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药方(二更)   小湖回来了?……

    一钩残月高挂, 薛瑜从小院出来,站在院外看了看天色。

    院内方锦湖还在塑造着可怜女儿的形象,解释为什么方朔与钟夫人都没有住在主院, 被侍卫和负责看守方朔的禁军一起盯着的医正飞快地诊脉, 和之前看过的医案相对照,擦了擦汗, “方侍郎正在恢复,没有大碍。”

    躺在床上昏睡着的干瘦中年人没有办法回应他, 出了小院,薛瑜看他们走的方向,就知道方锦湖说服了医正去为隔壁的钟夫人看诊。

    她没有提出去看看钟夫人,于理不合,于情, 她并不知道见到钟夫人该如何应对。或许,这样能知道对方的消息, 远远旁观的位置最为合适。

    “小湖, 小湖回来了?”

    院门打开的同时, 一声痴笑响起,薛瑜下意识回头望去,一位头发披散的妇人站在月光下抱着布娃娃吃吃的笑。她的衣裳被打理过了,但脸色还是不健康的黄,她想跑出来, 却被站在门前的方锦湖快速揽在怀里, 轻声细语地安抚着,握了一只手腕交给旁边的医正诊脉。

    妇人抱着布娃娃,呆呆看了方锦湖一眼,像是这时才认出来他是谁, “怎么有两个小湖?”

    “不对,是三个?一个?你不是小湖,我的小湖呢?放开我!”妇人疯疯傻傻地说着话,对方锦湖拳打脚踢,用的力气很大,打在皮肉上连随行的侍卫都忍不住皱眉。方锦湖却像感觉不到疼,依然揽着她。

    “骗子!我的小湖!”妇人几乎是在尖叫了,她拽着布娃娃打方锦湖,一时突然脱了手,娃娃向外飞来,侍卫为薛瑜挡下了娃娃,在它落到地上之前,薛瑜接住了它。

    娃娃很旧,做得也很丑,针脚都歪歪扭扭,上面还有一团墨,依稀看得出划掉的是个“湖”字。薛瑜心中的那点怯意全部化去,变成了一片酸软,她眼眶有些发潮发热,握着娃娃的手忍不住收紧。

    “啊!”意识到自己将布娃娃扔了出去的妇人一直扁着嘴要哭不哭的模样,当看到薛瑜抓变形了娃娃,忍不住推搡着方锦湖往外冲,眼泪掉了下来,“别碰她,我的小湖,小湖痛不痛?”

    薛瑜的反应快过大脑,她上前几步,轻轻将布娃娃放进妇人手中,“抱歉。”她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最终只憋出来了两个字。

    离得近了,借着月色她看得清妇人的眉眼,妇人一双圆眼,和钟昭仪有些相似,圆眼圆鼻,目光干净空茫,依稀看得出年轻时的纯真少女美丽。

    妇人拿到布娃娃就不再闹了,看了看薛瑜,又看了看方锦湖,手臂弯成一个环,将娃娃揽在怀中,轻轻哼起了摇篮曲。她终于安静了下来,一直追着她来回跑动诊脉的医正也松了口气。

    “多谢殿下。”进了方府,方锦湖的帷帽就摘掉了,他将钟夫人哄到了树下让医正好好诊脉,走到院外轻声向薛瑜道谢,他的声音有些干巴巴的,失去了之前流淌着的诱人味道,像是被抽走了力气。

    医正切了两只手的脉象,沉着脸色出来,怒道,“方二娘子,方夫人的病症与你所说毫无相似,你们——”做医生的,最讨厌的就是谎报病情,或者故意误导,他诊完脉火气大得出奇,不管之前是否怜惜过这个少女,张口就是数落,却在方锦湖泛红的眼睛下卡了壳。

    方锦湖深吸一口气,他像是胸口压了什么,正在竭力忍耐。他拿出了一沓纸,上面的字迹各不相同,但能明显看出有一部分是旧物。医正没明白他的意思,接过来看了一遍,手开始发抖,“这、这,怎么可能?”

    “什么?”薛瑜伸手要过来。

    那是一沓药方。泛黄发脆的那部分纸上写的治疗药物名称大同小异,却与新的那部分,连墨痕都还是新的的纸上内容只有零星相同。

    最初的几张边缘不整齐像是从哪里撕下来的纸上是一个稚嫩的笔迹所写。看得出来药方开出的时间各不相同,有些歪扭的稚嫩笔迹后来变成了在药方边缘写下的锐利锋芒的墨痕,又变成了薛瑜见过的漂亮飘逸字迹。

    这是方锦湖这些年记下的钟夫人的药方,薛瑜意识到。最初他可能还没有要求医者写下全部内容,像太医署医案一样记载全面的能力,于是他靠着记忆复写出来。后来他拿到了药方,备注上记录医者的诊断。

    医正补了一张他刚刚在地上草草写就的医案药方,薛瑜拿来一看,这张药方与新的那部分纸上药方接近,最重要的是,医正写下的诊断是,“郁结于心,气血凝滞,精亏神乱”这与新的药方上方锦湖的备注一致。

    而旧的那些诊断却是,“七情内伤,阴阳失调,惊乱失志”。

    “癫狂分阴阳二类,旧时所诊为阳,如今所诊为阴,药不对症何来痊愈?”医正痛心疾首,方锦湖站在他面前一声不吭,看上去倒有几分乖巧。

    薛瑜听他数落了一会,听明白了,以前方家给钟夫人请的医生诊出钟夫人是被惊吓所以疯了,类似狂躁精神病的判断,但是现在新的医生诊脉后发现钟夫人其实应该是想得太多身体又虚弱慢慢产生的不正常。过去的治疗方向与她的真实病症完全相反,甚至可以说是火上浇油,如此,根本不可能治愈。

    薛瑜垂眼看着隔壁方朔的院子,感觉额角砰砰直跳。她忽然庆幸自己之前没有杀他,死亡对于方朔来说,实在是便宜他了。

    原书里钟夫人在佳节知道女儿被害死丢出家门,冲出去寻找时,该有多绝望?

    “啊,还挺热闹?都在这里干嘛?”一个醉醺醺的声音传来,方嘉泽不耐烦地推了推拦住自己的侍卫,“做什么?我在我家里去哪也要管?”

    他看到了站在包围里的薛瑜和方锦湖,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嗤笑,手拢在唇边,自以为小声道,“殿下?我妹妹这么漂亮,三更半夜,不太好吧?”

    方嘉泽嗓门很大,想来方府坐落的这条街周围几家都能听见他的嘲弄。关门闭户的声音远远传来,显然是有人听到了却并不想出来看看管闲事。想来方嘉泽的言行明天就会出现在御史手中,方朔苦苦维持的方家的门楣,被他的长子一声声丢到了地下踩。

    以前与方锦湖说起策划他的有趣戏码时,薛瑜只当完成任务,如今看着方嘉泽的样子,却莫名生出了一股冰冷的愉快。

    是该让方朔好好享受一下儿子的照顾。

    拎着裙子跑在后面的方锦绣看到院落附近的重重人影,将害怕的惊呼压在喉咙里,没有多看其他人一眼,碎步上前扶住方嘉泽的肩膀,带着泪,有些瑟缩地祈求,“阿兄,别闹了,阿兄。”

    “把兄长拖回去,醒醒酒。”方锦湖平静地发令,守在院落里的小厮们快速出来按住方嘉泽往后拖,被推得一个踉跄倒在门前的方嘉泽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方锦湖,你敢不敬兄长!”

    方锦湖像是头疼般按了按额角,语气冰冷,“拖回去。”

    方嘉泽踢打的声音远去了,方锦绣仓皇地施礼,追着跑走,钟夫人院落的小门关上,方锦湖眼圈还是红的,但装出来的柔弱感全部散去,“臣女送殿下。”他公事公办地说着,薛瑜没来由地感觉他心情恶劣,像一座被盖住了的活火山,内里翻腾不休,随时可能爆发。

    方锦湖全程没有阻拦什么,好像只是单纯请医生来看看父母,如果说他想让薛瑜看见的就是这样一个烂透了的方家,那么他成功了。

    “这不是你的错。”薛瑜抿了抿唇,示意魏卫河架起医正先往外走,其他侍卫站远些跟在后面。

    “她一直在找小湖。”方锦湖轻声道,薛瑜的心像是被捏了一把,又酸又疼,出声安慰,“钟夫人会好起来的。”

    方锦湖在游廊拐角停了一瞬,浅淡的月色笼罩着他的侧脸,声音轻得仿佛即将破碎,“我一直以为,是我吓到了她。”

    不认真去听,或许无法捕捉到这一句话的存在。一切的伪装与恶意艳丽都在这一瞬被剖开,薛瑜想起原主记忆里幼年宫宴上遇到的那个孤零零的小孩。那时候太子与皇后尚在,原主也只是个懵懂的孩子,还有着无尽的折腾热情,下湖爬树逗鸟什么都想去干。幼时的方锦湖却像个小老头,什么都不敢去做,问就是会让阿娘阿耶担心。

    薛瑜走过拐角,回头看他,方锦湖眼里闪着莹莹的泪意。

    原主在宫中一点点被剥夺了所有,只想着什么时候能结束的时候,方锦湖在方家经历的又是什么?薛瑜不知道,她也不想深想。

    方锦湖一直很会骗人,她对自己说。

    薛瑜没有回应,大步继续向前,方锦湖望着她的背影,闭了闭眼。

    方家的院落仿照的是楚国或者准确来说是东齐风格修建,与薛瑜习惯看到的皇帝的铁血审美是两个极端,浸在夜里,简直四处都是暗影。绕过一处花廊,身后传来一声滑响,薛瑜顿了一下,刚要抬步继续向前,就被人扣住了肩膀。

    “郎君真是心狠。”方锦湖贴着她的耳朵吹气,似真似假地说,“你给薛琅也能指一条路,放他离开,唯独将我一颗真心丢在地上。夜夜盼君来,唯独不见君。你要的,我可是都给了。”

    熟悉的被美女蛇缠住的感觉浮上心头,薛瑜这时才心中落下了一块石头,安定下来,果然,方锦湖不闹出点事情,就不是他了。

    “方娘子自重。”薛瑜托着他勾住自己肩膀的手往外推,却被方锦湖湿冷的手掌反握住。习武者身体比旁人强健,在秋冬这种时候,手心该是干燥温热,不知为什么他的手心却全是汗水。

    方锦湖轻轻笑着,“我去大理寺那天,殿下会来吗?”

    大理寺,受理京官案件,按照薛瑜之前给他定下的带钟夫人与方朔义绝方案,他就该去大理寺。

    “那是你的事。”身后跟着的侍卫们脚步声已经近了,薛瑜甩开他的手往前走。她着急要走,并没有反应过来,明明武艺更高的方锦湖是如何被甩开。在她甩开手后,两人的手指在昏暗处交错而过,方锦湖低头笑了一下。

    像是自嘲,又像是兴味。

    薛瑜没走几步就听到后面响起了对“不慎滑倒扭了脚的方娘子”嘘寒问暖的侍卫们的声音,头疼地叹了口气,重重咳嗽一声。

    102.  石灰水(三更)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

    一行人总算成功出门, 方锦湖并没有再追上来,反倒是一个小厮拎着食盒跑出来,, 上气不接下气, “殿、殿下,我家二娘备下的一点薄礼, 不成敬意。”

    跟着薛瑜的侍卫手快接过了食盒,薛瑜嘴唇动了动, 没有阻止。众人赶在宫门落锁前最后一刻进了宫,回去后打开食盒,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张纸,夹层里全是用来压重量的石头。

    纸上字迹很漂亮, 写的却是,“士之耽兮犹可说也, 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薛瑜:“……”

    窗外的侍卫还在说笑着, 推了王守进来问薛瑜分不分点心, 说是要去喂马。薛瑜脸色发黑,啪地盖上食盒,拎着上了楼,“没有。”

    走到自己常坐的二楼窗边,薛瑜才意识到她不知何时出了一身的汗。

    闹心。

    翌日一早的常朝并不需要薛瑜过去, 她早早去菡萏院挖出来了还在睡觉的薛玥, 领着去了秘书省。支着腿靠在窗边还在睡觉的苏禾远脸上的蒲扇突然被人挪开,他睁开眼,看清楚是谁,顿时哈地笑了。

    “殿下想起臣了?”

    薛瑜没在意他的奚落, 领着薛玥一起拱手施礼,“苏师,我可是带了学生来。”

    苏禾远这才瞧见跟在后面的薛玥,一骨碌翻身坐起。他自然听得懂薛瑜什么意思,按理说他负责的皇室子弟念书只包括了两位皇子,但真要揪着字词来说,还真没有限制公主来念书的。

    “陛下允了?”

    薛瑜笑,拿出皇帝盖印的手书,“自然。还得请苏师通融一二,阿玥的武师傅进内宫和她出去都有些不合适,借秘书省后院一用。来苏师这里念半日书,后半日与武师傅修习。”

    刚开始正式上学几天的薛玥偷偷打了个哈欠,完全没想通她到底是什么时候被安排了这么明白。

    “念过什么书,认得什么字,现在在临的是什么帖子……”

    苏禾远考校了几个问题,看着乖乖巧巧的女孩心里欢喜。对薛琅来说念书是念书,对薛瑜来说念书是为了用书,他本觉得这样就不错,没想到今天能捡到一个“念书是因为喜欢书”的好苗子。

    这下,之前看薛瑜弄出什么《齐文千字》和赋文的好心情全都没了,苏禾远看了看小女孩,看薛瑜怎么都不顺眼了,横挑鼻子竖挑眼,把薛瑜往外赶,“造纸和印刷那边的师傅都惦记你几天了,去,过去瞧瞧。”

    这就是同意收下了。薛瑜把蝉生和薛玥的奶嬷嬷一起留在了后院,带着侍卫溜达着往前走。

    来过秘书省几次,这里的各处位置薛瑜都很熟悉,熟门熟路地先去了调整职能后正式改名印刷工坊的坊前。

    秋狩这段时间,工坊像是被扩建了,旁边多出来几个耳房,薛瑜挥开要上来引路的仆役,去看了一眼,正好遇到有人刚用完木板送回来。仔细一瞧,房中全是雕好的木板。

    不知是为了拍马屁还是为了吹嘘,仆役在旁边口若悬河介绍起最近仓库收起来的新制雕版内容。他先夸了一遍《齐文千字》最近被要求印制的数量奇多,而他们赶在上司要求的时间内完成了,产能十分强大。在薛瑜被羞耻心杀死之前,仆役转而提起了最近印制的下发公文与律法。

    也就是说,除了必要的内容,印刷最多的不是薛瑜预想中的儒学经典,而是她搞出来的识字手册。

    皇帝这是要给哪里扫盲?

    薛瑜几乎立刻想到了军营。按照时间来看,被催得这样紧急又要了那么多量,只有快调走的军队符合。

    她没再听仆役说话,简单应付了几句,转道旁边的造纸坊。沤泡的糟糕气味因为天气变冷没有散到各处,但进了门味道就浓郁起来,两边林立的木框晾纸架子遮住了本就不多的亮光,让整个小院显得昏暗一片。

    亲自带着人忙前忙后的造纸老师傅一眼就认出了薛瑜,“殿下!齐纸一号您看到了吗?我做出来了,我做出来了!”

    一大把年纪的人说起这个,激动得还跳了两下,过来拉薛瑜去看纸浆池。一路上絮絮叨叨说起自己研发的过程,在心思纯粹的研发人员身边,薛瑜一直有些糟糕的心情也得到了平复,她含笑听着,不时问几句成本和材料问题。

    之前的楮皮纸齐纸一号里的确如薛瑜的观察那样,里面掺了一点竹絮,但是从楮皮纸跨到竹纸的这一步,老师傅暂时还没有成功。毕竟薛瑜的造纸知识全部来自于系统的《造纸术》,里面写竹纸需要一百多天进行制造,现在没有经过足够浸泡软化的竹纤维很难被利用。

    跟来的侍卫黎熊听着却忽然抽了口气,老师傅不满地哼了一声,薛瑜转头望过去,“怎么了?”最初跟着她的四个侍卫都不是毛躁的性子,不是真的发现了什么问题,不会突然这个表现。

    黎熊挠挠头,“臣是觉得,泡竹子树皮过程的这个形容好像石灰水泡东西。”他之前被派去负责过石灰石采购,虽然后面交给了其他人去管,但在矿场见到的内容仍未忘却。

    薛瑜之前没有联想到这里,被他一说,眼睛亮了起来,“对啊,石灰水。”石灰水是碱性水,不论能不能留下足够多的物质,加快竹子变软变细的速度肯定是能做到的。

    老师傅听着也若有所思,挥着手,“去去,找石灰石来。”

    他的学徒们被赶去找石灰石,薛瑜在旁边和老师傅讨论着用什么法子可能效果更好,她离开时老师傅依依不舍,追上来道,“等二号做好了,第一个就送去给殿下瞧瞧。”

    第一张纸,象征的是身份不同,皇帝还在呢,送给她怎么行?

    薛瑜阻止道,“造纸之技为您多年钻研,我只是提了些微不足道的意见,或许恰好点中了您的思考,促进了变化罢了。到时候您做出了新纸,受陛下奖赏时,我能在旁边看看新纸的模样,也就足够了。”

    老师傅虽然热爱钻研技术,但并不是什么都不懂,高兴的时候脱口而出,冷静下来就意识到了里面的问题,他展示的一片心意并不能给薛瑜带来荣誉,反倒可能引来祸事,也就笑着应了下来。

    薛瑜在造纸工坊得到了如今新的齐纸一号的造价,比市面上出自楚国的好纸低了三分之一,质量却有上升,如今秘书省内只是一个研发基地,真正开始造纸的郊外工坊已经全速启动,相信不久京城京官们就都能用上新纸,而不是只能抠抠索索地拿来做奖品。

    回到秘书省后院,细细的读书声与教学声传了出来,薛瑜笑着在外面等了一会,听着苏禾远给薛玥布置了练习作业,又看看已经提前到来等在树下的李娘子,突然生出了一股看自家孩子连轴转上辅导班的感觉。

    “苏师。”薛瑜拿着树荫下的小勺,从煮沸的陶锅中舀出一勺茶递给苏禾远,“如今印刷数量激增,书籍大有可为,您掌管藏书阁这些年修订了不少儒学经籍,不打算上奏陛下印发天下,广为流传吗?”

    皇帝拿《齐文千字》搞的是扫盲,但这本识字手册能够起到的教化引导作用太小了,这也是薛瑜的惭愧感由来。掌握了印刷和纸张两大利器,当其他知识都被世家限制,这时候正是出手影响思想的大好时机。古籍流传多年,句读和释文各不相同,连早年的《春秋》都有三本不同作者不同角度的释文,更别说其他儒家经籍。

    掌握了教育与书籍,就是掌握未来,掌握喉舌所在。

    苏禾远顿了顿,“然各家皆有藏书,不缺我一言。”

    薛瑜想起自己之前与乔尚书提起的国家学堂,“国子监读齐国之书,希望读书之人读齐国之书,怎会不缺一言,应是缺少多言啊。”

    “读齐国之书……”苏禾远喃喃,他眼神放远,像是看到了众人都在学习经籍著作的未来,半晌,摇了摇头,“国子监教公卿子弟,然则大多家中设有族学,听从者少,交游者多。富者有族中之学,贫者习文断字无用,何其难也。殿下所言虽好,却是难为。”

    他的说法与乔尚书面对薛瑜提起教人读书时一样,薛瑜之前觉得阶级固化沉重,看过流民的生活后,现在心情却不一样了。她笑道,“不试试看,怎知不行?不做准备,机会来的时候,怎么能抓住?”

    这个机会,薛瑜并没有等很久。

    回京后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月末,说着要去大理寺状告方朔的方锦湖迟迟没去,挖开重新夯实的朱雀大街旁边每天都能听到不得不绕路上朝的公卿抱怨声,成为了京城百姓的快乐源泉。薛瑜试做出来了一个望远镜的纸筒试用版,查了一遍清颜阁的账目,准备在十月初一大朝后的休沐日正式推出阿白研发完成的护肤套装。

    经过薛瑜这个残酷甲方反复折磨的三个画师最终拿出了闪亮的成品,而行宫玻璃窑第一次开炉试做失败的玻璃珠则成了护肤套装里漂亮的点缀,只等十月的到来。

    薛瑜坐在清颜阁二层和香铺甄掌柜商量着新推出的香味,余光瞥见楼下停下了一辆马车,常淮从里面钻了出来,没一会,代替了彻底放下铺中招待职位转向研发的阿白的小孩就跑上楼来传话,“东家,宫里来人请您。”

    本以为是工部、度支部或是将作监有什么事,谁料进了宫薛瑜就被带到了熟悉的屋子前。

    政事堂。

    103.  考试   撕得好,撕得再响亮些!

    “……以德行才学定品, 如今不过是将定品之法推及胥吏,有何不可?”

    薛瑜进门时堂内还在争论,政事堂内, 除了工部外, 领头的一批中央大员齐聚一堂,外加一个京兆府府尹, 比常朝来上朝的人都要更齐些。站在中央的是乔尚书与吏部尚书,说起来都是熟人。她施礼拜见皇帝, 与公卿见礼,在皇帝指给她的下首坐下。

    听了一会,薛瑜意识到他们讨论的是胥吏考试制度,她身兼多职,还要打理自己的事, 最近见到乔尚书的机会很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联合也搞了考试选才的吏部上的书, 引起了皇帝的重视。

    十几个人主要分为两派, 一派认为考试选拔是破坏了推官定品, 将向来做辅助的胥吏拔高到了官员的高度,是罪大恶极。一派则觉得既然都是为了国家做事,那选拔制度统一也正常,况且胥吏懂得的只是做些杂事,哪里能与推官上来的官员相比?

    有趣的是, 互相谁都说服不了对方的两派人放眼看去都是世家子, 真正寒门或是军勋贵族出身的几人都在作壁上观。

    薛瑜在心里给他们头上挂了一行批注,“撕得好,撕得再响亮些!”

    她并不是什么聪明绝顶的人物,她能看到的考试制度未来, 也会有旁人看到,这件事不会被忽略很久。胥吏的变化是小事,但动摇与身份地位挂钩的定品制度才是根本。

    执着站在破坏推官制度这边的人,很可能是意识到了考试制度推广后必然带来的反向作用,倒逼官员推官定品体系变得更为明确,也就是薛瑜想看到的国家统一考试。

    虽然说是会选拔出优秀者然后再审核品德德行,不良者绝不录用,但胥吏能有什么家世德行可堪称道?从胥吏开始的这个制度扎根后,下品官员有没有必要审核家世?中品呢?上品呢?显然,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

    不谈家世,和泥腿子共事,简直是耻辱!

    但这样清醒的人到底数量少,对无法认同他们观点的另一派世家子来说,他们对胥吏考试乐见其成。定品本就是上层推出的制度,让属下接受这种制度的选拔是一种荣耀,他们怀抱着轻飘飘的高傲,“难不成你们觉得,家中养出的麒麟儿,比不了旁人?还是你家的仆从,连农户都不如?”

    之前的胥吏们都是衙门招一部分,各位官员各自自己招一部分,说是招募,但大多数都是自家家仆或是认得的人互相介绍,与仆役身份没什么两样。他们自负清高文雅,家里的孩子连国子监都看不上,家中的仆从也会读书,来更好地领会主子意思,压根不觉得自己有可能输给旁人。

    傲慢的发言一时把忧心的一派气得够呛。

    韩尚书令作为世家出身,却又游离于世家之外,只在起初说过几句话不偏不倚地引出整件事。此时他坐在皇帝手边,耷拉着眼皮听着下面吵架,薛瑜看热闹的时候冷不丁听韩尚书令问道,“此法既是出自三殿下闲谈,不若听听三殿下的意思?”

    薛瑜扫了一眼乔尚书,只看表情就知道,这老头又把自己写在上书里卖了。还在互相争吵的两派都停了下来,薛瑜进门时都没吸引到这么多的注视。

    皇帝:“老三,你怎么看?”

    “儿才疏学浅,玩笑之言,还请诸公莫要见怪。”薛瑜先打了个预防针,团团施礼,“儿以为,推官定品实乃良法。”

    薛瑜捧了一句过去的制度,有人翻了个白眼,满脸都是“这还用你说”。

    “为官者每日忧心国之大事,琐事便要交给胥吏来做,但胥吏到底笨拙,堪用良才少之又少,如此一来,岂不是耽误诸公国事?”

    第二句踩着胥吏捧高了现在的官员,傲慢的那批被吹捧得通体舒畅,不禁点头。他们的家仆有时候也不是那样好用的,蠢笨至极,实在耽误做事!

    薛瑜:“考试出题者也是诸公,由此选出最合心意用起来得心应手的胥吏,不是大善吗?诸公担忧的是推官定品引出的胥吏考试,让胥吏也可享受同官员一样的品级待遇,但胥吏终究只是胥吏罢了,诸公以为如何?”

    薛瑜其实偷换了一个概念,将国家部门选拔胥吏变成了个人选拔下属,又喂了一颗胥吏不会变的定心丸下去,一时间堂中风向大变,之前还吵着的两派握手言和,虽然仍在思考,但暂时也觉得这样好像没什么问题。

    考试只管胥吏,那他们还操什么心?

    反倒是之前作壁上观的官员十分不满,感觉自己受到了歧视和侮辱,但他们越是生气,世家子们越放松微笑。薛瑜眼观鼻鼻观心,不打算解释。

    皇帝对时机把握很准,当即吩咐中书省准备诏书,等一群人被送出政事堂,胥吏考试的事已经板上钉钉,而且是“诸公欣然”地成为了年末吏部与礼部需要一起做好的新任务之一。

    坐在下首的薛瑜被不少人出去的时候含笑见礼,说出来的话却是咬牙切齿的,“三殿下修路辛苦。”

    神色与话截然相反,显然那段开工后到现在还不能走人的京城主干道让各位公卿憋了一肚子气。薛瑜只当不知道,拱手回应,“不辛苦不辛苦,都是为了京城建设,国事为重。”

    韩尚书令最后一个出去,薛瑜眼看没人,想要上前问问皇帝还有没有事,就被皇帝抬手扔了一管笔,“给朕滚过来!”

    “陛下,儿可是呕心沥血掏心掏肺才想出来那么一段话,把这件事办成了,您怎么还生气?医令不是都说了,气大伤身。”薛瑜顺手从常修那边拿了茶壶,给皇帝倒了一杯。

    皇帝接过她拿回来的笔杆,哼笑一声,“油嘴滑舌,朕是不是还该封你一个天下第一佞臣?”

    这话不能接,薛瑜老老实实待在皇帝几案边,等了一会,才被丢了一沓奏折,“是让你说话,不是让你去当靶子。”

    奏折散了薛瑜满怀,随便看了几本写的都是,“皇三子瑜言行无状”、“与民争利”、“喜好女色”、“好大喜功不惜民力”。

    薛瑜:?

    道理她都懂,其他也都好理解,水泥和马车订单被压了小半个月吊着能看吃不到,加上修路不好出行,有怨气也正常。但她身边除了一个流珠,一个回京只接触了一次的方锦湖,哪来的“女色”?

    仔细一看薛瑜才知道,这位御史说的居然是被喜儿带去行宫的那批原钟家伙计,在他的描述里行宫工坊成了类似铜雀台的存在,薛瑜召集众多美人荒淫玩乐,简直无法无天天理不容。

    就很离谱,她到现在还没找到机会回行宫,这位仿佛亲眼所见的描述到底是从哪里摘抄出来的?

    薛瑜简直要被气笑了,她不再翻阅,而是仔细看着奏折里对她的攻讦,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在她忍无可忍想问皇帝这些是谁,她带他们去走访产业之前,皇帝点了点桌面。

    “平心,静气。”皇帝冷淡道,像一把冰刀,迅速熄灭了薛瑜的怒气。

    皇帝让她看这些不会只是为了让她生气,他想让她明白什么?

    “硕鼠未除,这条路会很难走。”皇帝从几案后起身,绕过薛瑜,负手站在政事堂窗前。

    薛瑜整理好所有奏折,放回几案上,跟在了皇帝身后。

    “以后收敛些,记得了?”

    薛瑜低低应了一声,皇帝回头看她,拍了拍她的肩膀,“去吧。”

    站在政事堂外,薛瑜顺着方才皇帝眺望的方向望去,越过树荫长路,能远远看到上朝时含光殿的飞檐宝顶,正午的阳光照出一片璀璨,这是整个齐国最高的权柄所在。

    她想起之前在宝德殿那个晚上,那时她还不知道皇帝为什么要制衡世家,天真无畏,敢喊出来“是世家的齐国,还是陛下的齐国”的质问。

    好在皇帝与她的想法始终是一条路上的,打破世家的禁锢,胥吏考试只是第一步。今天政事堂里的诸公暂时被忽悠了,他们心底有着对这个制度与胥吏本身的轻视,钟鸣鼎食之家优秀了太多年,他们不屑皇室,更不屑平民。但这只是暂时的,这个制度进入了他们的视野,又有了这次争论,他们不会忽略多久。

    薛瑜先去了一趟秘书省,被日渐沉迷教新学生的苏禾远给了个黑脸,以成本价买下了五十本《齐文千字》。再一看,苏禾远手边明晃晃地摆着做了一半的书稿,薛瑜陪薛玥习字许多次,对《急就章》内容相当熟悉,他不是在搞《急就章》增补稿又是在做什么?

    “苏师,这部分校正过后也要印的吧?我能不能先预定几十本?”

    《齐文千字》只能算幼儿识字手册,《急就章》却能算作教材课本了。薛瑜想给招收了部分新学生的孤独园小学堂添点教材,刚说完,就被意识到薛瑜看见书稿内容,变得面红耳赤的苏禾远吓了一跳。

    “非礼勿看,非请勿看,出去!”苏禾远把兄妹俩连同刚到的李娘子一齐轰了出去。

    站在后门外,薛瑜和薛玥互相看看,薛玥问道,“阿兄,苏师是害羞了吗?”

    门哐当又打开了,苏禾远黑着脸让薛玥和李娘子带人进去,砰地关了门。

    被关在门外的薛瑜摸摸鼻子,“苏师,记得让人送书过去!”

    门内没有回应,薛瑜只能带人离开,被找上门的将作监匠人看着她无奈苦笑,“殿下,木筒还在箍形状,您再等等?”

    度支部也在忙着,好巧不巧薛瑜正好遇上偷偷摸摸拎着食盒回来的韩北甫,韩员外郎条件反射,“我没偷懒,是给大家买的果脯!专程拿新式马车送来的,也没颠坏,殿下吃吗?”

    眼看要入冬,秋燥却还没去,最近度支部众人口里总是发苦,韩北甫这才想了个办法买了些果脯送同僚,好在吏部的调查中得到一个好评价,谁知道又被薛瑜抓住了。

    薛瑜看他一副老鼠见了猫的表情就想笑,“行了,我听乔尚书说了,你最近还挺努力的。”

    韩北甫反倒不自在了,“尚书与侍郎都勤勉做事,我也得好好做啊。上次殿下刚回来的时候,我还听简侍郎问尚书找什么年份的账目,听说是已经归了库才作罢。”

    刚回来?薛瑜瞬间联想到那张乔尚书给她的语焉不详诗文,和“简侍郎”“账目”联系在一起,就有些引人深思。

    “不用你的果脯。韩公要请的客人请完了,轮到你享受马车了?”薛瑜思考一瞬回神,与韩北甫开了个玩笑。

    韩北甫长叹一声,“是我阿耶让人去接客人,顺路给我送果脯罢了。”他脸上就差刻上“爹我也想玩”五个大字了。

    身为饥饿营销主要策划者的薛瑜毫无怜悯地拍拍他的肩膀,“没事,很快就能用上了。”

    这倒不是假话,韩父的交际圈子再大也不至于一口气能组织宴会换人显摆二十天他在京城独一份的弹簧马车,估计着他的显摆宴会快结束了,通知排在前面下订单的顾客去鸣水县取货的通知已经发出去了。

    没有了独一份的快乐,韩父也显摆不起来了。

    薛瑜出了宫门,皇城正门外的青石板还没有换掉,但再往外看,禁军守卫着的中央朱雀大街街头已经变成了灰色的平面,越往外走,水泥尚未干透的颜色就显现了出来。而在土路与水泥路的交接处,吭哧吭哧挖路夯土的民夫民妇们混在一处,竭力将工程做到最好,乍看过去,竟难分男女。

    这是薛瑜刻意嘱咐的结果。负责实际督建的工部曾很诧异地问她,“女人怎么能做这个?”

    薛瑜只告诉他们,“钱出自内帑,我只要这个月朱雀大街能够完工。人越多越好,男女有什么所谓?”

    她理直气壮为了快点做完的态度让工部几人也觉得好像没问题,毕竟田间耕地的农妇也不少。修路时大家都是按量考核,也不存在一样的钱做不同的事。于是,这样的小事被他们迅速忽略,只顾着催促赶工。

    修路工地已经推进到了很远,按照陈关之前回报的消息,十月初就能完工。当然,修完还得等路干透才能走。如今能够走人的路面已经到了皇城向外三坊距离,本来是可以放开前面部分让人行走的,但考虑到稳固和加深印象,薛瑜把开放前段朱雀街的时间又往后挪了挪。

    等到十月初一大朝结束,下衙后各位公卿驾车离宫,没跟去秋狩的一部分人走在开放了的水泥路上,再拐下水泥路去走平平无奇的土路,大概会急得厉害,想去催促工部快点铺其他地方吧?到时候听说内帑只管主干道,估计上朝的时候还有的吵呢。

    远远望了一眼路面,薛瑜转头回了西市,与甄掌柜敲定了冬季新品的香味,也等到了收拾好《齐文千字》库存送来的秘书省差役。

    薛瑜下楼带差役去孤独园,清颜阁一楼的人并不多,比起最初开业时的人头拥挤甚至有些寒酸,但显然游走在各个柜间的客人很喜欢现在的氛围。

    如今时常出宫的流珠带着蝉生并不在薛瑜身边,他们坐镇着新盘下的马车行,与在京城与行宫来回跑顺便出入各家府邸的陈关一起应对上门询问行宫作坊出产的客人。

    眼看年底将近,冬日路途难行,翻山越岭来到齐国的外国商队大多已经收拾行囊做起最后一遍扫荡或是寻觅,过去天工坊的拍卖并不适合商队购买,他们很少会买下齐国的货物运回自己的国家,但击垮了钟记澡豆铺的清颜阁却是个例外,订单排到了明年的弹簧马车是另一个意外。

    按照牛力的反馈,沉寂一个月只推出了几个新香味肥皂的清颜阁,在消费主力群体回京后已经送走了十几批来询问新品的新老客人。

    与逐渐转变向幽静清雅但消费高昂的清颜阁不同,大多伙计出身的孤独园却异常热闹。

    薛瑜到时孤独园与肥皂工坊所在的群贤坊闹哄哄一片,站在隔壁坊口都能听见这边欢腾的驴牛嘶鸣和吵闹人声,套好的驴车牛车后是绑好的行李和重要物品,不时有人喊着“落下了”又跑回去拿东西。

    行宫工坊的设立对薛瑜的另一个好处则是,一直被限制在京城近距离制造的肥皂工坊也可以挪到物价低的鸣水去了。吴威带人新搭建好了肥皂作坊,天工坊出品的风扇又配齐了,喜儿这才带人回来接人。

    阿白抱了一下要走的小伙伴,正好看到薛瑜带人站在坊口,欢呼着跑了过来,“东家来了!”

    肥皂的主要制作被挪到了行宫,但研发和目前来说最值钱的护肤品制作部分还在京中,阿白虽然对小伙伴不舍,但更多的还是对未来的憧憬。

    到了那里,是会有自己的屋子和家的。

    薛瑜像过去一样摸了摸阿白脑袋,阿白仰头抗议,“我长高了,东家怎么长高这么快?”

    “可能是因为你没有好好念书、睡觉、吃饭、运动?”薛瑜玩笑一句,和喜儿打了个招呼,“路上小心。”

    车队慢慢启动,搬走了一批人的群贤坊显得有些空了,几个老兵正在给用了近两个月的民居补墙,之后一半民居将用来做学堂,另一半才是他们的工作居住地方。

    孤独园内,陈安刚刚结束一堂课。院中原本坐不满的空地上挤着许多孩子,有大有小,口音各不相同,但都齐齐起身学着拱手后逐个去前院活动。离开了一部分人,也有一部分人留下。陈安现在已经不再讲兵法与战役,而是在薛瑜的建议下以自己的办法选出一些聪明有天分的单独培养,其他人则是只学认字。

    因修路招工引来城中的许多附近村县的佃户都趁着农闲来做工,但往往孩子无处安置。正好陈安为孤独园的孩子们上课,又对来蹭课听的孩子来者不拒,在群贤坊附近的坊中有几分名气,被人求上了门。

    佃户们倒不是为了让孩子们识文断字,主要是缺个地方可以放孩子,有的人家里没了老人,邻居也跟着一起出来做工,总不能丢孩子一个人在家里。

    做工的队伍里有了第一个送孩子来的,就有第二个、第三个……久而久之,上次薛瑜还听说有人来问可不可以照顾婴儿。

    “殿下。”

    陈安见到薛瑜就拄着拐杖走了过来,侍卫扛过来的秘书省送来的《齐文千字》虽然薄,但五十本看起来也不少,他扫了布包一眼,“之前送来的书册够用,不必铺张。”

    他说的是实话,学生们进度不同,分开上课,用的一样的书,几个人合看一本已经足够。就算因为来的人多开了学堂,也用不了几十本这样多。

    薛瑜神秘一笑,“并不全是拿来赠予学堂的。我记得阿莫认识不少人,我想找他把这些卖出去。”

    陈安第一反应是不可能。毕竟认字不是光看书就行的,况且一本书价格昂贵,他早年曾去打听过,一卷普普通通的手抄《论语》就要花一两多银子,还往往求不到人肯借出或者抄写,平常人哪里买得起?

    “我不仅要卖书,还要来念书的人交束脩。”

    陈安虽然觉得不可能,但还是让人去找了阿莫。阿莫常与三教九流混在一处,脾气怪得厉害,但听传话说是陈安叫他,到底是回来了。

    在孤独园的孩子见到他倒不像以前一样排斥责骂,但也说不出别的话,只直直看着他走了进去。他们过去不懂,自己开始赚钱,饶是有着长辈和兄长的庇佑也有许多委屈和糟糕时刻。虽然仍不喜欢阿莫这个偷鸡摸狗的鲜卑坏种,也对他说不出什么恶言。

    “干什么?”阿莫歪着身子靠在后院石头旁,之前那个精灵古怪的小情报头子恹恹的,完全打不起精神,“少用这种可怜的眼神看我,老陈你活得好好的叫我回来干嘛?”

    张口就是呛声,薛瑜打量他几眼,却发现他应该过得并不好,整个人很瘦,精气神全散了。

    说完,阿莫掏了掏怀里,摸出来一个布包,想放下又顿住了,“哦,我忘了,你们现在富了,应该用不上我的脏钱。”

    陈安眉头已经皱紧,捏着拐杖随时都可能敲上去,薛瑜按住他,赶了几步拦下阿莫。“你答应过帮我做事,不会忘了吧?”

    “您哪用得着我啊?”阿莫阴阳怪气。

    薛瑜拎着他衣领抖了抖,她锻炼一个多月,力气今非昔比,瘦高的少年拎起来还没她托过的圆木重,“你答应了就得来做,先去洗个澡,然后跟我来。”

    悄悄围观的孤独园孩子们看着薛瑜说完就离开,暗自摇头,想着阿莫这个刺头绝不会乖乖听话。

    然而结果让他们大吃一惊,阿莫还真打了水洗澡,跟着薛瑜走了。

    两人谈了什么其他人并不清楚,直到京城出现了一桩稀罕事,京兆府张榜要代六部招募文书胥吏,只要报名考试,就能参加选拔!

    乖乖,这种好事,什么时候见过?那可是能领银子的差事!对平民百姓来说,和当官的没太大差别。

    皇帝发了诏书,又有年末考核在背后追着,礼部吏部的干活速度快得离谱,又有薛瑜忽悠去的一群度支部原纨绔现打工人时不时吹点“不如先弄出个雏形试试看”的风,十月初一大朝下了,京兆府就贴上了榜文。

    京兆府张榜的差役大声念着榜文,起初只是因为上司要求不得不丢脸地喊出来,后来听闻消息,周围来看榜的人越围越多,有的问这问那,有的要他再念一遍,到最后竟是喊得嗓子哑了,不得不换人顶上。

    也挤在人群中嘲笑的声音,“字都不认得,还去做什么官?”有人被说得有些灰心,是啊,虽然招人,但哪里是他们这样的普通老百姓能去做的?他们连认字习字都做不到,还想着什么考试?

    然而,嘲笑声和不知何时混进来的起哄打压声都没能成为浪潮,就被外围支着一个摊子的喊声吸引过去。

    “认字教学,多早开蒙都不晚!秘书省独门开蒙蒙书,六部胥吏手把手传授工作经验!名师高徒,助各位考试无忧,前程无忧!”

    这些话拆开来听都像是夸夸其谈,但组合到一起却有了别样的可达成感觉与诱惑力。字字句句都是为这个摊子所说的学堂师长的背书,刚画出来的饼在第一波否定前没有消失,反而因为有人架起了通向重点的路变得更加清晰,嘲笑和打压起哄都被抛在脑后,一时询问者众。

    私下卯着劲动了手想让这第一次正式对外选拔破产的世家子都傻了眼,不是,京城什么时候居然有了这样的人?说优秀吧,支个摊子就出来了半点面子也没有,说专业吧,好像又不是很靠谱。

    这事到底是什么人搞出来的?

    没多久,他们都查到了同一个人身上,看着曾经招徕不成反倒碰了一鼻子灰的陈安的名字,晚上不知有多少人气得睡不着。

    好你个陈安!

    抓紧时间领着阿莫去拜访了之前度支部刷下来替换掉的胥吏、和一两家京城著名破落户旁支,带他们以清贵的教书行业赚生活费的薛瑜,学生、老师、教材和场地全部到位,深藏功与名。

    104.  传闻(修)   我本可以很快乐

    注意着京兆府张榜这件事的人不少, 但相比于整个皇城外城衙门里做事的京官来说,只能算一小拨,更多人忙碌一天下衙, 出了宫城只想歇着, 在马车里摇晃着忍受京城颠簸路况回家休息,顺便骂几句闲的没事干吃饱了撑得这时候来修路却迟迟没修好的三皇子。

    然而今天的流程有些不一样, 鸿胪寺少卿钟大上车闭目养神一会,发现马车迟迟不动, 遣小厮仆从们探查一番上来回禀,“郎君,朱雀街阻挡退出了五坊距离,今日不用绕远路回府了,您看是走朱雀街还是?奴瞧着无人上前, 怕出什么事端,要不, 还是等旁人试过再说?”

    被问及的钟大冷笑一声, “既放开让人走, 自是要走的。莫非我畏那小儿不成?”

    马车缓缓启动,心腹带着今天发生的事情在旁边向钟大汇报总结,钟大慢慢听着,不知不觉睡着,猛地一个颠簸将他晃醒, 毫无防备之下差点摔出马车。心腹扶住钟大, 怒道,“怎么驾车的?!”

    “前面路平,现在拐下朱雀街,路就是颠簸了些, 郎君没伤着吧?”外面的车夫诚惶诚恐,怕极了。

    钟大定了定神,叫停马车,下车查看路面。灰色的朱雀街主路高于地面,两旁被夯土围住,构成了一个斜坡,马车的确是从斜坡上下来,又拐到了过去习以为常的颠簸路面上,才一下将他惊醒。

    先前在行宫体验过的水泥路对比再次浮上心头,在出宫后漫长的一段路上,他竟完全没有察觉出朱雀街上灰路与青石板的不同。

    钟大站在路口四望,此时正是下衙时候,宽广的朱雀大街上延伸出的众多路口前,大多都停着一两架熟悉的马车,他们下车查看路况,脸上迷茫与激动交织。

    “什么时候工部修路只修一条街了?”钟大上车后不耐烦地询问心腹,却听心腹小心地回答,“家主,这条路是三皇子拿内帑修的,其他,度支部没批钱啊。”

    “……”

    同样的对话出现在了许多入朝为官的世家子口中,他们痛心疾首地发出质问,“怎么可以这样!修都修了,还差这一条?”

    “如果我没有体验过,我本可以很快乐”成为了所有驾车经过水泥路又走上普通路面的人的真实痛苦写照。乔尚书已经提前得到了嘱咐,问就是没钱。基本人人所在的衙门都与他打过交道,从他手里抠钱可是一件难事。修路,没钱,不修,难受。

    然而他们的痛苦并不只有这一件事,有些人回来听说被莫名其妙搅了局,世家子们的心思不得不分出去一点。不过他们没有在这件事上放太久,毕竟没有在源头掐死这件事对他们来说只是有些意外,之后能够使的手段多着,并不急于一时,主要还是陈安那个又臭又硬的石头太惹人生气。

    一个兵痞,靠搏命拼出来了些功勋,不还是照样憋在西城小院子里,三四十岁的人了还没有个自己的房子?这样的人,认得两三个字就不错了,还想学名士大儒教书?真是笑掉大牙!

    被派出去探查所谓学堂顺便散布主要“名师”不过一个大兵的消息,管事仆役们带着主家的吩咐匆匆离开。在逐渐暗下来的天色中,一股并不属于他们的力量慢慢融入其中,把原本只有关陈安身份的传言变成了各种夸张的抹黑,谣言越传越离奇。

    看上去里面有许多恶意的传言由于太过夸张,反倒让人无法相信,无趣的生活因着这些谣言变得惊险奇妙起来,被命名为“群贤书社”的学堂名字与夸张的传言绑定在了一起,无比深入人心。

    走过西城就会想起西城群贤坊里有个规矩离奇且师资强悍的精英学堂,走到附近就难免生出几分去看看这座学堂到底有没有传言那么神奇的好奇,就算是觉得读书没用的人都会被吸引去看几眼,更别说有衙门榜文在前,一个从平民升为官吏的登天路近在眼前的时候。

    传言经过一天的演变,十月初二,薛瑜出宫来群贤坊看看学堂招生第一天情况,碰上两位妇人结伴而行,就听矮些的那位口中喃喃:

    “听说是只要十三四的少年人,文曲星下凡才能选上,为了考验心性还要不许带下人,在黑房子里、臭水沟旁边连考三天……都怪李郎忙着跑商,只能我一个人过来。巧娘啊,我这心里直哆嗦,万一瞧见不是学生自己过来,那这吏官是不是连门都不给我们开?还有将军守门啥的,听着我就害怕。”

    旁边的巧娘拍拍她的手,安慰道,“难不成师父还长着三头六臂?你家小郎聪明,跟着在外面也见过世面,习武拜武师傅的时候都没见你这么慌张,怎么来请文师父就怕成这样?那些听着就都是乱说的你也信?不过到底吏官比跑商安稳些,你家郎君操劳外面,你啊,好日子尽有呢。”

    “嗳,也就跟着账房认了些字……”

    妇人们的说话声淡去,薛瑜带着人站在坊口听了一会,寻来的家长们口中什么稀奇古怪的招收学生办法都有,不说和现实一模一样,只能说毫不相干。

    “怎么回事?”薛瑜看了眼突然多了六七个同为老师却要受他管辖的下属的陈安,往背巷转了转,立刻把在旁观的阿莫拎了出来。

    手上有活干,又能发挥长处,阿莫一双眼滴溜溜转得飞快,“不是东家说要怎么吸引人怎么说,现在人寻来了反倒怪我了?”

    薛瑜瞥他一眼,“给你支的银子还不够吹出来这么多风。”

    为了在招募榜单贴出来后取得更好的效果,连带着已经掌握了一个多月清颜阁对商事有了几分圆滑处理的牛力和忙碌的陈关几人都被拉来一起群策群力,阿莫想出来的法子被毙掉了一个又一个,他要是能吹出这么夸张的风,早该在议论定方案的时候提出来要赏了,哪还会憋到这会?

    见阿莫还不说实话,薛瑜叹气,“知道你交游广,这是请谁来出的主意,该好好谢谢人家。”顺便上门挖人。

    “不是东家让人去的?”阿莫拖长音调,“我还当您找到更好用的,就把我丢了呢。”

    薛瑜失笑,“那你该早见过了。”她要是手里有这样的人才,还至于成天各种策划亲力亲为?

    ……等等,她好像还真认识这么一号人。一个模糊的影子在薛瑜心中一闪而过,阿莫看着薛瑜神色从不信转为思索,坏笑着提示,“燕春馆那位——”

    “咳咳咳!”薛瑜咳得惊天动地,让刚刚听到这个名字的侍卫们没有深想,迅速将注意力挪开。最了解京城三教九流的陈关不在,王守暗暗将这个地名记下,准备之后回去询问。之后被问到的陈关露出了阿莫同款坏笑,于是,三皇子的风流韵事不知不觉又增长了一件。

    冷静下来,薛瑜仔细一想,这种夸张且剑走偏锋的流言风闻手段,还真有点方锦湖的影子。

    薛瑜领着阿莫去了西市,被派出去收集有关学堂议论风向的王守很快也在西市胡商的脚店里落座,香喷喷的羊肉馕饼吃起来满嘴流油,胡麻脆香,再喝一口煮好的胡椒茶,感觉整个人都要蒸腾飞起来。

    “就是这个味儿,在西北的时候常吃这个!”

    看他喝味道古怪的胡椒茶喝得那么开心,薛瑜努力把难以直视的表情控制住,听起酒足饭饱后王守的汇报:“东家,现在拿到的消息看,除了我们自己散出去的以外,里面起码有两拨人出手。一拨是刻意抹黑,强调地方差、人凶恶且不合格,无法教授学问。另一拨则是把这些事无限夸大,和一些逗乐的内容相连。”

    薛瑜点了点桌面,“有人不想看到学堂开起来罢了。”好在该做的准备他们都做过了,后面能用的手段大抵就是礼法不和或者内部出事,这些都有了预案,不怕动手,动手就能抓住狐狸尾巴。

    胡商笑呵呵来给众人送烤好的馕饼,占据了整个脚店和外围的侍卫们换了个班,坐在中心说话的薛瑜与王守适时闭口不言,避免被人听去。

    薛瑜停下后思维有些发散,不知为什么想起方锦湖在她即将离京时送的那个礼物,一块素馕。

    “阿兄……”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薛瑜瞥见方嘉泽与几个少年人走在一处,看态度,像是方嘉泽在捧着他们。唯一和他们在一起的小娘子没有戴帷帽,正捏着方嘉泽的衣袖撒娇。方嘉泽脸色有些不耐,却还是向四周笑着,“抱歉见笑,舍妹从小娇养……”

    小林氏和方朔的长相都不差,方锦绣更是与林妃五六成相像,少女娇态自然是美的。但经历过方锦湖的刻意引诱,薛瑜能看出方锦绣看似在向兄长撒娇,实则落点却是几个少年人。

    这不,方嘉泽明贬暗捧的说辞已经引了人出来打抱不平,方锦绣成为了夸赞的中心,少女脸色晕红,娇羞中又有妩媚姿色。

    然而她从头到脚都令人十分不适,薛瑜捏了捏眉心,转头问道,“大理寺最近定下的斩首日子是在明日吧?”

    秋后问斩,眼看要立冬,冬天之前向来是要杀一批人的,就是不知道小林氏在不在此列了。

    王守一顿,思维没将薛瑜突然提起的斩首和前面的话题联系起来,魏卫河点头应道,“正是。方林氏后日问斩。”

    之前在行宫时,该认得的都认识了,其他认出外面是谁的侍卫一对时间,皆有些瞠目结舌。再往外看时没走远的青春少男少女背影却像是蒙上了一层阴影,让人忍不住皱眉。

    薛瑜沉默了一会,“去找掌柜的包两份肉馕,送到方府二娘手上。顺便再回宫请一下上次出来问诊的医正,去瞧瞧方侍郎。”

    她没有多说,但自以为明白了什么的侍卫们却悄悄补上了没说出来一句话,“也算是一片心意。”

    心意倒不是没有,只不过安慰的不是方朔罢了。

    临近冬日,气候一天比一天冷,方锦湖拆开送来的羊肉馕饼时已经有些冷了。拿出馕饼的时候就发现在怀里揣了一路还是凉了,侍卫有些不好意思,“方二娘子,我家殿下在铺子里让我送来的,真不是拿差东西糊弄。要不我帮您热了再走?”

    白天的方府与夜里差不多静,冷冷清清的,侍卫简直要怀疑有没有仆役在。

    侍卫被道谢后让人送了出去,拿着凉了的馕饼,方锦湖掰了一角,唇角微翘,“怎么就喜欢吃这个?”

    105.  新奇   路上一月,京中似过一年

    月前离京时还风光的方家的颓势已难以遮掩, 知情人和京城牙人们已经习惯了从方府被遣散出来的闲杂人等,有眼热东城宅子的人这时候已经盯上了地方,只不过明显不能继续为官却迟迟没有处理下文的方朔好歹还是个代尚书, 新贵和大姓要分家的子嗣们不能做得太过火罢了。

    被参了几本言行无状不孝不悌折子的方嘉泽只能夹着尾巴做人, 过去纨绔圈子里前几位总是有他一席之地,走到哪里都是被捧着的, 如今却是形势倒转。

    送走了今天陪同的几家子弟回家,他忍不住对旁边神色郁郁的方锦绣发了脾气, “对着可能做夫婿的郎君笑脸相迎,对着你大哥就垮脸,我欠你的吗?”

    一边要撒钱维持着关系,试图稳一稳自己年末定品的位置,一边还得做这做那, 在妹妹们顶撞的时候当个爱护的大哥。实话说,这实在太难了。他想到方锦湖那张冷脸就火气上头, 再想想一个病了一个疯了的父母, 和求上门拉关系时明里暗里要他家宅子的贪婪家伙, 方嘉泽的脾气随着时间推移与日俱增。在外还不好发作,对着要依靠他的方锦绣却不同了。

    被他质问的方锦绣脸一僵,“没有,阿兄误会了!”她也是一脑门的乱线,哪里还记得维持好脸色?

    如今她也不指望能风光嫁给三殿下, 回京这些日子好不容易捋顺了方嘉泽的脾气, 求着她这位兄长带出去见了不少人。然而遇到的子弟不是暗示她家中长辈需要续弦,就是要她为妾,与之前母亲说过的未来简直云泥之别,她哪里承受得了?

    “阿兄, 早先你结识的那位何郎君,怎么这些日子不见你来往了?”方锦绣软语哄了继续方嘉泽,小心地提出了这个问题。

    她之前看不上何期,但眼下她能接触到的人里,偏偏只有他满心满眼都是她,且家中优渥,在梁州是一方士绅,地方上也有亲眷为官,可以说是她最好的一个选择了。然而何期在行宫匆匆一面后再没出现,往日钻破头都要上门的少年人无影无踪。

    要是何期还在这里,一定会心疼她、买来各种各样新奇物事哄她开心的。而不是她来哄这个马上及冠却半点担当都没有的大哥,她的簪子和衣裳都许久未做了。府里大部分钱被方嘉泽撒出去疏通关系,另一部分则在方锦湖手中,他好像根本不打算管其他事,每天只是让人照顾父母治病,整座府邸都透着一股危险的暮气。

    想到此处,方锦绣眼眶湿了一片。她难免有些怨怪父亲,为什么非要招惹出宫的三殿下,硬是将她出阁的年华蹉跎了。

    方嘉泽有些不耐,“听说是回梁州去了。我还有事,你去看看阿耶。”

    方锦绣忍下泪意,点了点头。她回到自己屋内,将结识的名字写了一个又一个,难掩焦虑。她感觉像是忘了什么事,但疲惫感吞没了她。

    大概不重要吧。

    小厮怀秋回来将看到的事说给方锦湖听,最后愤愤道,“大难临头各自飞,狼心狗肺说的就是他们!”他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居然站在方朔两人的角度说了话,心慌地低头请罪。

    方锦湖慢条斯理地擦净手上油脂,“毕竟再不飞,就没得飞了。棺材备了没有?”

    “主子放心,后天准时送到!”

    此时,被念叨的何氏父子带着车队刚走到京城几十里外,何期被踹了一脚,才肯出去学着父亲教的话与车马夫们道些辛苦,催促赶路,一圈转下来,躺在车里叹气,“什么时候才进城啊!”

    赶了二十多天路,带着茶膏、买到的白叠子花和其他精贵物马不停蹄赶回京城的何松岗原本心中有着无尽豪情壮志,觉得何家能否再铸辉煌全要依仗三皇子,恨不得马车快些、再快些,早些将三皇子点名要的东西回到京中。

    然而进城第一关他就有些发懵。

    城门卒检查着他的车队,“再说一遍,不许驶上朱雀大街,灰路更是不能踩……让让、让让,先出后进啊!先人后马啊!”

    朱雀大街?主干道怎么还不让人走了?何松岗盘算着找机会询问,忽然听到出城的队伍里有人小声说着,“你可是和以后的吏官一起在群贤书社念书认字,是不是也能去考个吏官?”

    临近城门关闭,回城的马车不多,一架马车缓缓在他的车队后停下,马车外面与他这架看不出太明显的差别,但何松岗还是听见查完自家车队的城门卒羡慕地发出了啧啧咂舌。

    灰路?考吏官?群贤书社?这都是什么?

    已经在京城有自己的一个院落,自认为称不上豪富但也还算中等的何松岗,却在这个傍晚体会到了一种乡下人进城的迷茫与困惑。

    不行,他不能让人看出自己没见识。何松岗一脚踹醒儿子,“去,陪你何伯一起去问问。”坐在车厢里笑意慈和的老管事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与不甘不愿的何期一起下了车,掏银子打点问出了何松岗最关心的内容。

    城门卒去检查后面马车本就只是个过场,被人塞了钱打听,就来了谈兴,“能不羡慕吗?最新的马车,听说坐进去跟坐云彩上似的,不颠不晃,舒服得很,除了圣人的那辆,就韩家有一辆,谁看着不眼馋?”

    他又说起修路,对折腾路面却是并不看好,觉得白费功夫,灰土路偏要叫什么水泥路,都是路,能好到哪里去?

    旁边路过的推车出来的路人听到却不乐意了,“哪里不好了?水泥路走着硬实平整,连土都没有,难不成你就喜欢扬起来满天都是的灰啊?”顶撞一句,越过马车瞧见对面是什么人,路人连忙收声,匆匆走了。

    被破坏了指点江山的好心情的城门卒不再说这件事,对考吏官这样昨天才出现的热闹不用管事问,他就自发大谈特谈起来,将传得没了边的流言挑拣着说了一遍,末了总结,“要不是我家小子年纪大了,也想送去念几天书,万一考上吏官,保不齐我这个老子都得敬着。”

    “对了,后退有谋杀亲夫的毒妇要被砍头,你们回来得刚巧,听说是个美人……”城门卒拿了钱被管事引着说了几句话,谈兴上头嘴上没把门的,说了不适合说的,连忙“呸呸”两声,再问就问不出了。

    何松岗听着转述的内容,不禁怔怔发愣,“路上一月,京中似过一年。”他扭头出去看了看后面跟着的平平无奇的马车,马车看起来普通,价格可比他的车贵多了,听说京中世家想买都等了半个月没拿到手呢,难怪被人羡慕。

    回到何家院落,等候在家的何母看见瘦了一圈的丈夫儿子潸然泪下,吃完饭张口第一句话却是,“阿期啊,你想不想去念书?”对他们这样的人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可以请大儒教学,但自家儿子自己知道,大概也学不出什么,还不如混进人家群贤书社说的“未来吏官培训班”里,就算考不上,也能多个朋友多条路。

    何期心中警铃大作,趁着父亲亲自带人出去送拜帖,连忙说了几句好话溜走。瘫倒在自己屋子里,之前因为去秋狩人数太多不够带,被丢在京中的小厮上来,笑容暧昧,“郎君一走这么久,连佳人上门都错过了。”

    何期眼前一亮,一骨碌爬起来,“是方娘子让人来找我了?”他有些懊恼,“唉,阿耶带我走得太急,我都没来得及与她告别。最近京中有什么新玩意?”

    “奴遇见方娘子时,正在门外不远,娘子不欲多言,只是说路过此处。但奴瞧着却是在等您的,方娘子瘦了许多,神色郁郁,家中嫡系似是对她不好……”

    “怎么会?方兄很宠妹妹的,你休要胡言乱语。”何期皱起眉,想到心上人郁郁,心都在疼了。

    小厮无奈一笑,“郎君不在京中,不晓得方家出了事。那兄妹自身难保,哪里顾得上方娘子?”

    他将随着秋狩回来的人一起传开的小道消息细细与何期说了一遍,听到少女被方大带着到处见人,很可能是为了结亲,何期气得牙咬得咯吱咯吱响,“那可是他妹妹,他怎么能这样!”

    “方二娘子若不是与三殿下有些瓜葛,如今提亲的人也少不了。”小厮一摊手,“郎君啊,后日方娘子的娘亲就要斩首示众,您要是还想结亲,明日就是个好机会。”

    何期的脸腾得红了,“那、那不成了趁人之危!”但他很快意识到了小厮说的内容,叹了口气,“虽然我不曾见过林夫人,但听方娘子说过的母亲教养与生病照料,怎么会做出这样的狠心事?父母皆出了事,方娘子还不知要如何伤心……”

    小厮连连点头,很快把心疼方锦绣的何期绕进了“除了我没有人能够保护小白花,她需要我”的深坑里,转而去思考该如何安慰、送什么礼物、如何让父母同意这门亲事了。

    不过,在他眼中,最后一条并不需要多想,毕竟方锦绣是侍郎庶女,说到底还是他们高攀,父母不可能不同意。

    “对了,清颜阁出什么好东西了没有?”苦思冥想后,何期将目标锁定在了清颜阁上,虽然对三皇子还是不太喜欢,但谁让这里的东西的确精巧讨喜呢?

    小厮将这段时间出的新品和礼盒简单说了一遍,自告奋勇赶在明天西市开市后去买回来,保证不耽误何期去拿礼物讨好心上人。

    何期跟父亲出门一趟,手里阔绰许多,张口就要买礼盒,扔了银子过来,警告小厮明天要把这件事办妥当。

    小厮应下后,又故作遗憾道,“清颜阁先前给府里送了帖子,说是十月初三立冬当天有新货到,保准是没见过的东西。可惜时间太紧,让人瞧见方娘子这时候还买这些怕是要说闲话。不然郎君拿别的小娘子都没见过的东西出来,让狗眼看人低的家伙们眼睛放亮,明白方娘子有您宠着护着,脸上不是更有光彩?”

    “你怎么不早点说?那就明天去瞧瞧新货,买了等后日方娘伤心的时候送她,正好哄人。难道,我缺这点银子不成?”何期被他描述的场景哄得两眼放光,脸上泛红,已经沉浸在了佳人入怀的梦中。

    小厮悄悄退了出去,赶在宵禁前跑了一趟方府。过去看着令人畏惧的高门大户如今连正门门房都没有,绕到后门敲了一会才有人来。

    没在方府节省开支行动中被返还身契放归的方锦绣的婢女被匆匆叫来,小厮与她说了几句话,顺手摸了把小丫鬟的脸,被推开后追上去直笑,“你主子要我办的事我可是一直放在心上,你们主仆想嫁过来过好日子,我早晚都要讨了你来,别小气嘛。”

    守着方朔的禁军无聊地掏了掏耳朵,并不打算多管闲事,只私下感慨一声方家这算是彻底没落了,什么阿猫阿狗都上了门。没有顶门户的男人在,嫡女再坚强也只能先顾着两个长辈,其他却都是顾不得了。

    薛瑜心中感叹方朔教导儿女一团乱麻,等回宫后接到回来禀报的医正消息,听说钟夫人的病情还没有好转,虽然心里明白“病去如抽丝”的道理,但总还是有些心急的。

    好在,流珠捧了个盒子进来,打破了她低沉的心情,“殿下,将作监新送来的。”

    薛瑜眼前一亮,亲手安好两片试验后比例最佳的水晶镜片,确定能够使用,将第一架望远镜交给了流珠,像个展示新玩具的孩子,“来,试试看。”

    流珠在薛瑜的示意下放在眼前,握住木筒,往内一瞧,一团巨大无比、格外清晰,仿佛天火降世的火苗迎面而来,吓了她一跳,差点把木筒脱手扔出去。

    “这、这……”流珠挪开木筒的一瞬间,火苗消失,室内只剩下静静摇曳的油灯火光和含笑握住她肩膀的薛瑜,“别怕,刚刚看到什么了?”

    “火!好大一团火!”流珠紧张极了,把木筒小心放在几案上,攥着薛瑜衣袖就要拉着她往外走,“快走,这木筒里有妖法!”

    薛瑜尽可能让自己不要笑场,不然流珠面子往哪里搁?“不是妖术,你不是亲眼看着我把水晶装进去的吗,原来只是个木筒而已。”

    她拆开木筒,将镜片取出来,又重新还原成没有装镜片前的样子递给流珠,“现在再看看?”

    她的镇定感染了流珠,流珠脸上微红,有些懊恼自己的大呼小叫,明明、明明在殿下身边已经看过许多新奇事物,但新看到一个东西,还是忍不住露出不明白的模样。

    流珠小心地看了一眼内里,发现空空荡荡,放到眼前看到的是什么,挪开看到的还是什么。

    “你看到的应该是灯芯火苗,它被水晶片放大了。”薛瑜一边解释原理,一边把一片磨出弧度的水晶镜片放到灯前,果然,原本如豆的火苗变大。

    流珠被拉着亲手安装了两次,这才放下心来,望着薛瑜浅笑道,“殿下近日是为它发愁?看来,如今是做成了。”

    薛瑜点点头,从几案旁锁着的木箱里翻出来几个布包,“我去觐见陛下。”

    为筛选出最合适的水晶镜片弧度和保持标准,薛瑜的确忙了很久,如今左手望远镜,右手游标卡尺,走路带风,恨不得今晚皇帝就下旨开工。

    不能只有她一个人面对成功睡不着觉!

    106.  立冬(二更)   望远镜、护肤套装与棉花……

    “再远些!”

    时至深夜, 本该在宝德殿内的皇帝却立在宫中内墙甬道上,常修与薛勇两人听指令调动宫内侍卫运动,千余米外影子摇曳, 肉眼看着已经模糊难辨。

    “以千米外为几步内……”皇帝拿着望远镜镜筒, 有些恍惚地喃喃着薛瑜之前介绍时的内容。

    初二晚上薛瑜完全没有找到机会回去睡觉,被得到新产品的皇帝拉着一直等到晨光微熹, 看了日出看白昼,被薛勇使唤了一晚上以夜训为名反复挪动排列队形的禁军都要扛不住了, 远处的皇帝才心满意足带着自己看到的一切回到宫殿内。

    没有外人在,他失态地露出一点狂放笑意,“赏,重赏!此物该名千里望也!”

    说完他一回头望见薛瑜,不由怔住, 像是这才意识到还有人在这里,清了清嗓子, 变回了高深莫测的帝王模样, “老三, 为何入将作监第一个造出此物?”

    合格的打工人绝不暴露老板丢脸时刻,薛瑜只当没听见之前皇帝的大笑,“是儿读过去记载,知水精可放大变小所见,想到修习弓马时师长说起过, 千步以外非不可达, 只是难有一双利眼可见。众位将军每日身在边陲,若能见千步以外,则能御敌于国门之外,不畏外敌骚扰。”

    作为皇子们最初武师傅的将军早都调回去边陲, 更何况近十年了,有没有说过这样的话谁能记得?薛瑜毫无心虚地把高帽子扣了出去。

    皇帝沉吟了一会,没有夸奖也没有质疑斥责,反而平静地问起产量和详细技术。薛瑜拿出写好的报告交给皇帝,顺便补充将作监达成新设计需要的时间和成本,“当前取材水精,但儿查阅出产记载,国内纯色透明的水精价格高昂且出产量少,恐会为黎楚两国限制。不过,儿正在行宫工坊让人试做琉璃,若有进度将能改变这一点。”

    望远镜在侦查上能够起到的作用太大了,虽然如今受限于各种环境和制造方面的问题使用上自然比不了后世的各种望远镜,但是敌无我有,只要保密做得好,在技术层面就能占据很久有利地位。

    然而梁州雍州的水晶出产量都少,而且大多数都是彩色水晶,品质优良的透明水晶大多来自黎国楚国下辖州郡,一次两次购买还好,按照如今匠人们磨镜片的损耗率,想成批配置望远镜,采购量一旦打起来,必然引起注意。薛瑜玩了个小心眼,把建造玻璃窑变成了为望远镜而设立,算是过了个明路。

    皇帝看她一眼,没有就琉璃问题说什么,“此物暂不宜广为人知,朕允你带人组建,月中前配齐十六只,不得有误。”

    这个数量差不多就是薛瑜说的制造极限速度,她响亮地应了一声,“陛下,月中各位将军是会返京后再离开,还是直接从行宫军营离开?”

    皇帝把玩着望远镜,头也没抬,“回来作甚,黏黏糊糊像什么样子?到时候押送去营里分了就是。”

    “那,您看儿去送怎么样?又能介绍又带着东西不会引人注意,反正儿也是要去行宫看田的,也不必您让人多跑一趟。”薛瑜凑上前,帮忙把皇帝咔哒一下拆出来却安不回去的镜片重新安了回去。

    皇帝放下望远镜,似笑非笑,“也想去营中?以你如今品级,去混个将军做做?”

    她倒不是真的不想进军营,毕竟军队才是真正的实权所在,能够在军中培养出一片嫡系,对未来是有好处的。但皇帝这样问起,倒好像她与薛琅争抢或是对争权虎视眈眈了,绝对不能认下。

    薛瑜脑中警报瞬间拉响,连忙跪下解释,“儿只是想着顺路,并无他意。行宫与营中只隔一段山脉,到时候请各位将军悄悄入行宫就是。”刚刚靠着几案太近,要跪坐结果歪了一下,变成了一屁股坐下,薛瑜顶着皇帝的目光没敢继续动弹。

    “出息!箕坐着像什么样子,起来!”皇帝把几案拍得啪啪响,薛瑜委委屈屈跪坐好,“儿倒是想坐胡椅,但满朝只有您一人用椅子,儿哪敢逾矩?”

    皇帝斜她一眼,拂袖而走,“滚回去洗漱,早上迎冬!千里望的事早些做完,不得外传。”

    薛瑜回了观风阁想了一会,才琢磨出皇帝什么意思。望远镜不能让别人知道,所以她的赏赐也没了呗?

    ……也行吧。

    立冬日虽说是休沐,但早上外出郊外的设坛祭祀迎冬不能少,薛瑜换上了新的通天冠朝服,听着礼官和皇帝低沉的声音,立在距离皇帝最近的下首随着一板一眼完成了整个祭祀。

    作为冬日的第一天,虽然皇帝并不信神佛,也得好好祈祷一遍风调雨顺,来年国泰民安。迎冬不仅是迎接节气来临,也是祭祀祖先与军中英灵的日子,奏响的乐声是沉重慷慨的军歌,在禁军们与军勋贵族们低低的应和中,青烟袅袅而上。

    看着整个仪式顺利完成,礼部和太常寺的人纷纷松了口气。太常寺只剩下年底的除夕要准备,礼部还愁着马上要做的六部胥吏考试,在最后一季忙得要脚打后脑勺的时候多出这么一件事,看着下来的薛瑜难免眼中带上了哀怨,倒让薛瑜莫名其妙了许久。

    迎冬祭祀结束后,该放假的放假,该加班的加班,休沐日的将作监只有少量匠人留守,薛瑜看了一圈布置下去的箍木片黏合等等任务,又抓了壮丁来磨镜片,木制的游标卡尺放到匠人手中看得他们眼光发亮,“竟有如此定准之法?”

    薛瑜看着他们卡完镜片去卡木板,在玩到停不下来阻止,“要出二十筒的量做样品,各位抓紧时间,月中之前我要去献给陛下的。”

    宣布了截止日期,拿到新鲜工具的匠人们迅速进入了赶工状态。虽然不明白木筒和一般拿来做装饰的水精究竟能有什么重要作用,但三皇子都发了话,他们自然是听的。等到将作监姜大监年末查看库存,忽然发现部门储存的昂贵水精数量直线下降,差点没吓出心脏病来,当然,这已经是后话了。

    赶工的匠人们赶工期内都忙着做自己手上的活计,在私下里几人凑到一起,把薛瑜安排要做的东西排列组合拼装了几次没看出什么变化后,也就放弃了,只当这是什么新奇的装饰。他们没有发现,他们身边的差役有的偷偷拿走了一片磨好的镜片。

    差役对磨镜片粗知一二,专门编了好看的线绳绑住镜片,悄悄送了出去,示意水晶要装在物品中。然而他没有意识到,打磨过的水晶镜片显露出一种剔透晶莹的美丽,光线在凸透镜上发生的折射汇聚反应更是令人着迷,加上编好的线绳绑着,看上去就好像一块特殊些的玉佩。

    没多久,太医署接诊了一位奇怪的病患,度支部侍郎简淳,他走在街上莫名其妙身上着了火。跟随他的仆役说是配饰伤人,真真可笑,玉佩还能伤人不成?

    后来的事情薛瑜暂时不知,安排了望远镜进入赶工生产,她换了身衣裳出门,去西市看看立冬日新品发布。

    早上出城时正是熬了一夜最困的时候,她都没有好好观察京城在节日里的变化。建了半个多月的主干道已经只剩下收尾部分,走在灰色大路上的普通百姓有的换上了新衣,有的嘴唇上还挂着油星,路上也有人拎着礼,匆匆走过,像是要去重要亲人师长家中拜访。

    随着天气变冷,人们都穿上了几层厚衣裳,大多还是麻毛织物。薛瑜捻了捻身上的裘衣,叹了口气。何家一去不返,京中又久无棉花消息,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推广种植。

    到西市之前一行人先去了群英书社,改建后的学堂里来读书考胥吏的学生和托管班的学生分成两列,依次在向门前的师长行礼拜师,群贤坊四周遇到节日休息的邻里邻居都凑了过来,围观这稀罕的拜师大场面。偏生阿莫躲在众人后面,揣着手,一副“你们拜的是我”的讨打表情,将端肃庄严的气氛破坏了个干净。

    眼看这边进度正常,招生也在慢慢进行,薛瑜放下心,转去了西市。清颜阁附近的巷子里已经停满了马车,薛瑜一行人有所预料,将车停在了外面,步行过去。冬日到来,清颜阁门内挂起帘子遮挡寒风,但看得出里面人数不少。隔壁香铺的甄掌柜抱着热水听着隔壁的声音,瞧见薛瑜等人过来,就迎了出来,“王东家的手笔,老夫心服口服。”

    为了保证新品发布的神秘性,薛瑜连合作伙伴都瞒住了,甄掌柜也是早上刚刚拿到的礼盒样品。他的香铺常与贵女郎君们打交道,看到礼盒就知道会在京中引发一场动荡。

    京城传言里都说清颜阁只会做肥皂,已经江郎才尽,这次四千两的冬日礼盒发布后,哪有人还敢说这样的酸话?

    根据香味风格不同,护肤品套装被分成了牡丹和青荷两种款式,一个礼盒里有护手霜、发油、口脂和雪花膏四种,其他只是香气和装的盒子装饰不同,但牡丹款的口脂颜色偏艳丽大气,青荷则偏向少女款式,加上赠品还有个精致的银勺和色彩各异的润肤琉璃珠,打开来简直是满满的诚意。

    要知道,连楚国都还只是敷粉花露,口脂风靡,齐国人哪见过这么全、这么好的东西?薛瑜玩得一手降维打击,不仅震服了甄掌柜,更俘获了世家追求精致与享受的那颗心。

    “甄掌柜谬赞。”薛瑜闲谈几句,听着隔壁已经改成临时体验馆的铺子里发出的一阵阵惊呼,翘了翘唇角。

    清颜阁忙着做新品发布,但也有伙计留在外面顶着寒风招待客人,薛瑜一来就被自家伙计看在眼中,没多久伙计带了信笺过来隔壁,“东家,这是昨日送来的拜帖。其他掌柜都筛掉了,但这份似是与您有约,不敢私下决定。”

    薛瑜让伙计去喝杯热水再出去,打开拜帖一看,就明白为什么牛力不敢私下决定。

    “……草民不负所托,自梁州归来……”

    薛瑜忍不住想笑,先前出宫时还想着什么时候能见到棉花,何家这就回来了。她将帖子折好交给魏卫河收起来,对伙计道,“去找阿蒲问问何家的位置,就说今天我请何公吃酒。”

    约时间见面也不是立刻就去的,先去让人定了酒肆位置,薛瑜到东市时已经是下午,何松岗坐在雅间内,有些坐立不安。

    她一进门,何松岗立刻起身施礼,“草民拜见殿下。”

    “不必多礼,何公一路辛苦。”薛瑜落座叫了酒来,酒肆知名的别日醉不适合谈事情的时候喝,但次一点的果酒味道也不错。

    何松岗拎得清轻重缓急,自然知道这样的待遇不是给自己准备,他小心翼翼取出一个包裹,守在旁边的中年管事也将一直放在炭盆边罩着黑布的一盆东西抱了过来,揭开黑布一看,里面却是一盆蔫答答的植物。

    薛瑜盯着叶子发黄明显要枯萎了的植物看了一会,才勉强从叶子辨认出这可能是棉花植株。

    见她脸色不好看,何松岗连忙解释,“殿下有所不知,这白叠子花夏秋开白花,开花后就会枯萎,草民一路赶路回京,实在维持不住它的模样……”他打开自己手中一大团却似乎没有重量的包裹,“殿下请看,白叠子花特别之处就在于它的花朵落下后不会很快凋零消失……”

    何松岗后面的话薛瑜都没怎么听,她盯着下方灰褐色花萼,上方蚕茧一般鼓鼓囊囊却有些小的花朵,一时心潮澎湃。

    她看得出这时候的棉果和以后蓬松一大团的模样还有些距离,棉丝也看着不够好,但有了棉花,育种不过是时间问题。

    薛瑜克制着自己的声音不要发抖,冷静点头,语气有些敷衍,“春夏秋冬,四时枯荣,天道循环罢了,并没有说你不曾精心照料。但花都落了,听说难种难生,明年该看什么?”何松岗是个商人,让他知道棉花对她的重要,却不能让他知道这个很重要,甚至想到不是观花而是别处重要。

    何松岗连忙道,“草民专程打听了如何种植,请了梁州养活了此物的豪商家中花园仆役回来,殿下若是不嫌弃,就让他随侍养花如何?”

    薛瑜冷淡道,“让他教了如何种养,就回梁州去吧。”

    “自然、自然,草民就让他等在外面,您派人来听了就行。”

    雅间门被敲响,外面伙计自报家门是牛力派来的,薛瑜接了他送来的单子一眼,瞥了何松岗一眼,“何公家中小郎君出手阔绰,照顾我铺中生意,莫不是何公的意思?”

    何松岗小心看了一眼薛瑜折好的纸页,上面明明白白写着“何大,青荷款冬日护肤礼盒,四千两已讫。”他瞬间汗都下来了,暗骂自己儿子胡闹,赔着笑说了几句,拿了薛瑜许诺过的赏钱,将这次带回来的所有花朵都留在了雅间,匆忙走了。

    出门后才他才怒气冲冲指挥管事,“去看看那小子是不是又去方家了!”管事却有些忧心,“咱们运回来的茶和……”

    何松岗脸色一正,“不得胡言,我们是回梁州进货,受三殿下所托顺路寻觅奇花罢了。”他送拜帖前没有贸然上门,短暂时间里他打听到了京中变化和离开行宫后惊心动魄的三四皇子之争,他想带家族更进一步,却不想送了性命。

    没看三皇子都差点没命!这浑水哪是他能碰的!

    雅间里的薛瑜看着棉花团,若有所思地敲敲几案。

    107.  商队   真当齐国人蠢笨没见识么?……

    同一时间, 梁州。

    长着一双桃花眼的漂亮少年人在哪里都是引人注意的一个,长相各异穿戴首饰极具异族风情的少男少女远远望着下马车的那个少年,低低的稀奇吸气声传开, “这样好看的人, 怎么是行商呢?”

    谢宴清拢了拢裘衣,缓步走入府中, 越过游廊看到里面一片光秃秃正在挪种花苗的花圃土地,目光停了一瞬, 府中管事立刻解释道,“主上勿怪,早先从山里买到的白叠子花开得败了,今年生了虫病,眼看要活不成, 正有一梁州商户来询问,在州郡有些底气, 便卖予了人。补上的花刚刚挖回来, 主上后日便能来赏花。”

    “哦?”谢宴清饶有兴味地走近转了一圈, “白叠子是何花,为何不曾听闻?”

    管事陪同在旁边,“去年得的奇花,为着在秋日还有花不败才挪进的院子,然而实在难养了些。主上若有兴趣, 倒是有一幅夏天画的满园群芳图, 可供赏玩。”

    谢宴清在画卷旁站了一会,“这花倒是长得有些眼熟。它香吗?”

    “主上博闻广记,应是在哪里见过也未可知。”第二个问题管事却只能摇头,“此花只能看看, 无甚香气。”

    谢宴清笑了,抬眼看了看偏向西边的太阳,“无香,无味,无色,他可不是为了一朵无甚用处的花会大动干戈的人。”

    “阿嚏!”薛瑜抖了抖手上的报表,接过牛力手中的姜汤一饮而尽,“没事。”

    牛力咽下担忧,继续做当天的销售汇报。冬日护肤礼盒第一天卖得不多,但不是因为客人少,而是为了饥饿营销,打造高高在上的地位,每个客人享受了基本护理后,离开时都依依不舍,“你们铺子供货实在太慢了些,该多放一点,只有十盒够哪个买的?实在不行,拆开来卖嘛!”

    清颜阁这是第一次西市还没有到歇市的时候就送走了所有客人关门,经过几次修改整理设计和上架新品,如今铺内点起烛火,被固定在四处的琉璃珠反射出光芒,照得铺中流光溢彩,一片梦幻色彩。

    木架上也已经不只是光靠一个产品打天下,凭数量取胜的时候,不同香气和新式设计的肥皂盒错落有致地摆放着,越往里走越精致。多种香味混在一处,非但不显得混乱,反倒合在一起凸显出清新雅致的皂香,木盒、香球、香炉、礼盒和新出的护肤品将这里打造成了一整个属于美丽的国度。

    不同分隔的帷幔上没有空着,由于刺绣工程量太大,也不好更改,最重要的是水平不够少有能绣出极其相似的图画来的人,权衡之下,帷幔上固定的是画师们的作品。

    从手工DIY肥皂的精品,到新版漂亮的肥皂盒设计,再到成系列的礼盒装,画师们在甲方要求下,成功将看到的作品讲成一个个有关享受与美丽的故事,在这间低调的铺子里,潜移默化地暗示着购买清颜阁的产品就是上层享受。

    只看营业额的话,他们的确成功了。只立冬一天,就赚了六万两银子。

    不是薛瑜贪图世家银子,实在是他们太有钱了点。

    “另外,行商采购方面……”牛力大概又提了提最近商队来问货的事,“东家,要不要给些差的应付过去?”

    管铺子已经这么久,他自然该听的八卦消息都听过了,关于楚国送来齐国卖的东西不过是些次品,只有楚国本土贵族能用最好的东西的事,可以说是心知肚明又不得不接受的无奈追捧风潮下的产物。如今他们也有了楚国人想要买的东西,人争一口气,他也想这样以牙还牙。

    肥皂击垮了楚国高端澡豆的市场,来这里的商人想买肥皂并不奇怪。薛瑜想了想,“不,加价一成正常卖出。后来的几种礼盒,包括冬日护肤款,每家商队看资质你来给名额允许购买。只是有一点,必须宣传是齐国货。”

    要用,就要用最好的收割财富,让他们忘不了,让他们深刻记住齐国有的东西,楚国没有。至于楚国在传言里的高大上技术和聪明才智,肥皂和护肤品都是化学产物,不深入研究理解原理,很难破解里面的秘密,薛瑜并不担心出现仿品。

    “要是我们也有自己的商队就好了。”薛瑜一边思考如何限制商队售出,一边叹了口气。商队是天然的消息情报贩子,自家组建商队不仅能尽快拓展市场,也能抓住情报。但冬日路途难行,没有以前的经验,冬天上路开辟地图完全是找死行为。

    现任研发组组长阿白举手,“东家,我也想去别的地方看看,找找新的材料。我想去西南看花。”

    薛瑜心中一动,忽然想起许久之前与甄掌柜胡说八道时由香料引发的鲜花种植问题。伍家守的正是西南,月中就会离开,随着西南调军走,总比让伙计们自己上路安全得多,加上过去搞事的可能……还真没准能说服皇帝点头。

    按照之前在行宫时和伍将军的闲谈来看,这些年边境频繁出现摩擦的反倒不是金帐汗国和楚国,而是一直在动荡的黎国和西南山区。

    黎国是因为自己国家动荡不停,山区异族则是虽然归化了齐国,但还保留着自己的诸多习惯,时不时闹出事端,论起对山区的熟悉,驻军根本比不了祖祖辈辈生活在那里的异族,让西南驻军吃了不少苦头。香水精油等等需要的花朵种植和高度数酒精需要的粮食种植都是可怕的利器,相信就算是再成天想要打打杀杀的将军们,也抵抗不了这种稳定局势控制异心的计划。

    就是太黑心了。

    “这件事再议。阿白闲了去隔壁转转,探探甄掌柜的口风,要是他愿意一起走,还能再考虑考虑。”

    阿白兴奋的跳起来,“我这就过去!”

    清颜阁内已经没有伙计在,只剩下最核心的一批人,薛瑜压下薅羊毛的喜悦,冷静提问,“陈关,流珠,马车和水泥的情况怎么样?”

    两人分别作了汇报,薛瑜对进度心中有数后宣布散会,带人送牛力回去。刚走到群贤坊,就见一辆马车驶走,晚上回来休息的几个伙计追出来,正好碰上牛力下车,“掌柜的,这礼……”

    牛力无奈,拿回来转述给没走远的薛瑜听,“据说是海珠,佩之延年益寿,养颜滋润,这礼太重了只有殿下能配得。”

    楚国商人送来的珍珠拇指大一个,已经算是少有的品相,莹润洁白,在夕阳下竟像是在闪光。要说吃了有用薛瑜还会信一点,戴着好看的饰品何必要求它能有那么多作用?听着不夸张吗?

    薛瑜支颐拨了拨珠子,“送去给母妃怎么样?”林妃被收拾之后乖了挺久,就算是看在近一个月的补汤份上,送她一个饰品展示母慈子孝也不错。

    流珠低声提醒,“林妃娘娘有一枚东海珠,听说是祖辈传下来的,有婴儿拳头大。”

    “那就是不稀罕。”薛瑜合上锦盒,丢给魏卫河,“上次听说方夫人惊悸难安,珍珠粉安神止惊,磨了送过去吧。”

    旁边一直刻意放慢速度的马车突然加速离开,想等着看清颜阁背后东家拿到好东西该如何激动的送礼商队主家坐在马车里脸色难看极了。不是说齐国皇室子弟穷得很吗,怎么宝贝都能敢直接磨了入药?这做派,当真不是在宝贝堆里长大的纨绔世家子?

    听到马车走了,薛瑜嗤了一声,“真当齐国人蠢笨没见识么?”

    宫中,御花园比起别处处处透着简朴简单的装潢还算富贵些,在皇帝不入后宫的日子里,宫妃们也只能在花园里打发些时间。虽一直有人在打理,但毕竟已到冬日,除了几株梅花和还坚持着没开败的菊,往日姹紫嫣红的院子里只剩下干枝落叶,处处透着凋敝。

    花园临湖,湖对岸再走几步就是菡萏院,薛瑜顺路拐了回来写功课的薛玥出来玩,小院的大模样没有多少变化,但主殿的另外一面如今也属于了薛玥母女使用,多拨来的仆役穿行其中,倒是有了几分公主的派头。

    “阿兄!”回京后薛瑜忙着在各个部门里来回做事,薛玥则有文武两个师父盯着,两人碰到的机会不多,见到薛瑜过来,薛玥哒哒跑过来就抱她手臂,叽叽喳喳说起最近学到的本事。听到薛瑜说要带她看花,小姑娘连晚饭都推迟了,一门心思往外走。

    等到看到何松岗带回来的两盆干巴巴要枯萎的植物,不仅薛玥失望,被委以重任的御花园花匠也有些心慌。

    “这、这……殿下,这怕是难养啊。”花匠拐着弯提醒薛瑜是不是被骗了买了要死的花回来,最终只得了个摇头。薛瑜指了之前跟何松岗去学了基本的棉花照顾技巧的侍卫过来陪花匠,“能不能种、怎么种,我不熟,你们聊。”

    一句话给了花匠极大压力,只能乖乖带着花盆走了。

    薛瑜其实没指望他能把到季节该死了的棉花救活,只是拿最后几天的棉花练练手罢了。她带着薛玥剥了几个棉桃,将品相好和不好的棉桃的籽分成两部分,等他俩亲子活动结束,一群侍卫已经把其他全部处理完了。

    薛玥短暂的课外游玩活动宣告终结。

    回去写好两个折子,慢悠悠进了宝德殿的薛瑜,原本等待的是皇帝知道喜讯后的大笑,谁料,刚进去就听到一声冷哼,“怎么,行宫还不够你玩泥巴的,回宫还要种地?”

    您这消息未免拿到得太快了点。

    薛瑜抱着一兜棉花进去,施了一礼,故意夸张道,“恭喜陛下,天降祥瑞!”

    皇帝愣了一下,想揪着薛瑜数落的话都咽了回去,“什么?”

    薛瑜紧走几步,把布兜在皇帝案前扯开,照得殿内通明的橘红烛火将洁白的棉花染成一片淡黄,薛瑜拿了一朵,套在皇帝握着笔杆的手背上。皇帝像是还愣着,没有骂她没大没小,怔怔低头看了看棉花团和布兜里乍一看满满都是的白色棉团。

    带来的都是精挑细选过最大最白的部分,展露出来,保证具有视觉冲击力。

    “这是……”皇帝声音有些哑,“什么蚕织的茧?”

    雍州少有蚕桑,宽广的黄土地上大多种植着百姓们的口粮,但梁州桑蚕发达,南方楚国运来的蚕丝制品他也是接触过的,这白色团子,敷在手上没一会就感觉热烘烘的,不是丝又是什么?农桑农桑,吃饭穿衣都是国之根基,这样大的怪模怪样蚕茧,要是养殖比普通蚕简单方便,那百姓也能多一份收入。

    薛瑜没再开玩笑,郑重道,“这是白叠子花,花若丝茧,可以此抽丝纺布。儿自古书中读到后就一直请人四处寻觅,如今终于找到,献给陛下。”

    “你……咳咳咳!”皇帝刚要开口说话,没忍住咳嗽起来,旁边的常修连忙上来拍背喂水,皇帝缓过劲来,“若真如此,当为国之幸也。”

    薛瑜无奈地把写了详情的一张折子递了上去,……道,“但据说极难种植成活,儿正请花匠研究新带回来的两株,明年天气暖和了再种下去。”

    皇帝呼出口气,听到难种,他反倒放下了心。若真是什么都好的东西,也不至于这么久毫无声名,只有古书零星记载了。

    薛瑜趁热打铁提出要求,“儿想启用御花园暖房,来提前育苗。上书里写了详情,陛下要不要仔细看看?”如今的皇宫是前朝西京宫殿,设计上御花园里有暖房,宫中还有保暖浓香的椒房,只不过西齐接连几代皇帝都要养军队,一个赛一个简朴,都没用起来,这下为了养棉花,薛瑜才小心要来。

    在系统抽出来的《育种术·苜蓿》里提到了部分耐旱耐碱苜蓿的种植方法,虽然苜蓿田里没有用上,得等到今年收割结束进行额外培养,但这种诱导筛选培养的方法薛瑜算是学到手了。后世大棚蔬菜泛滥无比,理论上,冬季保温后做临时大棚育苗是能够完成的。

    在侍卫跟着何家花匠学了棉花种植技术后,薛瑜也是听过转述的要点的,棉花喜热喜水,水肥和温度光照都要跟上,比之前被认为难以人工种植的苜蓿还要难缠。

    即使她清楚没有足够光照可能难有优秀收获,但为了节省时间,薛瑜还是打算先把暖棚搞起来。毕竟雍州不仅冬天光照少,连夏天的光照也很难和后世棉花重要产区新疆等地相比,不提前有足够多种子,再筛选出来能够适应的部分,一两年内推广棉花种植纯属痴心妄想。

    “准。”

    常淮被常修叫来去迅速安排暖房修缮,薛瑜磨磨蹭蹭正想着下一件事怎么开口,就听外面有急促的声音传来,“行宫百里加急传信到——”

    薛瑜心里咯噔一声,大脑高速运转。加急传信只有大事才会用到,更别说眼下宫门已经落锁的时候开门放人进来。她好歹还领了宫令之权,怎么半点风声都没听到?之前派回去给兵械坊匠人传信催促搞好风箱上报的侍卫前些天已经回来,也没有听说有什么重要事情。

    会是苜蓿、工坊、还是军队?

    常修迎出去接了信筒,一卷具有军队风格的信筒摆在了皇帝案前,薛瑜知情识趣地提出告退,至于西南的事,大概只能等下次再找机会说了。

    “跑什么?”皇帝慢慢拆了信筒,眉梢微挑。他脸上之前因棉花生出的激动潮红还没淡去,此时要做什么威严神色都不太令人信服,他单手按住信纸,抬了抬下巴,“你刚刚想说什么?吞吞吐吐像什么样子?”

    薛瑜干咳一声,“儿先前与伍将军闲谈时听闻西南山区异族多性情怪异难以管理,但气候湿热,林木茂盛,似适合白叠子花种植,儿想派些人带白叠子花种前去试验一二。另则,近日结识了一位谋士,他见商队往来,又听闻香料多以花朵香木为主料,向儿献计,儿觉得此事可行,只是此人行事疏狂不畏人言,所献之策恐不为人所容,才多番犹豫。”

    这个计策的风格和方锦湖黑心得一模一样,对不住了!

    “……”皇帝向她伸手,薛瑜乖乖掏出折子递了过去。

    嗯,预防针也打过了,形象保住了。你方锦湖献的策,与我薛瑜又有什么关系?

    皇帝认得出奏折上的字迹,过去有些随便的字迹在一次次上书里变得渐渐有了稳重温和之气,自有一派坚韧风骨。然而看到内容,他就明白了为什么这次的奏折这混账要先套一个“恐不为人所容”的壳子。

    这是不为人容吗?这分明是条毒计!

    皇帝的目光变幻莫测,最终停在了文中提到的献策者名字上,停了很久。随着时间的推移,薛瑜越来越心虚,忍不住抬头去看,对上了一束凌厉目光。

    像要把她剖开凌迟,又像是赞赏鼓励。

    “朕会叫伍明来,你的人去西南,不能随军。”皇帝停了一下,薛瑜迅速找到了破绽,上书中她提到的随军前去其实是大军走大军的,商队走商队的,既然只阻拦了一点,那就是后面的部分被许可了。

    薛瑜:“儿明白。”

    皇帝看着她的眼神仍是莫测,薛瑜如今已经不太怕他发怒时猛兽般的杀气,被这样打量反倒有些头皮发麻,“陛下?”

    “不问问朕,行宫出什么事了么?”

    薛瑜飞快答道,“百里加急,定是天大的好事。”

    “……哼。”皇帝把纸卷丢了下来,“送去外面给薛勇吧。”

    纸卷没有卷好,松松地开着,薛瑜强忍住偷看的念头,老实施礼往外走,走到一半,忽然听皇帝叫她,“薛瑜。”

    他很少这样连名带姓地叫人,配合着沉沉音调,有种郑重感迎面而来。

    薛瑜回过头,皇帝坐在灯火深处,提着一根笔写着什么,像只是随口一叫。他的声音远远传来,“若明年开春,你的行宫宫令做得不错,朕亲自为你加冠。”

    “去吧。”

    薛瑜晕晕乎乎地走出去,被寒风一吹,打了个哆嗦,才有些真实感。她在外发懵的时候,殿内皇帝克制地笑了一声,“对外冷硬,对内心软,倒也不错。”

    她慢慢反应过来皇帝刚刚说了些什么。

    加冠?她现在虚岁才十六,远不到及冠时候,但惯例皇子封王开府前将会举行盛大的加冠仪式,从此被看做成年。

    皇帝膝下空虚,只有一个太子长到十几岁时封了王进而加封太子,作为唯一的皇帝嫡子也是这批皇子唯一封了王的那个,被皇帝亲手加冠。虽然由于太子本身的种种特殊性,这完全不能作为参考,但不妨碍她激动一下。

    所以,行宫来的消息一定是好事,才会有了这样的奖励。

    “殿下,您的裘衣披风,快裹上,您这身子骨刚好几天,可千万别病了。”常修拎着毛衣裳从门内跑出来,为薛瑜披上衣服。薛瑜轻声道谢,温度感知回到身上后,脸上不自觉开始发烫。

    她紧走几步,拦住在外巡逻的薛勇,“统领,方才行宫来的百里加急传信,陛下让我带出来给你。”

    薛勇自然是看见了她刚才发呆的,捏着纸卷扫了一眼,嘴角忍不住上扬,望着站在面前瘦削的少年多问了一句,“殿下还有事吗?”

    薛瑜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既是给统领收着,应当是军情,但我还是想冒昧地问一句,能不能告诉我是什么消息?若不方便透露,我这就走。”

    “殿下路上不曾看过吗?”薛勇怔了一下,皇帝让人这个样子拿着出来传信,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怎么……

    薛瑜脸上更烫了,“陛下让我来传信,偷看总不合适。”

    薛勇眼神柔和了下来,“没什么不方便的,是行宫兵械坊冶铁出了成效,具体的折子明日送过来,铁官坊应是要一起换新了。”

    “!”薛瑜心中握拳,谢过薛勇,带着等在外面的几人走了,一时间对明天的早朝都生出了几分期待。

    冬天的早上爬出被子总是痛苦的,想到要在凉冰冰的含光殿跪一个时辰以上,就更痛苦了。好在,薛瑜惦记着早朝上的冶铁汇报,成功一口气冲到了含光殿。

    刚在指挥下排好队,一起踏进大殿,薛瑜突然怔住了。

    这满大殿摆着的胡椅是怎么回事?

    108.  胡椅(二更)   礼法不存

    虽然皇帝自从病了一次, 私下里已经换了桌椅在用,但这样明目张胆有违礼法,也太挑战礼部和太常寺的底线了吧?

    为了上朝自己能够舒服坐着, 给大家都搞了把椅子是不是太过了?

    薛瑜恍惚了很久, 满脑子弹幕刷屏,已经完全遗忘了昨天凌晨自己顺嘴和皇帝吐槽过什么。

    如她所想, 殿门打开群臣鱼贯而入后,大殿内的气氛简直凝固住了, 很快爆发出一阵怒气冲冲的喘息,在皇帝没来之前,太常寺的人已经捏着四脚胡椅椅背,就差把它扔出去了。

    皇帝入内后典仪唱喏,在皇帝撩袍欲坐时, 太常寺寺卿怒喝一声,“慢着!”这老头子看着与韩尚书令年纪相差仿佛, 喊声倒是能在含光殿内绕梁不绝。

    “卿有何事要奏?”皇帝冷淡地完成了坐的动作, 太常卿已经单手捂住胸口, 眼看要撅过去,“陛下,胡族祸乱中原,胡祸未除,怎可以胡椅乱千年礼法之治!”

    今天的常朝原本只是普通的一次汇报日程, 由于突然出现的胡椅, 却成为了礼法大肆输出的时候,原本捧着牙笏有计划要汇报的大臣默默后仰,给太常寺和礼部充分发挥空间。大殿之中,一部分站着, 虽然另一部分人已经顺从皇帝动作坐下了,但总感觉椅子烫屁股。

    不过,不用跪着,腿可真舒服啊。不知多少人脑海中浮出了这个念头,但只看从今日起开始火爆的京城木匠铺子,就知道私下里这样做的人不少,作为维护老板脸面第一人的薛瑜更是顺手给自家两个铺子和学堂全部配齐坐椅。

    之前是担心特立独行不好做生意被人找茬,如今皇帝带头,还不快点跟上?

    而在这场胡椅流行风潮席卷京城的最初,薛瑜把一个哈欠憋了回去,一度梦回初入朝时被太常寺抓着训练礼仪在耳边唐僧念经的日子。

    皇帝对着太常卿这些老头子出奇的冷静,被引经据典喷了一阵子,只丢出来一段话,“朕坐汝皆站,汝等则比天子高,朕站汝皆坐,天子则比汝等劳,众皆正坐,不过以阶高低辨身份,众皆坐椅,亦以阶高低辨身份。有何不可?若胡风皆不可为,诸位戎服弓马弯刀羊肉,便都丢了吧。朕体众卿辛劳,忧长者康健,诸公以为如何?”

    一时众人皆静。

    薛瑜暗自为他鼓掌,看准时机第一个叩首谢恩,“臣谢陛下体谅。”

    还在沉思的一部分官员听见,匆匆忙忙起身跪下谢恩,人在茫然时大多有从众心理,更别说有时候觉得几个选择都没错,自己享受了利益只是仍有些想不通的时候,有人带了头,呼啦啦就跪下了一片。

    等到想坚持的一部分人想要抗声反驳,殿中已经大半谢恩,倒显得他们是异类了。

    皇帝冷淡的目光挨个扫过,殿内侍卫的长戟寒光闪闪发亮,太常寺寺卿长叹一声,扭头悲叹,“礼法不存!”说着猛地向柱子撞了过去,跟随他的是两位跟来上朝的少卿,三人三下五除二被拦了下来,还在挣扎的太常卿被敲晕,皇帝摆了摆手,“让太常卿回去醒醒脑袋,最近不用来上朝了。”

    领头的昏了,其他人也难跳出什么水花,少卿被困着送出去,路过几位大姓士族身边时,薛瑜看到他们不动声色地站直了些,像是刻意摆出避免被挑毛病的姿态。

    薛瑜这才明白,为什么别人都说太常寺是一群守古礼的疯子,他们与皇帝之间的微妙平衡看着实在很有趣。

    尽管太常寺寺卿愿意以死明志谏言君王,但事情就这样变成了定局,皇帝的意志再次得到了快速贯彻。左右是些小事,影响不到手中利益世家们也懒得管,就是瞧不上皇帝这样做派罢了。薛瑜瞄见有世家子嘴唇翕动,像是在骂“丘八”。

    一场风波过去,薛瑜坐得舒舒服服等着听报告。对于伏案画图党来说,后世的记忆棉和人体工学椅太多了,腰靠什么的也都备齐了,然而此时对比来看,竟都不如跪久了终于能坐下听汇报带来的幸福感强烈。

    听完了几件小事变化,关于年底突发的各地统计来需要铁官坊设备换新掏钱的小事,在与度支部尚书协调后,确认铁官坊今年的用度尚未超出,就毫无波折地过去了。连往常深恨乔尚书手紧的其他部门官员都没有在意这件事,薛瑜却颇感心惊肉跳,她清楚这会是一场怎样的冶铁改变,然而风箱和一些细节内容全都被概括在了设备换新之中,降低了所有人的戒心。

    瞒天过海,不过如此,希望世家们发现官方兵器越来越好不要气到脑溢血吧。薛瑜悄悄点开自己的抽奖面板,扫了眼下方的三次抽奖次数,又看看上面完全鸡肋的奖品池,长叹一声。

    不管是冶铁还是再来一次育种术,实在不行香水蒸馏她也认了,好歹别再是一些菜谱吧?

    正走神,薛瑜忽然听到有人提起自己,“三皇子瑜所督修之城中道路……”

    “半途而废,毫无规划!”这是从路只修一条开始的。

    “挥霍奢靡以致无钱为国谋事,中饱了私囊!”这是直接上来说她把本该能修全城道路的钱贪污了的。

    “冬日动土,民夫耗费甚多,实乃大错。”这是从修路季节拐着弯说这次修路只能修一条的原因的。

    薛瑜坐在椅子上保持微笑,站出来喷这次丧心病狂只修一条路的官员,说实话比她之前料想的要少些,用词也文雅。如果都是这个态度,没准她还能多拖几天让他们忍无可忍再拿出来众筹方案。

    不过,也得谢谢老板,不是看在皇帝的面子上,大概也没有这么轻松。

    “将作少监,对此作何解释?”皇帝点了薛瑜起来发言。

    薛瑜先对着皇帝施礼,而后转身,从刚刚最后发言的人开始反击,“您的意思是说,冬日不宜动土,正好,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朱雀大街后其他道路的规划设计都安排到了开春后,只不过工部说春暖花开,顶着化雪春雨路基难修,所以大概要到夏天。但是夏天又时常暴雨,一场暴雨下来就得十几天烤干道路才能继续。秋季气候倒是不错,可是丰收时节已至,民夫要忙碌秋收,无人可用,强调民夫恐耽误税赋啊。”

    真按她这个思路往下想,一年四季,天天都不适合修路。薛瑜怎么会不知道冬天路都冻实了,压根不适合搞基建?但是冬季提供工作岗位对百姓平安过冬是有帮助的,加上冬季正是农闲时候,这会不叫人出来,还等什么时候去?

    发言的官员脸上一阵青一阵红,薛瑜话锋一转,“不过多加钱还是能赶上秋收的,感谢您的提醒,明年秋日会准时开工。”

    原本受了几天两种路况折磨,忍不住了想催着修路的众人被这个结论噎了一下,忽然体验到了一点曾经被气得没话说的薛琅的痛苦。

    “另外,所谓挥霍无度……敢问这位御史,我可食穷水陆之珍、衣天羽纨绣、享昆仑金玉?后房百数,以蜡代薪?”

    后句一出,大殿里的温度似乎都降了一点。

    鸿胪寺少卿钟大今日不曾上朝,但谁都知道,这些形容说的都是楚国一些贵族奢靡的生活。而钟家因着商队和各地的旁系,正是朝中明面上与楚国来往最密切的一家。

    御史沉默了一瞬,刚要说话,就被再次开口的薛瑜堵了回去,“陛下勤政简朴,为天下之效,爱民如子,轻徭薄赋,如今天下休生养息,国库紧张,陛下允我以内帑供养原该国中使用城内道路的臣民供养之道路,让朱雀大街早日完工,诸公不思为国分忧,反倒将大善之事看做本应为之,是何道理?

    “诸公皆知,行宫工坊出产的水泥出产量低,到今日也只刚刚够铺设京城道路,为了早日方便诸公出行,才先修了朱雀大街,反倒修出怨怪来。如此,倒不如不修,也好留出银子修缮皇城!”

    “老三。”在薛瑜骂完,皇帝的阻拦才慢悠悠地飘了下来。

    殿内除了打着别的主意的人,四周望望,都心中生出几分心虚与羞愧来。西齐皇室简朴惯了,到了这一代薛泰又是个把钱用在刀刃上的性子,宫殿是拖到实在不行了才会修缮,各种礼仪仪式能省则省,真比较下来,皇帝和皇室子弟们的吃穿用度,比他们压根没好到哪里去,因此才会越来越被世家看低。

    饶是如此,还拿出了内帑修路……

    薛瑜拍马屁拍得有些累,呼出一口气,向上拱手,“是儿失态了。陛下,臣请求工部公布本次朱雀大街修路的全部花销,以平诸公之心。”这件事就算没有这次攻讦她也要找机会提出来,给众人留一个“我上我也行”的印象,之后被折磨到想捐银子出来会更顺利些。

    “允。”皇帝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工部代尚书重伤休养,今年的吏部定品注意些,记得去工部多走走。”

    吏部苦着脸记了下来,薛瑜一身轻松出了大殿。早上吵了两场架,加上日常汇报时间,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正午。

    阳光洒在鱼贯而出的群臣身上,像是殿前青石板上一片流淌着的血。血里有废料也有新鲜的东西,缓缓向前涌动。

    京城法场之上,冬日的第一场斩首即将开始。

    109.  斩首   方林氏芸娘之死。

    压抑的喧闹声汹涌着紧张与兴奋, 监斩的礼官正在宣读待斩犯人的罪状,阳光亮得近乎刺眼,何期被周围人畏惧又义愤填膺的神色感染, 难受地转了转脑袋。

    他转头就看到了站在不远处被丫鬟扶着的方锦绣, 少女没有戴帷帽,因为这已经是她与母亲的最后一面。少女比他离开行宫时憔悴了许多, 望着台上的眼神流泻出一缕眷恋,眼中盈泪欲坠。似是感觉到他望来, 方锦绣轻启唇带出一点礼节性的笑,但谁都能看得出她的悲伤。

    她与跪在台上穿着单薄灰衣的妇人依稀看得出几分相似,妇人嘴巴勒着麻绳,干裂的嘴唇和飞速松垮的肌肤显示出妇人在牢里过得并不好,何期已经想不起来之前看到的小林夫人是什么模样。

    似乎是美而优雅的。

    痛苦摧毁了她的魅力, 却又让她的一部分在女儿身上重获新生。

    若非此时在大庭广众之下,何期只想用力将悲痛的少女揽进怀中, 他向方锦绣的位置挤了挤, 在方锦绣露出一点讶然和羞意之前恰到好处地停了下来, 像个最忠实的支持者那样,停在了少女背后。

    何期总感觉满是尘土气息的鼻翼间若有若无地浮动着一股海棠香,让他心燥目眩,明知不应当,还是心里发烫。

    在这个特殊的时刻, 除了她自己, 就只有他陪着她了。这是一种责任,也是一种隐秘的认可。

    何期想起之前冒昧在方锦绣回家的必经之路上拦下兄妹二人时,感谢他的礼物却又坚持拒绝,只掩面为她母亲做着解释的少女。父亲重伤, 母亲却是罪魁祸首,少女夹在中间,又有并不喜欢她的嫡妹的讨厌,这次回来看到方大对妹妹也没有以前亲热了……

    可兴许是方侍郎与妾室之间真有什么秘密呢?都怪到她身上,实在不该。唉,自古多情女子负心郎,像小林夫人这样的美人,该好生爱护才是,怎能惹她伤心落泪,误入了歧途。

    礼官的判词已经读到了最后,方锦绣上前一步,捏着帕子,又怕又不肯挪眼睛。

    方锦绣看着母亲竭力仰起头,看向她,喉咙里滚落的喃喃完全被亢奋的人声吞没,只有那抹眸光依然甜蜜而温柔。就好像以前每次对她描画面冷心热的三殿下与她的未来一样,沾了蜜似的,仿佛锦绣前程就在眼前,她只要放心走下去就能得到。

    以前的事情像一场梦一样过去,斧头抡圆劈下。

    一颗头颅滚落在尘土中,方锦绣带着准备好的白麻布扑了过去,不敢大声嚎啕,那会破坏她的形象,她捧着母亲的头颅,亲手擦掉了小林氏眼角的一滴泪。

    她看着母亲,无数的话涌上心头,这个场景她梦到过许多次,但真正面对的时候,却只感觉解脱。

    沉重的脚步声追在后面,方锦绣知道那是谁,是她如今能够到的最好的浮木。母亲头腔里温热的血被寒风一吹已经冷了,但她却觉得双手被灼烧般地烫痛。无头尸首被拖了下来,拿草席卷起,等到结束后就能收殓。方锦绣把所有的话咽下去,逼自己忘掉杂念,心中重演了一遍她准备好的内容。

    再仰起头时,又是一朵风雨中的花了。

    何期被咬着唇瑟瑟发抖泪流满面的方锦绣一瞬间击中了心房,一时热血上头,莽撞地揽了一把少女肩头,“别怕,我会陪着你。”

    “啊!”方锦绣颤了一下,何期触电般后退,脸腾地红起来,“我、不是、我,我来帮你。”

    罕见的杀夫案犯人死去了,来看热闹的人最多感慨一声这女孩定下的夫君倒是不离不弃,就将注意力放到了新的犯人身上。何期带着小厮又花钱请人来,总算是给小林氏弄得像了个样子,方锦绣身上的麻布裙子染了血,已是不能穿了,借成衣铺子的地方换了衣裳回来,生气地责怪自己婢女,“怎么能教何郎君拿钱?”

    何期挠挠脑袋,感觉哭过后发红的眼睛连生气都那么好看,“是我不好,我擅作主张了,锦、方娘子别生气了。”他一时意乱神迷,差点要将在心里叫的小娘子闺名脱口而出,好险好险,真叫出来,还不被当做登徒子?

    方锦绣微垂着头,恰好能让何期看到脸上一抹多出来的飞红,“小女子身无长物,钗环也皆换了亡母棺椁,实在羞于见人……”

    “方娘子孝顺,我只是做了些能做的事,我不是你大哥朋友吗,这都是我该做的。”何期睁着眼睛胡说八道,方大作为嫡子,别说来送庶母,连守孝都是不必守的,遑论来收殓尸骨,更别提他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酒肉朋友。

    少女柔弱地应了,挨个道谢,何期在背后疯狂打手势示意请来整理仪容的人赶紧走,看着少女对着棺椁里的母亲垂泪半晌,才生出些担忧,怕她伤心过度伤身,小心翼翼道,“不如,先送伯母回府吧。”

    “何郎别再破费了,我也是请了人来的。”方锦绣吸了口气,让丫鬟叫抬棺材的人过来,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看得出原本用得材质很好,然而倒出来只有零星一点碎银,何期当初被关禁闭的时候手里过的钱也比这些多,当即心疼得厉害,挺身而出,满脸义不容辞包了一路所有花销。

    死刑犯向来是一家的污点,但以往大多是一家一起犯错株连,像小林氏这样自己一个人死了谁也没牵扯的少之又少,应对的尺度各人心中自有打算。因此,虽然棺木看着用得好了些,但停尸这里管理的小吏也没多吭声。

    抬棺木的四个大汉八字硬,是干惯了这个活的,也不嫌晦气,吩咐一声立马开工,只是一动棺木,觉得有些不对。他们常年抬尸抬棺材,打眼一看就能估出能有多重需要使多大力气抬,可这次分明是一口好棺,重量却比预计轻了许多。几人对视一眼,都意识到不是自己的错觉。

    怪事,难不成里面那妇人看着衣裳大,实际里面全是空的?

    一身素衣的方锦绣捧着请人雕好的牌位走在前面,棺材跟在后面,一行人绕着背巷走。何期不属于方家人,又想跟着,只能不远不近地走在前面,不时回头看看失魂落魄的少女,心像针扎一样疼。

    他多想把她抱回家里,好好宠着,不再只能孤身一人。

    东城,方府。

    棺材是不能由正门进的,但后门走就太凄凉了些,方锦绣上前敲开侧门,刚要领人进去,就被人从里面逼了出来。原本到了门前就站到一边观望的何期精神一震,刚想上前为方锦绣出头,让小厮转述里拜高踩低的仆役们安生些,就看到门内火一般的美人。

    比起一身素白衣裳明显是有丧事的方锦绣,方锦湖穿着的妃色裙子可以称得上艳丽了,对府里刚死的庶母毫无尊重之意。

    方锦湖上下打量一遍见到他拦路瞳孔瞬间放大受到惊吓的方锦绣,有些意兴阑珊,“什么都敢往府里带,也不嫌晦气?”

    “锦、锦湖,虽然不能停灵吊唁,但明日才是适合下葬的日子。我娘生前也是府里的人,在府里停一夜,明天就走了的。”方锦绣匆忙解释,音调里透出一股怯意。只看情形,谁都会觉得是家中嫡女肆意欺辱庶女。

    “方林氏芸娘……?”方锦湖低笑一声,从方锦湖怀里抽出牌位,“这是谁?”

    方锦绣已经忍不住打起哆嗦,“我、我娘。”

    “错了。”

    方锦湖手掌用力,细微的咔嚓声被他的声音压下,他像是想起什么,把木牌交给旁边的小厮。小厮怀秋摸到上面裂纹,心领神会一用力,牌位断成两截。

    “你做什么?!你讨厌我,也不必这样对我阿娘!”

    事情发生的太快,方锦绣还没反应过来,牌位就从“方林”两字之间断开,啪嗒被丢在地上,她扑上去要捡,就见一半被方锦湖踩在了脚下,“方府的夫人、当家主母、你的嫡母还在,谁许一个滕妾妄称夫人、冠夫姓?你也想受一次刑么?”

    他的眼睛半眯起来,浅淡的瞳色变得幽暗起来,情绪莫测。方锦绣像是当头被泼了一盆冷水,冷到了骨子里。

    方锦绣抿着唇,挤出一声“是”。见方锦湖要关门回去,她急急追了一步,“但也确实无处可——”

    “诶哟!什么玩意!”

    一阵怪异的开裂声后,被四个壮汉扛在肩头在街上等了一会的沉重棺木砸在地上,从里面掉下来好不容易缝好摆正的头和身子再次撕裂分离,一点残血洒落。

    等了一会发现尸体没动,刚刚从中间裂开的是木头,壮汉们不禁瞠目结舌,干这行赶了这么久,还从没见过棺材底儿掉下来的事情!

    难怪觉得棺材轻,该最沉重的底部用了薄薄一层木板,别说装进去能保持十几二十年了,才走了这么段路就压裂了,只是个面子光鲜的玩意,能不轻嘛!

    一时间,壮汉们看向之前那位孝女的眼神都变得格外微妙。

    不远处的何期也被吓了一跳,方锦绣还记得保持自己的吸引力,但更多的已经转向了如何将母亲尸骨重新收殓起来,“怎么可能?我定的是最贵的,钱全都给了寿材铺子……”

    “那个犊子大白天的在这里嚷嚷?要乱七八糟闹事去别处,我告诉你这是方府——”从另一边大步走过来的青年看清地上跪着谁,愣了一下,变得更不耐烦,“锦绣,还不赶紧收拾,丢人现眼!”

    何期甩开苦苦劝说让他不要掺和家务事的小厮,怒火高涨,恨不得现在就提亲带心上人离开这个糟糕的地方,“方大郎!”

    何期的加入让方嘉泽的态度缓和了些,不知何时最初阻拦着侧门的方锦湖悄然消失,听了转述内容的方嘉泽没有如方锦绣所愿,为她母亲的下葬出一份力,反倒是觉得那个讨厌的亲妹妹说的没错。推官定品一大内容就是德行,叫那群家伙以为他嫡庶不分,不敬亲母就糟了。

    看着丢下一句“随你”甩手离开的方嘉泽,方锦绣咽下冲上头的血气,捏着帕子为忙前忙后指挥人收拾现场、顺便掏钱让人去寿材铺子砸钱买下一口成品棺木的何期擦了擦汗,“对不住,家里有些乱,让何郎见笑了。”

    何期被心上人讨好,晕陶陶已经不知今夕是何年,拍着胸口许诺明天小林夫人下葬的事包在他身上。

    兵荒马乱的收拾终于结束,周围猛地一静,何期嗅着若有若无的馨香,一把抓住了方锦绣为他擦汗的手,冲动令他脱口而出,“方娘子,我回去就请我娘上门提亲,你愿意吗?”

    方锦绣猛地抬头,何期看到那双美丽的凤眼里落下一串泪珠,眼眸微弯,双唇张着,像是欢喜又像是悲伤。她又别过头,哽咽道,“郎君莫要可怜我。我虽只是庶女,但也懂得礼义廉耻,我娘尸骨未寒……”

    何期一拍大腿,慌得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是我唐突,是我唐突!你是不是想私下服孝?等守孝期满,我请母亲上门提亲,可好?”

    “郎君侠肝义胆,我哪里配得上呢。”

    何期难得聪明一次,立刻道,“那就是答应了,我这就回去寻我娘!”他往出跑了几步,又匆匆折返,把装着银锭的荷包拽出怀,一把放到捏着帕子的方锦绣手上,什么也没说,脸涨得通红扭头就跑。

    他跑得太快,没注意背后方锦绣慢慢松了一口气,背脊靠着新备下的棺木,缓缓滑下,不讲究仪态地坐在了地上。方锦绣托着荷包,里面是金角子和两块银锭,何期的礼物一如既往地阔绰。

    丫鬟捧着东西跑进来,“娘子,在外面廊下发现的。”她拿来的正是之前送来被方锦绣拒绝的那盒礼盒。

    “收着吧。”方锦绣低下头,靠着棺木像每一次靠着母亲那样,汲取着力量。她这时候才发现,刚刚手指按在“林”字边缘的断茬上,太过用力,以至于被扎出了满手的血。

    一团阴影晃过来,挡住了停灵处门外的光芒,方锦绣抬头,习惯性露出一个撒娇的笑,“阿兄怎么来了?”

    “你三挑四选,就看上了个商贾?”方嘉泽显然是回来喝了酒的,十分不满意,走近了捏着方锦绣下巴左右看看,冷笑一声,“高门大族你不嫁,偏要嫁个小地方的商人,为了花钱?我们家穷着你了?”

    方锦绣沉默着,任他发泄一通。方嘉泽没有得到回应,越骂越难听,仿佛市井流氓,到最后也觉得没了意思,呸了一声,“自甘堕落,你不配做我妹妹!”

    “我自甘堕落?你怎么不看看你是什么样子?”方锦绣疲惫地靠在棺材旁,说的话却一句比一句冷漠尖锐,“你总不会以为自己是什么天纵奇才少年郎吧?马上二十岁了,靠个姓氏的庇佑在朝中谋官,因为自己做得太差劲还要靠送妹妹给人说好话才能保住官职!”

    “高门大族?你说的是让妹妹去做年纪比你两倍还大的叔伯的填房,还是去给有名的平康坊常客做第九房妾侍?方嘉泽,你不要脸,我还要的!”

    “成天怨天尤人,没完没了地喝酒,阿耶阿娘哪个都不管,全靠我,我们当妹妹的撑着家里,你做了什么?”

    方锦绣仰头,露出一个冷笑,她这个角度眼神与方锦湖冷淡时格外的像,更是戳痛了方嘉泽的敏感痛处,高高举起手要扇下来,就听方锦绣继续道:

    “来,用力打,打到不能见人,我明天就让全京城都知道你是个什么废物!左右我也不指望出嫁后娘家兄弟能帮我什么,方大郎,你想清楚,何家在梁州有一座茶山,上千两的礼物眼都不眨的买,能拿出来的聘礼,够你送多少礼?”

    方嘉泽的手挥不下来了,他痛心疾首地看着这个变得陌生的妹妹,“你怎么变成了这样!”说完,大步走了。方锦绣闭上眼,眼泪不住地落下,她抱住自己的膝盖,“我还有时间。他们如何活,与我何干。”

    方家兄妹爆发出争吵的时候,何期刚刚回到家,心里揣着的全都是对自己与心上人的未来的期待。锦绣,他在心里私自叫着心上人闺名,那样美好又倔强,善良又矜持的女孩,值得最好的一切。

    何府后门开了,准备溜回去直接去找母亲的何期愣在门口,门内艾草与火盆摆得整整齐齐,仿佛什么驱邪除晦气现场。他还在发愣就被何母一把抓住手臂,拿艾草上下扇动,冷着一张脸,“跨过去!”

    何期没在意,跨了一步,要走过去拉母亲私下说话,就见家中仆役拎着麻布在后巷围成了临时幔帐,母亲指着自己的小厮进来,“去,你和你主子的衣裳都去脱了,拿出来烧了!别把晦气带进来!”

    被当街扒成光溜溜又换上衣裳的何期都快哭了,“娘,到底是怎么了?”

    “还知道回来叫娘?”何母进屋坐下,瞪了何期一眼,“你一天到晚能不能安生点,别去不该去的地方!”

    何期脑子里过了一遍今天去的地方,确定没有不该去的,觉得应该是他阿耶又在背后给娘说了什么坏话才惹了阿娘生气,放下了心,又重新嬉皮笑脸起来,“我这么乖顺,哪里也没去啊?娘,你要有儿媳了,高不高兴?她漂亮又善良,孝顺又乖巧,我心悦她,您瞧见肯定喜欢。我听人说提亲最好请全福夫人……娘、娘!你怎么了!”

    一口气堵着差点撅过去的何母看着儿子,回想起小时候因为儿子身体弱一直宠着,没狠下心让丈夫管教的事,一时悲从中来,泪流满面。

    何期吓坏了,变着法地哄人,又是做鬼脸又是捶背,好不容易哄到何母不哭,他整个人像小孩似的趴在何母膝头,“娘,您今天到底是有什么事?”

    何母吸了口气,“阿期,方家大娘不是良配,不能娶。”

    听到反对的一瞬间何期就皱起了眉,何母看出他的不认同,继续道,“你说她善良、孝顺,却看不到她的冷血与算计。未婚男女外出交游,大多都是三两成群,不拘礼但也不至于太过亲昵,你知不知道,之前方家大郎之前带着她去见了多少世家子,方大花钱似流水,几个郎君的小宴只有她一个女子。”

    “方大就不是个东西!他自己不行,还要害妹妹,方娘子是被他逼的。”

    何母看着儿子执迷不悟的样子,又道,“你说心悦于她,那她呢?你有没有算过,你为她和她哥哥花过多少钱,她又为你做过什么?”

    “那是我心甘情愿的,之前她也不知道我心悦她。况且,算这个多俗啊!”何期仍是不在意,反倒想起今天为方锦绣出头时的甜蜜心动,“方大和方二娘拿着钱欺负她,她花光了所有积蓄都要给母亲准备一口棺木,这还不够吗?”

    何母叹气,“那就说这口棺材。她给亲生母亲都只买了一口表面光鲜的棺材,若不是今日拖延了,怕是就要这样埋下去,没多久棺材底都腐烂干净,尸骨被虫豸噬咬,她的生母可能够安心沉眠?给母亲都只买这么个棺木,你还能指望他对你好?”

    “那是寿材铺子不地道,见她年纪小,坑骗她!”

    何母:“那小林氏被押了这么久,她看都没去看过,也是她孝顺?”

    “那是因为天牢不许探望!”何期想起之前少女难过倾诉,心都要碎了,见母亲还要说,有些急了,“我不管,我这辈子就认定她了!别人我谁都不娶!”

    何母阻拦不及,看着他出去,委顿在椅中像一瞬间苍老了许多。

    薛瑜到晚上才听说方家的热闹,一条街上虽然大多没开门,但该知道的一点不少。方锦湖看戏,方大不是个东西,只有方锦绣倒了大霉。她轻叹一声,想起书里方锦绣在原主死后没多久就病死了,如今她已经从原剧情里挣出来了一个月的命,希望方锦绣也能摆脱方家这个泥沼吧。

    小林氏死了,藏在她身后真正的恶人却还活着。偏偏钟家的尾巴藏得太好,盯着的简家也没什么动静。薛瑜叫来王守去盯一盯简家在京中的几人动向,看着侍卫队留在宫中的人数越来越少,又开始感到几分人手不足。

    再挖禁军墙角,皇帝会不会锤她啊?

    110.  诉状(二更)   钟氏三娘

    对前一天的方嘉泽而言, 自家门前的闹剧只是丢脸,到隔日上衙突然被上司劈头盖脸骂了一遍,眼看着之前送的礼物和攀上的交情烟消云散, 对那个自作主张要嫁人的妹妹的怨气就更深了些。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回去斥责方锦绣, 另一个惊雷就投了下来。

    “你嫡亲妹子在大理寺要代母与父义绝,诉方侍郎谋害妻子, 与妾室一同夺取妻子妆奁,你快去劝劝吧。”

    方嘉泽满腹牢骚支着头整理书卷, 忽地听到同僚在自己耳边说了什么,脸色大变,“你说什么,义绝?!”

    同僚怜悯地看着他,原本只是念在之前蹭了几顿饭, 小声说话通知他赶紧回去处理,谁知道方嘉泽自己不要面子地嚷了出来。方家的热闹, 眼看是一时半会结束不了了, 就这样方嘉泽还想保住位置?保住官帽他怕是都要谢天谢地了!

    方嘉泽反复确认过情况, 同僚也不清楚内情,只是大理寺悄悄往这边递了消息,正好是他来传话,暗怪方嘉泽不知轻重,有这时间不知道早些过去, 问来问去能有什么作为?

    眼看问不出什么, 方嘉泽丢了魂一般往外跑去,连告假都忘了,还是同僚心有不忍,去与看到方大跑走脸色难看的上司解释了两句。

    大理寺少卿看着面前坐下的母女二人, 感觉十二分的棘手。由于牵扯到四品的侍郎,他这个从四品少卿出来接待理所应当,方侍郎如今被看重,身边还有禁军保护,想请太医随时都能请,不差这一点特殊待遇。但偏偏,这次来的是方侍郎的正妻与嫡女,要与他义绝。

    方侍郎的正妻钟氏已经多年不曾出现在京中,如今一看,妇人风韵犹存,还带着少女般的天真,然而全都要旁边的女儿哄着,显是疯傻了的。钟家二房早都没了人在,就算他接下这个案子,疯了的妇人又能去哪里呢?

    方大怎么还不过来把母亲和妹妹带走?大理寺少卿长叹一声。

    钟夫人耳朵里塞着细布团,说什么也听不清楚,很大程度缓解了她出门的不安,方锦湖哄好了初来到陌生环境的钟夫人,转向大理寺少卿,“少卿何故烦恼,小女才疏学浅,具状状词写的不好,让您见笑了。”

    方家二娘倒是如传言般病弱温柔,只是她这状子写得哪里是不好,是太好了才让人难办!这样温柔的美人,怎么就想不开要带母亲与父亲义绝呢?今后的生活可怎么办才好?大理寺少卿苦着脸,“正在看正在看,方二娘子才气,我等皆不及也,一时读入了神。”

    状子打开了一半就看到了义绝,他看不下去了,才停了这般久想拖延时间,如今继续读下去,却感觉心惊肉跳。

    前半部分书写的皆是概括与琐事,阐明钟氏嫁到方府后生儿育女操持家事,送走公婆爱护庶女,没有半分对方侍郎不住,让大理寺少卿也觉得这是个好妻子,才更为心疼她义绝后无处可去。如今方侍郎反正也病了,在府里守着家业不好吗,怎么说儿女都在方府,她一个人走了可怎么办?

    然而后半部分里,方锦湖将这些年妾室妄称夫人、府中嫡子庶女皆养在妾室身边、库房与产出和原本钟氏嫁妆记录对比、方朔请的医者诊断与如今方朔病后请来的医者诊断相互对比,加上秋狩回京后钟夫人的逐渐有了好转,这桩桩件件摆了出来,直指方朔谋害妻子。

    大理寺少卿这些年见的大案多了,但杀妻杀夫案件还是百中能有一件已算不少,哪知道今年方家直接贡献出了两件。

    方侍郎这治家之道,怕是大有问题啊。前有丈夫带妾室谋害妻子,后有分赃不均妾室谋害男主人……

    看过被整理得仔细无比的证据,大理寺少卿已经基本信了,但说到底,人没有死,还来得及挽回。在他想来,方二娘为母亲出头更多的可能也是因为要分给嫡子女的妆奁被动了。他劝道,“方二娘子一心代母与父和离,虽是为母伸冤,但没了方家庇佑,方夫人也无处可去,何必闹到这个地步?不若在妆奁财产上商量……”

    “少卿所言差矣。”方锦湖打断了他,“我、阿娘,”在吐出阿娘两字时他几不可查地停顿了一下,余光扫过抱着娃娃的钟夫人,没有被激烈反对,才继续说了下去。

    “她是方府夫人,也是钟氏三娘,与方侍郎这般不义之徒义绝后归家,莫非还会被赶出去?若无人照料,小女为人子女,自是要在膝前尽孝。妆奁本就是她的财物,少卿所谓商量,这是要罔顾法度,私下里护住方侍郎的脸面不成?”

    比起方侍郎的脸面,自然是钟家的脸面更重要些。大理寺少卿感觉汗都下来了,这小娘子怎么这般难缠!他想起之前的传言,低声道,“方二娘子就算不为方夫人打算,也要顾及些三殿下的脸面,义绝后这亲事怕就难了。”

    不知是否是错觉,少卿看到方锦湖唇角翘了一瞬,一直平淡带着淡愁的面容忽地灵动起来,艳光乍现。

    方锦湖柔声道,“殿下最是守礼循律,若我不这样做,才教她看轻。”

    几重压力下,大理寺少卿终是收起了状纸,“我会禀报上去,此案受理与否,很快通知你。”

    方锦湖道谢后扶着钟夫人离开,过了一会方嘉泽才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听到门外询问声的大理寺少卿已经没了再多应付一个人的力气,心中暗骂方嘉泽来得太慢,卷好状纸,等人离开后去寻大理寺卿商量去了。

    论起来这算是当今圣上在位期间第一状义绝案,多慎重也不为过。

    方锦湖来没有避着人,方嘉泽又闯了过来,方家治家混乱的消息很快传得到处都是,给乏味的冬季生活添了乐子。吏部年末的定品审核已到尾声,最终交上去的折子上辛辛苦苦找了一个多月关系,仍是只排在了中品中等。不高不低的位置,若有再出彩些的同僚,他就只能降职。

    吏部尚书与官员名录对照着做着最后的审核,看到方嘉泽时,皱了皱眉,圈起来,“挪到下等吧。”

    虽有家世祖荫不至于落到与下品寒门为伍,但中品下等的定品,方嘉泽的降职不仅板上钉钉,而且得降两级以上。

    方家的热闹传得太远,以至于薛玥被师父李娘子带出宫玩耍的当日,薛瑜顺路去太医署帮忙拿药时,都听见有人在说起此事。

    京中的传言满天飞,骂方侍郎和骂想要义绝的钟夫人的人分为了两派,吵得昏天黑地,眼看局势根本压不住了,大理寺最终决定受理此案,初十开审。

    薛瑜听医师说着京中传闻,与之前群贤书社被攻讦时一样风格的夸张传闻不用猜就知道出自谁手,不禁一时失笑,瞧见去处理了一个病人创口刚回来的秦思进来不自在地赶人,忍笑道,“听听这些,轻松轻松也不错。”

    “向来是寡妇再嫁多,和离多,义绝少,在边远处还好些,在京中,此案恐怕难为。”秦思摇摇头,去拎出来给薛玥准备的药包递给薛瑜,“叫药童送去便是,倒让殿下跑了一趟。”

    他说的是实话,为了鼓励生育,寡妇再嫁和和离都是被放松的,但是义绝是女子休夫,京城做出判决,必然成为天下效仿参考的事情,大理寺不得不慎重。提出这场戏码的虽是薛瑜,但实际做事的是方锦湖,具体能够有什么样的结果,就要看方锦湖手段如何。

    初十去看看吧,薛瑜想。她虽不是钟夫人真正的女儿,但承了血脉,去做个解脱的见证,为之后方锦湖入宫做铺垫,还算合理。

    “对了,今天是哪位公卿病了,竟劳动我们医令?”薛瑜一边神游,一边随口闲聊。

    秦思:“殿下应是认得的,度支部简侍郎。不知为何当街烧了起来,好在冬日衣裳厚,只烧坏了身上几处皮肉。就是吓得不轻,似有癫狂,开了服药且喝着罢了。”

    抱着热水进来为秦思倒水布置待客的医师笑嘻嘻接上,“不止癫狂,他与他家小厮还一个劲说是佩饰伤人,多好的水精佩硬是砸碎了去。”

    薛瑜心中一动,拎着药离开后让王守出去与派出去盯着京中简家的侍卫碰头,没多久拿到了今天的详细消息,甚至还找回来了几块砸碎后被丢弃到沟渠里的水晶。因着当街着火,和主人吓坏了说是玉佩伤人,人皆看做晦气物,只有些穷苦人家趁人不注意捡了些小块去卖钱,大的碎片全被王守带了回来。

    将作监最初的水晶镜片全是被薛瑜盯着一点点成型的,后来这批赶工的也是她制定的标准,几块大的碎片拼在一起,她哪能认不出这是将作监的镜片?

    作为齐国研发和精工的最高部门,将作监匠人们在旁处被尊一声大匠绰绰有余,为了保证技艺不外流,在宫外专门有一处安置将作监匠人学徒们的屋舍,然而,糟糕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自从薛瑜进入将作监就没怎么管过,听说她在折腾新东西反倒放心的将作监大监望着薛瑜带人进来,丈二摸不着头脑,“殿下?”

    薛瑜沉声道,“有人外泄将作监机密。我不便自行处置,来请大监定夺。”

    如果姜大监不处置,她就只能越级上报了。

    111.  丧气(修)   你做过正经事,就不乐意当……

    姜大监的行动很快, 在薛瑜正查看着暖房设计,调整烧火温度时,最终的处理结果已经出来了。

    将作监泄密的大事换谁来都不得不慎重, 更何况是薛瑜谨慎选择匠人后的望远镜项目, 成员制作数量皆有定数,一轮仔细排查下来, 追踪到两个偶尔拿边角料出去卖钱的下等洒扫差役身上。

    差役哭诉着他们的鬼迷心窍,被卖出的水晶镜片巧合地由于材质太好被收料的铺子定下, 雕琢后卖了出去,看似倒霉的买家正是当街受伤的简淳。

    乍一看,倒真像是一连串的巧合。

    王守低声汇报着留下在原处等人扫尾的两个侍卫传回来的消息,他们拿走水晶碎片后没多久就有简家人回来收拾,只是迟了一步, 看上去也只是因为贵重东西碎了折返,若不是专门让人盯着还真很难注意到。

    姜大监被罚了三个月俸禄, 相关差役逐出, 薛瑜这个项目督管也少了一个月俸禄, 宫外大匠们的居所已经被重重看守起来,眼看是短时间内不会解除。简家虽靠着手脚干净没被抓住尾巴,皇帝不能直接动他们,但受伤的简淳被勒令闭门养伤,顺便停了俸禄和年末定品, 算是给予的一次敲打警告。

    王守一边说一边偷眼看着蹲下来与花匠一起观察植株的少年, 说起来今年秋天还真是个多事之秋,秋天杀了不少人,反倒现在没再见过血了。

    薛瑜看出了王守眼底一点跃跃欲试,有些嫌弃地拨开他凑近的大头, “别挡住我的光。”

    她知道王守在想什么,但触碰到了世家与皇权之间平衡后,看朝堂就变成了另一副模样。真正跳出来不怕死也能随便杀鸡儆猴的部分,已经在前两个月蹦出来被皇帝拿来开刀,剩下的不真抓到切实证据,有立刻按死的机会,一时半会也只能做这样的处置了。

    “那姜大监那里……”王守询问主上的意思。

    薛瑜按了按额角,实话说,她不太想去面对因为追查去清点了一遍将作监库存后的姜大监。姜大监之前看着她的眼神就好像被挖空了金矿的龙,只不过龙是欠债还钱,姜大监则是期待她能把金矿变成无数金工艺品。

    就很闹心。

    “知道了,去请姜大监放心,早些赶完工才是正经。”这时候薛瑜就十分感谢皇帝给自己身上挂了不止一个职位了,最近除了验收月中要送走的那批望远镜外,她都不打算过去了。

    御花园的花匠并不清楚朝中事项,被三皇子临时丢了一项任务,稍稍被激将了几下就自发主动地来跟进了暖房进度。然而棉花也不愧是被称为难以培育至极的植物,两盆半死不活的棉花如今已经彻底枯死了一盆,花匠看着像在参加谁的葬礼似的哭丧着脸,抱着仅剩的独苗,恨不得以身相替。

    薛瑜默默打开了一下抽奖转盘,确定还是没有刷出来《育种术》,将期望的目光投在花匠身上,“一盆花枯萎了没什么,花种可以先试种十颗,试种失败两三次也没关系,找到规律改进就是了。白叠子花生长艰难,但园中奇花异草甚多,总有可参考之处。”

    花匠呆呆地听着。他一则害怕种不好被责罚,二则也不甘心征服不了这朵奇花。一颗棉桃上六七个种子,若是那些已经被培育惯了的良种,一百多粒种子倒是足够了,但这样的新品种只有一百多粒种子可以尝试,实在让人心中没底。

    试一颗少一颗,种不出来就再没有了!可他听到了什么?三皇子愿意拿出来三分之一给他试错!

    “殿下……”原本惶惶不安的花匠被投以信任目光,眼眶一酸差点哭出来。

    薛瑜瞟了要有抱大腿开始哭倾向的花匠,补充道,“倒也没你想的那么好,先试种的都是花品相差的种子,不拿来试种也是舍弃浪费掉。”

    何家带回来的棉花看着是一大包,但真正分出来只有二十多个棉桃,里面扁小发黄品质不好的占了一小半。

    中年人抹了把脸,反倒安下了心,坚定起来,“殿下能再与奴讲讲白叠子花原本在什么地方生长吗?”

    薛瑜被抓着问了许久,花匠反复反刍着听来的知识,与照料花苗时相互印证,口中念念有词,沉入了自己的思考世界。

    身上三个职位两个不能去,薛瑜往秘书省走了一半才想起来这两天薛玥都被李娘子带出去他们师门小朋友们互相玩耍,只好选择去度支部贡献一下计算力。

    吏部的定品听说已经到了最后阶段,这些天除了不用思考品级问题的匠人与胥吏们,皇城外城衙门群集的地方里,也只有她一个不在定品之列,和人人紧张只不过有的明显有的掩饰起来的官员们格格不入。

    还没走到度支部门口,薛瑜就被堵在了路上。

    工部正好建在度支部前面,左右侍郎听说消息就都跑了出来,两人脸上挂着同款黑眼圈,见到薛瑜像是看见了救星。薛瑜看到这个表情就提高了警惕,“朱雀大街出什么事了?水泥丢了?人罢工了?”

    左侍郎余庆哀怨地望着她,“殿下,臣还以为您想不起来我们了。”

    薛瑜干咳一声,她确实在把工程丢过去就撒了手,还准备多晾几天京城最富的一批世家让他们好好享受京城路况参差来着。吊起来胃口,让对方来找她,这才好掏钱不是?

    追在余庆背后的右侍郎苏合也没好到哪里去,他头发乱糟糟的,哪还有半点世家子样子,两人拥着薛瑜就往工部内走去,一边走一边回头四望,一副害怕被团团堵住的样子。这个模样薛瑜眼熟,度支部乔尚书应付完上门友好协商军费的将军们,出门就是这个表情。

    在薛瑜点头下一行人进了工部,工部守门的小吏迅速关了门,技术之熟练让几个侍卫都多看了他一眼。

    “朱雀大街修好三天,已经停工两天。”

    “民工尚未全部离开,后半截朱雀街也未开放。”

    左右侍郎接话接的仿佛一体,异口同声道,“殿下,后面的道路,什么时候开工?您不是说其他街道您来管吗?”

    薛瑜眨眨眼,“我好像说的是,其他不必发愁。”

    两个侍郎脸上写着“这和你掏钱管有什么区别”,薛瑜一时没忍住笑了出来,让人心头火旺。原本紧催这项工程就是为了年末定品好看,然而眼看定品结束,工程却要搁浅,他们自然着急。朝中攻讦时他们也在场,但难不成真要拖到明年秋天?!那像什么话,岂不是真坐实了朝中说的那句半途而废!

    余庆压着火气,劝道,“殿下,您既与乔尚书熟稔,不如多说两句好话,为工部争取些钱款,左右也不算大钱……”

    薛瑜笑容一收,“您这是想劝我干涉预算规划?我一个小小员外郎,哪里敢对这样的国事指手画脚。不过既然余侍郎觉得这不是大钱,不如自己掏钱修了,立个碑文,既能流放百代,也能阴德积善。”说到后面她明显开起了玩笑,有些漫不经心。

    这会你倒是想起来自己只是个员外郎了!余庆很想吐槽,但碍着薛瑜的身份不好说出口,他太过焦急,却忽略了同僚听到后面一句后的若有所思神色。

    薛瑜目光划过苏合,知道他作为苏家人听进去了她的话,将事情引回正题,一本正经道,“就算要说服乔尚书,总得朱雀大街彻底通行后,见了效果才好,余侍郎莫要心急。近日左右吏部的单子还没出,不如先带人理理后面的核算?不然到时候拨了钱来,反倒没有具体每条道路轻重缓急和修缮费用预估,还得多耽误时间就不好了。算好再开始,也是事半功倍。”

    吏部的人最近最为吃香,放肆些的已经吃了不少席面,他们工部就不一样了,主官没有,背着个半截子大工程,走到哪里受的都是怨念,连他们自己都被两种路折磨得够呛。但三皇子说得也没错,光空想着急没用,还不如先做准备。

    兴许是被她太过笃定能拿到钱的态度迷惑,余庆慢慢点头,“是了,是人心浮躁了些,臣失言。”

    半途拦下薛瑜的两位侍郎一起施礼送她离开,许诺会尽快交上来京城大小道路的重修费用计算,但一个人心里想的是来年的预算,一个人想的却是“不如自己掏钱修了”。

    度支部内忙碌依旧,薛瑜转了一圈没找到乔尚书,想去问另一位侍郎要点活干,就听到前面拐角处有人在一边吃东西一边议论。

    “……还是老人受重视,我们新来的都是算的人家算过一遍的东西,我们算过誊抄好的还要被再多查一道,不就是觉得我们能力不行?要是真的能两拨人放在一起考核,反倒是好事,到时候教他们看看谁更厉害。”

    另一个声音道:“毕竟我们刚来不久,也是要看能力的。别生气,尚书不是说了吗,只要好好做事,就有机会出头。”

    “那老头成天就说些出头之类的话——”

    薛瑜听见最后冒出来的熟悉声音,在说完之前派了侍卫过去拉出来,一看,果然又是韩北甫。他眉毛耷拉着,丧气直往外冒。私下说话的新来不久的胥吏匆忙跑出来施礼认罪,他们不认得薛瑜,但认得她的官帽,被吓了一跳,觉得背后感叹都被听了去,跪着瑟瑟发抖。

    “好好做事都会被看到,去吧。”薛瑜对他们很和气,看人走了,拎着韩北甫拐进背阴处,“早先不还挺有劲头的,怎么现在成这样了?”

    她前两次来度支部晃一圈的时候都看见韩北甫了,他又是交好同僚又是自觉干活,与之前的纨绔模样已经完全不同,现在这是知道吏部要出结果了,决定不装了?

    韩北甫抱着头蹲了下来,像一颗长在阴暗处的红蘑菇,或许是因为之前在山上时对薛瑜没忍住倾诉过,他这次老实说话说得格外顺畅,“我阿耶去打听到了,我是中品上等,有机会就能挪,没机会就继续待着。我努力做了一个多月,和没做没差别。反正都是中品,做纨绔也能拿上等,我干嘛非要费心费力?”

    “但是你做过正经事,就不乐意当个纨绔了。接受过肯定,就不想继续受白眼和轻视了,对吧?”

    轻松的生活谁都会享受,但当从享受变为努力做事业的心态,没能得到足够回馈时,人很容易觉得自己毫无价值。

    薛瑜叹了口气,“你只是努力了一个多月,你有没有算过你在度支部混了多久,你荒废了多少年?你荒废度日的时候,别人又努力了多久?不如你的寒门在做什么?”

    韩北甫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一个问题都回答不了,他自暴自弃地往地下一坐,却下意识撩起袍子,没让官服沾上苔藓,“所以我就是个废物呗。”

    “嗯,数术很厉害,写字也不错,纨绔里能干的一个,正经人里会玩的那个?这算废物吗?”

    薛瑜顺着他的话说,韩北甫被说得耳朵通红,“但我……我到底不是英雄。我很普通,没有家世我什么都不是。”他仰头看着薛瑜,“想做些事好难啊,殿下。”

    他追着伍九娘喊“宝剑赠英雄”的日子历历在目,因为谁忽然从头开始反省自己,也很明显了。

    薛瑜打量着他,从温和夸奖转为锋利,“你在户部混了两三年,该知道的应该也知道了,凭你的家世能力,想在京中找到机会升官太难了。像简侍郎这样的世家子可以三十出头就做侍郎,但你不行,你可能熬资历到三十岁,也只能做个郎中,运气好些摸到四品边缘。在别人眼中,你一个纨绔不做错事是应该,做错事也正常,只有做得非常出彩,才有出头之日。”

    韩北甫难堪地掩住脸,但他知道薛瑜说的是对的。薛瑜扶着膝盖俯身盯住他的眼睛,“中品上等,对京官来说不好不坏,但为什么要困在京中?外面天地广阔,不去多做些事,不做出些成绩,怎么能成为英雄?”

    “你在京中只能算平平,但在外面,可不是这样啊。”

    薛瑜按住韩北甫肩膀,他眼里逐渐有了明亮的光。薛瑜笑笑,“而且,调去西南的话,近距离交际下来,你多帮帮忙就多一分机会也说不定?”

    镇守西南的正是伍明,韩北甫脸腾地红了。

    112.  定品(二更)   真把自己当回事……

    没多久吏部的定品结果就下来了, 隔日各衙门官员职位调动,官印官服重制的忙碌让秘书省也成了难得人声鼎沸的地方。

    当韩父知道韩北甫背着他请了吏部几位官员家中不成器孩子说话,硬生生将自己板上钉钉的京官作没了, 差点气出个好歹, 据说在城里追着打了小半个时辰。

    好好的从五品员外郎变成了五品益州郡太守,明面上升了官, 但算上暗地里京官出门高一级的潜规则,压根就是平调。而那益州郡, 实际上根本就是个火坑!

    益州郡虽是中郡,却并不富庶,下辖的人口一半都是山民,山林重叠、瘴气多发、临近边陲,上一个益州郡太守病死在任上, 别人唯恐躲得不够快,偏偏他这傻儿子还要往上冲, 难不成还把别人的道贺当成了真心实意?

    然而事已成定局, 看着儿子难得不是为了美酒美食金银玩乐熠熠闪光的眼睛, 韩父长叹一声。儿女都是债,还能回炉重造不成?

    韩父打落牙齿和血吞,拎着儿子求到了虽然夸口有关但实则多年不曾有过来往的韩尚书令门前,他本没抱多少希望,只是想在儿子离京前能做一点是一点。没想到, 韩尚书令竟开门允了韩北甫进门。

    韩北甫如今已经不是那个张嘴就要“叔祖父”撑腰的傻乎乎纨绔, 面对苍老的韩尚书令,心中的敬畏与尊敬让他深深低下了头道谢,感谢韩尚书令给了他见面的机会。

    “你远去西南,京中鞭长莫及, 有何事上门寻老夫?不想去了,还是想换个中郡去?”

    韩尚书令说话很慢,韩北甫听得却很认真。他将进门前父亲嘱咐的抓住关系讨好韩尚书令拿到保命符全都抛在脑后,扪心自问,他最想询问这位老人的是什么。

    “小子无知,初出京中,该如何管好一郡之民,治好一郡之地,还请令公指点迷津。”韩北甫确实不知道这个,韩家能为他备好胥吏,请来游侠,但他不久之前还只是个吃喝玩乐混吃等死的纨绔,如今也只是按着上司所安排的工作内容一步步往下走,突然出京要管一郡,他没有自信自己能够管好。

    他不后悔这个选择,但他怕自己搞砸。他是经历过九月初九那天山上惊魂的,生命在眼前消逝的感觉太痛苦,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起一郡百姓的期望。

    或许,他该请求调去县里,先从小做起?

    韩尚书令俯视他许久,将韩北甫看得浑身冒汗,背后发凉,却仍没有改口。老人忽地笑了一声,“多听,多看,多问,以心换心,想他人之所想,如此而已。”

    老人声音温和,给人平静而镇定的力量。

    若说西齐立国后三代强悍君主是刀,这位三朝元老就是镇住后方的磐石。他曾经不理解为什么韩尚书令要离开家族,半点不顾,如今却好像摸到了一点边缘。在韩尚书令眼中,他与旁的家族小辈没什么不同,大概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是齐人。

    韩北甫跪坐在下首,反复咀嚼了很久韩尚书令所说的话,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在自己家里,连忙道谢,“令公所言,小子虽一时不能全部明了,但已谨记在心,时时不忘。”

    “没想到韩家还能有一个明白人。”韩尚书令起身先走了出去,留下一句悠悠语声,“若你现在懂了,老夫却是要丢你出去的。”

    被管事送出来的韩北甫还有些发懵,但越想越能感觉到韩尚书令那短短几句的魅力,出门被父亲揪着盘问后老实重复了一遍,第一次反对了父亲的决定,拦下父亲想要送礼上门来往的念头,“令公怎么可能赏我的面子,能得指点已经是幸运。”、

    韩父也是为安排儿子操碎了心,一时昏了头,被拦下后又准备起别的事来。由于去的是西南边陲,特许有一段时间收拾东西告别家小,韩北甫将跟着调回西南的军队一起上任,安全上倒是让人放下了些心。

    韩家父子忙碌之时,知道自己得了中品下等后就始终压着怒火的方嘉泽也等来了最终的官职调动,他捏着签发的降职调令,一掌拍在当初满口说着有方朔在,他的职位不可能有别人拿去的吏部郎中桌上,“你言而无信!”本是怒吼,却在最后出口时想起了上司说的让他收敛,收了些音调,变成压低了声音,显得格外别扭。

    靠祖荫混到的从五品员外郎一朝变成七品秘书郎,秘书郎不过是在秘书省誊写文书,整理藏书,清贵是清贵了,但谁不知道这是在士族子弟刚入朝最初没什么合适官职的时候才会去的地方?他在朝中一年多,到头来和刚入朝的子弟混在一起,脸面该往哪里搁?

    酒肆中被突然响起的拍桌声吓得一静,发现不是有人闹事,才又喧闹起来。吏部郎中翻了个白眼,有些嫌弃地打量两眼方嘉泽,“方家持身不正,治家无方,家务事闹得满城风雨,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喂,方大郎,你家妹妹真要代你娘义绝啊?前些日子你请大伙喝酒吃宴,花了多少你娘的嫁妆?”正巧,不远处有个官员认得他们,喝得半醉,笑嘻嘻开口调侃,“还是说你已经开始花妹妹的陪嫁啦?”

    方嘉泽脸绷紧了,“后宅阴私你们倒爱嚼口舌,都是胡说八道!”

    “你在这里装什么什么都不知道呢?你爷娘妹妹都一团乱,我要是你啊,还做什么官,回去做富家翁好歹还不用每天花妹妹的嫁妆打肿脸装胖子!诶哟,你们家这么乱,你说方侍郎救人这事,到底是真是假啊?要是真的,怎么到现在还没有一个封赏来,就这样不明不白养着?”

    本是来兴师问罪的方嘉泽很快受不了无处不在的嘲弄,大吼大叫反驳解释却没有人听他的,只能匆匆而走,路上正好遇见拎着药包的方锦湖,被一架马车拦下,正说着什么。

    他认出马车上是钟家的徽记,心口又痛又酸,想要上前又生出怯意来,一路火烧脑袋般奔回了家。初冬时节,修建了花园景观的方府处处落叶,却无人清扫打理,方嘉泽恼火地唤了许久,直到转成愤怒的发泄大吼,才见到自家管事拿着扫把走了过来。他忽然想起,方锦湖为了节省开销,将下人遣散了不少。

    “让郎君受委屈了,家中人手少只是暂时的,待郎君做了尚书,就都回来了。且忍忍,就过去了。对了,还有三殿下,侍郎可是救了三殿下命的,郎君别担心了。”管事很相信这位方府独苗的模样,方嘉泽却快要被这期盼压垮了。

    他不知道怎么就落到了如此糟糕的地步,他不但没有子承父业,反倒越离越远。

    方嘉泽第一次问起家中还有多少钱,管事翕动着嘴唇,像是怕吓到他,犹豫着报了个数字。这笔钱别说给两个未出阁的女孩做嫁妆,连他往日一个月开销都不够!

    “怎么会这么少?”方嘉泽难以置信,“不是还有庄子,还有铺子。我娘可是钟家女!小林夫人也是有一笔陪嫁的!”父亲还好着的时候,家里从来没缺过钱花。

    “原来兄长真的打上了嫁妆的主意?”声音从不远处响起,方锦湖微微勾起一个笑,对上方嘉泽的厌憎眼神。

    方嘉泽冷笑道,“我还以为你把自己当成了钟家女,跟着钟家走了,十五出阁也要从钟家出,原来还知道回来!怎么,当街勾搭上表兄还不够,现在就要把我方府所有东西都搬到钟家去?他钟姓虽是齐国第一,也不该这般踩我们方家脸面!”

    “母亲的嫁妆,皆在我手中,你要拿,怎么不问问我?”方锦湖柔声吐气,他压根没回应方嘉泽的质问,方嘉泽却恍惚了一瞬,一时怀疑自己听错。

    原来这么容易?原来他这小妹看着冷硬,实则心还是软的,知道以后出嫁还要依靠娘家兄长……

    方嘉泽口干舌燥,压不住喜悦,脱口问道,“那有多少?”

    “你问我就要告诉你么?”方锦湖瞬间变脸,冰冷到像淬了毒的声音刺穿了方嘉泽的心,他竟感觉自己比略矮的妹妹低了一头,被他睥睨着,像注视一个臭虫。

    方嘉泽想要追上去,却发现自己怎么也追不上,人影很快消失在门廊拐角处,刚回来的方锦绣瞥见他的背影,扶了扶自己的新簪子,换了个方向回去。她的嫁衣原本是母亲在时准备好的,自己补绣一部分就好,只是就算到除服绣完日子也赶了些,她如今万事都不想管,只想平平安安嫁人。

    从方府出嫁,方嘉泽这样要脸面的人,怎么也不至于让她的嫁妆箱子太难看。

    等到方嘉泽跌跌撞撞停下脚步,抬头一看,却是自己忙于定品已经许久未踏入过的父亲的院落。

    “阿耶。”方嘉泽站在床前,闻着若有若无的腐臭味道,有些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瘫在床上的方朔望向他,眼中爆发出强烈的期盼光芒,“呜呜!”

    方嘉泽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昔日看轻自己的父亲只能躺在这里,而他却能继续在宦海沉浮,他心中升起了一股别样的虚荣感,揭过仆役递来的帕子,为父亲擦了擦额头,絮絮抱怨起最近的事情,“……您不晓得,二娘不知发什么疯,竟说您谋害母亲,要夺她的嫁妆。”

    “啊!”

    过于激动的喊声惊动了无声无息守着的禁军,翻身进来检查一遍,却毫无收获,和方嘉泽大眼瞪小眼片刻,方嘉泽尴尬道,“是、是家父听说污蔑,太激动了。”禁军哼了一声,懒得与他争辩如今大街小巷都在议论着的即将到来的问案,确定方朔没事后重新躲了出去。

    “阿耶,儿知道您不会做这样的事,到了大理寺咱们也没什么好怕的。两个妹妹连亲事还没定下,我自是操心的,已经带了不少朋友来认识,只是二娘不懂事,闹着要和离……”

    方嘉泽下意识将义绝换成了和离,他根本不愿接受母亲会离开的可能,在他眼中方锦湖拿出的什么都不是真的,都是污蔑,就算用了些财产,也是夫妻一体,怎么能这般斤斤计较,还闹到了大理寺?多少年都不曾听闻有义绝的,这次也不会成功,到时候方锦湖带着母亲无处可去,还不是得回来对他低头?

    “二娘与钟家走得近,若是亲上加亲也不失为好事,只是……”

    方嘉泽越念叨越顺畅,钟家是齐国第一世家,但他家也不低,身份匹配的只能是本家两房嫡子,到时候一个妹婿有权有财,一个妹婿有财,他何愁没有路走?他完全没注意到父亲越来越绝望的眼神,呜呜的声音若听得多了仔细辨认,还能听出“蠢货”二字。

    说着说着,方嘉泽却又想起了父亲救下的三殿下。如今他倒是已经不指望妹妹能嫁给四殿下,但酒肆里的嘲弄声犹在耳,他妹妹被毁了清誉,父亲丢了大半条命,那位殿下只亲自来看过一次!凭什么!

    就算不娶,也该给他父亲些补偿才是,父亲没法拿,自然是顺延到他这个唯一的嫡子身上。

    方嘉泽兴奋极了,给父亲说着自己的计划,努力分辨才听出父亲呜咽着一个“湖”字,脸色顿时一冷,“你救了人,该我们拿的凭什么不拿?还要去问她的意思,我会害她不成?”果然,从小到大独院养大不许旁人接触的这个嫡亲妹妹,才是父亲放在心上的孩子。

    见他甩袖而走,方朔急急想要起身,肩膀刚挪动一点,整个身体就歪斜出来,险些摔到地上去。方嘉泽走出几步回头看他,被方朔露出的几片森然白骨骇了一跳,白骨上淡黄的脓汁蜿蜒流下,正是腐臭味的来源。

    方嘉泽胃里一阵翻腾,快步冲出门,走到院外才缓过劲来。他停在院门外,看了眼旁边的院落,悠扬的小调带着哄睡的甜蜜感觉降落在他耳边,仿佛遥远记忆里的碎片。方嘉泽手举起来放在门上,想推开却又停下了。

    他记得母亲疯狂时连他一起警惕的模样,分明妹妹还在,母亲却根本不认,谁靠近都会被打。那时候他才四岁,就要把母亲留给妹妹一个人,后来是把母亲和父亲都留给妹妹,自己却只有小林夫人。

    既然好起来了一些,就先不要打扰她吧,等她好了,等她在大理寺堂上发泄完委屈与怒火,他再带母亲回家。

    方嘉泽毅然扭头离开,前去寻并不大熟悉的钟家,院中的人不知道方嘉泽戏这么多,依旧哼着歌谣,哄着孩子,也呼唤着孩子归来。

    钟家门人将方嘉泽上门拜访的消息传了进去,刚刚吩咐下去收拾出一间跨院招待可能会归家的隔房小姑的钟大嫂尴尬地笑了一下,望向丈夫,“大郎也一起回来住吗?那小跨院可能不太够,还要换到前院来。”

    钟大捏了捏眉心,摆手让门人出去,“什么人都要来通传?”

    门人心领神会地离开,钟大嫂犹豫道,“不过,都点头让三娘与方二娘回来,把大郎关在外面会不会闹出事来?”

    钟二嗤笑一声,“放心,他不敢。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钟大没有与妻子多说几句话,就与弟弟进了书房。

    “方家倒真成了苍耳子,沾上一个就来了一群。就方朔那样子,还救人,不拖着别人救他就不错了,现在张狂,之后还不晓得怎么死。三娘回来倒是好事,简淳正好也是个鳏夫,等病治好了,给他们母女一起办喜事,漂漂亮亮送出去。”钟二说着打了个哈欠,神色萎靡,钟大瞥他一眼,“你又乱碰药了?”

    钟二连忙摆手,“没有没有,那我哪敢啊?昨儿晚上去松了松筋骨,我也就这点乐子了,大兄还是饶了我吧。”

    钟大眼中难得多了一点温情,“出门小心些,记得去看看阿琅。之前运兽进山的探听到是胡蛮做的,具体是哪个部族过了界还没查到。北边狼王也要没了,下面大小部落和王子说不得就要生乱。”

    “放心,我还没看见阿琅加冠呢,怎么出去怎么囫囵回来。弟弟我出去走一趟,保证打听得明明白白回来!”

    钟二把胸口拍得啪啪响,比起精明的商人更像是个莽夫。兄弟二人的语声渐渐小了下去,苏家刚刚拿到的消息摆上钟大几案,在兄长看完后,钟二看了一眼,“这小子还真敢想,京城的路,我们掏钱修?做梦呢?”

    钟大反倒沉吟了片刻,唤了一个管事进来,“主材料查出来没有?”

    管事满头是汗,“工坊尚未混进人,现在查到运来的材料包括石灰、陶土、炉灰、石英、木材、麻布、竹竿等等,具体用到的是哪部分还在尝试。”

    钟大的眉头随着他报出来的东西名字越皱越紧,薛瑜只是个随便看过几本书的少年人,就算有些灵巧心思,也不该拿出这样近乎化腐朽为神奇的东西。她背后是谁?

    “给你们三天,继续查。”

    “大哥?”钟二在管事离开后疑惑地唤了一声。

    钟大敲敲桌面,“三天后若是没有进展,这路不仅得修,而且得好好修。若是无人带头,便我们站出来修路,我们出钱出人,为国分忧。”他笑起来,“行宫工坊供应些材料,总不该吝啬吧?”

    钟二迅速反应过来,“高啊!谁晓得我们用了多少?”

    113.  义绝(三合一)   方朔按律褫夺官品,返……

    十月初十, 早上还晴朗的天色在两辆马车缓缓停在大理寺门前时阴了下去,早早听说了今日要审案,虽然不能进去旁听, 但也赶来凑热闹的京城居民有人指指点点, 有人沉默着看着进展。

    “报应”和“老天发怒”的议论声窃窃不绝,薛瑜刚要让人去处理, 就见阿莫从不远处跑过,摆了摆手。

    ……既然是方锦湖的安排, 那就随他去吧。

    先下马车的方锦湖扶住了钟夫人,钟夫人似有所觉,往薛瑜所在的马车旁望了一眼,又懵懂地被牵走了。

    马车上扶着母亲下来的和抱着父亲下来的两人都有一副好皮囊,听说今日审理义绝案件前来的百姓都惊讶于一家人的容色, 方锦绣有些难堪地跟在后面,三人仿佛并非兄妹, 一前一后进了大理寺大门, 不远处屋舍里的“堂下何人”斥声传了出来。

    审案开始。

    薛瑜抬头看了看天, 云层密布,黑云压城。王守去四周查探时确认不远处钟家的马车也停在巷子里,车里坐着的却只是个管事嬷嬷,显然钟大钟二并不打算亲自来为钟三娘这位隔房妹妹出头。

    那王守传信回来说方锦湖与钟家当街接触,到底为的是什么?

    疑惑在薛瑜心头打了个转, 就消失了。这桩案子她没有理由向皇帝请求判处义绝, 因此大理寺内部如何商讨,尚不知晓,站在此处却觉得该想办法问问内情,不然等待审案的过程实在有些心焦。

    不知云收雨霁后, 能否有晴朗天空。

    一件件证据被方锦湖交了上去,大多都是状词中存在的内容。前期陈述需要许久,钟夫人坐在地上,不大文雅,像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只知道玩娃娃,坐在堂上的大理寺卿也不指望一个疯子能听懂什么,不闹起来已经很不错了。

    方朔在下马车时被晃醒了,由于身体原因,被特许搬了把胡椅给他,他坐着的高度正好能看到歪坐着玩娃娃的妇人半身,一缕发丝斜歪着,像少女调皮的鬓发。也许是因为人老了,他蓦然想起第一次遇见钟三娘的时候。

    彼时他青春年少,外出踏青时为林佳云捉到一只云雀,兴冲冲拿去献宝,却在路上被钟三娘绊倒。

    钟三娘有钟家那个人护着没受伤,反倒是他这个受害者被甩到一旁,重重摔倒,连糊在怀里的云雀都飞走了,紧抓也只抓住两根翎羽。他拿羽毛粘了漂亮的耳坠,但到底比不上动听灵动的雀,他精心准备游玩惊喜失败,林佳云失落了许多天,他也内疚了许多天,作为罪魁祸首的钟三娘就这样被刻入了年少的梦中。

    然而阴差阳错,林佳云被点进了宫,他竟与钟三娘定下姻缘。媒人都说他好福气,他却觉得所谓的爱慕不过是她在看他笑话,她也不过是与钟家那人赌气。

    谁会心悦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谁会不怨怪一个毁了约会的人?

    一晃,已是十九年过去。

    方朔处在半梦半醒之间,他沉浸在健康有力的过去里,听着来自颓靡现在的大理寺念诵声。他像是这时候才意识到他的妻子为他忙前忙后做过些什么,她的嫁妆也曾是安阳城中人人钦羡的丰厚,她也曾是京中不输林佳云太远的美人。甚至因为林佳云的美太过艳丽,家世又不及钟三娘,反倒是追求喜欢钟三娘的郎君更多些。

    她为他打理琐事,为他照顾父母,为他安排妾室……

    那时他在做什么?他在爱着林佳云,宠着林佳云的庶妹,期盼着他们能生个像林佳云的孩子,就好像他与林佳云在了一起。他在为人人都爱的权势努力,他在向最高处前进,只有站到最高,才能拥有倾城美人。

    不,他没有错。是她先背叛他的!

    方朔张大嘴巴,努力发出“休妻”的声音,方锦湖淡漠的眼神从他脸上划过,显然是听懂了,方嘉泽却着急地询问着发出“嘻嘻”声的父亲究竟想说什么。

    大理寺卿看完了所有证据,该叫来对证的证人也都说完离开,父母两个一个不能说话,一个不懂说话,子女俩冷淡地相争半天,不像是争辩冤屈,更像是都笃定如今自己能赢。下一步本该进入宣判,然而义绝并非这样轻易的事情,尤其是一方还是个疯子的时候。

    家务事,最难处理了。

    他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方二娘子,并非本官偏袒,但一则所谓谋害的药方只能说明曾经请到了庸医,或是方夫人病情转变。宠妾灭妻倒是确有其事,方侍郎将受律法处置,义绝实难判下。而侵吞嫁妆财物,在最开始方大郎也已表示是母亲同意让他先使用他的那部分,也无法认定。

    二则父母代子女具状,是因纲常自然,子女代父母具状,却无理可循。如今方夫人神志不清,难以作出决定,若醒来觉得不应当如此做,岂不是拆散了一对鸳侣?”

    说出最后两个字,实话说他自己也觉得亏心,但家事纠纷,他也不想万一过些日子就被恢复了的方夫人找上门问凭什么莫名其妙判了义绝,她名声还要不要了?

    况且,方二娘子背后可能牵连着的钟家和三皇子都没有出声对结果表态,他去问皇帝皇帝也不乐意处理这乱糟糟的事情,能给方二娘子做到这一步,已经是看母女俩可怜,仁至义尽。

    方锦湖笑了笑,“寺卿说,侵吞财物无法认定,这点错了。请您看一下递交的嫁妆单子,那其实是两份。一份是随着嫁妆送来后遗失方家后来抄写,一份是保留在钟家的那份,劳烦寺卿仔细对比一下何处不同。”

    大理寺卿的哈欠和宣布退堂结束的声音全被堵了回去,他低头捻了捻看上去只是纸张略厚些的那份嫁妆单子,密密麻麻一整卷,不禁偷偷感叹下当年钟家二房嫁女的奢华。手指搓动间,因为时间已久变得褪色的红纸竟散开了,面上已经褪色出浅黄的纸张与下方仍保持着纯正红色的纸张顿时高下立判,大理寺卿的眼睛黏在了新出现的嫁妆单子上。

    字字句句都没有差别,只是记到最后,缺了两句。

    “白银万两一抬。”

    “钟氏女妆奁皆为钟氏所出,遵律法,若和离再嫁,则尽数带离,若产子,则幼女出嫁时并入妆奁。”

    好家伙,方家悄没声地吞了人家万两白银,还顺道把人家只给女儿、外孙女准备的嫁妆拿去用了?

    大理寺卿出身世家,自然认得出两种纸的差别。一种是二十多年前楚国外流的玉版藤纸,只有那么一批,其他据说全锁在楚国王谢两家仓库慢慢用,谁晓得二十年前钟家嫁女就舍得请人想办法染了纸。另一种却是十五年前才造出来的纸张,因为质地一般,在齐国也不太出名。

    只看纸张出现的时间和品味,就知道毋庸置疑,差的那张开始褪色的纸是假的。

    这可就难办了。大理寺卿欲言又止,好在方锦湖“贴心”地看出了他的犹豫,又道,“既然嫁妆一事可以问责,只是为人女者不能代母义绝,那请问母亲的兄长可否代她提出义绝?”

    要是钟家两位早点肯出面,那哪里还会是这副样子?大理寺卿猜不透少女又打算做什么,勉强点点头,“长兄如父,自是可以的。”

    “臣女请求呈上证物。”

    大理寺卿脑子还没转过弯,以为是方锦湖请来了钟家两位之一,刚要叫人去请证人进来,忽地反应过来不对,他看了看差役又替少女呈上来的一卷纸,感觉十二万分的荒谬。

    钟家虽然还是第一世家,但也不该这样羞辱他,连人都不来,传个话就想让他办事,开什么玩笑?

    方嘉泽脸上浮现了一种笃定的笑,方朔的眼睛却开始颤动起来,方锦湖的笑意仍是静的,向大理寺卿做了个请的手势。

    大理寺卿深吸一口气,不管钟大或者钟二写了什么,他都不会办的!

    纸卷上写的却是,“在下崔如许,两国路途遥远,不便亲身前来,还请勿怪。于齐国时,幸得先妣钟安夫人收留,为先考钟氏讳启光公记名,列钟氏嫡枝十七代三孙,承欢于先考先妣膝下,听闻幼妹遇人不淑,谨以二房钟许之名,具状于齐国大理寺,诉请与方氏义绝。”

    崔……崔什么?

    大理寺卿眼前发晕,看了几遍,才敢确定上面写的是什么。

    黎国国相,位同国父的那位,不就姓崔吗?马上接任父亲要做相国的那位,是叫崔如许、崔知许,还是什么来着?

    大理寺卿终于记起,十多年前,钟家二房夫妇还在世时,的确有一位记在名下的养子,被称作钟三郎,与钟三娘子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旁人见了根本就不信这样的情谊会毫无血缘关系。只是时间过去太久,人也无影无踪太久,少有人会想起来罢了。

    世道这么乱,谁知道是死在了哪里?

    为了方便对比,方锦湖在后面还附上了上一代钟家小辈初制私印时留下的拓印本,其中二房钟许的印章,虽历时久远,仍看得清私章与信纸上的几乎相同,显然主人十分珍惜,除了一些岁月磨损并没有出现更多印记。更令人心惊肉跳的是,信纸落款上还落了一枚“崔如许”的印章,大理寺卿不曾见过邻国相国之子的私印,但谁有胆子仿冒这些啊!

    牵扯到了国与国之间的局势,就不是大理寺卿能够妄下结论的了,他咽了口唾沫,“几位稍等。”大理寺卿把信纸遮住大半,只露出那枚崔氏印章,使唤少卿快马去鸿胪寺寻找印证。

    接下来的时间里,大理寺卿如坐针毡,玩布娃娃的钟三娘怡然自乐,方锦湖淡定依旧,反倒是方家父子越等越焦躁。

    是他回来了,方朔脑海中生出畏惧,是他吗?他本是不怕的,甚至高傲的,但如今他已经变成废人,若那个人还如以前一样……

    “敢问寺卿,莫非要一直等着不成?”方嘉泽沉不住气,先问了出来。

    正好大理寺少卿快马奔回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对大理寺卿狠狠点头。大理寺卿眼前一黑,抓起一沓证据就往外跑。

    他得赶紧去见陛下!

    黎国局势不稳人尽皆知,但不代表能干出举族北上这种事的崔家会放任别人欺负自家人。之前崔家忙着处理国内局势,尽可能保存实力不与周边开战,也让齐国得了休生养息的机会,没有在中原必争之地把人脑子打成狗脑子,万一这件事处理不好,闹出国邦争端就不好了。

    唉,早知如此,倒还不如把方朔的几个点夸大一下,就说这会方夫人已经治好了嘛,何必惊动崔国相一脉!

    皇帝才批完一沓折子,忙着玩望远镜,被进宫的大理寺卿在路上堵了个正着,保持着威严形象慢慢放下镜筒,双手负后,“何事这般紧要?”

    大理寺卿用最快的速度概括一遍事情经过,听到是方家义绝的事情,皇帝眉心跳了跳,听完才不耐烦道,“不是让你自行处置?该怎么判怎么判,什么都来问朕,朕来替你管大理寺好不好啊?”

    “……”其实大理寺卿真诚地想说好来着,但看着皇帝眼神的杀气,终究没敢说出口,灰溜溜地拿着证据们又跑回去了。

    刚过申时,天色已经灰黑似铁,三三两两等结果的百姓们有人已经出去转了一圈回来,也有人拎了线筐做事或是自家做货郎的,不吭声在大理寺门前做起了生意。

    这场审案真正审理时间并没有花多少,反倒全花在了看证据、记录证言以及东奔西跑证实真假上面。始终担心下雨淋湿了东西的大理寺卿进了屋檐下才直起身子,把怀里揣着的纸稿们取出来,整理了一下衣服,阔步向前走去。

    “本官受理方二娘代母方钟氏诉请与其夫义绝一案,今已查明。方朔其人朝三暮四,德行有亏,于其妻上孝父母,下育子女后,陷其妻于病中,取嫡子女养于妾侍膝下,令妾侍以主母之名行于各处,其心不良,可见一斑。又窃居其妻妆奁,补贴公中……姻亲本为出一家之言,结两姓之好,许一世鸳盟,今方朔背信弃义,准钟氏三娘与之义绝。方朔按律褫夺官品,返还钟氏妆奁,若无原物,则折价归还,此后不得纠缠。因方钟共育子女二人,钟氏神志尚亏,准方氏二娘随母照料。”

    方朔越听脸色越难看,听到褫夺官品时猛地挣动一下,从椅子上翻了下去,被方嘉泽险险扶住。方嘉泽脑袋也是眩晕的,他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转头顺着盯着旁边的方朔目光望去,张了张嘴,甚至不知道该不该叫“阿娘”。

    直到听到最终处罚只是褫夺官品、返还妆奁,他才松了口气,方家保存的嫁妆单子他是看过的,家中管事也肯定了,剩下的东西全在方锦湖手中,这些年消耗的一部分,拿家里剩下的钱抵掉绰绰有余。

    对父亲被夺官,他虽有些不安,但更多地还是放松。之前救人的封赏还没下来,到时候直接封伯封候,有了世袭的爵位,谁还稀罕官品?

    方朔怔怔看着恰好转头望来的钟三娘,岁月和病症在妇人脸上留下了印记,只有那双眼澄澈又干净,像一轮明月照亮他污秽不堪的心。

    他突然想起了她的闺名。

    宣判结束,大理寺丞写完最后的记录,准备送人出去,顺便出去满足一下百姓们的好奇心。看着少女扶起母亲,收好返还的部分证物,慢慢往外走去,大理寺丞难免停下等了他们一会,忽地听见堂中有含糊不清的声音。

    “兰……嘎……薄……肘……”

    方朔手脚皆断,狼狈地挂在椅子上,涎水从嘴角流出来,他努力张大嘴想说话,只能说出一点怪异的发音,谁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时不时哼出几段摇篮曲的钟三娘却忽然停下了,她转过头,方朔眼中爆发出亮光,滑稽地对她晃头,发出“啊啊”的声音,示意刚刚真的是自己在叫她。发出那四个不同的音调已经让他脸颊肌肉变得酸痛无力,他清楚,自己没办法再说下去了。

    钟三娘往回走了两步,方朔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不知道他带着疮疤的脸上挤出了一个自以为英俊的笑容。钟三娘停下了,这是许多年后,她口中第一次说出了与“小湖”无关的事。

    “我叫,南嘉,我不认得你。”

    要不是她的神态和举止都还是那个少女母亲的模样,大理寺众人差点要以为一场断案能治好疯病了。方锦湖抿着唇,快速眨了眨眼睛,不仔细看像是与之前毫无区别。

    说完,钟南嘉没有半点留恋地扭头就走,任由背后方朔一直喊着“兰、然”之类的发音,他泪流满面呜咽出声,也一次都没有回头。方嘉泽看着心中大恸,抱起父亲大步流星往外走,几步越过母女两个走出大理寺,提前做完证词回到车上的方锦绣紧张地撩起帘子向外望,就见方嘉泽对赶车的两个车夫怒声道,“都跟我回去!”

    他们的马车是租来的,马车夫犹豫着问,“不等之前的夫人与小娘子吗?”刚说出口就被狠狠瞪了一眼,“你们的工钱是他们发还是我发?”

    于是,等大理寺丞陪着母女俩走到大门口时,原本等待在门前不远处的两辆方府租来的马车都消失不见。方家父子走得太快,等着看热闹的百姓们没来得及问,人家连影子都没了,只能揣测着结果,围住出来的钟南嘉与方锦湖,“噢哟这天可怜见的,一大一小难不成要走回去?”

    “谁赢了?休夫没有?”

    “肯定休了,不然能跑那么快吗,还不是怕丢人!”

    “唉,就是嫁妆怕难拿回来。”

    “娘家都没了,谁还敢娶……”

    出来还没来得及说情况,就听七嘴八舌的议论听得差点把自己呛死的大理寺丞好悬稳住,咳嗽两声,大声宣布结果。他怕再不快点说,百姓的议论把黎国国相之子再造谣没个十七八次,嘴皮子飞快,等说完,等着听情况的百姓还有点回不过神。

    “这、这么容易?”

    “你们怎么能这样判……”对名为义绝实为休夫的行为深恶痛绝的汉子刚说了一半,就对上了大理寺丞的目光,他讪讪一笑,“……得好啊!”

    旁边的妇人一把把他挤到一边去,“不做亏心事,怕什么休夫和离的?你说说,你是不是对不起家里婆娘了?”

    “轰隆!哗啦——”

    黑沉天色里酝酿出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

    冬日的雨与秋天不同,雨滴砸在身上偶尔还带些冰粒子,生疼。原本来看热闹的人四散惊呼着去躲雨或是赶回家里,一个抱竹筐的妇人跑了两步,忽地又折回来,顶着雨,给揽住听到雨声惊惶蹲下缩成一团的母亲的少女塞了一把红果子。

    “拿去甜甜嘴儿,没啥过不去的坎!”

    妇人尾音消散在雨中,方锦湖护着钟南嘉已经半身是雨,他卷起半边衣袖打了个结,将红果兜在里面。

    暴雨倾泻时,人总是会感觉格外寂寥,仿佛这个世界只有自己独身一人,四望皆模糊不清。方锦湖自然是知道不远处等着的车是哪家派来的,但他没有上前,只平静地为蹲着的钟南嘉遮雨,连仔细辨认车里坐着的究竟是钟家管事还是家主都懒得费神。

    薛瑜没有看见里面发生的情景,但那句清脆的“南嘉”,还是顺利传到了她耳中。

    真好,她想。从此不再有为死去女儿疯狂的方钟氏,而是钟南嘉。

    抱着方朔冲出门外的方嘉泽她看见了,被围着询问她也看见了,大理寺丞的宣告她也听见了,曲终人散,来做见证的她也该走了。钟家既然派来了马车,应该是要接和离后的钟三娘离开的。

    薛瑜的马车缓缓行驶,暴雨倾盆而下之前,她看到了那辆马车,放在大街上没准都要被以为是租来的,看着破旧且廉价。马车一动不动,管事嬷嬷坐在车上倨傲地扬着下巴,仿佛在等人上前请求拜见。施舍般高高在上的神色让薛瑜皱起眉,再次向王守确认了一遍管事嬷嬷来自钟家。

    雨落了下来。但以大理寺门前的位置,足够看清钟家马车所在,也足够嬷嬷看清他们出来。

    或许在钟家眼中,义绝的钟家女带着女儿回家,就只配这个待遇。虽然方锦湖赢了,但他与钟南嘉在钟家眼中,还是输了。被这样看轻嫌弃,摆明了是觉得他们不配回钟家。

    薛瑜眯眼从雨幕中辨认马车上嬷嬷的举动,她越来越不耐烦,敲着马车木板,自以为无人听见地骂着“不识抬举”。

    “方二娘子,不是要带钟氏回本家么,怎么还站着?”嬷嬷终于忍不下去,扬声道。

    雨幕吞噬着声音,匆忙回去借蓑衣的大理寺丞仿佛听到什么喊声,却又像是幻听。方锦湖眉梢扬了扬,换了个位置为钟南嘉遮挡风吹来的雨滴。无论挪到哪里,他的一只手始终放在妇人身上,像是一个确认,又像是一个牵绊。

    车夫用的是临时借调来的生面孔,听从薛瑜的吩咐慢慢往前挪着,穿破雨幕,薛瑜看清了站在大理寺外门雨檐下的方锦湖神色。他的鬓发和大半身衣裳都被淋得湿透,略弓着腰,像一杆被风雪压弯的竹,脸色泛着不正常的白,眼睫低垂,雨滴从上面滚落,混进漫天风雨中。

    像一只暂时收起利爪、装得与狗没什么区别的狼,湿漉漉的,脆弱可怜又吊诡危险。

    他在骗人,还是没有?他骗的是谁,还是没有?

    几个问题反复在薛瑜脑海晃荡,无论哪个答案都不能完全肯定,她忽然不想等方锦湖在外面玩够了,把方朔踩成一片烂泥、让他尽了兴再圈到身边控制住了。

    就算那些戏码都是她自己设计,她也不想等下一步了。

    这是她的员工,她的员工不知道惜命,她要保证可持续发展。

    “取把伞,下去请方二娘子上车。”

    薛瑜突然出声,吓了车里王守一跳,坐在车后警戒的魏卫河看向她,得到了肯定的眼神后,一言不发取了绸布伞下车。

    雨滴被青年加一把伞挡住,低着头与钟南嘉断断续续说话的方锦湖抬头望向他,露出一个柔和疲惫的笑,“抱歉……”

    魏卫河冷淡打断了他,“我家主上请您与钟三娘上车避避风雨。”雨水潮气中混着一点热姜汤的味道,若有若无。

    停在不远处的破烂马车这才发现有人拦在了自己前面,车夫匆忙驾车过来,管事嬷嬷隔着雨扫了眼站在方锦湖对面的青年,确定打扮普通自己也不认得,居高临下地管教道,“二娘的母亲一直病糊涂着,许是没能好好教您规矩,这大雨天的,私上外男的车,是不要脸面了?”

    “啧啧,果然是被妾室养左了性子,眼皮子浅。想挑个下嫁的人家,也得过得去才不丢我们家的脸。车上没个徽记,料子也普通,就是做得宽敞了些,还不是一匹马拉的普通货色?”嬷嬷上下打量着马车,压根没意识到把自己也骂了进去,她坐的马车还不如薛瑜选的这辆。

    嬷嬷看完车,这才又转向魏卫河,“这位……郎君。”她像是犹豫了很久才豁出去用了平等的称呼,“为二娘声誉着想,你还是早些争个名头,才好意思来提亲啊。要不,刚挂出来的那个什么胥吏考试,你去考考看?”

    “对不住。”微带沙哑的声音响起,方锦湖像是真的很疑惑,歪头看向嬷嬷,“我似乎不认得你,我的亲事,也不由你做主吧?”

    嬷嬷脸上一僵,就见方锦湖对青年颔首,“多谢,劳烦帮我搬个脚凳,我扶阿娘上车。”

    竟是理都不理她,直接打算上旁人的车了!

    这个反应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一时张口结舌,“你、你怎么敢?你当真要跟旁人走?”

    方锦湖刚扶起钟南嘉,一只手护在身侧,疑惑地又看了她一眼,不用说话,嬷嬷就理解了他的意思:你怎么还在这里没走啊?

    嬷嬷气得发抖,“你怎么敢?夫人专门派了车来请你们母女回府,你们偏不回,我倒要看看你们能去哪里!母女同侍一夫,也要看他当不当得起!”

    雨声掩下了车厢内一声轻微的噗地喷茶声,方锦湖微微往车厢里瞟了一眼,什么都没露出来。

    魏卫河脸色彻底冷了下来,他拎着脚凳跳下车,紧走两步逼近嬷嬷,刚要动手,就听车厢里轻咳一声,“人与狗废什么话,别脏了你的手。要认错,也是主家来低头。行了,该看的也看完了,不是说咱们没徽记吗,就给她挂一个瞧瞧。”

    薛瑜正思考怎么切入钟家那一片看似什么都没发生的死水,嬷嬷就自己跳了出来,仿佛安排好的卧底,这样配合,该温柔些还是要温柔些。

    低头?在齐国还有哪个世家需要钟家低头,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嬷嬷撑着伞认真打量着马车,嗤,他们能挂出什么东西?这马车平平无奇,看着也不是什么有钱有势人家出来的,当她怕么?挂上倒是好办,她回去给夫人禀报情况,就能说得更清楚些了。

    一块涂了灰色固体的木板从车厢里递了出来,魏卫河抬手两拳,将木板上的钉子砸进了车身,稳稳当当钉在了车上。嬷嬷往前走想看清楚些,就被人从身后踹了膝盖趴进雨中,伞骨砸在自己头上,吃了满嘴的泥水。怒骂着站起来后,身后却又空无一人,她抓不到把柄,抬头一看,以灰色水泥书写的篆体“鸣水”二字出现在嬷嬷眼前,她确定这不是她见过的任何一家士族徽记,撇了撇嘴。

    “你们敢这样对我,等着,让我家夫人知道了,要你们滚出京城,你们绝对待不到第二天!”她看着方锦湖,怨恨地呸了一声,“烂泥扶不上墙,果然还是什么货色都和什么货色在一处混。”

    撑着伞将钟南嘉先抱进车厢的方锦湖顿了顿,站在车辕居高临下望来,眼神有一瞬间的冰冷。嬷嬷莫名感到心虚,梗着脖子上了自己的车,一边往里缩一边道,“敢做,还不敢让人说了?”

    “哦,我只是想告诉这位莫名其妙的老婆婆,你的马车漏雨了。”

    方锦湖最后几个字正好在嬷嬷缩到车厢深处时说完,被暴雨淋头坐在雨中的寒冷深入骨髓,嬷嬷看着一脸病容的少女露出一个笑,依然如描述般温柔。

    “反了天了,快,我们回去!我们回去找夫人!”嬷嬷大叫着催促车夫,马车缓缓转向,指望破烂的车厢遮风挡雨完全是妄想,没一会嬷嬷就从落汤鸡变成了上汤落汤鸡,刚要责骂车夫,就见马车帘一撩,一个被捆起来的人滚了进来,差点将她撞出车厢,“什么人,干什么!”

    嬷嬷一阵怒斥后,才借着透过雨幕的远处风灯火光的一点点光亮看清了被丢进来的进来人的脸,竟是车夫。

    马车还在不紧不慢向前,车夫在这里,外面赶车的,又是谁?

    嬷嬷有些害怕了,刚往后退了退想从车厢闩着的后门下车,就感觉马车停了下来,一个猴子似的人跳进来,在她尖叫之前三两下堵住嘴巴捆了个结实。

    王守对着嬷嬷惊恐的眼神,笑了笑,“我家主上不喜欢高调,也不喜欢伤人,你非要凑上来,用你这张臭嘴喷粪,那就不好意思了。你说,是不是别人派来给你家主子惹事的?”

    暴雨中破烂马车在钟家门前停下,没明白那猴子似的家伙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的嬷嬷被丢下来,捆着手脚,用脑袋去敲正门。她连话都说不出,当然,就算解释正门平常不会开启,王守也不会听。

    最初还是被强行压着撞门,后来已经变成了习惯性撞门。一下,两下,嬷嬷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停下的,门什么时候开的,只记得头痛恶心。她不知道侧门开启后自己血染正门的模样有多吓人,意外让钟家大门附近乱了一阵子,一个身影悄悄进去,又悄悄溜了出来。

    清楚嬷嬷秉性,有意派她出去给小姑母女一个下马威压压性子的钟大嫂见到嬷嬷时,已经满头血肉模糊,一个照面钟大嫂就被吓得坐倒在地,半天没反应过来。

    嬷嬷被人抬了下去,由于被刻意点出了“不喜欢伤人”,嬷嬷最终顶着全是疮疤的脑袋被送往了钟家庄园,在府里还得了个幸运的名声。

    离京路上,嬷嬷看见了之前雨夜里与自己看到的一模一样的一架马车经过,追着贵女们看他们在鸣水马车行里租赁了弹簧马车的郎君们只能羡慕地看着背影,叹口气,“一架四万两,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四万两啊……嬷嬷根本不敢想,自己那天夜里惹到的是什么大人物,昏了过去。

    绣着精致云纹的靴子停在钟大嫂面前,还沾了一点血,钟大冷冷俯视着她,“她说,是你专门点了她出去接方二的?”

    方家不重要,钟三娘也不重要,方二也可以不重要,但是钟大不能接受自己吩咐下去的接人,最后变成了这样。

    “鸣水……不错,阿弟刚准备启程,夫人一出手就为我惹了个现在不想动的人。”钟大恼火地吐出一口气,被吓到刚刚平静下来的钟夫人看着丈夫,“三皇子本来就该死了,要不是山上林家那个庶女动了歪心思——”

    “啪!”一耳光结结实实扇在她用上千两银子仔细养护的脸上,钟大平静道,“我们的人亲眼看着林芸带着布料进宫,两尺的布最后只找到香包里那么一点,还是在方朔身上,你觉得这可能么?林芸自己心术不正,谋害主家,你犯癔症,居然往自家人身上泼脏水?”

    钟大嫂抖了抖,呆呆落下泪来。

    “我早都说过,方二和钟三回来不会住很久,最多是家里出几百两出嫁的贴补,旁的什么都不会影响。”钟大轻柔地沾了药膏,为妻子脸上迅速肿起的部分上药,“明天去道歉,别吓着小丫头。”

    114.  欺骗   觉得自己也可以草菅人命了吗……

    车厢内燃了烛, 小炉上姜汤刚烧开不久,薛瑜舀了一碗递给钟南嘉,烛火给两人的眉眼镀上了一层暖光。蜷在车门边的妇人嘴唇微张, 伸出手, 薛瑜抿住翘起的唇角,起身将碗放在钟南嘉手心, 即将摸到碗边时,钟南嘉反手打掉了碗, 在车厢里发出了一声闷响。

    她的神色带上了明显的焦躁,“湖,小湖。”她喃喃着左顾右盼,寻找着熟悉的身影。

    撩帘而入的方锦湖扶住钟南嘉的肩膀,敏锐捕捉到了这一瞬薛瑜脸上来不及收起的一点怔忪。

    “民女拜见殿下。抱歉母亲在病中时好时坏, 并非有心拒绝,殿下若罚, 便罚民女吧。”方锦湖揽着钟南嘉往里坐了坐, 俯身取了帕子, 收拾起打翻的水渍和碗,在魏卫河进来之前又补了几句道歉的话。

    薛瑜瞬间的感慨被他打断,魏卫河撩起一半帘子询问回宫还是要去哪里,目光在方锦湖身上打了个转,悄悄收了回去。

    “殿下, 民女如今无处可去, 能否收留民女一夜,明日雨过天晴,我与母亲回府带走妆奁,好回报殿下恩德。”方锦湖低下身, 柔弱又可怜。

    “钟家是你请来的?”薛瑜没有直接回答方锦湖去哪,反倒开启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话题。

    方锦湖眨眨眼,“民女寻钟家郎君借了一二证据,如此而已。”拐着弯说钟家派人来接是自作多情。

    薛瑜点了点几案,重舀了几碗姜汤,“卫河,去孤独园。你们出去淋了雨,喝汤暖暖。”魏卫河双手接过碗,低声道谢。马车缓缓启动,薛瑜将另外两碗姜汤推向方锦湖,“你们的。”

    方锦湖只端了一碗,拿小勺喂给钟三娘喝。过程并不顺利,钟三娘抗拒中洒了不少,一碗汤磕磕绊绊喝完,他身上已经全是姜味。

    许是身体弱,出门已经消耗了钟三娘太多精力,喝完没多久,她就靠在炉火附近睡了过去。方锦湖小心抽身出来,将怀里包好的发还的一部分证据放上几案,用气声问道,“殿下不想问问没有钟家帮忙,这场官司如何赢的么?”

    薛瑜原本的确不想问细节,看在已经赢了的份上,怎么做的细节她没必要了解。但看着方锦湖笑盈盈的眼,凤眼微挑,浅琥珀色的眼瞳被烛火映出盈盈金光,像一只艰辛偷到了鸡回来表功的狐狸,话到嘴边就变成了,“如何赢的?大概是大理寺卿伸张正义?”

    “殿下坐过来奴便告诉殿下。”

    薛瑜一顿,去拿姜汤碗的手转了个方向,拿起放在桌案上的布包,“我自己看就是。”

    方锦湖把证据们保存得很好,口供全部留在了大理寺,剩下的是药方、嫁妆单子和崔如许的信笺与印章对照拓本,薛瑜只见过药方,看到另外两项时忍不住挑了挑眉。

    一万两的妆奁原本并不出彩,但在前面已经有许多之后,还有一万两银子压箱就很阔气了,钟氏二房这样的陪嫁看起来简直是在掏空家底。另外,崔如许居然曾经做过钟家养子?

    有这样的背景,为什么钟三娘还会走到疯癫的这一步?

    发现一个疑点后,再回头审视其他就很容易发现不对。薛瑜很快想起如春楼里那个癞头五,他做出来的路引看上去也是旧物,能做旧一张纸,仿冒一个路引,做其他的还不是手到擒来?

    薛瑜:“这封信是假的吧?”或许崔如许真的曾经是钟许,但他并没有看顾钟三娘的意思。这封出头的信,大概率是伪造。一封信从齐国传到黎国,来回一个多月都算是少的,加上派人寻觅和确认情报的时间,按时间算,除非方锦湖很久之前就送了信出去联系到崔如许要求他代母义绝。

    “啊。”方锦湖掩口笑了一声,“殿下聪慧。”

    进了车厢一会,站在外面时满脸的苍白变了颜色,他双颊浮着病态的潮红,苍白的唇色让他的双眼显得十分明亮,“猜猜看,这里有多少是真的?”

    疯子。

    薛瑜面无表情地拉开他压住证据的手,她现在连崔如许曾是钟许也不能肯定了。伪造邻国高层信件,伪造印章,伪造关系,靠欺骗骗到了成功,方锦湖完全是在走钢丝。

    她现在知道方锦湖为什么要接触钟家了。恐怕不是为了脱离方家之后找个去处,而是骗钟家人来当工具人,套来了印章拓本对比和鸿胪寺的消息。

    “只要黎国来人,你的把戏就会被拆穿。”这是最低级的骗术,不过是仗着信息流通不便罢了。

    方锦湖却不在乎,“黎国那般局势,崔家无人可脱身。也无人会因此事询问。”

    薛瑜得承认他说的是对的,按照她现在还记得的原剧情,崔家直到黎国覆灭都没有使节踏入齐国一次。况且这样的事情,若崔如许真的是在意钟三娘的养兄,他不问已经是宽宏大量,哪会有不长眼的凑上去专门提问?

    薛瑜:“这张多了一万两和最后话的嫁妆单子,也是你伪造的?”

    “十几年都抛在了方家,要些补偿总不过分。”方锦湖嗔她一眼,“让方大花销,我要犯恶心的。”

    这就是承认了。

    薛瑜之前在造纸工坊里和老师傅交谈时认得了许多纸张,被老师傅珍之重之拿出来的藤纸与伪造的红纸有些相似,再联系一下老师傅说过的有玉版藤纸如今锁在王谢两家库房不外流,还有什么不清楚的?怕是方锦湖什么时候从谢宴清两人手上忽悠来了纸有备无患,刚好找到机会使用。

    方锦湖支着头,“幼时钟夫人说过一个趣事,她出嫁时钟家新造出一种纸,花纹特殊,但是不易成功,那年只制出两方,全为她染色做了嫁妆单子。技艺当时也不够好,她嫁人没多久就开始褪色返白,害得她每天都要拿胭脂水扫上去补色。后来二房败落,庄园匠人流落在外,几年后一种新纸出现,却因为纸质粗糙并不引人喜欢。”

    仔细摸索,褪色的那张嫁妆单子边缘的确有反复晕染过的痕迹。随着他的叙述,薛瑜仿佛看到了初嫁人的少女因纸张褪色苦恼,背着人挑灯拿胭脂水补色的娇俏模样。

    “……无论如何,这个办法太冒险了。”薛瑜从想象里回神,严肃道,“钟家已经盯上了你,你又招惹了崔氏,四处招摇撞骗,行差踏错一步就是万丈深渊。你在给我找麻烦,钟无。”

    方锦湖散漫地收好被铺开的证据们放在几案角落,自己俯身支着几案桌面缓缓靠近,在占据了全部桌面后,挑起一个笑,微微仰头看向她,“怎么是麻烦,这是奴的一颗真心呀。”

    薛瑜没有后退,食指点在他的咽喉上,不让他继续靠近,冷淡道,“那我现在送你回钟家也来得及。你想找乐子,背后出谋划策哪有亲身上阵骗人刺激?”

    “好啊。”方锦湖喉结滑动了一下,重隐入衣领,他低头,一个冰凉的物事碰了碰薛瑜手背,“郎君何日来下定接奴入宫?”

    薛瑜过了两瞬才意识到他做了什么,抽回手,“你的职位会是女史。把姜汤喝了。”

    方锦湖直起身,舔了舔嘴唇,苍白与淡红交错而过,暧昧的动作诱惑着人反复回想之前发生了什么,“郎君喂我。”

    雨声渐小,马车震动一下,停了下来。薛瑜走出马车前,敲了敲姜汤碗,“喝了。”

    方锦湖起身想走,扶上钟三娘之前收回了手,折返回小几旁端起碗,仰头一饮而尽。

    辛辣的姜味并不出奇,但……这碗姜汤是咸的。他怔了怔。

    雨中的孤独园不时有读书声响起,魏卫河为薛瑜撑起伞,被温暖的车厢烘干了一部分衣裳的“母女”两人相依偎着走下车,薛瑜将伞递给方锦湖,拿了魏卫河带来的一把小伞,走入已经被叫开门的孤独园中。

    方锦湖撑着伞要跟上,薛瑜转身瞟了他一眼,“此处不适合安顿方二娘子,不如二位去隔壁积善寺问问收留吧。卫河,陪二位娘子进寺。”

    停好马车的车夫快速绕回前面,跟在了薛瑜身边,沉默跟在后面的魏卫河这才有了动作,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率先走入细雨中,敲了敲积善寺的门。

    在孤独园待着的小孩自然认得薛瑜,亲亲热热地来施礼,一部分喊着“东家来了”去找陈安,一部分探头探脑地往外面看,“东家,那两位阿姊是要去积善寺吗?冬天之后那些和尚就很少出来了,会不会进不去啊?”

    别人进不去,把积善寺当据点的方锦湖肯定是能进去的。

    薛瑜并不担心这个,接过小孩递过来的红果子,咬了一口,山楂酸而绵糯的果肉有着特殊的香气,她卡住一瞬,吐也不是咽也不是,口水迅速分泌。

    “殿下,积善寺冬日收留了些老弱,已经没地方了。”魏卫河回来禀报,薛瑜惊讶地回头看了一眼,方锦湖柔弱的神色让她脑壳有些疼,她咽下山楂,“若钟娘子与方二娘不介意,在孤独园住一夜如何?”

    “殿下好心收留,自是听凭殿下安排。”

    方锦湖轻轻颔首,但真要信了他这柔弱无主见的模样,薛瑜也枉和他打了这么久交道。

    薛瑜与陈安聊了几句,在后院女孩们的住处分出来了两个位置,两人安顿下来。

    方锦湖回到前院时衣袖上打的结已经解开,原本里面装着的红果子散到了每个人手中,薛瑜听见刚刚递给自己果子的小孩与同伴嘟囔,“怎么办?这个比咱们出去摘的果子甜,我想再去要一个送给东家……但我不敢。”

    小孩对危险的敏锐度令薛瑜叹为观止,陪陈安逗了一会园里新来的翅膀坏了的鸟儿,陈安忽地出声说要去看看饭做好了没有,薛瑜回头就看见方锦湖走来。

    方锦湖向她摊开手,里面躺着一个又大又红的圆滚滚山楂,他捏着山楂递过来,“这个不酸,送给郎君。”

    薛瑜瞟了一眼附近没有旁人,被调戏得多了也就习惯了,一低头咬向山楂。

    方锦湖眼睛猝然睁大,触电般松开手,薛瑜没有咬到,山楂砸进了地上的泥水中,艳红被吞没了。

    他有些无措地低头看向山楂,藏在鬓发里的耳尖红了一片。

    “不给就不给吧。”薛瑜耸耸肩,拎着装鸟的盒子挪到旁边屋檐下,还没来得及升起一点这个神经病闲的没事干淋雨的疑惑,就见王守跨进了大门。她对刚进门的王守招了招手,“怎么样?给你留了姜汤,去喝一碗。”

    “谢殿下!”王守从方锦湖身边走过,脚步轻快地去找姜汤了,方锦湖抬头望向他,过了一会,走到屋檐下。

    薛瑜从毛茸茸小鸟身上挪开一点注意力,“你还不去烤火烘干衣裳?”

    “他……身上有血味。”

    他说完一句,就转身离开,王守刚喝了汤回来,就对上主上若有所思的眼神,“怎么回事?”

    薛瑜完全没有闻到血腥味,但方锦湖的武艺比她高,闻到一些别的味道也说不定。

    王守听到少女最后一句话,打了个哈哈,“兴许是方二娘子闻错了,能有什么血味?殿下,钟家前院……”

    反倒是他的遮掩让薛瑜肯定了方锦湖没说假话,她冷了脸,“你自己说,还是我让陈关回来去查?”

    “我就是,气不过让她磕了几个头,没想到这么不经收拾。”王守还在辩解,薛瑜闭了闭眼,“卫河,去查。”

    快马行到东城,回来时孤独园晚餐的香气刚刚飘出来,炖菜里混着一点点肉香,馋得一群还不够格去铺子里做事赚钱的小萝卜头口水直流。

    魏卫河回来禀报打听到的钟家消息,一直跪在屋檐外受雨水淋的王守笑起来,“您看,这不是好好送回去了吗?”

    薛瑜深吸一口气,压住火气,“我让你送回去做警告,不是让你打一顿送回去。”

    王守:“她回去也是要挨罚的,打板子皮开肉绽,还不如——”

    “那是别人家的事。”薛瑜冷声打断,“你是我的侍卫,别人家如何罚仆从我不管,你违逆命令,我不允许。”

    王守有些着急,但还是记得压低了声音,“钟家坏事做绝,害殿下差点回不来,打他家下人吓唬吓唬怎么了?”

    薛瑜听出他话里有怨气。之前九月出事,王守是被派出去的,回来也挨了板子,怕是那时候就对扫尾谨慎的钟家有了气。但生气归生气,做事归做事,原本该惶恐的钟家要是有心设计,这次行为完全可以让御史参一个跋扈。

    “好吧,我明白了。”薛瑜缓和了语气,王守喜上眉梢,刚要说话,就听主上继续道,“你觉得掌握了消息,就可以做我的主了。这样的侍卫副统领我用不起,等到回宫后人齐的时候,我会原原本本告诉大家为什么把你送回军中。”

    “殿下?!”王守没想到会向来心软宽厚的殿下会因为这样一件小事做出这样的决定,自家殿下平淡的语调依旧是熟悉的模样,但里面包含的冷漠令他心慌。

    “我是为了殿下啊,我们陪在您身边为您做事,您就为了一个别家的下人,要赶我走吗?”王守不甘地上前,想跪近一点让薛瑜看清自己肩头的伤疤,那是挨板子时在地上挣扎磨出来的。

    然而他还没走到屋檐下,就被魏卫河制住,踩住膝弯跪回了雨中。身上的疼痛让王守清醒了一点,他仰头看着面容绮丽的少年,心底忍不住发冷,“我为您做了多少事啊,殿下!”

    “那是你的本职。”魏卫河摁着他的肩膀,冷酷地宣布,既没有像王守想的那样一样心灰意冷生出怀疑,也没有做任何多余的报复。

    薛瑜挥挥手示意魏卫河放开,“我感谢你们保护我,也感谢你们为我做事,但是你的心态已经变了,我不能再留你,希望你好好想想。你也是人,她也是人,被骂了几句就要出手打到头破血流,有理都要变成无理了。我不明白,王守你怎么变成了这样。你们曾经是孤儿,是平民,是你在探听消息的时候手头阔绰,和这些人打交道多了,觉得自己也可以草菅人命了吗?”

    王守怔了怔,倔强挺直的背脊突然垮了下去,跌坐回雨中。

    埋伏在暗处的黎熊和顺路回到群贤坊的陈关都听到了薛瑜最后的一段话,最初陪在薛瑜身边的三人扪心自问,都有些心惊肉跳。他们默默进来,与瘫坐的王守跪成一排,“谨遵殿下教诲。”

    115.  女史(二更)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王守手上的情报交际原本就是从陈关手里接过去的, 收回来虽然陈关忙碌翻倍,但也并非完全无法运转。被击中自己内心深处,失魂落魄离开的王守被魏卫河领着去内侍省做完记录, 带回营中, 骁卫的将军听说了来龙去脉,气得不行, 送王守好好吃了一顿军棍。

    而这些,就不是薛瑜关心的问题了。她嘱咐完陈关观察下面的侍卫谁适合来接手消息这一摊事, 见魏卫河回来也没说什么。

    反倒是几个平日和王守走得近的侍卫们磨磨蹭蹭来打听情况,有一个算一个被正副两位统领拎出去操练了,给薛瑜留下了一片清净。

    流珠进来为还在整理记录的薛瑜拨了拨灯芯,刚要出去就被叫住,“我请常寺人记上的女史这些天会进宫。”

    流珠身子一颤, “是……是那位方二娘子吗?”薛瑜察觉出她的怯意,放下笔, “你是我身边第一女官, 虽然暂时以母妃协理六宫的名义挂着女史名头, 但毕竟女史是在你手下听命。”她顿了顿,“他很危险,我需要你帮我看好他。”

    “危险?”流珠很难将见过的那个温柔娴雅的病美人与这个词联系在一起,她看着薛瑜突然拿出药水,抹了抹脖子, 摘下面具。

    流珠吓了一跳, 连忙去检查门窗是否关好。灯下摘了面具的薛瑜面容绮丽的艳光不见了,显出几分稚嫩可爱来,眼神却很坚定冷静,是她所熟悉的那个殿下, “你不是一直疑惑为什么我需要戴面具吗?”

    “不是因为,脸不够像男子吗?”流珠懊恼地掩住口,她反应过来,真要论起来,之前那张面具的雌雄莫辨感觉更强,具有攻击性的美丽完全超出了性别区分。

    薛瑜笑了一下,“因为我是个冒牌货。”原主曾经不愿意说出来,害怕这唯一的朋友离开,如今她拥有了许多,揭开这个秘密反倒感觉轻松起来。

    她平静看着流珠,“我需要你,流珠。”

    流珠的惊呼被她死死捂在口中,她立刻想起曾经自己说过的那些傻话。她一直以为殿下是林妃为了固宠想办法让她女扮男装,一直期盼着要么离开开府,要么在京中站到最高处,没想到,真相竟是如此。

    难怪,母女两个仿佛仇敌,直到搬走之前,林妃从来都不像个母亲。

    有冒牌货自然是有真品的,联系上下文,一个可怕的猜想浮出水面,流珠吸了口气,平复狂乱的心跳,恐惧的冷汗布满她的背脊,她俯身叩首,“不管殿下是什么人,救下奴的是您,奴都会陪在您身边。”她迟疑一下,沉声建议,“但……不如斩草除根。”

    在她为薛瑜开始遮掩的第一天起,她就知道这是欺君之罪。但都是死亡,她也愿意选择自己想要的路。

    薛瑜垂眼看着她,轻声道,“时机未到。”

    翌日一早,薛瑜刚从演武场训练回来,就见流珠送来一个帖子,却是钟家的拜帖。

    “感谢我照料钟家女,为昨日仆役无状道歉,希望能将钟家女接回家中?”薛瑜念了一句里面的话,嗤地笑出来,“说得倒像我强抢民女。”

    本等着宫门开启请他们进去的钟大嫂左等右等没有等到传话,今日是常朝眼看就要下了,从宫门出来的官员们都能看到她等在门外,丢脸至极。在着急之前,忽地瞧见里面驶出一辆马车。她看着三皇子身边的婢女下车来传话,“钟夫人请随我们来。”

    一句话将钟大嫂准备好的所有说辞都堵了回去,她勉强笑了笑,“能与殿下同行,是我的福气。”

    两辆马车越走越远,钟大嫂看着往西城去的方向忍不住皱眉,“怎么住在这里?”莫非三皇子看着赚了不少,实则是个空壳子?哪有士族置产住在西城的?

    等到车停在孤独园门前,钟大嫂的脸色就更难看了,见前面车上薛瑜下了车,只好跟着一起下来,“多谢殿下不曾怪罪,只是,怎到了此处来?”

    薛瑜瞟她一眼,“不曾怪罪?为何怪罪?我来此处,自然是接人的。”

    来开门的小孩笑嘻嘻地去叫人,方锦湖在院中尝了尝自己碗里的菜泡饭,又尝了尝钟三娘碗里的味道,终于确定不是自己的错觉,而是从昨天的姜汤开始,自己吃到的菜色就格外咸。来叫人的小孩被他叫住询问,小孩眼睛瞪得乌溜溜的,“咦,是东家说你爱吃盐的呀。”

    方锦湖怔住,浅浅的笑从唇角逐渐扩大,他支着额头,肩头颤动,半天都没停下。小孩被他吓了一跳,“那个,阿姊,东家还在门前等呢。”

    “这就来。”方锦湖的声音如春风拂面,温柔含笑。

    钟大嫂先前闻言以为是薛瑜心里还有气,转着弯又道歉几句,只得到了不冷不热的回应,正心焦着,就见方锦湖独自一人从门内出来。秋狩时钟家小辈里唯一一个女孩、也是她亲生女儿病了,她就没跟去,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多年后的方二娘。方二娘长得不大像钟家人,但带着笑,不顾形象弯起的眼睛和轻快感让她瞬间回忆起许多年前还未出嫁的钟三娘。

    钟三娘的好命人尽皆知,在家有父母兄长宠爱,出嫁有温文俊美夫君,儿女双全,人生赢家。刚生了儿子怀上女儿时,即便父母兄长已经不在,钟三娘外出聚会时笑容仍像少女,显然是被宠爱着的。

    她已经忘了因钟三娘病弱和这么多年方氏小辈一个比一个拿不出手生出的快意,也忘了丈夫提前做的警告,眼中只剩下方锦湖,不满地打量两眼,冷哼一声,“你娘呢?刚和离就……”在外一夜,实在是丢脸这部分还没来得及说,就被薛瑜挡下。

    “钟夫人,我记得你是来感谢和道歉的吧?该道歉的主人不是我,是这位方二娘子。”

    钟大嫂脸色白了一瞬,强行把话改了回来,“……无处可去,让你们在外面住,实在是吃苦了。锦湖,快带着你娘出来,我们回家,家里院子都收拾好了,就等你们回去。昨天啊,是下面人不懂事,已经教训过逐到庄子上了,你一定不会与她置气对不对?”

    薛瑜被她恶心了一下,感觉钟大嫂该和林妃有些共同语言。她对方锦湖点了点头,往后退了退,将舞台留给他们两个。

    方锦湖出门时的笑意已经全部消散了,望着钟大嫂半天没说话。等到钟大嫂的废话说完,见他无动于衷,神色冷淡,甚至有些走神,不由得觉得有些丢脸,皱了皱眉,“或者,我们进去说话?在外面街上说这些,总有些不合适。”这小丫头,总不会是想要她当街道歉吧?

    “舅母这样倒让我不知所措了。先前见面就开了口,如今怎又觉得不合适了?”方锦湖在钟大嫂脸色变化之前,轻咳两声,“今日我携母亲回方家料理母亲的嫁妆,舅母要与我一同,做一个见证么?”

    他的邀请掩盖下了之前刺的那句,钟大嫂感受到了被尊重,只当是无心之失,被方家教得不会说话罢了。她小心避开方锦湖咳嗽的方向,点头答应,拿出长辈的架子指点道,“已经义绝,该分清的关系还是要去有个了断的,万莫被攀扯上才好。”

    方锦湖回去与孤独园众人告别,接了母亲出来,抬脚往停在不远的薛瑜的马车走去。

    坐在车厢里的钟大嫂看见一怔,挑帘唤道,“小妹,二娘,是走错了么?怎的还去麻烦三殿下?你年纪也大了,婚事上该注意些的。”背后藏着的“孤男寡女”之类的话被她咽了回去,但不赞同的神色已经表明了她的态度。

    见方锦湖这么久乖乖听着没有搞七搞八,薛瑜反倒有些不习惯,向流珠使了个眼色。

    流珠领命下车,扶住了钟三娘的另一侧,浅笑着对钟大嫂道,“钟夫人不晓得,方二娘子早先得了林妃娘娘赏识,女史的职位已经备下了,只等她处理好家务事,就要入宫呢。既为殿下与娘娘效力,帮忙安排钟三娘子也是应有之意,哪里说得上麻烦殿下?”

    女史的官职低微,但到底是宫中女官,轻轻巧巧将钟大嫂张口泼出来的脏水挡了回去。

    有了这番话,离开方府的方锦湖不是自讨苦吃脑中不清楚,反倒变成了及时抽身不与污泥同流合污。

    钟大嫂之前从未听丈夫说过这回事,她心里咯噔一声,意识到背后出了事,“这……”

    不等她想借口阻拦,三人依次上了车。钟大嫂坐在车里把帕子搅了又搅,最终只能叹口气,让人驾车随着往方府去。

    方府里,清早被方锦湖请人送来的誊抄后的嫁妆单子摆在方嘉泽眼前,小厮怀秋抱臂守着围在父亲病床前争吵不休的兄妹俩,笑眯眯问道,“郎君娘子,我家主子马上要回来了,旁的杂物收拾得差不多了,这一万两白银,二位是准备用东西抵,还是如何?先说好,不要这座宅院。”

    “我也不会把祖宅给她!”方嘉泽怒气冲冲地说完,甩着纸张继续问方朔,“阿耶,这一万两是真的?我怎么不晓得!是不是你,你以前私下换过?”

    方朔呜咽着说不清楚话。旁边的方锦绣是知道今天要拿钱补贴钟家的,早早被叫过来掰扯的事,见他只一味地逼问方朔,觉得有些可笑,“我倒觉得是你和二娘兄妹两个不愿掏我的嫁妆,在这里演了一场戏罢了!方嘉泽,别的都无所谓,你爱拿什么抵账是你的事,我娘备下的我的嫁妆都要给我,不然到时候,丢人的是你们方家!”

    她看出来方嘉泽穷途末路,连这座东城的宅子都动过念头想卖,方家怕是真的一点钱都没有了。到底有多少她不清楚,但吵架的劲头必须稳住,不然只会被压着一直欺负。

    一万两啊,那可是一万两,她受宠出去花销的时候,也没见过那么多钱。

    “好啊,你倒是已经把自己当做何家人了。商贾之家背信弃义的可不是一两个,到现在也不曾有人上门提亲,没有娘家在背后撑腰,你以为你能嫁出去?”方嘉泽一巴掌扇了过来,方锦绣挨了一巴掌,眼泪夺眶而出,方嘉泽蒙了一下,结巴道,“你、你怎么不躲呢?乖啊,阿兄的官职还在,就是应个急,不会耽搁你出嫁……不过何家真的太低了些,要不……”

    “你不让我嫁,我就死给你看!”

    丢了狠话,方锦绣趁方嘉泽被气得发愣的时候带着丫鬟冲了出去,刚出门就拔了钗子交给丫鬟,“去请何郎来,我们收拾东西,这就走。”

    方家是待不下去了,虽说奔则为妾,但何期之前传消息来说何母很喜欢她,只是考虑她孝期未过才不曾提亲,到时候在何家落脚,转头上方家来,方嘉泽怎么也会为了稳住何家的金银把这门亲认下来。再留下去,她怕被狠心的方锦湖直接赶出家门流落街头,到时候丢了大脸,她想去哪里都不行了。

    丫鬟攥着钗用力点头,匆忙向后院跑去。方锦绣提着裙子跑向自己的院子,进门连大门都顾不上关,匆忙地铺了布将自己值钱的钗环细软收拾起来。

    不收拾不知道,仔细一收,除了母亲亲手为她准备过的一部分嫁衣,只有母亲和何期这些年送给她的东西价值最高。

    方锦绣眼眶发酸,在眼泪滴下来之前抹掉,将母亲断裂的牌位拿布包起来,只包了下面的“林氏芸娘”部分。

    与此同时,方锦湖几人下了马车,薛瑜让流珠与魏卫河陪同,自己带着陈关往天工坊去了。以一位女史的身份,还不够格让皇子陪同处理家务事,她不希望方锦湖入宫太过招摇。

    钟大嫂从正门踏入方府,看得出处处颓败,扫地的中年管事迎上来,眉间有深深的沟壑,“夫人与二娘子回来了,这几位是?”

    方锦湖:“钟家大夫人,与三殿下随侍女官。”

    流珠挺直了背,端出当时新搬到观风阁后学过的仪态,悄悄扫过方锦湖。她观察了一路,都没看出来这位究竟哪里像个男人了,实在是不可思议。

    管事张了张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这,客人随老奴来花厅,二娘与夫人是要去见郎君吧?”

    “已经不是夫人了,不要乱叫。”方锦湖冷淡地打断他,“这两位都是来为我与母亲带走嫁妆做见证的,父亲与大郎在何处?管事引路吧。”

    越靠近边缘小院,方嘉泽失控的吼叫声听着越清楚,方锦湖挑了挑眉,只当不知。钟大嫂看了一路,心中的自得与高傲近乎满溢,不时扫过钟三娘一眼。可惜,钟三娘耳中被放了湿布堵住,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让她的显摆无处可以施展。

    “做什么,不是说不要来打扰吗?”院门被推开的第一时间,如困兽般在院中团团转的方嘉泽就发现了,满眼的血丝瞪着门外。管事骇了一跳,连忙让出身后的人,“是二娘与夫人、钟娘子来,按大理寺判决带走妆奁的。”

    大理寺正式的宣判文书还没有送到,但是结果已经在昨日宣判时完成了。按理来说方朔父子该在大理寺来人前将东西清点准备好,以示对官府律令的尊重,但早上送来的不符合认知的嫁妆单子让方嘉泽气到了现在,别说收拾东西了,连看都没开始看,要不是还有点基本的理智在,他现在就想把这个坑人钱财的家伙扭送大理寺。

    方嘉泽看着一夜未归不仅没有憔悴,反倒看着更精神从容的母女两人,用力将嫁妆单子的誊抄本揉成一团砸了过来,“好啊,方锦湖,勾搭上谁了,连你亲哥哥都不放过?这一万两是不是你写上去的?啊?”

    某种意义上,他倒是挺敏锐的。纸团飞到近处,被魏卫河弹指挡掉,方锦湖弯腰捡起纸团,柔声对流珠道,“抱歉见笑了,家务事就让我自己处理吧,流珠娘子要不要去四处转转?管事?”

    管事逢迎道,“老奴引客人四下瞧瞧?”

    流珠本要拒绝,但钟三娘被方嘉泽吓到,面上生出了几分惊慌,方锦湖又劝了几句,她被说服看顾钟三娘,就在隔壁守着,应当也不会出事。

    钟三娘和钟大嫂随着离开了,魏卫河被安排过来照顾的不是方锦湖,而是流珠,自然也跟了过去。气得呼哧呼哧喘着气的方嘉泽看着门前只剩一人,“怎么,都跑了,你一个人打算来跟我要东西?你的婢女小厮呢,那人是三殿下还是四殿下,都不舍得给你配人用?”

    钟大嫂听到他提及三四殿下,忍不住皱眉,又很快舒展。丈夫对方锦湖的安排她大概知道几分,嫁给四皇子不合适,去给三皇子拖后腿倒是十分恰到好处。

    “自然不是。”方锦湖闲适地拍了两下手,还在里面照顾方朔的仆役和外面剩下的零星下人们走过来,齐齐对方锦湖施礼,被拒绝了参观提议的管事站在最前面,“二娘子。”

    里面没有一位方嘉泽眼里的方锦湖的人,甚至还有他自己的小厮。

    “你们、你们连主家都不认了?!”方嘉泽怒吼,但更多的是惊慌。

    方锦湖歪了歪头,轻声细语,“阿兄,他们的工钱,这些日子可都是我在管,你什么都没做呀。好了,劳管事带人去帮我核对财物,抬来这里,等会收拾完了要送出去的。”

    方嘉泽看着他往门内走,色厉内荏地喊道,“你要做什么?”

    “我来看看父亲罢了。这也有错么?”方锦湖垂下眼,像被伤透了心的妹妹,缓缓走过方嘉泽身边,蹲在墙边守着方朔的禁军看着摇摇头。

    同父同母,差距也太大了。

    方锦湖缓步进门,把嫁妆单子在方朔眼前晃了晃,状似遗憾地叹气,“管事说了,万两现银和零碎的东西是没有了的,家里锦绣也快出阁嫁人,总不好让她没了嫁妆。宅子是□□父传下来的,不能忘本卖掉,我左思右想,家里那个庄子倒是合适。”

    方朔呜呜作声,却被轻巧卸了下巴,在门口刚回过神的方嘉泽听到这句,气得血气上涌,“你休想!那庄子起码六七万两,你一万多就要拿去,怎么不去抢钱?”

    再大的情分在捉襟见肘、处处缺钱的生活里都要消磨干净,更何况“兄妹”两个也不曾培养起多少情谊,论起来方嘉泽虽恨方锦绣不听话,但还是有过心疼的时候。

    方锦湖乜他一眼,笑意浅浅,“连年歉收,佃户也跑了不少,地都荒了,能折价一万多已经是看在阿娘的份上。到外面去,你怕是连七八千两都卖不到。怕你们没处住,我连这座宅子都没要。”

    不仔细听,倒像他真的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方朔盯着方锦湖,终于看明白了他想做什么,拼命对方嘉泽使着眼色:别和他作对。

    然而方嘉泽没能理解意思,还以为父亲又在偏袒这个女儿,握紧了拳头,压住脾气,瞪着宣布完要庄子就起身离开的方锦湖,恨恨道,“你倒是拿啊,我看你吃不吃得下!”

    “阿兄这样关心我,我也送阿兄一句话。”方锦湖逼进一步,吓得他往后退了退,方锦湖轻声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阿兄还是,早做打算呀。”

    声音落在禁军耳中,是一声妹妹最后的忠告,落在方朔耳中,却像是一记丧钟,他痛苦地闭上了眼。

    “管事还没回来,我去看看锦绣,到底是姐妹一场,为她送嫁做不到了,提前添妆倒是行的。”方锦湖往外走,又像是想起什么,回身对方嘉泽道,“大兄就算再不满意何家,也得多想想锦绣。”

    方嘉泽已经满脑子都是失去的钱和明显失控的府邸,蹲在地上,半天没起来。

    方锦湖独自离开了,等到方嘉泽冷静下来,感觉方锦湖与他们还有些亲情在,带着人追过去试图继续与方锦湖谈谈嫁妆返还能不能少些,还没走到,就忽地听到方锦绣院中响起一声惊叫。

    “死人了!快来人啊!”

    满脸惶恐的小厮冲出门外,正与跑回来的方锦绣的丫鬟撞了个满怀,他定定神,抓住丫鬟怒道,“你去做什么了?娘子出事是不是你挑唆的?!”

    丫鬟被吓得坐倒在地,被领着溜进来的何期脑子嗡的一声,冲了出来,“你说什么?谁出事了?”

    116.  自缢   我不是他。

    一刻钟前。

    “大娘子这是要去哪里?”一个少年人的嗓音从背后传来, 收拾着包袱的方锦绣一颤,没敢回头,“你、你是什么人?”

    少年没有回答, 方锦绣被用力勒住了脖子, 很快呜咽着昏了过去。

    她好疼,她不甘心, 她明明就要离开了……

    方锦绣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恢复的意识,她模糊地看到一个人影走来, 她想求救,却听到一声轻笑响在耳边,“看你费尽心机想跑,真有意思。”

    “三……”方锦绣双手胡乱抓着附近的一切,只能抓到虚无。

    “错了, 我可不是三殿下。”熟悉的声音响在耳边,“要报仇, 记得别找错人。”

    方锦绣喉间剧痛, 彻底失去了意识。

    原本来宣布判决的大理寺几人刚到方府门前, 就听到门内凄惨的尖叫和“死人”的喊声,神色一凛,破门而入。

    方锦绣的院门前一行人,听到喊声冲了过来,连在远处的魏卫河都凭着武力赶了过来, 何期呆呆跪在下面, 看着红衣如火泪流满面的方锦绣,心中剧痛。

    “是我来晚了,对不起,是我的错……”

    整个府邸里唯一没有行动起来的只有方朔所在的小院, 方朔一人呆呆躺在床上,苦笑了一下。门外的禁军啧啧称奇,“做什么缺德事了,这得是祖坟给人刨了吧?怎么就你家倒霉成这样?”

    大理寺众人赶到现场时,看到的是一团乱麻,房梁上撕开的床幔是少女喜欢的颜色,而少女却已经永远闭上了眼。

    红嫁衣,金钗环,掉在地上的是价值千两的清颜阁香球,少女虽泪流满面,但看着衣着整齐,无一不显露出她赴死的决绝。大理寺丞扬声挤进人群,带来的三个差役和魏卫河一起稳住混乱的现场,露出内室。

    被捆住压着跪在已经放下来的尸首边的几人一直在哭,跪在尸首旁边的方嘉泽失魂落魄,不时伸手去探探鼻息,完全无法接受怎么不久前才见过的妹妹突然自缢而亡。靠在门边的方锦湖脸色发白,显然也被吓得不轻,在大理寺丞上前大略查看过尸首,询问到第三遍“是谁第一个发现尸首”后,她撑地站起身,像终于回过神来,哽咽道,“是我。”

    “我想着锦绣婚事基本有了着落,离家之前来为她添妆。刚进门就瞧见锦绣上吊,没多久你们就来了。”

    大理寺丞昨日审案时已经搞清楚了方家这一代的关系,心中感慨一声嫡女的大气,但也打起精神没有全然信任。

    被吓住的众人渐渐都回过神来,一阵七嘴八舌的议论后,还留在里面的人被挨个请了出去,院中差役守着,大理寺丞带着一个差役细细查看案发现场,方嘉泽被拦在门外,怒道,“你们要做什么,我妹妹不在了,你还要羞辱她不成?”

    他对判了义绝的大理寺,半点好感也无。

    大理寺丞闲暇时跟着仵作学了两手,此时已经确定大约一刻钟前方锦绣已死,让一人回去请仵作,正心烦的时候,听他吵嚷,有些不耐烦,“莫非是你逼死了妹妹,做贼心虚?”

    大理寺丞冷笑一声,“方才仆役和方大娘子的丫鬟亲口所说,你对方大娘子的心上人十分不满,甚至不愿出嫁妆,方大娘子死前没多久刚和你争吵过,你气恼之下,命府内仆役谋财害命也说不定?”

    “胡说八道!这府里都是方锦湖的人,你怀疑我,怎么不怀疑她?”

    方嘉泽反应激烈,脱口而出后却跌坐下来,“是我、我逼死了锦绣?”他不想的,方锦绣选的门第实在太低,他只是想要她低头……现在家里确实没钱,他刚调任也需要打点,方锦湖还咄咄逼人一步不让,他烦心了些,说话重了,但、但这怎么能当真?

    大理寺丞终于得了一会安静,细细查看过一遍,出了屋子,询问跪在地上的两人,“你们一个是方大娘子的丫鬟,一个是方大娘子的心上人,是也不是?今日,为何出行,又为何来到方家?”

    何期和丫鬟颠三倒四的叙述,加上之前七嘴八舌最真实的第一时间反应,大理寺丞拿着方锦绣的绝笔,拼凑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方锦绣回到自己院中,因为对兄长决定不满,让丫鬟去传话,想要与何期私奔。但何期派来传话的小厮先一步到来,表示家中主母不想要一个破落门庭的儿媳,想让方锦绣想想办法,事情全堵在一起,方锦绣一个没想通,就换上嫁衣上了吊。

    何期跪在地上,眼泪不停落下,“是我来晚了,我该走快点的。”

    仵作很快到来,查看过后,确定的确是自缢而亡,没有外力迹象。而在场的其他人都互相有人证在,唯一没有人证的方锦湖在半刻前还留在方朔院中说话,就算他能飞过来,也只能见到方锦绣的最后一面。

    本以为是方家又冒出来了什么谋夺财产的大案,谁晓得看见了一桩悲剧,大理寺丞十分叹息,看了看失魂落魄的兄妹俩和何期,还有吓得不停重复“娘子怎么这般傻”的丫鬟,摆了摆手,“自缢身亡,准备后事吧。你们收拾一下,等等我来宣判。”

    此事实在论不上谁对谁错,都是可怜人罢了。大理寺丞带着人离开方锦绣院落,望着方府凋零的花木,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再看整座府邸,竟像是笼罩着一层诡迥的阴云。

    他族中远房叔叔打过方府的念头,回去得记得劝说放弃了为好。这方家,实在有些邪门。

    魏卫河拧眉看着这里的一切,和流珠低声说了几句,匆忙去东市寻薛瑜。薛瑜被突如其来的死亡消息震得发懵,这次方锦绣换了个嫁人对象,但为什么还是死了?她隐隐觉得与方锦湖有关,却没有证据。

    “是自缢?”

    魏卫河点头,“进去就放下来了,估计吊上去到现在有大概小半个时辰。”

    薛瑜脑中灵光一闪,她隐约记得有个说法是上吊的人可能闭气休克,将腰牌交给魏卫河,“你跑得快,回去请秦医令来,救人。”

    另一边,满心欢喜来安慰心上人的何期出了门,呆呆望着小厮,“你跑那么快做什么,啊?”他前脚刚让小厮送信过去,后脚方锦绣的丫鬟就寻来了,他万万没想到会这样巧,一条人命就没了。

    听说何期又跑出去了的何家父母等在家中,准备他回来好好收拾他,就见向来笑嘻嘻欠揍的儿子一脸仓皇,进门就扑通跪倒,“阿耶,阿娘,儿不孝。”

    这不正常的反应反倒把他们吓了一跳,要去拉儿子,就见何期呯呯磕了三个响头,“儿知母亲不喜方娘子,但儿心中只有她一人,生不能嫁娶,死葬于一处,也是好的,还请爷娘成全。除此之外,儿别无所求,听凭二老吩咐。”

    那个傻乎乎的何期像是随着红嫁衣一起死去了,他闭上眼,眼前回荡的还是吊在房梁上,表情变形,泪流满面却美得惊人的少女。

    “胡闹!”何松岗原本以为儿子终于头脑清醒了,一听他说的什么,差点被气撅过去,“给老子滚进祠堂跪着,想清楚了再出来!”

    然而这一天的饭食何期完全没吃,到了第二天晚上,仍劝不进去吃饭的何母找到丈夫,“就依他吧。”

    何松岗长叹一声。

    “方家已经不行了,只有方二娘做了女史,可方二娘又是三皇子的人……这混账知不知道,这是逼他老子站队啊。”何松岗想了很久,走近祠堂,踹了何期一脚,何期倒在地上,却是连爬都没爬起来。才一天多,何期的精气神明显灰败下去,看着哪像个青年人,说是三十多岁也有人信。

    何松岗本就是老来得子,对何期宠爱有加,见到他这样,心里十分不是滋味,“结姻亲,可以。结亲后,你随我去西南群山。”

    虽然之前决定远着三皇子,但该关注的消息他还是注意到了的,清颜阁和隔壁香铺一起组建商队准备去西南寻找新的香料的事,已经在京中各家商队之间传了出来,大多人觉得这时候探路太冒险。但富贵险中求,这个机会不把握住,何松岗就很难再进入三皇子麾下了。

    “好。”过去挑三拣四去哪里都要嫌苦嫌远的何期,连问都没问,直接答应了下来。

    何松岗连夜带着妻子上门提亲,态度很诚恳,然而也顶不住遇到的是一个心情恶劣的纨绔。满眼血丝的方嘉泽靠着棺材,忽地笑了,“结亲不是不行,聘礼总该有吧?”

    行商多年,何松岗自然看得出他现在变成了一个被逼在绝路的赌徒,有些厌恶,又生出些庆幸来。庆幸方锦绣已死,儿子再怎么伤心,也不会受这样的影响牵绊。

    “聘礼自是有的,按京城嫁娶的规矩,六千两白银。”若是之前他还能拿出更多,但现在不过是娶一个死人,之后又要出门行商,何松岗只报了一个基本数字。

    方嘉泽摇了摇头,狮子大开口,“一万两。”

    昨日兵荒马乱后该带走的嫁妆都带走了,仔细核算下来他还差一万七千两的空缺,这座宅院他不愿意卖,家里剩下的庄子被抵了一万两,还剩七千两根本无处去寻,把仆役们都遣散了也不够。再拖一天,方锦湖那个疯子就要上报大理寺要求抓人了,还好,有锦绣保佑,峰回路转,何家上门,多出来的三千两他还能拿来打点一二。

    何松岗脸皮抽动,何母差点要拉着人扭头就走。这哪里是结亲的样子,分明是卖妹妹尸骨!

    “可以。”何松岗咬牙道,扣除备货的钱,他没有这么多现银,但想到终于有些奔头的儿子,他还是答应下来,“此后方大娘子入我何家,与方家无甚关系。现银我没有这么多,三千白银,其他拿地契抵如何?”

    他手上的地契不多,京中的地契还要留着自用,只能拿梁州的抵债。何松岗挑出三张看看,放下其中一张,“这是茶山的契书。不放心可以请人去看看。”

    他倒是没骗人,遇到好时候茶山地契也能卖出七千两不假,但他手里这座大些的茶山去年刚遇到过虫害,茶苗大多不行了,现在能卖出三千多就不错了。先前指望三皇子指条明路的是相邻的小茶山,按照之前三皇子的说法,茶贵精而不贵多,把大的山趁此机会当现银出手也不错。

    方嘉泽嗤了一声,“去梁州看?等回来七七都要过了。”他不懂茶山地契的价格,但不管亏了赚了,到时候推给方锦湖让他来跟何家对峙就是,反正他的账是清了,其他与他无关。

    在何松岗犹豫着是不是被看穿了,要不要换一个地契时,就听方嘉泽继续道,“我家阿妹,就交给你们儿子了。”

    方府和何家的奇怪亲事很快准备起来,听说了的人叹一声有情有义,到夜里宫门落锁之前,一张文书随着安排好钟三娘顺利进宫的方锦湖,来到了观风阁。

    将作监的制作验收到了尾声,晚上从将作监带着一箱东西回来,薛瑜抬眼看见观风阁下一人提灯而立。

    方锦湖像是完全没有受死人的影响,昏黄的灯笼光芒将他神色柔化成一片模糊,只剩下女史的袍服依然清晰,“臣女恭迎殿下归来。”

    薛瑜将披风丢给他,一言不发进了阁内,方锦湖跟在身后,直到她进了二楼书房,才吹熄了灯笼,跪坐在旁边,“殿下不想看到我?”

    薛瑜没说话,盯着一片空白的手稿,半天没有落下一个字。

    “那,奴送郎君一份礼物,好不好?”

    一张地契被推上桌案,薛瑜垂眼望去,不太清楚这个梁州的地方是哪里,但她注意到上面写着,上一个拥有这片土地的人,是何松岗。

    薛瑜想笑,却笑不出来。方锦湖将地契推到她手下,亲昵地扣住她的手掌,以一种表功的语气夸道,“这是梁州最大的茶山。”

    “所以,你就是为了这个,去杀方锦绣?”薛瑜脑袋嗡嗡作响,努力吸着气,才将这一句话说完,“为什么?”

    “你不喜欢吗?”

    薛瑜心口发冷,觉得有些可笑。这样的疯子,为什么会成为书里的统一天下的皇帝?

    她反握住方锦湖的手,扣住他的脉门,方锦湖顺从地让她握住,甚至还有闲心搔了搔她的手心,他柔声诱哄,温柔似水,“你需要这些,我拿到就给你了,你为什么还不高兴?”

    方锦湖伸出另一只手,搭上她肩头,身上有淡淡的稻草皂香,拢住薛瑜。原本调香设计里属于阳光的味道却让薛瑜感到一片冰冷。

    “你这个……疯子。”薛瑜握住他的双手,一翻身将方锦湖过肩摔扔到地上,蹂身而上以膝盖顶住他的后颈,双手反剪。

    观风阁是木质结构,突然动手响动很大,惊动了一楼守着的侍卫。魏卫河已经借力踩到了一楼屋顶上,往内一看却有些脸红,轻咳一声,“殿下?”

    “无事。”

    魏卫河和行动起来的侍卫们都停下了,薛瑜低头看着肩头颤动仿佛在哭的方锦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上下位置有些微妙。拨开方锦湖的散乱头发,却发现他笑得停不下来。

    “教会徒弟,饿死师傅,郎君学得可真好。”

    薛瑜压着他后颈,飞快拿麻绳把人捆了起来,方锦湖低头看了看自己,勾出一个笑,“郎君喜欢这样?”

    他身上的官袍早被绳子捆成乱七八糟模样,双腿拉开分别与手捆在一起的姿势十分考验人的柔韧性,腹部到胸口的肌肉全被勒了出来,劲瘦的腰曲起一个弧度,流泻出的蛊惑风情诱人极了。然而薛瑜无动于衷,低头捏住他的下颌,“为什么要杀她?”

    方锦湖杀方朔、小林氏或者方嘉泽,薛瑜都能理解。但看原书剧情,方锦绣完完全全什么都没对他做过,甚至还曾将一颗少女春心寄托在他身上,两人也算青梅竹马长大,既使背后方锦绣不知道许多事,配合了方朔,可她始终不曾想过伤害方锦湖。

    方锦湖舔了舔唇,“为什么不?留在别人手里,自然没有自己掌握安全。她留在外面,只会让你变得不安全。”他语调平静而懒散,仿佛被控制住的不是他,他向下蹭了蹭薛瑜手臂,“我的一颗真心,你感受不到么?”

    全都是鬼话。

    “噗!”一声闷响被堵在屋子里,刚刚挨了一拳的方锦湖喘了口气,不像疼痛,反倒像是兴奋了起来,“原来,郎君喜欢这样?”

    薛瑜第二拳落不下去了,她揪住方锦湖衣领,贴近他,审视着他每一个神色变化,“你这样做,和方朔有什么区别?方朔害了你,所以你就要去害别人吗?”

    她冷淡地扯了扯唇角,眼中毫无笑意,“你以为你很聪明,你懂得很多,你武艺高强,所以可以肆无忌惮地要别人的命?真巧,方朔也这样想。他应该很高兴,他成功教出了下一个自己,而且下一个自己还是……”

    “闭嘴。”方锦湖的脸色终于变了,笑意尽敛,他眉头皱起,喉咙收紧,细微的表情变化无一不显示出他想吐的现实。

    薛瑜俯视着他,“下一个方朔,我是不是该现在就杀了你?”

    “我让你闭嘴!”方锦湖微弓的腰收紧,猛地原地干拔翻身而起,压在了薛瑜身上。但捆住的手脚难以借力,两人再次重重倒在了地上。被压住的薛瑜单手扣着方锦湖的咽喉,他却没有了下一步举动,闭了闭眼,贴在薛瑜颈间的吐息有些无力,“我不是他。”

    “别生气,我只是、我只是习惯了。”方锦湖贴着她,想要解释,却觉得解释无力而苍白。剧烈的头痛突然袭来,他吸了口气,咽下满口腥甜。

    “别生气。”方锦湖又重复了一遍,耳鸣带着他陷入狂乱之中,他不清楚自己如今说话声音像幼兽呜咽,只记得在疼痛吞噬他的意志之前,要努力往旁边挪开。

    薛瑜原本压着火气在耐心听着问题神经病大龄儿童的反思,在汗水打湿了她衣领时,忽然意识到不对。突然汗流如注的方锦湖和他努力撑地往旁边挪去的动作都显示着他的反常,她翻身坐起,闻到牙关紧咬的方锦湖口中的血腥气,给他勒住嘴巴,才起身出门唤了一声流珠,“之前多拿的那份阿玥的药,悄悄去煎了。”

    流珠看得出里面应该是刚打过一架,立刻应下,“我亲自去盯着。”

    薛瑜呼出口气,回来时,被她丢在地上的方锦湖已经蹲在角落,手握成拳,神经质地向外挥舞,仿佛虚空中有什么逼近的怪物需要他去打斗,勒住嘴巴防止他痉挛咬舌的绳子被咬断,麻绳散了一地。

    ……上次在如春楼是昏迷痉挛,这次是狂躁暴力,问题来了,头痛发病到底有多少种表现方式?

    薛瑜琢磨着下次去秦思那里问问,按开机关。袖箭的发射声音被方锦湖混乱的呜咽声遮住,然而他看似毫无章法的躲避中全部袖箭都射了个空。

    薛瑜估计了一下位置,压了几枚袖箭,重射出一轮,在方锦湖躲避的时候,向前飞扑勒住他,匕首还没刺下去,就感觉一股大力要将自己甩出去。力道比她和皇帝对练时承受长戟下压还要大,薛瑜咬牙没有松手,扣住方锦湖甩开的手,一翻身骑在了他身上,借重力将人带倒。

    又一声摔落的沉闷声音传到楼下,陈关抱臂咂舌,“不简单,真是不简单。”

    这次倒下,方锦湖没有反抗,薛瑜松了口气。真和这一身怪力的家伙打下去,明天她怕是累得爬不起来去演武场了。她拿出麻绳重新绑了一轮,好在在方锦湖进宫之前,她就有备无患准备了一堆麻绳,这次正好用上。

    绑了手脚,要再往一个固定位置绑的时候,一直把牙咬得咯吱咯吱响的方锦湖突然没了声音,薛瑜瞥他一眼,握紧的拳头也松开了,掌心全都是血。

    “绑紧点。”方锦湖沙哑地说道,他知道薛瑜就在他眼前,却并不想睁开眼。他不想看到薛瑜眼中狼狈的自己。

    “不用说我也会的。”薛瑜把他和备用的几案绑在一起,连挪动都困难,想挣脱也得费些功夫。

    薛瑜拍了拍他,摸到一手的冷汗,“你犯病的时间把握得倒不错,专门挑我骂人的时候,怎么,敢做不敢当?不过,看你这么难受,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想杀的人,没有死。”

    方锦湖霍然睁眼,眼窝里一双眼睛像无机质琉璃珠子,空茫地望向她,重复,“没有死?”

    “报复可以,不可以滥杀。”薛瑜听见门外轻轻的脚步声,知道是流珠回来了,点了点方锦湖脑门,“你不想做下一个方朔,你就好好想想。”

    她没看见,转身后方锦湖堪称乖巧地点了点头。少年看着薛瑜离开,最剧烈的一阵疼痛过去后延绵不绝的镇痛拉扯着他的理智,他不知为什么,想站起来跟过去。但他没有动,静静看着薛瑜出去,关了门。

    他闭上了眼。

    门响了一声,脚步声响起。方锦湖睁开眼,看见薛瑜皱着眉,试了一下不好扶他起来,干脆把碗抵到他唇边,“不清楚有没有用,应该喝不死。马上你还有活要干,别想着偷懒。”

    要不是合适的谋臣数量无限接近零,她也不至于打方锦湖主意。

    那碗药,方锦湖喝得很慢很慢。

    垂眼就着她的手喝药的少年,莫名让薛瑜想起孤独园新养的鸟儿。毛茸茸,叫声悦耳,会就着手吃果子,啄人也很疼。回过神来时碗里已经空了,还在习惯性推碗的她差点把碗扣到方锦湖脸上。

    喝那么快,也不怕被呛死。

    薛瑜假装无事发生地收走了碗,他们都没有谈论这碗药的事,进宫的第一夜就这样过去。方锦湖本以为自己会睁眼到天明,却发现听着旁边平缓的呼吸和炭笔沙沙声,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醒来时天光大亮,阵阵的头痛还没有消散,但比初次发作好了很多。方锦湖活动一下手脚,用力挣开。

    看得出薛瑜绑绳子时的费心,脚腕挣开了,手腕依旧绑在小几上。沉重木几发出一声挪动声,方锦湖别扭地回身,看到上面摆着的饼和水碗,以及一张纸。

    纸上写了各种半截的项目分析,乍看好像胡乱写的。

    他抿了抿唇,在薛瑜回来之前,一步不曾出去。

    117.  送钱(修)   《众筹修路计划》……

    京城最近最稀奇的事情莫过于三更半夜冥婚拜堂时, 新娘子从棺材里醒过来了。人们传言说是何家郎君用情至深,感动上天,才还了方大娘子一命, 只是到底死过一次, 人有些痴傻了。

    薛瑜揣着十粒棉花种子,小心交给已经在清点东西准备往西南去的阿白。宫里花匠已经种坏了一批, 出苗后始终没能养活,看着种子少, 但这一份就是十分之一的量,要是去了西南还不能种出来,就只能另想办法。楼下的嘈杂议论声压过马车的喧嚣,何松岗对好奇来打听家事的人无奈极了,偏偏这事情透着邪门, 只能打哈哈说一句福大命大。

    他来寻牛力递上往西南去的商队拜帖,试图来见三皇子一面, 却被牛力轻巧挡了回去。原本以为十拿九稳的合作, 如今心里也没了多少底气。

    往西南去的人其实不多, 但能自己组建商队,寻求对外合作更多的还是摆出来一个架势,将要去西南寻找香料的消息传得更远一些。冬日已到,牛力手头负责的事情一点不少,送前来提货的商人出门, 看着拿到足量货物供应后, 别国商队马车装好最后一批货。

    曾经送来一颗珍珠当拜礼的商人笑着与牛力告别,说的都是些客套话,但在西市旁观的人们却不这样想。

    “诶哟,我们西市出去的东西, 都有人求着我们往外国卖啦。”

    “牛掌柜,什么时候卖点便宜的,让我们也开开眼啊。”

    “你们说,我家的陶碗是不是做好点也能卖到外面去?”

    议论纷纷的西市街上一点名为“国家自豪”的种子扎根在了众人心中,对于背后东家有大来头的清颜阁生出一种迷之信任。虽然大多数人买不起,但清颜阁出的东西一定是好东西,总不会骗人!

    爱屋及乌,当人们将清颜阁和孤独园与孤独园对面的群贤书社联系在了一起后,有人犹犹豫豫地来书社询问,“是不是来念了书,就能到清颜阁干活啦?”

    年后就要考试,只剩下三个月出头适应胥吏工作强度的预备役考生们被外面来人骚扰得够呛,有些底子薄弱的更是心态炸裂,“我们读书可不是为了当伙计的!”

    好在陈安及时发现了这个问题,在与手下几个老师交流后,将初入学后只是按识字和不识字分开的几拨学生按进度做了详细划分,水平高的明年参考,水平不行的在其他班里继续读书。

    为了尽快让他们适应流程,采取了薛瑜之前的建议,半月一考试,考好了升到优先考试的班级,不行就自己继续学。由于水平高低一目了然,倒是让暗地里还想继续给书社泼脏水说他们为了赚钱不许学生参加考试的人没了话说。

    阿白收拾完东西准备跟着甄掌柜先去鸣水备好货物,再一起跟在西南调军后面出发。在书社外面等了半天,也没等到陈安闲暇出来,钻实验室已经退化成半个弱鸡的阿白只好乖乖又被训练了一节课。薛瑜看了一圈书社的规划,虽然还有些简陋,但雏形已经显现。

    陈安忙着书社和孤独园两边的事,准确的说,是沉迷上课无法自拔。虽然开蒙和胥吏考试几个班级如今都有了更擅长教书的老师负责,但他作为强身健体的武师傅,和悄悄加武学军事题目筛选合适徒弟的隐藏款兵法师父,某种程度上比开蒙的老师更受欢迎些。

    原本薛瑜还担心家长们送孩子来念书,让陈安带着课间习武会不会引来不满。谁晓得在放学时问了几个等孩子出来的家长或是仆役,大家都是一脸惊诧:

    花一样的钱,学两样东西,这不是好事吗?

    陈安下了课,其他学生老老实实挨个行礼告退,他拄着拐杖戳了阿白一下,“你去了西南,身体这么弱可不行。”

    几个月之前薛瑜见陈安还是个冷静中透着暮气的中年人,如今不知道是不是和少年人相处多了,自己也带上了一点孩子气,和阿白一个戳一个跑,追了大半个院子,阿白躲到薛瑜身后,陈安才看见她。

    陈安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三郎来了。是今晚就走?”

    阿白点点头,“阿耶,你不要太想我,我们开春应该就会送回来东西,我跟你写信!”

    “还没过去就想着回来?我是这样教你的?”陈安板着脸说了阿白几句,把他赶走去取包袱,望着已经长高了不少的阿白,却有些怔愣。到底是在身边养了十几年的孩子,离别怎么会不伤感?

    “陈师我娘来啦!”背上背着一个幼儿的小孩突然从旁边站了起来,来打了个招呼,就往外跑去。他看着不像是来上课的,薛瑜这才想起来孤独园还有一部分蹭课或是托管的学生。

    来孤独园蹭课听当托管班的孩子们逐渐变少了,毕竟修路已经完成近十天,住在城里花销太大,来回赶路也有消耗,又不是修路时包一顿饭的时候,赚来的钱都得省着花,再想来城里碰碰运气继续做工的周边人家都渐渐打消了念头。只剩下零星几个还不死心,隔天会来转转。

    门前的妇人对门内露出一个笑,谦卑而讨好的道谢,孩子牵住她的手,仰头问道,“阿娘,路还是不让我们修吗?”

    薛瑜目送黎熊带着从群贤坊出发的一行人渐行渐远,西市的香铺已经关了门,被“跟着西南驻军,怎么也不会出事”忽悠住的甄掌柜怀揣着对新香料和薛瑜描述的香水香薰等等新事物的期待,和带着任务出门见世面的阿白等人一起踏上了旅途。

    他们将在鸣水等待一段时间,然后和西南调军一同出发。

    度支部没有了韩北甫,倒是让薛瑜有些不适应。但这家伙往行宫去之前请人送来的信笺里,一本正经地表示自己要去做英雄了,希望成为英雄后,能够与他心中的英雄(薛瑜)英雌(伍九娘)成为朋友。

    薛瑜没好意思回信告诉他,他到了西南益州郡很可能成天和自己的各种事项打交道,棉花、种花等等,哪一个都得和当地民政官员打交道,就让这傻小子再高兴一段时间吧。

    刚要去将作监检查返工的一批望远镜镜筒,薛瑜出了度支部就被工部截胡。

    靠着家世与年末修路的政绩加分,新任工部尚书苏合扬眉吐气,如今只惦记着尽快开启下一条道路,望着薛瑜笑道,“殿下,京城道路费用计算已经做好了,您什么时候过来看看?”

    薛瑜无奈摊手,“非我不愿看也,只是年底想从度支部拨银子,实在太难了些。苏尚书不如写个折子,我再劝劝,好明年开春就动工。”

    两人边走边说,眼看要走过工部,苏合将薛瑜一拦,“殿下,还是看看再议的好。”

    工部里众人调动不多,没争过苏合的工部左侍郎余庆听到人声,阴阳怪气道,“苏尚书,算是算出来了,没银子造,您想要修路,不如回家问问?几千一万两的,对苏家也就是九牛一毛啊。”

    “国之大事,怎么好让世家出力。”薛瑜义正言辞。

    被人用家世压了一头的余庆这才发现进来的不只是苏合,连忙迎上来,叹气道,“殿下,实在是没办法了,乔尚书那边松松口,或者,您要不再那个什么……”动用内帑做建设的话,他实在不好意思这样理直气壮地说出来。

    苏合被薛瑜的义正言辞噎了一下,心说:不好让世家出力,也没见你们拨钱,占着机会不让人掺和,哪有这样的好事?

    “殿下,您看这里、这里……”苏合等人将一张新的舆图上面的街道和小路都标上了价格,看上去和画圈招标现场似的。

    薛瑜重点查看了往东西两市去的道路规划,按照之前修主干道的价格估算一遍,倒是和她算出来的数字相差不大,说明工部没有在背后动手脚。她心里给工部新官上任三把火点了个赞,抬头又是苦笑,“少的也就千两,花销倒是不大。但你们也知道,前面朱雀街修路把内帑花得差不多了,总不能全部花在这里,到时候连冬日除夕宴会都没钱办对吧?”

    内帑多少,工部压根不晓得,还不是她说了算。

    要真是为了修路办宫宴都没钱,那就不是皇帝一个人丢脸了,而是满朝上下的脸都没了。这下,提内帑的路彻底被堵死,余庆愁得脸皱到了一起去。

    苏合却道,“陛下以内帑为国修路,我们身为士族,自然也该为京城出一份力。殿下请看,这里、这里,若是殿下允许,臣愿代苏氏一族出钱,修缮京城道路。”

    说得好听,但他指的地方正是东城的苏家所在和最靠近宫墙、上朝时各家官员走得最多的部分。修路不说能不能赚,起码第一家修路的名声有了,从这里走过的,总得记两分情面。

    薛瑜摇头,“那怎么行?你们为国效力,每年出产交税,这修路也无甚奖励给你们,实在是亏待了。”

    “哪里哪里,臣为国出力本是理所应当,殿下先前说修路积善阴德,臣深以为然……”

    一个要掏钱一个怎么都不愿意,余庆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到底是谁在送钱谁获利啊?

    最后,薛瑜“迫于无奈”答应下来。将核算好价格的舆图略去重要信息,只剩下各种数字公布于众,每一位来申请出钱修路的都可以花钱认领一节不少于十尺的道路,并且享有道路名提议权,最终的道路名将与修路人的名姓一起刻在每条路的路石上,作为嘉奖与鼓励。

    苏合笑得合不拢嘴,将薛瑜刻意引导下逐渐成型的《众筹修路计划》迅速写好文书上报,作为新官上任的三把火,他这把火烧得一定是最旺的。

    在薛瑜带着一整箱望远镜去行宫之前,由工部与度支部联合举办的京中“道路招标会”正式举办。与苏家和钟家最初设想的不同,他们不是唯一一家被邀请参与的修路人,豪商与贵族、本地人与外地人交差坐在一处,互相都看不顺眼。

    京中士族难得同仇敌忾了起来:京城的路,你们梁州人来干什么,掏得起钱吗!

    出京前夜,招标会进展过半,闻风而动的过去修路的民夫民妇们已经陆续回到京城,只等开工。皇帝将薛瑜叫去上下打量一番,“不用国库,嗯?”

    薛瑜眨眨眼,摸出一本新的企划案,《论安阳城外官道众筹修路计划》。

    皇帝把文书丢回来,“骗一次就行了。”顿了顿,他补充道,“……下次换一个。”

    118.  伍长   挨闷棍预定

    “陛下, 要不再看看?”薛瑜提醒。

    同样的手段玩两次,骗到的人数会直线下降,但薛瑜拿出企划, 自然不是要等下次再去忽悠人修城外官道。她打算一次搞定。

    城中道路需要用到水泥铺设的数量远少于参与招标会的大姓和商贾数量, 更别说大多数来参与招标的人都不止打算掏最低标准的钱,竞争相当激烈。

    由于费用是一早核算出的, 哄抬价格超出部分工部也不能截流。前两天的招标采用的是一部分大路或者地理位置优越的道路选择人,哪个愿意带走更多的位置不够优越的小路竞标就给谁的策略。

    但眼看小路快没有了, 指望着别人吃肉他们跟着喝点汤的中层商人看到居然争起来了,也下场开始抢小路。闹得搭售策略进行不下去了,工部紧急来找薛瑜,她才拿出了这样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不是想修路吗?城外的路也是路嘛!

    正好位置最好的东西两市和东西城靠近宫墙的道路竞标还没有开始,今天皇帝不叫她来问招标会的事, 她也得拿着京城大路搭售官道的方案来找皇帝。

    不过,一直修路显然太离谱了, 下一波薛瑜准备的建设目标是乡间水利, 这种能看到好处的建设更好让人掏钱一点, 尤其是对于已经参与过招标的韭菜、不是,士族们。

    和世家们斗了半辈子的皇帝还是第一次能这样轻松地从他们口袋里掏钱,听她说完仔细想了一会,意识到不对。

    “你好大的胆子!”皇帝拍案怒道,“之前跟你说的什么?不能让水泥外流!”

    水利建设还没有影子, 看着更像是空谈。如今参与道路招标的一部分人自然是为了名声, 另一部分却是为水泥而来。

    薛瑜放出这个诱饵,也做好了被皇帝问责的准备,坦荡道,“水泥不可能一直遮掩下去, 与其让他们调动人员去刺探工坊影响进度,不如把东西摆到明面上,有一颗枣吊在前面,便能为我们所用。”

    完成朱雀大街建设后,工部积攒了宝贵的监督和验收经验,分段承包的京城道路固然给了想要水泥的世家机会,但除非他们能联合起来供应一家,不然能够拿到的数量远远不够建设自家的堡垒,拿去研究也很难出结果。

    同时掌握了上游材料供应和下游验收监督,分到京城的水泥量只会少不会多。而修路虽然是分给了各家负责,但也是国家建设,搞事被抓到尾巴,相当于把屠刀递到了皇帝手中,不脱一层皮别想跑。

    薛瑜说完另外可以借着人多手杂私下遣禁军查探的好处,过了会没等到皇帝答复,有些忐忑地问道,“陛下,您看如何?”

    皇帝吐出口气,“去了行宫,到年底前别回来了。”

    薛瑜:?

    皇帝瞥她一眼,笑骂道,“你小子什么时候被人打了闷棍都不冤枉!”

    挨闷棍预定的薛瑜默默收起官道众筹项目背后的水渠大坝企划,回去与宫中花匠告别,许愿希望新出苗的十颗种子能在暖房里活下来一颗。这次离宫薛玥没办法跟去,依依不舍地把薛瑜送到了皇城门口。

    薛瑜看着小姑娘要哭出来的表情,从马车里掏了掏,递过去一个球,“想我的时候,就去踢球玩吧。你现在应该也认得了几个小伙伴,记得叫上他们一起玩。”这个年纪的小朋友,就应该多交际才好。

    抱着皮革缝的圆球,薛玥的眼泪还是落了下来,拽着薛瑜的衣袖,“我不要叫他们玩,我要等阿兄回来一起玩。”

    “那等我回来,你教我怎么玩有趣好不好?”薛瑜拍了拍蹴鞠球,一点也不觉得让妹妹教她踢球是什么丢脸的事。

    薛玥破涕为笑,与薛瑜做好约定被劝了回去。薛瑜坐回车厢,瞥见几案上和纸张夹在一起的两厚卷帛书,一拍脑袋这才想起来,“卫河,帮忙跑一趟天工坊,把唐大匠的书送回去。”

    先前她去东市借来抄录对比,最近忙着处理望远镜的事情,一时竟是忘了还了,收拾东西的时候被连着书房里几案上所有东西一起带了上来。

    被她调去鸣水工坊教学的匠人主要目的还是尽快带动弹簧马车投产,虽然在工作之中也能提高技术,但到底不是从基础学起,而是哪个更有用直接学哪个,来学习的工人们不需要理解为什么,只需要知道怎么做。这样能够快速培养熟练工,但是对发明创新没有半点帮助。

    基础不牢地动山摇的道理她还是记得的,将作监更像是一个提高班,薛瑜找基础教学资料最终找到了天工坊入门教材上。

    曾经给唐大匠提出的整理建议被他听了进去,这次拿到的布帛上新添了不少内容,要直接出书也是行的。听说她准备教导基础知识,唐大匠兴致勃勃地想要跟来看看,要不是天工坊这个月拍卖刚结束,要开始准备下个月的货品,他还真要跟着薛瑜直奔鸣水了。

    修整平整的朱雀大街配合弹簧马车,薛瑜整理了一下手稿,还没感觉怎么颠簸,就到了城门前。排在前面的马车是熟悉的模样,蝉生骑着马在旁边,见薛瑜观察外面,立刻前来表功。

    “那是鸣水送来的第三辆新式马车。马车行最近的预订租赁时间都排到了下个月,试过一次的客人三个里面肯定有至少一个来定我们的马车!”

    “什么时候把马车卖到楚国去,才算你的本事。”薛瑜给他泼了盆冷水。

    最近薛瑜身边最忙碌的陈关在众人出城后才姗姗来迟赶到,被轻轻摇晃晃出了几分睡意的薛瑜顿时精神起来,“怎么样?”

    “简侍郎与简家没有出手参与这次招标,钟家最后选定的是东城宫墙道路,刚刚开始的竞标。另外,钟家铺子来的消息,钟二悄悄领了商队扮做他国商人出城,如今在钟府的应该只是个障眼法。”

    薛瑜最关注的几个动向被陈关说了一遍,十月十一钟大嫂上门道歉后,钟家虽有波动,但动作不大,反倒让薛瑜刻意留下的一些招标会破绽没了用武之地。

    或许在她送走阿白的那天,清颜阁聚集的商队中就有带着肥皂等货物离开安阳城的钟二。

    提前离京的钟二并没有像其他商队那样,为了避免冬日落雪封山,一路疾行。而是慢慢地绕了一圈路,在鸣水落脚,悄悄扮做钟家来的信使,敲开了军营的大门。

    薛琅已经在军营里待了半个多月,习惯了精细饮食仆役成群的生活,一穷二白只有训练的军营让他初来时很不适应。顶着皇子的名头,又一开始就有伍长的身份,他本以为靠着自己的武艺可以顺风顺水收获军中的敬仰。

    然而他错了。

    伍长只是军营中最低微的官职,至于皇子,虽然会有些小兵私下讨好,但在上面的将军们眼里,他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别说特权了,训练时被时不时拉出来做示范或者加练都是家常便饭。

    一般来说营中是禁止探望的,但薛琅到底是皇子,将军们商讨之后,带着薛琅去见了信使。消息传过来时,薛琅快速扒拉完粟米稀粥,揣了个饼子就往外走,要是不多拿一点吃饱,在高强度训练下他到晚上必定饿醒。从军前,他很难想象他会吃糙米饭啃干饼子,如今他却能面不改色喝完麸皮没磨干净的米粥,边带队边吃完最后一口烧饼。

    想着新增加的夜里训练,薛琅再想想他新带的那一伍怎么教都教不明白的士兵,不免烦躁起来,不知道会是谁来找他,怎么就挑了这么一个时间。

    见面地点没有放在营中,而是挪到了外面运输米粮车暂时停放的棚中。钟二看着黑了许多看着像个大孩子了的外甥,欣慰地上前行礼,“拜见殿下。”

    十几天没见过别人对自己这样行礼,薛琅反倒吓了一跳,侧身躲开后才认出来是谁,“舅……”来之前的烦躁一扫而空,他压低声音,“小舅舅你怎么打扮成这样来了?我娘还好吗?大舅舅呢?”

    “怕你不习惯,给你准备了新衣裳和肉干,还有娘娘做的点心。”钟二依次拿出来东西,薛琅张了张嘴,却有些别扭。

    新衣裳是他曾经喜欢的绸缎衣裳,云锦的银丝特别容易勾坏,在地上滚两下就脏透了。狐皮披风暖和无味,颜色鲜亮,但披上就别想着打斗列队了。肉干是蜜烤的,好吃是好吃,但是不顶饱。点心精致漂亮,但一口一个,完全没感觉到量就没了。

    “……谢谢舅舅。”薛琅把生出的一点别扭咽了下去,抱了一下钟二。他从行宫行李里留下的部分东西,如今大多已经压了箱底,虽然不合适,但都是一片心意。

    同伍的兵士私下总会聊些趣事,他听伍里士兵说起过每年的家书和传来的信,由于大多是几月回家一次,十几岁的小兵们经常碰到送来的衣裳不是这里长了就是那里短了的时候,但那是家人寄来的爱意,他们抱着衣裳,都会笑起来。

    “当时是伍长,现在应该已经升职了吧?有没有自己的营帐,最近怎么样……”

    钟二的问题让薛琅脸涨得通红,他嗫嚅几声,低下了头,“我、我还是个伍长。”

    他手下的兵士已经换了一批,第一批的几人怎么教都教不会,让他们听话领命难上加难。薛琅没忍住动了拳头时被当场抓住,由于身为伍长带头斗殴、欺辱手下士兵挨了十军棍。他不服,于是换了一批兵带,然而这一次还是老样子,再对比一下其他人手下的兵,他不得不承认,是他的问题。

    月中拔营前就要各伍列队比试,如果这次不通过,他的伍长也做不下去了,只能做个小兵。

    在一番艰难地美化后,薛琅觉得自己没那么丢脸了,没想到钟二听完怒气上涌,啪地拍了一下旁边停着的木板车,“这是有人针对你!太过分了!”

    薛琅却怔了一下。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被针对”“被打压”的言论,身边人的进步都是建立在同样起点的努力汗水之上,为了保家卫国共同训练,每一个行为都光明磊落。

    “是我技不如人……”

    钟二看着他诧异极了,痛心疾首道,“你怎么会这样想?一定是他们背后串通好了,要打击你。看看,已经让你灰心丧气了!阿琅,人争一口气,你连气都没了吗?你在军营中只有一个人,我们帮不上你,要不,我传信给大哥,想想办法,这个苦,咱们不吃了好不好?”

    这不是钟大嘱咐的内容,但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这样沮丧,钟二实在看不下去,心疼得厉害。虽然从军后退出很可惜,但押宝的未来君主更重要,况且原本计划里也没有这一步,只不过是顺着薛琅的决定顺水推舟。现在薛琅不想继续做了,左右薛瑜也没有从军,他有钟家的支持,入朝后做什么不好,实在没必要在这里受人欺负。

    薛琅却没有立刻点头,“我、我再想想。”钟二不是第一个劝说他放弃的人,但连亲人都不看好他的现实,让他有些喘不上气。

    “阿琅,我们都是希望你更好的。”钟二按住他的肩头,“你想要什么,舅舅回去想办法。”

    薛琅错开了他的目光,告别后抱着一大包东西回去,留下钟二一人皱起眉,反思起没有立刻阻止薛琅从军是不是一步错棋。夜里,薛琅睁眼等着夜里训练的鼓声敲响,在周围漫天的呼噜磨牙声里,他出乎意料地感到了轻松与平静。

    即便他知道夜里的训练和之后拉扯队友赶上进度都很困难,但比起去面对舅舅的目光,他更愿意留在这里。而要留下,他就要适应和改变。

    其他队伍的伍长和队友都是怎么做的来着?

    “喂,都醒醒!”薛琅挨个摇醒队友,分别丢了一块肉干过去,“我家里送来的,吃完就该集合了。都快点跟上。”

    他的队友们惊疑不定地交换着眼神,但很快就顾不上思考今天是不是太阳从西边升起了,集合的鼓声敲响,他们匆忙咽下肉干,跑出营帐。

    咦,居然是甜的肉?

    薛琅并非没有观察过其他队伍,也并不是笨蛋。夜里的这次训练,他第一次没有一味生气于队友的弱和进度慢,而是压着脾气别扭地学着配合别人一起行动。

    看了他半个月的将军们点了点头。

    119.  隆山军营(二更)   自行车进化:三轮车……

    夜训后第二天紧接着的就是列队比试, 各伍两两组合捉对比拼,团队比赛是每伍独立完成过河拔旗。

    薛琅的武艺在营中属于拔尖的一批,在捉对比试中第一个对上了对面的伍长, 漂亮赢下一局。然而队伍里的其他人没有一个能打过的, 薛琅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难看起来,让爬起来后原本想靠近的队员望而却步。赢下一场的对面的队伍却是勾肩搭背往下一场的场地赶去, 领头的伍长夸了队伍里的成员,笑声传来, 格外刺耳。

    “我们也走。”薛琅压着火气,最终丢下一句硬邦邦的话,他的队员们互相看看,跟了上去。

    第二场比试的过河拔旗中并不限制对手设置障碍,薛琅以前做这样的项目, 大多都是自己一人冲前,背后队伍全军覆没, 在拔旗点他一个人双拳难敌四手。这次不断告诉自己要一起完成比试, 薛琅三番五次回头救人, 在狼狈地互相拉扯中,队伍第一次一人不少地走到了最后。

    薛琅半身淹在河里,水进了眼睛看不太清,河道两边都是淤泥,他上岸花费的时间一定比从桥上走多。他清楚队友的体力力气都不如他, 用力推了还在木板桥面上的队友一把, “还不快过去拿旗?”

    “伍、伍长。”薛琅听到队友结结巴巴地叫他,声音像快哭出来,“我们输了。”

    以为队友没力气站起来,还在往前推的薛琅怔住了。他抹了把脸, 被蛰疼的眼睛过了一会才看清,对岸的排名前一半的旗子已经全部被拔走,就算他们全员完成任务,也输了比试。

    “没事。”薛琅吸了口气,“这次配合的就不错,我们下次快一点,老四回去加练……”他顿了顿,忽然意识到这次比试输了,他就做不了伍长了,下次比试如何做、如何带队伍赢得胜利,都与他无关了。

    “伍长!”

    脱力坐回水里的薛琅猛地被岸上的人攥住了手臂,他呆呆抬起头,两个少年一左一右扛住他,往岸上走去,“是我们拖了你后腿,下次,下次一定可以!”

    “是我的错,我不是个好伍长,拖累了你们。”

    薛琅挂在队友身上站稳,有些羞愧,“我不该做你们的伍长,我这就去找将军请罪。”

    “可是伍长本来能赢的,是想带我们一起……”“我们跟你一起去,就算不做伍长,我们也是同袍,伍长哪有什么罪过?”

    七嘴八舌的安慰声是薛琅进营中后从未听过的,他不是在生气就是在生气的路上,竖起尖刺的同时也让他人对他竖起了尖刺。如今他反思了自己,和他对着干别扭着的队友们反倒也反思起来,气氛从未有过的融洽。

    第二场比试的场地中五人围成一圈,互相为这次失败道歉,场面滑稽又温馨。赢了比试的队伍回头望来,“喂,你们输了也不要躺在地上哭鼻子啊。是大丈夫的,下次赢回来!”

    “你们等着瞧,下次要你们好看!”薛琅搭着队友肩膀,几人异口同声地喊了回去。虽然调军即将回到边陲驻防,参与同一场比试的队伍可能明天就奔向四方,但不妨碍他们这时候互相放一波狠话。

    最后一个小小的伍长卸任自然没有找到领军的将军那里,原本头疼着到底要不要给薛琅再换一个队伍的百夫长听完他们的来意,狠狠松了口气,语气也柔和起来。

    他们队伍的伍长最后给了之前积累了足够表现的士兵,百夫长挨个鼓励他们,“一次失败没什么,下次继续努力。训练的时候好好训练,上战场活着回来,攒够军功升职轻松得很。”

    战场啊。薛琅出了营帐许久,还在想这个词。新任伍长小心翼翼地搭上他的肩膀,“阿琅,我不太饿,今天我的肉汤你帮我喝了吧。”

    兵士们对比试又爱又恨,爱的是比试结束后的加餐肉汤和一段自由活动时间,恨的是比试前后必定增加的训练量和比试失败的丢人。但不管怎么说,营中的肉汤都是难得的美味,每人一碗,几乎没有人会愿意把自己的量分给别人。

    “头儿,你怎么刚上任就欺负人?不行,今晚上打水得你去打。”

    “就是就是。”

    薛琅被簇拥着往回走,明明已经不是伍长,却好像与队友们更亲近了一点。他用力眨眨眼,将酸涩咽下,一手揽了一个肩膀,“谁要喝你们的肉汤啊?走走走,回去还有肉干没吃完,别让其他伍闻见味过来了。”

    一行人直奔歇息的营帐,刚走几步,薛琅和新伍长正说着后面该怎么加训,忽然感觉拥着的队伍转了个方向,往旁边走去,他好笑道,“你们怎么连路都能走错?”

    刚要带人走回正路,薛琅一回头就看到大路远处并肩走着的一行人。比试结束后路上还有不少人在行走,逐渐停下列队,人影众多,他却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几位将军中间的瘦削少年。薛瑜裹着披风,略矮众人一头,但气势上丝毫不弱,眼若点漆,顾盼神飞,仔细辨认就能发现,反倒是平日里凶神恶煞的将军们在听她的话。

    她对将军们尊重却并不畏惧,像是天然发光的人群中心。

    演武时坐在皇帝身边第一个位置的三皇子,怎么会有人不认得?

    薛琅瞬间明白了队友们的好意。他站在路旁凝视着薛瑜被将军们簇拥着走上远处箭楼,薛瑜没有发现他的存在,但他心中没有嫉恨,只有淡淡的失落。

    “走吧,不快点回去,饭都要没了。”薛琅若无其事地转过头,揽着几人继续往回走,倒让注意着他的队友们一时猜不透他到底看到了还是没看到。

    再等等,薛琅想。等他升到百夫长,再来见兄长,告诉她,他已经找到了他想立的功业在何方。

    薛瑜这次离宫不仅是为了试验田,最紧迫的任务自然是来送望远镜。原本打算的静悄悄来不惊动任何人,在看到营门口等着的几位将军时化为了泡影。

    找了几件事做闲谈遮掩,赶在将军们憋不住问出口到底有没有带来之前,薛瑜先邀请了众人上箭楼。魏卫河将箱子送了上来,日常只会有两三个人守着轮岗的箭楼上一口气挤了近十个人,别说看清前面了,连转个身都难。

    “老伍,你都被叫回京中试看过了,还上来做什么?嘚瑟了这么久,也不差这一会,赶紧下去别占地方!”

    能领兵的人大部分脾气都并不算好,第一个被集火炮轰的就是伍明,薛瑜拦也不是劝也不是,只能装没听见让他们自己解决,她赶紧开箱子挨个发放望远镜。

    伍明将赖皮贯彻到底,仗着自己站得最近,凑过来摸上新的望远镜,夸张感叹道,“诶哟,好东西就是不一样,比之前看的那个还清楚。”

    一下引发了众怒,但东西在他手上,众将军之前也被通知过千里望脆弱易碎,束手束脚地不敢去抢,只能脸红脖子粗地看他炫耀,盯着薛瑜等下一个望远镜发到自己手上。

    新的望远镜镜片是经过固定的,一路运输拿皮毛披风等软垫垫着,到达目的地后倒是一个都没有碎,薛瑜挨个拆了最前方的镜罩,发放望远镜时总感觉自己是带了一个个好奇宝宝。

    “诶哟!”“我瞧见了!”

    自从听了伍明的转述后就心里痒痒得不行的各个将军终于瞧见了实物,左摸摸、右看看,在薛瑜指引下往军营外山路上的几处拿马车准备好的定点标记处望去,充分理解了“千里望”这个名字的由来,惊喜之情溢于言表,吱哇乱叫声不绝。

    他们还记得要保守秘密,压低了声音,但混合起来也不小,倒让守在下面的亲卫们时不时仰头往上来,心里直打鼓。薛瑜从其中一人脸上读出了“我家将军是不是吃错药了”的迷惑,好悬憋住没笑出声。

    望远镜通过镜片组合和间距变化,能够改变远观距离,薛瑜带着众人一起观察了几个定点,讲解完用法之后就随他们自己玩了。带来的十五只望远镜,每人发两个,半点也不偏倚,多出来的一个本是作备用防止路上损坏来不及回京调换,如今既然一个都没坏,按皇帝的吩咐就是留给之后隆山的训练营用。

    其他人玩得不亦乐乎,正比拼着看山上细节,一位有些眼生的将军靠过来,“殿下,此物能否装到□□上?”

    薛瑜一顿,这也是她在研究的事情。

    限制弓的因素大多是射程,限制弩的因素则是准确度,除了天赋极佳天生就有好眼力的神射手,很难看清太远的地方,以至于弩越来越往重型、大型演变,她在将作监看到的东齐覆灭前后的“万钧弩”就是其中翘楚。

    就算到近代炸膛率也居高不下的枪械在炼铁工艺达到之前她是不打算搞出来谋杀自己人的,靠望远镜与弩机的组合,理论上也能达到千里外取敌首级的类似狙击枪效果,只是因为试验还没成功,就没有拿出来和皇帝说,没想到会这时候就被第一次碰望远镜的将军察觉了这个用法。

    “现在还不行。”薛瑜摇摇头,“如果要组合使用,只能先借镜瞄准,再挪开发射。”

    □□的反震已经碎了好几片镜片了,全靠水晶磨镜替换,成本就太高了,基本上是发射一次碎一次。加上瞄准镜的位置偏移,需要从望山瞄准三点一线发射变为先依靠望远镜定位、再估算偏移角度发射,具体的数据还得靠一次次试验收集,她来行宫也是有就近取材的想法在。

    “这样啊……”旁边竖着耳朵听的几位将军都遗憾地叹了口气,拍了拍后面一个看着年纪最大的中年人,“那就得看你了。到时候给我们操练出一支千里弩兵,那天下何处不可去得?”

    他们都是年少时在军营中一起长大的同袍,说起话来也不拘束,开了几句玩笑,把两个望远镜揣进怀里藏了起来。将军们都不是菜鸟,对千里望的重要性心中有数,“此物,吾辈以性命相保,镜在人在,人亡镜亡。”

    “若有万一,无法带走,请务必毁镜。”薛瑜没有说什么要保重的话,战争的残酷性,常年驻守边关的将军们比她清楚得多。

    箭楼上重新换上了守门的弓箭手,薛瑜拎着空箱子跟在后面,新得了军械的将军们告别后各自散开,伍明等了等她,“明日我就要带军回防,此去山长水远,望殿下多保重才是。若有机会,来日请殿下来看西南繁花。”

    薛瑜与他打过几次交道,清楚在粗豪面孔下是一颗粗中有细的心肠,肯在临走前说这样一番话,已经算是一种表态,隐晦地告诉她西南的计划他已经知道,并且会执行。她笑了笑,“我听闻西南气候湿热,正好新得了花种,让行商的下属前去试试种植,将军到时随意差遣就是。”

    两人心照不宣地笑起来,伍明拉过旁边一直不太说话的面相老成中年人,“殿下应当还不曾见过他,今年换来行宫隆山军营练兵的营官,原来管的是东北边,见了不少流民,你们俩应该有许多话聊。乔二就是跟他回来的,不过那小子也待不了多久,再过一阵子,行宫就只剩下新兵蛋子了。”

    伍明简单介绍了一下行宫军营,与薛瑜认知里各个将军当地招兵各自训练不同,每年招兵或是招安从军的游侠都会被集中到隆山,用已经在边关待了许久的回防老兵带着训练。培养出最初的习惯后,老兵休整离开,新兵跟着禁军们训练完成后,再分别送回招兵的边关报道。

    始终保持一定兵卒数量的隆山行宫军营既是一座军校,又是最靠近京城的一处屯兵场所,让人完全无法忽视它的存在。

    中年人抱拳行礼,有些显老的面容露出热情的光,几步上前,“臣庄骁拜见殿下。殿下所为种种,臣早已听闻,今日一见,方知英雄出少年也。天色已晚,殿下若不嫌弃,不如留在营中用膳后再赶路回行宫?刚打回来的鹿肉,加了半扇羊,炖出来香得很,殿下尝尝?”

    突如其来的热情让薛瑜卡了一下,没来得及拒绝,就被庄骁半拉半哄得带去了吃饭的地方。端着碗或是举着饼子的人大多数正往外走,就显得刚到的一批人格外显眼。几个将军相当亲民地排在队伍后面,没见到的将军据说是回营商量事情,由亲卫来这边排队打饭。

    往外走的不少人都在议论着晚上的背书,薛瑜听了一耳朵,熟悉的字句让她脸上发烫:他们背的句子,是她的《齐文千字》例句。看这样子,皇帝不仅是把这本识字手册拿来开蒙认字了,还顺便把考试制度在军营里铺开了。士兵们讨论背书时的愁眉苦脸模样,多像上学时背课文的小伙伴们。

    走了一下神,薛瑜就被带着站到了打饭的队伍后面。来都来了,再纠结什么吃饭的事就有点小气了,好在队伍不长,薛瑜很快排到前面。粮食搭配是粗面饼配肉汤米糊,一点冬日罕见的野菜碎就是唯一的绿色,她先咬了一口面饼,麸皮咽下去的时候存在感奇强无比。

    ……薛琅居然现在还没闹着要回家?

    为了不辜负好意,也不浪费粮食,薛瑜一本正经地表示自己路上吃过,肉汤就留着将士们喝吧,没有拿碗舀汤。旁边庄骁把饼撕开泡进碗里,三两口吃完追了上来,“殿下觉得怎么样?”

    “什么?”薛瑜愣了一下。

    庄骁也愣住了,往后指了指排队的队伍,“那不是您让人做的三轮车吗?殿下仁厚,为我们考虑得无微不至,行宫兵械坊刚送来的车还有点不稳当,改了两次现在用起来相当省力……”

    后面他说了什么,薛瑜没再注意听,回头仔细一看,装着空桶慢悠悠往回走的伙头兵们一个人在前骑车,其他人走在旁边,虽然车的形状奇怪了点,但大体的行动还能看出三轮车的模样。

    薛瑜仔细回忆了一遍,确定自己当初留的任务是自行车没错。

    这么大个三轮车,总不能是自行车进化出来的吧?

    薛瑜描述了自行车的样子,庄骁想了一会恍然大悟,“您是说那个木牛!最开始送来的是它,但那玩意用是能用,就是跑个两三里回来屁股都没了,改了几次都不太好用,最后就换成三轮车了……”

    120.  苜蓿丰收   种地也是一门值得尊重的技术……

    自行车图纸数据上需要具体调整这个薛瑜一早就有心理准备, 但站在有的头部改成了牛头,有的加大了轮子,有的则更改了横梁长度的“魔改自行车”面前, 眼看着形状逐渐脱稿走向失控, 薛瑜一时无语凝噎,不知道该鼓励兵械坊匠人们的创新改造意识, 还是该叹气自行车的出师不利。

    横梁和齿轮传动轴等等结构都算不上精密技术,木材在兵械坊仓库里也应有尽有, 真正需要技术和材料的是金属链条,由于还没有正式作为军械上报,制作的材料都是从兵械坊余量中抠出来的,如今一字排开的二十多架自行车上加起来也只有五条链条。

    链条打造的方法各有差异,但和齿轮的配合很不错, 也难怪三轮车已经开始投入使用,在发现了这个应用方向后迅速获得了一致好评, 她拿出来的齿轮组传动省力是相对成熟的方向。齿轮组省力的技术已经让匠人们有了新的灵感, 薛瑜还瞥见地下画着的一个草图, 看上去像是依靠齿轮组改良风箱拉动的设计。

    一堆自行车里比链条更显眼的是木包铁的几个轮子,放眼望去,除了这几个轮子,就没有几个车轮是完好没有裂痕的。薛瑜看了一圈,动手拆了一条已经往三轮车靠拢的带筐自行车上的链条, 仔细查看他们的技术成品, 大略心里已经有了些数。

    问题应该是出在负重和造价上。

    面对来验收的薛瑜,兵械坊四位大匠都有些羞愧,“我等有负殿下所托。”

    “说说看,遇到了什么问题。”薛瑜止住他们的告罪, 瞥见门前兴冲冲赶来的行宫宫丞李麦,比了个手势让他稍等,与匠人们一起快速进入了工作状态。

    随着匠人们的叙述,薛瑜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自行车无法载着穿上四五十斤重量的甲胄和兵器的步兵前进,换了许多种材料都不能承受这样的压力,当使用优质木材铸铜分散车轮压力后,损耗虽然降低,但自行车车轮的造价也直线上升。

    而纯粹用来运兵赶路的话,自行车虽然省力,但木轮对各种不同的地况适应能力不强,损耗率大,若真到了兵贵神速的时候,让步兵卸甲卸兵器轻兵赶路,还不如直接骑兵突袭。加上木制车身与铁质的链条都需要精细保养,不能冷不能热不能潮湿,比起养护和等待制造或者维修的时间与开销,反倒是养马性价比更高一些。

    匠人们一边说一边偷眼看着薛瑜,尽可能地委婉,说一句与设想不同的现况,就要赶紧找一个好消息告诉她,“不过营中将军们来看完之后说了,修改后的三轮车做辎重车很有用,殿下您看……”

    说起来也是赶巧,薛瑜之前给他们定下制作任务,本是打算做好之后再送到军营客户面前检验的,没想到在兵械坊实验材料的时候刚好被来领走修好的盔甲的大兵们瞧见,消息飞快传进军营。

    如今兵械坊仓库的十几架自行车里有十架都是让士兵们试验过,逐步修改完成,最后成品的三轮车某种意义上算是客户定制款,几乎完全符合用户需要。

    薛瑜瞟了一眼害怕她生气又很想继续三轮车设计的匠人们,无奈摇头,“图纸呢?”

    “啊?”四个匠人一个比一个呆,反倒是一个学徒反应过来,一蹦三尺高,推着自家师父去找最后一版三轮车图纸,“殿下等等我们,马上拿来!”

    “殿下,您不生气?”凑上来询问的是之前杠过薛瑜的那个匠人,有才华的人大多自负,明明三皇子的图纸画得很明白,但他们却造不出来,那就是他们的问题。他对薛瑜之前做出马蹄铁和风箱的事记忆犹新,也是匠人里唯一一个闷头想要造出能像牛马一样能够载重的二轮自行车的人。

    薛瑜好笑道,“气什么?”就算到了现代,有了计算机辅助进行图纸设计,理论图纸也不是万能的,制造材料和实际应用都是图纸落地的难题,设计需要经过实际验证,才能保证和需要一致。当然,遇到一个难缠的甲方就是另一个头疼的问题了。

    她画了这么多图纸,除了大部分已经经过验证外,之前没有出问题基本也是因为设计简单、能够找到合适的后世使用过的材料、以及遇到的匠人手艺优秀。自行车出现了差错,但失之东隅得之桑榆,作为运输兵力的自行车的昂贵、需要养护等缺点,其实完全是因为步兵放到原本就对载重有要求的辎重车上完全是把轮子换到新车上面的事,半点不费劲。

    拿来了新修改后的三轮车图纸,薛瑜与几个匠人分享了齿轮组的使用规律,又调整了一下三轮车的设计,基本敲定了辎重车人力畜力两用的方向后,将重新画了一遍的图纸交给了兵械坊匠人,“早些交上去,也好在调军离开前用上。”

    门前的李麦轻咳一声,提醒道,“殿下,如今向京中上书,总不好越过您去。”

    薛瑜怔了怔才意识到他说的是对的,如今鸣水加上行宫两处,论起来第一负责人都是她,过去动动嘴皮子只用负责催一下人干活、除了搞事绝不会动笔写项目企划的时光一去不复返,她也是要上书做总结汇报的人了。

    “那就今晚整理好数据,早点整理好我早点去找营地的庄将军。”

    心情大起大落感觉躲过一劫的几个匠人正研究着新的力学现象,突然听到这一句,纷纷火烧眉毛地站了起来,四处找起毛笔来。

    把听到要写报告后瞬间进入紧急状态的兵械坊百态看了个正着的薛瑜抽了抽唇角,感情她要不限定时间,他们还打算先玩一会齿轮再来写汇报?

    理工科乐于实验不想动笔的样子,实在是千百年都没什么变化。

    薛瑜示意外面候着的陈关帮忙记下晚上要重新润色写稿的事情,对迎上来笑容满面的李麦相互施礼。刚到鸣水就去送了望远镜,被训练营将军庄骁拉着撞见了三轮车后直接找了过来,她到现在还没来得及去看看工坊和其他地方。

    “殿下回来得正好。”李麦眼角眉梢是压不住的喜意,“第二茬苜蓿收了,今天填青贮窖,正说着您会不会回来看,您就回来了。”

    他说的不是来,而是回来,听起来好像行宫已经成了薛瑜的家乡,为她忙碌着试验田的农户们也是邻里邻居,亲近又熟稔。

    薛瑜跟着笑了,“收成怎么样?”她本该早些过来,但又被望远镜和拖拉着才办完的招标会拖住了脚步,算着时间是前两天开了第一口青贮窖,看李麦的样子,应该没有失败。不然也不会开始添新的苜蓿青贮。

    李麦在询问下卖了个关子,“臣带您过去就看见了。”

    出京时带的人不多,一路轻车简从加快速度赶路,如今天边晚霞漫开,又是一天即将结束。而在这夜晚将要到来的时候,平日里省着用的火油烈烈燃起,将墨蓝色的夜幕破开,远远都能看到草原边缘一片明亮火光。

    李麦远远地冲着那边挥手,喊着号子填埋新的半干草料的众人挥起手仿佛一片浪潮,“殿下回来了!丰收啊!”

    晚风送来草料的味道,里面混了一点酸味,薛瑜仔细辨认后才敢确定并不是腐烂的味道。一行人驱马向前,挖开一点口子的第一口青贮窖在火光下被照得一片黄绿,草茎上多少沾了一点附近的土,但瑕不掩瑜,比起旁边刚割下晒到半干的苜蓿,意外地柔软多汁。

    薛瑜检查完青贮结果,确定他们都是按照严格执行,忍不住笑了一下。见薛瑜检查完,农户们将挖出来一条小口最边缘的一部分青贮苜蓿拿出来喂牲畜,又小心地封好开口。他们不懂什么叫氧化,但清楚地知道这是为过冬准备的草料,最初的一亩收成拌上干草,就能吃好一阵,不能太早消耗。

    此前拿出来尝试着喂了几只鸡和羊的青贮苜蓿如今想想让人心疼得厉害,主动送上自家牲畜的农户咧开嘴,“嘿,我这是苜蓿喂的,我可得留着好好炖了,尝尝有没有什么新鲜味道。”

    他夸张的表现引来一阵哄笑,人群里想抱怨的声音被压了下去。在新的青贮窖里踩着石板将新一拨收割的苜蓿压实的青壮们重重跺脚,简直浑身都是干劲,“嘿呀,用力,没听宫丞说吗,压得越实,能放的时间越久!”

    “湿草比干草好,今年的马场能多几口粮吃了。看这样子,掉膘掉不了太多。”

    “唉,要是多种点就好了,没准今年还没多活几只小鸡仔。”

    “我家猪也爱吃。”

    “去去,猪啥不吃?还不够喂牛喂马的,别来凑热闹啊。”

    热闹的议论声在赶工的场地里响成一片,每个人望过来的眼睛都带着笑意,“殿下,明年还种什么,可别忘了我们啊!”

    “殿下这次住多久啊,我家的鸡肥肥的,给您送来?”

    “冬天河里摸鱼,那才叫一个鲜!您等好儿吧,保管您吃得香!”

    归属于行宫的屯田客们没有其他好东西,张口说出来的都是自家口粮里省下过年的美食。青贮窖第一批供应的是马场,剩下的自然是优先给参与青贮众人家的牲畜,常年半耕半牧的他们清楚,入冬后苜蓿再开花也没有多少日子了,加起来不过两三亩的苜蓿收成,断断轮不到其他人占便宜,但他们看着放进去的草料一个月没有太大变化,对青贮草料的期待无限拔高。

    虽然不是所有人都能享受到,但看着有人能过好日子,他们也生出了期待。等到明年,他们也想种苜蓿,或者这位殿下种什么都好,总归是能带来好消息的。

    从收获的喜悦中生长出的纯粹期盼,一张张脸上的热情看着令人心颤。

    薛瑜吸了口气,“过去的一个多月,是诸位在照顾苜蓿田,在建设青贮窖,如今,我们成功了。

    隆山草原的苜蓿种植成功,你们知道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我们北方的军马将不会再受秋季水草消亡的限制,不再需要士兵们漫山遍野地去割草、找草!这是大家的努力带来的成功,我会上书陛下,将苜蓿田种植推广开来,之前谁照料苜蓿和负责青贮窖最多,谁总结出了不一样的经验,我都会让李宫丞告诉我,写在上书之中,让陛下、让领兵驻守边关的将军们、让所有齐国人、让后世你们的子孙,都能看到你们做出的贡献!”

    还在激动的众人脸上的笑都停住了,他们茫然地望向薛瑜,像是瞬间失去了发声的能力,刚刚还吵闹着的场地中静下来,过了整整一刻钟,才有人颤着声音问道,“真、真的?”

    他们恍惚间想起,公田那边之前传过来的曲辕犁的消息。轻便、省力、干活灵巧,还只需一头牛。冬天哪家的日子都不容易过,他们手里留了钱,准备到开春播种前再去几人合买一架曲辕犁。如今想想说起曲辕犁的话,它好像就是三皇子派人走访了各处后,总结改造后的农具。

    之前他们还羡慕过,怎么大家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做活,别人就能冒出好点子?不仅得了赏,还留了名,简直就是祖坟冒青烟。如今听着三殿下的话,脑中朦朦胧胧生出一个念头:原来,我们也可以的吗?

    薛瑜看着众人开始思考,先肯定地点了头,继续道,“耕种放牧,你们比我懂得多,要是之后出一本书,专门讲如何种地如何养牲口,还得靠你们这么多年的经验啊。”

    “出出出书?!”听着的众人已经不是震惊了,几乎要怀疑这位殿下在开玩笑。但放眼望过去,少年的神色是出乎意料的正经。

    她的神色告诉他们,她是真的觉得,种地也是一门值得尊重的技术。

    薛瑜见人们大多开始恍惚,鼓励尝试和总结经验也不急于一时,见好就收最后鼓励了几句,就让李麦带路离开。

    以鸣水县令江乐山和行宫宫丞李麦两人对公田和行宫内屯田两拨人的介绍看,除了本地人外,人口来源可谓天南海北,哪里都有,四处的习惯和窍门各不相同,在农学这种需要经验积累引发技术突破的科目上,适当的打破陈规交流经验,会加快变化的产生。到过年前,她在行宫还能待很久,正好能带着内外两拨人开始良性竞争。

    嗯,交流问答会可以准备起来,顺便带动工匠这边一起也不错。

    默默在日程表上又记了一笔,从李麦那里拿到了基础的稿子内容,薛瑜刚回到熟悉的别苑,就见兵械坊的学徒捧着两卷纸站在门前愁眉苦脸,她拍了拍脑袋。

    见鬼,忽悠得太上头,怎么刚到就揽了两个活?

    发言一时爽,撰稿火葬场。薛瑜接过侍卫帮忙拿着的稿件,左右手颠了颠,两个都不轻。她瞥了陈关一眼,“趁还没关门,要出去接头就去吧,卫河一个人守着也顾得过来。”

    留在鸣水监视的侍卫也该调回来换人了,之前对接的是王守,如今陈关得亲自过去一趟才行。陈关应了一声,“臣瞧着有两个好苗子,等臣回来,这两天带着让殿下看看。”

    “嗯,你来安排就是。”

    正房里,流珠全身绷紧整理箱笼,坐在对面的方锦湖支着头,一派懒散姿态,口中却不停应着,“明白了,流珠阿姊教训得是。”

    薛瑜踏进门内,眼皮跳了跳,将手上的手稿抛了过去,翻出两本誊抄之前的修路企划稿件,“我说大概意思,你参考之前的风格来写,不会做不到吧?”

    “殿下有命,奴自无敢不从。”

    薛瑜在旁边继续修改弩机瞄准镜的设计,耳畔沙沙声不绝,她偏头看着一列列字在方锦湖手下成型,难得地感觉到了几分静谧。

    谋士做得怎么样现在还看不出来,但文书工作及格,就不算太亏。

    “喝完药感觉怎么样?”薛瑜停了笔,慢吞吞关心一下员工身体健康,反正就算他回答感觉不好,她也没办法请秦思来行宫诊治,只是客套性关心罢了。

    作为主要负责皇帝健康的医令能时不时在京中给她帮忙已经是靠着情分,听跟来行宫的另一位医正说,秦思闭关研究还没出来,就算她去请人,怕是也请不出来。万一被她耽误搞得秦思研究受阻,头痛病控制不住让皇帝继续受罪,只站在跟老板相处了这么久的好员工角度,她的良心也会痛的。

    方锦湖没有停笔,手下一列列字像是不需要思考,流泻而出,“睡了两日,就被殿下带出了京城,除了睡得久了些,没什么不同。”

    乍听陈述事实,仔细一品却是埋着暧昧的埋怨,好在八卦头子陈关没在。

    “可能是药力的问题。下次再发作,翻倍煮了试试看。”给薛玥的药考虑到年纪和还在发作初期,秦思说是减弱药效使用的,薛瑜给方锦湖提出的治疗方案大概任何一个赤脚大夫都能说出来,十足十的不靠谱。

    但方锦湖点了下头,“那就下次。”

    他这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倒让薛瑜欺负不下去了。

    “这份写完了?我来看看。”薛瑜清了清嗓子,拿起方锦湖收好放到一边的辎重三轮车改造汇报看了一遍。重要的图纸和改良细节都附在匠人们送来的手稿上,薛瑜有意没有给他那一部分,检查了一下文书内容没有问题,她誊抄了两遍,其中一份加蜡油封口,准备叫魏卫河送去军营。

    刚叫了一声,她就顿住了。一起经历过生死的侍卫不多,眼下只有魏卫河一人在,其他都是后来调来的,还是小心为上。大军启程辎重在后,晚一两天赶过去也不妨事。

    “殿下?”魏卫河站在窗下,沉声唤道。

    薛瑜:“无事。夜里小心,劳你守夜了。”

    “臣的本分,不敢言劳苦。”魏卫河的回答一如既往地一板一眼。

    整理了两份稿子,翌日一早薛瑜赶去军营,正好遇到整队准备启程的伍明一家,披了软甲的伍九娘和伍二郎迎上来,带着几分惊讶,“岂敢劳殿下相送?”

    薛瑜自己也觉得他们之间关系还不到可以明目张胆送别这份上,但说实话就太伤人了些,她笑了笑,“此去山长水远,祝二位武运昌隆,边关无战事。”

    她这句祝福发自真心,如果种花计划能顺利推行,西南山民的归化问题应该就能得到解决,能用其他办法震慑或是控制,就没必要把一支精兵消耗在无谓的异族内乱中。

    “多谢殿下。”

    见她没有带礼物来,远处的伍明反倒松了口气。带礼物说明有利益相关,他虽然欣赏三殿下,但作为边将最重要的是守国门,牵扯进皇子们的争端里,怎么看都不是一件好事。

    骑兵组成的黑铁洪流走在队伍最前方,黑压压一片,像是伍明的黑色羽翼。紧跟其后的步兵脚步很快,他们身上的甲胄与常见的不同,由深色的藤蔓编织而成,既轻便又具有丛林之中的隐蔽性。

    薛瑜屏息望着他们,不知不觉间被洪流裹挟出了军营,伍明牵马停在她旁边,“是不是很漂亮?殿下让人在营中试做的三轮车是不是快定下来了,我之前想要两架,嘿,居然被堵回来说不在兵械单子上,您说气不气人?”

    薛瑜对他的试探一笑而过,“我就是来找庄将军说此事,上报的文书已经准备好了,如果庄将军点头答应,跟在后面的辎重队里应该就能配上。不过……将军从乔尚书那里磨够军费了?”

    伍明刚咧开的嘴巴又闭上了。

    边关的军费除了中央调拨,就是当地屯田收益和边关城池的税收直接划拨。只是够养军卒就要想着修缮刀剑,换了刀剑还有牛马,换了牛马还有战车军械,真花起钱来,哪有嫌多的时候?但光薛瑜了解到的,每年度支部都是咬着牙给几处边关拨钱。国库钱不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伍明等人回来再怎么纠缠,该没有的还是没有。

    今年倒是有些不一样。伍明顺着山路望去,守在外围的商队和等着去赴任的官员都会随大军一起离开。

    伍明望向薛瑜,忽地笑了,“看来殿下信心十足。”

    “我期待将军的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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