。

    权力的漩涡踏入就很难收手,她会不会也变成书中只知追求利益的模样?

    旁边噗嗤噗嗤的声音响个不停,薛瑜轻呼出一口气,没再想下去。

    方锦湖蹲在方朔身边,手里的长刀被他握着刀背,像在做一个精细手工。然而仔细看就能发现,精细手工的载体是人的血肉,他拿着刀在创口里拨来拨去,也不知在做什么。

    别是又上头了想直接在这里折磨死吧?

    薛瑜刚想开口,方锦湖就仿佛会读心一样,头也不回地道,“死不了。”

    好吧。薛瑜摸了摸荷包,看见自己手上一片黑一片褐,往外走了几步借雨水洗了手,才拆开荷包倒了半把奶疙瘩出来扔进嘴里。

    方锦湖回头幽幽盯着她,薛瑜往荷包里继续摸的动作一顿,往前扬了扬荷包,“吃吗?”

    山洞里一个半死不活,一个武力全靠小玩意的她,方锦湖是如果没有人找到这里,唯一一个能带她上去的人。以方锦湖的功夫,若没有暴雨影响视线,兴许能找地方借力跳上山崖,吃点零食补充体力就当是提前给的员工福利。

    接住抛来荷包的方锦湖一手按刀,一手摸着荷包,外面闪电劈过,照得一片雪亮,面无表情吃奶疙瘩的少年嚼了两下,两指夹起来荷包,啧了一声,“你是一岁小孩吗,还吃奶?”

    “那你别吃了。”薛瑜本来懒得动,听他找茬干脆走过去拽荷包,一上手她就感觉重量不对,里面已经空了。

    方锦湖扯着荷包带子不松手,“这荷包也丑得可以,郎君既有了妾,怎还用旁人绣的荷包?”

    荷包是流珠绣的,银红缎绣茱萸纹,十分应重阳之景。

    语气毫无波动的娇嗔让薛瑜眼皮跳了跳,她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等等,我不是要娶你的意思。”山中大乱,以皇帝之前几次应对的习惯应该立刻开始排查人员,此刻在山上的方锦湖很难下山,只要还要这个身份,就将和她一起被发现。

    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怎么说也清白不到哪去。

    不过话说回来,他为什么还要这个身份?就近折磨方朔拿他寻开心方便吗?

    方锦湖牵着荷包带子,直起身,脸说变就变,长睫一颤,波光点点,“郎君刚才说妾是你的,怎这就要食言?”

    “好好说话。荷包还我。”薛瑜干脆放弃跟神经病讨论了。实在不行,结亲就结亲,把“妻子”关在家里还方便点,总比流珠之前提议嫁给她当挡箭牌来得心安理得些。

    方锦湖把荷包往怀里一放,“定情信物。”

    “……”薛瑜刚刚反省完自己的“渣男”思路,就被他噎了一下,在旁边坐下来,转移话题,“你说他不会死,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另外,我的面具需要换了,钟兄,帮帮忙?”

    方锦湖默认她的安排后,薛瑜调整心态调整得很快,留方锦湖在身边是个不□□,但好过这颗炸弹在外爆炸,在身边爆炸前还能多榨出几分作用。

    “他中的是少见的西南蜂毒,等麻痹过去会自己疼醒。”方锦湖不愧是能在世家之间做掮客的人,张口就说出了一个薛瑜并不知道的情报。

    他还在折腾着方朔的伤口,薛瑜看了一会,看出了些门道。原本切面整齐的伤口被划得模糊不堪,不仔细看甚至会以为方朔是被野兽啃食成了这副模样,倒是省了她思考如何解释方朔伤口的力气。

    面具的事方锦湖没有回答,薛瑜也不气馁,伴着雨声做一个黑心老板,开始给方锦湖安排未来工作,“你的武艺不错,我练习一个月成效不太明显,你帮我加训怎么样?刀剑质量感觉也很好,是哪位大家打的,我也需要配个兵器。侍卫的俸禄多少我没问过,是直接扣我的钱,等我之后问过,给你发双倍。”

    “一个月?你倒是贪心。”方锦湖一刀刀戳着方朔,漫不经心道,“不必试探,刀剑武艺和易容化妆,都是我师父教的。你想学,我就教你。”

    薛瑜一怔,方锦湖的师父?那个书里被方朔请来只教了几天就走了的游侠?

    这不合理。

    她隐约记得书中后期有写到方锦湖关于习武的一段回忆,是方朔发现游侠被嘱咐只教些基础功夫却已经带方锦湖学起刀兵后,折断了游侠送给方锦湖的木刀,赶走了游侠,从此不再教方锦湖任何武艺。

    方朔解释:“殿下万金之躯,不可受损。习武不过为了强身健体,刀剑无眼,太危险了些。”

    幼小的方锦湖凭着自己的努力一天天练出了高超武艺,然而在方朔眼中,他仍是那个只会些拳脚轻功好点的小孩。而一刀一剑也是在书中开篇就到了方锦湖手中,薛瑜本以为这是他为世家牵线收取的报酬之一,没想到听这口气,却像是他师父所赠。

    薛瑜不太确定自己记得有没有差错,想在系统里翻翻,却发现一直能够查阅的原书剧情突然无法打开,心猛地一沉。

    连着点了几次,系统的提示才姗姗来迟,[剧情推演出现重大偏移,当前攻略主线已关闭,祝宿主好运。]

    她之前吐槽过的反正也没用干脆全部关闭的攻略主线,就这样关闭了。可关就关了,怎么连她看书都一起关了?

    薛瑜:[喂?喂?你有没有搞错,这两个没关系吧?]

    系统:[攻略主线已关闭。]

    耳边的少女声音清晰无比,方锦湖没听明白,发出了声疑惑鼻音,“嗯?”他立刻意识到,这个声音并非出自薛瑜口中。

    这次人工智障卡带换了一句话,薛瑜听得脑壳痛,听见方锦湖已经开始因为自己的沉默催促,理了理思绪,连忙道,“你师父?我能见见吗?与其你教我,不如找他教我。”

    “可能死了吧。”噗嗤一声,方锦湖又捅了方朔一刀,他回头看了看薛瑜,“这么想做我同门?小师妹,跟我学,也不必你拜师。”

    “小师妹”三个字被他叫得婉转低回,然而薛瑜无动于衷,“起码也得是个小师弟吧?那就这么说定了,不管是侍卫还是女官,我身边都会给你留个位置。”

    方锦湖“嗯”地应了一声,薛瑜望着他兢兢业业折磨方朔,估计着时间。系统面板上显示的倒计时数字还是1+1,也就是九月初九还没有过完,她的死期和原书中的罪魁祸首一起渡过,也算是一种奇妙的经历。

    不知又等了多久,在方朔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后,薛瑜看着那个“1”变成了零。

    也许是知道她在等,系统的日常任务刷新格外快。

    [日常任务:请宿主提醒同伴治疗伤口(0/1)]

    ……所以,攻略主线关闭了有什么用?

    系统没有说同伴们,这里能当做同伴的只有方锦湖一人,原来他受伤了?但她连自己的伤都没药治,提醒完给他拿什么治?唾液消炎法吗?

    薛瑜看着行走自如、刚刚拎着沾满血的刀去雨中洗完的方锦湖,脑中念头划得飞快。方锦湖走过她,忽然又后退一步,低头看着她,“好看吗?”

    “疼吗?”

    两人几乎同时提问,方锦湖怔了怔,薛瑜面无表情:“热水药物和烧饼更好看。”

    可惜现在这里都没有。

    “我觉得,你最好看。不过这个面具丑了点,不大配。”方锦湖说着暧昧的话,弯腰捏捏面具里填充的部分,“不能亲眼看着做,就是显胖。”

    这说的是人话吗?薛瑜翻了个白眼。

    “啊啊。”方朔的痛哼在提醒他们这里还有第三个人存在,薛瑜拍开方锦湖的手,走到方朔头边,低头看了看他睁开一半的眼睛,学着之前方锦湖的似笑非笑,露出一个笑容,“疼?想吃明香丸吗?”

    “呜呜!”方朔瞪大了眼,满眼抗拒。

    薛瑜:“这山很高,把你扔下去,你觉得摔到底需要多久?”

    “呜呜!!”方朔眼神更惊恐了些,他努力转动眼珠去寻觅该在这里的另一个人,但他很快想起昏过去之前发生了什么,眼珠乱颤,哆嗦起来。

    薛瑜盯着他,“我问,你答。不然就扔下去,懂?”方朔这次不发出声音了,用眼神示意薛瑜他的配合。

    方锦湖抱臂靠在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着薛瑜恐吓人,被薛瑜叫过去安上脱臼的下巴,也答应得很轻松。方朔看着两人配合,眼神里透露出不解和恐惧,刚刚被安上下巴,就大叫起来,“救命!”

    “啪!”薛瑜抬手扇了方朔一个耳光,方锦湖的卸下巴紧跟其后,方朔再次变成只能靠呜咽说话。薛瑜一直观察着方锦湖的动作,学着自己试了一次,没安好,方朔痛得又哭了出来。

    又安了一次,还是没装进去,薛瑜刚想叫方锦湖,就被他握住了手。

    方锦湖手掌冰冷,一托,方朔痛哼变调,刚能说话就破口大骂,“生你养你,不孝——唔!”一拽,方朔又被剥夺了说话的权力。

    “原来如此。”薛瑜被带着试了一次,找到了诀窍,她托住方朔的下巴,发出警告,“方朔,你最好想好了再说话。谁欠你,我们可都不欠你的,反倒是你欠的账,要一点点还。”

    被卸下来的下巴还有知觉,在薛瑜手里抓着忽上忽下,却迟迟没有装上。口水流了一地,方朔“啊啊”叫了两声,薛瑜补充道,“如果你的答案让我满意,我会带你回去,你做你的官,我做我的事,过往一笔勾销。要么,你就到崖底去,考虑好了?”

    薛瑜安上他的下巴,方朔将眼底的恨和嘲笑藏起,他弯起眼睛挤出笑来,谦卑的,赔礼的,他最讨厌的卑躬屈膝的。

    他做出什么表情也不影响薛瑜提问,原主和方朔的仇,和方朔之前对她下的手,已经足够她抛开所有怜悯,“明香丸,是谁给你的?”

    方朔恹恹地答:“钟大。”

    “啪!”薛瑜又扇了他一个耳光,卸了下巴,“不想说实话,就别说了。锦湖,搭把手。”

    方锦湖一言不发,就像真是薛瑜的侍卫一样,一个命令一个动作,单手拎着方朔衣领,将他扔到了洞口,暴雨迅速打湿了方朔露在外面的脑袋,啪啪声不绝,薛瑜听着都疼。

    方朔手脚都还被捆着,努力在薛瑜手下挣扎,一动就是钻心的疼,“啊啊,啊啊啊!”

    痛苦的声音被淹没在雨中,薛瑜攥着方朔头发,往地上撞了两下,方朔的呜咽破碎不成调,她喘了口气,没休息好的手臂再次酸痛起来。薛瑜压着他看向崖底,阴阳怪气道,“急着下去?我送你啊。”

    薛瑜一边说一边悄悄看了一眼下面,漆黑的深渊像一张大口,她背后发凉,火速收回目光。

    方朔努力抬手,碰了碰薛瑜手肘。薛瑜将他的下巴装上,往后拖了拖,避开疯狂砸下来的雨点,“再问一遍,明香丸是谁给你的?”

    方朔:“太平、太平公!”

    这是一个古怪的、薛瑜完全没在书中看到过的名字。

    82.  吉人天相(二更)   他骗我,不许我骗他……

    “撒谎!”薛瑜揪住他头发作势要往外拖, 方朔惊恐地开始挣扎,“真的!我就是被他骗到山上的!胡蛮,对, 我追的胡蛮就是他的人, 你不是抓到了吗?让你的人去问那个胡蛮啊!”

    胡蛮的事倒是和魏卫河说得一致。

    薛瑜冷冷盯着他,“原来你通敌叛国, 连祖宗都忘了,和胡蛮搅在了一起?”

    “不是!”方朔一脸被侮辱的表情, “我怎么会听胡蛮的!”

    薛瑜故意嗤笑,“也对,你是被胡蛮耍得团团转,用完就扔要送给猛兽吃的废物。”

    “对,猛兽、蜂群!这肯定是太平公送进来的, 只有他有这个能力!”方朔咬牙切齿,“都是什么狗屁, 没了我——”

    他突然停下了, 薛皱起眉, 继续撩拨,“你?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旁人一条狗。太平公是谁?”

    “没见过,太平?什么狗屁太平!哈哈……狗?给谁当狗不是狗?我是狗的皇帝,狗爹!”方朔说着说着又开始癫狂大笑, 声音越来越大, 薛瑜砸了几次头都没有遏制住,只能卸了他下巴继续丢着。

    看着一脸血的方朔,薛瑜心中一件件过着这次上山出了的事。蜂群是被方朔让小林氏交给林妃的衣裳引来的,但方朔偏偏毫不知情, 也就是说,很可能是小林氏个人行为。兽群方朔说是“太平公”做的,可是并没有佐证,或许是他与太平公同谋,装作不知而已。

    能做出放兽进山的事,却以太平为名。公这个爵位就很有意思,不是作为统治者的王,而是做臣子被封赏的公,是因为头上还有别人,还是因为自我定位就是臣?

    如果是后者,那为臣却掌权的楚国就很惹人怀疑。

    方锦湖盘腿坐到方朔旁边,抬手按了一下他后脑,急促的呼吸慢慢变得平缓起来,“你答应他一笔勾销?”

    他的声音平板到几乎没有起伏,薛瑜望过去,方锦湖却好像只是随口一问,低头又开始给方朔撞破额头做二次加工。薛瑜扯了扯唇角,“他想得美。许他骗我,不许我骗他吗?”她感觉方锦湖情绪不对,问道,“你是不是受伤了?”

    方锦湖的手顿了顿,“没有。”

    聊天迅速终结,过了会方锦湖才道,“你也没大碍,跌打轻伤罢了。”

    薛瑜自己也感觉没有大问题,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自己睡着时查看过,暗自叹气自己居然能睡那么死,嘴上有意逗他,“怎么,你还能当医者了?”

    方锦湖刚想说什么,神色一冷,侧耳细听,“崖上有人来了。”

    薛瑜快步走到洞口,探出头眯眼向上望去,只看到一团团影子。她喊了一声想吸引注意,却毫无作用,想继续喊,手在嘴边拢起来时却迟疑了。崖上没有询问声,也没有试图下来的影子和声响,来的是行宫驻军,还是什么人?

    “退后。”方锦湖按着她的肩膀,将她拉进来,“人已经走了。”

    停留前后不到两息。

    薛瑜沉默地跟他回去坐下,方锦湖忽然道,“他最后没说假话。”

    薛瑜打起精神继续之前的话题,“你知道什么?”

    方锦湖:“的确有个异族小孩,你也见过。”

    “我见过?”薛瑜下意识重复了一遍,脸色突变。那个小孩,原来不是意外进山,而是早有预谋?

    “别怕。”方锦湖吹了吹刀尖沾上的肉沫,“他死了。”

    “那兽群呢?”

    方锦湖漫不经心道,“啊,送兽来的人倒有不少,可惜都没了舌头。笼子空着不好,我折了他们手脚,应该现在已经被找到了吧。”

    “所以,你看着他们放出来猛兽去吃人?”薛瑜手心发凉,下意识抓紧了手中匕首。

    方锦湖古怪地笑了一声,丢开刀,欺身上前,将薛瑜困在手臂之间。他身形压得很低,仰头看着她,柔声嗔道,“郎君又心软了,不吃人,怎么会有人感恩呢?”

    不听说话内容,倒好像娇媚的小娘子在责怪丈夫不珍惜她做的事情。

    薛瑜攥着他衣襟,嘴唇抖动,一时说不出话。她知道方锦湖这个答案不是真的,他们之间的关系根本没到这一步,但想到一切可能本该可以阻止,这个疯子却没有做,她后面的救人好像都蒙上了一层血色,令人作呕。

    责怪他空有武艺不去救人?怪他故意没有阻止?还是说他手段残酷?

    她早知道他不是会在乎天下太平、他人生死的人,不是吗?

    “……我不需要这种感恩。”薛瑜闭了闭眼,“其实你找到的时候,笼子已经空了,对吧?”

    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答案,或许是自欺欺人吧。

    “随便你怎么想。”方锦湖避开她的眼神,神色里女性化的娇媚感一扫而空,似笑非笑乜她一眼,“怎么,功劳沾了血就不敢拿?这天下,何处没有血?”

    “随便你怎么想。”

    薛瑜从他手的空隙里挤了出去,烦躁地拿匕首柄敲了敲方朔的头,“喂,醒醒。”

    方锦湖看着方朔发颤的眼皮,勾起唇,“左右也无用,不如割了舌头,聊以果腹。”

    薛瑜回头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方朔睁眼怒视他,还没开口,就被薛瑜拎起来作势往外走。

    “不不、我说!”

    为了防止方朔话说到半截再开始抽风,薛瑜直接问道,“你和太平公怎么认识的,联系了多久,怎么联系,他姓什么,是哪里人?这次上山,他叫你来做什么?”

    连珠炮一样的问题打蒙了方朔,张口要说话,却只发出了啊啊声。薛瑜拍拍他的脸,“好好回答,不要装疯卖傻。”

    “上山、是他递的消息,约莫有二十年了……他不常联系我,只有刚认识的时候和今年频繁些……”

    方朔说话很慢,颠三倒四。

    二十年时间、单方传递消息,这个太平公未免太神秘了些。薛瑜想起那个胡蛮大汉拿方朔挡枪,和速度奇快的离开,心中有了些猜测。或许,他知道方朔在兽群活不下来。

    还要再问,就听微弱马蹄声穿过雨幕远远传来。

    “殿下——”

    被雨幕隔绝显得格外遥远的呼声传来,薛瑜望向方锦湖,当机立断,“你有没有办法暂时让他说不出话?”

    这次来的显然是行宫的人,方朔成了这个样子,咬她一口绝对够受的,她还想拿方朔出去钓鱼的!眼下问出来的东西已经不少,自保为上。

    方锦湖随意道,“割了吧。”

    薛瑜卸掉闻言又开始挣扎想喊的方朔的下巴,“我记得舌筋挑了也不能说话,就这个吧。”话说出口她才品出自己话里的浓郁反派味道,撇了撇嘴。

    方锦湖接过她手中弯曲的匕首,笑得邪气横生,“听郎君的。”他手上似乎没怎么用力,就轻松将弯了的匕首掰直,在方朔惊恐的眼神里伸进了他的嘴巴。

    血从方朔嘴里溢了出来,没一会,匕首上的药物发作,他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殿下——”

    “这里!”薛瑜回应道。

    呼声越来越近,洞口垂下来一根麻绳,薛瑜和从上面滑落的一人对上了眼神。魏卫河单手抹了把脸,哽咽道,“殿下,您真的在这里!”

    “多谢你们来找我。”薛瑜拍了拍他肩膀,立刻问了最关心的问题,“山上伤亡如何,没有冲进行宫……不,等会再说。先带方侍郎上去,他伤得太重,我担心他挺不过来。”说了两句,她才意识到这里有个重伤员,只关心别的未免有些太违和了。

    魏卫河这才注意到洞内其他人,看到倒在地上的方朔,没忍住眉头跳了跳。实在是血染衣衫,伤痕累累,他在千牛卫审讯时都很少看到被整治到这副模样的。

    这下洞里浓郁的血腥味也好解释了,他扫了眼圈通红正拭泪的方锦湖,发觉是个女郎,立刻守礼地别开了头。观察了一下方朔的伤,魏卫河拿多带的麻绳把他绑在身上,抓住绳子,对薛瑜匆匆道,“殿下,等我们接您上去!陛下就在上面等您!”

    薛瑜被这个消息炸得头晕,皇帝居然冒雨跑出来了?她心头微微有些酸涩,回头时看见一个泪眼美人,顿时有些无语。

    方锦湖的演技有时格外离谱,看上去完全就是为父亲担忧的少女模样。

    等到两人被吊下来的大篮子拉上山崖时,薛瑜往出走专门扶了方锦湖一把,才谢过拉他们上来的兵卒,几步走出去,离得近了她辨认出在山崖外为首的一人是谁,立刻跪倒拜下,“让陛下担忧了。如今儿平安归来,请陛下速速回宫。”

    皇帝在马上坐得很直,立在雨中像一座屹立不倒的石像。他扫了一眼身姿袅娜跟在后面、连衣裳都没破一处的方锦湖,冷冷发令,“上马,回宫。其余人等,继续搜山。”和薛瑜在崖下想过的煽情场面没有半点相似。

    方锦湖做戏做全套,站在马旁装成新手迟迟没能上去,薛瑜驱马去拉他上马,一下险些没拽动。

    最靠近行宫围栏入口的院落已经被太医署临时占据,草草处理后的轻重伤员们全都被挪到了这里,疾驰下山的皇帝在门前勒马,示意他们两人进去,“去让秦思看过,再来见朕。”

    院中各间厢房的门都开着,里面大多躺着伤员,人数不少,好在都还活着。薛瑜偏头看见其中一间里面几具盖着白布的尸体,心里发沉,挪开了眼睛。

    她和方锦湖被分开引到不同的房间,薛瑜刚进门就看到秦思和摆在席子上的方朔,方朔伤口已经被包了大半,秦思头也没抬,“问事情去找别人。”

    “秦兄。”薛瑜轻唤了一声。

    秦思僵住,大脑一片空白,一顿一顿地回过头,看见脸上染血的少年。少年很狼狈,白皙的脖颈上有明显淤青,身上还在滴水,浅红色的衣衫不少地方都被染成了暗红,流下来的水都是红的。

    他的手开始发颤,甚至有些难以完成接下来的包扎。秦思竭力镇定后,深吸了一口气,露出一个笑,“我就知道殿下吉人天相。”

    方朔还昏着,秦思努力克制,将最后的两处包好,才站起身,“殿下随臣来屏风后,臣为殿下请脉。”

    薛瑜见秦思脸色发青,她低头看了看,脱了外袍,露出里面浸了一层血色的中衣,挽起衣裳给秦思看火辣辣痛着的位置,果然,肩膀和小腿都是擦伤。她神色坦荡,不在意地笑道,“没事,跌打损伤。给我拿点药回去涂涂就好了。”

    “先处理了也不妨事,只需在这里多等一刻。”秦思坚持给她清洗包扎上了药。

    没有给他要求脱衣查看的机会,薛瑜伸手让他把脉,口中叹气,“可惜我从狼嘴里救出方侍郎的时候太晚了,白白让他吃这么多苦。”

    搭在她手腕上的手指颤了颤,薛瑜垂眼看着他的手。

    秦思在担心她,而她要利用这一点。

    薛瑜故作轻松地催促他,“秦兄?我不会是内伤吧?”

    “没有。”秦思答得飞快,他起身取药,一口气给薛瑜面前堆了五六瓶,放下药瓶时的动作是薛瑜从未见过的毛躁,甚至险些碰倒了一瓶。他脚步匆忙地又去抓了药包好,回来嘱咐了薛瑜用量,才肯好好坐下,抬手写起医案。

    他坐在薛瑜对面,像是不经意般问起,“殿下带方侍郎下山,遇到了狼群?”

    刚上了药的薛瑜还处在遵医嘱不能乱动的限制中,歪头看着他在些什么,却发现秦思在写的是方朔的医案,一边和他说话,一边注意着他所写内容,“还有熊。追得太紧,方侍郎又害怕,出了意外,没办法就只能让照夜白先回来。对了,是照夜白回来报的信吧?”

    她语气平淡,只有问及最后时才有了些急切,说起遇险就像在说旁人的事,却在另一人心头激起了惊涛骇浪。

    听到薛瑜说起熊,秦思手下一抖,写歪了一个字,艰难应道,“……是。”

    害怕?害怕就能连累旁人一起坠崖?!他辨认得出薛瑜颈侧淤青大小和方朔手掌接近,强压着怒气,一笔笔继续写了下去。

    “秦兄,这里写错了。”薛瑜忽地按住他的手,“坠崖时方侍郎意外撞到了头,才说不出话的。”

    秦思看着笔下“舌筋断裂”四个字,又看了看附在自己手上的手。原本纤长白皙的手上处处划痕擦伤,伤口被雨水泡得发白,指尖都毫无血色。

    这本来是弯弓提剑握书卷的手。

    噼啵声响起,秦思烧了上一张医案,新的医案落笔飞快,没一会就写到了“头部撞击”。

    薛瑜扯了扯唇角。

    83.  养伤   有恃无恐

    薛瑜过关比她想得容易太多, 常修亲自带着人来为她这次登山后发生的事做了问询记录,说到发现方朔正在追击胡蛮时,她无奈地笑了笑, “本以为是出了什么事, 谁料竟会是方侍郎发现外敌,又像是被蜂蛰了头脑出了问题, 若早些发觉,该早点下山领人堵人的。”

    她没有说假话, 只是把方朔的不正常全部归为了蜂毒。在这个新的版本里,方朔不是被方锦湖削去了血肉,而是在她身陷兽群时成为了野兽的盘中餐,饶是如此也感念她救人,在遇到方锦湖来寻父时努力护了两人, 才有了重伤的方朔和两个轻伤。

    若有人看到二人坠崖前的场景,质疑她所言同时就会出现更大的质疑:既然当时在场, 为何不救人。

    而有了保护皇子和发现外敌两项荣誉加身的方朔, 事迹里本身就有着无法解释的问题, 薛瑜不需要为他解释如何发现胡蛮,他自己说不出话无法做出回应,但被禁军看管是必然的。太平公派来的人笃定方朔会死在山上,那么发现他没死,而且还只是因为“撞到头”不能说话, 很可能会来杀人灭口。

    此后, 能够钓出鱼最好,钓不出来,也能拿来请方锦湖看戏。

    薛瑜离开山洞前和方锦湖说了几场适合他亲手去做的戏码,希望他们父子俩玩得开心。

    薛瑜捏了捏眉心, 将坠崖后的事简单说完,“对了,我回来时听说兽笼被发现了,内侍有查到什么吗?与我说说不妨事吧?”

    常修把不稳当的心跳声稳了又稳,看着坐在对面神色疲惫伤痕累累的少年只想感叹一声福大命大。

    他苦笑一声,在少年担忧的眼神里不自觉倾诉,“如何进山正在追查,但兽笼取的是普通木料,被莫名留下的人全部没了舌头,手脚尽断,还有一个已经气绝的……难啊。”好在常修还记得对面是谁,及时打住,对面的薛瑜脸上写着忧虑和愤慨,他一晃神竟好像看到了许多年前的陛下。

    薛瑜面上不动,心里却猜测方锦湖的伤应该就是在此处受的,“内侍和禁军将军们辛苦。我记得的都已经说了,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常修手中的笔点了点记录里的“方二娘”,刚想再多问两句,就听有人敲了敲门,“报——”

    后面的消息就不是适合薛瑜知道的了,常修起身引薛瑜离开,若非有人专程带领,薛瑜自己怎么也想不到皇帝宫室下方就是一处幽深监牢。

    何其胆大,何其凶狠。

    上方的正殿内跪着许多人,常修叩开大门送薛瑜进去,薛瑜对上跪在门边和林妃手下嬷嬷们在一起的流珠的眼神,安抚地笑了一下。流珠原本怒气腾腾的神色在见到她的一瞬间化为了她熟悉的温柔,眨了眨眼,泪水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

    跪在殿中的正是林妃,薛瑜刚好听到最后一句,“……妾协理六宫,外领命妇,于此多事之日,为陛下分忧解难,本为安抚出现意外的公卿亲眷。谁料方林氏心思歹毒,勾结贼人暗害公卿,还请陛下明察,以正典型。”

    林妃当了这么多年的贵妃不是白当的,虽然宫里大猫小猫没几只,但皇后去后宫权落到常修手中,她作为宫妃也的确有着协理六宫的名头,此时搬出来却是恰到好处。

    小林氏被堵了嘴跪在旁边,另一侧跪着的是薛琅与钟家三人,以义正词严的林妃为分隔线,两边神色截然相反。一边是痛恨又惶恐的嫌疑人,一边是颇感惊奇的被指控幕后黑手,黑手群里还坐了个满身狼狈、一脸恍惚的薛琅。

    被林妃这样出头,也算是一个新奇的经历。虽然没明白她明明是让流珠去盯梢怎么扯出来了林妃,但听这口气应该是查的差不多了,倒是免了她的力气。

    薛瑜目不斜视往前走去,撩袍跪倒,“陛下,儿平安归来。”

    皇帝坐在殿内深处的几案后,被放下来的帷幔遮住了神色,他存在感极强,却只有黑压压的影子看不分明。或许是因为常修不在身边,或许是因为要故意制造气氛压制被带来的几人,越往深处火烛灭得越多、越显昏暗的大殿无人打理,整个大殿都透着一股冰冷肃杀的阴沉味道。

    唯有兽王在深处冷冷打量着他的猎物。

    “既回来了,养好伤后,练习翻倍。”皇帝的声音倒是一如既往地中气十足,让回来路上因他的沉默产生了些不安的薛瑜放下了心,拱手应诺。

    殿内事关皇室与外戚秘辛的供认还在继续,小林氏被拆了口中阻碍,哭得凄凄切切,“陛、陛下,妾实为夫人娘家所害啊!因着四殿下爱慕家中嫡女,可二娘又心慕三殿下,由此对夫君生了怨,钟家、钟家竟连情谊都不顾,迫妾为夫君装了引蜂药物的布料去!多的布料妾送给了长姐林妃娘娘,菩萨保佑,三殿下没有出事啊!”

    薛琅猛地抬头,被突然戳破心思的难堪让他脸红成一片,晕陶陶的脑子半天才意识到小林氏后面说了些什么。他看向他确认平安回来后就没敢再多看一眼的兄长,少年脸色苍白,身上的血衣还没换下,薛琅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若不是今天,他绝不知道他那病弱的表姐竟是敢上山寻父的坚韧性子,他们两个在山洞里生死相依,一定有了别人越不过去的情谊吧。

    皇帝:“方林氏既已招认,钟卿,作何解释?”

    钟大笑了一声,“抱歉,陛下,实在是臣有生之年都不曾听过这般有趣的故事。先前林妃娘娘与这位方林氏说,是臣因四殿下无法得到一位女子而对方侍郎有暗害之心,但姻亲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臣与方侍郎多年情谊只需提一提就是,小娘子心悦谁,在父母之命下哪里做得了数?臣一无药物,二则何苦害妹婿受伤?还请陛下明察。”

    薛瑜打量着几人,他们对薛琅躲过一劫和薛瑜也平安归来表露出的庆幸都十分真实。从头到尾钟家兄弟都有恃无恐,不在京城被看管最严密的皇城中,没多远就是他自家的庄园,他显然放松了许多。

    她之前就是担心山上乱象和钟家有关,才没有让魏卫河去从身边护着的人最多的薛琅入手,现在看来,这个决定是对的。

    小林氏听到钟大的轻松反驳,被气得浑身发抖,然而嘴巴又被堵上,只能恨恨瞪着钟大。

    皇帝没有给他们将殿内变成大理寺的机会,直接做了处罚,“虽自方钟两家家务事起,但有香囊为证,方林氏害人为实,暂时收押待审,定罪后国法处置。老四及钟氏,你们的禁足翻倍,自明日起,除外出比试不得踏出别苑一步。钟氏其余人等,在本案查清前,皆由千牛卫看管,不得外出。”

    “喏。”殿中应声一片,薛琅瘪着嘴,对望过来的薛瑜做了个口型,“等着瞧,我们比武见真章。”

    薛瑜看的却不是他,她仔细打量着钟大和小林氏,心里有了估计。

    这次引蜂的事,大概伤不到钟家了。

    果然,三天后薛瑜还被流珠压在榻上强行养伤发霉时,“方侍郎宠妾灭妻,美妾贪心不足想为女抢夺嫡女姻缘以致谋害亲夫”的故事已经传得人尽皆知,挨了三十军棍还一瘸一拐的陈关冲在八卦的第一线,给无聊透顶的薛瑜提供了新的打发时间内容。

    口口声声说着是钟家给她的布料的小林氏完全找不出钟家和她接触的那个管事踪影,而引蜂药物却被明明白白查出来是她在京中时悄悄找西南来的商队买的,人证物证皆在。至于背后钟家做了什么事,却是不得而知了。

    小林氏被判斩首,因为薛瑜亲口盖章的方朔救人事迹,方朔治家无方功过相抵,此时还在太医署瘫着由两个女儿轮流照顾。

    要说小林氏纯粹是因为嫉妒,薛瑜相信,但说小林氏直接找钟家要东西,她怕是没这个能量。根据之前林妃转述的部分小林氏的叙述,薛瑜觉得小林氏说的欺骗更有可能。只不过,应该不是为了给薛琅争风吃醋出头这么幼稚的理由。

    那会是因为什么?

    寒食散的事情过去了挺久,况且那次钟家也算不上伤筋动骨,按照那身衣裳布料吸引蜂群的程度,是足够致人死地的。这个时候杀她,明眼人都能猜到最大受益人是谁,钟家没必要冒这么大的险。按之前的行事风格,他们更倾向把她踩到脚底无法翻身。

    说到方家女儿,陈关露出一点坏笑,“殿下,是不是喜事将至?”薛瑜还在思考该从哪里入手,就被他突然转回八卦上。

    “陈将军,殿下的近侍与侍卫好像都换成了旁人,敢问您是为何而来?”刚刚去取煮好的吃食的流珠敲了敲屏风,轻声警告。

    被薛瑜派出去的侍卫们或多或少都受了罚,由皇帝发话给薛瑜换了新的十几个侍卫,一起进别苑时简直挤成一团。但之前的四个侍卫没有安排新的去处也没有被调走,按照忙得脚不沾地的常修给的暗示,等薛瑜伤彻底好了,再去皇帝那里说说情就能解决。

    毕竟也是执行主子的命令,一个个为了救人伤的伤,不要命的不要命,薛瑜虽然只是回来后挨个夸奖了他们,但彼此间的情谊是留下了。

    不过出事后给流珠留下的阴影太大,时时刻刻跟着薛瑜,生怕再一个不注意被侍卫们带出去出了事,这次陈关都还是悄悄从窗户翻进来的。她恨不得把薛瑜当个瓷娃娃供起来,连写几个字都要念叨伤口没长好薛瑜不爱惜身体。

    “好了,陈关也是怕我太闷。”薛瑜眼神示意陈关快走,岔开话题,“今天煮的什么,这样香?”

    林妃聘聘婷婷绕过屏风进来,嗔道,“娘亲手煮的汤,都闻不出了吗?”

    薛瑜:打扰了,我有理由怀疑你们在把我当猪喂。

    躺下三天,她感觉自己跳起来都比之前沉了,要不是悄悄在屋子里做些基本功练习,她可能脸已经圆了。

    因为九月九登高出事,虽然死亡和重伤员其实不算多,但原定只有四五天的比武还是被延后了。来看望薛瑜的人不少,但大多都被林妃和流珠两个代表薛瑜客客气气拦在了外面。

    要不是薛瑜知道自己只是身上擦伤看上去面积大吓人,比起伤筋动骨的几个侍卫都只能算点轻伤,还真要被这个阵势闹得怀疑自己是不是命不久矣。

    命不久矣是不存在的,被修罗场逼到想逃避现实倒是真的。

    新调来的侍卫匆匆从门口跑进来,脸涨得通红,把食盒往两个刚带着空碗出门的女人面前一递,“娘娘、流珠娘子,方、方二娘子又送了小食来。”

    薛瑜敢肯定,她听到不知猫在外面哪里的陈关笑了。

    薛瑜面无表情地换了个姿势,摸出悄悄藏起来的纸笔,借着太阳正好,屋内亮堂,继续回忆书中到底还有哪些关键事件。

    系统提供的原书阅读金手指说没就没,更离谱的是下山后的抽奖居然又抽出来了一个“生存时间一天”,让薛瑜一度梦回非酋时光。

    正靠在床头写写画画,门声一响,薛瑜迅速藏起手里会被念叨一个时辰的“违禁品”,刚藏好,就见屏风后露出来一个小脑袋。薛玥端着两碗药走过来,“我们一人一碗哦阿兄,别怕苦,韩郎君送了蜜饯来,很甜的。”

    薛瑜被这一本正经哄小孩的语气逗笑了,接过来一碗,碰了碰薛玥那碗边缘,“蜜饯留着你自己吃吧。阿玥,学会骑马了吗?想不想出去玩?”现在也没机会做实验搞计算,宅在屋子里简直百无聊赖,不然她也不至于听陈关说八卦都觉得津津有味。

    薛玥喝完药,摸出一颗蜜饯递给薛瑜,自己也吃了一颗,含在嘴巴里鼓起来一块像个小仓鼠,语气却很严肃,“阿兄,你伤还没有好!”

    被联合起来压着养伤的薛瑜长长叹了口气。

    倒也不是不能出去,只不过出门一趟回来就要面对翻了一倍苦味的药和流珠含着泪念叨两个时辰以上,左右也出不了行宫,行宫里也没什么大事,薛瑜只能继续养伤。

    同样在叹气的是离得不远的钟昭仪别苑中的薛琅,他站在阴暗的厢房里戳了戳在山上伤到了腿的斛生,有些不耐烦,“怎么还没好?成天吃了药就睡,你是猪啊。”

    斛生谦卑地笑了笑,撑着要起身行礼,“殿下,是想见三殿下或是方娘子了吗?不能为殿下分忧,奴无能——”

    薛琅一把把他按着重新躺回去,“想东想西的,赶紧好起来,该罚你的还没罚呢。”

    薛琅脚步匆匆离开,仿佛被说中心事后的落荒而逃。斛生静静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躺在木板床上久久未动,一双向来讨喜的圆眼里含着笑意,微亮的眼珠却像是木柴堆里的余烬火光。

    院外,方锦湖拎着被退回来的食盒垂头走在大路边缘,他走得很慢,瘦骨支离,像是风一吹就会被带走,任谁看去都是伤心欲绝又疲倦却得强撑着站出来的病美人。

    美人落难,惹人怜惜,可惜前面已经有了三皇子挡着。

    虽然对小林氏的可怕恶行大多有所议论,但行宫里对这位勇敢救父的美人风评却很好。到底是在妾室手下讨生活的嫡女,父亲又是个宠妾灭妻的,兄长则是个遇大事慌乱不已的纨绔,一家男人撑不住门户,偏偏她孝顺又懂得感恩,坚韧地站出来决断家中事务,谁见了不赞一声好?

    “你又去找三殿下了?!”方嘉泽怒气冲冲地拦住方锦湖去路,“哪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像你这样不着家,阿耶和我都还等着你!你就去给旁人送饭!”

    悄悄在旁边远观美人路过的路人摇了摇头,也就是方家男人不懂得小姑娘的好。听说,之前因为方二娘生病,连及笄礼都没给她办呢。

    方家的八卦大概够不能出行宫只能在里面打转的众人说挺久的,路人看着方锦湖握着食盒对上兄长,还没开口,方嘉泽就被不知什么时候跑来的方锦绣推了一把。

    她像是忍无可忍,怒斥道,“殿下毕竟救了二娘和阿耶,自然要感念。我守了昨夜,二娘来守今夜,兄长不过守了白日。此时二娘还没去换你,你却已抛下父亲一个人出来,你做的又是什么?擦身换洗喂饭都是我们带人做,你要问,就问问自己做了什么吧!”

    嚯,这方嘉泽当真是……看着被数落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就是没想起来回去看父亲的方嘉泽,原本还动了些念头想与方嘉泽结亲的人家彻底死了心,这样苛待妹妹的男人,可不能配给自家掌上明珠!

    被数落了一遍的方嘉泽看着一向疼的大妹妹跑了,二娘又冷冷淡淡连看都不看他一眼直接离开,想解释又恼火,想到父亲白日含糊的呜咽声,心中烦闷,干脆不回太医署,往方家住的小院走去,丢了钱给路过的行宫仆役,“方家,多送一坛酒来。”

    方家兄妹如何,方锦湖并没有理会。他看似脚步慢,但走到太医署时还有杂役惊讶道,“方二娘子,方大郎刚走!”

    方锦湖对他点了点头,进了方朔那间房,醒着的方朔看到他顿时瞪大了眼,满眼惊恐,呜呜出声。

    门外守着的禁军听到声音不禁感叹,“还是女儿好啊,看女儿来了把人高兴的。作孽哦,有个兔崽子顶什么用?”

    84.  感激(二更)   你们如何活,与我何干?……

    深秋将至, 昼短夜长,待天幕泛起了蒙蒙的白,巡夜的禁军们已经开始换班, 太医署里照顾病人的家属亲眷们也迎来了早食和轮换时间。

    走路歪歪扭扭一身酒气的方嘉泽惹了不少目光注视, 来送餐食的女眷幼童见他走路歪了方向,不禁发出一阵惊呼, 个个退出丈远,没多久就被守在屋内听见响动的守夜儿郎们护着带进了屋子, 生怕被这醉鬼扑上来纠缠。

    方嘉泽已经醉得迷迷瞪瞪,压根没注意旁边出了什么事,挤开门前健妇,跌进方朔所在的屋子里,方锦湖慢条斯理地为方朔吊起来的手脚重新打结固定, 对背后发出的重重摔落声连头都没回。

    至今还在太医署休养的只剩下几个重伤员,方朔正是伤得最重的那个, 敞开的大门将内间暴露无遗, 外间人瞧见一趴一站的兄妹俩, 只觉得方嘉泽实在是扶不上墙的烂泥,伤透了两个妹妹的心,就连守在方朔身边为数不多的方家仆役,也暗自感叹自家这位大郎不靠谱。

    “让、让开!”方嘉泽摔了一下才醒了些神,努力爬起来后冷笑出声, “你们都是瞎子吗?看不到我?”

    方锦湖守了一夜方朔, 旁人常见的憔悴感在他身上唯一的体现就是眼下青影,若仔细看还能看出几分轻松来。他收起了带来的食盒,居高临下看着坐在地上骂人的方嘉泽,“父亲会高兴看到你这个孝子的。”

    方嘉泽一时没反应过来, 等方锦湖已经踏出门外,才猛地反应过来骂了一句,“谁高兴看到你这个病秧子!”

    方锦湖充耳未闻,掩上门,带着疲倦的笑意和院内几人打了招呼,刚来换岗的禁军听着里面醉鬼发疯,不耐烦地敲了敲门板,“方大,再闹老子带你去清醒清醒。”

    仆役们探出一个头,讨好地给禁军赔笑,禁军嗤了一声,“你们家郎君,实在不像话。”

    方嘉泽骂了一会也安静了,跌跌撞撞走到方朔床边,看着父亲越来越消瘦满身是伤的模样,悲从中来,嚎啕大哭,“阿耶,你想告诉儿什么?二娘是不是没照顾好您?”

    方朔醒来听到旁边有声音,先怕得抖了一下,眼珠转动看见是方嘉泽才松了口气,张开嘴,“呼呼”地呼着气,然而方嘉泽到底没懂他是什么意思,见他醒了,扑在他肩头哭得停不下来,絮絮念叨着他不知道该如何与妹妹相处、旁人看不上他等等琐事。

    方朔的脸憋得发青,看着方嘉泽的眼神都带上了失望。方嘉泽犹然未觉,又咒骂起了小林氏这蛇蝎妇人,提到方朔勇救三皇子时,方朔脸上才泛起了光彩。

    被说得多了,他竟也快相信是自己救了方锦湖与薛瑜二人了。他本来也是受害者,不是吗?方锦湖既然和薛瑜扯到了一处,那之后可谋之机深远,不论是谁嫁给谁,他都是板上钉钉的岳丈,好日子,还在后面呐。

    “诶哟,侍郎出恭了,大郎快抱他起来!”

    方朔的幻梦被大呼小叫的仆役打断,他恼怒地瞪了一眼冲上来的仆役和手足无措的儿子,深呼吸一下,默念起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太医署的闹剧自然传不到方家小院里,方锦绣迎上刚刚走回来的方锦湖,想上前接过他手中的食盒,又怯怯不敢伸手。

    带来秋狩的仆役都留在了太医署轮班,如今院中只剩下一个行宫配的烧火丫头,白日里才起来烧火做饭,小院里此刻静得出奇,醒着的人只有他们两个。方锦湖淡淡扫了她一眼,收起了在外时的温婉作态,“什么事?”

    灶房里还暗着,只剩下灶里明灭火光,方锦湖将食盒拆开,哼着小调清洗,本该是一幅让人会心一笑的画卷,却让方锦绣打了个哆嗦。

    她跟进灶房,左右看看无人,将目光从食盒夹层里取出的寒光闪闪的针上挪开,才小声道,“殿……”

    逐渐适应了黑暗的眼睛捕捉到了突然停下所有动作回头的方锦湖脸上神色,属于猎食者的压迫感让方锦绣忍不住倒退一步。她顶着方锦湖冰冷的眼神,硬着头皮改了口,“二娘,之、之后该怎么办啊?”她声音发抖,说出口才发觉带上了哭腔。

    从那个雨夜后,她仿佛重新认识了一遍身边所有人,之前看不到的那些黑暗腐烂的故事碎片逐一展露在她眼前,她像沉入了一场醒不来的噩梦,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崩塌。

    如意郎君是假的,疼爱妹妹是假的,夫妻琴瑟和鸣是假的,但她已被告诉了十多年她会嫁给被奸人所害躲来自家的三殿下,失去了所有主心骨,即便发觉了方锦湖并不是在照顾父亲而是虐待,她也只能向方锦湖求救了。

    她不是之前几乎没有和方锦湖接触过的傻哥哥方嘉泽,更不是沉浸在太医署每天听到他救人事迹里的方朔,小林氏被林妃和三皇子身边女婢押走时最后看她的眼神太过凄惨绝望,她忍不住想抓住所有能抓住的东西。

    方锦湖拿热水和帕子一点点擦干净针上痕迹,勾起唇,渐渐亮起的天幕让他的脸庞不再沉在暗处,注视着针尖的眼神柔和,像方锦绣陪母亲去佛寺时看到的救苦救难菩萨。

    她刚升起一点希望,就听这温柔慈悲的美人笑道,“你们如何活,与我何干?”

    “可、可是。”方锦绣没想到他会真的这样冷漠,她听母亲描画过无数次这位殿下面冷心软,即便一直被关在门外不理不睬,久而久之,总留下了些念头。她结巴了一会才找到说辞,有些不知所措,“你到底是方家女儿,而且,还有钟夫人……”

    “啊,很快就不是了。”方锦湖阻住了她的话,方锦绣转动着已经快成一团浆糊的大脑,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方锦湖走近她,低头浅笑,“知道了不该知道的,怎么办好呢?让你和你阿耶作伴怎么样?”

    “你、你要做什么!”方锦绣在那双毫无情绪的眼睛逼视下,浑身发冷,连着后退几步,猛地被绊倒在地,仓皇地撑着身体后退,“你不、不回……去了吗?”

    方锦湖歪着头,神色是纯然的诧异,“你在说什么疯话?”

    对的,根本没有人会信,而且混淆皇室血脉,她家将第一个被问斩。方锦绣身上所有力气都像被抽干了,她看着方锦湖拿着针一步步走过来,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啧,没意思,胆子还没丁点大。”方锦湖把针重新丢回食盒暗格,低头靠近方锦绣耳侧,像诱惑人堕落的妖鬼般低语,“方朔死前,你还有时间哦。”

    方锦绣不知道自己昏了多久,睁眼天光大亮,昏过去前的记忆回笼,她惊恐地叫起来,引来烧火丫头不满地瞪视,“方娘子,我有那么吓人吗?你是不是生病了?”

    方锦绣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很快眼神变作坚定,“对,我还有时间。”

    烧火丫头看她像看个疯子,嘟囔了一句方家人都奇奇怪怪后也就扶着方锦绣回了房。方锦湖关上门,指尖点了点下颌。

    有些戏码,果然还是要合适的人去做才更有意思。下一场,该选哪个好呢?

    “阿嚏!”薛瑜刚在秦思旁边坐下就打了个喷嚏,“抱歉抱歉,秦兄继续。”

    拆了她身上包扎好的两处,擦拭后重新涂药,秦思沙哑地嘱咐道,“伤口长得不错,之后擦洗注意,用上新的药膏应该也不至于留疤。深秋风寒盛行,殿下脉象虽无事,但还是注意些为好。”

    薛瑜眼神示意流珠帮忙倒水,举着被包成白粽子的手,把杯子推到秦思眼前,“我养了三四天,什么补品都连着吃,现在感觉壮得能打一头牛,好得不能再好了。倒是你,你还说我,你一个做医令的,怎么忙成这样?连口水都顾不上喝?是不是下面人又不服管了?”

    秦思清了清嗓子,但干哑久了的嗓音还是无比疲惫,薛瑜已经猜不出他熬了几个晚上了,黑眼圈浓重得能够媲美国宝,刚下山时见着还是个俊美青年,如今颜值起码下降一半。她专门估计着中午没什么病人的时间来找的秦思,却还是在外面等了一会,才等到他回来。

    看着对面少年认真诚挚的目光,秦思话到嘴边拐了个弯,“……只是念及此次乱事,深感医术不足,夜里多看了几本医案罢了,不必忧心。”

    说起乱事,薛瑜也沉默了一瞬。在灾难来临时人才能清晰认识到自己的不足,秦思如此,她亦然。伤刚刚全部结痂就跑出来换药,不仅是养伤太过无聊,也是因为她想早点恢复训练。

    皇帝命她养好伤再回去训练,然而伤好没好全靠秦思判断,她去拜见这些天深居宫室内的皇帝时也被拦在了外面,想表演一个“身体倍儿棒”都没有观众。但鹰犬们仍执行着帝王的意志,一道道新的命令自宫室发出,雷霆出击发落了一批人,让因着秋狩花式娱乐肆意放松了的许多人收敛起了作为。

    薛瑜想了想,提议道,“太医署医案里还写过外伤?其实若是秦兄能整理出一套可用的紧急救治外伤的总结医书,书行天下,未尝不是救人的大善。上次秦兄给的防病方子在鸣水已经被编成歌谣传唱,我手下侍卫回来都学了几句,朗朗上口极了。”

    她养伤这些天,陈关搜肠刮肚给她带外间消息,京城里带出来的一队人编就的歌谣自然也是其中之一,薛瑜听着已经有了几分后世的宝宝洗手歌的味道。

    秦思怔了怔,摇头道,“著书立传是大家作为,我才学浅薄,并不敢奢望。整理这些,能帮上忙已经心满意足。”

    薛瑜被他突然用力打结勒得手臂发紧,自然明白他这是口是心非,抬起另一只手臂拍了拍秦思肩膀,“秦兄未免太谦虚了些。你觉得你平平无奇,那其他未做到医令的人又该如何?神农黄帝为医者先驱,后世者皆站在圣人所构基础之上,你有的总结与发现旁人不一定能做出,等到千百年后,兴许你也是构建医术高塔的先驱之一呢?”

    哪有什么凭空出现的技术进步,不过是一代代经验和发现总结下来,站在巨人肩膀上攀爬高峰罢了。

    “思受教。”秦思退后一步,跪坐行了大礼,倒让薛瑜有些不好意思,“我也就是说说,具体怎么样,还得是你做。好了,别送了,我自己出去,你抓紧时间歇一会,别年纪轻轻拖垮了身体。”

    少年明明年纪更小、做的事更不要命,偏偏老气横秋地说教起来一点也不讨人厌,秦思含笑送她到门口,背过身捏了捏眉心,吐出一口浊气。

    他关好门,回来打开箱笼里的暗格,在一卷医案上提笔写下新的内容。

    “……优陀罗增至一钱,于发作时可清明醒神。”

    秦思究竟在为何疲倦,薛瑜心中有所猜测,大概是皇帝又给了什么任务,不然也不至于身为医令忙成这样,但很快她就顾不上想该如何继续与秦思相处,被太医署院中歇了午觉起来的众人围在了中央。

    “殿下!”

    薛瑜停下脚步,露出一个笑,但很快发现叫她的人完全是个陌生人,不免有些疑惑。

    护着薛瑜的几个侍卫扇形排开,异常警惕,“殿下出行,闲人勿扰。”

    第一个喊出“殿下”的少女捂住嘴巴,连连道歉,“抱、抱歉,臣女只是太高兴了,殿下没事就太好了!”

    薛瑜怎么也没想到和少女的关系,目光扫过另外几个脸上带着同样的又感激又激动神色的人,迟疑道,“抱歉,我——”

    “殿下,多谢殿下救我父/兄/姐妹之恩!”薛瑜还在措辞,就见拦在前面的几人异口同声地喊了起来,扑通跪倒磕头。

    刚刚走进院门的伍家兄妹和身后跟着的一瘸一拐小尾巴韩北甫见状,也拜了下来,“若无殿下,我绝无命回来。”

    带着礼上门感谢太医们的素衣中年人也叹了口气,“若无殿下,我儿连尸首怕也要给老虎吃了。殿下舍己为人,实乃大善!”

    一时间,院中站着的只剩下了薛瑜和带来的人,她心底有些发酸,“诸位快快请起,如此溢美,我实在受之有愧。”

    面对这些吹捧和夸赞,薛瑜几乎是落荒而逃,留下一串善意的笑声。

    85.  青贮   鸣水平静,深秋已至,臣遥望殿下……

    跑到马场看到被也包扎成了个大粽子的照夜白时, 薛瑜才又有了些实感。她拿包起来的手碰了碰照夜白额头,“这次多亏你了,小白。”

    原本看见她还高高兴兴抬头的照夜白听到最后的名字, 凑上来磨蹭手的大脑袋往旁边一偏, 生动形象地演示什么叫做有小情绪了。

    薛瑜愣了一下,“不高兴?那奶疙瘩还吃不吃了, 小白?”

    照夜白把头转了回来,狗腿地蹭了她两下, 薛瑜居然从那双大眼睛里看出来了忍辱负重。

    让流珠帮忙喂了照夜白两把奶疙瘩,与厩官确认过照夜白的恢复情况,得到了一个将养一月应该能恢复的结果,薛瑜放下了心,与照夜白告别, 带着也看完了自己小伙伴的薛玥往外马场外走去。

    他们进来时走的正门,离开时却是从靠近草原牧场的后门离开, 门外没多远就是和别处长势截然相反的苜蓿田, 前些天下了一整夜的暴雨似乎完全没有影响苜蓿的长势, 几天前出苗还出得稀稀拉拉大片黄土的一半已经被绿色覆盖,而另一半紫花开遍。

    在到处都泛着枯黄色的秋季,郁郁葱葱带着紫花的苜蓿田有着旁处难以比拟的优势,被带出去遛了几圈做日常训练的马匹经过田边,都忍不住伸长脖子去看, 就差流口水了。

    拄着拐杖站在篱笆旁守着田地的矮个子一回头看到薛瑜等人站在他身后, 吓了一跳,连忙迎上来,“殿下怎么来了?”

    薛瑜拍了拍蝉生,“让你受累了。”

    山上出了事, 薛瑜身边所有跟来秋狩的人不管是派出去的还是回来的,都被抓回来受了罚,罚的最轻的是流珠的三个月月例,最重的是几个侍卫被军棍揍开花的屁股。蝉生也没能躲过一劫,被拎回来打了板子罚了钱,薛瑜身边又加了侍卫,别苑里没了他住处,只能暂时作为隆山宫令手下一员,和几个行宫官吏住在一起。

    蝉生挠头直笑,“是奴没照顾好殿下,挨板子是应当的。”他左右看看没有旁人,悄悄从怀里摸出来一个荷包,“殿下心疼我们,补了月钱给我们,但这钱奴拿了实在心虚,还请殿下收回去吧。”

    “给你的你就拿着。”薛瑜轻巧避开,勾起袍角,自己跳进地里近距离看了看苜蓿的长势,回头问蝉生,“李宫丞呢?”

    说曹操曹操到,李麦刚好领着人过来,瞧见这边乌泱泱站了一群人,本还心中不安,看清楚是薛瑜,立刻笑了起来,“殿下来了!臣和老伙计们惦记了好些天,去看您也没能进去,现在看来像是好全了?一把子力气没处使,只能给殿下好好照顾这些宝贝疙瘩苜蓿了!”

    “看出来你们费了心了。”暴雨过去怕极了水淹的苜蓿还能长得这般好,除了薛瑜按照系统给的技术建议挖的引水槽外,地里老农的呵护也必不可少。加上之前她伤没长好也的确被压着养伤不见人,自然怪不到李麦头上。

    李麦也挽起裤腿进了田地,和薛瑜肩并肩看着长势旺盛的苜蓿,感慨道,“这一地苜蓿来得时间好,入冬刚好能收,要是冻不死,冬天还能再多几口草吃。能存哪怕一个月,今年就能多活几头马驹。”

    马驹的事薛瑜是听马场厩官讲过的,因着冬季草料不足,优先获得喂养的就是生下来最强壮的一批马驹,其他的则得遵循优胜劣汰。起初草料不够就长得不够好,孱弱的马驹就算分了一部分草吃,等到扛过冬季也活不了多久,因此冬季的马驹死亡率常年居高不下,大部分都是被放弃的。

    薛瑜抬起自己圆滚滚的手拍了拍他,“今年长得好,明年春天牧场就能多垦几亩田了。宫丞,之前说的土窖挖得怎么样了?”

    “臣正是从那边过来。”苜蓿田的变化给了李麦无尽信心,干起什么都有劲,“也是选的贫田,远离河边泥洼的地方,打了两个废了一个,现在在挖的小窖里已经铺了石板,等再整理整理就能放苜蓿!”

    薛瑜:“我刚刚看已经割了一部分苜蓿,是在哪里晒着?”

    田地里一半苜蓿因为是被收集来的野苜蓿,生长时间各不相同,收割的时间也被岔开了。刚刚看到的花朵都还是刚开放,看李麦带来的老农们手中镰刀,应该就是准备今天收割,薛瑜一边问一边和李麦往出走,给老农们让开地方。

    “在房顶上。”说起自己手上的工作,李麦笑了,“今天收了这一茬,只要不下雨,很快就能干了。”

    薛瑜点点头,“那去看看。不必晒到干透,半干就足够了。”

    屯田民兵们的小小村落建在行宫后面,比起鸣水的公田佃户村落依田而建的分布,多了几分军营般的井然有序,家家户户紧挨着,乍一看倒好像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房屋模型。

    牵着羊刚刚从草原回来的小孩看到李麦蹦蹦跳跳过来打招呼,又给薛瑜施礼,“拜见殿下,殿下不生病啦!真好!”

    她没来过这里,却连小孩都关切她的健康,薛瑜有些诧异地望了李麦一眼,等小孩走了,李麦才尴尬地解释道,“殿下给了臣蒙书,这些日子开蒙时提及殿下受伤,孩子们都很担忧。是臣的不是,不该多嘴的。”

    “……无事。”薛瑜抿了抿唇。

    苜蓿青贮窖挖得很小,比起常挖空地下建的地窖来说,还没半间屋子大。毕竟今年种植能够收割的苜蓿只有一亩,试验品并没有大动干戈。

    和地窖不同的是,青贮窖完全敞开,内里面积多大,开口就有多大。此时站在里面夯实地面与墙面的青壮里就有人觉得这样奇怪,嘟嘟囔囔地说着这会就拿石板铺地之后不好打地基撑起窖顶,话才说出口就被旁边的中年人打了脑壳,“你懂还是读了书的殿下和宫丞懂?就你能耐,能耐别来蹭苜蓿田和开蒙啊,再瞎说废话就别干了!”

    青壮顿时老实了,刚刚到达的薛瑜听到最后一句,一时失笑。

    水泥还在鸣水山脚下不知道进度如何,蝉生回行宫时石灰石刚刚运到山下,这么几天能够煅烧出的原料数量恐怕也没多少。她给李麦提供的青贮窖设计是以石板铺四周和地面,干草席加封一层,按理说只要能够夯实应该防潮和发酵的程度和水泥窖差别不大,但也得一个月后看到青贮结果才能判断,要是这一批结果不行,刚好到花期可以收割的另外半亩地作为下一批青贮原料,就得用上油布和水泥了。

    “做得不错。”薛瑜看过窖内结构,确认和设计一样,又看过正在晒干水分的苜蓿们,才和李麦细细说了之后青贮的要点,“晾晒一天多,到弯折时无法折断就差不多了。到后天早上新一茬割下来的晾完两批一起切碎下窖,记得让人铺十几斤就拿石板压着踩实一批,这样压实更容易成功……”

    李麦手上原本薛瑜送来的薄薄一本册子已经变得厚起来,薛瑜注意到他新记的笔记前还增补了许多并非她靠系统《育种术》提供出的新的经验,对李麦能够种好苜蓿更多了一分信心。

    两人坐在热火朝天的工地旁一个说一个记,薛瑜正思考着如今不能出行宫该如何从山脚下把水泥运回来增加封窖成功率,就见远处跑来一匹快马,骑士在薛瑜面前翻身下马,“殿下,鸣水县令来信。”

    看骑士装束,却是守行宫大门的兵卒。李麦很有眼色地去了旁边领人翻动晾晒的苜蓿促进晾干进度,薛瑜温声谢过送信的兵卒,流珠接了信,为她拆开。

    刚拆开信,薛瑜就没忍住笑了出来。

    江乐山开头倒是工工整整严肃的下级汇报语气,然而再怎么严肃的用词和笔调在信的末尾画了一株水墨草苗、一间小房子和一滩看不出什么东西的泥水后,就显得有些假正经了。

    在薛瑜欣赏插画时,流珠却惊喜地叫了出来,“恭喜殿下!”

    信中,江乐山说到了这些天鸣水流民棚的变化,主要夸奖了薛瑜送来的一批人对秩序的管理。薛瑜之前安排下去的育苗和搭建工厂厂房的事情已经基本完成,在石灰石送到后,吴威拿着薛瑜给的煅烧方法,已经准备好了水泥原料,只是尚缺水泥配比,还要等薛瑜发话才能确定这些材料之后如何作用。

    而一批批渐渐有了些力气的流民们,或是被领着开始侍弄在育苗土里发芽后挪到刚翻好的贫田的麦苗,或是自忖恢复起来,参与进了房屋搭建和水泥原料煅烧工作。薛瑜起初给江乐山定下的暂时借粮养人的策略,已经有人靠着自己的双手还上了不少。

    病着的流民暂时还不能工作,但他们也在做着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比如自己照顾自己,比如每天带着人唱喜儿他们新编的儿歌。挤在竹棚里的百余人,已经有了与之前心死如灰不同的面貌。

    除了帮忙传达在侍卫和蝉生都被紧急召回后引发的伙计们的担忧,留下的流民里抓出来惫懒闹事者的不好消息江乐山也没有瞒着她,细细写了经过和最终逐出的结果,反倒让一直挂心的薛瑜放心了许多。

    江乐山最后表达了一遍对麦苗过冬的担忧,又提起了被鸣水出现了百号人要穿衣吃饭的动静吸引来的小商人,在他笔下的山脚下村落,处处都透着生机盎然。

    “……鸣水平静,深秋已至,臣遥望殿下安。”

    厚厚一卷信纸读到最后,薛瑜不得不感慨如今手下人多起来就是轻松,江乐山不声不响就将鸣水的进度推进了这么多。

    “阿玥是不是也想去看看了?”薛瑜一偏头望见自己旁边坐着的小朋友眼神晶亮,出言逗她。

    薛玥却摇了摇头,“我是觉得,阿兄如今要理这样多的事,那么多人都与阿兄息息相关,阿兄要更爱惜自己一点。”

    流珠看着突然被妹妹说教僵住的薛瑜,扑哧一笑,轻声道,“公主说得对,殿下可万勿冒失了。”

    自从受伤回来,薛瑜听这样的话已经听得耳朵茧子都快磨出来了,幸好林妃现在不在,不然还能再哭一段“儿啊,你走了为娘该依靠谁”的戏码。

    薛瑜举双手投降,安抚了情绪又紧张起来的两人,才道,“我的命是命,别人的命也是命。好了,不说这个,谁来帮我想想办法送信出去给江县令和吴威他们?”

    在再次引发不安之前,薛瑜及时转移话题。

    蝉生问道,“奴虽未看信,但之前去时县令处处妥帖,殿下是还担忧何事?奴看这些天来各家拿人讯问的兵卒都少了,应该再过两天就能开禁,不如再等两日?”

    薛瑜摇摇头,“能早些送去就早一点做事。”

    秋狩的流程只剩下最后的几天比武,要不是九月九出了事,兴许现在他们已经启程回宫。薛瑜虽然有隆山宫令的权,但也不能一直待在这里。

    更何况,水泥原料准备好了,只差配比搅拌就能结合竹筋盖房子,秋天越来越冷,当然是早点让山下开始盖房子更安心些。青贮窖需要水泥是一回事,而要是能赶在秋狩结束前送来行宫一部分献给皇帝,在还没走的世家们面前刷一波水泥的存在感,她相信很多想要打造自家堡垒和道路平整的家族会自动来送钱的。

    几人提了几个想法,都因为各种不合理被否决了,薛瑜发动侍卫们想办法,闲谈般说起水泥,“我曾听胡人说起,有一物名为水泥,价廉易得,且坚固无比,搭建房屋最合适不过。以水泥铺的路将平滑无尘,马车走上去也不会过于颠簸,以水泥加盖的屋舍不会被雨水冲泡坍塌,加上木材支撑,以水泥盖的屋舍小楼兴许还能直入云中。”

    她托着下巴,听着不远处青贮窖内夯土的号子声,像说故事一样说起她曾见过的一切。前世的高楼大厦钢筋水泥森林仿佛一场幻梦,与如今的乡土景象截然不同。

    苦思冥想想办法的侍卫们和被薛瑜描画的景象吸引的众人没有注意到有人走近,方锦湖站在不远处看着被白布包着双手支着头有些可笑的纤瘦少女,秋季明明不烈的阳光却让他眯起了眼。

    他的胸膛深处仿佛被什么烫了一下,手指不自觉蜷缩起来,能够一掌裂石夺命的手,竟忽然连食盒的木提手都握不稳了。

    她能够面不改色与他说起如何磋磨方朔,也能平静而期待地说起传说般的未来,在这样平凡的场景里她显然比在山洞时放松得多,方锦湖能分辨出她说的是真话。她是真的想看到安居乐业的未来,那样瘦削的一个人,却将沉重的重担压在自己身上。

    她本可以像薛琅、像方朔、像每一个自恃身份的门阀一样享受身份带来的一切。

    她与他见过的、想象过的“皇室”,没有半点相似。

    污秽腌臜缠绕中如何能开出这样明亮的花朵?她像他幼年坐在四方院子里守望过的那轮明日,灼灼光华热烈,不好的过去在她身上什么痕迹都没留下,反而让泥里开出的花朵更加馥郁芬芳。

    方锦湖没再向前,他提着食盒原路返回,离开时的速度甚至比来时更快些。

    “你怎么来了?”背后有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方锦湖回头,对上薛瑜惊讶的眼睛,那双眼里含着的柔软笑意还没散去。

    “臣女来谢殿下救命之恩。当牛做马,任殿下驱策。”

    薛瑜诡异地联想到了他之前说的“以身相许”,看了他一眼,“不必言谢,方侍郎如何了?”

    方锦湖:“家父恢复尚可,只是时常呼呼作声,令人心忧。”

    薛瑜忍住唇角抽搐,没拆穿他,“那就好。”

    “之前心忧殿下,臣女寝食难安,见殿下痊愈,实在令人高兴。此后比武,望殿下武运昌隆。”方锦湖应了一声,温温柔柔说着话,要不是看过他背后多种面孔,连薛瑜都险些被骗了过去。

    苦思冥想如何送信的侍卫中有人一拍脑袋,“殿下,臣想到了!”

    “哦?”薛瑜没管在旁边不远坐下来,开始摆放点心的方锦湖,转头看向出声的侍卫。

    侍卫下意识瞟了一眼旁边分明还是“外人”,却被主子连说话都不避着的小娘子,陈关私下里说的八卦在心里过了一遍,意识到时间流逝,连忙收回思绪,“如今行宫还能出去的就是各位将军和所领队伍,我们私下找军中同僚送信是违反军纪的,但是臣记得殿下与伍将军有些交情,不如殿下请伍将军帮忙?”

    “好主意。”薛瑜赞同点头,“走,我们回去,等会再去找伍将军。”

    侍卫们眼睁睁看着前来“当牛做马”的小娘子又收起了食盒,不远不近跟在后面,有些迟疑地望向薛瑜,“殿下,要喝止吗?”

    实在是他们看着两人既不像有亲密关系,又好像有些联系,薛瑜不给准话,他们对如何应对这位方二娘子也头疼得很。

    “还跟着啊?”

    一边往回走一边打腹稿想着信该怎么写的薛瑜被他们提醒,回头望去,正好对上方锦湖望过来的目光。

    他像是随便看看,两人目光一触即分。

    薛瑜捏了捏眉心,“我去说吧。”给方锦湖的找乐子计划里包括了替母与父义绝的部分,就算真要结亲,也得钟夫人与方朔义绝后再向皇帝提出,她可没打算助长方朔做皇亲国戚的痴梦。

    薛瑜越众而出,拦在方锦湖面前,隐晦地提醒他先自己去玩,“方二娘子,报恩便不必了。我如今伤愈,你则有父亲卧病,此时该照顾父亲才是。”

    然而这番话落到悄悄路过的路人和众侍卫耳中则变了个模样:原来,殿下是为方家二娘着想,考虑到还要孝顺父亲才不曾定亲啊!

    两人站在一处,一人俊美绮丽,一人温婉秀美,美貌几乎在闪闪发光,旁观者看得都心肝发颤。转述到被禁足的薛琅案前时,已变成仿佛天赐良缘。薛琅捂住头叹了口气,一言不发继续去他的小兵器库房里挑选兵器练武了。

    钟昭仪看着他比往日操练用功不止一点的勤奋身影,又是高兴又是忧虑。

    别人的脑洞开到了哪里薛瑜不清楚,方锦湖垂着头,像个青涩小姑娘似的双手把食盒往前递了递,小声道,“那臣女一片心意,还请殿下收下。”

    “……好。”

    食盒里的点心在回到别苑后全部分给了侍卫们,薛瑜一口也没吃到,当然,在看着侍卫们品尝后脸色突变后,她也没有勇敢尝试的念头就是了。

    空食盒原本流珠要拿走送归方家,却被薛瑜制止,“等会再来拿。”

    长久的默契让流珠没有多问,退了出去。

    以薛瑜对空间的感知和计算水平,自然看得出食盒里有夹层,但是到底从哪里开,还是花了不少功夫才找到机关开口。拆开食盒夹层后,里面金属卡扣看着有些熟悉,她想了想才想起来是在唐大匠那里看到过。

    方锦湖到底有没有成为天工坊的主人?

    薛瑜将这个疑问压下,现在去问大抵也问不出,知道能做事就够了。

    夹层里摆着一方薛瑜在原主记忆里看到过的粉状物,与方锦湖说定后,她给出了折磨方朔的诚意,现在,方锦湖也给出了他的诚意。

    这是原主记忆里做面具时会用到的塑形粉,薛瑜查看过才能确定这哪里是什么神奇物件,不过是石膏罢了。

    石膏制造模型一绝,结果却被人拿来做脸部面具倒模,也算是被宫里宫外条件限制出的奇思妙想。

    石膏加水静置,薛瑜说是要写信不能让人看到,关门关窗让流珠守着,等嘱咐了一圈回来再拆下面具,石膏最初的放热已经结束,从糊状变成了硬一些的橡皮泥状态。

    脸压着石膏,等到闭气时间即将结束时,温温热的石膏变凉,快要全部凝固。薛瑜洗过脸回来,石膏模子就能送回给方锦湖了。

    薛瑜提笔将要送去给吴威的信写完,把之前没说的水泥配比比例交给他们,随信附赠一封给江乐山的后续工厂安排和夸奖信件,作为远程遥控却不能亲眼看到鸣水变化的人给辛苦做事的人的鼓励。

    流珠带着食盒送归,薛瑜领人带着信件上门拜访伍明,之前对她防贼一样的伍二郎殷勤地准备着吃喝水果,阻拦他的反倒成了伍九娘。

    薛瑜把预防针打在前面,“不必忙碌,我前来拜访,是有事相求。若伍将军不便,我再想办法就是,不必为我破例。”

    伍明哈哈大笑,豪爽道,“殿下的事,就是臣的事!更何况,殿下一直为陛下分忧劳心劳力,怎会有破格之举?”

    之前对他粗中有细的判断当真没错,一边做着保证,一边给她戴高帽子,真要是什么过分的事情,大概她这时候已经不好意思开口了。

    薛瑜笑笑,“只是陛下准我协领隆山宫令之权,外间的公田里也有我的人在打理。这次意外封宫严查,刚好有封新的信笺入宫,我想送封回信出去,却也得守规矩。不知将军回营时方不方便带封信?或是营中也有封锁禁令,若是如此,那就不必劳烦将军了。”

    “嗨,我当是什么事?”伍明拍拍胸口,“包在我老伍身上!正好今天轮到我回营,不如殿下与我一起过去,若是有什么变故,也好提前告诉殿下。”

    “这……恐怕不合适吧。”薛瑜拿出信封递给伍明,“将军愿帮我送信,已是万分感谢。”

    虽然之前的皇室子弟都会进军中历练,但没有皇帝的点头,她悄悄跟一个关系还可以的将军跑到兵营里,那纯粹是闲的没事干在雷点上蹦迪,薛瑜才不犯这个错误。

    伍明也没有强求,留着薛瑜吃了两个梨子,由伍二郎送出了门。伍明目送她离开,点了点几案上的信封,“九娘啊,这么聪明的夫婿,可惜不是你的。明天重开比武,你可得争点气啊。”

    伍九娘把信封拿起来拍到父亲怀里,“您都答应了,就赶紧去吧,万一真是什么急事呢?”

    “儿大不由爷娘,嗨哟。”伍明念念叨叨地回去换了身衣裳,才打马往离行宫不远的屯兵处奔去。

    薛瑜解决了一件心事,刚回去开始跑步锻炼,就被人敲开了门。常淮被迎进来,见到她就是一笑,“殿下,陛下传您过去。”

    86.  君子试(二更)   既见英豪,当盛争胜之……

    薛瑜已经许多天不曾见过皇帝。

    她知道皇帝很忙, 在被拒绝觐见后也就没有多来打扰,但是这次见面也是在暗影重重的殿内,她在亮处, 皇帝在暗处, 总给她一些不妙的预感。

    “伤养好了?”

    皇帝的声音从帷幔深处传来,薛瑜收敛心神拜下, “是。让陛下费心,儿心中愧疚。”

    她顿了顿, 还是说出了口,“陛下多日操劳,还请保重龙体。”

    皇帝却不爱听,“自有太医看顾,休要婆婆妈妈。你既伤愈, 明日便早些来,让你松散了几天, 筋骨都睡软了么?”

    “儿不敢。”薛瑜有些无奈, 之前来找皇帝被挡出去, 现在皇帝又要怪她不来,真是……

    “行了,朕唤你来,并非为了此事。”皇帝像是打了个哈欠,薛瑜慎重起来, “儿听凭陛下驱策。”

    皇帝:“那日上山, 你在山顶青石上刻下了名字,是也不是?”

    薛瑜没想到会是这个问题,老老实实答:“正是。儿至山顶时空无一人,石上无记, 便想着既然率先抵达,便留个名号。刻后见山下方侍郎正在追击一人,便与侍卫一同追了过去。”

    “没有发现其他?”

    薛瑜仔细想了想山顶的事,摇头,“确实没有。”

    “好胆!”皇帝怒拍了远处一掌,木料碎裂声不绝,他语调冰冷,“若朕说,山上原有留守巡查,前日却在石下深坑发现此人尸首,你当作何解释?”

    “什么?!”薛瑜愣了,山顶的布置是禁军负责,上山时只知道有青石勒记,还蹲着一个裁判的事情压根没人说过,想到曾经尸首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她却没有发现,还和魏卫河说笑,她就有些头皮发麻。

    薛瑜拜倒,“儿上山时确实空无一人,青石也无挖掘和不稳痕迹,但儿疑心是方侍郎所追的那个胡蛮所为,还请陛下明察。”

    殿内没有了说话声,安静得令人心底油然生出畏惧,薛瑜知道帷幕后皇帝在打量自己,但她说的的确是真话,又有魏卫河作证,并不担心被皇帝按头丢一口黑锅。相反,如果极力申辩甚至无中生有编造些说辞,和她一起上山的魏卫河证词就会第一个将她证伪。

    少年神色不似作伪,许久,皇帝才收回了目光,“起吧,朕自会让人追查。你明日……”

    他突然停了下来,薛瑜等了一会没等到下文,起身看向帷幔深处。片刻后,皇帝才道,“明日记得过来。”

    “是,儿告退。”薛瑜施礼告辞,守在殿门口的常淮送她出去,踏出正殿殿门,薛瑜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帷幔深深,她离开后殿内灯火点亮,案后的确坐着一人。

    她感觉皇帝原本想说的不是这个,但既然还在处理公文,应该是她被刚刚阴暗环境影响想多了吧。

    刚回别苑,去亲自送还食盒的流珠回来,看见薛瑜又拆了手上的白布,嗔怪地望她一眼,“医令给的祛疤药膏照您这样拆了又包,再多也不够用的。”

    薛瑜无奈伸手给她,“我觉得不涂药过些天也就消了,再包一晚上。明天去陛下那里受训,总不好带着包扎过去,教人还以为我受了多大的伤似的。”

    其实手上只剩下了浅浅白痕,发育时的身体恢复速度很快,别说手上的细小伤口,就连两块大面积的擦伤也只剩下结痂脱落时的刺痒,只是身边人都如临大敌,薛瑜也只好折中一下。

    皇帝开金口允许了薛瑜重新回去训练,薛瑜翌日一早比平常提前了一个时辰就到了,刚进殿就被劈头盖脸喷了一遍,“叫你来练武,还这么磨磨蹭蹭,怎么不到日上三竿再来?去,先跑三十圈!”

    薛瑜看了看五更天的深蓝天幕,“……是。儿明日四更就到。”

    三十圈听着多,实际上不过是绕着小校场跑,加起来也没多远的路程。薛瑜一边跑一边看着站在校场里的皇帝,一把长戟挥得杀气纵横,让人不免心生寒意。但仔细一看就能发现,皇帝挥舞长戟与其说是在与木桩演练,不如说是在单方面劈木柴,只不过把斧头换成了长戟。

    几天不见,皇帝又多了个新的兴趣爱好呢。

    歇了几天,长了些肉,做起基础训练没有之前轻松,但皇帝说的翻倍像是恰恰卡在了薛瑜能够接受的临界点上,咬着牙居然也能完全做完,只不过费的时间多些,等到薛瑜满身是汗结束最后一项马步后,天色已经大亮,皇帝都开始被伺候着换衣裳准备去比武校场了。

    匆匆冲洗换衣后,薛瑜赶到校场高台,台上已经坐满了人,乍一看仿佛与出事前并无不同。最中心主位还是空的,薛瑜松了口气,在位置上坐好,就听唱喏声宣布了皇帝的到来,众人起身施礼。

    比武台上很快站上了选手,忽然发现自己的对手是一身胡服短打的小娘子的郎君们都愣了一下,在宣布开始前抓紧时间询问旁边的将军们,“是不是分错了?我的对手怎么变成小娘子了?”

    拿着名册的将军们有的打了个哈哈说没错,有的不耐烦顶回去“你爱打不打”,还有的一本正经解释,“既然上了比武台,你的对手就由我们选定,莫非你看不起你的对手?那不如尽早退出吧。”

    退出是不可能退出的,比武就是为了扬名出头,已经比了一天半,这时候退出不是功亏一篑?况且,经历了山上惊魂,上山了的人身上或多或少带伤,对于没有上山的一部分人来说,这可是绝佳的获胜机会。

    但饶是如此,大部分匹配到女性对手的郎君们也不太满意,直到比试开始前一刻还在劝说对手退出,类似“打伤了你这如花似玉的脸,可不要哭”的恐吓声连薛瑜都听见了。

    台上有人大摇其头,“当真是不讲究,礼义廉耻不存!”

    刚带着属于薛琅的笔记手稿上台的伍明从他背后走过,哼了一声,“大姓里说习武是炼身以修身,小娘子们为君子道所教化,修身养性,怎就是不讲究?”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方才想为小娘子们辩驳的薛瑜忍住笑,静静看着比武开始。

    武学本就是实力为先,没有哪个地方比这里的习武者人数更多了。士族们虽有不满,但也被大声宣布的“此次君子之试,不伤不辱”压了下去。礼部的人虽然来得多,但都是文臣,在连续找皇帝进言被瞪回去之后,只能哭丧着脸写给还在京中的太常寺众人的信,指望着那群最守古礼的疯子能让君主之后回心转意。但眼下发生的事,却是无人阻止了。

    在最初发现对手性别改变的惊讶和抗议后,发觉无法改变这个现实,轻视女武者的郎君们有心将他们眼中的花拳绣腿打得落花流水,来证明只有他们才是强悍的武者。

    然而第一场比武结束,胜负已分。虽然多数女武者输了,但并非无人取胜。

    “那是你们没碰上真正的强人!等之后我们上台碰上,非要叫你们尝尝厉害!”

    输了的郎君垂头丧气,人群里不乏这样的叫嚣,输了比试的小娘子们却不这样想,她们眼神晶亮,挨个来拥抱获胜的女孩们。

    “真厉害!快多休息一会,下一场比试,要他们好看!”女孩们凑在一起加油打气。

    先天力量所限,大部分赢了比试的少女也赢得并不轻松,围在最快结束比试把嘴巴不干不净对手锤到地上的伍九娘讨教经验,伍九娘毫不藏私,在台下轻声与他们说着之后可以发挥的优势所在。

    原本下台后是分成胜者和败者两个区域准备下一场比武,然而这一次,却是两个武者群体分开,一边热情洋溢气氛正好,一边既有斗红了眼的斗鸡,又有无敌自信的吹牛者。从台上看去,倒是有几分喜剧效果。

    薛琅被禁足到比武的最后一天才能出来,薛瑜旁边空着,见到下方女孩们的胜利,难免将一部分找人分享高兴的念头挪到了皇帝身上。

    之前台下气氛紧张,她也关注着女孩们的比试,不曾注意身边,这时候偏头一看却发现不对。

    皇帝上身挺拔,面色沉沉淡漠,倒是和平常区别不大。只是几案下不知何时堆了一团粉末,台下传来一阵欢呼声,与此同时,他手中明显取自附近河湖中的鹅卵石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嚓声,碎成了几部分。

    等等,那些粉末,不会是捏出来的石粉吧?

    电光火石之间,薛瑜将之前的所有不对劲联系到了一起。糟糕,皇帝这个暴躁的状态,怕是发病了!他在以极强的毅力和最了解头痛病的医疗支持下,维持着强大、暴躁、却不至于疯狂的君主形象。

    回想过去,似乎皇帝的变化在九月九之前就有了些许预兆。难怪暴雨夜他要亲自出来救人,与其说是爱子心切,不如说是在给所有人刻下他还强大有力的印象。

    “何事?”皇帝语调沉沉,手中一抹灰色粉末簌簌而落。

    薛瑜脑筋飞快转动,“啊、啊是这样的。儿见台下如此多强手,我大齐兵强马壮,实乃幸事,不禁想请陛下评点一番。另则,儿随陛下习武月余,几天后就要上台比试,不知儿在众多英豪中,能排上几位?”

    皇帝果然被分散了注意力,扫过台下开始的第二轮比试,“不必评点,你看就是。至于排名高低,既见英豪,当盛争胜之心!”

    薛瑜照对皇帝平时的了解翻译了一下,不说名次,只谈争胜,也就是说,最好一直赢下去。

    阿这。总觉得要是没拿第一回来,头会像石头一样被捏爆呢。虽然更可能是错觉,但显然拿不回来大概率没有好果子吃,现在她的训练已经翻倍,让她在崩溃边缘横跳,再翻倍一次……

    薛瑜艰难吞咽了一下,“儿明白。”

    台下的比试薛瑜已经看不进去了,背地里迅速敲系统:[明天凑够次数就能开启新抽奖,你给我刷新一个武力值增幅怎么样?]

    系统:[商城并无此物。]

    薛瑜:[我要你何用??]

    虽然早知道系统不靠谱,但被这样明确拒绝,薛瑜还是想暴力殴打系统。但被坑多了也就习惯了,她没有沉浸在系统无用的头疼中,认真思考起找男主学几个小技巧应试的可能性。

    虽然临时抱佛脚不可取,但也有俗话说,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嘛!

    刚刚拎着食盒绕路走过校场外的方锦湖停下脚步,场内的欢呼和怒喝声不绝,是整个行宫最热烈的地方。他捻了捻手心一朵苜蓿紫花,忽地笑起来。

    87.  绝不   朕绝不

    “方二娘子, 你怎么来了?”

    薛瑜刚进别苑,就见一人站在中央,倒是免了她想办法去找人的工夫, “可是有事寻我?进来说话吧。”

    方锦湖躬身一礼, 跟着薛瑜往里走。落在后面的流珠扫视一圈,“谁放他进来的?”院落里没有主人在, 只剩下守门的两个侍卫和其他仆役,没有主人发话, 就擅自放了客人进来等着,既没有守礼也没有给客人足够的尊重,说起来是她失职。

    “流珠娘子莫要因我责怪二位将军……”哀声怯怯,百转千回。

    薛瑜一言难尽地回头看了挑拨是非的方锦湖一眼,“还不进来?”

    房门关闭, 陈关刚刚假作溜达走过来,就见正屋房门又打开了, 薛瑜挨个点出来今天院中轮值的侍卫, “都退到外面, 莫要吓到人。”

    耳力灵敏、刚来没多久就被陈关传染了吃瓜恶习的侍卫们应声退出别苑,往外走时回头一瞧,正屋房门却是半开着,刚好露出来里面跪坐着身姿如柳的小娘子背影。

    他们殿下,当真是个守礼的君子, 与小娘子说话都要做这般万全的准备。虽然, 怎么看都透着一股欲盖弥彰就是了。

    “我这里只有补汤,将就着喝吧。”薛瑜倒了杯黄芪水,递给方锦湖,“是面具做好了?”她昨天才把石膏模子送过去, 这么短的时间按理说方锦湖是来不及做好面具的。

    方锦湖脸上的妩媚笑容像是被固定在了一个位置,怎么看怎么虚伪,“没事就不能来找你么?后日郎君就要上台比武,不如我替你如何?教郎君赢得漂亮,夺得头名,力压群雄呀。”

    薛瑜顺着他的目光往后看去,正看到窗户外不远处的流珠,不用想也知道刚刚方锦湖在玩什么。她警告地看了方锦湖一眼,走过去关了窗,“我要赢,我会自己赢。”

    开什么玩笑,且不说她跟着皇帝训练这么久,能力如何皇帝心中有数,换人能不能被看出来。只看换人后再换回来的艰难,她就要把可能性全部扼杀。就算她之前推测方锦湖起初并没有很想要这个位置也一样。

    “你最好别动坏心思。”薛瑜点了点他的胸口,忽然感觉手感有些奇怪,不像是戳到肌肉,更像戳到了什么肿起的水泡上。而且,仔细看好像也鼓得明显了些。之前在山洞里大家都浑身湿透,方锦湖练出来的胸肌弧度乍看倒还有点像少女初初发育,但谁家的肌肉是水泡手感的?

    不及细想,方锦湖不避反进,衣裙胸口上的飘带拂过薛瑜指尖,像个暧昧的勾引,“怎么就是坏心思?分明是为郎君分忧,助郎君夺魁罢了。如何做,又有什么关系呢?若不愿意,那不如妾教郎君几个小玩意?”

    薛瑜立刻收手,“什么小玩意?”他有这么好心?

    方锦湖单手支颐,闲闲道,“之前的比试我也看了,强手不多,能留到最后的也只有几人,我师父教的几个小技巧招式正好得用。”他指尖点着瓷杯,勾唇一笑,“小时候学的,郎君要不要学?”

    薛瑜听出了他的揶揄,说她到十五六岁连七八岁小孩都不如,但是习武就是这样,不如就是不如,她认。况且,原本她就琢磨着找他帮忙,现在人送上门了,哪有不学的道理?

    “我学。”薛瑜点了头,有些迟疑地打量他身上的裙子,“你要不要换身衣裳?”

    “郎君想看?原来郎君喜欢这种风味。”方锦湖口中调笑。

    薛瑜连连摆手,还没出声解释,刚起身就有一团面团飞来,她闪身向后躲去,却没能躲过,被击中了关节处,手肘像有了自己的思想,在面团攻击下做出了各种本能反应。

    “除了你与薛琅,最可能得魁的乔二郎精通军中拳法刀法,以力相迎不智,以巧克敌……”方锦湖一边说,一边拆开食盒将点心揉碎,弹出碎屑以气劲引导薛瑜做出反应,忽而是应敌,忽而是进攻,若非眼前的确没有一个敌人,薛瑜都要怀疑自己当真是在与那位乔二交手了。

    “翻身!”方锦湖轻喝一声,薛瑜长鞭抽出,形成一卷弧形,在被描述的虚无中,这里将是鞭困人头的局面。

    四个假想对手的演练结束,食盒中已经空了,点心碎屑掉了一地,薛瑜把黏上手掌的馅料甩掉,鬼使神差地舔了一下,立刻呸呸呸吐了出来。

    难怪昨天侍卫们吃了点心都脸色难看,咸味点心薛瑜也喜欢吃,但是别的咸味点心都是调味是点缀,方锦湖的点心却是豆子为辅,盐放得都能齁死人。想到天天得吃这个的方朔,薛瑜心中油然生出了一股怜悯。

    薛瑜坐下抹了把汗,在脑中将方锦湖教的几种应对一一过了一遍。其他人她不清楚,但方锦湖给出的今天她重点关注过的伍九娘的武艺分析是和她看到的一致的。其实说难并不难,也并非什么高深的武学,但他抓的都是各个对手的疏漏弱点,与其说是比武技巧,不如说是拿捏人心。

    她遇到他后的反应,是否也在他的预计之中?

    薛瑜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这不可能是你师父教的,这是你看比试得出的结论。”方二娘子拿的是病弱温柔人设,自然不能下场比武,但他对场上强手都十分了解。

    方锦湖起身拿着帕子为她擦去额角汗水,“那有什么关系,小师弟?”

    薛瑜躲开他的手,想起之前方锦湖的调笑,解释道,“只是觉得裙子习武不便,你喜欢穿哪个就穿哪个,等你玩够了,解决了他,不管是侍卫还是侍女,随你挑选。”等到方锦湖玩够了,方朔干的事情也差不多爆了出来,到时候就算是以民间女入宫做宫女也不算太出奇。

    “……嗯。”方锦湖怔了一会,轻轻应了一声。

    “不过,你这里是不是受伤了?”薛瑜想到之前系统提醒的关于让方锦湖治疗的事,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刚刚碰到的手感奇怪的位置。

    方锦湖低下头,随意地扯了扯衣领,白皙的皮肤暴露出来,薛瑜下意识别过头,但余光还是看到了一片紫红。

    等等,紫红?

    方锦湖生得白,有了伤就显得格外可怖,更别说像这样左胸偏向锁骨中间的位置肿起一片手掌大小的紫红的时候,看上去简直触目惊心。以薛瑜摔跤的经验来说,这只能说明里面血管和皮肉溃烂淤血。

    光是看着都觉得疼,加上左胸接近心脏,之前受伤时的惊险可见一斑。薛瑜瞪着他,“你有病吧?这样都不管,像个没事人一样到处跑?你带着伤上台,是要找死吗?!”

    被戳的方锦湖连眉梢都没动一下,自己还兴致勃勃地给薛瑜说起前些天这里是红色的更好看,见薛瑜不接话,他的笑慢慢收了起来,平静道,“习惯了。而且,这样他们也赢不了我啊。”

    薛瑜闭了闭眼,翻出来两瓶秦思给的活血化瘀药,拍在方锦湖眼前,“自己回去涂药。等行宫解禁,自己去找大夫看病,我知道你有本事跑出去。”

    “郎君真会疼人。”方锦湖整理好衣领,收了药瓶,起身笑盈盈的贴了一下薛瑜的额头,“望郎君,武运昌隆。”

    “不送。”薛瑜烦躁地挥了挥手,方锦湖刚出门,她就啪地一把关了大门。一直候在外面的流珠不着痕迹地打量过方锦湖,“方二娘子,请。”

    望着一地的点心碎屑,薛瑜长长叹了口气,关着门一点点清扫起来。

    比武的第二天没什么好看的,薛瑜看完就跑回了自己小院,拎着鞭子反复演练明天的应对。她在皇帝那里大多数时间都练的是基本功,现在,就算方锦湖给的“小技巧”没用,抓紧时间习惯一下兵器招式也是不错的。

    最后一天的比试就要到来,昨天比试后就剩下八人,加上最后一天参与比试的两个皇子正好十人,有皇帝要的争胜压着,薛瑜说不紧张是假的,四更天准时到达了皇帝宫室外。常淮轻声将她拦在了外面,“殿下稍候,陛下还未起。”

    这倒是稀罕事,前两天过来这个点皇帝都在劈木头,啊不,练长戟了。

    薛瑜静静等了一会,在外面小跑起来,看着天幕一点点从深蓝变得发亮,一抹鱼肚白从远处地平线泛起,守了一夜的禁军们开始换班,她停下脚步,重站在了宫室大门外。

    卯时已过,辰时将至,已经彻底过了皇帝平时起身的时候。

    系统:[日常任务:八千米慢跑(1/1),日常进度5/5,抽奖次数+1,是否开启抽奖。]

    薛瑜:[开启。]

    新一批抽奖的奖品是“一等奖:《随机建筑图纸》x1;二等奖:爱的转圈圈;三等奖:二天生存时间。”

    薛瑜眉心微跳。虽然系统没有给出武力值加成之类的东西,但是《随机建筑图纸》如果手气不差能抽出水坝之类的设计图纸,那倒不算鸡肋。

    她点了一下转盘,过了一会,熟悉的“生存时间一天”蹦了出来。好的,非酋之气仍环绕着她。

    “殿下,陛下传您入内。”常淮看着站在门前的少年脸色发沉,小心地唤了一声。

    薛瑜回过神,“劳寺人为我引路。”

    走到正殿门前,常淮忽然扯了薛瑜一下,她偏头望去,看到常淮脸上写满了纠结。他轻声道,“殿下莫要惊讶,本分即可。”

    大门被推开,只有深处点着灯火的幽暗宫室,一瞬间将薛瑜带回了刚穿越来的那天。

    薛瑜向给出提示的常淮点点头,踏入殿内。

    “出去!”在离明亮处还有几步远时,薛瑜就被皇帝厉声喝止。她看得清帷幔里倒在床铺上的君王身影,旁边站着秦思和常修与薛勇,空气里弥漫的药味有几分熟悉,令人心情极度平静。

    皇帝的暴躁和反复无常在意料之中,薛瑜跪下来,摸到青石地面上深深的刀痕,声音放缓,“陛下,比武将要开始,儿特来请陛下观看。”

    “呼呼——”皇帝喘着气,阴沉沉地唤她,“过来。”

    薛瑜撩开帷幔,顺服地走到皇帝近前。皇帝不再躺在床上,靠着床头,端起药碗一饮而尽,狠狠将碗摔了出去。

    碎瓷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薛瑜仰头望向皇帝,皇帝眼睛里全是血丝,一寸寸打量着她,眼神熟悉而陌生,残忍嗜血,像是看着不懂事幼兽上门的另一个族群的雄狮。

    “他们等了多少年,想要我倒下,看着我死!”皇帝怒气冲冲,下一秒转为冰冷,“朕绝不。薛瑜,你听着,绝不。”

    88.  比武(二更)   儿与三哥何人会胜?……

    秋狩最后一天的比试开始得略晚了一点, 除了心心念念等着上场的选手,和心心念念给自己看好选手加油喝彩的台上之人外,没有人焦急到意识到这一点。

    薛琅陪着母亲上了高台, 比试最后一天, 女眷这边人来得很齐,连一直在太医署照顾父亲的方家姐妹都联袂而来, 他扫过方锦湖一眼,只觉得几天不见, 病弱的表姐像是被父亲出事激发出了心底的坚持,整个人虽然消瘦,但比之前精神了不止一点。

    在被人发现偷看小娘子之前,他及时挪开了目光,钟昭仪拍了拍他的手, 鼓励道,“夺一个魁首回来, 让大家都瞧瞧。”

    不高不低的嗤笑声在旁边响起, 林妃捻着手中帕子, 冷笑道,“本宫倒不晓得,背后做了亏心事的也好意思夺魁了。刚从里面放出来,拿了头名怕也没人看吧。哦,抱歉, 不是说的你们。”她掩口笑着, 挪开掉在盘子外面的梨块,“我说蚂蚁呢。”

    钟昭仪和她在宫里一起度过了这么多年,自然知道林妃是个什么性子,按住被气得要过去质问的薛琅, 轻轻推了他一把,“快回去,陛下应是快来了。”

    “……是。你们都顾好母妃,让我知道哪个让母妃受了委屈,就自己去领罪吧!”薛琅不好对林妃发作,指桑骂槐地敲打了一遍跟着钟昭仪来的宫婢们,才一甩袖大步离开。

    少年胡服宽肩窄腰,已经有了些未来挺拔可靠的模样。钟昭仪捏了块柿子,笑道,“阿琅就是孝顺,总怕我受委屈了,都是自家养的婢子,哪能对主子不好呢?偏他操心。”

    听着像在打圆场,实则是用儿子气林妃。林妃脸色变了变,“阿瑜忙着陛下的差事,自然比不了四殿下清闲度日。”

    两个人谁都看不上谁,倒让提前被常淮带了消息回来,被人领着先过来了的薛玥左右看看,往旁边畏惧的皇帝的位置又挪了挪。

    薛琅到位置时,旁边都还是空着的,他不耐烦地推开为他倒水的斛生,“喝这么多水,还比试什么?去,给我打听打听,他怎么还没来?”

    斛生弓着腰往后退去,因为腿上的伤没好全,走得很慢,还没下高台就见远处仪仗如云,黑红二色交织的帝王出行排场来到了台下。

    薛琅脸色顿变,一拍桌子,“陛下都来了,他怎么还没到?!”

    唱喏声远远传来,“陛下到,三殿下随行——”

    薛琅愣住了,等着看三皇子笑话的人和为还没出现的薛瑜着急的人也都愣住了。

    林妃不雅地揉了揉眼睛,反复看向下方,才敢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站在皇帝身边,以一个谦卑姿势虚扶着他的,不是薛瑜又是谁?

    皇帝很少展示这种排场,但过去摆出这样的仪仗时,在这个位置的往往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内侍常修,今天换成了三皇子薛瑜,虽然弯腰扶人的动作是谦卑的,但并肩而行却是一份难得的殊荣。

    储位已定。

    许多人心中划过这个念头,在皇帝拾阶而上时拜伏在地。

    年长者和少年人走上台阶时的脚步声几乎重合,有士族悄悄交换眼神。虽然他们看不起整日混迹行伍的薛氏皇族,但这位待定的储君显然武学并不优异,他真的能够压服军营里那些大汉吗?

    薛瑜顶着无数灼热眼神的洗礼,硬着头皮一步步撑着皇帝走到位置上,等到坐下,她已经出了一身的汗。台上看向自己的人在想什么她大抵猜得到,但这份荣耀背后,却是一个吃了药浑身无力的皇帝。

    时间倒回半个时辰之前,皇帝喝了药之后整个人都是瘫软的,盯着她做下承诺后,才无力地倒回了床上。常修与薛勇一同为他整理仪容,秦思则为薛瑜解了疑惑。

    这次皇帝的发病时间太过微妙,明明按之前时间推算该回京后发作的头痛克制了几天已经只能用猛药控制,秦思的到来加快了头痛病扼制的速度,但他也只能做到要么沉睡,要么以毒攻毒,优陀罗结合其他药物阻断疼痛换来清醒的同时会导致人虚弱无力,因此需要薛瑜的支撑。

    不管是为了威慑还是为了什么,皇帝都不能显露出脆弱的一面,看看上次他因为旧伤发作昏迷后出了多少幺蛾子就知道了,皇帝的威严,不容有失。

    皇帝开始做最后一天的鼓励演说,薛瑜下意识望向用幔帐相隔的女眷区域,皇帝身侧的小小身影和之前没什么变化。但听到秦思说优陀罗的同时,她就意识到了皇帝的宫室内为什么药物味道如此熟悉。

    秦思为薛玥后来开的那些“调养药物”,与宫室内药味一模一样。

    “为什么是她?”薛瑜问出口就意识到了自己这个问题的可笑,病患只有这么多,薛琅背后是钟家不值得信任,她在太医署的记录里尚未发病,方锦湖的身份没有暴露,能够选择的,从始至终就只有薛玥一人。

    “老三,去吧,与我大齐英豪争胜。”皇帝唤了她一声,薛瑜清楚看到他脸上的细纹,她低下头,“是。”

    皇帝背脊挺直坐在原地,只看外表,与过去毫无区别。

    薛琅往前走了两步,犹豫了一下回头,越过往下走的薛瑜。薛瑜不知他要做什么,如今皇帝的虚弱一推就显,她停了下来等待后续。只见他走回皇帝身边,拱手施礼,“陛下,儿有一事想问。”

    “先去比武。”

    薛琅没有被皇帝冷淡的声音吓退,“儿想知道,在陛下眼中,儿与三哥何人会胜?”

    他的声音放得很小,皇帝一边大部分只剩下空位,另一边也只有两个妃子和薛玥能听到。钟昭仪听到薛琅问出这样一句超出预计的话,脸色微变,隔着幔帐对他使眼色,然而薛琅根本没看她,只是执拗地看着皇帝,等待一个答案。

    皇帝点了点几案,“比武虽为武学,但非单单武勇能够取胜,最后胜者,应为老三。”

    薛琅抿着唇,拱手施礼后一言不发地走下高台。薛瑜没想到皇帝会这样看好自己,一时压力大增。

    加上两个皇子一共十个人,昨夜拆掉了多余的台面,五个扩大了些的比武台静静立在下面,薛瑜沉默地检查自己装备,深吸一口气,将所有杂念放空。

    “甲擂,三皇子瑜对阵伍氏九娘。”

    “乙擂,四皇子琅对阵乔氏二郎。”

    ……

    薛瑜踏上台面,对对面抱拳,“很高兴能在这里遇到你。”

    比武剩下的八人里,只有两位女性,伍九娘是其中之一。伍九娘长鞭放于眉前,手指从鞭柄到鞭尾拂过,甩出一个漂亮的鞭花,“臣女不会手下留情,望殿下亦然。”

    “会的。”薛瑜颔首。

    伍九娘擅鞭法,远程攻击以快取胜,薛瑜总结出的取胜点是以快打快,不能被带入伍九娘的节奏之中,方锦湖给的建议也是如此。

    真正打起来时,薛瑜感觉像进入了一场奇怪的表演赛,她总能在一个合适的时间避过伍九娘的攻击,也能在一个恰到好处的地方阻断她的进攻节奏,就好像他们已经打过很多次,肌肉记住了这样的判断。

    “啪!”

    长鞭相缠,薛瑜一转手腕将纠缠在一处的鞭子甩出,急急向前掠去,鞭柄机簧弹出,抵在伍九娘喉间,当机立断想折返换拳脚的伍九娘怔了怔,“我输了。”

    “甲擂,三皇子瑜胜!”

    “承让。”薛瑜将弹出一寸的匕首推回去,有礼地捡回来甩到一边去的长鞭递还给她,“你的左肩是不是受伤未愈,要是没有受伤……”

    薛瑜说的是实话,原本夺了兵器后该是匕首对拳脚的战斗,但是伍九娘滞涩了一瞬,就被她制住了。伍九娘摇摇头,“是我技不如人。”她知道自己肩膀有伤,强撑着打了两天,昨天下了比武台伤口就裂开了,但这不能作为借口。

    两人顺着不同的方向离开,很快其他台上的比试结束,胜组和输组分别捉对再次站上了比武台。比武的规则是当天输两次则淘汰,进行到最后一天,便是以最终淘汰的次序排列最后的名次,薛瑜慢慢上台,对面的薛琅一个纵跃跳了上来,引来一阵呼声。

    少年人年轻俊秀,又有意炫技,自然是好看的。

    “薛琅势大力沉,然脾气暴躁,宜徐徐图之,灵巧为上。”

    方锦湖的声音仿佛再次出现在耳边,薛瑜咬着手腕处的绑带绑紧,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听说四弟想要夺魁,不巧,我也想。”

    “三哥……”台下将军刚刚宣布开始,薛琅提着刀暴起劈了下来,“你那三脚猫功夫,还是去舞文弄墨吧!”单听带出来的风声,就知道他用了大力,这把刀的重量也不轻,要是挨一下子,之后她是别想继续比试了。

    薛瑜一个轻巧闪身,连鞭子都没有迎上重刀,脚尖点地,借力绕到了薛琅身后。

    “有本事,来堂堂正正的胜我!”薛琅被这个招数连着溜了三次,怒意积累,暴喝出声。

    薛瑜在他转身将刀平平挥出半圆时一鞭甩在他手腕上,“你怕了?怕输啊,不敢比,就现在认输吧。”

    一鞭,两鞭……

    比起其他比武台上的打法,这座比武台上的比试堪称无赖无趣,薛瑜总是甩一鞭就遁走,徒留薛琅一人追击。鞭长刀短,薛瑜将这个优势发挥到了极致。

    但人的体力是有限的,即使薛瑜靠放风筝溜掉了薛琅一部分体力,他的重刀也比她的兵器沉重费力,台上第一个喘气起来的还是她。

    “你要不行了,认输吧,三哥!”薛琅挥着长刀,以横扫千钧之势向薛瑜砍来,台下的将军已经将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出个什么闪失。

    长刀带起风声,薛瑜提步要闪,却晚了一步,只能甩出长鞭缠上对面手腕阻隔刀势,然而长刀势大力沉,并没有那么好挡。

    见薛瑜不躲,已经打出火气的薛琅愣了一下,想要收手,却发现自己手腕一阵酸麻。

    当啷!

    长刀落地,薛瑜飞扑上前,翻身躲过砸来的拳头,握着长鞭绕后,形成一个弧形扣住薛琅脖颈,一脚踹上他的关节。

    薛琅闷哼一声被拽倒在地,砸出层层烟尘,他刚要翻身,就感觉脖颈处抵上了一把冰冷利器。

    “甲擂,三皇子瑜胜!”

    薛瑜松开手,薛琅撑着地爬起来,恼火地踹了刀一脚,“要不是我收手,现在输的就是你!”

    薛瑜摊手,“但是你输了,弟弟。”

    89.  争胜(三更)   我认输

    “看什么!叫你带的水怎么没带来!”

    比试完一场, 两人分头下台,薛瑜听见背后传来一阵怒斥和忍痛闷哼声,回头望去, 却是薛琅在踹斛生。他们离得很近, 或许是动作幅度小,并没有引来旁人的注意, 斛生半弯着腰,连疼都不敢喊, 在薛琅走远后也跟了上去,一瘸一拐的。

    薛瑜皱了皱眉。参加比试的所有人都不被允许带仆役下来,她也没带人来,要喝水和处理私事都得牺牲休息恢复体力的时间走到远处,只有薛琅一人违规, 却因为身份被忽略了。

    不过随着比试进入末段,场上也只留下了两个比武台, 留出了足够时间给其他没有轮到捉对比试的人休息, 这一处小小的违规也碍不到什么, 薛瑜挪开目光,往远处等着的流珠那里走去。

    “拜见殿下,希望我们下一场能够相遇。”

    薛瑜没走出几步,就被一个高个子拦下,青年长相斯文, 除了小麦色的皮肤, 看上去更像是一个文臣。他长得有几分眼熟,想了想薛瑜才想起来这是那位乔二郎,“乔兄的功底深厚,我自愧弗如, 若是有幸同台比武,定受益匪浅。”她说了句客套话,就告辞离开。

    校场入口,流珠快速拿帕子为薛瑜擦手擦汗,薛瑜单手拿着水囊,咕咚咚灌了几口水,才感觉冒烟的喉咙得到了平复,咬了口烧饼。流珠看她吃得差不多,才说起了旁的事,“殿下,鸣水送了东西来,让人进来吗?”

    薛瑜一怔,很快反应过来这次送来的应该是水泥什么,疲惫感一扫而空,“让陈关带你过去放行,把东西送到李宫丞那里存着,赶结束之前,取半杯的量带来给我。”

    “好,殿下比武小心。”流珠点头应下,把东西交给一起过来的蝉生,匆匆离开。

    薛瑜拿着半个烧饼刚要回比武台边的等候区,忽然瞧见与她差不多前后脚出来的薛琅在外面树荫下像是和钟家小辈吵了起来,三两句后动起手来,一脚踹上对方心窝,来拉架的全被卷了进去,连原本就像是带着伤的斛生和几个仆役都没幸免,没一会就变成了混战。旁人碍着薛琅的身份畏首畏尾不能尽全力,他倒好,就差奔着直接把人打残废去了。

    “薛琅!”薛瑜皱眉喝止,正在兴头上的薛琅又骑着人揍了几拳,才反应过来是谁,提着拳头回头,眉眼间全是戾气,“干什么?”

    薛瑜打量他几眼,不确定薛琅这是发病期的暴躁还是纯粹的怒气上头,她挑起一个笑,有意轻蔑道,“这会打得兴起,怎么没见你在台上赢呢?”

    “艹!”薛琅粗鲁地骂了一声,被斛生拽住衣角,反手给了自己嘴一巴掌。他跳起来,补踹了还在地下哼唧的钟家子弟一脚,“哼哼什么?我都没用力,是大丈夫就站起来!”

    丢下话,他带着斛生大步流星走入校场,只剩下一地正在艰难爬起来的钟家子弟和仆役们。

    薛瑜走到等候区时已经是一场比试结束,输了两场的淘汰者出现,一男一女。输了比试的少女跪在地上撑着剑站起来,刚下台就被紧紧拥抱了一下,伍九娘认真看着她,“你很强,希望我们以后有机会交手。”

    少女原本眼中无泪,被她一说却落了泪,用力点点头,“好。九娘,看你的了。”

    薛瑜又胜了一场后,听到了下一场的宣布,“甲擂,三皇子瑜对乔氏二郎!”

    薛瑜挑了挑眉,走上去时对乔二郎笑了一下,“乔兄倒像是未卜先知。”

    两人互相见礼,薛瑜正对着高台,盯着乔二郎的目光一偏,对上了方锦湖灼灼目光。她的大脑没有处理这个目光的含义,迅速挪了回来,注意着乔二郎的每个细节变化。

    乔二郎是一位相当难对付的对手,看他能在场上站到现在就知道了,放风筝的技巧用在他身上比毛躁的薛琅效果差太多了,薛瑜回想着方锦湖说起的乔二郎的破绽,和所谓以巧破力,将心思沉了下来。

    试探性进攻几次后,薛瑜看着雪亮长刀弯月般斩下,不退反进。

    她手中长鞭拉直,在迎上刀锋前一个翻身躲过,鞭子再次拉成弧形圈住对方咽喉,以快打慢,弹出匕首要困乔二郎。

    这个弧形鞭法困人的招数第二次出现,让关注着薛瑜比试的人终于确认了它的存在并非偶然。“啊!”台上台下,惊呼声四起,几个将军豁然转头望向皇帝,皇帝眯起了眼。

    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匕首刚刚弹出,乔二郎已经折身反过来,空手入白刃。握住薛瑜手腕扭了一圈,薛瑜探身而起,要顺着他甩匕首的力道逃出,却被紧跟其后的长拳逼得只能后仰,再一拳变掌,扼住薛瑜咽喉,她摔在了地上。

    “甲擂,乔氏二郎胜!”

    薛瑜被乔二郎扶了起来,她拍拍身上的土,“希望下次见面,能再一决胜负。”

    乔二郎翕动的嘴唇停下,变为一个笑,“臣也这样想。”

    薛瑜从台上下来时流珠刚回来,拿着的瓷杯里装了半杯灰色的粉末,薛瑜估计着量把水倒进去,随便捡了根树枝搅拌,将看着像装了泥巴似的杯子交给流珠,“替我上去,放到我几案显眼的地方。”她的几案旁就是皇帝,水泥怎样从泥巴变得坚固的过程,想来皇帝不会错过。

    准备完后续,薛瑜回来时薛琅刚刚赢了乔二郎,他肉眼可见地得意起来,对着薛瑜举了举手中水囊。

    没事,不到最后,就要有争胜之心。

    薛瑜没理薛琅,望向高台,皇帝认真看着这边,钟昭仪和林妃两个已经被互相气得脸色发青,旁边被波及的薛玥往另一侧挪了又挪,要不是还隔着幔帐,可能此刻已经贴上了皇帝。女眷里,方锦湖融入得毫无破绽,他端坐着目光游移,看上去仿佛在发呆。

    这人,两副面孔切换自如。薛瑜撇了撇嘴。

    场中已经只剩下四个人,奇妙的是都只剩下一次输的机会,场中只有甲擂比武台还在使用,最后的前三将在这座比武台上决出。

    “甲擂,三皇子瑜对四皇子琅!”

    乔二郎连比两场,或许是因为这样的考虑,先上台的是薛瑜与薛琅。薛琅扛着他的重刀,“我这次可不会让着你了,三哥。”

    薛瑜歪了歪头,活动了一下手腕,“不用你让。各凭本事。”

    薛琅原本防备着她再来溜他玩,谁料,刚刚开始,薛瑜就甩动长鞭向他扑来。刀风凌厉,薛瑜迎着长刀猛地跳起,在薛琅提刀回护之前,踩着刀背往下借力,直接撞进少年怀里。

    薛琅只觉得虎口发麻,松开一手单手回防,刚要出拳,就被勾着他脖子的薛瑜攥住头发翻了个身,骑在他头上,绞住咽喉往下一倒。

    他要的堂堂正正,薛瑜送来了。

    锁喉的压力薛琅从未尝试过,即便是之前与人对练,也不曾有这样的经验,他胡乱伸手去抓,却只能轰然倒地。

    带着两个人体重倒地的薛琅全然头脑发晕,薛瑜揍了他一拳,“认不认输?”

    “不认!”薛琅翻身要起,又被薛瑜踩住,像他之前揍斛生和其他人那样,骑在身上揍了一拳,“只知道欺负比你弱的人,算什么本事。刀剑不是挥向自己人的,你耍威风怎么不去外面,去狄罗人,去楚人那里耍,啊?认不认输?”

    “不认!”薛琅最初的发懵过去,凭着一股狠劲一仰头撞上薛瑜鼻子,顿时见了血。

    薛琅趁机掀翻薛瑜,退出两步甩了甩头,他砸在地上砸得结结实实,额头已经破了,两人脸上都挂着血迹,旁边的将军们有人犹豫着要不要阻止,就见两人像两头虎狼一般冲向了对方。

    膝撞、头槌、拳脚……所谓的君子之试被两个皇子带头违反,薛瑜按倒他第二次还是没让薛琅认输,到了第三次时,薛瑜感觉体力有些跟不上,按了按被揍疼的肋骨,咬牙还是迎了上去。

    薛琅再次被鞭子勒住了脖子,薛瑜膝盖抵在他后心,“认输!”

    薛琅的脸埋在烟尘里,他不明白,薛瑜为什么一直要他认输,为什么说他错了。他一直都是想要什么做什么,痛苦暴躁时让别人与他一起痛苦,高兴时让别人与他一起高兴,他错了吗?但他身边所有人都告诉他这样是对的,他是天潢贵胄,理所应当。

    所以他不认,他不愿认。

    但被她说只知道欺凌弱小,他真切地感到了羞耻。

    薛琅已经有些眩晕,他想起上台前陛下给出的答案。他也想起了母亲和舅舅们说过的陛下重视武艺,在秋狩夺魁就能踏上宽广大路,以前一切一笔勾销,不会再有来自兄长的打压。

    但,薛瑜真的打压过他吗?

    抵着他后心的兄长像他遥远记忆里的太子大兄一样敲着他脑袋,“‘君以民存,亦以民亡’你念书时没念过吗!怎么敢那样对追随你的人?凭你强?那你输给我,你就得听我的!”薛瑜也是打昏头了,想到什么就骂什么。

    一道声音从旁边传来,“乙擂,二者皆败!位列同位!”

    薛琅不知为何泄了气,举起手,“我……认输。”

    “甲擂,三皇子瑜胜!”

    薛瑜脑袋还有些懵,被上来的伍明拎着挪开站稳后才想起来看向旁边。兴许是因为她和薛琅的比试时间太长,为免耽误时间,开了旁边的比武台。脱力倒在台上的少女与青年对她歪了歪头,算是打招呼,伍九娘相当狼狈,手臂上已经挂了彩,但乔二郎也没好到哪里去,连脸上都带着鞭痕。

    高兴跑过来的韩北甫举着手中珠光宝气的长剑给伍九娘看,喊着要“宝剑赠英雄”,没等伍九娘起身拒绝,他就被伍二郎拎着带到了校场外。

    所有之前败落离场的参加比试者都回到了校场内,薛瑜茫然地看着一张张笑脸,和不知为何掩着脸的薛琅,慢慢有了些实感。

    她……赢了?

    “来,有请本次魁首先说两句!”

    起哄声震天响,在热闹的气氛里,薛瑜有些无措,脸上发烫,“我觉得,大家都很强。”

    善意的笑声连成一片,薛瑜脸上更烫了,她挠挠头,“力气、智谋、武学、心态,比武是一件多方配合的事。今天,我见到了大齐最强的一批英豪,我以与你们为同伴为荣,希望未来,我们能有更多机会交手切磋,互相进步,一起为守卫大齐出一份力!”

    “守卫大齐!守卫大齐!”起初有些凌乱的喊声渐渐统一,直冲云霄。

    90.  魁首   烈日灼灼坠入他怀中

    那一刻, 站在中心的少年虽然满身灰土血迹,狼狈不堪,却仍在闪闪发光。她像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自己的光芒, 之前或许还不明显, 如今却已经拂去了上面尘土,烈日灼灼, 今日却在人间,方锦湖长久地凝视着她, 皇帝唇边不自觉挂上了一抹笑意。

    被拥挤过来的人群挤到旁边。薛琅斜斜借着斛生的力气站稳,他没有去看高台上的母亲,在离兄长不远但也不近的位置遥望着她,心中最后的一点郁气也散去了,大声与旁边的人一起喊了起来。

    好一阵后, 众人才发泄完无处安放的激动。

    皇帝的声音远远传来,“魁首, 朕三子瑜, 次名, 伍氏九娘与乔氏二郎并列,此为前三胜者。”

    薛琅放下遮着脸的手臂,眼睛红通通的,他张了张嘴,最终低下了头。

    后面的唱喏则是由常修进行, “擢魁首品级升一级, 赐良弓骏马一对……”薛瑜没注意听内容,有些担忧地望向高台,皇帝是连说话都觉得累了吗?

    第二名的赏赐除了品级擢拔被换成了记功绩上等外,与第一没有太大区别。对于军中的乔二郎来说, 这样的记录足够他在同僚们都没有积攒到军功时被优先提拔,薛瑜看了一眼伍九娘,压下了心中的惋惜。

    她能提议在比试里让男女混合比试,但女子的军队编制还有一段路要走,伍九娘若非有父兄的背景,能参与行动,也很难在这样的环境下出头。这份功绩的记录,大概要等到伍九娘什么时候在军中立了大功一起报上来时才会发挥作用。

    似乎感觉到了有人在看她,伍九娘转过头,露出一个大大的灿烂笑容。健康的小麦色皮肤上汗水像珍珠般闪着光,被热烈的气氛感染着,附近入围了最后一天比试的人里没有人嫌弃她笑得太过放肆,站在旁边挽着伍九娘手臂的使剑少女和她一样笑了起来,他们左右看看,都张开嘴笑出了七八颗牙齿。

    挤在台上的前十名里不算薛瑜,只有两个女孩,但不论是他们还是站在台下的少女们,都笑得一样开心。在这里,他们只有同样的一个名字,叫做胜者。

    宣布完前十的排名和赏赐,后面的都要放到明日一起张榜,挤在校场比武台上下的人被进来维持秩序的禁军们引领着散去,紧随其后的是搬着鼓踏入场中的兵士们。

    薛瑜回到位置上坐下时场上已经清理得差不多,薛琅低着头坐在位置上不知道在想什么,倒是他背后坐着的斛生见到薛瑜过来,特意让开了路。

    皇帝早上喝的药,到了如今太阳偏西药效已经逐步消失,薛瑜一眼就看见他旁边又摆上了一小篓石头。

    “好小子!”薛瑜刚坐好,就被皇帝按着肩膀呼噜了一把脑袋,蒲扇大的手掌糊在头顶,差点把她脑浆摇匀了。他的声音恢复了些中气,将薛瑜之前的担忧一扫而空,就是体验实在不太美妙。

    “我要吐了!!”

    薛瑜原本还是想保持一下形象的,但这手动丧失平衡的体验实在太厉害了,她手臂都随着皇帝的晃动在摇,实在没忍住叫了出来。

    “哈哈哈!”皇帝显然心情很好,不像之前那么冷冰冰,“朕都没用力。你这小胳膊小腿儿都能得魁首,老伍他们今年带来的兵不行,要好好操练。”

    他虽然松了手,薛瑜还是觉得眼前天旋地转,他说的什么虽然都听见了,但压根没细想,手往四处摸着想找个东西扶一下,刚晃了晃,就感觉左右有人撑住了自己。

    啊对,流珠在她背后。薛瑜放任自己喘匀了气,直身坐起来时才发现不对。

    薛琅抿着唇刚刚把手臂收回去,旁边皇帝扯着她一条胳膊,“不如你去营里练练他们?”

    薛瑜表情差点裂开了,苦笑道,“儿这次魁首侥幸居多,去到营中也是跟着各位将军习武,哪里教得了旁人?”

    皇帝好像也只是随口一说,看薛瑜恢复过来就放了手,“你这杯子里是什么玩意,软趴趴的,不玩木头改玩泥巴了?”

    不怕他问,就怕他没注意。薛瑜笑笑,“儿正欲与您说起。此物是之前听胡商说起,初凝若泥,干后若石,名为水泥,儿私下自己试做了些,就是这个了。要是把它铺在地上,马车走起来都几乎不会感到颠簸。”

    “哦?”皇帝对她时不时搞出来点新东西已经习惯,并没有细问来历,听到硬度描述才提起了些兴趣。拿手中石头碎块丢了一下,眼看就凹进去一块,他瞟了薛瑜一眼,“干后若石?”

    虽然配比和制作方法是她提供的,但薛瑜也拿不准现在的简易版土制水泥需要多久干透凝固,她无奈道,“这不是还没干吗?”

    “那等干了再拿来与朕说吧。”皇帝兴致缺缺地转过头,手中用力一碾,石粉簌簌而落,“快回宫了,你的马车何时能让朕瞧瞧?”

    要不是皇帝说起,薛瑜还真差点把弹簧马车忘了个干净。“应该快好了。”她有些心虚地做出保证,打定主意等会结束后往兵械坊跑一趟,趁皇帝心情还可以,迅速提出请求,“儿既为宫令,陛下能否允儿打理部分行宫道路?道路部分以水泥铺就,也好回宫前一起看看弹簧马车与水泥的效果。”

    皇帝想了想,“可。但不得调用行宫出产和所收税赋。”

    自己掏腰包做产品展示嘛,这个薛瑜熟。行宫和附近公田的产出与旁边军营的军饷等等息息相关,别说花一点,花一文钱大概薛瑜回度支部就能看到乔尚书的痛苦面具,为了老乔别多两个将军来围追堵截,薛瑜答应的很痛快。

    带着鼓进来的兵士们已经排好了队形,一面面鼓的鼓面颜色或深或浅,大小不一,但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上面或多或少有着擦不干净的陈旧血痕。鼓声阵响,为首一人开腔长吼,“岂、曰、无衣——”

    雍州的民歌曲调与其他地方迥异,粗犷高亢的呼喝中透着原始与野性,不需要多的乐器,一把嗓子,一面鼓,就能响彻整个行宫。

    悠长奔放的曲调意外地与这首更偏向庄重的古老军歌适配融洽,若说军歌原本唱的是出征前的高昂士气,民歌的改编曲调则更像是一曲战场上送走了老战友们,擦干眼泪继续向前的痛嚎。

    这作为比武落幕的一场表演格外荒凉悲怆,连原本脸上带着些轻视的小士族都沉重起来,悲伤过后,却是熊熊燃烧的战意。西齐作为从梁州起家,夺回落入胡人手中的雍州和相邻州郡后立国,这么多年与胡人的战争不计其数的国家,谁家的父母或是亲朋没有见过战场上送回来的军牌呢?

    直到他们唱完两遍,鼓声停下,薛瑜才悄悄擦了擦眼角。

    皇帝起身宣布结束,离开时薛瑜上前搀扶,却被他甩开换了常修上来,“去,玩你的水泥巴去。”

    薛瑜摸了摸鼻子,加快脚步绕到另一边接薛玥回去。

    赶往校场另一个入口的不止薛瑜一人,韩北甫跑得飞快,瞧见伍九娘下来,高兴地挥了挥手上的剑,“伍娘子,宝剑赠英雄,你虽然没有得魁,但在我眼里,你就是魁首!”

    长剑珠光宝气很漂亮,情话土得厉害。虽然,拿最漂亮的剑,杀最嚣张凶恶的敌人的确很棒就是了。薛瑜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想上去阻止,就见伍明咧着嘴从校场走出来,掏了掏耳朵,挡在女儿身前,“再说一遍,送什么?”

    韩北甫比伍明矮了一头还多,在大汉的眼神杀气下小腿都在打哆嗦,还是坚持道,“送、送剑!”

    “阿耶。”伍九娘按住伍明的手臂,走出来,温和地对韩北甫道,“无功不受禄,这把剑我不能要。不过,谢谢你的夸奖。”

    韩北甫整个人木愣愣傻在了原地,直到伍家三人越走越远,才像回了魂,脸腾得红透了。

    薛瑜牵住哒哒向她跑来的薛玥的手,“比武看得开不开心?”

    “开心!阿兄好厉害!伍娘子也好厉害!”

    薛瑜笑笑,前方伍九娘听到有人喊自己,疑惑回头,半张脸在夕阳下英气勃勃。薛瑜捞起薛玥抱在怀里,示意她去看前面的伍九娘,“你看,女孩子不是只有去嫁人、守在家里这一条路,你喜欢的话,也可以做女将军。”

    她说这句话时偏头看了一眼流珠,这话说给她自己,也说给薛玥与流珠。虽然这条路上有困难阻碍,但不能想都不敢想,万一实现了呢?

    “那我也能习武吗?”离近了,薛玥看到兄长鬓角里没擦干净的土,攥着衣袖抹掉。

    薛瑜点头,“你想的话,阿兄带你去问陛下?”

    薛玥明显缩了一下,但还是抬起头,“好。”

    一行人因为最初跟着伍家人走了一段,绕到了背后小路上,再绕回去花费时间更多,干脆顺着这条路继续往回走。夕阳西斜,薛瑜派了个侍卫先回去把马匹备好,等送了薛玥回去,她擦洗一下就要去兵械坊,还要找李麦安排水泥路的事,靠步行肯定是来不及的。

    正说着话,流珠忽地扯了一下薛瑜衣袖,“殿下。”薛瑜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穿着浅杏色衣裙的方锦湖立在满树金黄枯叶之下,仕女温柔,噙一点水光回眸望来,任谁看了都要心软。

    “你们等我一下。”

    薛瑜放下薛玥,往树下走去。旁边正好有个参与比试的武者匆匆路过,看到她惊喜唤道,“魁首!”

    薛瑜被拦下与他见礼说了几句话,再看方锦湖时就有些尴尬。

    别人眼里她是胜了这场比试,她却很清楚她取了巧,是有些胜之不武的。不说前面的比试她没参加,连最后的几场比武,她也有方锦湖的分析和小技巧在背后支撑。

    方锦湖眯着眼,看那个身量修长的少女向自己走来。

    一步一步,她的面容被背后燃烧着最后火光的落日照着变得模糊,眼睛却很亮,像带着落日的光芒踏进他的世界。之前看到少女在台上时的心悸再次出现,她的剪影与山洞雨夜重合,他按了按左胸,心跳是头痛发作时常有的急促失序,却并不伴随着痛苦。

    他像得了新的病症。

    薛瑜没有意识到他的怔愣,在方锦湖面前站定,伸手想拍他肩膀,又意识到不妥在中途收了回去,干咳一声,“这次多谢你。”

    她为什么停下了?

    是了,她从一开始就怕他,后来是警惕他。

    方锦湖垂下眼,二人相隔不远,气息相闻,夕阳的光将他们的影子一起投在树干上。灰黑色的暗影被投在一处,在橙红色的底色中纠缠着,橙红在慢慢由亮变暗,好似天穹高挂的烈日灼灼坠入他怀中又要离开,烫得他五脏六腑都在颤抖。

    他按住心口,向薛瑜走了一步。

    见他手下的布料都被抓得皱了起来,薛瑜不由得一皱眉,“你是不是没有用跌打药?”为免被人误会,她专门把药说得明明白白。

    方锦湖没有回答,突然转身就走。

    “方二娘子?”薛瑜丈二摸不着头脑,追了两步,见他反而越走越快,眼看就要病美人人设破裂变成竞走健将,她停了下来。

    回到自己人的簇拥里,薛瑜还是没明白方锦湖来找她是想干什么,她抬起手臂,闻了闻没什么异味,有些迟疑。

    应该,不至于是被熏到不想跟她说话了吧?

    91.  一技之长(二更)   儿想习武……

    在别苑门外, 薛瑜见到了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

    “你在这里做什么?”

    薛琅整个人散发着丧的气息,不讲究形象地蹲在门槛上,抬头看了她一眼, 往外挪了挪, “阿兄回来了,我不挡路。”

    薛瑜差点被他逗笑了, 他当他是狗吗,还不挡路?

    皇帝安排的禁足并没有限制很死, 比试最后一天放出来,到底是一比完就得回去还是可以再逛逛都全靠自觉,跟着薛琅的禁军也没催促他快点回去。于是薛瑜进去擦洗完,准备出门时,还看见薛琅在门前蹲着, 像只垂头丧气的弃犬。

    薛瑜按住他肩膀,“你还不回去?怎么, 觉得我说得太重了, 比武输了来找茬?”

    “我没有。”少年抿了抿唇, 烦躁地抱着头抓了两把,“我不想现在就回去。你能让薛玥留下,让我在这里待一会也不行吗?”

    他不想回去,回去面对母亲失望或期望的眼神,但他也不知道该去哪里, 跟随着的侍从全被他轰走, 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圈,停下时眼前就是薛瑜的院落。

    他自己没意识到,他的尾音里都带上了几分哭腔。

    薛瑜把他往外推的动作停下,拍了拍他, “不想回去?”

    薛琅本想回嘴说关你什么事,但最后却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头埋在双膝之间,看上去更像是一头弃犬了。

    “反正你也不知道去哪,那就跟我走吧。”薛瑜架着他的手臂起来,薛琅顺着她的力道站起身,有些茫然,“去哪?”

    “上马!”

    薛瑜带着侍卫们翻身上马,让了两匹马出来给薛琅和负责看守的禁军,薛琅脑袋空空,什么都没想,跟着薛瑜驾马往前。

    他不知道前路通向哪里,但疾驰在最前面的削瘦背影就是他的方向。

    自从有了马蹄铁,兵械坊晚上还得赶一阵子工才能休息,薛瑜到时里面还有人往外送蹄铁,临时马厩边上已经点了火堆,映得只剩余晖的昏暗天色明亮起来。

    “吁——”薛瑜在兵械坊外勒马停下,“四弟,等我出来?”

    兵械坊内部在薛琅得到允许之前是不适合进去的,但弹簧木板拿出来做测试也没什么影响。薛琅沉默着下了马,点点头。

    兵械坊内第一个发现来人迎上来的永远是姜匠,薛瑜问了几句最近的风箱使用感觉,确定运转良好,才说起了弹簧的事。她本来都已经做好了毫无进度的心理准备,没想到一问姜匠就嘿嘿一笑,“殿下的东西,当然是准备好了的。”

    他引着薛瑜去了旁边仓库,原本拼好做示例样本的那块安装了弹簧的木板旁放着一个马车车架,顶棚被拆掉,只剩下最下面的车底板框和车轮部分,在上面垒着好几块长木板。

    木板上压着几个布包,拆开一看,却是大小粗细不一的弹簧。

    姜匠道,“您说只要一点,但我们觉着既然是给马车装的,就一口气都做完。本来想给殿下全部锤到板子里,又怕殿下觉得不合用,就没装。您放心,只要您发话,我们不睡觉也给您把这弹簧装完,绝不耽误您用!”

    “不睡觉倒不必了,多谢你们赶工。”薛瑜没想到他们干劲这么足,做出来这么多弹簧,可不是一天两天能完成的,更何况还有马蹄铁和其他兵器盔甲修理的工作要做,恐怕兵械坊的匠人们都是牺牲了休息的时间帮她做的事。

    姜匠直笑,“要不是您换了风箱,我们别说赶工了,连一个整觉都别想睡!哪像现在,还能好好睡个囫囵觉,明天再敲几个蹄铁,这一批就全部换完啦!”

    弹簧数量够多,做实验也容易出效果,薛瑜很快从四组里选出了两组弹簧,让姜匠带人敲进马车木板,“这两天就要带马车去展示,到时候赏钱不会少你们的。”

    姜匠应了一声,兴致勃勃地走了,吆喝声薛瑜走出兵械坊都还能听到,“快点,到时候都能吃好的!”

    被薛瑜派人叫来兵械坊的李麦已经赶到了门口,薛瑜抬手打了个招呼,“宫丞,劳你跑一趟了。”

    李麦摆了摆手,“都跑习惯了,不碍事。殿下新让人送来的那些土,是之前说的水泥吗?”

    “是这样,我想问问行宫哪部分路是夯平过的,拿水泥铺一段路,需要宫丞立刻找人手来。另外,我记得草原上有一段河道经过,带人挖沙也需要拜托宫丞。”想要让水泥坚固不易开裂,沙土必不可少。而论起对行宫的了解,薛瑜不认为自己能胜过常年在这边的李麦,铺路前需要的夯实平整土地也得交给他去思考。

    之前皇帝没发话,她还想着先准备个水泥块给他瞧瞧,现在有了准话,当然是怎么展示效果好怎么来了。

    被一连交了三个难题的李麦很镇定,“往京城那边去的围场门口那段路,是秋狩前江县令带我们专门验看过的,清扫一下浮尘就能用。挖沙和水泥的事,臣立刻回去叫人。”

    “劳烦宫丞。”薛瑜按照之前流珠回来说的水泥的数量,大概估计了一下需要的沙土量,给李麦说了,又嘱咐几桶水送到大门前,李麦扳着手指一个个记下,又匆匆走了。

    薛琅几乎是茫然地看着薛瑜一个个与人说话安排事情,刚送走一人,兵械坊里又出来一人,对薛瑜道,“殿下,打好了,给您安上试试?”

    “这么快?!”

    薛瑜看着匠人们合力把钉上弹簧的木板装上马车底框,又铺上了一层上面的盖板,人一用力整个板子晃来晃去,怎么看也不像是能承受住重量的。

    分了两匹马来驾车,光秃秃的木板车才有了些双轮马车的样子,薛瑜看着马在外面拉了几步,摸了摸下巴,将邪恶之手伸向了旁边散发着好欺负气息的薛琅,“四弟,想不想试试?”

    “啊?好。”薛琅答应得很无所谓,站到旁边对光秃秃的马车一瞬间有些无从下手,怔了一会才撑着晃来晃去的木板跳了上去。

    上面浮动的木板差点被他的冲击带着甩出去,要不是旁边有人扶着木板边缘不让它飞出去,大概薛琅已经掉进了弹簧堆里。但他到底是有习武功底在,很快找到了平衡。

    见薛琅适应了,薛瑜也跟着跳了上去,旁边多了个人,让薛琅紧绷的身体忽然放松许多,下意识往薛瑜的方向偏了偏。薛瑜示意前面牵着马的侍卫往前走,挨着兵械坊院墙有一段没清理干净的石子路,正好拿来给她试车。

    两组进入了最后试验的弹簧其实减震效果相差不大,但是其中一个晃动起来幅度偏大积少成多声音太响,嘎吱嘎吱的,而且可以想见装上马车外框后,会是怎样一个撞击声没完没了的情况,在有了更好选择的时候被薛瑜排除在外。

    下车后薛瑜给姜匠安排新的工作,不响的弹簧进入最后的组装阶段,特别叮嘱马车四周契合车厢的部分加包一层软布之类东西用来减少弹簧木板摇晃时的撞击声。在姜匠询问那另外一个该如何处置时,她想了想,“调整一下大小,装到牛车上。”

    给皇帝坐的马车当然要最好的,坐完也不能拿来给别人试用,拿会响的这一组做给潜在客户们的体验装也不错,总好过直接废掉。

    解决了弹簧马车的事,薛瑜重新上马,望了望还在发呆的薛琅,“感觉怎么样?”要是体验不错,回去让钟家多买一辆马车,算是给行宫工厂开张。

    薛琅被问了两遍,才懵懵地抬头,“啊?”

    薛瑜无奈地转过头,“算了。”

    夜色渐深,只剩下远方还有一点亮光,行宫之中却处处灯火,刚刚结束比武,不少人心情激动,正吃完晚食相约到校场继续比划比划。由于行宫被封锁,禁止出行的禁令尚未撤去,往日人来人往的大门口反倒比里面冷清了许多,此刻许多人守在这里,旁边几架板车静静守着。

    薛瑜认出来来的人里有之前在苜蓿青贮窖那里见过的民兵,下马先回了众人一礼,才道,“这么晚了,辛苦各位。”

    “为殿下做事,不辛苦!”有个老农笑呵呵地道,“殿下没顾上来看咱们,苜蓿田越长越好啦,你们说是不是?”

    “是!”

    薛瑜忍不住笑了,和李麦确认了选定的一段路,让人先把最前面一段润湿,又教了水泥加水和加沙搅拌的技巧,见他们开始做了,才回头与正在搅拌的民兵们说话,“青贮窖已经封了?”

    “天刚亮就封上了!就等着一个月后喂料啦。”“一个月后起出来,刚好填新的进去!”

    关于苜蓿田和青贮窖藏李麦显然没有藏私,被薛瑜问起,一个个都会抢答了,关键是报出的时间都还很正确。

    “是啊,一个月后就有新的草料了。”薛瑜呼出口气,到时候就入了冬,麦苗也该抽新芽,她的实验田们能不能挺过这个冬天,就要看两边的田地了。

    水泥铺土路是个细致活,这会也没有沥青,就是纯粹的混凝土铺平,全靠他们一铲铲抹匀。一段路铺一遍,就要提前开始润湿下一段,靠湿润的地面增加水泥与基底的粘合,避免开裂。

    薛瑜要求的厚度差不多手掌一扎长,也就是十五厘米左右,这次被叫来的民兵大多是盖过房子的,找平技术驾轻就熟,不用她多说,就很快进入了状态。

    围栏大门处忽然多了这么多人,又有火把照亮,有几个走到附近的人被吸引过来,想来看看在做什么,被薛瑜带来的侍卫有一个拦一个,全都只能站在外围眼巴巴瞧着。

    离渐渐成型的水泥路最近的薛琅满脸的迷茫,薛瑜去查看过一轮回来,就听他问道,“他们为什么都这么高兴?”

    这显然不是什么玩乐,他也没看出有什么趣味,但就像之前在兵械坊时遇到薛瑜的每一个人一样,都笑呵呵的,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他只有在练武和对打时才会有这样的感觉,但他们显然也不是在发泄不快。

    那,究竟是为什么?

    薛瑜站在他身边,并肩看着灯火下忙碌的众人,“他们用一技之长,用双手能够换来更容易、更富裕的生活,他们自然高兴。”

    她用苜蓿田的种植成功证明了自己,第一批负责照顾苜蓿的人已经成了老手,可以想见之后推广种植他们将会是最快速完成的那批。不管是他们自家喂养牲畜,还是被请去帮忙指导,凭着经验他们都能获得更多的收入。后来的青贮窖和现在的水泥地虽然还没有看到成功,但想成为第一批掌握经验的人不少。

    当然,她也不是什么魔鬼老板,对于能够让行宫下属屯田客们受益的苜蓿田她不用额外给赏钱,但水泥地还是要的,滥用民力增加徭役的苦果历史书上写了太多太多了。

    “一技之长。”薛琅喃喃重复,他看着一张张有些疲惫但高兴的脸,轻声问道,“阿兄,你觉得,我能做什么呢?”

    这倒霉孩子,把她当做心理辅导师了不成?

    薛瑜抱臂看着水泥地进度,随口道,“你武艺不错,刚好去从军啊。”话说出口她就意识自己失言,一是皇子入军营的指向性太明显,二则是薛琅背后的钟家大概不会放过他从军的好机会去军中搞七搞八。

    不过……薛瑜看了看薛琅身上明显被人整理过的金丝玉簪小冠,他显然养尊处优被养得很好的脸蛋和仍不认得是什么特殊锦布、被打得有些破损但一看就很贵的胡服面料。

    照薛琅这样享受又有些不良嗜好的家伙,大概不会真的去军中吃苦吧。

    薛琅没有再接话,薛瑜也就将这随口的聊天抛在了脑后。

    等到月上树梢,选定的一段水泥路才完全铺完,带来的沙子还剩了些,倒是从鸣水送来的水泥被用得干干净净,让薛瑜有些无奈,看来,在之后补铺青贮窖水泥的时候,还得再调一批来。

    陪众人守到了半夜的薛瑜拿细线确认过路面平整,挨个鼓励夸奖过他们,让李麦带着人回去。走在最后的李麦被薛瑜递了个荷包,“今天大家都辛苦了,回去由你做主分了。”

    荷包里铜钱清脆的哗啦响声,十分悦耳。

    侍卫们和守门的军卒相熟,已经打过招呼注意让来人绕路不要踩上水泥地面。薛瑜和李麦说完话回来,薛琅就来告辞,向来满脸写着不服的小少年老老实实施了礼,“多谢阿兄带我教我今日种种,我该回去了。”

    “走吧走吧。”薛瑜之前已经收到了几次看守薛琅的禁军的注目礼了,还以为薛琅会觉得无聊憋不住早早离开,没想到能守到这个时候。

    回到别苑时薛玥已经喝了药睡沉了,薛瑜在窗外站了一会,最后只叹了口气,嘱咐出来的奶嬷嬷,“明日四更前叫阿玥起来,我要带她去觐见陛下。”

    翌日一早,也不知皇帝从哪里摸出来了一把胡椅,坐在校场里看着跪在面前的一大一小,听完两人的来意,瞟了薛瑜一眼,“去,先跑三十圈。”薛瑜跑起来后,他才转向被留在原地的小女孩,“小五,是你想习武,还是你阿兄要你习武?”

    他今天的语调倒不怎么吓人,只是熟悉的人会发现中气不足发飘罢了。薛玥整理了一下昨天询问兄长后准备了很久,连站到皇帝面前之前都还在思考的答案,“是儿想习武。儿见比武前十里娘子们的英姿,心向往之。”

    皇帝的声音是薛瑜从未听过的和缓,他垂眼望着小小一团的薛玥,“你是个女儿家,一般的武师傅教不了你。习武很累,它需要你坚持,需要你认真,要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随时随地都可能伤了疼了。即便如此,你也想习武?”

    薛玥从小就知道,她是往上数三代里薛氏的第二位公主,注定嫁给大姓士族。跳舞、认字、文雅懂事都只是她寻觅机会的筹码,无所谓喜欢,也无所谓不喜欢。在被兄长带出来之前,她最好的想象不过是像母亲和奶嬷嬷说的那样,嫁进一个足够光鲜的高门大族,不论夫君如何,大抵都是能过下去的。

    但在比武场上的少女们像是会发光,那光芒照进了她心底。让她在兄长提起“女将军”时,第一时间生出了习武的冲动。

    薛玥叩首,“儿想习武。”

    “老三!”皇帝唤薛瑜过来,指了指薛玥,“去给小五找一个愿意教她的师父,找不到就不必再提。”

    那就是同意了?!薛瑜给薛玥使了个眼色,薛玥立刻大声道,“谢陛下!”薛瑜跟着拱手谢恩,被皇帝瞪了一眼,“谁叫你停的?跑完了?”

    “……没有。”薛瑜看着薛玥乖巧起来给皇帝倒水,回到了训练之中。

    薛瑜自己还在跟着皇帝学,教薛玥打基础总怕哪里出了差错,得到皇帝点头后就开始思考该请谁来做老师。她认得的女武者只有伍九娘,但伍九娘是随父亲参加秋狩调回京城的,不会待很久,等伍家三人回去,让薛玥跟着跑去西南边陲也不现实。

    薛瑜结束了训练,满身大汗接走在皇帝身边做跟班的薛玥,出了殿门揉了揉她脑袋,“先带你去伍家问问,要是能找伍娘子介绍师父给你就皆大欢喜。不然,就得跟我这个三脚猫学喽。”

    “不对,阿兄最厉害了,才不是什么三脚猫!”

    92.  诚意   与拜师

    “殿下, 您看这该如何处置?”

    薛瑜刚回别苑沐浴出来,准备去喊薛玥出门,就被流珠拦了下来。一个食盒被提着送到了她眼前, 她怔了怔, “谁送来的?”

    林妃送来的食盒不至于被这样郑重其事地询问,大多数都当做加餐直接吃了, 而其他人送来的东西基本只能被拒之门外只留下帖子,食盒主人的名字在薛瑜心中呼之欲出。

    对上流珠噙着笑意的眼睛, 薛瑜推给流珠自己处置的话在舌尖转了个圈,她抬手接过食盒,“怎么这次拿了别人东西?”之前她被强行养伤的时候,方锦湖送来的食盒被拒了不知道多少次。

    “殿下既然允了方娘子进院,婢子怎会违逆殿下心意?”

    薛瑜勾着食盒走在前面, 闻言回头瞥了眼流珠,见她脸色如常才放下了心。

    进了屋, 薛瑜翻了食盒里的点心出来, “下次再送来就收着, 还盒子的时候找些补品什么送去。怎么说方侍郎也救了我一遭,家里遭难,总得看顾一二。”薛瑜有些嘲弄地说起救人的事,跪坐在她旁边的流珠看得清她的冷漠神色,话音传到侍卫们耳中却变成了另一个意思。

    说着, 薛瑜拿起一块做成宝塔形状的点心咬了一口, 顿时被咸得脸都皱了起来,连灌了三杯水才感觉好受许多。留下的大半块点心被她包着塞进了装零嘴的小荷包,准备出门时拿去喂马。

    “点我留一个,其他给大家散了, 爱吃吃,不爱吃喂马补充点盐分也行。”起码薛瑜是对疑似出自方锦湖之手的魔鬼咸度点心无福消受,也没打算强迫别人帮忙消耗。

    她没意识到,这样的安排相当于默认了方锦湖送来的东西成为了林妃与皇帝赏赐之外的第三种能够留在别苑里的外来物事。流珠眼睫低垂,柔声应下。

    食盒拎着出去发了一圈,回来的时候里面没了点心,重量却一点不轻,薛瑜驾轻就熟地拆开夹层,发觉里面居然被塞得满满当当。一张材料熟悉的面具,一卷纸,就是里面的全部内容。

    面具触手柔软,薛瑜关了门换上新的,对镜一照乍看与之前毫无变化,拿两张面具仔细对比后才能发觉眼角弧度变得带上了一点点圆,与她的眼睛更像了一点。

    直到见到实物的这一刻,薛瑜才能确信方锦湖手艺不俗,这样精巧的面具,他完成得好快。按照原主的记忆,之前脱模后怎么也得等半个月。但那时还有宫禁的限制,兴许是大部分时间都耗在了这上面。

    薛瑜把旧的面具在灯上烧了,又去看那卷纸。

    纸卷被团得很紧实,展开来却是一张比她平时用的书写几案还长的纸轴,上面用细笔勾勒出无数个惟妙惟肖的小人,看上去像一卷连环画。

    不过这幅连环画比较硬核,居然是武艺教学。

    薛瑜曾询问过的基本功训练,被他从最基础的部分画起,一直延伸到拳脚刀剑,不夸张地说,她甚至觉得能拿着这卷连环画教学去给薛玥打基础。

    画卷右手边的开头处画的是最简单的基础训练,薛瑜没靠旁边备注的蝇头小字也认出了这就是她最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马步跑步等等练习。该说天下武学基本功都差不多吗?

    她略过中间的一部分内容,直接跳到最后。卷末方锦湖倒是没有再维持他的蝇头小字备注,换成了正常大小,但写的内容却和习武无关。

    “钟氏成于四亦可败于四,联于简亦可破于简。”

    四好理解,说得只能是钟家一力扶持的薛琅。以薛琅的脾气,冲动做事连累钟家一起倒霉倒是有可能。简就很微妙了,方锦湖这个职业掮客是在说,简家与钟家有关?

    钟家,会有什么破绽握在他们的盟友简家手中?

    薛瑜默默咀嚼了几遍这短短一句话,把最后一条撕下来烧掉。等她把东西藏好,将还食盒交给流珠去打理,带着薛玥出门后才回过味来。方锦湖这是见她赢了比武,把她要的他的能力挨个展示一遍作为诚意?

    化妆技术、武艺、脑子,他倒是半点多的也没有。

    “阿兄。”薛玥拽了拽她的衣裳,把薛瑜从思考神游中唤醒,“怎么了。”

    薛玥也有些不确定,“那边有人说话,好像是在骂人。”她紧跟着补充,“骂伍娘子。”

    薛瑜仔细辨认,还真听到了几声不一样的声音。

    伍家住的别苑就在前方,旁边是条拐向小路的窄道,一般很少有人在这里说话,偏偏今天不同。

    “次名伍九?还不是因为上山后躲在人后面,大丈夫们受了伤没好,教她钻空子占了便宜。”

    “就是,拿个次名,就觉得自己很厉害了吗?要不是乔二让着,早把她打趴下了,还能跟她过那么多招?”

    “她当然要多缠着打几轮啦,不然怎么能借机划破衣裳赖上如意郎君?啧,也不看看谁能看上她。”

    类似的言论不少,越离得近越能听清他们语气里的高高在上。薛瑜站在窄道口,能看到说话者缓慢向前走的背影,单看身形薛瑜就能确定他们不是最后一天比试的前十名里任何一人。一句话足够他们把贴着伍家院墙的路走个来回,偏偏他们磨蹭着就是要赖在旁人墙下,分明就是专门来这里给伍九娘找不痛快。

    无论什么时代,都有这种自己一事无成,偏偏要对优秀的人评头论足的渣滓。

    薛瑜偏头示意刚被任命为侍卫统领正式调回自己身边的陈关出列,一脸隐忍明显听了之后在强压怒气的陈关像出闸猛虎一样带人围了上去,五个还在议论的路人猛地被禁军围了,眼睛瞪圆,“你们——”

    “哗啦——”

    一盆泥水从墙头泼了出来,禁军们反应都很快,及时避开,只有站在墙下被围着不仅没反应过来也无处可躲的五人被浇了个透心凉。

    把水泼出来后,巨大的木盆被丢回院中,木盆后的女孩脸庞才显露出来,伍九娘见到小路上突然多了一圈禁军,也愣住了。

    越过墙头,她望见了牵着小女孩站在路口的薛瑜,脸腾得红了一片,遥遥拱了下手,低头对下面狼狈抹着脸的几人快速道,“我可以打倒一次,就有第二次,你们都这么能耐,怎么不见你们上台来当我的对手?”

    “出什么事了?”院中遥遥传来一句问话。

    今日也是赶巧,早上乔二郎作为同列次名的小伙伴提着礼物上伍家慰问台上被他划伤的伍九娘,说了没几句就被伍家父子拉着在前院比划,刚刚趁着父亲又看好了一位青年才俊想扒拉到自己营里跑出来的伍九娘正在后院打理鞭子,就听到外面有声音,越听越气,出门理论还要接受父亲“女大不中留”的饱含深意目光打量,干脆自己搅合了盆泥水泼出去。

    谁知,外面说酸话的这群废物点心一个都没躲过去,还喊得特别响亮。不仅惊动了伍明和伍二郎赶过来,连远处巡逻的行宫兵卒都堵在了窄路口。

    见女儿没事,听见外面说话的伍明和伍二郎又怒气冲冲往外走,没一会,从伍家正门绕出来三人。两个黑脸大汉拎着拳头,瘦高的乔二郎被他们俩一衬托,更像是个脸稍微黑了些的书生了。

    被水泼了的几人还在不依不饶地闹着说伍九娘不讲理,好好走着路就泼他们水,见薛瑜站在路口,哭着喊着扑过来就要薛瑜为他们做主好好修理这个得了第二就张狂的婆娘,连伍家出来了人都只是瑟缩着躲到薛瑜身后。啊不,薛瑜的侍卫们身后。然后把吹捧薛瑜和撺掇她去出头,变成了吹捧撺掇薛瑜和乔二两人出头。

    “殿下啊,二郎啊,这伍九简直无法无天,根本不把你们放在眼里!”

    在他们的想象里,薛瑜该是向着他们的,从伍家出来的乔二也该是向着他们的,谁和小娘子们打个平手不觉得丢人?

    然而……

    薛瑜看着人齐了,笑眯眯地让侍卫们让开地方,示意陈关来发挥他的才能。

    陈关一张嘴把之前几人说的话说了一遍,他不像蝉生学得活灵活现,但细节处看得格外清楚,又是千牛卫出身,对审讯扣罪名门儿清,没几句话就把他们侮辱伍九娘上升到了他们对比武结果不服,再进一步就是不敬皇帝。

    五人之前还只是狼狈,被陈关越说脸色越白,看着冷笑的伍家父子和笑得和气的薛瑜,像看见了来夺命的恶鬼,张口结舌,“不是、我们、我们不是这个意思!”

    “话是你们说的,不认也是你们?”薛瑜闲闲问道,“陈关啊,你在千牛卫遇上这种事,怎么审的来着?”

    五人里有人终于反应过来,扑通跪倒对着路口几人和还踩在梯子上趴在墙头的伍九娘叩首,“是我嫉妒,是我胡说八道!”

    乔二皱眉道,“伍娘子是一位可敬的对手,我就算不受伤,与她胜负也是五五之数,她排在次位当之无愧,你们不该那样说她。没有纠缠和让招,在山上时,她为了救人也受了伤,倒是你们,我记得有一个还是她救的,怎么敢说她躲在别人身后?你们没有良心吗?”

    他问得几人都低下了头。伏在墙头的少女感觉心头郁气已泻,嗤笑道,“不过是觉得我是女子,就比旁人低一头呗。殿下,乔兄,别和他们浪费时间,不值当,快进来说话。阿耶阿兄?”

    来为伍九娘出头的伍家父子一手拎了一个,像拎鸡仔似的把人拎出来,唯一幸免没有近距离被武力威胁的那个是刚刚磕过头的,也吓得不轻。真要和他们计较口舌,就落了下乘,此次把他们吓得够呛,也算是给过教训,薛瑜看着他们连滚带爬地跑了,摇了摇头。

    薛瑜带着薛玥与出来的三人见礼,笑道,“倒是不曾见乔兄说过这般长的话。”

    伍明和伍二郎各引一人进门,乔二郎落在薛瑜后面,晃晃脑袋,“我读书没什么天分,说话也学不来文气,在外怕丢了家父的脸,就少言些,让殿下见笑了。”

    这会他倒是透出了些憨直,之前给薛瑜留下的文臣印象一扫而空,她忍住没笑,“乔兄不必自谦,有家学渊源,已是胜过旁人许多了。”

    伍明见他们年轻人聊了起来,使了个眼色给自家笨嘴拙舌的儿子。伍二郎伸着头往后看妹妹什么时候过来,压根没收到他的信号,伍明只能自己插进话题,“二郎从军早,殿下可能不晓得,说起来你们该更熟稔些。”

    “将军何出此言?”薛瑜第一反应是林妃这边没有姓乔的亲戚,然后意识到,她认识的乔姓,似乎只有一人。

    伍明已经领着他们进了屋,哈哈一笑,“他可不就是殿下的老熟人,乔尚书的二子?”

    出身寒门的乔尚书居然有一个从军的儿子,这出乎意料,但好像也不出奇。薛瑜顺着这个话题聊了几句,伍九娘刚来坐下不久,乔二郎就提出告辞。

    伍明这才切入正题,“殿下今日来,是有何事?”

    薛瑜失笑,“还真被将军说中了。我这次来,却非为自己,而是为了舍妹。小五有心习武,陛下已经允了,但苦无名师。我所知道的最好的女武者就是伍娘子,因此上门叨扰。”

    伍九娘有些惊讶地望向在兄长身边坐得直直的小女孩,迟疑道,“但我不会久留京中,恐耽误公主修习。”

    “不必伍娘子亲自教导。只需伍娘子告知基本功足够好的武者,我自会带小五前去拜访。”薛瑜没有直接说不是要她来教学,就是想看这次伍九娘到底会不会回西南,可惜她的确要走。

    伍九娘明显松了口气,想了想,“臣女想到一人,若殿下觉得可以,臣女今日就能带殿下前去拜访。这次排在二十的李娘武艺不算强,但胜在通晓广泛,基本功也扎实,公主初涉武学,开蒙打牢基础,她最为合适。”

    薛瑜对这个排在二十的李娘子毫无印象,但既然伍九娘能说起,说明的确有闪光之处,她点了头,就见伍九娘风风火火地起身要和他们一起出门。

    李娘子住的地方离行宫中心繁华处不算远,是安排给武勋贵族们的院落群里一个不起眼的小院。越往这边走,对之前比武的讨论声越多,路上薛瑜见到不少人从校场回来或往校场走去,说的都是排的名次和赏赐,羡慕和向往的情感极富感染力,尤其是看到宦官们带着皇帝的赏赐从他们身边走过,习武的好处明晃晃地摆在他们眼前。

    “三殿下!”见到门外站着的众人,听到叩门声来开门的仆妇一眼认出了刚刚夺魁的薛瑜,颤颤跪下,脸上吃惊与迷茫居多。薛瑜摸了摸鼻子,“请问——”

    “九娘?啊,殿下!”院内一人在薛瑜询问仆妇之前走了出来,见到熟悉的人,眼中爆发出惊喜笑意,在看到薛瑜时变为了不解和尴尬,“臣女拜见殿下,殿下是来寻我阿耶吗?”

    实话说,要不是在路上问了陈关和伍九娘,薛瑜连薛玥的师父候选人阿耶是哪位都不晓得。

    武勋贵族是朝中一股强大的势力,但与最顶尖的几姓世家还有着被承认的世袭罔替爵位不同,他们的爵位全都是嫡长降等继承。也就是不允许躺在过去的军功上吃老本,变相鼓励武勋贵族培养出更多的习武人才。

    而李娘子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个被封赏的小贵族,与其他家不同,他娶的妻子只生了一个女儿,想再生却已经伤了根本,眼看承爵只能靠同宗兄弟过继。他教女儿练武也只是抱着个念头想夺得比武前几个位置,好向皇帝提出以赏赐换取爵位继承。

    然而李娘子止步二十名,薛瑜等人到来时,李父正在屋内喝酒叹气,也难怪李娘子尴尬。

    “我们是来寻你的。”伍九娘牵住李娘子的手,“走吧,去给殿下瞧瞧你的武艺。”

    李娘子被推着提了把剑,还未来得及问,就被伍九娘带着出了门。几人没有走远,武勋贵族聚集的院落之间有一块不大的空地,此刻已经过了早上晨练的时间,也没到傍晚凉快时候,基本没有人往这里来,正好够她展示。

    薛瑜自己的武艺并非顶尖,但见过的功夫好的人不少,李娘子摆开架势一出手,水平高低就显露无疑。正如伍九娘所说,李娘子可能各处都不是最好,但她的基本功打得相当扎实。

    “不知殿下有何事要臣女去办?”李娘子收势抱拳,不太出众的五官浸了汗,有一种别样的坚定感。

    薛瑜笑笑,“敢问李娘子可有收徒?”

    李娘子愣了一下,“臣女在京中时教过几□□脚……是有人自称传承来自于我,做了恶事?”

    她的脑回路瞬间跑到了出事上面,习惯性的自省让薛瑜哭笑不得,连忙阻住她的发散,“其实我是来为舍妹寻师的,不知李娘子可愿意收下她这个徒弟?”

    李娘子脱口而出,“当然!”

    她早就注意到旁边这个可爱的小女孩了,能做自己的徒弟,那可太好了。但她很快想起来了薛玥的身份,“不过,公主殿下应是不缺师父的。臣女武艺平平,只有童子功还算扎实,拜我为师,除了基本,我什么都教不了殿下。”

    以皇帝看比试的认真程度和他对武艺的了解,完全可以直接指定人来教薛玥习武,或者直接和教薛瑜一起带着练习也算正常操作,毕竟一只羊是赶,两只羊也是放。可他偏偏要让他们自己找师父,除了有意设置难题让他们知难而退以外,薛瑜想不到其他解释。

    “不求能够力压群雄,能够强身健体,童子功练好也对她之后有好处。”薛瑜拍了拍薛玥的背。

    薛玥上前一步,仰头看着李娘子,“师父是觉得我学不了,不想收下我吗?”

    小朋友像撒娇又像是委屈的软软奶音一出来,完全是在萌物控的取向上蹦迪,李娘子蹲下来平视她,有些手足无措,“殿下要是愿意,我、臣女,当然愿意!”

    薛玥抿唇笑起来,“那我明天带束脩来正式拜师哦,师父一定要等我。”

    最后,薛玥成功收获一名师父。薛瑜回去准备好束脩,又带着薛玥跑了趟皇帝那边禀报找到了师父,准备开始学习,第二天来李家院子里磕头拜了师。

    薛瑜见证完拜师现场,一直到下午去兵械坊看马车进度的时候,刚想叫薛玥一起出去,才想起一直跟在她身边的小女孩如今算是失学儿童入学,从此没了悠闲时光。

    93.  赏奇(二更)   弹簧马车与水泥路……

    比武结束后, 秋狩的最后一个环节告一段落,各处都在收拾着准备回京,迟迟未开放的出行禁令也解了禁, 不少人享受着这最后的京外风情, 也有人已经迫不及待想回到京中。然而只开了一处围场栅栏入口,靠近京城的那一处出入口始终被禁军们拦着不许靠近和出行。正因此, 这里反而成了每天行宫最热闹的地方。

    实在是行宫关了太久,没什么娱乐, 被吓破胆子不敢再上山的纨绔们常常来这里遛弯,被禁军阻拦了也不恼,笑嘻嘻地挤来挤去,就想多打听些关于路上到底是什么的消息。

    那天晚上看到薛瑜带着人在这边做事的人不多,但后来远远看着知道大门口有好东西的人成几何倍数上涨, 连薛玥从李娘子那里下了课,回来的时候都抱着薛瑜说起路上有人询问她知不知道门前究竟是什么。

    “我没有泄密哦。”薛玥一脸的“快夸夸我”的表情, 薛瑜捏了捏她的鼻子, 笑着夸她。和李娘子学习几天的效果暂时没看出来, 但看起来小姑娘比之前活泼了些。

    说起来也正常,跟来行宫的人里正好有李娘子一个徒弟,比薛玥大一岁,还能算是同龄,在外面训练时遇到的武勋贵族家的小孩不少, 薛玥总算认得了些同龄朋友。

    不过, 抓心挠肝好奇的这些人的疑问很快得到了解答。水泥路铺好四天后,大多数被拉来秋狩的世家和寥寥有钱的武勋贵族们都接到了薛瑜的请帖,邀请他们来观赏奇物。

    自别苑发出的帖子如云,没接到帖子的人家也听到了风声, 听说观赏场所就在门口,有的是打算跟去瞧瞧,有的则嗤笑一声觉得这位三殿下当真是脸大,人来人往之处,能看什么奇物?还有些武勋贵族在打听完薛瑜发帖的对象后,十分不满,总觉得是在与世家的对比中低了一头,刚想去讨个说法,就被几个将军们私下拜访摁了下来。

    不论背后如何议论,薛瑜广发请帖想要引起的关注度是拉足了。到了约定时间的早上,各家来人在侍卫队的引导下在各个位置站好,只看到面前一段青石路一段灰色不知什么材质的路,所谓的奇物毫无踪影,不禁心中生疑。

    这小儿,不会无知到拿石板路告诉他们这是奇物吧?

    有人倒是发现了不同,想上前摸摸灰色道路,就被维持秩序的禁军客客气气拦下。

    辰时一刻,日出东方,一直未露面的此次奇物赏会的主人薛瑜随着皇帝的仪仗一同前来。

    薛瑜在人前团团一礼,“多谢诸位莅临,此次观赏奇物有二,一为新式马车,二为水泥。之前以水泥铺路时大家应该有人见过,原本如泥,如今已经能够任人行走,坚固平滑。”

    她说的这都是些什么?旁边相熟的几家家主互相看看,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茫然。

    所谓的新式马车很快到了现场,只看外表完全看不出有什么特别,马车上的标志和御马数量无处不显露着这是一架君主车辇。而跟在马车背后的牛车就简陋得多,两个轮子和上面一个用大块皮革包裹起来的板子,看上去简直称得上丑陋。

    薛瑜对旁边一躬身,“儿感于路途遥远颠簸,携行宫众工匠多日忙碌,终得结果,特向陛下献此车,愿我大齐,未来处处坦途。请陛下上车。”

    皇帝没什么表情,踏上了车辇。

    四周观望的人暗自摇头:既然是皇子献给皇帝的车,大概水平不差,但也高不了。照三皇子刚刚比武夺魁的样子,就算没什么变化,可能皇帝也不会说什么。但叫他们来做什么,看他们父子情深吗?

    马车缓缓拉动,门前这段路比较特别,新铺后改成了土路-水泥-青石板三节,土路最低矮些,与水泥之间以斜坡相连,坡很短,习惯坐马车出行的人一看就觉得这次皇帝纵容儿子要吃苦头了,这样的短坡上马,颠簸绝难避免。

    马车还在土路上前进,速度慢慢加快,薛瑜扫过人群,大多都是不以为意的神色,看了一圈感觉少了谁,一时却没想起来。

    速度提升后的马车在即将到达斜坡时仍未减速,被请来的人里有人已经提前感同身受抽了口冷气:照这样的颠法,这要是他的儿子,下车后非让他也尝尝屁股颠成八瓣的味道不可!

    上坡只在瞬间,马车车帘是卷起来的,皇帝的神色始终没什么变化,但有人却注意到了皇帝面前摆着的瓷杯。

    除了里面的水晃了晃,瓷杯居然没有颠到地上?!

    这不可能!

    马车行驶在水泥路上时,马蹄的声音明显大了起来,然而有一人发觉了瓷杯的问题,对马车上了心,其他还不在意的人被他带着也开始注意到马车和路面的不对,惊讶的声音在人群里此起彼伏。

    水泥路面很快过去,马车车轮压在青石板路面上时,已经短暂习惯了水泥路面声音的众人猛然发现,马车在昂贵的青石板路上,车厢的摇晃和杯子里水的反应,似乎与在中间那段路上没什么区别?

    家中豪富的人自然不会因此动心,但没那么富裕,却也不想马车驶入自己家中时也要吃路面颠簸苦头的人家,忽然就动了心。

    这新的水泥路面,和青石差不多,就是不知道价值几何?

    马车走到尽头调转车头往回走,速度却只降低了一半,车厢里的颠簸靠着瓷杯的反应展现得清清楚楚。调头重走一遍路,没看清楚之前变化的人这次能够再看一遍,更是对水泥眼红心热。

    再找来之前远远旁观过铺路进程的一些无聊纨绔问问,居然真如薛瑜所说,这水泥不用采石搬运,而是如泥巴一样糊在地上,干透了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听他们说就是灰土和河沙加水制成,那能花几个钱?

    与看上水泥铺路的人家不同,真正富裕的一批人则打上了马车的主意,光看上坡下坡那一下,就知道此物不同凡响,就算里面仍有颠簸,但马车的速度可没降,两项相加,可谓是新的出行利器。

    对他们这些时常要出城巡查产业和回庄园的人来说,马车的速度往往都是跑快后实在过于颠簸的路面限制,有了这样一辆马车,何愁不能往远处去?

    皇帝的驾车体验还没结束,就有人派了管事私下寻薛瑜身边的侍女流珠借一步说话了。

    “马车尚可。水泥铺路甚好。”皇帝下车颔首,说到水泥他意有所指地看了薛瑜一眼,“既然你有此天分,亦有此前擢拔品级一事,便允你兼领将作监少监一职,行宫与京城两处,来去无阻,行宫新设工坊,皆由你统领。”

    将作监少监是从四品,之前的头名奖品也只是升一级,薛瑜这次却是直接升了两级,还占着原本的官职,私下有人算算,这下这位尚未封王立储的皇子,单单是拿的官俸都能比肩四品了。

    但即便隆山行宫离京城只有走马一日的距离,皇帝给了她这里作为之后的管辖范围,也是远离了京城。之前四皇子被禁足,三皇子夺魁,又有着皇帝明显的青眼,不少人就动了新的心思,但现在看来,怎么皇帝还是给了钟家面子?

    原本走林妃门路拉关系压根没走通,正犯愁皇帝是不是要拿如今齐国世家之首的钟家开刀,心中惶惶的一部分人则心中大定。林妃除了外出给儿子送饭,足不出户绝不见人,与之前还组织些小宴的状态截然不同,他们连抱大腿都找不到地方抱,皇帝这样的处置,大概还是更偏向钟家?

    “谢陛下。”薛瑜领命。

    皇帝带人走了,被各家眼馋得不行的那辆马车也被赶走,看上这两样三皇子拿出来的东西的人蠢蠢欲动,流珠身边等着的管事们越凑越多。

    原本以为这就结束,准备来直接向三皇子询问这些东西之后是将作监出产还是如何,就见薛瑜身边的侍卫站了出来,一张娃娃脸笑得讨喜,“水泥和马车都会出售,还请各位稍安勿躁。来,上水泥板。”

    半截水泥板被抬了上来。它明显是破损过的,但抬上来被陈关收着力道打了两拳,连裂都没裂。

    之前只在意马车,对水泥嗤之以鼻的几家也郑重起来。

    他们倒不是看重水泥铺路,但这样坚固的板子,如果之前当真是泥巴状任人塑形而成,自家庄园的坚固程度,显然能大幅度提升。

    薛瑜感觉到了众人目光的深思和灼热,拍拍手,“今日既是赏奇,自该让大家都来体验一二。送给诸位的请贴上都有一个编号,由我抽出几人,分别能来体验击打水泥板,和乘坐牛车。别看这架牛车简陋,但效果与之前陛下所乘马车只次一等,只在本次赏奇时可以体验。若诸位有旁的事务,也可以领取本次赏奇会的小礼品一块水泥后,自行离场。”

    离场的人不多,抽取编号时有陈关在薛瑜示意下引动气氛,倒显得格外热烈。虽然编号都是提前选择了家底殷实或者交游广阔的几人定下,但抽取幸运观众这一套把戏在炒热气氛时无往不利,加上在流珠接触管事后新添的几个名字,很快体验者都站在了场中。

    派出来击打水泥板的大多是被培养的部曲,起初还收着力道,后面发现水泥板坚硬,才用了大力。选中的人里能打破水泥板的只有一两个,其他人回去后都接受了主家不快的眼神,而击破水泥板的人家则得意几分,私下问过水泥板的硬度,对和这位一出宫就做起生意的皇子做生意的心热了起来。

    牛车四面没有遮挡,看上去和木推车差不多,被送上来体验的大多是家中小辈,家主们在下面守着等他们回来反馈,然而年轻人们玩了一次还想继续,回来时满脸的意犹未尽。

    “会有些晃,但真的不颠,诶哟我的屁股总算有希望保住了,阿耶买一架吧!我还觉得牛跑得太慢我都没感觉就过去了!要是能再来一次就好了!”韩北甫也是被派去体验的其中之一,别人家小辈回去虽然还想玩,但都收敛着,说话也是端着,因此,他兴冲冲的喊了这么一嗓子,别说他爹了,就是站在远处角落的人都听清楚了。

    窃窃笑声四起,韩北甫脸腾得红了。

    他结巴几下,“可,可我也没说错啊!别买水泥了,买马车。马车虽然一看就贵,但殿下出手,肯定是好东西啊!殿下,是会卖的吧?”韩北甫委屈巴巴地说完,又转头看向薛瑜,倒又把人逗笑了一片。

    94.  订单   自行车loading…………

    体验过后, 别的不擅长但对吃喝玩乐最精通的纨绔们第一次被自家父亲、大伯另眼相看,铆着劲要给他们一个惊喜,搜肠刮肚地想着说辞和对比, 将新式马车的体验感从各个角度说明了一遍。连薛瑜派出去守在人群里的侍卫们听了, 都觉得要是他们有钱,也想买一架这样的新马车, 不说别的,舒服, 排场,跑起来不必太顾及速度!

    而这三点,正是薛瑜瞄准的不缺钱顾客群体最看重的地方。

    最后一批“幸运观众”体验完,薛瑜已经应付走了两位来私下询问的家主,被问及什么也只是打哈哈过去, 只给他们留下一个虽然东西出自她手,但并不会干涉销售的印象。

    起初他们还觉得是敷衍, 但仔细想想, 在京中时那个肥皂铺子也是如此, 作为大东家的三皇子也就去了几次,再没有露过面的,到底是年轻的皇室子弟,不懂得背地里掌柜和下面的人能玩出多少花样。当然,他们也不会提醒, 这样对他们想要的更有利不是吗?

    陈关充当了半个主持人, 走到正中含笑道,“赏奇会到了尾声,相信大家都很想知道这两种奇物该如何拥有。经陛下同意,这两物将会是隆山工坊的新出产, 为了让利于民,会给大家一个合理的价格。

    “我家三殿下既为将作少监,自然不会插手售卖,工坊产出自有旁人负责与各位商谈。弹簧马车的售卖和水泥的事,请各位之后寻殿下手下女官流珠商谈,根据定制种类不同,各有定价。水泥路的铺设价格自然要看各处实际情况,但价格绝不超过青石铺路的三分之二。”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这可是难以想象的低价!

    他们眼里的低价,在薛瑜看来大有赚头。陈关报出的价格都是这几天派人出去调查后经过详细计算的,只要各家来问就会知道,马车的基础款也只比如今中等马车价格高一倍,恰恰与豪华马车的费用持平。

    这个价格用来刺激人再好不过,属于中等世家的人掏钱会心疼,而最富有的几家只会瞧不起基础款,在豪华定制的基础上越走越远。

    薅他们的羊毛,薛瑜一点都不亏心。虽然马车消耗慢,大部分只能做一笔买卖,但有了这笔收入,工坊就算开工后其他什么也卖不出去,也足够一两年内养着匠人们肆无忌惮地创新搞新发明了。

    当然,卖不出去是不可能的,薛瑜手上压着的订单已经速速送去隆山脚下新建起来的工坊了。

    陈关和流珠留在了人群中,一瘸一拐提前被调回来做事的蝉生也拿着纸张本子坐在旁边,挨个记下初步流露出印象的人,他们后续的交谈要转到各家暂居的院落之中,薛瑜点了魏卫河看着这边试验马车和跑水泥路的秩序,悄悄带人走了。

    上次往石灰矿跑了一趟的黎熊挨了板子没几天也爬起来了,在正副统领被派去做别的事情的时候,他就成了守在薛瑜身边的第一人。之前配的四个侍卫,每个人的发展都有了新的方向。

    有了一次生死劫,他们到底与薛瑜情分不同,新来的一批人也很服气这些之前调来的老伙计,新老两拨之间倒没有出什么大问题,就算是之前四人被免了职,刚刚回来就得了任命也一样。

    和薛瑜一起从人群里悄悄离开的还有兵械坊五位匠人,水泥他们不曾接手,但弹簧马车是他们眼皮子底下出来的,看到能够被人认可,整个人都与有荣焉,兴奋得满脸红光。

    “还是读书好啊,殿下什么做出来都很好。”

    “之前谁说耽误修理的来着?”

    “去去,别胡说八道!殿下做得什么不好!”

    走出一段路,几人一起进了薛瑜的别苑,面对装潢精致的小院,他们都有些拘束。皇帝之前说的话他们也都听到了,从此后薛瑜就是他们的顶头上司,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加上水泥和马车两项听那意思都要行宫来承担,他们实在是心里打鼓,不知道之后的安排到底如何。

    薛瑜站在廊下,招呼他们过来,“这次能赶上这个时间,多亏了各位赶工。”

    姜匠应得最快,“全赖殿下。之后说出去这都是我们隆山行宫的匠人手里出的,别管是哪家世家,惹我们不高兴就老老实实排着队去,实在没有比这更畅快得了。”

    他显然之前做署令时受过世家的气,薛瑜笑着点点他。“闲话不提,先说你们最担心的。今日所说行宫工坊,虽然也是行宫下辖,但并非是兵械坊与马具作坊两处,而是公田那边新设立的工坊。你们以后还是主要负责驻军的需求。”

    闻言,几个匠人又是高兴,又有些失望。

    高兴是因为不会因为赚钱的事情影响军营那群大爷的事,失望则是因为自己手里少了一笔入账。身为工匠,每月的工银虽是定额,但赏银多少要看完成的工作数量质量。

    行宫工坊平日里就管管马具损耗、农具和隔壁军营的各种东西维修,勉强糊口。而这个月秋狩,军营驻军成倍上升,不仅维修工作多了,还多了个马蹄铁的差事,他们虽然忙碌些,但最后拿的也多,不比闲着好多了?

    他们没有说出来,但脸色上露出来了些遗憾,薛瑜拍了拍手,吸引回他们的注意力,“当然,不是说你们就会闲下来。让你们只管驻军需求也是为了我们大齐的军事保密考虑,你们和你们的学徒们大多是出身民兵,天然不会背叛我们大齐,对吗?强军卫国是我们每个齐人心中都有的念头,接下来你们要扛起来的任务很重,希望你们能够克服。”

    听说有重任委托,不仅是最爱表现的姜匠眼睛亮了,连其他人也被说得激动起来。

    为了大齐,为了强军!

    “一是山下新的工坊大多都是没什么经验的匠人,我需要调一位匠师和一些基础扎实的学徒过去负责教学。”

    薛瑜拿出一张设计图,推了过去,“二则,此前乱世时有传言木牛流马一说,我自古籍翻阅多时,拼凑出一辆人力自行车,还请各位尽快试验出合适的材料做出来。这车做起来容易,但是能够平稳行驶并且价格便宜,就是一道难题。未来能否以机关代畜力,就要看各位的了。”

    好在墨家机关术在匠人们之间流传深远,木牛流马和之前的计步车都称得上巧夺天工,薛瑜拿出的自行车其实相对并不出奇。拿出自行车也是薛瑜经过慎重考虑的结果,让行宫兵械坊闲下来或者去做商业订单实在有些埋没,她将两边工坊分开,那么这边就要负责国事或者军事器械出产。

    兵贵神速,马不是不好,但耗费太大,步兵走起来慢得出奇,折中一下看看,只有自行车是最合适的选择。而要军用,就不能把自行车流到外面去,正是兵械坊极好的产品选择。她为此花了一整夜画图,最后还是不能确定不用橡胶轮的话用什么皮革和木材更合适,干脆交给这些成天和材料打交道的人去做。

    听说给他们交代了任务,几个人安下了心,兴冲冲凑在一起头挨着头看起图纸,倒是姜匠对这个不大感兴趣,追问道,“殿下心中可有师长人选?若是可以,仆愿为殿下分忧。”

    行宫内的兵械坊自成体系多年,他虽有技术,但到底之前是做过官的,在这里消磨伺候大兵总是不甘心的,这次听到薛瑜有新的规划,立刻就来毛遂自荐。

    薛瑜似笑非笑看他一眼,点了头,“其他带去的学徒需要五位联名选出,明天早上来我这里点卯出发。我只有两个要求,他们要基础扎实,性子踏实。放心,教学不会占用学徒们太长时间,教会一批人做马车,然后理理他们的木匠铁器等等的基本功就够了,要是他们教得好,还来得及回来给你们打下手做自行车。”

    另外四个匠人嘿嘿笑起来,被点破心里那点不舍得放用得顺手的学徒走的小心思后,有些不好意思,“殿下要的人,我们肯定给您送去最好的,不会耽误您的事。”

    “行了,都散了。下次见到你们,希望是自行车做好的那一天。”薛瑜鼓励了几句,把想拍马屁的姜匠轰走去选人,总算觉得世界清净了。

    “阿兄,自行车是什么!我路上都听人说了,我们的新式马车比楚国千里迢迢运回来的车还好呢!”薛玥刚被李娘子送回来,就扑到了薛瑜身边。

    “都会更好的。”薛瑜摸了摸她的小脑袋,“你的稻草小马是马,自行车就是另一种木头做的马。它不用吃饭,不用睡觉,还比养一匹马便宜,走起来也不慢。”

    薛玥想了想,“但我的稻草会陪我说话呀。”她已经准备好了,这次回去会把稻草一起带走,之后李娘子教骑射的时候,也会是稻草陪着她。

    “好。我们去练会字,你就该睡觉了,多睡觉多吃饭才能长高。”

    薛玥的脸苦了一点点,“但是饭后还要喝药。”

    薛瑜顿了顿,“那是为了养身体,良药苦口利于病的。”

    她虽然知道了试药的事,但并没有告诉薛玥,秦思调整的药方根本上是为了皇帝,但只要他的研究方向没错,同时也会治好薛玥。

    两人回去都练了一会字,薛玥练的是急就章,薛瑜写的却是新的规划。他们刚一起吃了饭,就见派出去带人盯着钟家和前来行宫的简氏族人的四个侍卫之一王守跑了回来。

    薛玥自己往外走,“阿兄也早点休息哦。”

    她回去站在自己的小屋窗前,看着主屋灯火明亮,叹了口气。兄长这样忙碌,她什么时候才能帮上忙啊?

    “怎么样?”薛瑜问道。

    王守:“殿下神机妙算。钟家刚刚给钟昭仪院中传信,具体是什么不清楚,但的确动起来了。简家尚未发现有变动,臣还让人盯着呢。”

    展示水泥路和弹簧马车时皇帝宣布的内容没有人会放过,钟家显然是听闻了消息,心思又活了起来。他们虽然名义上被禁足,但到底还是世家,不至于把人困死在院子里,行宫解禁后,连仆役的正常外出都放松了,相互传信不奇怪。

    “继续盯着。”薛瑜淡淡吩咐,王守应了一声,出了门。薛瑜闭眼在脑中过了一遍今天对外的表演,确定没有什么疏漏。

    想要达成的都达成了,唯一一点问题是她专门发请帖过去展示自己“感恩”的方家只来了方嘉泽一个人。这会独处,她才想起来之前觉得少了个人是谁没来。

    他给出了薛瑜下一步对付钟家的建议,却又不来看戏,他在忙什么?大抵是还在装孝女背地里恐吓方朔,也不知道这样的游戏他什么时候会腻。后日就要回京,希望他坐马车经过路口时不要被吓到。

    “殿下。”流珠三人联袂回来,薛瑜笑着举杯,“今天的功臣们回来了。”

    蝉生机灵地先展开一卷纸,“这里记下的都是今天询问过能不能单独购买水泥,不由我们派人去铺设的,大户人家毕竟讲究些,奴觉得是不是可以——”

    “蝉生。”流珠喝止他,“殿下自有道理。”

    薛瑜支着头,点了点纸上的名字,有趣地发现里面多了个姓简的人。她拿笔杆敲了一下蝉生脑袋,“之前我怎么说的?水泥只卖成型泥板,其他虽然让你们应付,但不能答应,是收了多少礼,被哄得这就忘了?”

    出门谈这些,吃拿卡要不是什么新鲜事,送礼想敲个好价格或者排个好位置也很正常,薛瑜早给他们打过预防针。但现在看来,还是富贵迷人眼,蝉生都没忍住说了好话。

    蝉生连连告罪,最后解释道,“奴也是为殿下考虑,好些人听说要我们派人过去铺设,嫌弃得不行……”

    陈关看得明白,冷笑一声,“他们哪里是嫌弃,是想要水泥,而不是水泥路罢了。”

    昨日水泥彻底凝固,薛瑜就带了提前拿边角料制作的泥板去找了皇帝,加上一袋新送来的水泥原料,凝固成品摆在眼前,只要稍微有点警惕意识的人都不会允许这样的东西落到世家手里。

    限制外售既是薛瑜定下来的,也是皇帝的要求。

    几个将军轮流来看过,率先挤出一部分军械费用在薛瑜新分流的工坊里排了订单,就算今天没人注意到水泥,水泥的订单也足够山下众人做好久了,压根不愁卖。今天来旁观时要不是还记得薛瑜与皇帝提出的借此事进入各家私下试探打探的计划,他们恨不得薛瑜别把水泥展示出来。

    方锦湖给薛瑜的提醒她听进去了,简家能和钟家联合,大小士族相互联合的不知道有多少。京城里禁军们虽然能干,但也不是事事都能看住,正好借这次一起摸个底。薛瑜提的庭院水泥路铺设是其一,她接受皇帝任命管辖行宫是其二。

    立储之争,向来是野心家跳得最欢的时候。她背靠皇帝这个老板很顺心,明显老板也信任她,眼看未来只会更顺利,自然不会犯要赶老板下台自己联合其他人去做事的错误,一切企划都是明明白白摆在皇帝眼皮子底下。

    “他们既然这么想修路,其实也不是不行。京城的路我可是想了很久要修了,他们这么馋水泥,一定也很想修好家门口的大路吧?”

    已经拿到新的说服目标的陈关听懂了,哈哈大笑。薛瑜想到昨天和水泥情报计划一起递上去的另一个企划书就想笑,皇帝看了开头几句就大摇其头,要不是她前面刚献了水泥,怕是要被暴躁中年再次砸头。

    京城的路况的确差得离谱,这次秋狩出巡还算好的,勉强修了一部分主干道,但其他地方的颠簸依旧。京城是一国之都,齐国的脸面,工部想修路想了很久了,不管是为了政绩还是为了自己出行,反正喊得是挺响亮,然而都被度支部卡得死死的,问就是没钱。

    这次水泥铺路的造价按照行宫铺设的这段计算,实际成本在青石铺路的一半上下,但薛瑜也没打算靠自家掏钱,主路修一部分,后面就得让尝到甜头的众多士族出血了。她递上去的企划书连整修后大概的效果图都画出来了,看起来是《建设安阳城计划1.0》,本质却是《如何众筹修路》。

    而薛瑜拿出水泥原本就是打算以此忽悠各家掏钱修路,搞基建最大的好处是什么?是拉动经济,给普通人工作岗位。薛瑜扛着锄头挖得可不是自家工厂,而是世家们手里的佃户人口以及金钱。

    喜欢铺水泥路?那好啊,全城分段承包。嫌派人铺脏?你们自己派人来,但是得听指挥。让租种的佃户做事,要么是压榨,要么就得付雇佣的钱,佃户和世家庄园主还有的闹呢。

    薛瑜只要了一个皇帝批复工部可以上马的项目准许,和城中除了主干道外各条道路的命名权,皇帝还是老答案:“事可以去搞,钱不能用国库的,出了事赔偿走你的小金库。”

    听起来有些不近人情,但放权放得干脆利落,让她十分安心。

    当然,立路牌只是个名声问题,单独只有名声可能说服会困难些,但铺的可不是别的地方的路,铺的是他们自己每天要走的路,花钱有用,加上攀比较量,薛瑜对众筹结果还是蛮有信心的。到时候各家分别出钱出人,都各自都有攀比和瞧不起的对手,怎么也不能比他们差吧?

    交给陈关去做的就是第一步先炒热各家对水泥的期待,然后暗示一波与其修自家的路不如直接修大路还能落下好名声的风。后面真正做起来,还要等回京拉着工部一起做事。

    薛瑜听了一遍蝉生和流珠汇报的今天商谈的结果,马车直接下订单的不多,最富的反而没有出手,而是中层次的两三个家族订了四万两一架的基础款,明天先付来一半定金,其他见了成品再付。水泥路准备掏钱的人就更少了,两者都确定要掏钱的却是一个熟人。

    韩北甫的父亲。韩家出身边陲士绅,韩尚书令多年不问族中事务,虽然真论起来有些关系,也因此给了京中韩家方便,但实质性的东西没有,只是些面子情。韩父官职不高,但因着那份面子情交游广阔,性格又有些爱夸耀,马车和水泥路到了他手上绝不会藏着掖着。他的大肆宣扬,正是薛瑜选中他时看重的优秀带货工具人品质。

    虽然薛瑜也没想到对方会配合到能一口气掏出来这么多钱就是了。

    薛瑜偏头看看外面擦黑的天色,“好了,今天都做得不错,陈关和流珠继续跟进。明天我们还要去鸣水。”

    回京还有修路、马车行展示和肥皂铺的上新等等一大摊子事要做,不看一眼这边的进度薛瑜很难安心离开。

    众人行礼散去,流珠留到了最后,要为薛瑜收拾桌面。薛瑜含笑望她,按住她的手,推她出门,“我的大总管,你快去休息吧,真要把你累坏了,我身边就成一团乱麻了。”

    流珠抿着唇笑,“殿下也早些休息。”

    渐暗的天色对薛瑜的别苑来说是休息时间,对另一处则是暗沉沉的绝望。

    守着方朔的禁军打了个哈欠,和前来换班的同僚打了个招呼。他们两人各守半天,新过来的兵卒往门内看看,啧了一声,低声道,“怎么还是方二娘子在守着?我早上走的时候,她哥哥就说要出去,推了小娘子来守,到晚上还要人在这里?那哪扛得住?”

    禁军叹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喽。”

    “今天你守白天真是可惜了,三殿下弄出来的水泥路和新式马车都好玩得很!”新来的禁军一拍脑袋,“我想起来了,看热闹的时候方大就在那里!他也真做得出!”

    禁军无奈道,“你气也是白气,方大就算守白天,也时不时溜出去见人。他老子瘫了,他那官不就危险了,快到年底定品,他着急得很呢。”

    “真不是个东西。”

    门外的窃窃语声没有传很远,但里面的人听得一清二楚。仆役们也到了轮换时候,得了方锦湖点头后纷纷赶去休息吃饭等待换班,门内被拎到正好能看到窗外位置的方朔眼角落下一滴泪,方锦湖笑吟吟地看着他哭,语调却是委屈难过,“还没有来。”

    95.  新工坊   鸣水特色行为

    “阿玥, 快点。就快到了。”

    清早起来薛瑜做完训练,就拉着也刚刚结束晨训的薛玥一起出了门。原本小姑娘还有课,但听说薛瑜要去鸣水, 立马找师父告了假, 骑着她的小马跟上了队伍。

    一行人里她跑得最慢,倒不是因为稻草速度跟不上, 而是薛玥自从学会骑马,就只小跑过几次, 真放开速度后她自己先紧张得直攥缰绳。被人提醒后骑术也能控制住马,但就是过一会又开始紧张下意识压慢马速。

    “来了。”薛玥夹紧马腹往前跑去,追上了跑在最前面的薛瑜。

    队伍里除了薛瑜兄妹和侍卫统领魏卫河,每个人马上都驮了两个人,连会骑马但是骑术平平的姜匠都带了个学徒在马上, 一路挨挤的苦头是吃了,但到达的时间也早, 双腿落到地上, 总算能歇一口气。

    被顺路带来的学徒们个个颠得够呛, 侍卫们倒是立刻牵着马护在了薛瑜身边,他们都没来过这里,没见过山脚下之前的样子,并不知道前面怔住的几人心中卷起了多么猛烈的惊涛骇浪。

    离他们最近的部分是山脚下翻开的田地,中间是一片郁郁葱葱的嫩青色苗圃, 再往远处, 却是靠着山脚引出的一整片灰色青色交织的平房。平房被篱笆环绕,仿佛新生的一个村落,乍看过去,上百号人在里面进出来往, 秩序井然,也不失相互之间的亲近。

    看着流民们一个个步入山下竹棚的记忆还很清晰,这会原本的竹棚已经拆了,并入了规划中的厂房住所。远远望去,偶尔走到篱笆边缘的人除了瘦弱些,看上去与背着竹筐从别处回来的原本的村民面貌相差已经不大。

    薛瑜在信里看到了江乐山描绘的新工坊的变化,但纸面文字到底没有视觉冲击来得大。

    这段时间虽然发生了不少事,但就算江乐山信里写了厂房搭建进度,水泥配比和使用方法送过来也没几天,印象里昨天鸣水还是之前的棚户模样,今天就成了一整片成规模的工坊。

    薛瑜定义的厂房:有个竹棚已经很好。而江乐山做出来的却是水泥房占多数,水泥房和竹棚压根就不是一个概念!

    他说“鸣水平静”,薛瑜怎么看着像是要直接快进到水泥高楼现代厂房?

    薛玥被惊得有些恍惚,牵着稻草要上马离开,“阿、阿兄,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

    同样被惊住的薛瑜回过神,失笑,“我们过去看看。”

    走近了看,原本的贫田被照顾得很好,秋季本就少生杂草,看起来麦苗长得都还不错。当然,里面大概也有薛瑜嘱咐下去的先育苗再种植的功劳。

    就是不知道系统下次刷出《育种术》是什么时候,自从死亡倒计时结束,所谓的攻略主线完全关闭,薛瑜的非酋之气就卷土重来,最近抽奖眼看着奖品单子一次比一次差,她都懒得继续抽了。

    一行人边走边看,还没走到工坊篱笆外,负责看管和巡逻的一队兵卒就跑了过来,“站住,行宫所辖——”

    “将军且慢!”后面高呼制止了士兵们,为首的百夫长仔细打量了薛瑜几眼,恍然大悟,“臣拜见殿下!”

    薛瑜带人过来是通知过这边的吴威和县城江乐山的,不过没有说明具体时间,等到他们走到了篱笆门前,从篱笆内匆匆出来的吴威才迎过来,“殿下!”

    他凹陷下去的眼睛如今戴了个怪模怪样的眼罩,看上去倒有几分像海盗船长,“殿下想先看看哪里?县里昨日来了商贾要赁铺子,江县令处理完应该就过来了。”

    看来他们相处得还不错,怕薛瑜因为没见到江乐山怪罪,吴威先张口解释上了。

    薛瑜:“上次听县令说,这边来了些小商队,现在就有人要盘铺子了?发展得倒是挺快。走吧,先去看看工坊。”

    吴威应了一声,在前引路,“以往鸣水挨着行宫,兵太多,城里也没什么歇脚的地方,离京城路又不远,商人来此也不愿停下,大多是和庄园做几笔生意就赶去京城。这次我们过来,想着之后还有人要调来,就在城里赁了个大宅住着,最近这边屋子盖得差不多人都搬过来了,宅子空下,来和我们做生意的行脚商干脆谈了住下的事,一来二去,宅子钱没花出去,反倒还赚了点。”

    “谁先做起的脚店生意?”薛瑜避开明显病弱的路边扫地的妇人,见吴威只是笑不说话,摇摇头,“你不说我也知道,是喜儿吧?你这眼罩也是她做的?”

    吴威连忙道,“该去府衙办的都办过了,殿下放心。喜娘子如今暂管着这边的采买和商队迎来送往,办事牢靠,等县城理顺了,就回来工坊守着了。”

    适当地放权结果看来还不错,他们自己都做了分工。真让喜儿带着人一直守在工坊的话,觉得亏的就要变成薛瑜了。喜儿在应对商事上可能有些弱,但总比吴威他们好些。

    薛瑜在心中将去鸣水县城看看从有时间去调整成了最好去一趟。

    篱笆围起来的宿舍工坊二合一区域很大,绕着山脚以扇形向外扩散,外围是兵士们的住所,中间圈是混杂着水泥房子和竹棚的居民区,内里紧挨山脚岩壁的则是工坊。

    离近了才能看出来远观十分壮观的水泥屋舍区域其实十分简陋,虽然比起夹在水泥板房之间的竹棚好些,但也没强到哪里去。

    水泥屋主体是竹筋水泥板,十几块埋在土里夯实搭起来,边缘糊了些土,大体说得上防风保暖,顶上架着竹竿木板铺稻草做房顶。白天透过大门还有点光亮,内里一览无余,只有几床铺盖,晚上可以想见是一片漆黑。别说后世的抗震要求,这样的房子怕是多锤几拳下场雨就要完蛋。

    见薛瑜脸色不对,吴威连忙解释,“这都是临时住着的,之后拆了水泥板还要用,殿下往里看,那边才是新屋。”

    往里走些,却是一派热火朝天的建筑工地景象。搭到一半的房子很小,但用的水泥砖和夯土墙结构,内里的竹竿和木柱结构看上去十分结实,是正儿八经盖房子的架势。旁边薛瑜看到了两间已经盖好的和一间还在夯地基的屋子,盖好的房子都还空着,毫无住人的气息,旁边干活的附近村民佃户与衣裳显然不如别人好的一批人,看着房子眼中的神色各不相同。

    佃户们是期待,其他人则是渴望。

    薛瑜一行人进来的动静不小,但只有佃户们和吴威打了招呼,其他人只是咧嘴笑了笑,对新来的人好奇却并不会因此耽误自己手上的工作。

    “这房子盖来给谁住?我记得上次信里说你们住的是紧挨着工坊的屋子,不会是这些还没住进去的吧?”薛瑜问道。

    吴威摇摇头,“挨着工坊的那几间是我们的。也在翻修重盖,看加把劲能不能这个月做完。这里的房子虽然看着建好了,住人还要等到月底。”

    薛瑜只当他说的是建筑盖好需要等待凝固之类的问题,没有继续问,往前面走去。往前走就是工坊区域,因着薛瑜计划里还要安排别的内容,现在还留着一大片空地尚未兴建建筑,被拿来做了临时的水泥砖和水泥板晾晒场地,放眼望去一片灰扑扑,吴威等人的住所就在工坊侧面,乍一看和灰色的工坊平房没什么区别。

    先去看的是水泥工坊,占地面积最大的水泥工坊被分成了一大格一大格的,每一间里各自负责的煅烧、磨碎、搅拌各司其职,薛瑜一眼就认出这是之前在京中肥皂工坊用过的流水线操作。

    每个人只负责一种事务,不用去管其他人,也不用去理解这样做到底是为什么,掌握技巧后十分容易出熟练工,步骤拆分后入门也不算难,对保密也相当有利。

    薛瑜只在门前看了看他们的进度和最后的成品结果,每个工坊隔间里的产品送出时都会经过守门的一轮审核才会进入下一个流程,只看水泥工坊的进度,江乐山和吴威等人都做得很好。

    “审核上面还是要控制一下,做定期轮换,增加下面的巡查,长期一对一,难免出事。”薛瑜想了想,“我知道他们现在都还没有钱和能力请人‘帮帮忙’,我也相信你们不会因为眼前小利就不想再做下去,但是这个规则要定下来。吴叔,你出身军中,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你是晓得的。如何控制审核的问题,之后想好给我一个答案?”

    吴威郑重道,“殿下给我们给他们活路,我们也不会让您失望。”

    出了水泥工坊,旁边掏了一部分山体搭建的新工坊是薛瑜规划里的玻璃坊,屋子改了一半,还有不少人在爬上爬下,看样子里面的炉体已经完成,只差工坊盖好。

    这样的先有内里再补外在显然在这个新生的工坊里屡见不鲜,甚至没有人觉得这样奇怪。薛瑜问了几句,才确定之前水泥没做出来,屋子没盖好的时候也是先垒了炉灶开始煅烧。也算是一种特殊的鸣水特色行为了。

    绕出工坊走到晒着水泥板的空地上,才能看到摆在水泥工坊屋子另一面的一块石板,上面写着三个人的名字,“辛林,武虎,杨九。”

    薛瑜一个人都不认得。

    他们的名字下面写着数字,数字各不相同。薛瑜没看明白,吴威笑道,“这就是最先盖好的三间屋子的主人了。他们是这个月做事最多赚到粮食最多的三个人,有了更好的住处,也不枉他们一个月来辛勤努力。”

    好家伙,她一段时间没来,这边连排名激励都搞出来了?

    96.  偶像   心中仰慕的第一人是这位殿下

    “不到最后, 也不一定谁会是前三。”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背后有人接过话茬,薛瑜回头望去, 说话的不是江乐山又是哪个?

    青年瘦了一圈, 但比起之前的脸色蜡黄,脸色透着亮光, 兴许是因为没有了流民安置的问题压迫,走路都感觉轻快了许多。

    薛瑜拍拍他的肩膀, 不急着问别的,先顺着之前的问题继续道,“江县令可是给了我一个大惊喜,这个顺序是怎么排的?”

    江乐山:“每日发派不同工作,完成后记录粮食份额, 粮食份额可以换成衣服、布料或者其他需要的东西,当然, 也包括了房屋。排序自然是根据完成工作获得的粮食份额排列……”

    简单来说就是完成任务领取报酬, 以粮食代替货币进行交易, 多劳多得。新盖的房子主要是拿来做奖励和推进工坊区域的新一轮规划,只有排名前三的人可以购买,谁排在前面谁先选房子。

    当然,隆山的一草一木都还属于皇帝,江乐山只是在薛瑜点头允许建造居住住所后, 给他们购买居住权力, 按月交钱,当然,也可以一口气交一年的钱。按照江乐山设定的价格,现在排在第一名全厂区最富有的辛林都只能买半年的居住权。

    新的房子用竹木结构构成, 又靠近工坊和食舍,又是仔细建造起来的,竹筋绷出的屋顶上加盖的是薄竹筋水泥板,加糊了一层水泥,漏风漏雨什么都不怕。第一批住进去的人注定接受无数羡慕的目光,而他们的成功也能带动其他人勤劳致富。盖出来的好房子只会越来越多,竹棚和水泥板房的淘汰近在眼前。

    听完江乐山的叙述,薛瑜看他的眼神都开始不对了,这不会是一个穿越者老乡吧?就算放到现代他也是个搞事能手。听这个趋势再往下发展,鸣水工坊这里妥妥搞的是集中分配计划经济。

    “你是怎么想到的?”

    被问到的江乐山比她看到石板排名的时候还诧异,“不是殿下之前说要按所作所为分配粮食吗?”

    大概……好像……是这样?她努力回想之前写给江乐山的任务排序单子,好像是分了甲乙丙丁等等不同的重要等级,也让他去按不同重要性去发放粮食,但他做得也太好了一点?

    薛瑜愣了一会,最终将这件事归为江乐山的治理天赋,私下里嘱咐魏卫河之后提醒王守挑个人盯一盯江乐山。几个侍卫各有发展,陈关被她丢出去忽悠行宫里对马车和水泥虎视眈眈的顾客,王守这个新上任的情报头子干得也不错。

    “抱歉。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吗?”

    一个粗嘎的少年嗓音在外侧响起,江乐山笑起来,“辛林,来结算啊?”

    少年低头,“贵人、吴管事、江县令。不方便我就等会过来。”

    他说着要走,却被薛瑜叫住,“等等,辛林。你介不介意领我们看看你一天要去做的事,比如如何领粮食和接受工作之类的?我可以派发一个工作,不会让你白干。”她转向吴威,“是这样没错吧?”

    吴威自然无有不应。辛林被带到人群之中,点了下头。他身形很瘦,衣服也旧旧的,习惯性低着头,让人总觉得这还是一个小孩。

    薛瑜要来吴威的记录本子,他跟着陈安和牛力几个后来又学了不少,如今的字虽然丑,但看上去没有错漏就是一大成功。本子上记得密密麻麻全是工坊里的任务,除了标注是他发布的重要工作外,其他都只记录了发放人-完成人-发放完成时间-工作重要等级。

    “马家商队随行介绍:发放者吴威,完成人辛林,完成时间九月十四,戊级。”薛瑜参考了一下之前的任务列表,选定了一个和她的需求差不多的内容,“戊级的活,带我们看看你做事的全过程吧。”

    辛林应了一声,抬起头,看着吴威一笔一划写字,目光停在最后的戊字上,抿唇露出一个笑来。他不认字,来到这里才学会了甲乙丙丁戊这最重要的五个字。

    “请问吴管事,这事有人做吗?您看我怎么样?”

    少年一本正经地询问,吴威笑了,“那就你去做吧。完成后我会询问被陪同者体验,决定你的工作是否完成,好好努力。”

    “是。”辛林应道,转而拿出怀里的竹牌,竹牌上以墨痕写的有任务等级和发放人,整个厂区除了发放任务的负责人们,没人能拿到墨和毛笔,在某种程度上保证了不会被造假。

    “真厉害,又是丁级。”吴威在本子上添了一笔,据薛瑜目测,他的本子很快又得继续添纸,翻页本就是方便些,自从薛瑜带头在账本和手稿上用起来,她身边被带着用的人太多了。

    记录完任务,吴威翻到最后的月度统计给辛林加上了任务能够赚取的粮食份额,和石板上数字核对过,才拿湿布抹掉了上面字迹,以炭笔重新写上新的数字。

    “这就是完成工作后的确认了。”辛林眼巴巴看着石板字迹改变,他没忘记自己还有别的工作要做,确定吴威做完修改,他就转头望向薛瑜,补充了介绍。他抬起头,少年一张脸发黄瘦削,薛瑜猛地觉出熟悉,惊讶地打量他两眼,“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江乐山道,“殿下没看错。您初来鸣水那天见到的那个小孩,就是他。”

    那几条险峰似的肋骨在薛瑜眼前一闪而过。薛瑜喉咙哽了一下,她自然还记得那个把自己卖了一块饼回去喂给母亲和妹妹的男孩。不过,他怎么在这里?

    “你是后来跑出来了?”薛瑜问道。

    “可能当时贵人也在吧。他们说好要回来带我阿娘和阿妹走,我跟他们走到半路还没等到,去问被打了一顿,昏在了路上,醒来的时候周围没人了,我就回来了。”辛林说起自己的事,有些不自在,很快拐回了事上,“您放心,我没有说名字,也没有签文书,不会惹事来的!我、奴、奴带贵人去看看工坊?”

    薛瑜还记得他之前身体有多虚弱。大概在买人的管事眼里,一块饼买的人,就算路上被打死了也无所谓,甚至还要说一声晦气,因此才直接丢下昏迷的辛林吧。

    “走吧。”薛瑜没有追问辛林的事情,允了他引路安排行程。

    辛林看着瘦削,但做起事来很精干,也不怕吃苦,薛瑜跟着他走过了之前去过的工坊外,看他又顺路接了几个新的活,从重的扛沙袋搬水泥到轻的清点份额查看问题,他来者不拒,什么都做。

    也许是因为他的勤劳肯干,形成了良性循环,薛瑜甚至还听到有自家做了审查负责人的伙计抱怨起来,恨铁不成钢似的道,“叫你来做些轻省的你不做,非要先去领扛板子什么的,都是一样的工钱,我们的小第一名,你是想累死自己吗?”

    辛林进去领任务的时候薛瑜没有陪他进去,在外面和吴威几人说起马车制造的场地以及工匠培训的事情,但该听见的一句没少,少年出来时额头上顶着几个红印,显然是被戳脑门戳出来的。

    “……我接完活儿了。贵人想去看看别的地方吗?”辛林摸了摸额头,好半天憋出来一句话。

    工厂区内薛瑜想看的进度看的差不多,欣然点头。

    辛林带着众人往工坊侧面走去,灰色的水泥房子群落里,基本都是大门紧闭,只有一处挂了个大大的木牌,上面形象地画着一颗麦穗。

    麦穗牌子下坐着一个破了相的姑娘,她自然认得跟在后面的一群人,一个激灵坐直身子,想来见礼,被后面的薛瑜摆摆手止住。她恍恍惚惚,连辛林为什么今天这么早来都没问,“小辛是来领口粮?”

    辛林抿唇点头,“还想要一尺布和针线。”

    姑娘明白了,“给妹妹准备衣裳对不对,等着。我看看……你昨天记录里扣掉……来,记好了,拿好。”

    辛林手中一尺新布包着针头线脑,离开时薛瑜注意了一下姑娘的记录册子,辛林的一页里几乎全是领取口粮。

    再往外走,路过已经竣工的水泥房子,薛瑜注意到辛林的神色与之前不同,“想去看看?”辛林犹豫着点了下头,他站在第二间屋子门前,手在虚空中摸了摸,珍惜又郑重地描画着这间房子,整个人被由内而外的光彩点亮,“等到月底,我就能带着她们住进这里了。”

    “我下一个活是去请石百夫长来,贵人还想看我继续吗?”辛林诚恳地问道,“其实每个活都差不多,不是搬东西就是跑来跑去。”

    薛瑜想了想,想看的交接任务和日常生活的确也看得差不多,“你的布不先送回去吗?另外我想知道,你们每天吃饭是怎么吃?”

    “是我娘。我娘比我聪明多了,她现在给工坊里的伙夫师傅们打下手,也能挣粮食。她做的饭好吃得很,我领了粮就交给阿娘做。”辛林说起家人,没那么拘谨,甚至张口能说好多出来,夸了一阵自家娘亲,他忽地意识到不对,“我们烧柴火借灶都是会交粮食给师傅们的,不是白用。”

    薛瑜让他不要那么紧张,“好了,知道你们不会。带我去看看你们吃饭的地方吧。”

    工坊的食舍建得很大,一口气垒了三个灶台,陶锅摆在上面,白色的蒸汽和灰烟一同袅袅升起,不仔细看倒有着几分乡村风情。薛瑜望了望工坊,又看了看食舍,一时哑然失笑。兴许是因为鸣水工坊一切都安排得太妥当,她竟然也有了欣赏景色的闲情逸致。

    在这里做事的其中一人身形体态与其他人截然不同,很明显是当兵的,其他人有的面黄肌瘦,有的脸色好些,村民和流民的对比虽然还有,但已经没了以前那么明显。里面妇人居多,其中一个背上用布条绑着一个小孩的格外引人注意。

    辛林没有直接进去,和薛瑜解释现在里面在做事,做事时间打扰会被扣工钱,他这个打扰对方的人也要扣钱。他知道薛瑜要求看的是他做事的过程,因此没有提出让薛瑜或者吴威他们帮忙说情,他小声传授他的观察技巧,“领头的大师傅每次甩手就是快出来歇一会了,不会让贵人等太久。”

    薛瑜的确没有等很久,里面的壮汉第一个出来,见到外面一群人愣了一下,吴威上前把他拉走解释,薛瑜淡笑着看辛林的母亲惊喜地抱住儿子,“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辛母背上的小女孩被她忽然弯腰晃醒,虚弱地唤道,“阿兄。”辛家三人都很瘦,但考虑到流浪时间这也很正常,但如今辛林和母亲已经长了些肉,说起话也不太虚浮,但小女孩的声音像个猫仔,怎么看都像是病入膏肓。

    薛瑜看着母子亲昵地说话,辛林拿出新的布料,小女孩咧开嘴也跟着笑起来。薛瑜偏头问江乐山,“之前说的治病,附近请来的医者给所有人都检查过了?”

    流民远道而来,又身体虚弱,带来的防范疫病的法子只能作为防治,真说检查治病还得靠医生。薛瑜过来的路上除了见到病弱的扫地妇人,也见到了慢慢走着互相牵着手唱着童谣的孩子们,防治这部分显然宣传得不错,但看辛家的样子,怎么觉得好像是生病没得到医治?

    看辛林的样子,也不像是为了住好房子就牺牲妹妹的人啊。

    “四十三人带病,留下的一百一十九人全部需要调养。带病的人里有一部分不影响生活的,就没有强制治疗,其他人都治了之后记在了账上,慢慢还药费。”江乐山对自己管辖内容熟悉无比,张口就能报出来具体数字,他顺着薛瑜的目光看向辛家,“辛小妹是身体虚弱,胎中不足,只能慢慢来了。”

    薛瑜点点头,一个念头闪过,她看了眼吴威,“我记得陈公之前教大家练武……”

    吴威苦笑摇头,“练是练了,但那也是早年兄长拿了全部积蓄出来给孩子们打好底子补身体,才敢那么操练。习武消耗大,要不是后来殿下找来,我们也快练不下去了。像这些孩子就更难了,先开始跑跑步都得喘撅过去。这里也不像从军后还管饭,吃饱了之后就算以前都是穷苦孩子也能养起来,现在父母小孩都是自己赚饭钱,练武是真的遭不住。”

    以前听人说穷文富武,仔细想想,其实在这个时代不管学哪个,都得富裕才行。只不过习武比从文的出路更大,更容易接触,所以看上去学的人多罢了。

    辛林把布料交给母亲,回来的时候薛瑜还在思考如何强身健体,他脸有些红,“对、对不住,是我耽误贵人时间了。”

    “没事。”薛瑜对吴威一点头,“辛林的工作结束。”她转向辛林,“希望下次见到你,你还是第一名。”

    “我会的!”小小年纪已经有了撑起整个家的雄心壮志,被薛瑜一鼓励更是高兴无比。

    薛瑜已经带着人走远了,面容俊秀的贵人的背影在辛林心上刻下了深深痕迹,直到回去后打听到底是哪位贵人来了工坊,才知道那居然是工坊的真正主人三殿下。她不仅收留他们,还建立工坊让他们来做事,就算什么都不懂也有人教学,三殿下对他们来说,好像救苦救难的神仙。

    那样遥不可攀的贵重身份,居然那么和气……辛林在自家暂住的水泥板房里翻了个身,他心中仰慕的第一人原来是这样的一位殿下。

    他会再得第一的,很多很多个第一。让母亲和妹妹都过上好日子,让自己有机会回报她。

    薛瑜不知道自己来工坊转了一圈就成了别人的偶像,辛林的生活是厂区里一百多留下的流民们的一个缩影,而支撑厂区的另一大支柱附近的佃户们的生活她则是远远看着,从江乐山等人口中了解。

    工坊的一切都来自薛瑜最初投的一笔钱和之后的订单,留在这里的人们除了流民就是附近的公田佃户,流民暂时不能离开工坊区域,佃户则是来这里盖完房子等等重体力活赚钱就能走。有不少庄园里的佃户也很心动他们能在农闲时找到活干,托人来询问。

    江乐山推行的工坊内只靠记录和粮食交易不能说不好,但如何稳定保证公信力和稳定内部市场价格就是一大难题。现在没有出事只是大部分流民还没有还完之前救助的债务,没钱拿出来交易罢了,未来粮食价格涨跌和私下交易都会影响他的制度构建。

    薛瑜的问题让江乐山怔了一会,拱手一揖到地,“殿下洞察秋毫,臣远不及也。”

    “尽快给我一个解决办法。吴管事需要解决的监察管理,江县令作为工坊话事人,也得记得过一遍。

    水泥我需要调大概十石进京,今天就可以开始往回运送。水泥的原料运输和成品输送我会让黎熊去联系,你们只需要尽快出货。记得,绝对不能偷懒不做好全部配比送出去。之后被催得再急也不行。马车制造也要加快,这次来的姜匠你们也都见礼过了,得快点带出来一部分熟练的学徒。”

    薛瑜边走边安排事情,一行人出了工坊的篱笆,她蹲下来拨了拨田里新生的麦苗,呼出一口气,回头望着几人笑起来,“怎么样?是不是不仅不觉得留下的人多了,反而实在太少了?”

    97.  离宫(二更)   与广播体操

    听薛瑜说起人数, 吴威没忍住“嗐”了一声,“哪儿啊,一直都人手不够!殿下您不晓得, 之前他们躺了几十来号人养病那会, 我每天都急死了,恨不得拽人下来干活。但总不能让人累死。现在都好多了。”

    “要是早些时候有这么一处工坊, 也不必让各家带走人了。”江乐山噙着笑。

    薛瑜点点头,“是啊。所以之后去附近都转转, 总有些遗漏的、还在往这边走的流民,我们这里管吃管喝,何必去别的地方?我总有钱养的。”

    她扫过两人,吴威没反应过来,江乐山道, “殿下仁善,收留流民, 更是大善。”此话一出, 薛瑜就知道他听懂了。

    寒冬将至的季节, 愿意收留流民,可以说减轻了许多地方的压力。但大肆去别的地方以招工为名引流民来鸣水做事,难免引来警惕和打探,以做善事为名就不一样了。虽然这个遮掩拙劣了些,但去执行的人只要发挥得好, 也够他们要来不少人。

    “至于佃户, 一概不要。”

    流民对物质要求很低,被困在工坊里习惯了一般也不会生出别的心思,但人来人往,尤其是有世家庄园的佃户来往, 太容易出事了。薛瑜清楚托人来打探消息做工的可能真的只是想做工补贴家用,那些庄园佃户可能也是被压榨着苦苦求生,但二选一,她自然保的是自家基本盘。

    “麦田要照顾好。走吧,我们去看看县城。”薛瑜留下最后一句嘱咐,吴威和跟了一路依依不舍的姜匠施礼告退,她看了一眼一路沉默的薛玥,捏了捏小朋友的脸,“在想什么?”

    薛玥认真回答:“我还没有想好,等想好了告诉阿兄。”

    “好,你慢慢想。”薛瑜笑了,小朋友会因为看到的事情思考,是好事。

    鸣水县城还是灰扑扑一片黄土的模样,但街上人流比之前多了些,挨着府衙的市集显然也重新打理过,竹棚搭得更高了,里面摆的摊子也更多了,薛瑜还听到几声“收皮子”“看看布,南边来的货色”的吆喝声。

    之前完全指望着外来人来卖货的鸣水人如今也变成了被追着问的一群,薛瑜看到一个熟人。前两次来鸣水见过的佃户雷小虎,他走在街上被集市里冲出来的人拉住,巴巴地问什么时候会带新皮子或是猎物来,然而都被雷小虎客气地拦了回去。

    他身上背着一个老人,身边跟着母亲和妻子,他们没有推车,像只是来城里逛逛,见到江乐山和薛瑜打了个招呼,见没有需要帮忙的,也就离开了。

    他们一家人神色平淡,江乐山却叹了口气。薛瑜望向他,“怎么?”

    “前些日子请了医者去工坊,有的回去了,也有一两个决定在鸣水多待一阵子。看这样子,又是给他师父来求医的。无功而返,小虎和小虎娘心里怕是也不好受。”

    生老病死这样的话题说起来总是有些沉重,薛瑜没搭话,打量过集市后,去吴威口中他们赁的宅子见了喜儿一面。

    住处很大,就在城门拐角,说话时还碰上了有人从院子里出来与喜儿攀谈,显然住宿的生意做得不错。薛瑜思考了一会,往江乐山那边靠了靠,“把鸣水修成京城外的落脚处怎么样?商贾或是各地来人赶路失了时间,也能从鸣水走。”

    后世的大城往往都有着卫星城来供给各种东西,薛瑜倒没打算把鸣水直接变成京城的附属,但看现在商队增加的样子,其实要是能做出特色、有足够接待客商的脚店住处,她相信发展得也不会差。

    江乐山被她说得深思起来,薛瑜简单了解过账目,像是不经意般道,“想在鸣水长久做下去?”

    “怎么会?”喜儿摇头道,“不过鸣水虽比不了京城,也在越来越好,殿下要是让奴去别处,奴也是愿意的。”

    “好,我知道了。”薛瑜淡淡点头,“想回工坊去看看就回去住几天。这边脚店刚开一阵子,要扩大或者要增加人手,你和吴威商量着来,只你一个人守在这里其他都是鸣水人,还是有些让人不放心。”她略低头看着喜儿,“你们都是为我做事,你不必刻意讨好谁,记得?”

    “奴记住了。”

    看完鸣水县,太阳已经西斜,江乐山和喜儿送薛瑜一行出了鸣水县城,薛瑜在路上慢慢走了一会,绕到鸣水湖畔,没一会一个人从芦苇里钻了出来,拱手施礼,“殿下。”

    “说说看,有什么新鲜事?”薛瑜坐在马上,轻声问刚回来的王守。来鸣水的路上一行人就分流了一部分出去打听最近的消息,现在就是收获的时候。

    “……各家都有派人回来取钱。钟简两姓没有联络,行宫中来的管事进了钟家庄子。近日简家的道观倒是经常有人出来,还有画符之类的鬼神之事,臣担心打草惊蛇,就没有去道观上门的人家细问,但看着都是小有余财,应当只是图财。”

    军营里出来的人,对神佛都不怎么感兴趣,这都要归功于皇帝。薛瑜想了想,“留个人在这边盯着,回京后山远路远的,也好及时传信回来。”

    “是。”

    “对了,找个学动作快的。”薛瑜补充提了一句要求。

    她也是回来路上才想起来,身体虚弱练武不行,可以增加晨跑和广播体操来强身健体。留下来的眼线以教学的名义待在这里,也正好遮掩身份。

    ……虽然她自己来教学,还是对习武者们这么简单的动作,实在有些羞耻就是了。

    王守没能明白这个要求的缘由,但他仍不折不扣地执行了。到了晚上,一匹载着学了魔性广播体操“一二三四”侍卫的快马离宫,为鸣水工坊带去了今后无尽的欢乐。

    先开始学的孩子们只当这是有趣的游戏,做起来轻松愉快,而在江乐山发现这样的锻炼的确让小孩们身体开始变好后,被叫起来加入晨跑和体操锻炼的大人们则苦不堪言,还要孩子们来反向教学。

    即将离开行宫的消息传下来很久,终于到了正式离开的这一天。养在马场里的各家马匹和马车驴车都被赶了出来,逐一排在了行宫大路之上,有已经下了马车订单的人,看着排在最前面经过了重新修缮变得更符合皇帝车辇身份威严的那架马车,羡慕极了。

    皇帝真是生了个好儿子,他们的马车还没影子呢!

    第二被人羡慕的自然是软磨硬泡买到了牛车改装版马车的韩家,韩北甫有意坐在马车车辕上,得意洋洋四处张望,恨不得昭告全天下他家有了好东西。他手上有一块发红,是腆着脸去邀请伍家人一起来试坐马车时被伍二郎捏的,现在还在疼,但饶是如此,他也能笑得十分傻气,不时张望一下伍家的马车。

    薛瑜骑着马从车队间走过,身上包着白布走路的照夜白不复之前神骏,但还是昂着头向所有人展示自己的骄傲。一人一马走到前面的车厢,薛瑜翻身下马进了自己的马车,照夜白叼着她的衣角满腹依依不舍,把坐在里面的流珠和薛玥都逗笑了。

    “好了,回去好好养伤,我之后第一个带你出去玩。”薛瑜拍拍它的脖子,作出许诺,也不知照夜白有没有听懂,两个黑葡萄似的眼睛水润润的,舔了舔薛瑜的手,又蹭了两个奶疙瘩才肯低头给跟来的侍卫牵上缰绳。

    原本薛瑜去马场选马时是想继续骑借过的那匹禁军的白马,牵着马往外走时忽然被照夜白冲出来顶了脑袋,撒娇耍赖似的蹭着她,怎么也不乐意她骑别的马匹。

    薛瑜坐在车里,长叹一声。明明有了好马和弹簧马车,却只能坐在车里被颠的感觉实在有些惨淡。陈关骑着马跟在旁边,笑道,“殿下就是太宠照夜白龙,不如把它送到后面辎重队伍里,您也好出来透气。”

    “你先回个头。”

    陈关一回头对上叼着他那匹马尾巴的照夜白,只能连连告饶,好说歹说才求了照夜白松口。到底是救过山上那么多人命和自家殿下的好马,总得照顾些它的小情绪。

    离开行宫不像离开京城时还做了演说和展示,当薛勇带着人四处清查完毕,出行吉时已到,御鞭挥出三声脆响,行宫围栏大门打开,车队缓缓向前。

    正道上是要离开的车队,夹道送行的却不是行宫仆役,而是手执长戟重刀的披甲军士,他们身上刀寒甲亮,杀气腾腾,拄着兵器齐声高喝,“恭送陛下离宫!”

    在这最后一天,来自皇帝的武力威吓再次强行灌入了各家脑中。

    薛瑜望着窗外估计着还有多久就得上那个宫门口大坡,刚生出一点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的无奈感,忽然看到匆匆赶到从兵士背后探出脑袋的一群人,为首的正是穿着除了第一次见面薛瑜从没见他穿过的官服的李麦。

    李麦身后有薛瑜在苜蓿田见过的老农,也有夯土铺路的壮汉,还有兵械坊没有去鸣水工坊的四位匠人。他们身上的衣服干净整齐,人也被打理过,头发都被梳得一丝不苟,薛瑜总感觉四个匠人比她平时见到的时候白了一个度以上。

    李麦先对上了薛瑜的目光,高兴地站在后面挥手。薛瑜这才想起,或许是因为知道没多久还要回来看这边的进度,她并没有与他们告别。

    车队在向前行进,薛瑜不好这时候下车去见他们,只能在马车里挥了挥手,做出口型,“我会回来的。”

    她不确定李麦等人有没有看懂,但他们探头招手的动作的确停了。马车猛地颠了一下,车上所有人向后仰去,上坡的颠簸感强烈无比。

    马车驶上水泥路面,薛瑜呼出口气,对流珠道,“看来等会来找你和陈关说话的人不会少。”有了水泥坡的折磨与对比,就算之前没心动的人也要狠狠心动两下。

    流珠刚要接话,忽听外面大声道,“臣隆山宫丞,携隆山行宫众恭送陛下离宫!恭送三殿下、隆山宫令离宫!恭送四殿下与五殿下离宫!”

    薛瑜听得出来,也就前两句声音响亮,到后面弱了下来,她伸手摸了摸趴在另一个窗口看牵在侍卫手中的矮脚马稻草的薛玥脑袋,转头对追上来的一行人摆了摆手。

    李麦停在原地,长揖到地。他背后的人们眼圈都红了,薛瑜的马车驶过时,还听到有人依依不舍地道,“殿下,别忘了我们隆山啊。”说话的居然是之前和薛瑜杠了几次的那个匠人。

    明明还要回来,却连薛瑜自己也有点伤感了。这一刻她清楚意识到,她做过的事,是有人感念记在心里的。

    “等出去后你回来跑一趟,和他们说,到月底我回来的时候可是要检查的。”薛瑜压下发酸的感觉,嘱咐魏卫河。魏卫河一张总板着的脸最适合来布置这种作业。

    魏卫河应了一声。

    前方皇帝的车架即将驶出行宫,变故发生在瞬间。

    一道影子从薛瑜车后被禁军们守着的禁足母子俩的车辆里弹射而出,“护驾”的呼声与刀剑出鞘声音不绝,然而跑出来的人本身功夫不弱,硬是没拿兵器也能左支右绌应对上前阻拦的军中强手,还能找到空隙跑出去。

    但他也没有跑远,在薛瑜马车车前就被禁军们和薛瑜的侍卫们制服,此时距离皇帝的车辇还有好一段距离。

    突然出现的疑似刺客让缓缓向前的车队彻底停滞,看到押住的人时,所有人都愣了一瞬。

    “四殿下?!”

    98.  从军   大丈夫当带三尺之剑,立不世之功……

    事发突然, 薛瑜意识到出事出了马车的时候,已经没有什么可发挥余地。薛琅被按着肩膀跪在马车前,满脸的倔强, “放开我, 我只是想觐见陛下,你们都松开!”

    什么事, 是需要他搞出这样仿佛行刺的架势才能说的?

    薛琅听到背后薛瑜下马车的声音,背脊僵了一下, 没有回头。

    “阿琅!”压低的呼唤声传来,薛琅听得出母亲的忧虑和颤抖,四周响起低低的抽气声,他在被议论,他在被当做疯子, 他违逆了母亲的选择,他很清楚这一点。他更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他想了太久太久了。

    薛琅向前方车辇重重叩首, 高声压过其他, “陛下, 儿有事相求!”

    薛瑜隐隐感觉到了什么,她垂眼看着跪下的少年,他倔强地昂着头望向前方,身体却在发抖。她唤来陈关,“去, 请母妃对钟昭仪照看一二, 陛下的禁足,总不能两个人都犯禁。”薛琅轻轻松了口气。

    前方薛勇驱马停在薛琅面前,拨开了架在最上方限制他行动的长戟,“陛下有命, 宣四殿下上前觐见。”

    薛琅被带到前方皇帝车辇前跪下,薛瑜在马车外正好能看到少年通红的眼睛,他比之前比武那天她见到的时候憔悴了不止一点,眼下蒙着青影,像是许多天不曾睡过好觉了。

    皇帝没有出来,他的声音从车厢里传出,“抗命而出,你意欲何为?”

    “陛下。”薛琅叩首后很快抬起了头,他很少在皇帝面前这样直白地望过来,眼中的戾气与痛苦都暴露无遗,这一刻他看向的是他的君主,也是他的父亲。

    “儿自惭浅薄,愿入军中历练。”

    说出这句话,他胸口压着的大石散去,薛琅感到从未有过的畅快,他甚至笑了起来,看上去仿佛一个讨要心爱玩具的稚子。俊秀的眉眼舒展开来,往日常有的不快神色淡去,让人惊觉他年少,并无诡迥心机。

    “儿想从军。儿的武艺在宫中无处可用,无用之武,习来何为?听闻前朝有英雄长叹,‘大丈夫当带三尺之剑,立不世之功’。儿不敢自称英雄,但也想为齐国、为陛下效命。”

    “是你想,还是他人教你想?”皇帝淡淡问道。他的声音很轻,只有附近几人听见。

    薛琅怔了一瞬,那天夜里火把光芒下薛瑜的侧脸飞快闪过他的脑海,他低声道,“是儿愿往。”

    他的怔忪落入皇帝眼中,淡漠的语气变得严厉,“朕不许你去,朕要治你犯上作乱之罪,你当如何?”

    “儿、儿……”薛琅结巴了两下,皇帝的拒绝超出他的意料,威压和杀气压在他身上,让他沉沉喘不过气来,他清楚意识到如果这个答案没有让皇帝满意,他可能会死。紧张的时间里,他越过重重人影,模糊的看到后面车队里薛瑜的影子,他的母亲和飞快跑近的钟家仆役声音被他隔绝在外,他们都在等待他的答案。

    薛琅:“儿愿将功补过。以军勋向陛下证明自己。”

    “记住你的话。伍明,带他走。”皇帝撂了车帘,“朕四子琅,秋狩比武第四,赐伍长一职,非朕命不得回京,无故不得探望。”

    皇帝的决定被常修高声重复了一遍,薛琅脸上浮出不舍和痛楚,最终归于毅然。他被驱马过来的伍明拉住,回头望了一眼薛瑜。

    他做到了。他会去打楚人,打狄罗人,打一切大齐的敌人,这样,他是不是就能够挺直胸膛,做一个兄长和父亲都会欣慰的人了?

    跟随皇帝从京城来到行宫的将军们不是所有人都会陪侍一旁回到京城,一半人都会留在行宫中在整理好调军状态后,分批离开京畿重地,伍明就是其中之一。薛瑜看着薛琅被伍明单手一托拉上了马,车队重新启动,薛琅与伍明逆流而行。

    薛琅的选择出乎薛瑜意料,但仔细一想,又并非无迹可寻。她坐在车辕上叹了口气,皇帝既然能说出不得看望,应该对钟家的后手是有安排的。皇帝已经当众做出了决定,无法更改,如今只能希望薛琅并非是听从了钟家的意见选择从军。

    薛琅没有等到兄长投来的目光,就走过了前方马车。他看到了钟昭仪,母亲含着泪,像是不解又像是难过。他没有回应,后来看到的目光里大多是打量与探究,直到一束格外热烈的目光投来,他偏头对上了舅舅的眼神。

    钟二眼中是热烈的鼓励与期待,钟大看着他也有些惊喜,他有些厌倦地转过了头。

    突然的一场闹剧虎头蛇尾结束,薛琅被伍明带着抄近道回了军营,后面的马车都没能看到这位这一辈还活着的皇子中唯一一个进了军营的皇子。但皇帝的应允像是给油锅里泼了一碗水,迸溅只在旦夕。

    方家的两驾马车来时坐了五个主子,回来时却只剩下四个,宽敞些的女眷马车被改了改,放进了如今只能躺着的方朔和长子,后面的那架马车里,方锦湖听着外面的声音,抚了抚衣带,“她得偿所愿了。”

    方锦绣不明白他怪腔怪调的在说什么,瑟缩了一下,又往远处挪了挪。

    兴许是离开行宫前闹出来一场事,车队回京一路平静,只有窃窃议论声不绝,连薛瑜之前预估的会有人来找陈关与流珠谈生意也没见几个人来。

    回宫时已近傍晚,留在皇城外城处理事务的各部官员伏在道路两旁迎皇帝归来,韩尚书令立在最前方,被皇帝叫上马车同乘入宫,以示对重臣老臣的爱重。

    薛瑜已经在路上被颠成了半个傻子,还记得维持形象别倒下去已经是她被太常寺训练出来的守礼结果。好在韩尚书令显然积压了不少需要皇帝回来处理的事情,被忽略放回去的薛瑜回到自己的宫舍,坐到观风阁一楼被流珠安排着洗漱换衣一轮后,才缓过劲来。

    铺路,必须铺路!

    刚被拖着加班迎了陛下回宫,工部的人收拾东西准备下衙回家,出门就瞧见薛瑜带着人往六部这边走,不由得露出了一个幸灾乐祸的笑容:“三殿下一回来就要熬夜上值,度支部又要倒霉咯。”

    月前被薛瑜搞出来的强制加班不止在度支部声名大噪,朝中上下都被这把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得有些坐不住。好在,她没待多久就病了,紧接着又被皇帝带走去了行宫,这才安下众人的心。

    他的同僚没有他这样乐观,拎锁的动作都停下了,“等等,你觉不觉得,三皇子好像不是往度支部去的?”

    “出门太久迷路了吧?新来的官谁没在六部这片迷过路摸错过门?正常正常,咱们先去度支部瞧——”

    薛瑜挡在了两人面前,“请问,二位可是工部右侍郎与工部司郎中?”

    刚刚还说着要去瞧隔壁度支部热闹的工部右侍郎表情僵在了脸上。

    “老余,你们跑这么快作甚?被禁军清道拦了吧?左右都这个点了,下衙也不急这一会。我刚回来还要交印销假……”

    后面追过来的声音在看清楚对面禁军中心围着的是谁后,话卡在了喉咙里,“殿、殿下?”工部左侍郎身后僵着一群同样结束了行宫之旅前来交接手续的工部官员,方嘉泽拿着父亲的官印,路上被左侍郎不咸不淡地应付着说话,本是生了一肚子的气,却在这一刻与身边人共感,一股被盯上的不妙预感油然而生。

    薛瑜只打量了左侍郎一眼,连后面的方嘉泽都没注意。她来之前已经打听过了,工部左右侍郎被方朔一直压着,两人反倒关系不错,如今一看,的确如此。

    “苏侍郎所言不错。今日皇城外城暂缓落锁一个时辰,我带了皇命前来,不如商讨出个章程,再各自回府不迟?”薛瑜说是商讨,但她率先进了衙门,其他人对视一眼,只能老老实实跟了上去。

    薛瑜的所谓皇命其实就是之前皇帝写过批复盖章的修路项目,她手上没有详细舆图数据,只能做一个大概的计算,比如一节多宽多厚的路面需要多少人和多少水泥,而要去让各个世家掏钱,这样简单的计算是远远不够的,就需要工部做一份详细项目花销预算。

    她只拿出来了允许修路的项目批复和水泥路的铺设计划,说服世家的部分并没有摆在两位侍郎面前,细细看了一会,工部右侍郎余庆干咳一声,“这个水泥,若当真如此神奇,修路自是可行。但是殿下,下面州郡的水利等等项目的钱,还没和乔尚书谈拢,您毕竟入朝先入了度支部,要不……”

    这是开始打太极了。薛瑜笑了笑,“钱,不是问题。不过两位看这里,毕竟是天子脚下不能随意动工,我打算先修出朱雀街,其他的稍往后放放。”

    她的第一句就让两个侍郎酸了一把,听到后面却又忍不住点头。钱不够就先修最重要的部分,这也是修缮时常有的手段,没想到这个看上去外行的小殿下,倒有两把刷子,莫不是在度支部盘账看出来的?

    “这……临近年末,今年的大项目里本就没有修路,只修中央的朱雀街,也没有足够银钱啊。”余庆愁眉苦脸,左侍郎苏合迅速接上,“况且,没几天就要入冬,冬天土硬,修路事倍功半,倒不如今年定下来,开春动工。”

    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的配合倒是很熟练,薛瑜怀疑他们两个顶住方朔也是靠这个。

    她笑吟吟地点了点纸面,“所以,我才要尽快动工。明日晚上,我能不能见到费用和详细计划?朱雀街的银钱和材料不必操心,由内帑支出,其他部分的费用,亦不必二位发愁。眼看就要年末定品,陛下既已批了修路,二位却卡在这里,有未完成之事,不知会不会影响品级?”

    最后一句恰恰说到了两个侍郎心里。方朔出事已经过了许多天,该打听的消息也传回来了,一个废人,一个多余的侍郎代领尚书职,调去闲职荣养简直是可以预想到的未来,如此一来,空下的尚书之位谁不眼馋?而如果没有大成绩,年末的定品就会是尚书候选的比拼。

    团结的联盟顿时消散,“臣领命!”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应下来,两只手按在了薛瑜递过去的纸上,余苏二人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都看到了兴奋。

    “那就拜托二位了。”

    薛瑜含笑出门,看着工部衙门内点亮的烛火和被派出去叫人回城的小厮与杂役们,可以想见,工部将迎来一个不眠之夜。

    99.  新衙门(二更)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作为度支部在编人员与新上任将作少监, 薛瑜回到京城也是需要去衙门里做记录的,度支部栽种的银杏叶子已经全部黄了,看上去多了几分深浓秋意。韩北甫刚刚从里面出来, 一副打了卡要趁还没有安排工作赶紧跑路的样子, 迎面撞上薛瑜。

    “……殿下,吃果脯吗?”

    韩北甫习惯性贿赂讨好, 薛瑜瞥他一眼,“第一天回来就不好好努力做事, 你还想着别人会高看你?”

    薛瑜越过他进了门,韩北甫的笑僵在脸上,等到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开始盘账,才隐约升起一个念头。

    等等,他不是要回家吃饭吗, 怎么又开始干活了?

    搬运着新一批卷宗的青衣胥吏从韩北甫身边走过,哐当放下一筐, 很快, 韩北甫就顾不上思考别的问题了。

    薛瑜只是随口提了一句, 很快就没再在意韩北甫,她看着与侍郎说完话的乔尚书,拱手施礼。为了不影响屋中还在盘账的众人,乔尚书出门才笑道,“与殿下一别多日, 甚是挂念, 好在殿下吉人天相,平安回来了,不然我的谢可不知道该找谁去说了。”

    “尚书是不是,胖了?心宽体胖, 看来最近度支部进展不错?”薛瑜与他往外走了几步,停在银杏树下,正好能看到里面各人的动作,也不会让旁人听到两人的对话。

    乔尚书闻言扶了扶腰带,“哪里,还是托殿下的福。新换上的人手听话管用,年底了,最忙的就是我们两部,吏部看着我们天天只忙一阵子就能按时下衙,请了我两次出去吃酒打探秘诀。前两天吏部的招募胥吏文书都发到这边了,学着我们要开始考试选人。”

    他把这件事当个笑话在说,薛瑜却有些高兴,观察了一会屋内忙碌的众人,肯定道,“偷懒的几个也肯好好做事了。”

    乔尚书一笑,“如今胥吏能干,自然不是之前缺人做事的时候,他们若继续拖延,做不完账,大可回家去。”

    “说起来还是殿下当初在殿上的敲打管用,有人觉得做得太多写信去行宫搬救兵,还被臭骂了一顿回来,后面就都老实了。”有了做事的人,乔尚书底气很足,薛瑜想起之前蝉生带回来关于乔尚书仿照她之前设立不做完不准回家制度的消息,一时失笑。

    鲶鱼效应放在这种一滩死水里管用得很,懒散的鱼群被新投放进来的胥吏鲶鱼搅乱,又有压迫数据在后逼着,以前他们做事是被乔尚书求着凭心情做,如今却是要求着乔尚书给他们一个机会。

    薛瑜:“若此法有用,不如尚书与吏部一起拟个折子写明变化,递上去试试看推广如何?”她听乔尚书的说法,招募选拔文书仍是只在系统内部发行,这样有好处的事,怎么能关起门做?只有户部和吏部两个部门内卷拓宽的考试选材道路还是窄了点。

    “韩公并不看好此法……我会试试。”乔尚书沉吟片刻,又看了一眼挑灯做事的众人。

    过去期待三皇子进入度支部想借刀完成的目标已经全部完成,甚至比他所想的好了不止一点。度支部的变化他看在眼中,若能以此解决官吏痼疾,就算被尚书令责骂也是件好事。只是如何上书,还需要细细考虑。

    “殿下随我来销假吧。”乔尚书引着薛瑜进了自己的屋子。他的屋子与薛瑜之前见过的没什么变化,还是一样地无处不透着贫穷。她拿出入职时到了手上的官印,在乔尚书取出的记录卷宗上盖了印,两人闲谈两句,乔尚书忽然道,“殿下既负少监一职,兼管行宫,想来之后也无暇多顾度支。不知之后是作何打算?”

    “我既入度支,自会为度支考虑。”薛瑜有些惊讶,选了句不会出错的应对,“之后如何,听凭陛下安排。”

    乔尚书笑笑,他起身从木架上卷宗底部抽出一卷纸,看外表这卷纸与其他毫无区别,都是放久了泛黄的陈旧物品,“殿下之后若能惦念度支几分,便是臣的福气了。听闻殿下在习字,这首诗贴是臣早年习字时用过的,如今转赠给殿下。”

    “长者赐不敢辞,但福气二字,实在重了。”薛瑜道谢接过,乔尚书说还有些杂事要处理,送她到了门前。薛瑜走出几步回头时,乔尚书还在目送她,像是没想到她会回望,脸上的犹疑被她看了个正着,很快遮掩下去,薛瑜在心中打了个问号,扬起笑容,“乔公不必送了。”

    她离宫时的记录不在将作监,明天去点卯就行,薛瑜带着新得的礼物回到观风阁,在灯火展开纸卷。

    “神龟虽寿……”

    却是一首《龟虽寿》。纸面上隶书肃正,字字沉稳,说是字帖也说得过去。麻纸粗糙的背面与更新换代过几次的纸张手感不能比,洇墨也比后来的新纸严重,显然是一件旧物。薛瑜皱眉回忆之前看到的乔尚书的神色,可以肯定,他送出这一张字帖,绝不是为了让她练字。

    可是,他想告诉她什么?又是什么事需要这样谨慎?

    薛瑜把纸烘烤过,对着光照了照,又灭了灯放在黑暗里等待了一会,最终却发现纸里既无夹层,也无特殊方法写就的其他字迹。

    纸面上“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与“惦念度支”的嘱咐来回在薛瑜脑中回荡,流珠来送尚衣局送来的新官服时,见到她倒在几案后蒲团上,吓了一跳,“殿下这是?”

    薛瑜把盖在脸上的字帖挪开,“有些事想不通。陈关回来了?”

    流珠将官服放到杌子上,走上前接过那张字帖,柔声道,“不曾,是尚衣局送来的官服。殿下这个月长得飞快,又升了品级,通天冠朝服还在赶,先送来了新的官帽和衣袍。”

    十五六岁本就是快速生长期,加上之前被压得太狠,薛瑜补上了吃饭和锻炼后,出宫月余,回来所有的衣裳都短了一截。在行宫时养完伤,后面几天每天灶上都炖的有骨头汤和鸡汤来补充营养,饶是如此偶尔也会猛地晚上被生长痛疼醒。

    “我没去量体,怎么衣裳就做好了?”薛瑜有些懵。

    流珠掩口笑道,“林妃娘娘早早遣人回来送了对照的尺寸,又放了余量,要是不合适,婢子先补一下,明日上朝后回来再改就是。”

    对哦,她还得上朝。

    薛瑜叹了口气。天没亮起床锻炼和天没亮就得去听各位大臣的你方唱罢我登场,烦人指数完全不是一个等级的,但明天是皇帝回来的第一个大朝,她躲也躲不过去。唯二的好消息大概是钟大还没解除禁足,方朔瘫了也没机会上朝。

    字帖的事暂时被放到了一边,好不容易挺过无聊的各种汇报,把皇帝离京后的各种动态在脑中过了一遍,薛瑜下朝立刻就跑去了将作监点卯。

    薛瑜的官印还是昨天晚上常淮专门送来的,这次跟去秋狩的人里只有一个姜匠来自将作监,却因为贬官被留在了行宫,而之前因为印刷的事来围观过的几个官员都不知在做什么,以至于偌大将作监竟是连门房都不认得薛瑜。

    被她的官印惊住的门人小心翼翼往内领路,一边碎碎念一边往外走的将作监官员突然见到一个陌生人,却是吓了一跳,“你是何人,擅闯……不不,是我失礼了,请勿见怪。这位郎君,可是来寻大监?大监上朝尚未回来,您是入内等等还是?”他很快反应过来薛瑜的官帽是从四品,喝令声一转,变成了和气。

    将作监的各种摆设与薛瑜见过的度支部和工部完全不同,看上去不像是个官府衙门,反倒与天工坊后院有些相似。一些材料杂乱地堆着,只有位居正中的房子像是办公场所,其他建造得与工坊差不多。薛瑜收了打量的目光,闻言有些尴尬,将作监在上朝时一言不发,她实在没找到机会打听未来顶头上司是哪位,看来是她跑得太快,把上司落在后面了。

    “少监初来,可看出了何处不妥?可有见教?”

    一个温和的中年人声音从身后传来,拦住薛瑜的官员惊喜道,“姜大监!”

    薛瑜跟着回头,施了一礼,“在下拜见大监。”

    将作监大监姜墨人如其声,虽用词尖锐了些,但真的攀谈起来薛瑜便发觉他是真的想让她搞发明创造。最初遇见的官员听说这是除了自家被派出去公干的少监外新来的一位少监,眼睛都直了,晕晕乎乎地往外走,口中喃喃,“是那个三殿下?真的?”

    初来新单位第一个时辰,薛瑜被领着走完了整个将作监,途中遭遇围观两次,惊喜欢呼三次,见过面的熟人一个。

    她在最后一扇门前停了停,静静摆在木架上的风扇十分眼熟,金灿灿的风格更令人熟悉。薛瑜回忆了一下,确定不是她送给皇帝的那个,也不是天工坊拍卖上被买走的那个。

    所以,这个时代匠人们搞创作的审美都是相似的吗?

    见薛瑜驻足,姜大监笑道,“是不是还不错?殿下想先来改动风扇?”

    “并无。”薛瑜有些招架不住将作监从上到下的热情,“我既为少监,不知此后该做何事?”

    姜大监与她对视一会,“这……”

    薛瑜听了一会,这才知道,少监之职就是大监的副手,虽然名义上将作监该有两位少监,但一直只有一个少监在做事,突然安排了薛瑜过来,连姜大监也没想好让她做什么。分摊原来那位少监手上的工作有点不合适,所以才有了进门后的参观,试图让她自己决定工作内容。

    “我先看看这些年的兵械与农具记录手稿吧。”薛瑜说完,姜大监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将作监保存着所有上交或者需要向齐国所治理地方普及的器械稿件,薛瑜被领到保存典籍的地方,从最新的开始看,第一个看到的就是曲辕犁,第二个则是雕版印刷,在兵械坊新制的风箱应该是还没有报上来。

    薛瑜抽了张纸,记下要让行宫兵械坊总结最近出产,上报风箱的事。按照匠人们之前的说法,他们已经发现了换风箱后效率变快,可能只是缺少总结和少报。只在行宫一处使用风箱就太大材小用了,铁官坊的冶炼风箱也该更新换代了。

    她提出查看手稿并非因为无聊,而是借过去的手稿记录想参考一二。后世的东西能做的太多了,她需要找出更有用的那个。将作监的记录既是她的灵感触发,也是她的遮掩借口。

    自行车的材料实验估计在月底回行宫看苜蓿青贮情况之前搞不完,水泥的供应也得慢慢跟上,军队眼看就要调离,要是能在大批演习军队离京前给他们多添些对外战争的保障,减少边关小摩擦里的军队损耗,能少死一个人,也是未来齐国的底气。

    薛瑜分心二用,思考与阅读同时进行,卷宗被取了一卷又一卷,很快太阳西斜。她顿住手,划过纸上一行记录,“水精承目照之,可见大小不同。”

    水精就是水晶,这个描述不就是放大镜吗?

    薛瑜几乎立刻就想起了安装镜片的望远镜,能够第一天就找到有用的参考,可以说运气不错。她放好其他的卷宗,将记着“水精”的一卷位置记下来,抄下这句话,出门去找人要水晶。

    她新建的玻璃窑还没开始开火,短期内也得先紧着水泥制作用着,等到军队的订单做得差不多,或者水泥工坊的扩建差不多的时候,玻璃才能提上日程。而且,她对新制的玻璃期待度并不高,比起坚固和透明程度,自然还是水晶优先。

    被稀里糊涂调来做事磨水晶薄片的匠人听薛瑜的要求,挨个做了几个薄厚不一的水晶片,看着薛瑜离开的背影,他挠挠头,跟着薛瑜去做了用料记录,转回去问自己的上司,“这位少监一来就用这样的精贵物,怎么瞧着不像做事,像是要拿水精去打首饰?”

    “殿下的事,用你多嘴?”

    匠人被斥责了一句,老实垂头,他的上司却留了心,当听闻下衙后三殿下被宫外女子传信出去,有关三皇子初来将作监就打首饰给心上人的流言便传了起来,直到被姜大监听闻,才刹住继续疯传的势头。

    没办法,绯闻总是传得格外快,再严肃的人心里也有一点八卦的心思。

    身为绯闻主角的薛瑜毫无被八卦了的意识,她拿了东西去工部溜达了一圈,熬得眼下发青的工部众人简直个个都像掏空了身子,好在交上来的详细计算和规划没什么问题,让薛瑜对这群通宵后的中年人能说出一句“可以回家了”。

    对于京城糟糕的路况,工部不是不想修,主要还是没钱。如今有薛瑜在前面顶着,又有个定品增加功绩的胡萝卜吊着,一群人以两位侍郎带头,玩命赶工一天一夜,总算在薛瑜的规定时间内完成。见她点头,余苏两个中年人简直是热泪盈眶,若有不知情的人此时踏入工部,乍看下好像工部从上到下都认了薛瑜做新任工部尚书。

    ……当然,那是不可能的。

    很快,左右侍郎就为谁去负责督建起了争执,彼此推荐的都是自己的心腹。第一条开工的京城水泥路,意义与其他不同,况且,三皇子说是其他由她来想办法,到底有没有办法还得两说,说不定朱雀大街就是唯一一条他们能看到的修成大路了!

    薛瑜诧异地看着他们,“二位,开工谁来督建倒是无所谓,但你们征召民夫和封锁朱雀大街的流程是不是没给京兆尹报过去?明天要开工,今天京兆尹可是快下衙了。”

    本着避免机会飞走的心思,两个侍郎统一决定将开工时间放到明天,原本是为了找薛瑜要钱好安心,谁料却疏忽了这一茬,看着窗外的落日,他们脸色大变,匆匆说了几句就带人冲了出去。

    以京兆府尹的和稀泥谁都不得罪习惯,派下属过去只会被打太极出来,只有他们上门才不会拖延时间。薛瑜闲闲看着两个侍郎跑走,叫来工部司郎中,“平时谁负责的文书,来誊写一遍,等侍郎们回来,让他们联名上交尚书令。”

    工部缺一个尚书,代尚书瘫在家里,虽然这次开工是皇帝点的头,但有些流程是必须走的。不然明天老尚书令来上朝,忽然发现朱雀街头被封锁了,他却毫不知情,不得来找麻烦?

    两个侍郎拿着皇帝的批示,好说歹说说通了京兆尹,回来被下属郎中递了要上交的文书,被催到发懵的脑袋这才反应过来不对。

    等等,明明是三皇子督管的事情,怎么全是他们在受罪跑流程?

    他们对视一眼,“那……放着?”左右侍郎对彼此太熟悉了,从彼此眼中都看到了不甘,都被推着走到了这一步,眼看就要开工,怎么可能放走这个机会继续拖着?

    在薛瑜的催促和胡萝卜勾引下,中心衙门的处理流程以从未有过的速度在推进,上报工程准备完成预备开始的文书赶在宫门落锁前送到了与皇帝长谈留宿宫中的韩尚书令手边。

    从中年时就跟随他的侍从低声念完最后一句,老人半垂着眼皮,像是睡着了,侍从轻声问道,“令公,批吗?”

    韩尚书令睁开眼,眼中一片清明,他以手指划过上面的“三皇子瑜”,从层层叠叠的文书下方,抽出一张标注日期在月前的上报申请,若是乔尚书在这里就会发现,他以为被毫不在意批复的那份胥吏考试招募申请,一直没有被收起来,而是在韩尚书令这里保存着。

    老人叹了口气,“后生可畏啊。”

    薛瑜对韩尚书令背后的叹息尚不知情,她把工部安排完,揣着水晶镜片准备回去试做一下望远镜,还没走出几步就被找进来的守城禁军拦住。

    “殿下,宫外有人来寻。”禁军一张麦色的脸已经涨得通红,他一路上问了好几处才找到三皇子在哪,耽误了些时间,怕是外面小娘子已经等急了。

    他不知道,正是因为他的多方寻觅引起了注意,将薛瑜下衙会佳人的绯闻传得到处都是。

    薛瑜被他说的一怔,偏头望向魏卫河。魏卫河摇了摇头,表示并不知情。陈关因为要沟通水泥和马车的事,暂时留在了外面,但陈关有出入宫禁的腰牌,与守城的禁军都熟悉,怎么会让人来找?

    莫不是出事了?

    薛瑜脸色一肃,“前方带路。”

    禁军在前引路,薛瑜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外走,当见到宫门外孤零零一个人的时候,薛瑜愣了一下。

    与她预想中陈关出事清颜阁来人寻她不同,明显是租来的马车停在远处,一身淡青色裙子的方锦湖戴着帷帽,静静立在门外,帷帽遮挡了他的面容,向来挺直的肩背微弯,整个人透着一股楚楚可怜,像一株易折的青荷。

    此时本就是下衙时间,来来往往的人不少,都忍不住对他投以目光,心中揣测这是哪位可怜可爱的佳人正在等夫婿或父亲归来。若他们有这样一位佳人在家,怎能忍心让她出来经受风吹日晒?

    薛瑜走到近前,方锦湖看向她,眼睛竟是红肿的。

    不知怎么的,薛瑜瞬间生出了几分负心汉的心虚。

    她大概、好像、一二三四五天没见过方锦湖了?

    100.  武器   捕猎者,抑或是被捕猎者

    “……出什么事了?”

    薛瑜站在方锦湖面前, 斟酌了几遍才问出口这个问题。

    美丽是具有杀伤力的,当掌握美丽的那个人懂得去使用,更会变本加厉的斩杀站在面前的所有人。以前她见过的方锦湖像是一只妖鬼, 冷心冷性, 难以捉摸,而现在他却像一个真正的可怜少女, 让人连询问都觉得像是一种恶行:面对这样柔弱可怜的美丽,该问也不问就为他摧毁让他变得狼狈的一切。

    但是, 也正是这种冲动让薛瑜冷静了下来。

    他的泪眼或许是真的,但带着这样的姿态来到她眼前一定是一种刻意。虽然现在她已经不能阅读原书内容,但她还记得书中方锦湖是怎样用语调与消息来驱虎吞狼渔翁得利,她是他的学生,怎么会意识不到他已经拿出自己的武器。

    面对他的客人时他是智珠在握的谋臣, 面对谢宴清等人时他是明朗锋锐具有改变世界理想的游侠,面对她时他拿出了需要保护的美丽。

    她曾见过的漫不经心与神经质都消失了, 这时候的方锦湖像是才将她看在眼中, 他们分明站在同一条道路上, 她知道自己握得住方锦湖的需求,他也展现了自己的诚意。但这一刻捕猎者,抑或是被捕猎者,变得不甚分明,曾出现过的真实隐没不见。

    “臣女来请殿下履约。”方锦湖的声音本就沙哑, 带着一分隐忍的泣音更显得不堪攀折与倔强, 若是有怜弱情结的人一定这时心都碎了,只想将他揽进怀里拥抱着柔声细语安慰。

    薛瑜如今已经比他略高,垂眼看去,眼睫若鸦羽颤颤, 凝着湿意,泪水将落未落。她靠近了一点,闻到方锦湖身上淡淡的稻草与阳光的味道,皂香很熟悉,来自她的清颜阁。

    履约这个词就用得很有意思,将两人捆绑在了一起,形成了勾人的暧昧氛围。乍听起来好像是走投无路的孤女来请强权主持公道,她的筹码或许是金银,或许是自己。而在并不久远的曾经,将筹码堆在桌上搏一个未来的人,是她。

    薛瑜向来是知道自己心软的,但她能看着方锦湖唱念做打,在眼前将这场戏演到极致,甚至还有点想笑。

    推动“三皇子”这个身份走上高位,对他们两个都有好处,之前薛瑜觉得方锦湖对权势不感兴趣,现在却又不能肯定了。方锦湖是一把好刀,只要他没有生出别的欲求。

    他有吗?会是什么?他没有吗?

    “是方大人出了什么事吗?”薛瑜柔声问道。

    怎么可能?方朔瘫了,小林氏被关着等待砍头,方嘉泽是那么一个脓包,方锦绣压根动不了、可能也不会动方锦湖。加上作为嫡女的身份,除非那个所谓的太平公出现,否则,方锦湖完全有能力控制整座方府,将困了他十五年的院落踩在脚下,为所欲为。

    方锦湖像是哽咽了一下,他抬头勾起帷帽一角,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两人离得太近,薛瑜看得清他眼中映着的皇城城墙和一片的落日晖光,在浅琥珀色的眼睛里随着碎成了湖底一片碎金波光。

    “臣女来为家慈、与家父请太医问诊。”

    薛瑜清楚方朔只是个幌子,真正能让他来求医的只会是钟夫人。她心底猛地生出一点怯,不知道钟夫人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钟夫人到底怎么样了,她后退一步,定定神冷静下来。

    方锦湖不论是原书中还是她之前看到过的表现,都是在意钟夫人的,人不可能无时无刻在演戏,总有些细节暴露出了他真实的想法。就比如,他抛弃的方姓,选择的钟姓。

    那么,他还能这样无聊演戏,应当就不是什么大事。

    “方侍郎救我一命,陛下也是允了太医署好生看顾的。既然你来请太医,我便帮你去问问今日何人当值。”

    薛瑜后退后,方锦湖也善解人意地后退了一步,放下帷帽纱幔隔绝所有视线。跟着薛瑜出门的侍卫们互相使着眼色,魏卫河脸上也有几分怜惜不忍。

    “多谢殿下,臣女在外候着,马车就在那里。”方锦湖轻声细语,处处透着大家闺秀的矜持与端庄。薛瑜沉着脸点点头,大步流星离开,走过外城墙才顿住一下,“魏卫河,去守着马车。”

    “算了,不必去了。”魏卫河才抬步转身,薛瑜又出声阻止。她倒不是想保护方锦湖,也不是想放任他,她的大脑在快速运转,猜测着这个人到底来做什么。

    只为请太医,大可不必这样作态。

    薛瑜以前从不知道从外城墙到太医署门前的路这般近,太医署的门房对她已经记得很熟了,踏进大门不但没有人阻拦,反倒门房一溜烟地跑去叫秦思。

    “殿下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了?”

    两人照面皆是一怔。两个问题几乎同时脱口而出。

    薛瑜上次见秦思还是在皇帝头痛病发作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他原本是太医署里最年轻的一个,看上去就能感觉到属于年轻人的勃勃生机,刚刚从医师升任医正的意气风发仿佛就在昨天。

    但如今他眉间已经有了深深纹路,最擅长保养健康的太医却露着疲态,身边堆着半人高的卷宗,碎纸屑洒在地上,不知道束了几天没有解散过的长发乱糟糟顶在头上,连几案和他的衣袖上都是不知名的药渍或是墨痕。

    若说她之前见到的熬了通宵的工部中年人像鬼一样,秦思就好像沙漠里跋涉了千里在死亡边缘徘徊着的旅人,无望的沉重痛苦压迫着他,让他难以喘息,又抱着一个希望在苦苦挣扎。

    秦思没有说有关自己的状态一个字,无奈地捏了捏眉心,卷起衣袖,长出一口气,“是臣失态。殿下病了,还是公主吃药有了什么反应?稍等,臣去取脉枕,这里有些乱了,殿下可以先在臣的位置上歇息。”他几乎是见到薛瑜的瞬间就开始做出诊的准备,就好像只要她开口,他就会去。

    他也的确一直是这样做的。

    薛瑜在走近看清医案上写的症状的一瞬间,就明白了秦思怀抱着的希望是什么。困扰了东齐末代皇室与西齐皇室这么多年的病症,并不是简单的找到一个书里写的名叫秦思的医者就会迎刃而解,他也会痛苦迷茫,折戟沉沙。

    他能够在皇帝发病时站在皇帝寝宫里决定皇帝的药方,就说明他已经得到了皇帝的认可。看上一位医令这么多年进展缓慢搞七搞八而皇帝还没动他就知道了,在这件事上,皇帝并不是没有理智强行要人几天解决问题的暴君。秦思这个样子,以薛瑜对他的了解,可能很大程度上是自己逼自己。

    薛瑜按住他的肩膀,制止秦思下意识的忙碌,他疑惑地抬头望过来。

    “你该好好休息一下。”薛瑜不容反驳道,“今天太医署当值的医正是哪位,方侍郎之女托我来请太医问诊。我和小五都还好,不需要麻烦你出诊。”

    秦思使用过度的疲惫双眼感到一阵难言的酸涩,他眨了眨眼,笑了,“殿下于我知遇之恩,既然是殿下的救命恩人来请医者,自然该我去的,何来麻烦一说?”

    薛瑜也笑了,一直不断思考的大脑停了一会,“以后麻烦你的时候还多着,何必急于一时。不管忙什么,总要休息好才能清醒思考。”

    “好。”秦思应诺,起身往外走,跨过门槛时晃了晃,险些没站稳。

    太医署零星还要值夜尚未下衙离开的太医见到秦思出来,都是一幅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的表情,“医令出来了!”

    薛瑜拉住一个有些眼熟应该是秋狩去了行宫的医师,“秦医令这个样子多久了?”

    医师耸耸肩,“回来前几天就已经足不出户,回来路上也是守在车上,下车直接进了署里。”

    那就是起码三天。薛瑜谴责地回头看了一眼秦思,秦思正向一人嘱咐着医案该如何记录,记得早些回来之类的话,接收到目光,话锋一转,“好了,本令要下衙归家了,你们也早些走吧。”

    秦思的屋子被他亲手落了锁,被叫来的医正喏喏跟在旁边,一行人出了皇城。

    “早点回去睡一觉。”薛瑜赶小动物似的挥了挥手,引着医正往安静停在原处的马车旁走去,秦思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毫无徽记的灰扑扑马车,拢起袖子。

    远离了屋内和车厢后,他才迟钝地意识到深秋已经到来,太阳落下后,秋风瑟瑟地冷。

    “是殿下回来了吗?”

    倒霉的当值医正看了看撩开车帘端坐在里面的青衣少女,尴尬地回头,“老臣明日上门问诊可好?如今夜深露重,这……”

    方锦湖轻声道,“是臣女逾矩,虽知殿下仁厚宽和,也不该妄为,此时来求太医出诊。不如,改到明日吧。”

    他姿态哀愁,却是以退为进,笃定猎物会主动跳进笼中的话术。换一个人听到这样的叹息,已经把责任背在了自己身上。就好像中年医正,他抹了把脸,被说得生出愧疚来,“唉,是我……”

    “不必了,卫河,去借几匹马,我送医正过去。宫门还有半个时辰落锁,医正来得及赶回来。”薛瑜隔着帷帽对上方锦湖的眼睛,勾了勾唇,“毕竟,方侍郎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于心难安。”

    方锦湖想要留下太医,她就更得去看看他要做什么了。

    薛瑜翻身坐上马背,看着魏卫河将中年医正托上马,用马鞭柄虚扶了一下手捏在马车车厢上的方锦湖,“小心啊,方二娘子。”

    鞭柄挑开了他的帷帽,露出一双眼,天生的秾丽眉眼终于抛去了刻意掩饰的小白花妆容压制,像是没能勾引成功干脆撕掉画皮让人看清里面真实愉快的艳鬼。

    “原来你不喜欢这样啊。你喜欢什么样,告诉我好不好?”方锦湖用几乎听不见的气声道,笑意盈盈。薛瑜没有理他,撂下帷帽,低身以鞭柄将他推入车厢,方锦湖十分顺从地退后。

    马车换了侍卫来赶,一路跑得飞快,薛瑜半点没顾及方锦湖在里面会不会被颠得吐出来,连听到车轮噪声下意识想要减慢速度的侍卫也被冷淡地望了一眼。

    一行人勒马在方府门前停下,魏卫河将医正托下马,中年人腿一软,差点坐到地上。

    方府的匾额几天无人打理落了灰,显出几分颓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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