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  鸣水接引处(二更)   引导者是他们的明……

    送走了西南调军, 薛瑜带着稿子去找了一趟目前负责行宫训练营的将军庄骁。

    如伍明所说,待在营里的几个将军早都馋起了这个省力的新车,只不过一直没能走流程通过, 而兵械坊的匠人们都还在等薛瑜回来点头, 也没敢提交,薛瑜到了说完来意, 顺利拿到了庄骁的附言建议,交给侍卫送回京城走将作监的流程上报。

    另一份上书则是改变用词抄录两份让侍卫一起送回, 一则作为行宫宫令上报,二则过一下度支部,让下辖有管理田赋职能的度支部尚书了解种植苜蓿和进行青贮的优势,好顺利推广。

    行宫除了苜蓿田,其他地方没有多少变化, 薛瑜往鸣水工坊而去,路上经过围场大门前的水泥斜坡, 狠狠被颠簸了一下。

    给世家挖的坑, 还是坑到了自己头上。薛瑜动了一瞬修整行宫道路的心思, 最终想到水泥产量和更要紧的京城道路,没有把这件事列入日程表中。

    立冬后温度下降,鸣水湖四周已经罕有水鸟,干枯的苇草被附近建房和苜蓿青贮窖两大需求瓜分了个干净。远远望去,湖边光秃秃一片, 不仅具有了冬日的萧瑟, 还把波光粼粼的美景变得有些好笑。

    远处策马奔来的陈关靠近后放慢了速度,跳下马上车对薛瑜施礼,“殿下。”

    他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跟在薛瑜身后明显女扮男装的方家娘子身上,顿了顿没有直接开始汇报, 薛瑜偏头望向他,“方娘子身为女史,有进言之责,让他旁听也不妨事。”

    “是。”陈关压下惊讶,汇报起汇总的消息。

    简家庄园秋收后参与家中道观的法事,但都是正常的祭拜,前两天有些佃户调动,应该是对应京城中的修路活动,除此之外与其他人家没什么不同。而由于之前收留流民们和向外扩散消息,如今山下工坊的人数多了一倍,先前请来的游医已经在鸣水县城落脚,开了家药铺,时不时有人前去问诊。

    “……但游医持道教,虽不是黄符治病的天师道,在治病问诊时也会习惯性宣扬道法信教等等,恐坏了殿下的事。”

    薛瑜颔首的动作一顿。

    医学的奇妙之处就在这里,尽管有了不少医书,在世家郎君里也有许多人修习医术,全才之名叫得响亮,但在民间,医术与道法和巫术总是能扯上关系,相信符水治病和巫术治病的人不要太多。像秦思也是前朝颓败家道中落后才成为了游医,之前没那么忙碌时听他讲起过往行医的事情,也干过几件问诊不成但装神弄鬼后治好了患者的事。

    薛瑜:“去查查落脚的游医和童子的来处。”

    治病救人收买人心的好处太明显了,说到底,还是要培养自己的医疗队。秦思忙着攻关疑难杂症,先前说起的急救手册估计一年半载是看不到了。薛瑜瞟过陈关回来汇报后,就自觉主动拎着药箱刚刚下去转了一圈的医正,医正没来由地背后发凉,打了个哆嗦。

    等到了陈关归队,他在前引路往工坊而去,一行人没有走薛瑜走惯了的顺着佃户村落进工坊的方向,而是走了另一条明显新修的小路。

    过去这里应该还是山林,大路分叉处立了一块颜色罕见的红色石头,路面的土是重填回去的深褐色,地上的腐殖层被挖了个干净,没有清理干净的灌木丛散落在旁,马车走过这里,没有压实的道路被车轮轧出两道深坑。薛瑜顺着来路望去,回忆着下了大路后走过的方向,在脑中构建方向,灵光一闪。

    “顺着这条路往前走,踏上的会是通往青南郡的大路?”

    青南郡有一座小铁矿,是鸣水工坊的水泥原料来源地之一。同时,往青南郡去的路,也是往东北边去的路,流民向西而来大多走的是这条路。

    薛瑜之前考虑的是运输产品,所以要修整工坊通向行宫到鸣水这条大路上的小路,作为附近佃户盖房子之后的其他建设工作发放。但没想到江乐山不仅修了工坊向西的路,还将原本的流民先经过鸣水县城再顺着大路走向工坊的路途缩短,变成了向西而来的人口可以从大路上直接走向工坊。

    “正是。”陈关笑道,“我都不敢认了。”

    新修小路的末端已经和工坊边缘处原本的光秃山地相连,之前隆山脚下的公田佃户村落和鸣水工坊两处看着像是大小相近的两个村落,如今一看却已经大有不同。

    自小路末端起,在路边搭起的竹棚一路绵延往篱笆围起来的工坊边缘而去,随着人口和工作量的增多,工坊显然经过了扩大,和薛瑜记忆里不大相同。放眼望去,远处佃户村落的土房子与气派的工坊灰色房子完全没法比,看起来像是一座堡垒与普通小村子。

    棚上有灰色水泥画出的数字“一二三四”,四号竹棚面积最大,其他的面积都差不多。越靠近工坊,数字越小,里面的人精神状态越好。时不时有人走出竹棚,绕回四号竹棚来询问有没有合适的工作做。

    远处工坊里十几个烟囱冒出的白烟袅袅向上,人声不多,更多的是吵闹的锤打和锯木头的声音,晾晒水泥板的空地被挪到了这边的入口处,远远传来的忙碌声音热火朝天,灰色的水泥板将工坊内和外隔成了两个世界。

    马车停了一会,陈关见薛瑜陷入沉思,挥退了要上来迎接的四号棚内的少年。小路上慢慢走来一行新的外来流民,他们茫然地站在路口,小心绕过马车附近,跟随风闻寻找着红色石头往鸣水而来的人们走到这时,忽地开始怀疑传言是否准确。

    传言里这里收留任何流民,只要你肯做事、肯听话,不仅没有钱也没力气干活的时候会给一口饭吃,还会教人们习武读书,治病学手艺。

    听起来几乎像神仙来施舍了。

    “哪里来的人?来排队。”刚刚从四号棚领了工作的人在他们怯怯缩回去之前迎了上来,“别怕,到了鸣水就是安定下来啦。三天前我也和你们一样……”

    来负责引导的人声音不大,气息也虚弱,但精神看着不错,他挥舞着手臂让新来的一拨流民排好队,依次引进最外侧的四号竹棚。

    “先来这里做记录,记下你们的名字和来处后会发一块灰石头,然后就能领吃的和去洗漱看病啦。”

    奔着活命远道而来的流民们逐渐散去了懵懂,在自称同样曾是流民的人的引导下走入竹棚。安静了没多久的工坊外围人声渐起,尚身体虚弱的一些人听到有人来,纷纷来竹棚询问做事。

    在竹棚做了登记,又挨个被看诊,感觉还没做什么,就白拿了一块面饼和一块石头。走在前面的人引着众人,“拿到石头的人跟我走,我们去擦洗一下,干干净净进棚子——”

    “你们,真的也是刚来吗?”

    一直被引导着的新来流民生怕被人抢了,狼吞虎咽吃完面饼,听着引导说话,不禁小声询问。实在是看上去两拨人差距太大,虽然他们差不多瘦弱,但走在前面的引导者眼神明亮,衣裳也厚些,怎么看也不像是经过流浪后的模样。

    走在前面的人乐了,“那还有假?我今天就是最后一天啦,明天早上开门就能进工坊,嘿,就是不知道能抢到什么活干,听说去做马车的也挺不错……”说了一半,他才意识到自己跑偏了,拍拍询问的人肩膀,发问者肩膀一颤,要向后躲,“我、我太脏了,别弄脏你衣服。”

    引导者半点不嫌弃,按着他的肩膀道,“等几天就是你们来带着别人进鸣水啦。我这身衣裳不错吧?你们好好做事,也能换到。”

    是这样吗?

    跟在引导者身后的人们,用力握紧了刚刚发到手中的石头。

    没拿到石头被留下了的流民十分惊惶,他们的家人也有些心急,看大部队要走了,终于没忍住问道,“那那我们呢?”

    带着学徒诊脉的游医一翻白眼,“你们病得不轻,得吃药!”

    “哦哦,但……我们没钱啊。”他们当然知道自己病了,但没钱,遑论诊治。

    之前文文弱弱做登记的几个少年少女笑了,“没关系,刚到的这三天里,你们可以不做事好好休息,生病吃的药也可以之后做工赚到粮食再抵。这是三殿下亲自派人管着的工坊,钱粮药材,都是三殿下让人送来的,殿下心地善良……”

    隐约的语声从竹棚里传出来,被夸成了大善人的薛瑜脸上有些发烫。

    “那可真是神仙下凡了……”有人刚喃喃出声,就被打断,“不是神仙哦,是我们齐国的三殿下,陛下允三殿下来做事,才有了工坊收留大家。一个多月以前,我们还大字不识,有今天没明天的。”

    “啊?!”还留在竹棚内的几个人吓了一跳,“你们也是?”这可是会读书认字的少年人,之前也在流浪,不可能吧?

    “是真的。”少年人们点点头,扳着手指算,“不仅是认字,还有练武、木匠、下地育苗……哦,医者也在招学徒,但是一直没抢过我们工坊。”

    被提到的游医哼了一声,“仙人转世救人罢了……”

    他的嘟囔声无人去听,流民们听着少年人们的话,之前觉得太过夸张的传言一句句得到肯定,听着眼睛都快直了。

    没多久被带去擦洗的身体略好的一批人回来,要接受详细诊脉的病人们也被送出了竹棚,他们默默听从指挥列队,跟随引导者走到工坊近前,听他期待着进去之后的未来。

    瘦骨伶仃的流民站在工坊紧闭的篱笆门前不远,羡慕地看着里面。他们在巡防的一队兵士到来前往后退了退,几乎不敢相信里面的人曾经也是流民。

    在薛瑜的最初设想里只是为接引流民和设立更多工作岗位的接引处,被江乐山与吴威等人落实后,变成了比她的构想还要好的流程。

    流民们不再惶恐,不再不安,引导者是他们的明日,会读书写字和许多手艺,看着健健康康的少年人们是他们的未来。鸣水工坊将未来变成了一个可以看见的形象,展现在了他们眼前。

    一批带领一批的接引设计,将初来乍到的外来者们心里的不安用最快的速度抹平,只剩下听话做事就能过上好日子的期待,服从性和工坊权威就这样在初见时在他们心中打上了烙印。

    122.  游医   鬼画符

    “里面那个就是你说的宣扬道法的游医?”薛瑜问道。

    陈关却摇了摇头, 他提前出来转了一圈,该从留守鸣水的侍卫那里得到的消息已经完全掌握,“这个还算听话, 是另一位。这位医者的医术没有在县城落脚的那位高明, 最多是诊脉看看脉象虚弱还是有异常的水平,真要治病, 还要让县城里那位来。”

    “那就看看是江湖游医水平高,还是太医医正水平高了。”

    薛瑜的话落入第一次来鸣水, 惊叹于这里发展的医正耳中,他这才确定之前背后发凉不是错觉。医正起身施礼,“臣定竭尽所能。”

    一行人下了马车,刚刚被阻止了前来的少年人迎上来,辛林牵着自己妹妹的手, “拜见殿下。”负责工坊的吴威和从鸣水县赶来的江乐山都守在正门那边,接引流民和运输材料的这条小路上没有留人, 他原本看到来人, 是要迎接贵人后前去正门通知的, 却被陈关拦住,只能等到这会才上来拜见。

    之前他坐在竹棚里没有出声,薛瑜都没发现上次做了一番小向导的孩子在,见他过来,笑了笑, “新的房子住着怎么样?我们的第一名这个月不争第一了?”

    辛林被调侃得脸上发红, 连忙解释只是他妹妹第一天出来完成接引登记工作,他有些担心才来陪同。基础的一些登记数字和流程这些年轻的孩子已经学会了,虽然主要的登记工作还是认得字多的那批京中来的女孩在做,但已经不是完全无法取代。

    “这个月的第一名能拿到一卷皮子, 我想给我娘赢来,做个毯子。”

    在他口中,获得第一似乎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先前一阵忙碌后又回来歇着,在进入工坊之前只能接一些工坊外的引导和锄草翻路等等工作的老牌流民却为之侧目。虽然还接不了工坊内的活,但他清楚两百多号人一起做事去争取一个第一,这样的第一名有多难拿。

    “那就快点去做事吧,我在这里转转。你等着我,我今天也发放不了工作给你。”薛瑜开了个玩笑。

    提到工作,辛林严肃起来,犹豫了一会,才跑出去,“那我去请巡查队长来。”

    巡查的卫队早都看到了薛瑜一行,经过辨认确定不是找上门来要货物的奇奇怪怪世家管事,而是工坊的主人,百夫长带人上来行礼,迎了薛瑜等人进入工坊。

    作为后门,走过铺平晾干的水泥板区域,前方的嘈杂声格外明显,路上遇到薛瑜的监管工坊的前任伙计们都经历了一番阻止-发现是谁行礼-要去通知却被拦下的奇妙流程。

    在消息传到前门,吴威和江乐山赶过来之前,薛瑜一行已经看完了水泥、肥皂和马车三处分支工坊,确认运转良好,就没有再细细查看,正要往最里面的琉璃工坊去。

    停下的主要原因,不是发现了什么问题,而是四处响起的中气十足的喊声。

    “抬手!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正午的阳光下,刚刚还在忙碌的工坊众人和在路上跑来跑去帮忙传话做任务、扫地或是做着旁的事的一部分人,都停了下来,就近听着喊起来的口号,旁若无人地做起了——

    广播体操??

    虽然让人来教广播体操和普及晨跑等等的是薛瑜自己,但看着原本设想里应该只有病弱的一批人参加,在合适时间叫到一起去做运动的广播体操变成了全民参与、随时随地,感觉实在有些微妙。

    跟在她身后的方锦湖忽地往山坡上看了一眼,“殿下,有人窥伺。”

    正在被魔性的一二三四洗脑,思考着该不该阻止全民参与运动趋势的薛瑜脸色微变。

    旁边熬了一整天没睡的魏卫河握紧了刀柄,贴近薛瑜护卫,目光扫向四处,寻觅起来。原本陈关回来后薛瑜就说让他折回去休息,但他坚持要守着,如今一个小娘子都发觉了不对,他却毫无所觉,不禁脸色有些难看。

    仔细寻觅之下,还真让他们发现了问题。魏卫河点了两个人随行,三人假作出行,往山上绕去。

    刚刚方锦湖提醒后,薛瑜依靠着过人的目力只瞥见山上有一处晃动,见魏卫河找到了目标,就没再出言引导。一回头发现陈关向来笑着的脸上没什么笑意,盯住了方锦湖,“方娘子在闺中病弱多年,是修了何种异术敏锐至此,可否告知一二?”

    “殿下?”方锦湖目光潋滟,轻飘飘落到薛瑜脸上。

    ……这就是使用双刃剑要付出的代价吗?也不是不行。

    薛瑜干咳一声,“方女史随我练了几天武,似乎在目力上有些天赋精进。”

    追随的主人发了话,就算方锦湖有问题,也是经过主人点头的。陈关笑起来,很快几句话揭了过去。

    一套广播体操时间不长,几人往前走去,在琉璃窑前,才与听到三殿下悄悄从后门前来视察的江乐山一行见了面。

    “拜见殿下。”

    薛瑜挥了挥手,“行了,不必拘礼。不做事跑到前面等我,这得算偷懒吧?”

    正说着,之前上山拿人的三人提着一个老头加快脚步几个纵跃跳下了山,老头不住大喊着“无量天尊”,神仙保佑没保佑他不知道,把山下的人吓了一跳倒是真的。

    “你们是什么人?!放开陈真人!”

    薛瑜原本等着魏卫河带着人下来,忽然旁边搬运重物来造房子的一人大喊一声,扔了木梁冲上前。看这样子,简直恨不得和抓住他口中陈真人的人拼命。

    听声音有些耳熟,薛瑜一时没想起来是谁,江乐山却是脸色一沉,喝道,“雷小虎,你想做什么?!”

    江乐山在鸣水县下辖村子的威望还是很高的,被向来尊敬的江县令吼,再怎么想冲上前,雷小虎也老老实实停了下来,“县令。”他还有些委屈,望向正下山的几人的脸还带着杀气,“陈真人为咱们治了多少人,您怎么能看着别人这样对他?!”他没意识到,自己话语间已经带上了几分埋怨。

    工坊之中除了逐渐增多的流民,就是现在接受雇佣来做一些重体力活或者没有找到合适外来者做的事的附近佃户,作为村中最富裕的一家的顶梁柱,雷小虎自然不是好吃懒做的性子,知道这里需要卖体力做事,甚至还是第一个来的。

    他口中的陈真人自然是来到鸣水不久就决定定居的另一位住在县中的游医,江乐山原本觉得这是一件好事,此时却感觉有些不对。

    由于三皇子对佛道并不感兴趣,下面做事的人也大多延续了这个习惯,在道人来传道的时候都是以阻拦为主,这个陈真人也是因此没有定居在工坊附近。不是常驻这里的这位游医不能确定的大病,并不会花钱去请他,但不声不响的,他怎么就来了这里?还是被人从山上抓下来的?

    江乐山板起脸,“既是殿下让人锁拿,定有他的道理,你且去做事。”

    “殿下肯定不会做错决定,只不过陈真人来了之后治了一个断腿,一个惊厥,前一阵子的风寒也是陈真人看诊才治好的……”

    雷小虎没走,先盖了一个高帽,絮絮叨叨地在旁边站着说起陈真人做过的好事,一副生怕陈真人被误认为奸人的模样。

    江乐山没想到他连自己的话都不听了,刚要让人把雷小虎带走免得惹了三皇子不快,就听薛瑜问道,“哦?医术这般高明?这位真人是如何诊治的?正好我这几天也有些不适,请他来看诊需不需要拜神像?”

    跟来的医正脸色相当精彩,欲言又止。陈关眼珠一转却是明白了薛瑜想做什么,在旁大声帮腔道,“可能真有什么误会。这位小兄弟,这真人治病是什么都能治吗?你瞧,上面那个是我好兄弟,他最近整夜整夜睡不着,你既然与真人相熟,不如引见一二,让真人为他瞧瞧,也好药到病除。对了,还有个兄弟也是断了腿,在家里养着,这也能治?”

    “不敢不敢。”见旁人夸起真人,雷小虎与有荣焉,“真人是世外高人,救人举手之劳,一定不会在意这种小事。您不知道,真人治好了我师父,断了几年的腿,现在都能下地啦。”

    他丝毫不觉自己被陈关引着越走越远,被又捧了几句,打开了话匣子,将陈关引为知己,真担忧起那个断了腿的兄弟,压低声音道,“小病抓点草药,这种大病,求真人作法,一杯符水下去,一准活蹦乱跳。我到现在也只见真人为我师父做过一次法,要不是真人不让我四处宣扬,我也没有大钱,我真想给真人造个观住着嘞。”

    在这里的除了江乐山,都是习武之人,耳力不差。听到最后,薛瑜看向被架着跑到附近的那个老头的眼神已经发冷了。

    难怪陈关之前搜集消息的时候说这个陈真人只是治病时宣扬几句道法,没有符水等等歪门邪道的东西,感情是要接受歪门邪道的客户还要经过筛选。若不是陈关的话一套一套让他失去了戒心,没准要背地里发展许久的“治病救人”大业才能被抓出来。

    钱财上需求不大,名声也不让人传扬,说这位陈真人没问题都是在侮辱薛瑜的智商。

    魏卫河架着老头跑近了,刚刚陈关说起“失眠兄弟”事迹的声音太大,此时风又正好是往山上吹,稍微耳聪目明些,想装听不见都难。带着人不停跳跃下来站稳,一身不起眼葛衣的陈真人扯了扯背上的小篓,摸着胡子叹气道,“老朽观你心焦气躁,五心焦热,恐是夜中少眠多梦吧?”

    仔细看他的腿还有些发抖,但面上却装出了一副仙风道骨的气质,即使穿的是极为普通的葛布衣裳,也不损须发皆白老者的说服力。总结一句话,就是很能唬人。

    纯属夜里值班守夜白天自主加班·魏卫河嘴角隐约抽搐了一下:“不曾。”

    “欸,年轻人,不能讳疾忌医……”

    薛瑜被这位当场抓获后还要装样子的道人逗笑了,“不必多言,搜身吧。”

    陈真人脸色微变,刚要说话,被围上来的侍卫们挡在了外面的江乐山和吴威两人绕了过来,盯住老头,“陈真人,你为何在此?”

    “不敢言真人,老朽不过一介修道之人。”陈真人先拒绝了一句,显出几分清高,又道,“老朽在山中采药,这位小友却不讲道理让人绑了我来,江县令、吴管事,还请为我解释一二。”

    薛瑜:“嗯,抓的就是你这个采药人,搜身!”

    “老夫好端端在山上采药,上来人非要抓我,我好心治病,你们却要羞辱于我,未免欺人太甚!如此,以后的病症你们自己去看吧,老夫也要传信四处好友,告诉他们不要来此处,受人欺辱!”陈真人怒了,眼睛一瞪,胡子竟无风自动,还真有几分气势。

    若面前只有江乐山和吴威,或许他这一番话真的能让两人沉吟一段时间,但侍卫都是以薛瑜的话为先,放任他喊完狠话,下手半点不慢,没两下就将道人怀里的药包等等翻了个底朝天。

    黄符散落在地上,魏卫河捏起一张呈给薛瑜查看,鬼画符写的是什么薛瑜不认得,但她闻了闻,大概心里有了数。

    “陈真人,来为我们演示一下符篆的用法如何?”

    老头脸色发黑,“我竟不知什么时候带几张平安符出门都不行了?”

    薛瑜点点头,“陈关,让雷小虎来看看,哪张是给他师父治病的符。”

    123.  伎俩(二更)   破除迷信的重任……

    黄符上的字迹一个比一个乱七八糟, 雷小虎有心帮忙,最后也只能老实承认自己认不出。见到自己曾经的患者家属,陈真人淡定了起来, 盯着薛瑜的手, “此为神符,尔等凡人无法使用, 还是速速解开老夫,看在尔等未惊动神明的份上, 亦可既往不咎。”

    附近的工坊工人大多都在忙碌做事,即便陈真人被抓下来时吱哇乱叫也没有让他们分出一点注意力离开工坊,倒是最开始发现了陈真人被抓的雷小虎等村庄佃户已经无心干活,偷瞄过来,听闻他这样说, 纷纷倒吸一口冷气,有些害怕了。

    拿起其中一张的薛瑜瞟了陈真人一眼, “是吗?”她将挑出来的那张放到陈真人眼前, “这是什么符?你让它显个灵, 我就信你。”

    陈真人微抬下巴,傲慢道,“此符一出,诸邪避易,保佑平安。然此时在你手上, 受你命格压制, 邪不敢近身,此符也不会显出灵妙来。还是交给老夫,为你们施法罢!”

    “那就不必了。”薛瑜示意陈关上前,拦住他被制住还在往这里伸的手掌, 用了个巧劲捋起衣袖,嗤啦声响过后,袖内的几个小瓶瞬间显露出来。被突然拆开衣袖夹层的陈真人脸上有一丝慌乱闪过,他小指向外划去,义正辞严道,“风来云起,诛邪!”

    一个瓶子应声而落,老头向后倒去,然而他想象里会松开他去救离得很近的那个富贵少年郎的几个侍卫谁也没动,原本该腾起的大量白雾也没有出现,让他的挣扎和严肃都显得有些滑稽。

    在瓶子落地之前抢下的魏卫河捏着瓶子,薛瑜笑眯眯看着陈真人,“好像,神仙不太听你的话?”

    陈真人连忙补救道,“应是您的命格太强,以至于山神等等小神都不敢造次!”

    “你说得也有几分道理。”薛瑜点点头,“正好我也刚学了几个小把戏,你来看看是不是这样玩的?陈关,让佃户们都停一停,过来歇一会。”

    工坊基本上是封闭结构,但里面的佃户们是会流动离开的,看雷小虎和刚刚盖房子一拨人的重视害怕模样,这个陈真人在外面装神弄鬼的次数指定不少,薛瑜有心给他们醒醒脑子。

    被聚集来琉璃窑外空地上的佃户们有些不安,看着被制住的陈真人,想出言阻拦,却又知道自己不够格说话,只能心里着急,小声说着“殿下命格好,神仙应该不会怪罪”之类的话。

    陈真人先前只是看着这个少年身旁有侍卫和工坊两个负责人随行,穿着打扮不俗,才猜了个命格好,但再怎么猜,他也没想到这是皇子亲至,脸色难看了一瞬,又松了口气。

    都是皇子了,命格自然是强的,他说的也没什么错。

    薛瑜:“雷小虎,你来说,见过真人用什么法术?无火自燃,还是燃后符纸仍存?”

    雷小虎瞠目结舌,“殿下说得像亲眼见过似的,就是这两种!”

    薛瑜瞟了陈真人一眼,还以为他能玩出什么花样,不过是这些小把戏罢了。

    陈真人额头见汗,不停安慰自己,碰上一个懂行的没什么,起码就算破了他的术,之前命格之说说得过去,他也不算难堪。大不了等会为他描补一二,皇子取了神名,他得了好处……

    正沉浸在幻想中,眼看薛瑜拿起一张符纸对折,对着风晃了晃,却什么也没发生。陈真人欲言又止,就听人群里有人咦了一声,“真人是能晃出火的,所以真人是真的有法力在身可以诛邪啊!”

    雷小虎摇摇头,“真人的符有好多种,不是每个都能着火的。”

    薛瑜:“那看来,这张符一定是燃后符纸仍存的那种了。”

    陈真人被押着在旁边,不靠近让他看到符纸正面,他自己也不能确定到底拿出来的是哪种符。好在见到有人上山时他就处理了一部分符纸,赌一把,赢了就是富贵,输了也不会比现在更糟。他咬咬牙,“正是!”

    旁边被派进工坊借了一点火的侍卫跑了回来,薛瑜把符纸放在火上,没一会就烧了起来。对陈真人有信心的佃户们眼巴巴看着从空中飘飘荡荡落地的那张符纸,火很快吞噬了整张纸,地上只剩下一抹黑灰。

    诶……?

    满怀期待的佃户们愣住了,惊疑不定地望向已经有些腿软,被侍卫架住才好悬没滑到地上去的陈真人。

    薛瑜笑了,“看来,我命格强,受神仙照顾,神仙也不会帮我的忙让符篆显灵啊?”

    陈真人想要继续辩解,却说不出话,看薛瑜吩咐背后侍卫打开瓶子处理黄符的动作,此时他哪里还不知道自己是踢到了铁板上?如今人为刀俎,要打要杀自然只能看这位殿下如何做了。

    一沓符纸被挨个发了下去,手拿符纸的佃户们满脸的迷茫,薛瑜拆了陈真人的瓶瓶罐罐,耳语几句,推了医正上前。她被陈老头套了一个命格好的说辞,怎么做都不合适,为了之后的医疗教学着想,破除迷信的重任还是让专业人士来担吧。

    医正在太医署讲课的时候,也没见过这么多迷茫的小眼神,想到装神弄鬼靠骗人治病的陈真人拿这一套骗了多少人,顿时觉得肩头担子沉重,“站在左边的人现在跟着我一起做,不用祈祷,不用拜神,你们也能让符纸燃烧后仍然留存。”

    一半佃户将信将疑地拿出发到自己手中的符纸,跟着医正依次放到火上,火光腾起,与之前薛瑜拿到的那张不同,这些符纸肉眼可见地火苗只烧到了表层,光芒中纸张完好无损,飘飘荡荡落地。

    惊呼声响成一片,医正在他们失控之前再次出声,“有没有家里会自己酿酒的人?或者喝过酒的?”

    “有、有的!”有人站了出来,被医正请到中间,拿出一个水囊,“闻闻这是什么?”

    “酒?好像是酒。”

    “没错。”医正将刚刚燃烧后落地的符纸捡起一张,撕成两半,一半放到火上,几个眨眼间就变成了灰烬,另一半则用食指蘸着水囊里的酒,涂抹润湿。再次放到火上时,幽幽的蓝色火焰腾起,燃烧后符纸完好无损。

    再相信陈真人有真本事、道法精妙的佃户,此时心中也泛起了嘀咕。医正严肃道,“诸位,这只是走江湖的术士们的小伎俩,酒液可燃,润湿符纸后点燃的是酒而非纸,自然最后剩下符纸一张。”

    “那、那无风起火呢?”

    医正叹了口气,“右边的各位可以试试,现在手里拿着的黄符能不能起火?”

    有见过陈真人“施法”的村民,学着他的样子在空中晃着符纸,然而半天还是没见符纸燃烧。

    医正请了侍卫下去挨个将陈真人小瓶中的液体倒到纸上,重新晃动后,没多久,一团团火焰蓬地燃起,一股难闻的气味四散开来。

    有了之前酒泼在纸上的示范,这次佃户们里有脑袋转得快的,很快就反应过来,“不是符纸,是那个水有问题!”

    医正点点头,将瓶中最后的一点液体倒在地上,没一会湿润的痕迹消失,黄土在众目睽睽之下燃烧起来。

    雷小虎被连着两次打击打击得有些恍惚,结结巴巴道,“但、但他还能符水治病,真的治好了我师父!”

    医正叹了口气,拎出陈真人那一串袖中夹层里搜出来的瓶子,“符水治病,看上去是燃烧后的纸灰,实际上是瓶中药物洒出一部分而已。”

    这也是薛瑜肯留下陈真人和他废话这么久的原因之一,瓶中的药物不多,奇妙的是,分别针对的是几种常见病,能不能痊愈另说,但一定是短期内能让人感觉舒服许多的药物。陈真人是个装神弄鬼的神棍不假,但他对病症的总结和治标不治本的法子都是太医署少见的骚操作。

    医学人才少,这种实用型人才更少。民间游医的水平或许没有太医署水平高,但见过的病症一定比他们多,编写常见病急救和治疗手册的希望寄托在两种医生的碰撞之上。

    “至于治疗断腿……”医正回过头,去带人过来的侍卫架着猎户走进人群,猎户原本有些诧异不安,见到陈真人后就热泪盈眶,“真人要传我来,一句话的事,上刀山下火海,没说的!”

    “劳驾,能否让我看看你的腿?”医正打断了他们见面抱头痛哭的激动场面,猎户懵了一瞬,“啊、啊好。”

    解开绑腿,比一般人细许多的小腿露在了外面,一条腿上狰狞的疤痕诉说着猎户过去的辉煌岁月,他锤了锤腿,叹气道,“要不是真人,我哪还有能站起来的一天?”

    蹲下来检查了一番的医正摇了摇头,“你的腿本就是好的,可能走路有些跛,但不至于站不起来无法行走。腿部孱弱,只是因为太久没有行走,多加练习就好。”

    “怎么可能?!”雷小虎傻了,“这么多年我带师父去寻医问药,都说因为老虎咬人后伤得太重无法起身,你莫不是看真人治好了我师父,来故意抹黑吧!”

    医正也是有脾气的,板起脸,“你是不是一直伺候他,穿衣吃饭净手沐浴,全都你来帮着做?他被咬伤后是不是许久都要卧床养病,不曾起身?是不是时间越长,他的腿越细?是不是这道人一张符下去告诉你们药到病除,他就能站起来了?”

    疾风暴雨般的连声质问打蒙了雷小虎和猎户,他们抱着头苦苦思索一会,猎户张了张嘴,“还、还真是这样?”

    医正冷哼一声,“你的腿早都好了,你无法行走,是心病!”

    以前他在太医署的记录中看到有人伤到手臂或是腿部后多年无法使用肢体,诊治后却发现肢体十分健康的病案还觉得可笑。如今见到一个典型,非要将自己病好了归功于一个假神仙,让当初治病的医者知道了,还不得气死!

    猎户傻了眼,雷小虎却哭了起来,“是我害了师父!”他听明白了,要不是他事事帮着师父做,兴许师父早就发现自己没有病了。

    “可是……兴许就是神符治好了呢?”围观的佃户们里有人还对陈真人有一点信任在。

    薛瑜笑笑,“陈真人,你的符到底管不管用?想好了再说。”

    底牌被没收,连最后的遮羞布都被扯了个干净的陈老头低下头,放弃抵抗,“符没用,我治病靠的是药材……”

    “呸,骗子!”骂声四起。

    薛瑜神色一正,“陈道人招摇撞骗,今日抓获,受他蒙蔽者既往不咎,但曾为他说话、向他透露工坊内情形的雷小虎师徒二人,逐出工坊,永不录用。若查出有其他人曾向陈道人或其他人透露工坊消息,处理同雷小虎师徒。”

    能被骗到私下帮忙宣传拉人,将陈真人的话当做金科玉律,见他出事连自己的工作都丢下了,这样的人,留下也只会是祸根。

    “殿下、殿下!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我也是被骗了!江县令,县令,您帮我说说话!”雷小虎师徒被拖着往外走去,雷小虎这才急了眼,冬天少有能做工的地方,多一份进项就能生活好一分,他信任陈真人,但也从没想过丢掉工作。

    江乐山看了他一眼,“我很失望。”若说辛林是工坊内工人的努力做事头名,雷小虎凭着自己什么都会一点和在佃户们之间的威望,便是佃户们的领头人,然而却将道人的鬼话放在了其他事情前面,如今这个下场,只能算他咎由自取。

    破解了符纸的秘密,又看见了雷小虎师徒的下场,佃户们都警醒起来,生怕自己也成了下一个雷小虎。

    有关“道法神术”的秘密一传二二传三,在薛瑜示意的刻意宣扬之下,没多久就传遍了整个工坊,曾经惊叹过的人纷纷自觉上当受骗,随着村落佃户们的外出,传遍了整个鸣水县,陈道人在县城里过往宾客盈门的住处也被泼了粪水,变成了谁都不愿接近的地方。

    消息传得太远,以至于鸣水县里简家庄子上的道观都遭了连累,出门做法事都被人指指点点。

    陈道人被押了下去,由陈关亲自负责审问,一场风波消弭,薛瑜看着气得不轻的医正,提议道,“后门接引流民的棚子里有记录各人的病症,我身体尚好,不如医正去看看那些病症,和在太医署所学相互印证交流,总结一二。陈道人都能总结出几个常见病症的普遍救治方子,医正一定也能想到更好的办法,在鸣水也好带出些真正的医者,免得让人下次再被骗了。”

    一个高帽扣在头上,医正能承认自己连江湖骗子都不如吗,自然是不能的。

    眼看吴威领着医正走了,薛瑜走进琉璃窑转了一圈。破碎石英砂和筛选石英砂的粉尘到处都是,地上是一片片正在被收集起来准备回炉重造的废品。熊熊燃烧的炉火中,烧融若岩浆般的玻璃液黏稠无比,汩汩而下,在出口被一根铁棍擀平拉长。

    捏着芦苇杆试图吹起玻璃液的匠人有些畏手畏脚,他面对的只有被截流的一部分玻璃液,而更多的火橙色玻璃液则流向了出口处的黝黑铁箱。铁箱内收集足够玻璃液后被人切断,推着向外走去,新的一个铁箱被推了上来。中间间隔的时间里,一股玻璃液又落到了匠人眼前的池子中,继续着器皿定形的过程。

    推走的铁箱一侧则伸到了窑外,被外面的风扇不断吹进来低温的空气。若站在窑外仔细观察,就能看到橙红色的玻璃液随着温度降低逐渐失去颜色,变得透明而平整,被人操作着穿插入箱内的无数个锋利铁片将玻璃分成了不同大小方形碎片,薄厚不一。

    在火光中,旁边摆着的几个成品折射出璀璨的光芒,橙红光晕绕着玻璃,好像碗中盛了一颗太阳。再远处放着的一堆新的玻璃片则透着浅浅的绿色,熔炼玻璃之前的杂质去除始终无法达到完美,但透明度已经得到了极大的改变,与之前送到京中只能当礼盒赠品的琉璃珠天壤之别。

    琉璃珠是多彩混沌的,玻璃片却是剔透的。

    一炉玻璃液分配结束,满头大汗抓紧这短短的熔化时间制造器皿的几个匠人才起了身,依次上前施礼,站在最前面的却是被薛瑜留在鸣水工坊带队造马车的姜匠。

    薛瑜挑了挑眉,“你怎么跑到琉璃窑来了?”

    姜匠搓了搓手,“殿下莫怪,殿下让人开窑要造琉璃,他们什么都不懂,最后问到了我这里……”

    这么一想也正常,薛瑜虽然给出了琉璃造法,但具体制作还是得一点点尝试,整个工坊都没有几个正儿八经学习过各种匠人技艺的工人,姜匠来了鸣水工坊,也就成了最明白各种事项的人。难怪之前还只能造琉璃珠,如今就已经升级换代变成琉璃了。

    “所以,你就干脆留在这里不走了?”薛瑜似笑非笑睨着他,让姜匠一阵心虚。

    比起造马车这种没什么技术含量的事情,自然是新奇的琉璃更容易出成绩。姜匠追着薛瑜道歉,总算见到殿下点了一下头,“行了,做的还不错,这次就不罚你了。不过……”

    姜匠心提到了嗓子眼,眼巴巴看着薛瑜,满脸褶子的中年人做出这种表情实在说不上可爱,薛瑜也不卖关子了,“之前选人教导木匠基本功,学得怎么样?”

    “懂是懂了,但有些也说不太通,臣正为这个发愁呢。”姜匠一副愁眉苦脸的表情,“不过这对殿下来说,肯定是小事一桩。”

    薛瑜看着他,“都让我操心了,要你们何用?”姜匠嘿嘿直笑,等着下文。薛瑜翻出抄录后修改过许多的天工坊入门帛书内容丢给他,“去自己做做整理,三天内我要看到你开始带人入门。”

    姜匠看了两眼,如获至宝。他在将作监学了不少东西,却很少有茅塞顿开之感,就好比一棵树,他的根扎在打造铁器和木匠这里,听玉匠金匠等等内容虽然也能理解,但到底不是擅长的方向。而这本书却将不同的技艺分成了几种,脉络清晰地讲述了不同技艺的使用和学习基础,其中,着重强调了数术的重要性。

    虽然这本书在部分他熟悉的方向上有所疏漏,但他隐隐有种感觉,这里讲述的一切都是根,在根上发展起来的技艺,则是他熟悉的各种匠人技艺。

    玻璃片还需要经过打磨和筛选,才能进入磨镜的阶段,薛瑜确定自己绞尽脑汁想起来的浮法玻璃能够使用,看了看积攒下来的玻璃片数量,应该够做一段时间的狙击镜实验了,便吩咐接下来拆了铁箱里的小框,开始尝试整片玻璃的制造。

    最后检查了一下正门前的麦苗长势,确定没有在刚入冬气候不算太冷的时候被冻坏,薛瑜清楚麦苗能否存活大概要等之后化雪再看,这时候也急不得。

    一行人连带一个千里送人头的陈真人回了行宫,医正借走了登记的册子,开始漫长的整理病症过程。被收拾了一通的陈真人跪在别苑里蔫蔫的,只差哭出来了。

    外出打探县城“游医”行踪的侍卫也回来了,抓住了源头,再往回推追踪蛛丝马迹就容易得多。消息经过对照,这个从东边游方而来行事可疑的陈真人,在来鸣水县城和工坊之前,竟是在简家庄子的道观里住过一夜。

    124.  小雪   京城真好

    “……我知道的只有这么多了。”

    陈道人萎靡在地上, 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自己如何从东边小县一路走过来的过程说了一遍。游医本就是哪里能混饭吃去哪里,没饭吃的时候靠坑蒙拐骗赚点钱填饱肚子的职业,仅有的医德大概就是骗人也只骗富户。

    虽然薛瑜觉得本质上还是因为骗穷人也骗不到什么, 但陈道人自然不会承认。

    世道平稳了没几年, 边陲生乱后除了家里还有地种的,其他人都是能跑多远跑多远, 到哪里混饭吃不行呢?他也换了个地方向西走了。

    前一阵子流民群里传来消息说是鸣水这边招人有饭吃,他琢磨着是不是什么富裕人家来做善事, 加上简家的道观声名在游方道人之间也不小,大家都是修道之人,混个地方住,还能从做善事的人家赚一笔,这笔买卖不亏, 他就带着自己珍藏的酒踏上了旅途。

    然而到了鸣水附近,起初还好些, 他治治病骗骗人, 吃喝总是不愁, 还能混进小士族庄子做座上宾讲几句道法。可进了鸣水附近,他就发现这里的人没有那么好骗了,有时候上了门还被赶出去,别提多落魄了。

    最开始他还以为是因为靠近京城,财主们都聪明些, 后来才发现哪里是人聪明, 压根就是他的骗术不如同行,人家花里胡哨吐火吞云做法事,一场下来起码好看又热闹,哪里是他这个只会玩烧纸不破的人能比的?抱着一颗同行相互促进的好学之心, 他没在远处停留,一路赶到了简家道观。

    道馆里的道士说话忒不中听,不让他长期落脚加入就算了,听说他是来这里找饭票的,当即翻了脸,表示他踩过了界,要赶他出去。后来还是他好说歹说,才争取到一个机会。

    简家道人说隆山上有草药,但下面工坊管的严格,一般不许人上去,他要是有本事采到药,顺便看看下面工坊发展如何,需不需要道观帮忙,有没有可发展信徒的余地,只要立了功,就能进入道观,过大家一起发财的日子。

    须发皆白的老头臊眉耷眼地讨饶,“火符也都是简家拿给我的,我走江湖这么多年,要是能早点找到传说中的自燃火粉,哪还至于来求到简家道观门上,您说是不是?”

    对于陈老头说的话,薛瑜心知只能信一半。之前他懂不懂火符另说,所谓采药是不是真的也无所谓,但要不是为了接近工坊,陈老头也没必要绕着圈子去接触村子里的佃户们。但他的本性显然是不喜欢工坊的,不然没必要赚了点钱就去县城里住下。光靠远观,也看不出什么内情,幸好发现得早,陈老头的传道还没有把村民们全部洗脑,进而拖工坊内的人下水。

    “关起来吧。”薛瑜冷淡道,“什么时候肯说真话,什么时候再放出来。对了,医正那里应该还需要一个助手,要是他早点说真话,就捆去医正那里帮忙。”

    “是。”陈关应了一声,要被拖走的陈老头脸色突变,“我真的半句假话没说!殿下,殿下你可不能背信弃义啊!”

    薛瑜:“是吗?我答应什么了?”

    陈老头眼神闪烁,挣扎着跪倒,“我愿意戴罪立功,我刚上山就被抓住了,还一个信儿都没传过!殿下一定想知道简家道观里在做什么、为什么要打探消息吧,我愿意回去帮殿下去看看!还有,我活了这么多年,医术也不差,愿意为殿下分忧!”

    眼看情况不妙,陈老头滑跪的姿势十分标准。薛瑜忍住笑,“还是先关着吧,你上次连简家都进不去,这次难道就能留下了?太医的医术自是比你高明,我又何必留你做事?”

    被客观现实打击得说不出话,陈老头哭丧着脸被拖了下去,相信会拥有一个美好的夜晚。薛瑜倒不至于杀他,不过做神棍的人谁知道有没有别的底牌,吓唬吓唬再丢给医正拿来压榨比较好。

    夜色静谧,薛瑜桌前坐着的人换成了方锦湖,她抬眼看了他一眼,“你怎么看?”

    方锦湖托着腮,笑盈盈望着她,“好看。”

    “……”薛瑜将以前方锦湖送来的纸卷摊开,点了点最后一句“联于简亦可破于简”,问道,“去查简家,你有什么建议?”

    薛瑜是在诈。方锦湖既然之前就在做掮客的过程中意识到了钟家与简家的联络,那么对简家的了解是比其他人多的,不管诈出来什么,反正她都不亏。

    方锦湖:“简家倒没什么稀奇,只不过有天师落脚,深居简出罢了。”

    薛瑜一怔。天师这个词可不是能随便用的,一般提及指向的都是以黄符治病闻名的天师道,但随着东齐覆灭后乱世倾轧,行走在世间的天师道也逐渐销声匿迹。

    而现在,方锦湖与她说简家养了天师?初听觉得离谱,仔细想想却好像又说得通。

    “所以,寒食散也是出自这里?”

    方锦湖闻言却摇了摇头,“并无凭据。”

    “我记得,积善寺也有你的人,对吧?”薛瑜挑眉望向他,“佛道相互交流也合情合理,想不想出去转转?查一查简家回来领赏?”真让道士过去,大概也是陈道人一样的下场,还不如换个思维试试。

    方锦湖闷笑出声,“你不同我一起,不怕我一去不归?”

    薛瑜:“我在你旁边,你想一去不归,我也拿你没办法。”最多是让侍卫们把你的头锤爆一下这样子。

    方锦湖最近看着很乖巧,到底有没有听话暂时不能确定。看上去多了几分信任,但系统好感度显示依旧是一个谜一般的零,只是在历史记录里波动的幅度终于变成了正数到零的转变,不管是正十还是正多少,反正最后的数字都是零,她都懒得吐槽系统这个坏掉了的显示程序了。

    方锦湖不会一直保持这样的乖巧,与其等他把过多的脑回路消耗在挑拨她身边的人上,还不如放出去试探一下态度,如果出事也好早些拉回来关禁闭。

    “如您所愿,殿下。”方锦湖起身轻轻握了一下薛瑜的肩膀,他松手很快,双手离开薛瑜的手臂,好像刚刚贴近的那个气息并非属于他,拥抱也并不存在。他低头望着薛瑜,将桌上烛火拢在两人之间,一双眼透着浅浅的金色,凤眼微弯,唇间吐气轻柔,“您可得想好赏什么才好呀。”

    薛瑜不避不让地对上他的眼睛,逐渐有了长开趋势的少女眼瞳黑白分明,明明是坐着,却让人觉得是俯视着对面,睥睨冷淡,“若没有赏,你就不去了么?”

    “……殿下有命,自然是要去的。”方锦湖有一瞬间的不自然,他略靠近了些,盯着薛瑜,“不再问问我简家的事?”

    “去准备吧。”薛瑜淡声道。听这嘚瑟的调调,问了也是白问,不如赶人去做事。

    属于少女本身的光芒透过那张面具,给熟悉的面孔添上了陌生的神采,方锦湖走出屋舍,不自觉摸了摸颈间。

    那里曾有过一丝血痕。

    跟随薛瑜前来行宫的方女史被以回去传信为由调走,没过几天,自安阳城来的一老一少僧人带着他们的护卫游侠踏入了鸣水县。

    传承自西域的佛法经文晦涩难懂,但年轻僧人拥有智慧的双眼,许多事情不需要你开口,就能告诉你解决的办法。而他身边的老迈僧人白须白眉,慈眉善目,会诊脉治病,为许多贫穷的庄园佃户带来了福音。他们一边为人祈福,一边讲述苦难都是在人世间的历练,一时鸣水颂佛之声大行其道。

    带着僧人的消息来找薛瑜的陈关有些迟疑,“殿下,这件事要不要……”

    虽然皇室不信神佛,但也不至于像某朝一样屠尽僧人,看样子也不像坑蒙拐骗的坏人,更像是传闻中的西域苦行僧,阻不阻止都在人的一念之间。虽然没搞懂被殿下放出去之后的陈老头为什么心甘情愿剃了头皈依了佛门,但总归也是他自己的选择,他们也不好说什么。

    没准,是人家大彻大悟了呢?

    薛瑜撑着脑袋笑了一会,恢复了严肃表情,“继续观察。”

    被带走的陈道人硬生生被剃了头换了个信仰,想想都能感觉到那老头的绝望。多损啊。

    天气一点点转冷,在薛瑜又报废了一个狙击镜试验品后,小雪时节到来。早上薛瑜出来锻炼时,天上就飘起了细细的雪花,它们逐渐在风中黏连,形成大的雪片。到了下午时分,地上已经有了薄薄一层白。

    带着最新消息回来的陈关在门口拍落头顶和肩膀的雪花才踏进了门,“殿下,老陈头的传信。”

    纸上空无一字,薛瑜拿火烘烤后才显示出字迹来。

    “入观。”

    在外面巩固了七八天名声后,两个假僧人一个真游侠被邀请进了简家。薛瑜对他们的安危并不担心,看完就烧掉了纸条。

    陈关之前选中的几个人经过试验都不满意,眼下魏卫河还在带着其他侍卫做新一轮的操练,好在在行宫里他需要去应付的人不多,兼顾两边还忙得过来,能者能再多劳一阵子。他跺了跺脚,蹲在暖炉旁呼出一口气,“今年天气暖和,到这会才下下来雪,老天真给面子。”

    记录完新的数据重新做验算的薛瑜怔了一瞬。

    记忆里冬天总是有雪的,但具体是哪一天下雪,原主也记不太清了。如果立冬当天下雪算是暖和天气,那工坊的冬小麦苗活下来的机会就大一些。这算是老天也在帮忙吗?

    “不能放松,让人传话这两天都注意点苜蓿和麦田。”落雪并不是最冷的时候,化雪的时候气温更低,况且这会还没有到三九严寒,只是度过了一场小雪还算不上平安过冬。

    小雪后连着三天晴天,冬日的第一场雪静悄悄化成了雪水,融进泥土之中。担惊受怕害怕麦苗冻死的工坊里负责种地的一部分人,和觉得冬天种地一定无法成功的人纷纷来查看麦地,虽然被薄雪压得微弯,但抽芽后细细长长的青色麦苗仍倔强地展现着自己的生命力。

    激动的情绪在工坊之中悄悄传递着,一直觉得难以成功的村民们也不禁有些惊疑不定。

    要是这麦地真的能种成,他们冬天岂不是也能收一波粮?

    有几分懊悔没有拿出自家地出来试验的村民们暂且不提,麦田平安的消息传回了行宫。行宫之中,先前还等着下个月中旬再收割一次青贮好过冬的李麦和一众屯田农户,看着经过雪冻,原本已经零星顶上了花苞的苜蓿显出冻伤了的深青色,绝大多数枝条断开,已经开始腐烂,脸上难免露出几分沮丧来。

    以前在草原上看到落雪,只是感叹一年冬季又至,要带着牲畜们艰难过冬了,如今却是自家辛辛苦苦想办法种下了牧草,却只能看着牧草凋零,心里别提多难受了。

    李麦想得更多一点,匆匆去找了薛瑜,“殿下,臣有罪,竟让苜蓿冻死大半。先前上书的苜蓿种植,恐有疏漏,还请殿下速速追回,以免误了边关牧马。”

    等跟着李麦去看过苜蓿田,感受着愁云惨淡的气氛,薛瑜没忍住笑了。借了一把铲子挖开土壤,让众人看湿润土地里密密麻麻的根须。

    “地面上的冻死了没关系,等到开春,苜蓿会从根部重新生发。”

    习惯了放牧和种植一年生作物的众人闹了个大红脸,多愁善感些的人连忙背过身擦掉眼角的泪水,薛瑜笑着看着他们,“只不过提前冻坏了这一批,填满青贮窖的想法今年是实现不了了,等到明年要记得多种几亩地,好存够牧草过冬啊。”

    “一定!”

    薛瑜婉拒了众人要留她吃捞起来的河鱼的邀请,原本限制三天的匠人教学,在姜匠三拖五拖之下变成了十天,中途还跑回行宫来找忙着打造三轮车的剩下四个匠人来做了一波外援,昨天才勉强整理出薛瑜点头看得过去的教材,抓了几个小孩试讲过后,托人传信过来邀请她去参加第一节工匠基础课。

    行宫到鸣水工坊沿途全是刚刚化雪后的泥泞状态,每到这时薛瑜就十分想要把水泥路铺向四面八方,但想到如今已经是在超负荷运转的水泥工坊和水泥路造价,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就算水泥路比青石路便宜,但也比修土路要贵。没有冤大头掏钱,让现在得撑着四处建设,保不齐冬天一场雪灾、春天一场洪水就要开始倒霉的齐国财政修路?就算有肥皂铺子赚了几笔钱,也还是做梦比较快。

    热衷搞事的三皇子不在的小半个月里,京城的路况直线下降。招标会结束后拿到远道而来的水泥就开始四处开挖整理路面的各大士族,完全没考虑同时开挖会导致什么后果,要不是工部监督的人及时叫停,规定了先后顺序,大概京城已经变成了到处都在施工的建设工地。

    虽说背后收钱赚了不少,但在京兆府巡城差役第五次掉进坑里,京兆尹亲自上门讨说法的时候,新任工部尚书苏合表面上还是一派正气地表示要保证京城出行安全。

    先后建设顺序是规定好了,只不过先前挖开的道路回填的比较少,个个都在等着排队到了自己继续干活,基本上是除了从京城城门到皇城城门的朱雀大街安然无恙外,其他的路一走一个坑,别说坐马车了,连走路都得小心翼翼看准了再踩。

    看起来是出行不便了,拦住的却是大部分自恃身份的士族,不在意这些的被主家调来京城等着干活的佃户们四处转转,看着街道上不知何时流传起来的踢球运动,和西城接收孩童开蒙且来者不拒的群贤书社,不禁发自内心地感叹一声:

    京城真好。

    他们原本以为在庄子里什么都有,什么都比外面好,可来到外面后,却觉得庄子里的生活十分无趣了。年年月月做的事情不过都是干活干活,他们的子孙也都会继承这一切,不像京城中的小孩,还有球玩、有歌谣唱、有书读。

    由于调来京城的各家佃户带来了消费,京城内的低端消费铺子闷声发起了大财,纷纷喜笑颜开觉得三皇子搞出来的修路,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情。

    自鸣水传唱开来的“勤洗手”童谣和另一首有些怪异却节奏感十足的“一二三四”歌声在风中流传,孩子们带着皮球踩过化雪后的泥坑,相互追逐着嬉笑打闹,不小心撞上一个跟着父母出来做工的佃户少年。少年人扶住差点扑到地上的小孩,别扭了许久才问道,“你们玩的是什么?”

    小孩抱着皮球警惕地看着他,“公主球。一个做了好久的,不能给你。”

    小孩们跑远了,佃户少年跟着父母离开,因着自家主家筹建的道路还没有排上号,只能被遣回庄园继续待着。在京城的几天像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梦很快就醒了,直到回到庄子上的早晨,他们突然被叫了起来,接受管事们带领着比划起怪模怪样的姿势。

    “一二三四”的歌声再次响在耳边。

    少年人跟着哼了起来,他不知道这是被偷看后学走的变形版广播体操,也不知道一二三四到底代表了什么,但他总是想起在京城看到的一切,他忍不住去想,如果他能住在京城,那该多好啊。

    正在感受着好不容易养好伤就一个劲往泥水坑里踩的照夜白的热情撒欢,薛瑜尚不知晓众筹修路项目带给了庄园佃户的下一代什么样的梦想印记,她头疼地拍了拍照夜白的脖子,“再折腾下去,我就换一匹马出门。你看看你,满身都是泥点,你是白马还是斑点马?”

    本来想着照夜白终于能出门,发泄一下热情也正常,没想到它撒欢起来没完没了了。

    照夜白对换马威胁充耳不闻,对颜值打击只回应了一个响鼻,仿佛在说:斑点马里我也是最好看的那匹!

    薛瑜眼看它又往下一个泥坑跑了过去,拉住缰绳,使出了杀手锏,“奶疙瘩再也不给你吃了。”

    “唏律律——”照夜白原地人立而起转了个弧度,绕开了马上要踩进去的泥坑,双蹄落地,溅起路面上的稀泥。它回头无辜地望了望差点被稀泥糊到腿上的薛瑜,假装无事发生地往前走去。

    125.  鸣水综合中学(二更)   今天你以鸣水为……

    除了刚出门时遭遇了照夜白快乐散步这个小插曲, 赶去鸣水工坊的路上倒是十分平静。

    夜色渐深,鸣水工坊的工人们白天都要做工,只有到了傍晚下工后才会有短暂的闲暇时间。统一的食舍里袅袅炊烟升起, 延绵不绝, 排着队领了吃食的人有人夹着碗,顺便帮自家亲人一起领了。

    早早领了工作来到食舍的识字的部分工人一边吃着自己的饭, 一边在石头垒出的平板上为新来领饭的人名字后画圈。只有同一家的人可以互相帮忙领饭,若有误领或是骗领, 连带着记录的人都要一起被罚,因此每一个领到这份工作的工人都十分谨慎,反复核对后才敢点头发放。

    虽然知道能提前来拿到一份吃食,若是关系好一点还能被打满满一碗饭,但要记下所有不是独自一人的家庭的关系, 在已经两百多人的工坊里实在不是一件轻松的事。随着工坊里的人数越来越多,敢来领这份工作的人也逐渐减少。

    星星点点的灯火照亮夜色, 橙红的火焰将鸣水工坊外的麦地映出一片微光, 远远看去, 工坊竟有几分像不夜之城。鸣水的宵禁时间和京城保持了一致,但也没那么严格,晚上睡不着出来转转碰上巡查的队伍,大抵只是被呵斥两句送回住处。

    今夜的工坊与往日有些微不同,往常各司其职忙碌的几个负责人齐聚一堂, 颜色鲜艳的红绸花被打结绑在了工坊正门之上, 显出几分喜庆的气息。望见薛瑜一行骑马赶到,以江乐山和吴威两人为首,候在门前的几人纷纷施礼,“恭迎殿下。”

    作为今天学堂讲课主角的姜匠十分不讲道理地从后面挤了出来, 一张脸笑成了花,讨好地上前为薛瑜牵马,“殿下请,这学堂的名字还不曾起,就等着吉时到了请殿下赐名呢。”

    有时候说他们不信鬼神,对吉凶的迷信却无处不在。薛瑜挥手示意众人免礼,步入了工坊。此时已经下工,路途上排成两列迎接她的人不少,但仔细一看就能发现,每到有灯柱的位置,人数就更多一些,就算黑烟浓烈也并不退却。

    随着鸣水工坊内竹棚的彻底更新换代和布局定形,道路位置也被确定下来。绑着火把的灯柱照亮道路,许多人都是在下工之后拿了自己家里要做的针线活计,跑到路灯下去借着光亮进行进一步的缝纫。也有人是三三两两凑在一处,互相温习着工坊中教导认的字,借着木棍在地上画来画去,试图早些记住。

    人人都知道如今工坊中任务最赚钱的一个是重体力活,一个是认字的人才能领的去四处做登记或是给各个负责人做帮手。除了这两种人外,紧跟其后的则是原本就有些技术底子,能够快速上手做工的人。当然,像辛林那样肯干能干的人,虽然到底是少数,但看着他每天拼命做工学习,每一个看到他的人都不由自主受到了感染,对学习后赚钱的渴望通过劳动价值的不同设定,深刻刻在了工坊所有人心中。

    而已经被选中进入分支工坊做工的人来说,他们的优势却是能够在上工后接受管理者们的教导和进一步学习。

    看着筛选要求越来越严格,连需要人数最多的水泥工坊都开始经过考核才能进入工坊,早一些来的人心中升起了淡淡的危机感,一边庆幸于自己早早进入了工坊,一边又操心起工坊内部考核筛选,生怕哪一天自己就被筛了出去用新人补上。

    不过,这会更多的人已经去到了后门的空地上。空地上的水泥板们又往外挪了一些,在腾开的位置上,一座新的水泥板房被搭建起来,板房门口立着一块空白的挂着红绸的木板。

    姜匠引着薛瑜站到前面,江乐山笑着向薛瑜施礼,“还请殿下赐名。”

    旁边等待学堂开课的众人好奇又敬畏地望着这间房子,尚不知道听说了的消息是否真实,教的究竟是只是匠人手艺,还是认字等等什么都学。

    薛瑜沉吟片刻,“就叫……”

    她提笔落字,写下了“鸣水综合中学”六个大字。

    练字练了许久,虽然还没有什么自成一派的风骨,但也足够工整漂亮,算是拿得出手了。刨光后的浅木色木板吸收了多余的墨汁,略微洇开,让字形有些偏圆,没有了隶书的严肃,平添了一点讨喜的古拙可爱。

    江乐山在旁边看着她的字迹,“小学为字学,大学为高深教化传道,鸣水学堂修习技艺,这中学二字,竟是恰到好处。”

    薛瑜摸了摸鼻子,没有接话。小学大学的含义到底是什么她其实没有深想,只是想着这所学堂要学工匠手艺,还安排上了医学选修课之类的东西,面对的学生大多是体格未成却也比懵懵懂懂的幼童懂事些的少年人,才定下了中学二字。

    “今日,便是鸣水中学第一堂课。不论来自天南海北,如今在鸣水,诸位就都是鸣水人,这里不分男女老少,不分高低贵贱,所讲的不过学习二字。希望你们能够珍惜学习的机会,将师长的教学变成自己掌握的内容,进而发扬创新,为鸣水带来更好的未来。鸣水的未来,也是你们的未来。”

    薛瑜目光扫过外面站着的少年人和下工后同样来求学的中年人,他们有的懵懂,有的在深思。有人的未来是想要有一天能吃上腊肉,有人是想要换到水泥房子里去,有人想要一份更好的工作,但共同的是,他们眼中都有了光亮。

    将向上的途径和美好的未来具象化,立了排名在前的优秀者作为榜样的鸣水,在告诉所有人你们的努力都会有所回报。

    长期的流浪打破了许多规矩,他们在重新适应这个社会的规则之前,就被建立基础就与其他地方不同的鸣水工坊收入了囊中,他们或许还不知道创新是什么,但心中对未来,一定有了一个期待。

    薛瑜手心里还握着进门前江乐山带来的一部分发言稿,她话锋一转,“作为鸣水中学的第一任负责人,我对你们的寄语便说到这里,下面有请我的副手,你们熟悉的江县令,前来鼓励一下大家。”

    建设鸣水不是她一个人的功劳,既然江乐山已经写了发言稿,说明他想说的话也不少,怎么能让她占去全部时间呢?

    江乐山怔住一瞬,就被拉到了众目睽睽之下,站在了学舍门前,对上一双双眼睛,他的心忽然柔软了下来。在鸣水待了这么多年,每当有新的流民来,他都在努力帮忙,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留下。如今非但不赶人走,还要去四处抢人,在鸣水工坊里所有人都在努力的样子,是过往梦里也见不到的模样。

    “我想试试看,能不能不用卖身进士族活命,能不能大家都吃饱穿暖……”

    他想起曾经薛瑜对他说的话,这才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流民们眼里就有了希望的光。他只是借出了一亩地,殿下用她的奇思妙想把梦境变成了现实。

    再病弱的人只要肯做一点事,也会有一点能做的活的收入,绝不至于饿死,每天不要钱领的热水里加了一点点盐,若是在外面,大概足够让一个快冻死的乞丐多活一天。更多的人做事赚着口粮,开始寻求更好的发展。

    虽然不是所有人都有足够的粮食换到冬季的厚衣裳,但提前发下去的加絮衣裳在初冬也够身体虚弱的人暖和一分。每日炉火不歇的各大分支工坊里,温暖如春,出了工坊没走几步就是居住区,冷也冷不到哪里去。由于工坊内常烧着的火炉,从工坊外走进,越靠近中心的工坊屋舍,就越感觉没那么冷了。

    “……我时常在想,是什么让我一直热爱鸣水这片土地。”

    江乐山沉默了一会,开口时抛弃了他写好的发言,抛弃了华丽的辞藻,有些哽咽的声音宣泄着情绪,“是生机,是向上,是永不认输的向前争取的力量。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学习,有的人一生中可能只会有一次机会改变命运,我抓住了这个机会,我希望你们也能抓住,去努力学习原本只有世家才能学到的知识,懂得更多,获得更好的工作。

    乃至有朝一日,你们走出鸣水,不再羞耻于出身,而是坦荡地告诉所有人,失去了家园的流浪者,也能够被人仰望。或许如今你们觉得来到鸣水是你们的幸运,但到许多年后,有你们的鸣水、被你们建设得更好的鸣水,将以你们的到来为荣。”

    薛瑜在旁边听着江县令对鸣水县的表白,听着听着感觉不对。在别人感动得稀里哗啦,小声喊着“是殿下与县令一起带着我们变得更好”的时候,她回忆起之前随手写下的鸣水学堂的期望。

    好像,也许,大概,是“今天你以鸣水为荣,明天鸣水以你为荣”?

    宣传和内政这一套,江乐山算是玩明白了。

    气氛被烘托到了顶点,在宣布第一节课开始后,等在外面的人鱼贯而入,挤在下面黑压压一片。学堂内,姜匠有些紧张地站在木板搭起的简易讲台上,连着说错了两次话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们的第一堂课,是数术计算,本堂课后每人检查九九歌背诵,到明天上课前还有人不能背出,则自行考虑退出还是继续上课……”

    第一堂课相当于一节试听课,鸣水中学并非免费教学,是设置了考试制度的。第一课后的其他课程如果没有考过,则补上之前的束脩,有这么一个需要花钱的地方在,薛瑜相信大多数人都会努力学习,或者掂量一下自己的水平再来。

    屋内的声音被风吹向远方,由于位置的缘故,后门外还没有进入工坊的流民也眼巴巴看着门内,看着正式工坊员工能够上课学习,眼中的羡慕几乎要溢出来了。

    只要不给他姜匠马屁的机会,在正式干活时他还是挺靠谱的,作为曾经将作监的官员,对这样的基础内容也能讲得清晰明了,让不同年龄段理解力不同的众人都渐渐沉浸在了学习的海洋之中。

    薛瑜旁听了一会姜匠的上课,在日程表上划掉了工匠基础学校这一栏。她瞥见门外江乐山手中拿着的一卷书,居然是在温书,她笑道,“这节课下课,就轮到你上课了?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这时候反倒紧张起来了?”

    之前教授认字都是各个分支工坊私下教学,没有一个统一体系,这次设立了中学,认字学堂也被挪到了这里。不过由于众人对知识的敬畏,这认字的第一堂课经过推选,交给了江乐山来讲。从他发抖的手和不停碎碎念的现状看来,他还有点紧张。

    “为人师长,自然是紧张的。”江乐山应下了调侃。

    “等医正的总结归纳做完,还要加医学课,时间规划上你多看着协调一下。”跟薛瑜来到行宫的医正没诊一天脉,全都扑在了工坊积累下来的记录上,和陈道人留下的记录相互对照印证,又抓着半吊子的游医参考,昨天刚整理出来了一个大概版本的常见病简易治疗总结送回京城,用他的话说,医术事关人命,不能轻忽。准备等秦思校正后,再开讲。

    江乐山脸色一如既往的疲惫,但对新增加的工作并不抗拒,点了点头。

    126.  茶山与显微镜   你是在为难我胖虎

    对于江乐山来说, 鸣水更像是他眼看着长大的孩子,看着孩子越变越好,除了更努力一些为孩子的成长加把油, 他其实做不了什么。

    夜里的灯火将他们的影子和门内朗朗学习的身影照亮, 在千里之外,从向西南行进的队伍中分出的一队小小的商队进入了梁州地界, 一间不起眼的小店静悄悄在梁州州城开了张。

    梁州算是西齐起家的祖地,但深处重山之间, 虽有丰沃的土地和绝佳的气候,但苦于路途运输困难,与环抱着京城的雍州联络并不紧密,习俗喜好更偏向西南山民,甚至有时还要被骂一句乡下人。在梁州深耕常驻的士绅们无一不渴望着走出崇山峻岭, 在京城能够拥有一席之地。

    而在京城落脚扎根之前,从上而下效仿的楚风同样感染着他们, 让他们做着有关成为上层人士的幻梦。过往他们期盼的都是开春, 随着楚国来的商人们带来新的流行风尚, 今年却是在冬日里听着面容姣好的少年人们的声音,听他们说着连楚国人都要千万里赶路来到京城购买齐国产物的故事,他们却能直接用到故事里用到的护肤品,与京城享受同样的风潮,这样看来, 岂不是比楚人还要懂得什么是美丽享受了?

    由何家人引荐, 有从京城回到梁州的行商背书,经过最初的不信任后,有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见到了效果, 感受过被梁州清颜阁签了死契的梁州少女们宾至如归的服侍,这家小店在宴会上的声名越传越广,以客户互相介绍为主要发展方式的“高端”护肤品体验店很快在小圈子里风靡开来。

    京城中享受过的眼花缭乱待遇在梁州重演,在京城肥皂逐渐变得见怪不怪,追求起更高的效果和精美时,略显落伍的多种香味的肥皂俘获了梁州贵妇人乃至士绅郎君们的心房。

    仰望楚地日久后产生的自卑被高傲压倒,有史以来第一次,梁州宴会上议论着的不再是楚国如何如何,而是京城又有了什么新的变化。

    冬日本就是无所事事的时候,缺衣少食的平民们大多不愿出行,士绅们庄园和州郡之间连番的宴会却开得正是如火如荼。由于梁州地理位置限制,体验店里运来的护肤品数量有限,体验可以,销售却是挑着顾客向外卖的,拿到“千辛万苦”送进重山之间的玲珑香球的顾客简直是宴会上最耀眼的明星,香风阵阵,谁的眼睛都要黏过去。

    以商队身份受到邀请的谢宴清在角落里听着宴会中的议论,轻轻笑了一下。

    受命来到梁州开分店的伙计以薛瑜最初培养过的阿蒲为首,他看起来没比被卖进铺子里做工的少女们大多少,但跟在牛力身边学习过一阵子,如今除了仍旧话少,已经带上了沉稳的气质。

    “……账目先这样,等西南来信使后一起送回给东家。”少年人撑着脑袋忧愁地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大兄他们走到哪里了。”阿蒲也只有在提及阿白时带着几分稚气了。

    原本薛瑜考虑派到梁州的是阿蒲和阿莫两人,有诡计也有沉稳,然而等队伍走远了,阿蒲才发现那个讨人厌的自称生病了的家伙压根就不在住处,再去追也晚了,就只能先硬着头皮做了下来。好在陪同他们一起回来安顿家眷的何家郎君不像以前那么讨厌,一桩桩事情安排下来还算顺利。

    何家人在知道方锦湖成为了三皇子手下女史、交给方家大郎做聘礼的地契也落到了三皇子手下之后,并没有出现强烈的抗拒,甚至有些感觉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至于到底背后是三皇子下手,还是只是巧合,何松岗完全不打算深究。而遭遇了妻子自缢和死而复生连番的冲击后,何期稳重了许多,也听得进去父亲的教导了,心知这件事实在怪不到方锦湖身上,对待妻子曾经很喜欢的店铺以及自家的合作方,脾气相当的好。

    “陈阿蒲,不是说今天随我去看茶山吗,还是有别的事情要做?”何期从马车上探了头出来,对这间建在集市角落格外幽静的小店里招呼了一声。

    孤独园里阿蒲等孩子除了知道父母是谁的,大多都只有个名字,在户籍上跟的是收养他们的陈安的姓氏,往日听惯了只叫名字,饶是在梁州已经待了许多天,也没能习惯这个连名带姓的叫法。

    “就来!”阿蒲应了一声,交代了几句铺子里雇的女婢今天有哪位客人定了时间要过来,经过京城里几次手工艺活动和体验活动的打磨,他对这样的预约护理服务已经十分熟悉,只是还不放心刚上手不久的新伙计们,难免多说了几句。

    脸上带着伤疤的喜儿带回来的伙计之一对他摆了摆手,“好啦,我也看着铺子的,你去忙东家的事。”

    “拜托报春姑姑了。”

    入了冬,梁州还是时不时有小雨,阿蒲拿了蓑衣跳上何家的马车,何期抿了抿唇,提前给他打起预防针,“那座山上茶树已经不行了,卖的时候也是按土地价格卖的,要是救不回来,你也别太难过。”

    要是两个月前,阿蒲怎么也想不到那个拿鼻孔看人的黑脸何郎君能说出这样一番软话来。他抱着蓑衣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就算不行了,东家也会救好的。”

    对于薛瑜的迷之信任建立在每个从孤独园走出的孩子们心里,就算看到被冰雨和虫害折磨得状态凄惨、没剩几株的茶树,阿蒲也只是动摇了一瞬,就目光坚定起来。

    阿蒲上下跑了许久,才清点完偌大一个山头上仅剩的二十多株茶树。冬日里整个山头看起来都有些光秃,只剩下部分杂草的根茎还扒在地上。据何期说,之前这里得有两百多到三百茶树,虽然品质不如小茶山上的茶好,但胜在量多,鼎盛时赚了不少钱。当然,他没说他爹是拿他家的梁州茶掺着楚国茶在卖,才赚到了大笔银钱。

    何家大茶山上原有的茶农大多迁到了小茶山那边,对大茶山仅剩的茶树完全不看好,即使是老主人带着这座山头的新任主人来询问治理妙法,也只是摆摆手说了句,“没办法。”

    何松岗给何期留下的安排就是劝说新主把山头直接建设成工坊,比起茶树来,肥皂的利益可是摆在眼前的,何苦跟明显救不活只能等死的茶树过不去?

    但带着任务来到梁州的阿蒲不这样想,他在茶山住了两日,原原本本将茶山的情况记录下来,准备多留几日想想办法。而他记录下的茶山明细,则是随着刚刚到达西南就快马加鞭送回信件的阿白等人的信使,一起送回了京城。

    沉迷研究和教学的日子过得飞快,眼看就要到十月底,薛瑜的狙击镜试验尚未成功,反倒是四处传回的信笺一封封的到。

    由于镜片不断被反震碎裂,上一次试验时涂上镜片的鱼鳔胶没有黏住,导致碎片飞溅,要不是习武后反应速度够快,差一点就伤到了薛瑜眼睛。虽然事故出现得突然而微小,没被别人发现,薛瑜也不敢再莽撞了,换了个思路,将狙击镜换成固定到脑袋上。

    带着一包厚厚信件进京的骑士瘸了一条腿,但当不被困在孤独园那一方小天地里,仿佛青春重来,仍看得出过往的英姿飒爽。他被魏卫河领进行宫时,好奇地看了一眼薛瑜绑在头上的一根线和一根木筒,看着怪模怪样,却又有着奇怪的吸引力。

    薛瑜道了声谢,让人给他倒上一杯热水暖暖身子,放下弩,也没回屋里,在院中就拆开了纸包。背后兵械坊打铁的声音此起彼伏,已经在赶工最后一批三轮车。

    薛瑜拆了一半才反应过来眼前为什么微微发绿,还有些晕晕乎乎的,抬手把压在脸上的镜筒拆了下来,这下视野清晰得多了。

    从西南来的信里没有多少有用的消息,只是阿白等人到了益州郡,韩北甫走马上任忙得脚不沾地,面对新开的商铺把胸口拍得啪啪响要照看薛瑜在西南的铺子,总的来说就是回来报了个平安。

    不过,西南的气候的确奇好无比,虽然对来自北方的众人来说有些过于潮热了,但阿白带到西南试种的棉花种子并不这样想。随着越往南行气候越热,他在差不多的时候往带着的花盆里种下了一颗棉花,送信回来时已经发芽,与在京城御花园暖房里千呼万唤才肯出来的同类们完全是两个极端。

    ……其实把鲜花战术换成棉花,也不是不行。

    薛瑜批下“需要等待后续”,就继续看起了其他信件。梁州新开的铺子融入梁州上层享受圈子的速度简直不像是一家齐国本土铺子,按照阿蒲的描述,“他们追捧清颜阁,就像曾经追捧楚国商队”。阿蒲向来是偏内敛的,能让他用到这样的形容,恐怕真实情况比这还要夸张得多。

    看账目就知道了,虽然做的不是像冬日礼盒一样的大额买卖,但体验店刨除肥皂销售外的消费短短不到十日加起来,竟也上了四千两。

    薛瑜若有所思地敲了敲誊抄回来的账本,或许她之前给礼盒定的路子错了。礼盒里为了表示物有所值,几种护肤品的量放得很足,大概卯着劲用也得用半年以上。她仔细想了想现代化妆品的套路,在旁边写下了“少量多次”。

    要多次收割喜好享受的士族们的钱包,就不能实诚地给足量,价格调低一点,盒子弄漂亮一点,实在不行……拆卖也可以。

    清颜阁首席研发跟着首席调香跑去西南后只留下一部分慢慢推出保持新鲜感的新品,原本想着冬天路途难行之前收割了一波钱包,就可以放慢步伐等待开春的薛瑜写下了新的规划,还在琉璃窑里和玻璃瓶做殊死搏斗的匠人很快接到了通知。

    他差点哭出声来:大的瓶子他尚且做不好,现在要吹小瓶子,还要好看的?

    毫无在难为胖虎意识的薛瑜丢开要交给牛力做分店账目归总的账本,看到了阿蒲写下的有关茶树的内容。

    方锦湖以偏门方式搞来的茶山果然不是什么好拿的东西,薛瑜写了两个《育种术·苜蓿》里提到过的有关苜蓿除虫的技术,虽然术业有专攻,她也不知道能不能用,但死马当活马医应该也没什么问题。实在不行,传信回去问问花匠。

    薛瑜笔下一顿。阿蒲提到两座茶山相邻,但只有一座茶山受害,到底是因为茶树问题,还是因为虫子真就那么懒?

    如果是茶树问题……

    她写下“嫁接”二字,画了个圈。

    这封信在回了一趟京城收集意见后,由于花匠也不曾接触过茶树,更不晓得是什么虫害,只能模糊的给了几种法子,最终送回梁州阿蒲手上时,除了防虫嫁接的思路外,其他杀虫方子一个比一个离谱,在实验过程中,隔壁的小茶山上茶农看着这边的动静,不禁大摇其头。

    此时的他们尚不知晓极具冲击力的春季采茶炒茶的思路已经送到了阿蒲手上,对面的山头将是他们强有力的竞争对手,连对薛瑜信心满满的阿蒲,在日复一日的除虫中,都忍不住回到梁州州城内看看清颜阁分店宾客盈门的样子寻找信心。

    初入冬的十月过去,大雪节气当天寒风带着雪花纷纷而落,连着下了两天的雪,四处都是白茫茫一片,天气越来越冷,能够走到鸣水的人也越来越少,持续的火热盖房子运动也告一段落。

    天气冷了,为了减少自家的柴火用量,也是从上而下为了减少消耗,或要求或自愿的,工人们基本都留在了烧着火的工坊内。其中,属能帮上最多忙的马车工坊人数最多,连一般不在忙着接任务就是在接任务路上的辛林都肯老老实实留在马车工坊里跟着干活了。

    倒不是其他工坊他们帮不上忙,而是水泥、肥皂、琉璃三个分支工坊一个要求比一个高,还有保密的限制,只有马车一项只需要先前中学学堂里学过基础的木匠活,能上手进来接工作做一阵子短工也行。

    木匠手艺本是师徒相传,但鸣水中学打破了这个惯例。真要论起来,从肥皂到水泥和弹簧,鸣水所有的技艺几乎都能追溯到薛瑜身上,匠人们本就技不如人,她让匠人们拿出来教学的不是什么高深技巧,教授技艺的匠人们也都十分受人尊敬,因此,中学授课就这样在默认中运行了下去。赶工完最后的一批三轮车的行宫兵械坊四个匠人闲着无聊都时不时过来转两圈,抢两节姜匠的课上,倒是逐渐与鸣水工坊的学徒们混了个脸熟。

    在匠学慢慢走上正途的同时,由于下雪四处白茫茫,用久了望远镜容易眼花,薛瑜就转向了另一个设计方向。正组装了极为粗糙的显微镜模型收集数据进行调试时,就听门外有人叫门。

    “殿下!”

    医正胡子拉碴地进来,他整理完材料等待秦思回信的这段时间常驻鸣水,严格算下来给薛瑜诊脉的时间约等于零,鸣水工坊外登记的流民们见到他的次数都比薛瑜见到他的次数多。

    虽然薛瑜也并没有很想见到他来请脉就是了。

    “殿下,臣来请求开课。”医正将京城回信后他重新整理了一遍的常见病症册子交给了薛瑜,被薛瑜的习惯带着,他新写的内容也变成了一页页的纸张。

    他原本是坚定的师徒传承的支持者,应承下医书编写只是为了不输给江湖骗子。但在为流民们诊治了许久后,在他们口中听到了无数流浪路上因为缺医少药或是什么都不懂死去的事情,每当夜深人静之时,他就会想,如果那些人有机会知道对他而言极为简单的救治方式,是不是站到他面前的人会更多一点?

    于是一本草草整理完成的常见病救治手册经过反复的修改后,他觉得不至于误人性命时,才敢拿出来交到薛瑜手上。

    薛瑜大概翻了一遍,上面写的关于烫伤、中暑、昏厥、溺水、异物卡住喉咙、蛇咬、出血等等常见急性病基本都是她听过的,还添加了几种草药辨识的图样,止血、止痛、清热、解毒,基本上就是常用且常见的草药,看得出医正经过了精心准备。

    “好啊,这就让人去通知江县令给你排课。”薛瑜抿去唇角笑意,招呼医正过来看新的东西,把显微镜往前面推了推,“你看这个。”

    三皇子捣鼓出一些稀奇东西已经不是稀罕事,医正十分给面子地凑到前面,看了一眼。

    只一眼就把他吓了一跳,“这、这怎么还有东西在动?”

    他低头看了看木筒下面的小琉璃片,上面干干净净,只有一片树叶。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水里的虫子,也可能是树叶里的虫子。”薛瑜一本正经地回道,拿起添了水的琉璃片,给医正看上面的确只有清水和树叶。

    面对这样的未知世界,医正心痒痒的连还要去上课都不记得了,抱着极为粗糙的显微镜看了半天,直到眼睛发酸,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夜里,他的日记里写下了有关“观孔中细虫”的一笔。

    薛瑜让人去催促了一下琉璃窑的进度,继续调整完善着显微镜。她不懂医学,好在生物课还是上过的,她可以培养懂得医学的条件,给经验型医学创造更科学发展的茁壮土壤。看医正的反应,显然是对显微镜上了心的。

    嗯,为了感谢秦思帮忙完善普及性医学课本,等显微镜完成,先送回京城一台。

    127.  铁官坊(二更)   以天地为洪炉,锻造化……

    秦思还没有收到来自行宫的礼物, 京城清颜阁里新的风尚又流行了开来,曾经在私下小宴炫耀过的冬季礼盒内的各种护肤品换上了雅致的名字与小玻璃瓶,剔透偏蓝或是偏绿的琉璃瓶中可以看到乳色或是红色的粘稠液体, 可谓是另一种方式的所见即所得了。

    曾经只有最富裕也地位最高的贵妇人和贵族们享受的护肤品一经拆卖和小包装推出, 就收到了极大的欢迎,购买冬季礼盒的消费群体在某种层面上成为了清颜阁的天然广告, 吸引着想要跻身上流的士绅们消费。

    原本因新款推出对自己拥有的礼盒地位造成了冲击产生的不满很快被对所谓“优质客户”赠送的小瓶装护肤品吸引,赠送的新款颜色口脂盛在水晶般的器皿中, 天然的带上了昂贵与优雅的暗示,一时风头无两。

    钟大嫂就是拿到了新款口脂的客户之一,虽然之前因着方锦湖关系闹得有些僵,新出了一部分商品也惹了她不快,但不妨碍拿到口脂后就迫不及待上唇试验的冲动。

    眼看着铜镜中的女子被新的颜色口脂涂上后肤色像是都变白了, 去为自家夫君上朝送别时还被夸了一句今日气色不错,她心头的气也消散了大半。

    “路上小心。”钟大嫂抚了抚钟大衣领, 低声嘱咐。

    话说出口她就意识到了不对, 近日京城路况奇差, 也就东城几坊中的路在人人都急着用的情况下修好了,但钟大也听不得一个“路”字,她猛地抬眼对上钟大双眼,试图挽救一二,就听钟大叹道, “知道了。”面对色若春花像是年轻了许多的妻子, 钟大的心神被拉回曾经,再烦恼也说不出一句重话了。

    看着夫君离开的背影,钟大嫂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口,转头又是一位矜贵的夫人。随着东城道路的恢复, 他们的小宴也开了起来,看一看帖子,去到宴会之上,轻笑曼语,将便宜量少的琉璃瓶新款贬成了东施效颦者才会用的东西。

    明面上人皆应和着,私下里看着她的新妆,却是又多往清颜阁跑了一趟,就算西城的道路难行也忍了下去。

    钟大下朝后往鸿胪寺而去,他的心腹管事跟在旁边,汇报着新的一天传来的消息,听到一处,他忍不住询问道,“行宫没有新的动作?”

    自从三皇子去了行宫,就好像销声匿迹,反倒让他不习惯了。但再想想即便通过修路拿到了部分水泥,也至今未破解其中秘密,他又有些希望薛瑜继续保持现在的状态了。

    “行宫传信入皇城,但皇城并未下发新的指令。”管事垂首回应,又继续了下一件事,“在去庄子里选人时想要来京城修路的人数增多……京兆尹接审的佃户诉主家的案子都驳了回去,希望您能约束一二……”

    钟大悠悠叹气,“忘了本啊。简家都回庄子上过冬了,上次派人送来的是讲经论道帖子?去回了吧,安静这么久,你去瞧瞧鸣水县。”

    “是。”

    钟大眼中销声匿迹的薛瑜此刻却已经不在行宫,先前送回京城的三轮车批示下来很快,到了十一月,所有的新版辎重车已经随着调军回防的队伍踏上了归途,像离开最早的西南一行人,甚至已经用上了,而早早通过的铁官坊材料更换审批,这时候才刚刚开始更换风箱。

    原本更换风箱是没有行宫兵械坊众人的事的,自将作监由上而下下发的风箱图纸足够清晰明了,但架不住青南郡铁官坊离得近,又合作良好,新换上的风箱使用不太顺畅,就派人来请起初用上风箱的兵械坊匠人去瞧瞧,调试一二。

    左右青南郡铁官坊离得近,隔了不过两县之地,严格算下来也在隆山山脉范围之内。薛瑜在行宫的实验都遇到了瓶颈,缺少了现代许多辅助工具,想要光靠双手达成精度等等要求,就要花去格外多的时间,在她积累数据到烦躁之前,听说青南郡来请,干脆和几个匠人同行出去散散心。

    鸣水县有一座湖,又有河流穿过草原,气候平常讲是湿润,到了冬天就有几分湿冷了,四周山峰草原虽是冬季枯黄,只剩下褐色树杈,但也有几分倔强的绿色。而越往青南郡行去,四周的黄土裸露就越多,根据赶车的车夫介绍,只有等到来年开春才能看到郁郁葱葱的景色。

    看着它们,薛瑜想起大雪后仍茁壮存活着展示生命力的那一亩麦苗。被雪压弯后的萎靡不振没有成为重点,被冻伤的叶片也不是死亡的预兆,每当人们忧心忡忡一次,它们就要用长得更高来宣告自己的存在。

    它们已经超出了最初播种的那些育苗者的希望,逐渐展示出薛瑜期待的未来的可能性,或许里面有一部分不耐寒的种苗死去了,但更多的活了下来。眼看要进入最冷的腊月,薛瑜权衡许久,终究没有吩咐人将已经准备好的平板玻璃运出来在那一亩地上搭建玻璃暖房。

    她这段时间查看过江乐山到来后做的鸣水的记录,虽然有其他影响在,但冬季冻死的人数和大雪封山时间都在以不明显的趋势减少,算是另一个角度上佐证天气在变暖的有力证据。

    许多年前可以冬季种地,随着天气变暖,兴许也可以做到。而用上玻璃暖房,就是从根本上不相信麦苗可以平安过冬。

    它们已经挺过了三场雪,或许以往在工坊的所有人并不会注意这个,但今年他们都在心里默默为麦苗记着数,挺过一次,他们就像家中有喜事一般开心,一定要嚷到全工坊都能听到。连江乐山从下面村落巡查回来,都顾不上去教其他人认字,而是先来看一眼麦苗长势。他们都这样相信着麦苗,作为提议开垦试验田的薛瑜,也得保持住自信。

    希望这个冬天平安过去。薛瑜搓了搓手心,抛开杂念翻身上马。

    一直埋头在行宫和工坊两点一线行动,除了锻炼,日常不是画图就是做实验的薛瑜难得感受到几分松快,像每个出来玩的孩子那样,不肯听从陈关等人劝告,骑着照夜白任它撒欢似的跑。

    冷是真冷,畅快也是真畅快。

    换上了弹簧马车,一行人速度飞快,能在工坊里打铁的匠人就算年纪大了身体也倍儿棒,没有一个被摇晃的车厢击倒,到了夜幕四合的时候,远远就能听到青南郡铁官坊那昼夜不歇的开凿和打铁声。

    白烟和火光笼罩着山脚下的作坊,它的光芒照亮了还在从幽暗无比的山洞中推着小车出来的一部分矿工身影,和庞大的高山相比,不论是有水泥工坊几倍大的铁官坊还是矿工们,都显得极为渺小。

    离近了看,才能发现作坊的侧面不是暗影,而是一口深坑。之前以为是山体阴影的部分,不是山,而是铁官坊的一部分。矿工们推着小车从深坑底部连接着高山的山洞出来,像勤勤恳恳的蚂蚁一样运送着开采出的矿石,深坑边缘开凿过的痕迹被保留了下来,或许许多年前,坑还不像如今这样大,这里也不是坑,而是像山洞一样的矿场。

    薛瑜见过高楼大厦,也见过机械构造的金属巨兽,但在深深夜色里,铁官坊高耸的高炉与烟囱像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靠着山峰让人想起神话里动辄拔山填海的神明。

    很难想象在缺少工具的时候,人是如何建设的长城,如何建设起这般几层楼高的大烟囱和浑圆的高炉,薛瑜仰头望着前方,迟迟推进不了的烦躁感被居高临下俯视着她的高炉的影子挤压出身体。

    看到古老的铁器工坊,认知到自己渺小的同时,她意识到了自己心态的变化。是她不知不觉,在一次次计算里、在一次次工坊传回来的夸耀声中、在一次次顺利达成的设计之中,变得太过急切了。

    以天地为洪炉,锻造化之奇功,机械和建设本就是夺天之力。

    先辈们只靠双手将科技推进到了现代的奇妙未来,她只是算些数据就烦躁了?那未免太轻浮了些。

    看着高耸的铁炉,她想起最初选择了工科的原因,只有建设本身拥有的魅力,令人看着一座座建筑和机械就足够目眩神迷无法自拔。与理论中探索世界尽头的魅力不同,工科的美展示于它的成品之上。

    看着人使用这些工具,或是在这些工具之上达成新的成就,不论是使用者还是设计者,都会感到别样的满足。看着一座房屋或一种新的机械完成,听着人们对完成后的物给予的肯定,获得感充盈在心中,是什么也比不了的快乐。

    她想推进齐国的各种建设本身,不就是为了让所有人的生活变得更好一些吗?

    薛瑜深吸一口气,不再急着进铁官坊查看风箱,反倒压着马速等待着后面的队伍,站在深坑前,以全新的视角打量这座铁官坊。

    “真美啊。”

    下深坑的路不能完全靠马车走,那样就太颠簸危险了些,几个匠人跳下马车,站在薛瑜身边听到一声叹息。

    往常他们接不上薛瑜的话,都在认真记录每一句指点或是奇思妙想的改变,这次他们点点头,“是啊,真美。”

    钢铁熔炉的铁与火的魅力,令他们同样呼吸急促。

    “殿下,现在去看风箱吗?”

    询问声里,薛瑜摇了摇头,“不必说出我的身份,当我是来观摩铁官坊的学徒就好。风箱如何调试,还得你们来做。”

    128.  冶铁术(三更)   1k营养液加更……

    铁官坊的冶炼炉高低各有不同, 统一的是吞噬铁矿石流淌出铁水的过程,新换上不久的风箱只给其中一个换上了,在穿着单衣的众多铁匠之中, 如今坊中唯一一个停工的高炉, 与风箱放在一起,竟有几分可怜。

    薛瑜观察着古老的高炉, 旁边铁官坊来迎接的几人引着匠人们上前,对这次行宫兵械坊出行居然配备了这么多侍卫有些诧异, 但忍住了没有提出疑问。

    作为第一批用上风箱的人,这个世界上最熟悉风箱的大概就是兵械坊的匠人们了,他们爬上爬下检查了一遍风箱,有些奇怪,“风箱并没有问题?”

    铁官坊来迎接的人抹了把汗, “您再看看?这事情实在是奇怪,我们试了几次, 明明像上面传话的人说的那样, 加快速度, 我们这个炉安上去,反倒是出铁变慢了。这、这不就是大问题了吗?”

    兵械坊的匠人们也明白过来,换了新东西反倒拖了后腿,难怪青南郡语焉不详只说使用不畅催促着他们来人调试。要不是青南郡铁官坊谨慎,只先换上了一个风箱, 没准现在都被迫停工了。好在青南郡铁官坊与鸣水工坊和行宫兵械坊都有些交情, 不然没准现在问罪的旨意都降下来了。

    自觉劫后余生逃过一劫的匠人们知道了问题表象,更严谨地上下检查了一遍,偏偏还是没发现风箱问题出在哪里,总不能是一件东西放在行宫能用, 换了个地方就不管用了吧?

    兵械坊匠人们悄悄把期待的目光投向薛瑜,却见她负手在四处观望,看起来和初来乍到的学徒进入没见过的地方时的好奇一模一样。

    ……唉,殿下跟来本就不是为他们帮忙的,他们总不能什么都指望着殿下来解决。

    铁官坊的铁丞发现他们在看旁处,一皱眉看到了换了身朴素衣裳的薛瑜,“那个学徒,乱晃什么?还不过来帮忙?”

    他的呵斥声把正拆卸风箱的匠人吓得手一抖差点工具砸到脚上,“不不、不劳烦,不是,我是说我们自己就行了。”

    铁丞有些不满意,“老兄弟,你们就是太惯着手下学徒了,当儿子也不是这样宠的。”

    “我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薛瑜看了一圈其他竖炉的工作顺序,再回头来看这座换上了风箱的高炉,问题就清楚得多。说是让工匠们自己解决问题,但当问题摆在眼前,技痒还是会有的。

    “你懂什么,你师父都不懂——”

    兵械坊的匠人们都快给铁官坊的人跪下了,“不不,不敢,你不知道,这是我们的师父。”

    “?”铁丞愣了一下,还当他们在开玩笑,“就是个少年人,还能当你们的师父了?那我不是要当你们的太师父?”

    “你可别说话了!”其中一个匠人起来捂住铁丞的嘴,薛瑜四处寻觅终于找到了合适的东西,示意魏卫河把火盆拎过来,放到了风箱与竖炉之间。

    薛瑜:“不是风箱的问题,也不是高炉的问题,只是新换的风箱和高炉磨合不太好,加长风道中间加一个炉子加热鼓风就好了。”

    原本的皮橐鼓风效率不如风箱,在为高炉提供空气时吹入的是被屋内温度暖热的空气,由于速度慢效率低,在完全进入高炉之前就会被高炉的温度同化,造成鼓入风的温度与高炉相差不大的状态,因此也不会影响到炼铁速度。

    但更换风箱后,更强劲的风力和空气流动速度让加热升温这一步失去了足够时间,导致吹入高炉的空气温度低,一定程度上降低了炉内温度,就出现了铁官坊百思不得其解的炼铁速度降低的结果。

    铁丞看到他以为的学徒转身后居然是个面若好女的少年,用脚指头想这个养尊处优的容貌也不像是成天和各种器械打交道的匠人学徒,电光火石之间,少年的身份呼之欲出。他没有仔细听薛瑜后面的话,停下了挣扎,搓了搓手,“将作少监怎么来这里了,未曾远迎,是我们失礼。”

    他在话里耍了个小心眼,少年人嘛,做事更想获得肯定,与其叫殿下,不如叫身份,听起来还更亲近。

    薛瑜瞟了他一眼,察觉到熟悉姜匠拍马屁的同类气息,没有和铁丞废话,直接道,“砌炉吧,虽然加一个炉子消耗的柴和石炭多,但出铁速度也会增加,合算的。”

    “是是。”铁丞连声应下,行宫兵械坊不就是在这位殿下的帮忙下焕发的生机?他们可以,他也能抱住大腿啊。就算说的不对,解决不了问题,拿一个原本就半废的炉换殿下的赏识和出力,划算。

    薛瑜不清楚他在心里想的是什么,方案她给出了,问题解决只是时间问题,她又在工坊里转了转,询问铁丞确定了现在使用的技术,在汗流浃背之前,离开了飘荡着一股硫磺和火烧火燎怪味的工坊。

    炼铁的地方,味道总是不好闻的。

    夜色已深,一行人被安顿在旁边的屋舍内住下,薛瑜点了灯,将今天看到的工坊内一切一条条写了下来。

    如今出产的铁器多数是生铁,铁官坊生产的铁自然不是后世的不锈钢和各种合金钢铁,按照铁丞所说,传承自东齐末代的灌钢法的使用虽然提高了产量,但质量上始终比不了炒钢和百炼钢法出产的钢铁,薛瑜看过实物和出产速度,确定现在的技术离课堂上学过的现代工业炼钢技术的划时代创新贝氏炼钢法还有很远的距离。

    为了保证精锐们的顶尖兵器使用,钢的质量管控严格,钢的产量持续低迷。灌钢法倒是有在继续使用试图改进,但能够正式进入使用的钢不多,绝大多数出产最终都进入了重新锻造或是改变形态成为了民用铁器。

    钢铁,以含碳量不同被从高到低分为了生铁、高碳钢、低碳钢和熟铁,含碳越多硬度越强,越少则弹性和延展性越好,其中熟铁的质地最软,生铁质地坚硬却硬而脆,高碳钢才是制造兵器的良好材料。如何去除矿石内杂质和控制含碳量,便是炼钢的两大难题。

    理论上薛瑜清楚这个问题,但如何解决就是困难所在。想破脑袋,也只根据学过的化学圈出来了一个合适的材料,焦炭。

    供热效果上焦炭和煤炭相差不大,但焦炭中含有大量固定碳,又因为去除了大部分硫和杂质,进入高炉带来的杂质少,碳含量高参与还原反应,能够在高炉里将更多的杂质剥离,获得品质更好的钢铁。

    铁官坊的夜晚伴随着慢慢停歇的采矿声,但为了保证高炉温度始终不停歇的高炉工坊内,换班工作的众多铁匠的夜晚工作才刚刚开始。

    在不远处传来的燃烧和捶打声中,薛瑜迷迷糊糊睡着了。深夜,一股奇妙的灵感催促着薛瑜醒来,她开窗询问了一声时间。

    “丑时了,殿下,还是再歇一会吧。”

    薛瑜:[现在连觉都不让我睡了?]

    系统:[检测中……检测完成,本次睡眠为宿主自行醒来。]

    被从梦乡中叫醒,实在算不上什么舒服的经历。自从系统连查阅原书剧情的功能也没有之后,和系统交流也是白费力气,她就不常打开系统了,薛瑜点开抽奖面板,加载的过程里她清醒了一点,觉得突然醒来有些无厘头。从攻略主线关闭后,非酋气运就伴随着她,昨天在路上打开时,抽奖一等奖还是价值十分离谱的菜谱,总不能睡一觉就脱非入欧了吧?

    刚要关闭面板回榻上睡觉,面板加载完成,穿着皇帝冕服的Q版小人似乎很开心,围着转盘在跑步。

    圆嘟嘟的可爱小人跑来跑去的样子十分治愈,让薛瑜多了一分耐心,定睛一看。

    “当前奖池一等奖:冶铁术;二等奖:爱的转圈圈;三等奖概率:2天生存时间。”

    薛瑜愣了一瞬,关闭再打开才确定了一等奖后面写的三个字不是她看错。

    这算什么,瞌睡来了送枕头吗?

    薛瑜:[系统你这次怎么这么乖?]乖得她都怀疑背后有阴谋了。

    系统:[抽奖奖品为随机抽取,本系统始终竭诚为宿主服务。]

    将近两个月没有抽奖,转盘下的抽奖次数已经达到了两位数,薛瑜起来洗了个手,才小心点了下去。

    一发十连。

    一等奖都刷出这么有用的东西了,说明她今天运气一定很好!

    抱着转盘推动的小人似乎也很开心,在转盘转动的时候眼巴巴看着转盘,露出一个婴儿肥的侧脸,圆眼睛几乎瞪成了一双斗鸡眼。

    [恭喜获得:三等奖、三等奖、三等奖、其他奖项(生存时间一天)、其他奖项……]

    十连结束,听着连二等奖都没有上的一连串奖品弹出,小人鼓掌鼓得垂头丧气,看着它要哭出来,薛瑜的难受反倒减轻了许多。

    就算抽不到,一点点试也不是没有机会找到路,她不就想到了焦炭吗?不慌。

    九个奖品已经出现,最后一个,延迟了一会。小人毫无身上穿着的是皇帝冕服意识,蹲在转盘下面,看上去仿佛这个奖品要是再是“生存时间一天”,它就要和转盘拼了。

    薛瑜忍不住笑起来:[你究竟代表着什么呢?]

    小人比最初她见到的那个灵动许多,脸和眼睛都变圆了,性格似乎也更可爱了。但……到底只是系统设计的AI形象吧?

    系统:[恭喜宿主,获得一等奖:冶铁术。]

    薛瑜猛地坐直了。

    129.  苏钢法(修)   炼焦、炼铁与炼丹头子……

    和之前获得的几种技术一样, 冶铁术的出现方式也是一本书一样的图标。薛瑜点开,却发现里面只有两个部分。

    炼焦,炼铁。

    完全不是造纸术那种从源头开始讲起的细致做法。

    炼焦是薛瑜已经想到的制造焦炭的思路, 炼铁却是在今天见到的灌钢技术基础之上进行的改进, 看起来更为成熟科学,绘制的高炉与生铁熟铁的炉口图案十分精细具有说服力。

    在备注里, 清晰写着这是在她穿越前的时间线上的明代采用的苏钢法。

    薛瑜点了点蹦蹦跳跳鼓掌的小人,[多谢你。]

    小人像是听见了, 在抽奖次数用光,抽奖页面要关闭之前,向外握拳,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一夜过去,铁丞来请来到青南郡的几人过去时, 新搭的铁炉前外接的加热气炉也搭建完毕。由于并不需要温度达到像炉体内的上千度,只是提前做一次鼓风预热, 气炉用的是铁官坊里废弃的生铁炉。

    重新组装风箱和链接的工作都是铁官坊的人来操作完成, 被请来的兵械坊外援们只需要在旁边等待结果。在这段时间里, 薛瑜和负责寻找灌钢技术的铁匠聊了聊。

    幸运的是,这位铁匠的确已经吃透了现有的技法,只是苦无前路,还在摸索之中。他甚至已经发现经过高温处理过的煤炭使用起来出的铁质量会更好,只是被他命名为“炭灰”的硬质焦炭并不易得, 制造的路也走得磕磕绊绊。

    经过昨天铁丞的介绍和负责灌钢技术的铁匠的介绍, 薛瑜对现有技术和已经成熟的苏钢法的对比了然于心,不管是炼焦还是炼铁,其实已经走上了一条正确的道路。技术有了雏形,往成熟去就是试错改革和时间的问题。她能做的就是拿着系统技术, 推一把这个过程,让时间缩短。

    起初是铁匠向这个“半懂不懂”的年轻人傲然介绍自己一辈子都在为之付出的技术,后来却被看过苏钢法方向,针对如今才刚刚起步的灌钢法化身十万个为什么的薛瑜问得发懵,张口结舌,一座仿佛带着光芒的大门在一问一答中轰然被砸开,他头晕目眩地跌了进去。

    有时候一个绝妙的想法,能够带来的连锁反应是不可估量的,虽然大多都需要经过验证,但天马行空的想象和经验积累结合,铁匠像夏天吃了一块冰,或是冬天遇到了一个暖炉,敏锐地感觉到了这种新的方向与现在使用的灌钢法差别。

    千年的时光积累被突然跨越,各种奇妙的思路豁然洞开,铁匠懵了一阵,手忙脚乱地前去做实验了,走之前连声嘱咐自家学徒要好好照顾这位“小师父”。

    薛瑜不动声色地将她刚刚的问题,也是灌钢法转向苏钢法进步的重要关键点写在纸上,铁匠想到的答案写在旁边,没想到的部分提出一部分设想来让铁匠慢慢验证,写满字的稿纸留在了灌钢高炉旁边。

    组装好的风箱和高炉连在一起,乍看好像化学实验里连起来的几个试剂瓶,只是煤炭燃烧起来的热度不可小觑,看似笨拙的结构里藏着惊人的火焰。

    抱着对薛瑜的信任,兵械坊几个匠人都并不担心结果,只有铁丞站在旁边抓耳挠腮,搜刮着脑海中的词汇,好及时安慰或是赞扬这位殿下。

    拉动风箱,鼓风吹火,架着梯子站在高炉口的学徒等待着吩咐,一个手势后倒入煤炭和铁矿石,颜色艳丽的橙红铁水以一个惊人的速度从出口涌了出来,让还留着过去习惯的铁匠们差点手忙脚乱应付不来。

    想着措辞的铁丞目瞪口呆,“天、天啊。”

    这比他能想象得到的变化还要大,他忽然想起上传下达时有关风箱的隐晦提点。

    “……它会带你走上不一样的路。”

    这哪里是不一样,大逆不道点说,简直是改天换日般的速度变化!老天,兵械坊这群家伙,听他们说不是早都用上了,怎么这么晚才拿出来?!

    铁官坊之旅只是薛瑜等人出来冬游了一趟,而对铁官坊产生的延绵不绝影响,却才刚刚开始。

    经历了近一个月的尝试后,青南郡铁官坊出产的玉钢以其坚硬、量大、低廉的优势震动了驻军,火速上报,很快摆到了皇帝面前,成为了年终献礼的亮点之一。依靠军队牢牢把控在皇权之下的铁矿山像一架不知疲倦的机器,在顺利收割世家们荷包后的丰厚内帑支持下,轰然运转起来。

    而最初和薛瑜聊天的那位铁匠对“玉钢”这个名字相当执着,即使产出的铁更有银的色泽,依然倔强不改,让薛瑜有时听着人口中提及的词都要愣一下,不过,这已经是一个月后的事情了。

    回到行宫,又是单调的数据验算和调试日子,另一边,在铁官坊迎来新的变化时,经历了长途跋涉,来自齐国的货物刚刚抵达楚国都城。

    以往楚国由于地理位置,从齐国买的大多是来自草原的皮毛或是骏马,与其说齐国的商人们是他们的交易方,不如说在楚国商人们眼中,齐国更像是一个货物倾销和沟通关外能买到金帐汗国东西的地方。这次回来的队伍却打破了这个惯例,带来了来自齐国的新奇商品。

    湿冷的天气给所有进城的商人们眼角眉梢挂上了一层薄露,城门前检查的兵卒远远看到他们马车上的徽记,就一溜烟跑过来疏散人群,让开道路请商队马车先走,到了城门前开始提前检查。

    而排在前面却停下来不能向前的百姓们,对这样的发展已经见怪不怪。在楚国,没有平民,除了外来的游侠和东躲西藏的逃奴,都是依附于各大世家的佃户仆人们,商人们或许在世家门阀手下地位不高,但一定比他们高,让路算什么,还不至于被直接抓起来去做事。

    都是世家门下仆役,交换一两个、卖掉一两个的事,对家主来说甚至都不值得提及。

    “掌柜出去发财啊,这是运了多少金贵皮子,这次回来空车多啊。”兵卒熟练地与商队头领攀谈着。楚国离开的商队一般都是满载,回来却要看情况,越是昂贵的商品,占据的车辆越少,但齐国能有什么贵的东西?在兵卒眼中,高价的皮毛就是唯一的答案。

    为了等清颜阁冬日礼盒推迟了上路时间,在路上被寒风冬雪狠狠给了一顿苦头吃,商队头领此时正是一肚子邪火,若是牛力在这里一定能认出,这就是之前第一个来订货,甚至为此还送了一颗珍珠的楚国商人。

    他有些不耐烦,“行了行了,你们王家的队伍没回来,在这里套消息就不必了。我赶着回去见管事,别耽误事情。”

    楚国的城池和庄园都归属于各个不同的世家之下,都城则被最顶尖的谢王两大世家掌管着,维持着微妙的平衡和亲密关系。皇城里的小皇帝与其说是皇帝,更像是一个世家们摆在台前的发言人,连都城的守卫都来自王谢两家的部曲。

    像带队回来的商队头领马车上,就刻着一个内敛的“刘”字,他不属于王谢两家,但王家和谢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说是依附于王家的小家族也可以。原本是不该对主家这样疾声厉色的,但他作为在自家家主面前有头有脸的人物,对一个小小的城门卒自然有底气不客气,兵卒被下了面子也不恼,赔着笑,“您走好。”

    澡豆生意大多被强大的家族把握在手中,刘家没有能力制造澡豆,但也并不是没有野心之辈。在王家依附的家族里争前斗胜,获取主家的更多青睐和帮助,几乎是他们这些小家族的唯一出路。

    毕竟,谁也不想变成被放弃或是献祭的那一个。

    刘家在城中的商铺位置不错,头领没能见到家主,在铺子里却见到了管事,管事一见面没有寒暄,径自问道,“你在信中说,是一种金球内装的香丸,可以净手,效果远胜澡豆?”

    不等头领拿出在清颜阁听了许久的那套宣传说辞,管事见他神色变化,确定了信中所想,忍不住跺脚道,“一步错棋!那齐国能有什么好物?你所说的物事,早些时候在宫宴上就被王谢两家的小娘子穿戴出来了,私下去问也只是说兄长所赠,显然是大家族里新研究出来的东西,不外传的。齐国恐怕是不知何时听到了风声,仿冒着做了一二,等到时候我们卖的赝品和珍品放在一处,别家不得笑掉大牙?”

    头领原本对为了买肥皂付出的辛苦就十分不快,只是想着回来能换到大笔金银,才忍了下来,如今听说是赝品,更是火冒三丈,跳起来大骂三声,“该死的齐国莽夫,竟学会骗人了!”

    可骂完冷静下来,却意识到新的商机,“王谢家娘子用的东西,自然是好的。但这齐国之物,却也是我亲眼所见比澡豆更好的东西。我们不如先送一个出去,让人看看是否一样,一样的,我们就当我们自家东西卖,不一样的,我们就说是齐国物,不值钱,只求这次回本罢了。”

    头领的建议出发点是为了保住本钱,他却忘了,在离开齐国时买的所有肥皂和礼盒上都有细致的封条和刻纹,肥皂球上都有工坊众人掏空心思压出来的细纹,仔细辨认就能看出“清颜”二字。

    宴会之上,刘家八竿子勉强才能打着的一位远房亲戚家小娘子不明内情,欢欢喜喜带着肥皂香球四处交游,被问及香球时大大方方展示,别说像管事那样被正品比下去了,反倒是发现了她的肥皂香味与兄长送回来的礼物中香气都不相同的王谢两家小娘子找了上来,询问在哪里买到的,侧面肯定了两方拿的都是正品。

    一念之差让自家小娘子失去了与王谢贵女交好的机会,刘家管事和家主意识到两方东西都是来自齐国时已经悔之晚矣,只好等到肥皂销售时,悄悄将昂贵的冬日礼盒送了一份去王家,以期能被看中几分。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有了肥皂和分装后的冬日礼盒护肤品,“清颜”二字一时在楚国风行起来。因着不停被发现的“清颜”二字,刘家硬是将自己的商铺也改了名,一家“清颜”在楚国开业。对于贵女们来说,他们并不知道它是来自他们眼中穷乡僻壤的齐国,只赞美着王家下属的刘氏出了个人才。

    对他们来说,追捧“清颜”,也是追随王谢两家的脚步,东西又好,又能打开话题,楚国都城的宴会之上,不谈“清颜”者几乎无话可说。

    然而好景不长,等到第二批第三批商队归来,而刘家带回来的商品再怎么节省也卖空了,在试图收购齐国回来的商队手中货物失败,几方谈崩撕破了脸后,一个爆炸式的消息传遍了楚国上层。

    “清颜”不是在王家扶持下刘氏制作出来的,而是来自齐国?!

    这怎么可能?

    但再不可能的事情也已经发生,买回来的东西扔吧,一则真的好用,二则是刘家要价高昂,几乎是翻了两倍的价钱卖出,他们花了钱不舍得。

    在犹豫间,齐国竟也能做出这样的商品的惊叹在许多人心中响起。在一次小宴看到王家贵女仍佩着香球未改,甚至还换了新的香味肥皂后,还在摇摆的人定下了心。

    没看王家都在用吗?我们用用,让齐国人为我们服务,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不知不觉间,人们对齐国印象从“穷乡僻壤且常年战乱”变成了“有值得花钱的商品”,议论声中去过齐国的人总能多说几句话,他们一边嫌弃于齐国的穷酸,一边又好奇着有各种新奇东西的齐国京城。

    “要是没那么远,能去看看就好了。”这样的话不止出自一个人口中。

    他们期待着快些开春,让商队们早些去到齐国,用他们看不上的低端货物换回昂贵又精致的齐国护肤品。

    牛力在售卖肥皂和冬日礼盒时对各家商队反复的叮嘱和强调,终于让他们在回到楚国后一次次重复夸耀自己在齐国的经历传播了出去,让齐国第一次出现的“护肤品”概念深入人心。私下里倒不是没有人对虽然已经卸了招牌关张,但也赚得盆满钵满的齐国护肤品进行研究,然而他们最多能做出来质地不太一样的口脂,其他却是毫无进展。

    有人说,齐国人恐怕是拿炼丹的法子炼制的护肤品,才会如此玄妙,如此好用。

    某种意义上,他们真相了。不过,炼丹头子薛瑜的注意力早都不在护肤品上了。

    刚刚成功完成计算的狙击镜经过隔壁隆山训练营部分精锐的试用,千米外会有细小的偏差,比如射树杈与树的连接处最后射到了树干上之类的,但考虑到本身随着距离的增加风速温度等影响就会加大,这样的偏差已经可以忽略不计。

    带着粗糙的显微镜成品和狙击镜,薛瑜包袱款款回到了阔别两月的京城。

    离开时还是初冬,回来时却已经临近腊月。要不是进了腊月就是过年流程,礼部传回来信要求不能缺席,薛瑜恐怕连这一趟都不想跑,想快乐蹲在除了冷气氛奇好的行宫继续待着,看着完成基础知识培训后,筛选出的一部分在匠学与医学上有天分的工人们跟着医正与姜匠等人深入学习。

    薛瑜也时不时去上两节课,他们有时叫她“殿下”,有时叫她“师长”,快速吸收知识的学生们的成长总是令人欣慰的,他们懂得越多,薛瑜能够握在手心的力量越稳固。

    他们的学习进度一天一个样子,薛瑜的设计也一天一个状态,借着完成了的大玻璃瓶和成型的培养皿,丢给了医正几个新的研究方向,让抱着显微镜无法自拔甚至连上课都要人叫醒的医正仿佛焕发了第二春。带着辛辛苦苦搞出的试剂瓶,薛瑜做起硝.化甘油的前置酸制备实验。在回来之前,已经有了一点眉目。

    一路疾行回来,包袱之类的都丢在后面马车上的薛瑜把带回来的两架显微镜分出一架让人带去给秦思,感觉好像忘了什么,但很快抛在了脑后。

    加上朱雀街,已经修了三个月路的京城修路进程逐渐接近完工,只剩下一部分小路和已经开始修整夯平土地的东西城门外道路,只剩下南城门被工部卡着为了保证进出顺畅尚未开工。薛瑜一行知道了前方城门路途难行,就抛弃了更近些的城门,从南城门而入。

    放眼望去,人流熙攘,进出城门洞的人数比他们离开前还多。除了人们身上的厚衣裳外,半点不像冬天,更像是气候好且不太忙的春夏时候,人也愿意出门。跟在薛瑜马后一起进城的陈关左右张望着,感叹道,“往年这时候城里除了马车和骑马的人,其他人连影子都没有,今年倒像是不怕冷了。”

    “哪儿是不怕冷啊。”城门卒认得他,揣着手笑起来,“还不是因为修路,调来的人多?连往年要回县里的粮铺掌柜都说要再多待两天,免得放跑了心疼。”

    京城里汇聚的不只是一家佃户,世家们众筹认领了不同的路段,调来自家庄子上的佃户做工。人来了京城修路不是一两天能完成的事,吃住都得管着,拉动京城消费是一码事,另外一码事则是原本佃户们看不到庄园范围外的世界,京城也没什么好看的,如今许多家聚集在一起,相互交流,猛地发现自家贵的东西别处便宜,刻在本能里的追求性价比就冒了出来。带来东西私下交换买卖,已经成为了不用说出口的小秘密。

    薛瑜一行人一进城,呼朋唤友之声格外清晰,身上还裹着泥水的小孩们抱着麻布包起来的球,匆忙往西城跑去,薛瑜看着有些眼熟,“那是什么?”

    目送着几人离开的城门卒顺着望去,恍然道,“是世家郎君们组织的蹴鞠队,对了,今天在西城有比试的!还是对阵将军们家的小子们。”

    每到冬日就守在自家庄园里自给自足的士族们,这个冬天在京城发现了其他的乐趣,新式马车出货缓慢,但也可以选择鸣水马车行向外租赁的马车,邀请几个美人外出游玩,再去买些清颜阁的东西,玩两把蹴鞠,或是押注赌一把蹴鞠输赢,可是完完全全的风雅事,连钟家子弟都在玩,更别说小士族们了。

    等薛瑜进了宫,近期只关注了重要消息对这些小处忽略了的陈关也带了打听到的内容回来,薛瑜半道折去了秘书省,刚下课的薛玥见到她就欢呼了一声,“阿兄!”

    薛瑜托住她的背,“这么早下课,是要去找你的朋友们玩蹴鞠?”

    将蹴鞠球交给薛玥时她只打算当做一个游戏,没想到薛玥带着球和军勋贵族家小伙伴玩耍,让其他人学了去,和世家之间的矛盾被下一代放在了球场上,两拨人越踢越有劲,几乎成了京城一道风景。

    起初找到的那块西城平平无奇空地经过连番修缮,被那处由于位置限制空置土地已久的主人发现了商机,变成了一座建起观赏高台的蹴鞠场,少年人们在里面摸爬滚打,尽情挥洒汗水。

    被一口叫破的薛玥有些心虚,抱住薛瑜过了一会,没等到下文才抬起头,期期艾艾道,“就、就玩一会。”

    她带着的队伍起初就是她的同门们,天然女孩子多,在场上没少被说因为她选了太多女孩做队友所以不行,关于她太凶会让兄长不喜欢的议论声更是始终不绝,但她一直没有改变这一点,更是为了兄长到底会不会在知道她凶巴巴后讨厌她和那群讨厌的男孩打过架。

    现在,兄长知道了她的蹴鞠队,会说什么呢?

    “注意点,受伤了记得上药。”薛瑜揉了揉她的头发,“去吧。”

    薛玥懵懵地往前走了两步,回头看见兄长在笑。

    薛瑜将去旁观蹴鞠赛记上日程,换了身衣裳就去匆匆觐见皇帝。

    宝德殿外,薛勇仍是不怕冷地披着一身铁甲,看不出下面穿了没有穿皮毛厚衣裳,他主动与薛瑜打了个招呼,热情得让薛瑜有些不适应。殿内陈设与她离开时差不多,暖烘烘的温度让在外面冻僵了的四肢舒展开来,薛瑜上前两步施礼,“陛下,儿有要事启奏。”

    皇帝撂下笔,语气不善,“不如,先说说看为何你想到铁器,就想铸锅?”

    薛瑜:?

    130.  铁锅(二更)   锅之大,啥都炖的下……

    面对常修带人扛上来的一口大锅, 薛瑜还真没办法违心的说一句她没提过铸锅的事。

    与后世的铁锅不同,这口锅银闪闪的,更像是不锈钢的材质, 部分位置还带着捶打过后留下的花纹, 巨大的体积让它脱离了正常装饰的范畴,看上去仿佛是一件精美而庄严的礼器。

    别的不说, 起码祭祀时的三牲全部炖里面是放得下的。

    这么大一口锅,岂不正好是“锅之大, 啥都炖的下”?她已经控制不住开始分泌口水了,铁锅煎炸炖煮炒,能做多少美食啊。

    皇帝自然发现了她小心吞咽口水的的动作,哼了一声,“莫非, 朕缺这一口锅?”

    您还真缺这口锅。

    按照后世美食家的说法,铁锅炒菜的锅气是别的材质无法比拟的, 虽然来了这么久, 粗茶淡饭和精心炖汤加甜品薛瑜都吃过, 但不妨碍她怀念铁锅。也正是这个念头让她在和铁匠聊天的时候顺口说起,要是有一天铁的产量能足够供应兵器,兴许还能有机会尝尝铁锅做饭是什么味道。

    铁官坊出产的兵甲等等边角料或是淘汰了的部分,才会转向民用,只能说细水长流, 让民间也有了铁器, 但用大块铁来做锅用以饮食还是太奢侈了些。

    但,改良后的灌钢法是铁匠在薛瑜建议下总结梳理而成,他简直将薛瑜的话奉为了经籍圣人所言,一个折扣都不肯打, 硬是拿出自己的所有钱财和体面,让青南郡铁官坊向上献礼的内容里除了剑加上了一口大锅。

    有技术的人,要求也不算太过分,况且东西是献给皇帝的,旁人劝了几次没劝动也就算了。毕竟,铁匠执拗的地方不止这一处,连新钢的名字都拒绝用自己或是铁官坊的铁官命名,一定要叫做玉钢。

    玉者,瑜也。

    铁匠的一腔热忱薛瑜暂时还没感觉到,只觉得新钢的名字有些奇怪,她正在掏空心思思考如何劝说皇帝留下这口锅,哪怕先做一顿饭吃呢。

    “……此锅不同彼锅,饮食不必炖煮,菜肴也不必多耗木柴。”皇帝向来不是享受之君,薛瑜的劝说也是从锅的更新换代可以省钱的歪理入手,“况且,此锅已献上,若不利用一二便打回,岂不是伤了爱戴君主的匠人的心?”

    皇帝瞟她一眼,“口腹之欲甚重,只此一次,朕体民意而为,用毕归还铁官坊重铸。”

    骂就骂吧,薛瑜都习惯了,只要答应了就行。一队人扛着锅出去,准备按吩咐去做顿饭,被调来的光禄寺的人有些发愁,不明白不炖煮的吃食,分明还不熟该如何入口。

    薛瑜看着锅长了腿跑了,有心跟去看看光禄寺做饭,她虽然是个厨房菜鸟,但见得多啊,煎炸炒菜还没出现,她就是现在最懂炒菜的人!

    不过,她还没被食欲操控,还记得自己过来是做什么的。

    薛瑜拿出改良狙击镜呈上,形状上狙击镜有些像一个缩小版的望远镜,只是镜片上有细小的纹路,勾画出准心和定位。有望远镜在前铺垫,皇帝很快懂得了这个小镜筒该如何使用,他只当这是在望远镜基础上做的进一步改进,饶有兴趣地问道,“中间的红点是做什么的?”

    “用于千米距离时瞄准定位。”薛瑜慢吞吞说出了惊人的话。

    先前薛瑜在研究什么都是送信回来汇报过的,不然隔壁的练兵营也不会那样轻松的配合她做实验,听她一提,皇帝就迅速反应了过来,“装在弩上?”

    薛瑜:“也可以配合弓使用。”取消了绑定在器械上的定势思维后,狙击镜就成了单纯的瞄准定位器,将镜目当做自己的眼睛进行瞄准估算,射击重新走回了弓箭手们熟悉的赛道,不说降低多少使用门槛,但推广适应肯定是没问题的。

    “去演武场。”

    皇帝霍然起身,只扯了件披风就往外走,还是常修在背后追着才把厚厚的大氅穿上。薛瑜看着一转眼变得更壮实了几分的皇帝,忽然想起原主记忆里的一年冬天宫宴。

    那时的皇帝只穿了一身便服,和群臣出来时比起裹成球的大臣,他简直像还在过春天。流畅的肌肉在他的一举一动从衣服里显出弧度,精悍又不失威慑力,眼角眉梢落了雪,又很快被腾腾的热气融化。

    “老三?”

    皇帝走出两步,发现薛瑜在旁边脚步迟缓没有紧跟上来,皱了下眉回头,“早上什么时候从行宫出来的?”

    “破晓做完陛下安排的训练就上路了。”薛瑜回过神,跟了上去,随侍在皇帝身边的内侍和侍卫顺从让开位置。隆山行宫到皇宫以马车略快行进的速度需要一个白天,快马加鞭赶回来也要半天多。她看看天色,太阳西沉,冬天昼短夜长,没多久就没了亮光,抓紧时间提议道,“不如遣人先去演武场外布置一二,陛下前去直接试用就是。”

    皇帝沉默了一下,“功夫没落下,不错。”他挥了挥手,常淮带人加快脚步走了。

    薛瑜察觉了皇帝的情绪波动,回想了一遍刚刚的话,压住翘起的唇角,在走向演武场的路上轻声与皇帝说起在行宫里发生的趣事。

    腊月将至,作为流民们来到鸣水后的第一个祭祀团圆之日,作为行宫屯田户们的希望启程之日,他们不约而同地隆重准备起来。

    行宫屯田客们家里养的鸡和猪一年到头到了该宰杀的时候,牛马羊没有遭到毒手,但面对血腥场面也紧张了起来。处理过准备风干的肉挂在了家家户户屋檐下,他们祈祷丰收,祈祷风调雨顺,也祈祷来年还能再从宫令手中学到更多的知识。

    流民们没有在行宫扎根多年的屯田客们富裕,只有用粮食份额换到的一部分肉和粟米麦子,以各地不同的习惯做成了饼子或是团子,满怀希望地储存起来。

    除了隆重外,唯一的共同点大概就是鸡死伤惨重,鸡毛乱飞。不经过处理的鸡毛很臭,鸡毛虽然比不上鸭绒鹅绒暖和,但也有一定保暖性,行宫众人基本上是收拢回去给家里的牲畜做窝,鸣水工坊发的都是直接在食舍宰杀完毕的肉,对鸡毛留下还是不留暂时没有统一的想法。

    薛瑜正好看到,建议他们收集起来统一用草木灰脱脂,洗干净晾干后放到被子里和稻草一起作为填充物,左右材料也不贵,给被子设一个低廉的价格让人换走当做福利,总比一次性燃烧的木柴划算。

    鸣水工坊的众人对如何建设好鸣水都有一份期待,就为这个,吴威已经收到了许多开春后养鸡养猪的申请,倒是不用薛瑜再思考春天搞养殖该如何动员了。如今的鸣水工坊有一亩地,有每日不停的工坊,有学堂,有居住的屋舍,深冬后不再适合盖房子打地基,但猪舍和鸡窝的规划已经做了起来,只等冬天过去,春暖花开。

    冬日里出生的牲畜幼崽很少,能活下来的更少,活下来还能有膘让人吃掉的几乎为零,人都难熬,更别说牲畜了。比起这个选项,牺牲时间等到春天再养殖,已经算是性价比极高的选项了。

    不过即使还没有一头猪一只鸡,小孩子们已经根据自己新学的内容,为还没到来的小家伙们起了无数个名字。

    “……还有人说,不如叫鸣水鸡一号二号三号的。”

    薛瑜听到皇帝笑了一声,转头看过去时却又是严肃的表情。

    她离皇帝其实很近了,近到只落后了半步,皇帝的衣料时不时与她的袍角擦到一处,她没有怀疑自己听错,只是若无其事地转回了脑袋。

    有时候,她被皇帝注视着恍惚间真会以为自己有了一位严父。只是这位父亲比起全心全意照顾自己的血脉的普通人,要思考更多的人的性命。

    演武场内外已经准备妥当,连带着进入前的一段小路,最长距离差不多有了一千米,入口处摆放着新设下的靶子,往内走就会发现,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处靶子,考虑得十分细致。

    再怎么样被信任,拿着弩来见皇帝也太胆大包天了,薛瑜没有犯这个错误,皇帝用的是刚运来的强弩,换上轻箭能射六百多步,但是往往射偏,这个数据也只是将作监测试时箭能飞的距离距离,今日却能够将飞行距离变成有效射程,按着弩床,皇帝的呼吸微微加快了。

    皇帝戴上了怪模怪样的长筒狙击镜,薛瑜在旁边解释狙击镜如何校准和瞄准,作为多年征战的老将,皇帝上手很快,蹲踞式按住已经上好弦的弩。

    机簧震响,特制的轻箭发出轻微破空声,簌地飞向远方。

    没多久,守在外面的禁军托着靶子狂奔而入,奔跑姿势很狂野,但托着靶子的动作很小心,直到跑到近前,受材质和力本身限制没有钉入靶子很深的轻箭才吧嗒一声掉落在地。

    轻箭没有射中靶心,差不多偏离了一寸,但这个数据比遥远距离下原本想射头最后只能射中脚,越改越箭矢大往巨力破城方向奔去的弩的惨淡数据好了何止一点?

    禁军们甚至是靠着自己多年的训练有素,才没有惊叫出声。

    薛瑜查看了射靶位置,估计这个效果与皇帝对射箭的熟悉也有关系。薛氏版本的狙击镜标准使用距离一千米,但是在真实使用场景中没办法直接确定距离到底有多少,所以准心定位根据距离不同有一定偏移,这就得靠使用者自己调试克服了。

    “再来。”皇帝脸上看不出激动与否,依旧是马力绞动上弦,轻箭射击,看似是想要全部效果都见过一遍才能确信这个新东西的效果,只有越换越快的速度暴露了他并不平静的内心。

    到了三百步内,皇帝就换上了他的重弓,弩床被快速拆解,运送离开宫内,直到远离皇帝,紧紧守护在旁的薛勇和其他近卫才放松了一点。皇帝始终都专注于张弓搭弦,三石角弓弓弦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从轻箭换成普通箭矢后,破损的靶心一个接一个出现,可怕的破坏力加上可怕的精准度,有人忍不住看向站在皇帝旁边容貌昳丽的少年。

    这样可怖的造物,谁能想象会是出自这样一位好似神仙降世般的殿下手中呢?

    皇帝对狙击镜很满意,薛瑜对皇帝点头允许将鸣水中学列为县学、可以对外招生也很满意。

    百年以来,战乱频频,知识长期掌握在士族手中,国家建设更多偏向于抵御外敌,重武轻文,像东齐时的“四海之内学校如林,庠序盈门”的场面,已经许多年不见了。别说被钱限制又被地方士绅们抗拒设立的州郡的地方学校,就连中央的国子监都举步维艰不被人看好,文教的意义更是被平民百姓忘得一干二净。

    之前在城中设立的群贤书社仿照的是前人私学的书馆设立,看最后的反应,还不算太触动士族们敏感的神经,这次设立中学,薛瑜走的就是以旁人眼中低贱的技术掩盖真实学校的路子。

    鸣水已经有了工坊有了流民收留,再多一个试点也没什么。只看表象的话,是手上有了点钱,发善心设了一个教人学手艺的地方,不过因为善心人的特殊身份,被给了县学的名头好方便行事罢了。

    或许还会有人嗤笑,此县学非彼县学也。

    不过,到底是什么,薛瑜与皇帝心照不宣。

    试验过狙击镜,玻璃也一起过了明路,被送回鸣水要求赶工和要求训练营里挑选优秀射手的消息短期内还看不到成效,但光禄寺迎来的薛瑜的指点却是带来了立竿见影的变化。

    煎过后重新炖汤的鱼汤奶白不腻,丝丝入味,炸到外焦里嫩的鸡翅配上一点橘子酱或是酱油,就是无上美味,爆香后的羊肉香飘十里,属于孜然的奢侈香气围绕着整个光禄寺内厨房,让人忍不住流下口水。

    在自己养殖的猪出栏前,薛瑜暂时没有吃猪肉的打算。但就算没有餐桌好伙伴猪,一道道勾人口水的菜还是成功出锅,被侍卫们举着烧了炭火的食盒送进了宝德殿。

    皇帝用膳时间向来是固定的,由于这次不需要太多炖煮的菜色,饶是只有一口锅需要不停涮洗才能炒下一道菜,还是被薛瑜安排着提前了半个时辰送到,跟在后面的薛瑜疑似听到了肚子咕噜的声音。

    她笑容不改,“陛下,今日演武场试验辛苦,定耗费了您不少体力,早些用膳如何?”

    皇帝沉吟了片刻,批完手上一本奏折,才点了点头,“你也留下。”

    不用他说,这次送来的菜都是双人份。

    两人两个几案对坐,起初薛瑜还想看看皇帝如何被重油脂高热量的菜色征服,后来她自己也停不下来了,埋头苦吃。

    酒足饭饱,薛瑜听见皇帝严肃的声音,“铁锅这般大,正好今年宫宴用上,犒赏诸公卿。等年后再送回去重铸吧。”

    薛瑜顿了一下。

    您确定是犒赏,而不是给人吃一顿吊起馋虫就跑气死他们?

    话说回来,进腊月后做饭次数绝少不了,等一个多月过去,一个散发着饭味的玉钢锅送回青南郡铁官坊,真的会被改进技术后铁量充实的铁官坊重铸,而不是留下自己炒菜吃吗?

    但她没有拆穿,默默把鸣水县客栈可以找铁官坊订购普通铁锅拿来炒菜,作为特色来年开春继续薅路过客商羊毛记上日程。

    大锅可以没有,小锅炒菜还是要留下的。

    131.  僧人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直到看到听闻她回来了, 期期艾艾带着炖汤上门的林妃,薛瑜才终于想起她忘了什么。

    本是不该的,毕竟方锦湖的危险性她很清楚, 却在不知不觉中真当做他是像阿白阿蒲等人一样派出去做事, 十天半个月也不一定能有一次消息。

    薛瑜忽略掉一点异样感,一本正经地对提了几句新来的女史什么时候来拜见的林妃表示, 方锦湖身为女史被派出去做事。

    回答很不走心,但林妃如今也并不敢深问, 能顶着被怀疑的风险多问两句方锦湖的近况,已经是她仅剩的勇气了。她身上穿的衣裳是当季的新衣,但艳丽的颜色也挡不住眼角生出的细纹和眼神里的暮气,看着愈发显出老态的林妃撑着笑脸离开,陈关不禁摇了摇头, 暗叹一声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应付走了林妃, 薛瑜扭头询问陈关陈道人等人如何了。

    陈关迅速收敛了心神。虽然不清楚身上似乎有许多秘密的方女史究竟去了哪里, 但陈关明白有些事能八卦, 有些事却是自己不该问的。关于情报的更新汇报其实每天都在做,但也不妨碍他重新整理一遍再做一次汇报。

    “上次接到消息是与简家道人一同外出做法事,距今已有半月。传信内容是与道人们相谈甚欢,尚未发现不对。此后再不曾外出,其他简家道人出行也未带他们。”

    “……”薛瑜听着满心无语, 佛道一起做法事, 真是走在时尚前沿东西结合,也不知方锦湖教他的人忽悠了些什么。

    陈关顿了顿,补充道,“简家家主一直深居简出, 与道人们修习黄老之道,不曾有外出踪迹。简侍郎自被勒令回家养伤,入冬后便带人回了庄子,向外散的消息是回庄子上养伤更舒心。此言由于京城修路,被不少人认同,但对比来看,今年这个时候回庄子上的士族数量少了约三分之一。其他简家子弟尚在京中做事,不曾懈怠或与旁人接触,最被器重的管事也在守着修路的事,没有异动。”

    有一个贴心的情报头子处理消息,许多事情不需要发问,就能得到一个答案。薛瑜点了点桌面,沉思起来。

    表面上看,侍郎简淳由于水晶佩着火受伤回家养伤,对每年冬夏都会回庄子上享受人生的士族们来说并不出奇,但想到他回家养伤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水晶镜片失窃,没有抓住更多的把柄,只能变相惩罚,跑回庄子上未尝不是回去避风头。

    如今简家庄子上简家推到台面上的掌权者都在,在外面的不过是些阿猫阿狗小人物,很难让人不怀疑他们在密谋什么。而简家道观外出次数没有多少变化,明明“相谈甚欢”的僧人,却半个多月没有一起出来做法事,总不能是方锦湖等人失陷,阴沟翻船了吧?

    “钟二回来了没有?”薛瑜问道。

    陈关:“钟家铺子已经许久不曾见到他,但钟家伙计与其他人只当是冬季惯例。”

    薛瑜:“去了这么久,看来不是去梁州。楚国或是北面。”冬天往往是争夺食物最激烈的时候,黎国和金帐汗国处于混乱之中,不是暴利没必要前去。但钟家往年从楚国进货都是秋天去春天回,或是春天去夏天回,冬天让自家当家的财神爷顶着风雪上路,也完全没有这个必要。除非是必须钟二亲自去见的人,而不是正常生意来往。

    太平公这个名字从薛瑜心间划过,她忽然问道,“方家最近如何?”

    “方家?禁军守着的方朔倒是平安无恙。”陈关幸灾乐祸地笑了一声,“方嘉泽安生了没几天,不仅开始喝酒,还迷上了平康坊的花楼,手里的钱花完了才想起来他是有娘的孩子,跑去到处打听钟三娘子在哪,被牙人不知拿了谁的钱狠狠骂了一顿。这会正缩在家里不敢上值,整日盼着给方朔的封赏下来。要不是方家有禁军守着,他没准能真不要脸地把老宅卖了去寻欢作乐……”

    方朔像是彻底被太平公的人抛弃了,太平公只出了一次手,就消失无踪。

    钟三娘其实没有被方锦湖藏起来,而是留在了曾经借住过一天的孤独园中。但这个秘密,显然方嘉泽是发现不了的了。薛瑜按了按眉心,没仔细听陈关后面的嘲讽,过了一会才想起来,点了点陈关,“等方锦湖回来,你让人学给他听。”

    “牙人骂得狠,‘你已经十七了,不是七岁,还想因为父亲更宠谁去哭?你妹妹病着还要做事,你阿娘疯了,你阿耶瘫着,你什么都不管,今朝有酒今朝醉,觉得自己很洒脱很厉害,是当代的竹林七贤之一吗?’”

    陈关描述起方嘉泽被骂得狗血淋头时的场景十分可乐,薛瑜诧异瞟他一眼,“你告诉我这个做什么?”

    对方嘉泽这种垃圾,她连让人去报复,以偿钟三娘这么多年被他不闻不问的心都没有。有空费那个心,还不如想想眼前要做的事。

    发现薛瑜神色逐渐飘忽时,陈关就适时停下了,听到提问迅速摇头,转向了新的话题,心里对方女史在殿下心里的地位有了新的评估。

    薛瑜听他汇报了几件钟家简家相关的事,配合着修路混在里面的禁军摸排情况已经开始,几个世家都私下弄走了不少水泥,但混合前的水泥被工部盯得紧,都是当天运到当天开始修,前面修路修的最热火朝天的时候他们都没拿到水泥粉,更别说现在只剩一些小路和城外道路的时候,数量少了,被盯得只会更紧。

    薛瑜:“水泥工坊那边一直押车的是哪些人,记得通知回去做个奖励。”奖励他们没有直接在路上被收买。

    她手里的人尚少,对周围重点盯着的一部分人还看得过来,再往外就完全抓瞎,情报工作做到这个份上已经是辛苦陈关等人。薛瑜拍了拍陈关,玩笑道,“不如你留下来收集消息汇总,对外交际去让别人做。就是没有了世家的孝敬,你吃点亏。”

    陈关摇头,却是庆幸的表情,“能不去和他们打交道,那真是太好了。”

    薛瑜反倒被他逗笑了,“其他就先这样,顺便回去告诉医正,让他带队出去四处转转,当游医给附近村县都看看病,就当……练手吧。尤其是记得多做几次火符等等的宣传。”

    练手是真的,但更主要的还是去挑衅简家道观。

    破除迷信小分队的下乡治疗,天生与道法仙术等等犯冲。如果方锦湖等人翻船了,打草惊蛇后大概率简家会装死,小分队扩大医术和科学覆盖面积也不错。方锦湖等人没翻船,简家就要出来应对,应对就能给还在道观里的几人制造机会。

    薛瑜安排完事情,天色已暗,早早睡下了。

    夜幕降临,被想起了一瞬做出其他安排的京外简家庄子上,到了发放晚食的时候。道观里的道人们依次进入食舍,遇到陈道人时惊讶道,“耳禅师,怎么只有你来?这不是欺负你一个老人家?”

    陈道人镇定地笑了笑,“佛曰为善者莫问前路,钟侍卫病倒,宝善留下照料,贫僧虽年长,却非无手脚可用,为何不可来?”他说着自己都不知道是哪门子佛的“佛曰”,一本正经之下是满腔紧张。

    唉,早知会撞上硬茬,他怎么都不会来鸣水,听信这些简家道士的满嘴胡说去凑工坊的热闹。那样怎么会落到这般田地,没了头发,还得把脑袋拎着在悬崖边走,一句话都不能说错。

    提问的人被他又是引用又是反问的闹得有些头昏,自知自己不是与这两个僧人论道辩经的材料,念了声“无量天尊”老老实实继续等待了。

    见陈道人提了饼子和水离开,腿脚利索得不像个老人,背后简家道人却议论起了那个带着面具容貌尽毁的游侠来。

    “听说之前钟无长相很不错的,就是不小心中毒坏了脸。也是余毒未清,才在上次出去的时候被师兄一时兴起比试打伤……”

    “唉,到底是客人,师兄不是说没用多少力气吗,怎么让人躺了半个月?”

    “你问我我哪知道?师兄喜欢比武又不是第一天……好了好了,回去吃饭,还有经要抄的。”

    提到打伤钟无的师兄,小道士们没说两句就闭了嘴,作鸟兽散。陈道人拎着东西回到边缘厢房里,浅淡的月光照亮用木板在房中多搭的一张床上隐约两个人影,敲梆子的声音由远及近,念着静心咒,催促着毛毛躁躁的小道士们各归其位,“万变不惊,无痴无嗔……”

    陈道人探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人影,急得团团转,用气声道,“巡查的道人来了,他今天怎么这么晚还没回来?”简家道观似乎是为了防止年纪小的道士们夜里乱跑出去胡闹,白天管理松散,只是会带着诵道经或是做事,到了晚上,巡查两个时辰一次,时不时还会改变时间,让人防不胜防。

    趴在床边的宝善稍稍挪动了一下,也是气声回答,“主上自有章法,你不要坏事。”

    三人住在道观的跨院里,往常这里接待来进香的香客善信暂住,如今却只有他们三人。说是为了避免道士与他们信仰不合冲撞,实际上跨院孤立在外,简家道士们防备之心十分明显。

    敲梆子来巡查的人脚步近了,宝善也抓住了身前用苇草、袈裟和被单等等简单材料扎成的人形。在外面看看起来还是一个卧病在床的人,只要进门就能发觉不对。

    陈道人捏着饼子,呆滞地嚼着,半天都没咽下去一口。烧了一点柴但远称不上热的屋子里,他竟是额头见了汗。

    “耳禅师,宝善师父,钟护卫,今天的饭还合口味吗?新送来的药喝了吗?”

    巡查的人在门外停下了,他在外面亲切地询问着,好像一个努力让他们宾至如归的招待。陈道人瞟过床板,再怎么看那里也是个假人,方锦湖还没回来。为了方便方锦湖进门,门虚掩着,巡查的人随时可能进来。

    陈道人脸都白了,在盯着他的宝善眼神下,咽下饼子,“多谢,够吃了。”

    宝善咳嗽了两声,张口已经是另一个人的声音,“咳咳,宝善师父照顾我太累了睡下了,多谢你们的药。”他的腹腔始终急促起伏着,伪造出屋内“第三个人”的呼吸声。

    巡查的人被骗了过去,慢慢走了。就在他离开跨院,院门轻响的瞬间,轻轻的“哒”的一声响起,像一片落叶落地,没有惊动任何人。

    还没点灯的屋子门缝被推开,月光扩散开来,陈道人眼睛瞪大,在看清来人时才重重呼出一口气。

    还好还好。

    几人没有交流,宝善上来和一身短打的方锦湖配合着迅速换了衣裳,伪造的伤疤面具戴上,刚刚扣好下半张脸的铁面具,院门再次响了一声,巡查的人去而复返。

    他一边说一边推开门,“二位师父,只吃饼子实在太清苦了些,我带了些野菜粥,不嫌弃的话……”

    半直起身在用长剑练腕力的方锦湖不善地望过来,一点月光映得他目若寒星,巡查的人毫不怀疑如果他没受伤不会让人踏进这里半步。趴在床边睡觉的宝善听到声音晃晃脑袋起来,粗声粗气道,“怎么天就黑了?”

    坐在床边盘腿吃饼的陈道人望向他,显然有些惊讶他为什么直接推开了门,但或许是良好的礼仪脾气让他克制住了没有询问,慈眉善目甚至有些圆滚滚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多谢。”

    在那样透彻又明了的一双眼下,来人简直怀疑自己去而复返在想些什么都被人看透了,不禁感觉有些丢人。僧人们在这里住了一个月,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做这样的检查,但每一次都没有问题。如果是普通人,如果他们的护卫没有受伤,或许早就不忍了直接一走了之了吧。

    毕竟他们讲佛法,来行善,却被自家观主请来待了这么久,还时不时被怀疑,谁能忍受这样的事?

    西域来的信佛的僧人,真是不简单啊。

    来人想到此处,不禁恭敬许多,双手放下了粥桶,倒退着出去了。

    陈道人见人走了才松了口气,还以为来人盯着他看,是认出了他是不久前刚来住过一夜的道士。小心挪到简易木板床旁边,陈道人道,“钟、钟无,你来我的床上睡吧。”

    因着他们用的身份给人的印象是苦行僧,屋舍住起来舒不舒服不该是他们会挑剔的事情,要不是怕陈道人提前担惊受怕吃不好睡不好死了,唯一的一张好床也不会是他来睡。见过方锦湖的武力,又知道他受三皇子信任,陈道人经常十分愧疚于自己能睡在床上。

    借刚回来的短暂时间重复记忆的方锦湖睁眼,“滚。”陈道人对上他的眼神,什么话都不敢说了,老老实实又坐了回去。方锦湖琥珀色的眼睛亮得吓人,锐利锋芒尽显,像一只逐渐追到猎物尾巴的兽,等待着彻底搅乱风云的时机。

    刚刚面对陈道人信心十足的宝善却是忧心忡忡,“主上,您出去时间越来越长,太冒险了。挑动观主和他大弟子之间的矛盾已经够了,您亲身去探地下的密室万一折在这里,不值当的。”

    方锦湖看向他,淡淡道,“你功夫太弱,进不去。”

    “……是。”宝善羞愧极了。

    132.  书肆(二更)   为藏书出一份力……

    夜晚飞快过去, 五更天敲过梆子,最后一遍巡查刚刚离开,宝善睁眼就见自家主上走了出去, 神色清明, 显是根本不曾睡下。

    方锦湖没有看背后宝善复杂的表情,拍醒了陈道人, 闪身离开。凌晨的天色是浓得化不开的浓黑,简家庄园陷在黑暗里, 最靠近道观的一处土丘却是幽光阵阵,似有鬼魅横行。

    这是附近佃户和远离庄园的其他士族对道观的尊敬来源之一,在被简家买下土地之前,这里曾是乱葬岗,时间推移, 幽绿色的光芒越来越盛,时不时还会平地起火, 来过这里的人往往吃不好睡不好, 还闹出过几件昏迷不醒的事, 更是坐实了此处闹鬼的传言。

    再心中没鬼的人也不敢过来,原本在此处附近种地的人,在简家来买地的时候像火烧屁股一样快速卖掉。而觊觎着土地的其他士族倒不是没有心动过简家占据的一片庞大土地,但他们请不动道人,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可以说, 在旁人眼中, 简家道观既是他们信道,也是他们保命的根源。

    简家庄子范围外的人对这片土地敬而远之,对简家道观出来的道士却十分尊重。不管有钱没钱,出来遇到做法事的道士们, 总会用自家的东西换道士们念几句保平安或是其他的经文。用他们的话说,道士们为镇压邪祟付出太多,不尊重些万一被天降惩罚了怎么办?

    方锦湖绕着飘荡着幽光的大片空地转了一圈,在角落等待了片刻,等到一批人推着推车出来。若是白天的道士们看到一定能发现,这里有不少人都是他们曾去驱邪过、曾去办过后事的佃户。

    除了驱赶着他们的人,绝大部分推着推车的人口中都流着涎水,神色呆板,看上去完全不像一个正常人。驱赶着他们的人一个个清点过人数,确定数字没错,才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快走快走。”

    摆在外面的大木桶里白汽向上蒸腾着,走过的人都会被拿水瓢从头淋下,热水起初烫了一下穿着普通衣裳的他们,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上下摸索着靠热水的余温擦洗脸颊和双手,即便水很快凉透,被风一吹人都快冻僵,也只有零星几人没有照这样做。

    没有这样做的人,是推着车的人里状态最差的几个,看上去随时可能昏过去,只剩下机械地跟着周围人走,神志还在几分都说不准。快速借着热水擦洗的人怜悯又羡慕地看了一眼他们,又很快回头。

    来到这里的人都会沾上绿光,走动时像被鬼攀上的小绿人,想多活几天,不听话洗脸洗手不行,可多活几天,还是日日重复这样的生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要是……真有鬼就好了。

    监工听不到他们心中的叹息,跌跌撞撞走在最后的人感觉身旁一阵微风飘过,监工眼花了一瞬,再看还是四处绿光鬼火,心里有些发虚,催得更急了几分。

    摸进隐蔽洞穴的方锦湖借着一点绿光向内走去,好像根本没把简家道观宣扬出去的鬼神之说放在心上。

    入口看上去像只是一处灌木丛,实则以石板封实,人工挖出的洞内与外面像是两个世界,洞内冷得出奇,像是完全没有借封闭空间挡住寒风,反倒将冬季的寒冷浓缩在了一处,过了入口处还算平缓的一段路,前方斜向下的大洞再往前还是一段平路,放眼望去,竟是数个坑洞延绵不绝。大洞斜向下十分陡峭,留下的绳桩与背篓叠在一起,车辙痕迹只有入口一段存在,痕迹很深,显然简家已经不是第一次夜里送推车出去。

    方锦湖没有牵动绳索,飘身而下,借着四处爬上来时经年累月踩出来的凹痕,借力向下。

    一般人很难猜到在最接近入口的地方藏着密道,即便发现这里有高手看守,也只会当做是看守入口而非看守密道。方锦湖在即将离开洞穴向下甬道时卡住身形,闭气凝神,等待巡查的看守离开。

    密道倒是没有设什么精细的开启方式,只是一般看守都会在前面坐着,想进去也没有办法,经过长时间的观察,才让他发现了早晚两次拿取食物离开的机会。

    简家上面看上去是占据一座土丘修建庄园道观,实际下方的密道如蛛网,想从无数条死路和密室里找到正确的通道,只能靠知道密道存在的人带领着进入。方锦湖是第一个意外,他在密道中仿佛闲庭信步,速度却奇快,很快凭着记忆找到了昨天离开的位置,和其他地方看着没什么区别的一处石门。

    路上他对远远的哭声充耳未闻,依稀的血腥味也没能动摇他向前的脚步,只有薄如蝉翼的帛布上标注出的“牢”字显示出他曾经去过那些地方。

    帛布地图上除了采矿出口和矿工们回归地下的出入口外,经过验证添上了第三个开口。方锦湖挪动开口处石板的声音惊动了附近的人,他们飞快赶来,赶到时却什么都没看到。

    “是跑过去野猫野狗,听错了吧?咦,师叔人呢,怎么没守着他的炉子?”

    简家道观的中层弟子们嘟囔一声,又回去了,上方的炼丹炉嗡嗡作响。

    为了减少声音,硬接了守着丹炉的中年道人一掌,方锦湖退得很快,在一追一逃中拐入幽长甬道,一个闪身消失不见。中年道人皱了皱眉,唤来人吩咐几句,原路返回。方锦湖悄无声息地从上方洞口边缘处起身,弯成弓形紧紧贴着洞口的身体还没舒展开来,一股温热涌上喉咙,他咽下一口血,勾唇笑起,在帛书上添了两个蝇头小字。

    地下再多萤石,也是暗淡的,他仰头看了看被泥土石板遮挡了的天空。

    外面,应该太阳已经出来了。

    太阳不仅出来了,而且还日上三竿了。一个月不见,薛瑜被皇帝打得嗷嗷叫,硬是多了许多训练要做。

    皇帝义正词严地借了禁军统领薛勇给她做陪练,虽然知道他说的增加实战很有道理,但看着皇帝在笑,薛瑜总想把他口中的“多多实战”换成“多多挨打”。

    离开演武场薛瑜本想去菡萏院找薛玥,没走几步就被拦下换了个方向,这才知道小朋友也凄惨地失去了多睡一会的机会,天擦亮就要去跟着苏禾远念书,比早读抓得还严。

    到秘书省时薛玥还没下课,薛瑜顺路去旁边印刷和造纸工坊看了一眼。印刷工坊处在半停工状态,雕版的师傅们坐在暖烘烘的房子里刻着木板,借着光亮,薛瑜看清已经完成的木板上写的是《论语》的内容。

    继蒙书和律法条文等内容后,皇帝向教化经籍下手了。

    造纸工坊里没有印刷工坊人多,只有层层叠叠的纸框和时不时就会碰到的纸浆池争取着自己的存在感,听门人说是薛瑜来了,老师傅步伐矫健地冲了出来,拉着薛瑜高兴地介绍自己新造出来的纸张。

    齐纸一号、二号、三号……

    他快乐地像一个孩子,不住地说着“多亏了您”。薛瑜看着晾晒成型的三号试验品,这是经过建议换上了石灰水制浆后的竹纸,质地柔韧,触手光滑,比现在市面上质量最好的纸张还要好些,更令人惊叹的是,它的价格比齐纸一号还要低一半。

    纸张的价格在向极低的方向砸落,意味着书本的成本再次降低。要不是这些纸张都还被国有限制着不曾外流,只需一个照面,现在的纸张市场就会被冲击崩塌。

    等薛玥下了课,还没来得及欢呼兄长竟然在外面等待自己,就见兄长上前对苏师施礼,神色严肃,两人进了屋子。被武师傅李娘子按着肩膀带出去的薛玥眼巴巴回头看过去,一步一回头,好不容易等到兄长看到她,笑了一下,刚刚被忽略的低落心情瞬间好转。

    “苏师,纸价一事您可知晓?”

    苏禾远被学生单刀直入问得怔了怔,“自然。”

    薛瑜:“既有《论语》,何不增添《大学》《礼记》等书,以增补和论道之名,向外出售,以待名士前来?”

    对于家中有书的富庶士族读书人而言,他们不缺这些书,也自有门生在族中,不屑来国子监为其他人上课,没有足够好的老师,官学式微,士族内部更追捧族学。

    但把请人出山上课换个思路,完全可以开始注释解读这些经典,新的书,意味着新的理念学派发展,不管思路对不对,只要和士族名士们的思路不一样,让他们看到秉持与他们不同解读的书也能刊行天下,让更多的人接受这样的理论而不是他们认为正确的理论,自然无法忍受,撩拨到忍无可忍,辩经论道增补编书就是水到渠成之事。

    这件事里唯一闹心的一点可能就是,出头的苏禾远会被当做狂悖之辈。文无第一,想要著书立传的人许多都会走到注释解说经典这一步,人多了观点多了,吵起来完全是可以想见的事,但作为第一个引战的人,苏禾远受到的攻击炮火一定是最多的一个。

    薛瑜之前看到苏禾远在做《急就章》的增补修订,但到今天也没有看到成书,只能解释为他心中尚有忐忑,不敢让此书面世。相对于名声在外的名士长者,他还是个年轻人。

    他有多少答应的可能薛瑜不清楚,他是秘书省少监,却也是苏氏族人。或许对苏禾远来说,让新的书籍占据市场,吸引来名士建设官学,还不如发扬光大自家族学。

    但不论苏禾远是否答应,刚刚生出的这个新想法已经占据了薛瑜脑海。如果他不答应,对她来说也只是换个人去说服罢了,想做出政绩挽救学生们的国子监祭酒,很可能就是一个突破口。

    苏禾远笑了一下,“你怎知我未释旁书?”

    薛瑜一怔。她看着苏禾远将新的书卷从箱笼里取出来,一卷卷的书堆满了几案,视觉效果十分惊人。文雅的气质中多了一点傲然,平常能懒散到随处找地方睡觉的苏少监坐在书卷后,像一个富有四海的自己的国王。

    《急就章》、《论语》、《荀子》、《中庸》、《大学》、《韩非子》……

    令人惊讶的是,看上去像是修习儒学的苏禾远,注释和理解更多的却是法家的《韩非子》。

    “我既为秘书省少监,自是要为藏书出一份力。”苏禾远起身,在薛瑜吃惊地翻阅书籍时,随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将一份印好的告示递给她,“殿下才思敏捷,当观大局,而非小节才是。”

    告示上写的是国家校对勘误书籍,邀有识之士前来论道,若无人提出异议,则齐国官定版本书籍就要刊行天下,官员们修习的书籍也将以这个版本为准。同时随着告示发向四处的还有印好的书籍,只要是认字的文士都能来领取一卷,相对皇帝在其他地方的简朴,这一次可以称得上是大手笔了。

    这么多书,或许苏禾远在她第一次劝说著书后就上书开始准备了。她的劝说完全是画蛇添足,自以为是。

    薛瑜摸了摸鼻子,真心诚意地拱手施礼,“还请苏师教我。”

    苏禾远却摇了摇头,“臣已无物可教殿下,只是想请殿下停下看看,再向前走。”

    停下看看?

    直到薛瑜走出小屋,这句话还在她心头回荡。跟李娘子在练拳的薛玥完成一套拳法,跳起来扑向薛瑜,薛瑜捏了捏她的脸,“今天还要去蹴鞠吗?阿兄陪你一起去?”

    薛玥搓热手掌为薛瑜暖手,笑得眉眼弯弯,“不去啦,冬天踢球太容易摔倒了,等开春我们还有一场比赛,到时候我来请阿兄!”

    冬天穿得都厚,跑动笨重,地面冻硬了摔一下也挺疼的。不过主要原因其实不是这个,而是薛玥看着对面蹴鞠队,那些士族家不受宠的庶子,为了讨好嫡兄,争取获胜,衣裳穿得单薄,有时候赢了也是在地上摔了不知道多少次,没有厚衣裳垫着,受伤家常便饭。

    看着实在有些……可怜。

    薛瑜看出薛玥还有话没说,但小朋友也该有自己的秘密,她没有细问,鼓励了几句就离开了。

    没几天,苏禾远那里的告示就张贴在了京兆府门外,有了上次宣布胥吏考试的热闹,这次京兆府刚刚贴出榜单,不管是京城本地忙着过年的百姓,还是被调来修路刚刚进城,正在痴迷地逛着越来越热闹的京城的佃户们,都好奇地围了过来。

    来念告示的还是上次念榜文的差役,听说能够不要钱领书,想占便宜的人先蠢蠢欲动起来。在京兆府旁边被新隔出来的小屋子台前摆满了书卷,乍一看很令人心动,一卷书啊,抄书都要一两银子,这样的书得多少钱啊?

    在心怀鬼胎的人上来产生不好示范之前,薛瑜提前得到消息安排的群贤书社的人穿得整整齐齐走到近前,先施了一礼,“在下听闻此处可闻圣贤书,可否予我一观?”

    起先还担心出现哄抢,边念告示边注意着小屋子的差役松了一口气,守在里面的人笑着将书卷展开,那是一卷书籍名录,“您想领取哪卷书?能够读出书籍中一句话,让我记下您的身份来历,就能领回家了。不过,一人只能领一卷,多的需要花钱买下。齐人买书可以有折扣,百文的一卷书只需要九十文就能买到。”

    一卷书大概一万字,但长篇大论的书籍也不是没有,分卷的书籍就只能合看或是花钱了。在场的人对最后强调的齐人买书没有在意,在他们眼中,楚国是文兴之地,哪有外国人来齐国买书的事?

    眼看原来领书还需要证明身份读书,刚起了念头的人打消了不少,私下里琢磨起要不要趁这个机会给子孙后代拿本书回家,认认字没准还能去考个胥吏。也有人眼珠滴溜溜乱转,打起了别的主意。

    一时间,府衙前宣读告示声和朗朗念书声此起彼伏,齐国书肆以一种依附于地方官府的姿态,出现在了舞台之上。

    运送书籍和告示印发的速度太快,直接从秘书省经过皇帝批示就发了下去,世家们接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书肆开启,有人领到了书。看着家中小辈带回来的书本,许多人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这书的纸张,为何如此精致?!

    和皇帝不要钱让人发下去的书籍相比,他们手中奉为珍品的上等楚国纸张简直被比到了地下,书籍用的纸若是珍宝玉石,曾经珍贵美丽的楚纸便成了砂砾。

    如此细滑、如此柔韧、如此洁白。

    士族的文人梦里都不敢梦到自己能用上这样的纸,皇帝却拿来送人?

    齐国几个大士族如何想暂且不提,依附在大士族下,努力求存寻找向上之路的小士族们却认清了现实,皇帝已经不是曾经他们瞧不起,只有军队毫无文气风雅的那个穷酸皇帝了。

    他们不敢言、不敢问,却不知不觉地对比起了跟随皇帝和跟随士族们的好处。皇帝手里有他们不联合起来无法抵抗的军队,皇帝能够拿出肥皂、新纸、水泥这些奇妙的享受,皇帝还能让自家孩子玩起他们听都没听过的游戏。

    人生在世,除了想爬到更高处的大世家,他们求的不过是更多的享受和更好的生活。

    或许……依靠皇帝才是更好的选择?

    这个念头刚生出来就被小士族们心惊肉跳地压了下去,但终是留下了一颗种子。

    133.  罪恶(三更)   2k营养液加更

    没多久, 腊日祭祀到了。还没有思考出一个结论的小士族们和京城百官一起,被邀请参与观礼,开始祭祀的前一天, 从鸣水军营赶回来的薛琅冒着雪, 在路上匆匆往回赶,他身边没有护卫, 没有侍从,只有一个奉皇命来传信带他回京的信使。

    或许除了皇帝, 没有人知道他也要回来。在此之前上书请皇帝召回四皇子的礼部官员已经被皇帝驳回去两次,显然不打算再听,连来寻觅机会试图再给薛琅送东西的钟家仆役都被挡在了门外。

    此刻还没有到傍晚,但天色已然昏暗,雪粒子像刀锋一样肆虐, 随风呼啸着,路上很难看清百米开外的景象。

    但在风雪声中, 有人声隐约传来。

    “阿弥陀佛。佛在心间。”

    “我们治病救人, 你们为何阻拦, 莫非是心中有鬼?”

    年轻气盛的挑衅被领头沉稳的斥责声压下,“游方在外自有规矩,此处问诊已经结束,真人们拦住去路,究竟何意?”

    另一方冷笑连连, “你们说问诊, 我们怎么只瞧见你们来治死了人就跑?到底是游医还是什么背后搞鬼的家伙,你们心里清楚。此处都是简家地界,治死了佃户,还不乖乖跟我们回去, 到简家主人处再做分辨!”

    薛琅顿了一下,驱马向前。他抄了小路回京,虽坎坷些但路途更近,没一会就看到了正在争执的双方,他不知为何感觉护着两个光头番僧的少年有些眼熟,仔细看却找不到这个感觉来源。

    争执双方见突然来了一人,都警惕起来。一方是古怪的佛道组合,以正是年轻力壮时候的青少年为主,一方却是两个青年和一个中年人,带了一队瘦巴巴的小孩。显然,那治死人的游医就是明显势弱的这方。

    附近的道人能说出简家主人这几个字,大概率是简家道观出来的,薛琅虽然没和他们打过多少交道,也是听舅舅们说过简家与钟家交好的,不能看着他们胡闹。

    在军营中学了不少新知识,深感保家卫国遵守法律重要的薛琅:“佃户死了,游医生事,去地方官衙报官就是,你们闹事,是也想被抓进去么?”

    “嗤——”

    道士们笑成一片,几乎上气不接下气,“了不得,竟有人来管闲事了?你是何人?快快让开,不然我们连你一起带回去!”

    薛琅过去是小霸王,在军营里受挫后收敛不少,但也经不住这样撩拨看扁,心头火气旺盛,对他们毫不在意的态度感到十分不适。

    既为齐国人,当守齐律,连他和他的舅舅们都要遵守规则,凭什么简家这样肆无忌惮?

    薛琅冷了脸,“姓薛名琅,家中行四。你们这闲事,我当真不能管?”

    “姓薛……薛琅……四殿下?!”

    领头的道士脸色扭曲一瞬,迅速上前,“不知殿下来此,有失远迎。难怪某今日心血来潮觉得该来看看此处,原是路遇贵人。”

    “要带我回去?”薛琅坐在马上挑了挑眉。

    道士低头,“殿下若肯赏脸,自是我们观的福气。我们本也是要带他们去见官的,只是今日已经接近下衙时间,鸣水的县令时常不在官衙,去叫人也晚了,就打算先带回去住一夜,明日再去县里。”

    要是他们第一时间这样说,薛琅还会信,但此时看道士们说话,心里十分别扭,总觉得在说假话,令人不适。薛琅哼了一声,“他们跟你们回去,焉知你们会不会动私刑?明日我回京了,也没处问去。”

    道士们一阵“不敢不敢”的发言,僧人和护卫站在旁边,仿佛划清界限并不与他们一道。

    薛琅又多看了一眼他们,“钟家的庄子应该离得也不远,你们,跟我上钟家去。把人押在我舅舅那里,才算放心。”

    背后护着医正和行医小分队孩子们的两个青年交换了一下眼神,当即应道,“多谢殿下出手相助,我们跟殿下走,死者也一起带走,到底是谁治死了人,明天上官衙说个分明!”

    简家道人们却脸色有些古怪,领头的道士甚至唇角翘了翘,但很快又绷起了脸,似乎有些不情愿地应道,“听凭殿下安排。”

    看着他们表情,薛琅肯定了自己的想法,有些高兴他没有让简家得逞。

    一行人抓紧时间收拾,骑着驴抱着孩子,推着放了尸体的木板车往钟家庄园走去。

    信使原要阻拦,却被薛琅堵了回去,“反正不耽误明天祭祀就是,等送他们安顿下来,我快马跑回去也能入城。”

    薛琅身份放在这里,之前怒时殴打仆从的事私下里也不是没人知道,信使算了算时间的确如他所说,也就听凭他绕路去了钟家。

    原本薛琅只打算送到就走,要是有舅舅在庄子上,那顺便见一面也顺理成章,没准还能一起出门回京。虽然上次和钟二见面不太愉快,但对家人的想念仍埋在他心底,每个训练后疲惫的夜晚,伴着伙伴们的梦呓,都能想起他们对他的宠爱和亲昵来。

    来开门的门人不认得薛琅,等叫来管事,管事脸色发青,肉眼可见地紧张,“殿下怎么来了?奴去请——”

    悠扬的丝竹声从后院传来,薛琅笑笑,“去带人安顿了他们,我自己去找舅舅。”

    管事想要阻拦时已经晚了,薛琅骑着马快速奔进后院,潜在宅院中的部曲门客见到有人冲来,要出手拦下,全被追在后面的管事一行高声制止。

    丝竹声在混乱中停了下来,薛琅冲进刚刚还奏乐寻开心的院落,院中以轻柔的绸缎遮着天穹,落雪全被挡在外面,钟二清理了杯中残酒,笑着对他招手,“阿琅回来过腊日?大兄在京中,我还说明天回去,你就寻来了。”

    空气里有一股古怪的味道,薛琅注意到抱着琴的侍女咽喉处束着一条彩带,十分漂亮,刚要挪开眼睛,就见侍女睁开了眼。

    眼中一片灰蒙蒙的,毫无焦距,黑色的眼瞳泛着一点幽蓝。

    薛琅一惊。

    要是过去他还不清楚,但在军营中他遇到过几个来上课的老兵,其中一个,据说是为了好看和保密,被曾经的主家用毒烟熏盲了眼睛,但有一双好耳朵,在训练潜行时是不错的帮手。

    以前他听到这种事还觉得有趣,是薛瑜让他看见这些普通人也有自己的快乐、自己的生活,是军营的伙伴们让他看到这个世界还有除了皇室贵族之外的活法。他会忍不住觉得这样的行为太过残忍,将心比心去想想失去眼睛该有多痛。

    好在老兵在讲完之后说,会这样做的世家很少,这才让他心底的某一处平静下来。

    但他现在看到了什么?

    和老兵的眼睛一模一样的眼睛。

    锦绣之下,有多少罪恶?钟家,当真比简家要好?

    “奏乐奏乐。阿琅你也太毛躁了些,冲进来把小娘子们都吓到了。”钟二抱怨了一句,给薛琅倒了一杯果酒,“瞧你冷得,喝一口暖暖身子,在军中过得怎么样?送过去的厚衣裳不够穿,这次小舅舅给你带回来了北边的细毛衫,用羖羊毛织的,金贵得很,只有这一件。你穿上,别冻着自己。”

    不知不觉牙齿打战的薛琅接过杯子,盯着杯中被黑色瓷杯映得一片深黑的酒液,像隔空注视着薛瑜的眼瞳。他低声问道,“上次不是说斛生在庄子上?我升了百夫长,有了自己的营帐,这次顺路把他带回去,在营里吃不好睡不好的,想想也就这条狗儿听话懂事。”

    假话。

    他刚坐上伍长的位置,可就算到了百夫长,也绝没有从外面带人进去伺候的先例。

    惦记斛生倒是真的,给斛生磨的一根小箭头还揣在他怀里。他不知道宦官喜欢什么,但回想过去这么多年,始终陪在他身边的只有这个小家伙。私心里,他觉得他们是唯一的朋友,他喜欢什么,斛生应该也是喜欢的。他其实给每个人都准备了礼物,但这会他却不太想拿出来属于小舅舅的那个了。

    钟二顿了一下,“宫里娘娘身边定不缺人伺候,那个叫斛生的,原本是惦记着你在这里被放出宫送过来,好随时能去照顾你,谁晓得这狗东西吃里扒外,偷了咱们家的账本不知道送给谁了,还在下面审着。”

    钟二语气转轻,叹气道,“阿琅,狗哪里没有?换一条就是了。你这孩子,哭什么?这玩意儿配让你哭吗?”

    薛琅抹了把脸,这才发现自己竟哭了。

    他想起之前九月,在山上救了自己的斛生,想起劝阻他甚至让人觉得有些烦的斛生,想起最初见面时,被当时他还讨厌的薛瑜询问要不要离开,浑身是伤却要追随主人的斛生。

    他听说狼很难认主,但认了就是一辈子只有一个,他觉得自己找到了自己的狼。

    “他在哪里?”薛琅问。

    钟二一怔。

    “他是我的狗,就算处置,也得我来处置。”薛琅抬起头,在学着逐渐收敛自己脾气的少年露出一个残忍不满的冷笑,“舅舅,你该告诉我的。”

    被薛琅惊住一瞬,有心安抚他的钟二很快让人把斛生带了上来。寒冬里赤脚的小宦官脚趾全都被砍断只剩脚掌,以前唇红齿白的漂亮孩子不见了,只剩下一个看起来和乞丐没什么两样的家伙。他头发枯黄,牙齿被拔得参差不齐,脸颊凹陷下去,眼珠像是不会转了,被架着进来扔在地上,也只呆呆傻傻地坐在那里。

    若不是记得斛生额头头发里有过往留下的伤疤,若不是腿上还有为救他留下的伤疤,薛琅连认都认不出斛生了。

    钟二注意着薛琅神色变化,看着他从不满变成吃惊,心中点了点头。再深的近侍情分,那也只是想起来好用、好看,对奴婢对狗儿的喜爱罢了,瞧,这不就嫌弃上了?

    看到侍女眼睛后,就直从心口冒冷气的薛琅忍住打哆嗦的想法,他靠近斛生似不耐烦地在眼前晃了晃手,“狗不认得主子了?跟上,我要今天回京。”

    斛生呆呆愣愣地听到声音后起身,却好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起来,四处乱转着,被砍掉的脚趾让他靠仅剩的脚掌走路十分不稳当,最终仍是走向了上马走了几步,等在前面的薛琅。

    管事上前询问地望向钟二,钟二:“阿琅,我让人送你们。”

    “不用了。”薛琅压下看着斛生听从自己、找到自己时眼中泛起的酸涩,一边骂着碍事,一边拎着斛生的衣领将他放到马上,看似手重,实则无比小心。

    134.  朋友   奴也曾是人啊。

    看着他们离开, 钟二摇了摇头,“还是年纪小冲动,想当英雄呢。这股气儿没几天就散了, 让他玩玩也好。免得因为动了他的人, 让阿琅生气。反正不是说只是怀疑他偷了,账本还在, 人被抓了这么久也没问出个所以然,保不齐就是意外。大兄就是太谨慎了些, 小狗是阿琅身边的,阿琅还能害我们?”

    他背着手,让侍女们重新开始奏乐,摇头晃脑地哼起曲子,“别家孩子进了军营就没了脑子, 连家都不要了,我们阿琅不一样, 啊不一样。”

    两人一马冲了出去, 守在外面的信使看着突然多了一个人, 瞠目结舌还没问,就见薛琅快速扯开马上搭着的包袱,扯出所有衣裳乱糟糟打结,一起裹住多出来的那个少年,紧紧将他护在身前。

    薛琅有些哽咽地压住受惊后乱动起来的斛生肩膀, “别怕, 主子回来了,没人能害你。乖狗儿,主子带你去治病。”

    走出一段,薛琅才猛地想起被他带到钟家的那几个游医, 连忙对信使道,“你手上有陛下手令,回去把人带出来送去府衙,就说是我说的,他们不会难为你。”见信使犹豫,薛琅板起脸,“快去,要是耽误了回京的时间,你担待不起。”

    这话倒是真的,信使一咬牙,辨认了方向,折返回钟家庄子。钟家庄子上刚刚到来的一行人被管事应付着,等到了跟在后面不远处的道士们,已是送了饭食,就等道士们吃饱喝足,正准备配合着简家道士送回简家,刚好被信使撞了个正着。

    管事认得他是跟着薛琅一起来的,摸不清底细,往后瞧瞧也没看见薛琅,连忙过来,“这位郎君,是殿下还有何事吩咐?您说,我们给您立马办了,也不耽误殿下的事。”

    信使本是不想多管闲事,但已经跟着薛琅跑了两趟,也不差这一次。他看得分明,一行人到钟家时间已经不短,到现在还没安顿下来,明显是钟家和简家穿了一条裤子。他心里又担心薛琅会不会跟在后面看着,万一做得不好,四皇子跳出来清理门户顺便揍他一顿,那多亏啊。

    “殿下吩咐,让我带人去县里,就不劳烦钟家阿郎了。”信使骑着马,居高临下傲慢道,“殿下有命,那县令在也得在,不在也得在,你们,都跟我出来。”

    薛琅不清楚,他却清楚得很,真把皇帝手令拿出来,丢脸的是自己。

    被点出来的医疗小队明面上看着是医正做主,实际上是两个青年侍卫在管事,进了钟家浅浅探了路,不管是去县里,还是被带回简家,他们都做了准备,闻言对视一眼,十分顺服地跟着走了出来。

    管事额头见汗,有心不放走这群简家点名要的人,但也不好得罪自家小祖宗,权衡利弊,只能赔笑送了出来,背后做手势示意手下仆役去稳住简家道士们。

    薛琅虽然对为什么会用那样酷烈手段折磨女婢、为什么私下折磨审问斛生难受也不解,但相信舅舅不会跟自己作对,又有陛下的手令在,不会出什么乱子,再怎么样,也能平平安安送到县里问案。鸣水县的江县令在军营的伙头兵口中是个不错的人,他也在薛瑜口中听到过,相信江县令能将案件查得水落石出。

    顶着风雪赶路,斛生除了呼吸存在感极低,薛琅忍不住胡思乱想,他曾因为头痛恶意折磨过别人,或许舅舅他们心情也不好?可他以前不懂事,不觉得这样做不对,也没人告诉他不对,但舅舅走南闯北,是京城头一号的商家财神,他也会不懂吗?

    不不,或许是看人可怜,买回来做事呢?

    斛生、斛生也是因为被当做偷了东西……

    他回想起拿着残酒的舅舅,绸缎顶棚遮住了雪,簌簌天光从上面落下,丝竹刚歇,不论是对女婢还是斛生,都并不在意,习以为常。

    牵着他的手絮絮念叨要注意身体的小舅舅是真实的,面对女婢和斛生的小舅舅也是真实的。

    他想不通,他迫切地想要回去,想要站在薛瑜面前,将他迷惑的事情诉诸于口,寻找一个答案。

    路上耽误了些时间,薛琅赶到城门前时已经在收起吊桥,还是他大声呼喊后,城门卒停了一瞬,才让他冲进了城门。

    城门卒例行检查后轮班,下值的一批人唏嘘道,“不晓得什么事,急成这样,人都恍恍惚惚的。怕是哪家小郎病了,侍卫带着急急赶回来。”

    被当做了侍卫的薛琅等赶在宫门落锁前一刻冲进皇城,才松了口气,这时候一路上看到的新奇场面才逐渐灌进大脑。

    他有些恍惚。

    京城的路全都变成了灰色的水泥路,马跑起来声音清脆,速度飞快。进城时还有人拿着书在说什么“蹴鞠赛”、“书肆领书”的事,他简直不像是离开京城几个月,而是过了几年。

    以他的身份在太医署点一个夜里当值的太医随行是完全符合规矩的,只是跟着出来的留守京中的医正越看走的方向越觉得不对,小心翼翼提了一句,“殿下,往昭德殿该走那条路。”昭德殿在内宫,他们这条路分明是往接近外宫的路上走。

    薛琅被从回忆里叫醒,答得理直气壮,“我去观风阁看望兄长,借个地方怎么了?”

    医正自然不敢说什么,只是心里嘀咕:这兄弟俩十几年都不对付,您这是过去借地方还是抢地方啊?

    薛瑜也刚刚回来不久,正复习着明天腊日祭祀的顺序,她的位置就在皇帝之后,半点马虎不得。工坊守得严实,别人抓不到错处,朝中因背后的钟家站队薛琅的人不少,这种大场面,她错了一步就是给人攻讦的机会。

    忽然听说薛琅回来了,还带着两个人,要来见薛瑜,薛瑜下意识问道,“他回来拜见过陛下了?”

    流珠摇摇头。

    薛瑜顿感牙疼,这小子在军营待了这么久,怎么好像半点脑子都没长?

    但人都到楼下了,总不能赶出去,薛瑜下了楼,就看见跟来的两人里其中一个是太医署医正。给钟三娘看病请的就是他,两人还算熟悉。

    医正简直不知道四殿下从哪里捡来这么个脏兮兮乞丐似的小子,偏偏又通过了禁军检查,实在奇怪,诊脉看伤后他摇摇头,“奇怪,其他臣都有办法治,但这癫症,毫无缘由……”

    也就是要么装的,要么人自己不愿意恢复正常。

    薛琅心中微痛,按着斛生肩膀,在耳边小声询问道,“你真的偷了东西吗?你不会偷账本的,对不对,舅舅那么好,你偷账本做什么?”

    医正有些不赞同他这样询问,但他也没立场阻止,只写了药方,让人回去取没拿来的一部分药物。

    薛琅听到后面的声音,看向薛瑜,“阿兄。”

    薛瑜没认出来斛生,按按额角,“这位可是你的同袍?要是诊治可以留在我这里,你先收拾一下去觐见陛下,别失了礼。”

    薛琅失礼还好,有家族撑腰,别到时候给她扣个教唆带坏幼弟的帽子。看到薛琅带来的人,她觉得薛琅入宫来找她也可以理解了,外男不好入后宫,更别说是和钟昭仪同处一室了。

    话说回来,薛琅怎么这么顺利就把人带进来了?

    薛琅懵了一瞬,这时候才想起来还有觐见这事,听到薛瑜询问,连忙解释,“这是……斛生。”

    斛生?薛瑜看过去,斛生记得自己的名字,呆滞地看向薛琅,一张脸上眉眼仔细看倒是能看出几分过去的影子。

    对薛琅折腾人的功夫薛瑜是深有认知的,她皱了皱眉,语气变重,“我之前说过什么?你有这力气,怎么不去使在别的上面?他比你弱,你就能折磨虐待他?”

    “不是,我……”薛琅百口莫辩,他既不想让薛瑜误会,站到薛瑜面前也觉得提起在舅舅那里看到的事有些羞耻,干脆转头就走。

    意料之中,皇帝只见了他一面,就把他赶回去准备明天的祭祀。薛琅垂头丧气地折回观风阁,一层没有了人,只有护卫守着,他乖乖待在下面等兄长带人下来,却迟迟没有等到。

    楼上,在薛琅离开后,医正为斛生处理了伤口,也离开了,薛瑜原本想走,却被看着傻愣愣的斛生抓住了衣角,甩脱不开,她也不忍心继续折腾这个倒霉孩子,也就放任着让人跟上了书房。等要将斛生关到门外的时候,斛生却忽然抬头,“三殿下。”

    他口齿清楚,毫无呆傻之态,但叫了一声又恢复了呆傻。这样的状态并不正常,薛瑜皱眉叫陈关过来,还没说什么,就听斛生道,“冬腊月初一,入库磷丹……”

    与其说是他在对谁说话,不如说他在强迫自己背诵着一些曾看过的东西,句子听着像是账本里的,内容却令人心惊肉跳,铁、铜、皮毛、人口、毒,无一不记。起初背诵的速度不疾不徐,很快速度加快,薛瑜敏锐发觉了不对,将斛生扯进书房,随便拿了几张纸,递给周围的人,快速跟着斛生所说记录起来。

    一遍飞速的数据吐露后,斛生重新从头开始继续背诵。一万多字的账本积累起来不长,却记下了十年的暗地经营内容。

    薛瑜想起之前薛琅询问的“账本”,眉心微跳。

    后面的数据斛生第一次背诵时已经记过了,薛瑜停下抄写,有些复杂地看着斛生。

    如果能对应着账本找到人和物,在钟家反应过来之前控制住部曲,弹压下面的世家,钟家的威胁将迎刃而解。这本斛生偷了也没偷的账本,用处太大了。

    但是……他为什么要偷?又为什么要付出这样大的代价,死记硬背下来,将账本内容带给她?

    急着冲上来见人的薛琅被拦在了楼梯口,不能向前,却没有漏掉斛生口中的念念有词,将最后一部分听了个分明。

    外面的嘈杂声惊动了书房内,薛琅看着笨拙跟在薛瑜身后出来的斛生,没有问账本,也没有问他为什么装疯,他张了张嘴,“所以,其实你是想跟阿兄离开我的,是吗?”

    斛生没有看他,跪下来给感觉莫名其妙踏入了修罗场片场的薛瑜磕了个头,“殿下之恩,奴不敢或忘。此事,奴愿为证。”

    被忽略了的薛琅感觉五脏六腑都在乱转,他难受得厉害,“我养着你这么多年,为什么?”他并不想和兄长比较自己付出了多少,只是有些不明白。

    斛生嘴唇还在有些神经质地颤抖着,看得出来他想继续重复着那些硬记下来的内容,却被自己阻止。

    他望着薛琅,眼中似有烈烈火光,他古怪地笑了一下,“殿下,奴当了您这么多年的狗,可奴也曾是人啊。您是不是忘了,您在宫宴上看到个小孩,想要他来当狗,没多久,您就从官奴里挑出来了我。”

    “……是我?”薛琅张了张嘴,“怎么会这样?舅舅、舅舅怎么会做这种事?”

    虽然他看到了女婢和受折磨的斛生,但私心里还是愿意相信钟大钟二的,本能地抗拒接受真实。可如今斛生告诉他,十年前钟家就藐视法律皇权,把一个哪怕再小的官吏家弄得家破人亡,只因为他觉得小孩好看,想要一条小狗。

    薛瑜已经看明白了斛生的满腔报复心,选择她或许是因为曾经原主的一片好心,或许不过是因为她是如今薛琅的对手。她让陈关拿着一份抄录的账本过去,递给薛琅,“那你就看看,你的好舅舅做过些什么吧。”

    私贩矿藏,寒食散……哪一个都够钟家喝一壶的,更别说里面还有令人心惊的一部分买入人口后标注损耗的人口数量,这部分人去了哪里,不得而知。

    薛琅记得寒食散,当时他想整薛瑜,专门问过舅舅什么东西更合适,那时候舅舅还三令五申不许他好奇碰这个,说是正巧认得一个游方道人手里有,再多了也找不到了,他还觉得是舅舅交游广阔,十分有手段。可现在他看到了什么?

    他只看了几段,字里行间都令他不适。他记得提起有家人被拐走和有家人被强迫采矿的同袍聊天时压抑的哭声,那哭声像响在他耳边,站在对面的斛生眼中明亮的光不是对他的期待,而是刻骨的恨意。

    他们之间,从来不是朋友。

    从进入钟家庄子后撑着的一口气突然散了,他的人还在这里,魂却已经不知道丢去了哪里。

    薛瑜让人带斛生去住下,将写出来的账本互相核对后留了一份,另一份交给了陈关,让他去细查核对之后再上交汇报。回头看见扶着楼梯口墙面勉强站直,手里账本记录已经不知不觉捏皱了的薛琅,少年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仿佛被所有人抛弃。

    昭德殿钟昭仪得了消息知道儿子回来了,左等右等没等到人,担忧地派人过来接人。嬷嬷在楼下轻声说明来意,却突然踩中了薛琅痛脚,他回过头大吼,“我不回去!”

    吼完薛琅捂住额头,有些后悔,语无伦次地解释,“没有,我就是还有事和兄长说,对,我不回去了,让母妃不用担心。”

    打发走嬷嬷后,他慢慢滑下来,靠着墙蹲着,散发着颓废的气息。

    要是他这时候还为钟家辩驳,那就是无可救药,薛瑜也懒得理他,但薛琅这样愧疚又痛苦,显然受了很大打击,无法面对,薛瑜倒想多管一下闲事。

    她走上前,看着鼻头发红的小少年,“你觉得这是假的?还是……”

    “没有。”薛琅反驳得又快又急。

    薛瑜顺手抓了两把他顶风冒雪回来,还湿漉漉的头毛,像揉着一只小狗,“那你会去告诉你舅舅,斛生做了什么吗?或者,你想去找陛下为你舅舅们求情?这也是人之常情。”

    薛琅吸了吸鼻子,仰头看她,“我不知道。”

    他知道斛生“偷”了账本后,反而没有很生气,这样的报仇,其实很合理。去揭发斛生,将斛生和薛瑜等人交给舅舅来处理,阻止账本的乱子继续发展他可以做到,但他并不想这样做。可律法上,钟家犯的错太大了,他也不能看着疼爱自己的舅舅们死。

    他想起当初小林氏指控的引蜂布料的事,人心里有了一个怀疑,就会不可避免地生出第二个。小林氏真的在说谎吗,还是说谎的是他的舅舅们,他们在山上引蜂,甚至……勾结外人运来猛兽。

    ……不不,他那时也在山上,舅舅们怎么会做这种事?他回来之后舅舅们对他的担忧也不是假的。

    薛琅看着薛瑜,好像回到了行宫那夜,迷茫地等待薛瑜指明一个方向,他重复道,“我不知道。阿兄,我该怎么做?”

    他羞愧于自己的怯弱,也被自己刚唤醒不久的良心折磨得浑身难受。

    薛瑜耸耸肩,“那就先去睡一觉吧。”薛瑜拎着他的衣领,往楼上拖去,“明天腊日祭祀不能耽误。祭祀完了你是不是得回去了?那你就还有半天可以考虑。”

    她不会帮他做这个决定,但在这种三观收到冲击的关头,也不介意收留他一夜。

    被拖到床上摁着睡下,薛琅呆愣地看着兄长离开,那瘦削的身影此刻却显得无比可靠。

    薛瑜倒没有真的全心全意相信薛琅不会找钟家传话,叫来两个近卫和新提拔上来的一个侍卫吩咐几句,为可能发生的事情做好预案。再折回去看薛琅,这倒霉孩子居然已经睡着了,就是睡得不太安稳,一直在哭。

    135.  迷茫(二更)   为什么要做那些事。……

    薛琅夜里睡得并不安稳, 似乎一直在追逃之间挣扎,清晨到了往常每日训练的时间清醒过来,一边起身一边摸索着身边, 要叫同伍的队友们起来。睁眼看到床顶上的精致绣帐, 恍惚了一瞬,这才想起他不在营中, 而是回了京城。

    “四殿下起了。”门外守着来唤薛琅起来用膳的流珠手下小宦官还没敲门,就见门自己开了, 垂首恭敬地将托盘上的朝服往前递了递,“奴来送衣裳,伺候四殿下洗漱,殿下在楼下等您一同用膳。”

    度过最初在军营中无人伺候的时候,见小宦官凑上来浑身都不自在, 薛琅有些不适地避了避,“我洗过了。”

    小宦官察觉他的抗拒, 没再上前试图为他打理乱糟糟的头发, 低声应了一声, 进屋收拾起脏水来。

    要是斛生在,不用他说也能明白他的意思。

    薛琅意识到自己脑袋里冒出了什么念头,下楼梯差点把自己摔出去。

    今天腊日祭祀,皇帝那里的训练暂停一天,薛瑜早上出去跑了两圈, 回来就看见昭德殿送来的偌大一个食盒和准备好的衣裳。钟昭仪生怕在她这里让薛琅受了委屈, 人送完东西,现在还等在下面要见薛琅。

    有人照看,薛瑜也就不插手了,听见楼上木梯响声, 跪坐在一旁的婢女嬷嬷们紧张地抬头望过去,瞧见皮肤黑了一个度,浑身上下透着乱糟糟的薛琅,当即有人捧着心口险些昏过去。

    “阿兄。”薛琅唤道,有些忸怩,“多谢你让我住下。还准备得这般齐全。”往年他的祭祀是像薛瑜一样,在后宫里跟着母亲一起完成,皇帝统领百官出去祭祀是完全没有他们份的。他来住了一夜,薛瑜准备了写着明确祭祀顺序和位置的单子,早上还让人来叫他起身,妥帖极了。

    薛瑜诧异地瞥他一眼,没明白薛琅什么时候变成了腼腆小孩,“钟昭仪派人提来的你的朝服和早膳,有什么话要带过去的,现在快些说吧。用完膳就要去宝德殿跟随陛下一起出行了。”

    皇子们第一年跟皇帝一起出去祭祀,后宫妃子还是照样留在后宫,回来后不在宫宴上找机会,薛琅怕是和钟昭仪一面都见不上。

    薛琅这才注意到旁边等着的熟悉面孔,母亲身边的嬷嬷连声发问,句句疼惜,让他皱成一团的心像泡进了热水,暖洋洋的。

    “……嗯,我会的。在营中大家都很照顾我,也听我的话,让母亲不用担心。”

    两边以屏风相隔,薛瑜吃着早饭听那边薛琅乖巧应答,忽然想起来之前薛琅似乎也是十分听钟昭仪的话。

    这样看,皇帝像是倒了八辈子霉,四个儿子就剩下一个神经病一样的方锦湖,一个暴躁恶毒的熊孩子。不过薛琅被社会毒打矫正过来,在军营中洗洗脑后,意外的心软乖巧。

    薛琅如今意识到了一点钟家背后的黑暗面,但他显然还不能割舍这段亲情,没有人会告诉他钟家与皇权之间的矛盾。

    薛瑜垂眼望着碗里的索饼,想起方锦湖说过的“钟氏成于四亦可败于四”。坚固的堡垒从内部崩塌总是更容易的,斛生从内部拿出了矛,但只要薛琅在,钟家就不会彻底毁灭,反之亦然。

    她要处理钟家,薛琅是一个绕不开的坎。

    “阿兄?索饼都泡烂了,你尝尝我这个,母妃做的炙羊肉,可好吃了。”

    薛瑜抬眼,对上薛琅一夜过去后重新有了些神采的眼睛,被母亲身边的人安抚过后,他没那么憔悴了,但眼中的阴霾尚未散去。薛瑜笑了笑,接过来,“嗯。快吃吧。”

    祭祀的过程总是格外繁琐,尤其是站在皇帝身后的薛瑜,神经始终紧绷着,跟随着皇帝祭祖祭神,祈祷来年风调雨顺。

    即使皇帝不信神,在这种重大祭祀场合还是要带着大家信一下的。

    祭宗庙、百神、社稷,太庙青烟缭绕,无比庄严肃穆。

    祭门、户、中霤、灶、行,皇帝完成得一丝不苟,转身时薛瑜瞥见身后薛琅像是在打瞌睡,不着痕迹地随着挥袖的动作捏了他一下。

    昨日被打击颇大,晚上又一夜没睡好的薛琅猛地回神,跟着斜前方的薛瑜,她做什么,他做什么,继续祭礼。

    薛瑜的动作很小,但架不住薛琅蒙头蒙脑刚被叫醒,又是在最前方百官注目的地方,动作慢了半拍,时不时望向薛瑜的薛琅被关注着他的人看在了眼中。

    钟大皱了皱眉。

    祭祀结束后就是宫宴,腊日开始封印,只剩些重要部门轮值的官员维持着运转,其他人都可以回家过年,不管心里怎么想,但在宫宴上大家都是满脸的喜气洋洋,见面说着吉祥话。

    皇帝带人进了宫就去换了身衣裳,两个皇子穿的是朝服,他穿的却是全套的冕服,祭祀时用过,吃饭玩乐的时候再用简直就是不敬祖先。各家大臣被宫中内侍引着依次落座,宫婢托着杯盏鱼贯而入,这也是正月前最大的一次官方宴会,两个皇子和百官都在,想套近乎说些话的都能找找机会,除了胆小的官员面对大兴殿有些心理阴影,其他人倒是适应良好。

    不过适应是一回事,对宫宴饮食看不看在眼里是另一回事。左不过是些炖煮冷盘,毫无新意可期待,有人已经偷偷吃起了私下带进来的点心,实在看不上新送来的冬季水果。

    旁边乔尚书望见果盘却笑了,“听闻殿下前些时候让人去收橘子,原是为宫宴准备的。”

    薛瑜一顿,含糊地应了下来。她让人去收橘子不假,只是寒冬腊月,九月前后出产的橘子能保存下来的不多,最后也没收到多少,还是回京后询问了常淮和光禄寺那边,才敲定这次宫宴用不完的话,多余的橘子都会运往鸣水。

    只是这些都是私下进行,连不在世家交际圈子里的乔尚书都听闻了,背后怕是有人刻意做了推手。

    薛瑜与乔尚书闲聊几句,乔尚书被旁边脸上明晃晃写着“你做什么抢我兄长”的薛琅盯得有些好笑,告退后寻了旁人说话,薛琅这才满意。

    然而他也没找到机会与薛瑜说话,皇帝就已经换完衣裳回来了。

    一直等待着薛琅看过来的钟大脸色微沉,被后来与小士族们一起传入宫的没有官身的钟二有些不解,坐在兄长侧后方回想起昨天与薛琅见面时的种种,怎么也没想到外甥为何突然不理会他们,看天看地眼巴巴看着旁边的薛瑜,也不肯望过来一眼。

    以薛瑜和韩尚书令为首,殿内群臣与叫来宫中的士族们一起起身向皇帝祝酒,皇帝回应后,中央奏乐起舞,上菜的内侍踏着节奏带着各种盘子和食盒快速进入大殿,殿外托着许多盘子的推车新搭出的夹层里火焰正旺,白汽带着温度送入殿内,分到了每个人几案之上。

    出乎大多数人预料,桌上不是炖汤也不是煮菜,而是清清爽爽看着十分简单的菜色。不明所以的人心里嗤笑起皇帝为了修路把钱花了个干净,连宫宴上都如此寒酸,看着不过一两口就能吃完。

    也有人对新鲜事物十分乐意尝试,夹起来一筷子,当即愣在原地。

    炸到外酥里嫩鱼骨都泛着脆,炸鱼外皮洒了一点椒盐,昂贵的胡椒香料味道将清甜的小河鱼鱼肉点缀成一道味觉盛宴,往往在冬季凿开冰面捞起的小鱼才会拥有的紧实肉质令人欲罢不能。

    而这只是个开始。

    一般来说,在宫宴上是吃不饱的,宴会更主要的存在目的是交际而不是吃饭,加上饭菜也没多好吃,皇帝不想花钱,应付着让人做做,参加腊日宫宴的众人应付着吃吃。

    大家都顾着说话,到最后谁当真吃饱了或是吃空了面前碗盘,才是招人笑话的存在。每年这样的人还不少,都是刚在京中站稳脚跟,不熟悉宫宴流程的小士族,给其他人添了无数笑料。

    但这次不一样,皇帝像是铆足了劲要让他们赞不绝口,一道道菜不说吃过,甚至闻所未闻。压根没见过的烹调方式惊艳了几乎所有人,对口腹之欲不太在意的人也多吃了几分,而平日里喜欢在饮食一道上下功夫的人家就更夸张了,不知不觉就吃空了碗盘,要不是仅剩的颜面礼仪克制住了他们,甚至能干出拉住经过来取走空盘的宫婢询问再来一盘的事情。

    皇帝今年这是开了什么窍?

    还是说……不少人的目光都落在了皇帝左边第一位的薛瑜身上。

    宴饮间歇,皇帝离席,有的人下去打听这新的菜色从何而来,有的人前来与薛瑜说话,薛琅赶走了舅舅们派来的小厮,连传话是什么都没听,却努力了几次也没能插入薛瑜与其他人的对话。

    度支部能与薛瑜聊起来,工部也可以,将作监更是能谈笑风生,礼部吏部被乔尚书带着来与考试制度最初的提出者见面,安抚了一遍对开春考试有些忐忑的官员,薛瑜还去寻了太常寺和秘书省两边,敬了师长一杯酒。

    薛瑜竟然懂得这么多。薛琅更沮丧了些,他明明比之前一直生病的薛瑜多了那么多时间学习,居然连他们在说什么都只能听得半懂不懂。

    苏禾远从宴饮开始就与苏家人离得很远,连据陈关说按辈分算是他小叔的工部尚书苏合也被一起排在了苏家圈子之外,乍看好像两个可怜人。薛瑜去敬酒时聊了几句却发觉,苏禾远完全乐在其中。

    “苏师若腊月无事,不如再多编写几本书,待春日冰融雪化,名士赴齐。”

    苏禾远接了酒,一饮而尽,“殿下不必宽慰于我,倒是四殿下,可是有什么心事?”他显然心情不错,往常管都不会管闲事。

    薛瑜回头看见薛琅亦步亦趋地跟着自己,脸庞带着些红晕,又是委屈又是迷茫的表情看着实在有些好笑。她想去揉头发,半道改了方向拍拍他肩膀,“让人带着你去醒醒酒,宴上母妃带人酿的梅酒入口柔和,但后劲颇大,别醉倒了。”

    林妃在饮食上颇有一番好手艺,宫宴上的酒就是宫人在她的指点下酿造的。看薛琅这样子,就知道是不知不觉喝得有点多了。

    薛琅乖乖点头,跟着薛瑜拨出来的婢女向外走。大兴殿附近有安排各家休息的地方,他进了屋子喝了酸汤,用冷帕子洗了脸才从混沌中醒了几分,本是要出去,话到嘴边却转了个弯。

    “……我见钟少卿不在宴上,他可是在此处歇息?”

    他还是想去找舅舅们问问,他们为什么要做那些事。

    被点名的婢女怔了怔,去打听了一番,进来禀报。薛琅听说钟大钟二都在,更是觉得连天都觉得他该去询问,点点头,跟着向钟大钟二所在而去。

    跟着钟大钟二进宫的小厮都会武,两人占了休息之所独门独户的一个小楼,小厮在外面守着,眼看有人过来,刚要呵斥,就认出来是薛琅,连忙上前道,“殿下。”

    薛琅仰头看着楼上烛火,他想更快见到舅舅们,挥手制止了小厮领他上去,退后几步助跑上前,直接跳上了一楼屋檐。

    “……那丘八不选阿琅实在是眼瞎。薛瑜不能留了,水泥、卖书、胥吏考试,哪个不是在削弱我们手里的权,我们不下手,皇帝就要对我们——什么人?!”

    薛琅听着声音,困惑地瞪大了眼,窗户豁然洞开,舅甥三人内外对望,钟二凶神恶煞的表情凝固,钟大脸上出现了一点错愕,“阿琅?”

    薛琅好像没有听见,他晃了晃,头也不回地跳下去离开了。

    136.  朱颜弓   我愿为贤王,任凭兄长驱使,镇……

    舅舅们从来不是因为他的要求而和薛瑜作对, 薛琅第一次这样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

    他并不蠢。

    他的舅舅们不仅和薛瑜作对,更是和陛下作对,他们看不到为国做的事, 只想抓住更多的利益。

    薛琅想起曾经他听过许多年的他会成为未来的君主, 和听过几个月的薛瑜在占着位置打压他,薛瑜是他的磨刀石之类的话。或许陛下从来没有想过让他继位, 他听到的那些,只是基于钟家势大后的笃定。

    他的存在本身, 就是他们作恶的底气。他们宠爱他是真的,他们肆无忌惮地摧残着本就不如楚国家大业大的齐国底蕴作恶,也是真的。

    薛琅漫无目的地在宫中疾行着,昨日他还能去找薛瑜,想让她为自己拨开迷雾找到出口。今日却没了勇气出现在薛瑜面前。

    不知过了多久, 他停了下来,前方立着一座小楼, 守在楼下的禁军统领薛勇正打量着他, 银白的盔甲上映出他苍白的脸色。

    薛琅施礼请人进去通传, 却只得到了一个不见的答案。

    他抿了抿唇,撩袍跪倒,“儿有军事前来求见陛下,还请再通传一遍吧。”

    这一次,薛琅终于见到了皇帝。

    暖阁里烧着炭火, 暖意融融, 但灰黑色的装潢和光秃秃的柱子无一不透着肃杀简单,薛琅心头晃过昨天在钟家看到的绸缎顶棚和各色装饰,走到近前,跪在了皇帝面前。

    他的成长中皇帝的身影是在不久前才刚刚出现, 连上次皇帝昏迷重病时,他也是看到薛瑜趟平了路,才有底气向皇帝示好。他在后宫对皇帝暴虐的恐惧之中长大,看到皇帝敬畏多过亲近,很少抬头正视着皇帝,仔细观察他的父亲与君主的神色与面容。

    皇帝脸上的皱纹不少,分明是威严而严肃的面相,沉重的压力气势之下,却不知怎的让他感觉到了辛苦。

    若钟家是皇帝的敌人,那么世家都是皇帝的敌人。他不能露怯,不能喊累,在群狼环伺中扛着大齐走到今天。

    皇帝选择兄长,选择一个有心破局、有心帮忙、懂得他的想法的人做继承人,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皇帝看着薛琅说着有军事要禀报,却傻愣愣抬着头看他的样子,皱了皱眉,冷声道,“哑巴了?”

    薛琅从翻滚的思绪里猝然惊醒,好像从一场梦中醒来,他俯身叩首,开口说的却是另一件事,“隆山营中近日在选拔弓箭手,离京远赴西北边陲。”

    “嗯。”皇帝不耐地发出一声鼻音,这件事还是他在试过薛瑜呈上来的狙击镜后让人安排下去的。

    薛琅开了口,下面的话说出来就顺利许多,“儿的箭法在营中也算中上,但此次选拔庄将军并未点儿入选。”

    他擅长的并不是弓箭,但眼下秋狩结束,所有调军已经回防,想要离开京城只有这一个选择。隆山军营的守备将军庄骁没有点他,并非因能力不足,而是碍于他的身份,皇帝没有发话,谁也不会带他离京。

    皇帝沉吟着,“此军离京后或许三五年内都不能回来,不能传信,不能挑所去的地方,只能服从命令。若是途中淘汰,你得继续从小兵做起,你想好了?”

    薛琅直起身,圆圆的眼瞳还带着些稚气,眼圈发红,他重新拱手拜下,“不敢请耳,固所愿也。”

    皇帝看了他许久,眸光莫测,最终点了点头,“允。”

    薛琅走出暖阁,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他终究是胆怯的,他不想成为作恶的底气,也不想夹在中间痛苦。

    他漫无目的乱走花去了太多时间,此刻天色已经昏暗,皇帝派了信使跟随他一起回营,要想在离开前见见他想见的人,他就得抓紧时间了。

    昭德殿内,听说儿子离席后就无影无踪一直忧心忡忡的钟昭仪,终于等回来了儿子。她握住儿子的手,为他擦了擦冻红的脸颊,心疼极了,“军营很苦是不是?你舅舅准备的细毛衫记得带回去……”

    “阿娘。”薛琅反握住她的手,打断了她的念叨,“我要回营里了,你在宫里好好的。不要找阿兄的麻烦,莫要惹出乱子来。”

    看着还像是个小孩,却多了一分看不明白的稳重,往常这些话都是钟昭仪叮嘱他的,没想到今日却反了过来。

    钟昭仪心里微沉,想起兄长传信回来说的儿子去见他们,不知道听见了什么转头就跑的事情,连忙道,“你舅舅们都在,不会出乱子的,你小孩子家操什么心?你知道心疼娘了,娘高兴,只要你在营中好好的,多交些朋友,心里有娘,我自然就好好的。那老三是不是给你气受了?昨夜就不该让你住下……”

    “娘。”薛琅捏了捏她的手,感觉层层束缚又捆了上来,让他几乎难以说话,他加重语气,“我要走了。”

    钟昭仪不知怎么心中有些不安,但看着去军营里两月越发矫健俊秀的儿子,只当自己多心,点点头,“那把娘准备的包袱带回去。”

    “不用了,我急着赶路。”薛琅深深看了她一眼,像要把她的关切刻在自己心里。

    钟昭仪看着儿子转身就走的背影,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她追出去几步,没有等到薛琅回头。

    直到派出去送薛琅离开的贴身宫婢回来,钟昭仪听到薛琅离开前又去了薛瑜那里,搅着帕子皱眉道,“老三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宁可去找老三,也不肯去见见他舅舅?”

    观风阁内,好不容易撑下来整场宫宴,和两个宫妃一起面对众多命妇的薛玥靠在薛瑜身边,正在吃夜宵,哪还有一点宴上的大气乖巧,皱着脸叹气,“怎么有那么多话要说,我连饭都顾不上吃了。”

    向来一副懂事模样的小孩,在关怀和朋友师长的陪伴下终于有了点小孩样子,薛瑜被她逗笑,“那你还不快点吃,再晚些吃东西晚上要睡不着了。”

    两人正说着话,陈关敲门进来,“殿下,新——”

    “阿兄回来了吗?”

    楼下薛琅的声音飘了上来,薛瑜询问确定陈关要汇报的消息不着急,点头让人引薛琅上来。

    “刚醒酒?”薛瑜把小盅里的米粥往薛琅面前推了推,“喝点米粥垫肚子,再给你装两个饼,这时候回去在营里也没饭吃。”

    灯火柔和,薛琅在进门前抹了下眼角,主动解释,“我没有说出去。”给钟家通风报信他做不到,但在皇帝面前率先揭发,为亲眷争取宽大处理,他也觉得煎熬。

    薛瑜一怔,就听薛琅继续道,“阿兄说得对,我该去杀胡人,为国效力,建功立业。我已经请了陛下的旨意,去加入庄将军组建的神射队,这次回营,或许三五年都不会再回来。”

    薛瑜还真不知道,他是去找了皇帝。跟在薛琅身边的眼线,只负责在他将消息传出去的时候适时阻止。神射手队伍的建立薛瑜是略有了解的,基本上相当于一只奇袭的机动队伍,训练和出行都要保密,别说回来过年,连家书都不一定能写。

    薛瑜打量着这个小少年,“你想好了?那钟家……”

    “我娘和舅舅们,他们固然有错,但也对我很好,我不能看他们作恶,也无法阻止他们。我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大概就是用功勋赎罪。”薛琅的笑带着苦涩,“我享受着血泪凝结出的锦绣,却也放不下他们。若我来不及救,那便是天命。”

    两人说话没有避着薛玥,薛玥从只言片语中有了些猜测,她看着这个讨厌的兄长,忽然觉得有些可怜了。至少,她的母亲不会让她落到这个两难的境地里。

    薛琅喝完米粥,苦笑一声,“以前总觉得阿兄在与我争名夺利,觉得你虚伪又小气,如今却发现,我才是那个井底之蛙。百姓困苦,世家横行,我以前皆看不到。”

    他低头对薛瑜施礼,“若有朝一日……我愿为贤王,做一名马前卒,任凭兄长驱使,镇守江山。”

    皇帝还在,他说得含糊,但薛瑜听懂了,抿了抿唇,“你是为了齐国,不是为了我。”

    她起身从旁边架子里翻出来了一个木盒,里面静静躺着朱颜弓。它曾是薛瑜从薛琅手上赢来的战利品,也曾被魏卫河拿着在九月的大乱里救人性命。

    薛瑜将朱颜弓推到薛琅面前,“既然是神射手,自然需要一把好弓。”

    “这是兄长的弓。我输给了你,就不会反悔要回来。”薛琅摇摇头。

    “若留在我手上,我可能一辈子都拉不开这把弓。”薛瑜摸了摸朱颜弓上一点不起眼的磨损。人力有尽时,她再怎么训练,力气增长也只维持在了一石到一石半的拉力,离拉开这样的重弓距离还有很远,她曾想过将朱颜弓改造成弩,也这样做了。

    但重弩开弓往往需要蹬踩,或是加上些铁器机簧,这样漂亮的一把弓,一看就是出自名家之手,被这样折腾,终究觉得有些可惜。

    薛瑜拽过薛琅的手,将朱颜弓放进他的手里,“朱颜该去更需要它的地方。你带着它,就当是我这个没有从军的兄长陪着你吧。战场刀剑无眼,你要小心。”

    薛琅低头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弓,泪水不知不觉落在了弓身上,他忙不迭擦去。抬头时薛瑜和薛玥两人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仿佛在说“没人看见你哭啊”。薛琅咧开嘴,笑了一下,伸手揉了一把薛玥的脑袋,“你也要好好读书习武,别给阿兄拖后腿。”

    “我才不会拖后腿!”薛玥瞬间炸毛,见薛琅可怜兮兮的,也敢对着呛声了。

    “好了,别逗她。”薛瑜一手拉着一个分开,拍拍薛琅肩头,“走吧,我送你出去。”

    望着薛琅离开的背影,薛瑜一时有些感慨。她早上还考虑过要不要打击薛琅,但最后没有动手。没想到到了晚上,薛琅就做了选择。

    不管怎么说,若他不受钟家影响,能好好报效齐国,那就多了一个能用的人,是一件好事。只要他始终想要齐国变好,那么他们就站在同样的阵营里。而没有了薛琅在,钟家也失去了一张护身符。

    但要动钟家,非得全都控制住再宣布罪责,一口气打落才行。账本查清也需要时间,薛瑜准备查出一点苗头再交上去。眼下来看,还是先从简家开刀更合适。薛琅选择这个时候离开,未尝不是知道他有一段时间来积累军功。

    薛瑜回到观风阁内,上楼后才转向陈关,“是什么事?简家那边还是没消息?”

    陈关汇报的正是简家,他递来传回来的信筒,低声道,“老陈头等人脱身,医正领的游医队伍被简家以毒害佃户之名送官,因正逢腊日,明日才能开审。”

    医正等人身边有侍卫跟着,挑衅行为本就是计划好的,薛瑜并不担心,只是对居然闹到江乐山那里而不是被简家带回去,有些惊讶。

    陈关适时补充,“正巧遇到四殿下路过,中途还送人去了一趟钟家,后来出来觉得不合适,又让人押着送去的官衙。”

    “这倒是误打误撞。”薛瑜听着陈关描述的道士与医疗小队冲突闹事,僧人们在旁边念着佛号和“我佛慈悲”拉架,没忍住摇头笑了笑。

    表面上看,就因为这个,僧人们觉得与道士理念不和,早上讲完佛祖成道的故事宣传佛法后,就怒而出走了。

    打开纸筒,薄如蝉翼的帛书从夹缝里滑了出来。瞥见上面的蝇头小字,薛瑜顿时神色一正。

    “陈关,现在派人出去,到鸣水找守着工坊的石百夫长和江县令。”

    137.  腊日(二更)   初战告捷

    腊日过了大半, 离关闭城门还有许久,整座城池却像被笼罩在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氛之中,沉静极了。

    四处弥漫着祭祀香火味道, 路上少有行人, 进了腊日就是年节,除了一部分掉进钱眼里的掌柜, 京城和各处的商铺都关了门,连一直在修的路也紧赶慢赶赶在了腊日之前完工, 城中道路全部完成,城外东西两个开工了的城门夯平了土,就等年节过去来年继续。

    苏家大宅里苏家家主让人去叫两个如今官职最高的苏家人,谁料一个侄子一个庶弟都没过来,他脸色阴沉, “年纪大了,翅膀都硬了。去如春楼也没找到钟小郎?”

    管事低头哈腰赔笑, 苏家家主怒气冲冲发泄一通, 却也没什么办法。如今苏禾远和苏合手下都有活计, 跟了不少人做事,若因他有了气,让其他家子弟被排揎,被人找上门来还是他这个家主要向人低头。

    大宅院落之中,苏禾远跪在一块普普通通的木牌前, 点燃了带回来的一卷卷书籍, 青烟袅袅而上,“阿耶,你爱读书,以前不许, 现在就看看我的书吧。”

    青烟向上飘去,汇入此日各处的祭祀香火之中。与别处不同,鸣水工坊内今日虽可以休息,但为了保证运转,白日里大家都是轮班上工,外面的欢宴和庆祝,以及向外祭祀的声音遥遥传入还在运转的工坊内,再怎么渴盼,也还记得要将事情做好。

    年节原本习惯里是不开工的,但工坊的订单量都大,而且新来鸣水的工人们大多没有足够底子可以不工作赚钱一个月,真要全都遵守着老习惯,怕是得饿死不少人。因此,在刚开始有人忧心忡忡询问腊月开工事项的时候,吴威就和江乐山商量了不停工的安排。在传到薛瑜耳中时,不仅没反对,还授意在年节里做工要加十分之一的工钱。

    一般要人年节上铺子里干活的掌柜,若是心善会多给些,若是手紧就什么都没有,顶撞了没准还得失去工作,而这还是外面不抢手的活。在鸣水工坊中,哪有什么活计不抢手,看上去本是没必要增加工钱的,连吴威在提出时也没有想到这一点。

    薛瑜也不是要做影响市场平衡的事,真照搬后世的节假日三倍工资,怕是工坊工人们还没说什么,早早来到鸣水扎根的佃户们就要闹起来了。

    但一点都不给,虽然这时候为了好好活下去,工人们也会拼命做工,可等到以后条件变好,比起赚钱更想要回去过节的时候再追加节日这部分工钱,他们回想起来过去,违背传统的习惯让人做事,难免感觉缺了些人情味,自觉辛苦为工坊做事的心情多于感激能够拿到这份工作。这样断掉鸣水刚培养出的一点归属感,降低工人们的幸福感,未免太不划算。

    拿到以年节节礼的名义发放的每人十分之一工钱,仍旧是多劳多得的鸣水。辛林了结了早上的工作,看着自己名字后面多出来的一部分数字,反复数了三遍,没忍住咧开嘴笑了起来。

    他兑换了今天多出来的十分之一,在难得的一天里奖励自己多拿了一个饼子。推脱了马车工坊的人叫他过去做工,陪着母亲和妹妹一起将准备的祭祖肉干和饼子整齐垒到水泥板上,拿两根干草代替香烛,借了学堂里的火,在青烟中一起向先祖诉说着这颠沛流离又顺利的一年。

    “……我们到了鸣水,也算有个家了。”辛母喃喃着说完,辛林却有些忧愁,“要是鸣水不在这么远的雍州,而是在我们那里,该多好啊。”

    辛母摇摇头,“在北边,也没有这么安定的地方。”她感念三皇子收留他们做事,却也并不觉得工坊能在边关开起来,这样的神仙般的地方,大概只有这里才会有吧。

    辛林对三殿下的敬仰让他反驳了母亲,“殿下在鸣水做了好事,收留了我们,但殿下心、心、心怀天下,总有一天,她肯定也会管咱们家那边的!”在他眼中,三殿下无所不能。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在课堂上听师长教导学到的词。

    辛小妹靠着哥哥,小声道,“到那时候,咱们也回去,帮殿下做事。”

    “嗯!”辛林深感妹妹说到了自己心坎里,两人相视而笑,辛母在旁边看着孩子们,心思却飞到了远方。

    真会有那么一天吗?

    刚刚结束一堂课的江乐山出来,刚好听到了母子间的对话。其实辛母说的没错,鸣水若不是地处腹地,紧挨京城,旁边还有军队在,就算皇子再有本事,也会在时不时的边关兵祸和世家倾轧中无法继续。到了地方上,地方士绅才是龙蛇。

    他眺望着延绵的隆山,却总是忍不住看向近处走过的工人和新修的屋舍,短短几个月,鸣水县里的隆山山脚下,已经不是曾经的模样。而这只是因为一个皇子的到来,若没有三皇子设立工坊,或许现在他每天发愁的都还是如何安置流民棚里的流民过冬。

    会有那么一天的。他会在薛瑜手下,见到那一天到来。

    工人们不能离开工坊篱笆的范围,祭祀都留在了空地之上,外面搭建的竹棚已经有段时间没人来了,看上去有些萧瑟,但来到时间各不相同的工人们看着它却觉得格外亲切,在拿出准备好的东西告祭先祖后,也不忘对竹棚施礼。

    除了笑声,也有低泣声,辛苦背井离乡来到鸣水,在终于确认自己能够落脚后的第一年祭祀里,每个人都拿出了最好的东西。

    不过祭品并没有浪费,一个人供完,絮絮说完与先祖和各路神明的话,就揣着离开了,到夜里还能分着给自家加餐呢。

    他们见到江乐山怔忪,纷纷笑着与他施礼打招呼,靠双手换来的新生活让他们眼瞳明亮,或许身体虚弱,但绝不灰败无力。

    陆陆续续的家祭在傍晚临近,最后一波换班的人下工后结束,到了往日下工时间,一直负责着鸣水工坊的人都到了,积累了不少焚烧痕迹的空地上被指挥着布置了起来,有了基本的祭祀轮廓。

    工坊负责人吴威和鸣水县令江乐山站在最前面,平日里守着鸣水客栈打理与商队交际的喜儿站在旁边,有些不适应鸣水的变化。由于兵械坊其他匠人都要在家团聚,不舍得从京城把家人接来的姜匠独自一人,看着别人家团团圆圆,连江乐山的屠户后爹和娘都借着运猪来看忘了成天忙着别人家事,顾不上回家的儿子一眼。

    姜匠刚低沉一瞬,就见新带在身边的小徒弟一锤子下去钉歪了花绳,技术没错,美观差得太远,他看着眼皮直跳,在小徒弟准备继续的时候一把推开,“没长眼睛啊,这不是胡闹吗?”

    小徒弟嘿嘿笑着摸头,见他上了手,跑去给师父抢了碗新出锅的肉汤,才专心跟着姜匠体会起不同的钉法和打结的不同来。

    最后一遍装饰结束,去领了吃食先混了个半饱的众人也来齐了,站在空地上,过去如何都被一天的告祭了结,人们高高兴兴地互相说着吉祥话,期待着过完年的未来。

    工坊的祭祀以江乐山领头,他站在最前面,向京城的方向遥遥拜下。

    腊日虽说是祭祀,但也是敬拜,一敬天地鬼神,二敬天子,三敬师长。

    师长里有互不相让被人拿来做代替的神农氏、孔子和墨子画像,没学此科的人不必跟着行礼,但对先师的敬意这时候都是真诚的。

    皇子本是没资格受这次敬拜的,但拜过先师,在对现在的师长们行礼之前,排在第一位的就是薛瑜。

    由于人不在,用收拾空了的中学课堂代替,薛瑜亲手写的牌匾静静看着下方学生们,他们在江乐山的指引下行礼,“……此礼,谢薛师设学堂,明事理,有教无类,因材施教。”

    与之前不同,这一次老老少少,全部俯身拜下。

    平日见了再多次江乐山和吴威,留在鸣水工作的流民们也记得现在的日子是谁带来的,除了第一批进入鸣水工坊,眼看着它从无到有的流民们,其他人在竹棚里都会知道这些都来自齐国陛下允许之下,三皇子的手笔。

    希望的种子被一次次重复强化,发芽的第一天,上面就刻着薛瑜的痕迹。

    祭祀和拜谢师长结束,工人们四散开来,江乐山衙内还有刚押来的“囚犯们”,正要离开回去筹划明天的审理,就见两匹快马疾驰而来。

    “是殿下的手书。”江乐山看过侍卫的证明,谨慎确定了带来的消息是真,事关重大,饶是他在薛瑜身边见过两个侍卫,他也不能直接应下,“我带你们去见石百夫长。”

    鸣水工坊内行动了起来,皇城内,薛瑜攥着乔尚书曾交给她的那卷字帖,站在了宝德殿外。

    钟家的账本和曾经在度支部发觉的些微不对连在了一起,错漏又是度支部侍郎简淳手下出现,让人不得不起三分疑心。

    之前只是没有找到问题所在,但斛生的一句话给了她新的思路,“账本没有藏起来,而是用特殊的纸笔写下来。最不可能的就是最可能的,借此避过耳目,毫不起眼地摆在那里,一般没人会去看。奴……我,原本只想着找到把柄,到时候伺机带几个人一起死,没想到会发现这样重要的内容,反倒死都不敢死了。”

    她迅速翻出来了字帖,拿显微镜逐个查看,很快发现纸背面字迹处有着刻痕,若非意识到了问题,稍不留意,或许还会当做是麻纸自然的纹路。

    用炭粉铺平后拂落,字迹就变得清晰起来,纸上记载的是乔尚书抓着军费的问题,带人一路查出来的账目不对,也就是之前薛瑜曾听到的刚进入度支部就被派去复核“已复核”过账目的胥吏们议论的那部分账。

    乔尚书的账目明细里每一节都标注了正确的账目是多少、在哪里核算、谁做的,显然他为此付出了不少心血。

    齐国国库支出一年到头除了赈灾就是军费两项最多,但军粮和赈灾都有军队盯着,不说克扣,连以次充好都伸一次手剁一次,奈何皇帝的理由又太充分,料理伸过手的世家手到擒来,都被搞到名声扫地再起不能。在实物上搞鬼他们做不出,其他账目他们不敢动,但假账却做了不少。至于银子的缺口到底流向何方,很难说在打掩护的简家不知道。

    乔尚书虽然出身寒门为皇帝做事,但也因为出身寒门,年纪渐大,有些不敢掀开背后的内幕。这样大的缺口,不揭开他良心不安,揭开他的官职定然不保,干脆交给薛瑜,之后如何,便由这个治理改革的皇子来做。

    对他的想法正确与否薛瑜无法置评,只是看着字迹刻痕浅浅,放久了由于纸张的舒展受潮已经有些模糊的乔尚书的几句为自己的辩驳,再看看字帖正面的“老骥伏枥”,难免觉出几分讽刺。

    往内走时,薛瑜就听见了殿里皇帝的大笑声,进门才看到一个风尘仆仆的兵士跪在地上。他身上的军服有些眼熟,像是回去镇守西北的将军手下常见的北地皮毛织物,脸颊满是风沙和冻裂的痕迹,眼圈却发红,他抖着嘴唇说完最后一句,“……来敌皆已伏诛,降马二十匹。”

    皇帝难得失态地拍着桌子大笑,“好啊,这些杂碎胆子大了,就该让他们有来无回!”

    捷报不可能一天传回来,但腊日祭祀前打了胜仗,就是件大喜事。薛瑜两边看看,躬身道贺,“腊日之前北地告捷,是陛下庇佑,齐国之幸。”

    汇报完的士兵被常修示意让人带下去休息,强撑着进京觐见了皇帝,他的身体也到了强弩之末,连殿门都没出,就响起了鼾声。

    皇帝没吃她的高帽子祝贺,“要说幸运,该是老陆幸运,还是沾了你的光,紧赶慢赶做出来千里望赶上了他们离开。”

    薛瑜一怔,“真的?!”

    望远镜的初战发生在西北平平无奇的一个傍晚。

    刚带人回到边城没几天,陆将军就火急火燎地巡查了几座城池,确定守卫情况,眼看着没出问题,这才肯松一口气,大肆夸奖了留在边关的副将,安排起准备过年的事宜。

    西北干旱贫瘠,不仅他们难以过活,借着地势修建的关城外,建国自称金帐的狄罗人的国家里,牧民们也难以过冬。

    但日子过不下去铤而走险的人到底是少数,这里冬天连草都只剩根茎,逐水草而居的牧民少有过来的,受到骚扰最严重的还是东北边陲,这只是例行检查。春夏草原最丰茂的时候,也是西北边关气氛最紧张的时候,盐湖边上风吹草低牛羊成群,大批迁徙来的牧民隔着城池眺望中原大地。他们要放牧,屯田在内的西北军也要种地,两边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下雪了。”陆将军锤了锤随着年纪增长不可避免僵硬起来的腿,望着渐暗的天色呼出一口气。挂在他脖子上,紧贴着心口的望远镜存在感强烈,他掏出来望了望远方,寻觅着草原上可能有的猎物。

    草原上的暴风雪刮起来就是几天不停,遮天蔽日的雪团和风团会裹挟着任何东西前进,看不到远方,有着丰富经验的牧民一般不会在这种日子出行,而是把牛羊都拴好,钉实帐篷的固定桩子。

    但另一方面,若是有人偷袭,这个时机最好。

    他没有一天放松过警惕,说到底,边关也没有太平几年,十多年前死在西北的太子,那个英朗仿佛会发光的少年人死去的那一幕还历历在目。那时他还是个副将,他的主将和太子死在了同一场战役中。后来皇帝亲征报仇,埋骨在西北的半大孩子不知有多少。

    那时三皇子还是个幼童,见了血怕是都得做噩梦。

    向外两三百里就是曾血染过的燕山,但与其说是山,还不如说是草原上一座略高些的丘陵。他们曾占据过那里,但草原地势开阔,又缺少种植田地,建城几乎是孤悬在外,全靠关内支持,因此没多久就又退了回来,

    或许真的是年纪大了,陆将军放下望远镜,对自己一瞬间将这次见到的那个过分漂亮的少年和先太子放到一处对比感到有些好笑。

    皇帝子嗣单薄,眼看年纪也越来越大,他们做边关守将的,希冀的不过是家国平安。三皇子虽然文弱了些,又和世家不太对付,却不是不懂军事的,能支持他们这些器械,至少未来应该不用担心把国库全拿去享受。

    “将军,您看那是什么。”正想着,他的副将忽然出声唤道。拿来做替换的那只望远镜被他交给了心腹副将,在时间紧张的时候副将看到了,也就是他看到了。

    陆将军神色一正,放眼望去,远方滚动着的灰白色云气和阴云雪花处处说明了风雪的到来,但仔细辨认就会发现,疑似雪团哪里是雪,根本是一队队披着白布或是白毛皮的骑士!

    队伍人数不多,推进速度很快,在望远镜里刚刚还是模糊小点的一行人逐渐能看清冬日里难得强壮的马匹和弯刀的寒光。陆将军很快意识到他们打的是奇袭的主意,他回头看到城中架起来的大镬和依稀肉香,准备过节的气息几乎满溢出来。

    “准备——敌袭——”

    原本想趁着暴风雪来临、齐国人准备过年来搞突袭的狄罗骑兵在时间上卡得很准,若是过往,没准到风雪扑来,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边城真会被一支精兵小队一举攻破进入巷战,但有了望远镜,提前发现后,有心对无心,这场仗赢得毫无疑问。

    狄罗骑兵还没到城下,进入射程后就被城墙上的弩手挨个射落马下,杀了不少,俘虏了几个还在审问,但无伤留下的马匹,已经是这场胜利最大的战利品。

    暴风雪呼啸袭向边城,还警惕着狄罗人有后招的陆将军守了两天,这才敢让人千里送回信件。

    这次的功劳不说全部,但大头绝对是千里望的!若是没有它,没准他们连死都是稀里糊涂的。意识到望远镜重要性后,陆将军初次使用就得到了一个好结果,心头火热无比,更是将望远镜的存在藏得严严实实。

    拿着改头换面装了望远镜后的奇怪头盔,副将欲哭无泪。

    138.  抓捕   治不了,等死吧,告辞

    腊月初九的天气不算好, 阴沉沉的,昨天夜里抵达鸣水的来自京城的信使没有惊动寻欢作乐的一小部分人,简家庄子上正是轻歌曼舞时候, 丝毫不受天气影响。有人提着酒坛, 从昨夜醉到今晨,从捧场出卖着笑容的女婢肢体交缠之中清醒过来, 又是一阵欢笑声。

    “谁许你过来的?!”

    简淳清醒过来,脸上还带着些梦里的潮红, 但推开贴着他腰间的少女力道毫不留情,恶意的眼神毫无曾经的俊美温雅,若是度支部的同僚在此处,定是不敢认的。

    婢女们手忙脚乱地将少女拉开,这场小宴上道观观主不在, 几个师叔师伯对视一眼,提了酒来劝酒。道观和简家联系密切不假, 但简淳作为简家家主幼子还是得供着, 招待好了才行。不动声色间一抹红色粉末洒落酒中, 简淳眯着眼,被劝了几句就喝了,也不知是看见了不在乎,还是压根没看见。

    没多久简淳跌跌撞撞起身,要敲剑助兴, 脸上的红晕几乎要滴出血来, 整个人不正常的亢奋着,小厮还记得家主的嘱咐要照看好他,刚刚被推开的少女却又贴了过来。

    看笑话的和为她着急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简淳看了看怀里娇俏却脸色发白的少女,大笑, “真不错。”他低下头,像每个喝多了的急色鬼,胡乱揉搓起来。

    酒宴办在道观内,里面除了几个对背后内幕心知肚明的老道外,没有一个道士,眼看着荒淫的一幕,坐在上首劝酒的和下面陪客的简家子弟都有些尴尬。正要让人哄着去别处,像那些昨夜闹到还没起身的人一样睡下,忽然听见外面有阵阵喧哗声。

    简淳狠狠亲了一口少女,“是鸣水县令到了吧?那老头不来赔罪,就继续关着!”

    简家和新从鸣水工坊出来的游医一行的不对付,其实宴上的师叔师伯不太清楚,唯一清楚的道观小师叔遗世独立般坐在旁边压阵,免得这位家主幼子在自家受了什么委屈。说是道士,看着更像是门客,只不过他的心思显然已经飘远,仔细听还能听到几句念念有词的“丹砂黄磷”。

    晓得内情的简淳小厮看着自从受伤后性情大变的自家郎君,口中发苦,又是期待他能带婢女春风一度,又是怕他不行再愤怒闹起来,被兜兜转转带去了县里的那个老游医不就是因为这个被记恨上吗?

    要说这事还真得怪那个老家伙,“治不了,等死吧,告辞”三句出来,哪个人受得住?

    医正心里也苦,当初接诊就是他,治到一半患者非闹着要医令来看,最后还是没办法。当时他没办法治好,过了两个月也照样治不好啊,不就得立刻拒绝,免得让患者抱着不切实际幻想?

    小厮一边往门外去瞧情况,一边心中暗忖:就这还是太医署医正?要是不遮掩身份,收拾起来还得费点功夫,现在表面上就是个游医,还不是任人揉圆搓扁,这不,上了公堂,看时间也就刚带人进去立刻判了,才能这时候赶回来报信赔罪。

    鸣水县令做了几年,除了到冬天的时候烦了点,平常鲜少闹出事来,还算是个懂事的。

    “大呼小叫的,怎么了?”小厮跟在简淳身边,平日在庄子里到处都是见人点头哈腰,去开门也带上了些不耐,却被人一把推开。

    小厮还没反应过来,刚想斥责,就见原本守在真正道观和这部分“师叔师伯修行院落”之间的中年道士身子直打哆嗦,“师师师父!鸣水县令疯了,带人围了观,个个带着刀枪,要不是前面师兄们拦着,现在就要冲进来了!”

    冬日的寒风席卷而入,将酒气胭脂和一些奇怪的味道冲散,屋内歌声一停,有舞姬一个旋转,却险些崴了脚坐在地上。伏在简淳胸口的少女脸色更白了几分,简淳捏着她腰身的手收紧了,她却不敢喊疼。

    “狗东西是不是疯了?!”简淳的大脑被醉意和刚刚喝下去的药粉啃噬干净,听到消息只想发泄自己的愤怒,把少女一推,跌跌撞撞四下寻找起他的佩剑,“剑来,剑来!”

    坐在高位上的师叔师伯们闻之色变,急急追问,“‘坟场’那边有人吗?”

    他们口中的坟场,是那片时常飘着绿色鬼火的大片空地。报信的道士愣了一下,没明白师父为什么第一个追问这个,但还是老实地摇摇头,“没有,只是围了道观。”

    对面松了口气,见报信的道士又拍了下脑门,“还有,他们打上门来之前,守门的师弟们见势不对,已经向庄子里去了。”

    这下,道士们脸色就更轻松了些,掏空了的身子摇晃着起身,漫不经心道,“师弟守着,我们去会会这个县令。守拙,去找你的师兄们,让他们收拾妥当了,再来前面找我们。”

    守门的守拙见他们轻松,自己也放松下来,不解道,“师父,还收拾什么啊?弟子现在就去叫师兄们过来,咱们一起去。”

    “叫你去你就去。”他师父瞪了他一眼,心中暗道,这个徒弟嘴严蠢笨,也就守门能用上了。

    收拾自然收拾的是观中一些不该存在的东西,妥当,自然是带够了人,出来“请”那个县令进来坐坐,了解一下他们道观有多么遵纪守法才算妥当。

    打头的师伯心想,之前简家家主还说起过鸣水工坊和这个县令配合着,闹腾出来动静太大。不如就这次一口气弄下去,无辜被人上门围堵的他们道观也能多分点好处。

    道士们往外走,陪侍的简家子弟也不能落后,一个个叫嚣着要对方好看,不说架势扎不扎实,光听声音倒是挺吓人的。

    守拙追着师父跑了几步,想起来师父的吩咐,连忙去找师兄们,他把话带到了就走,压根没发现师兄们摩拳擦掌。刚刚还充满女子和玩乐的大屋中暖香散尽,女子们被拉着抱着东西一个个离开了。

    和其他人不同,本就没喝多少酒的道观小师叔清醒得很,在简淳反应过来人都没了之前,在他后脑拍了一下,人顿时晕了过去。小师叔手中长剑搭在简淳肩头,连挪都没挪动。

    简家道观却已经热闹起来,从空中往下看,靠近幽静山林处、最远离鬼火山丘的几乎有平常人家三进院子那么大的偌大院落像被分成了两半,一半呼啦啦往外走,一半却皆涌入了一间房子,光看消失在门口的人数,怎么也猜不透这间屋子如何容下了这么多人。

    奇怪的是,消失在屋子里的人,一个都没再出来。被分成两半的院落一部分吵闹得沸反盈天,与前院仿佛水入油锅般的不满声融在一处,另一半却静得可怕。

    守在外面等待的人起初还不觉得出了什么事,没等到同伴按时回来,只对小师叔房内霍开的洞口调侃喊道,“见着哪位美人走不动道了?”

    但随着送人下去的人全都进了密道,却没有一个回来的,守着洞口等待搬运东西的道士终于脸色变了,催促道,“还磨蹭什么?师父他们等急了,有你们好果子吃!”

    地下安静无声。

    他们功夫不到家,听不到藏在下面的接连闷哼声。一部分人犹豫着要不要下去看看是不是什么事绊住了,一部分却急着去前面露脸,免得被那些什么都不知道的小道士抢了先。

    远处一片林中,从这里望出去依稀可见简家外围,方锦湖踩在树冠顶端遥遥望了一眼发展,确定进展顺利。

    他跳下来,踢了一脚被捆着躺在地上的青年,拔了一身道袍青年口中的破布,还没说话就被青年一阵抢白,“你的功夫这么好怎么会被我打伤,你根本是一直骗我!我们掏心掏肺地对你们,你们番僧就这样害我们?!”

    青年满脸的羞愤,让人一时分不清他气的是方锦湖假赛,还是气方锦湖和围堵道观的人勾结。

    方锦湖挑了下眉,“守一大师兄,功夫不怎么样,脑袋也不灵光。一路鬼鬼祟祟跟踪,你可真会倒打一耙。”

    听他认下比试的事,道士守一的脸涨得通红,“谁、谁跟踪了!我这是!这是!”他“这是”了半天也没说出下文,被抓住没被揍死,倒是差点把自己憋了个半死。

    不过,毕竟也不是所有人都有这种以为“惺惺相惜”“棋逢对手”的对手离开时怕人出事悄悄送别,然后被突然抓获的体验。方锦湖逗了他一会就恹恹没了兴趣,将人丢给了等在旁边的宝善和陈道人。

    “该去做点有意思的事了。”方锦湖摸了摸脖颈。

    “喂!钟无!”道士守一被扛在宝善肩头,强撑着起身望过来,“你要让他们带我去哪里?”

    方锦湖头都没回,“让你和师父师弟们团聚。”

    守一直到在鸣水县年久失修的牢里见到一身酒气的师叔师伯们,以及鼻青脸肿的众多师弟们,仍觉得今天过得十分魔幻。

    后院的安静一段时间不显,但时间长了,屋内本该收拾完再来检查一轮,然后去前面助拳,却迟迟没有人来,原本守着简淳的小师叔就睁开了眼,要去看个分明。

    他刚负剑跨出门外,就见一抹乌光迎面斩下。

    刀锋无声诡迥,格外冷厉嗜血。

    方锦湖含笑的声音从旁边飘来,“啊,我还在猜你什么时候才肯出来。”

    飞快后退避开锋芒的小师叔瞳孔一缩,反手握住剑柄,“是你。”他看过观中下一辈武艺第一的弟子守一与这个游侠护卫的比试,那时他就感觉用剑的方锦湖略有些奇怪,此时才明白,此人分明用这把刀更顺手。

    一击不成,倒提着刀的方锦湖站在门口,闲闲笑了一声,“叙旧就不必了。抱歉,我赶时间回去。”

    光听声音,好像是守礼的郎君辞别宴会邀请,劈头斩下的锋芒却毫不留情。

    道观小师叔要护着背后简淳和小厮,不能让开,只能将攻势压在门附近,在你来我往之中他恍惚生出一种错觉,好像对面的游侠也并不想离开门。

    “回去做什么?你是谁派来的?钟家?”在刀剑相击间歇中小师叔抓住了机会,大声问道。

    他并不擅长打探这些,用攻心之计,本以为这样直白发问不会得到回答,却听对面道,“当然是……”

    小师叔提起心,想抓到一个机会,却猛地被反撩起的刀光挑飞了剑。

    长刀架在他脖子上,游侠一双眼睛愉快地弯起,浅琥珀色的眼瞳微微发红,仿佛酣畅淋漓捕猎后的猛兽,正要享受美餐。

    “回家睡觉啊。”方锦湖的答案让扶着自家主子还在犹豫的小厮都瞠目结舌。

    小师叔软软倒地,小厮在电光火石之间做出了选择,他径直冲了出去,却被人劈头砍晕。

    方锦湖在无人声的厅堂中转了两圈,很快找到了主位下的暗格,翻出来两包红色药粉,塞了一包到小厮口中,给仍昏着的简淳也塞了半包。

    半包寒食散,人将神志涣散,一包下去,有没有命就不知道了。

    拖着小师叔,方锦湖很快到了之前他查探到的一处出口处,绕着找了两圈,轻巧撬开炼丹炉旁的石板,将下去之前还做了掩饰的道士的费心遮掩全部破坏,这才满意地扛上小师叔,从偏僻处离开了道观。

    围着外面的百夫长队伍看着一个大活人扛着另一个大活人出来,眼皮跳了跳,这次一起过来的石百夫长让人接过方锦湖扛着的人,要捆时才发现手脚都已经被卸了关节,手法纯熟,甚至有点像军中手段,他看向方锦湖的眼神就愈发诡异了些。

    提前得了嘱咐来这里拿人的石百夫长和身旁另一个人对视一眼,石百夫长上前客气道,“没想到殿下身旁还有这般能人。钟壮士辛苦了,不如留下……”

    “区区小技,不足挂齿。能做殿下的门客,是我的荣幸。既然已经擒住此人,之后便要拜托石将军与江县令,在下离开日久,尚需回京复命,便不久留了。”方锦湖浅笑着拒绝,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一点女儿态让石百夫长眼神巨震。

    说起来,殿下身边的方女史派回京城挺久了,由于长得漂亮,他们在工坊的时候也关注过几次。莫非……难道……不可能吧……

    方锦湖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远处,前院尚不知道后方起火,气势汹汹到了门口的道士们听见江乐山客客气气说要进去搜查案犯的话,轰然大笑。

    “江县令,您是昨夜喝多了酒还没醒吧?治死人的是那些游医,你带人来搜我们道观,真是好没道理!不过嘛,你就那点人,也敢来我们这里晃荡,还是早点回去审完你的案子,我们也不追究了。”

    他们随意往外踏了一步,要逼退站在门前的江乐山,江乐山也如他们所愿后退了一步,正当道士们得意的时候,忽然看清了报信的守拙说的“带了刀枪”究竟是什么刀枪,登时眼前一黑,酒都醒了大半,风一吹,激灵灵打了个哆嗦。

    道士们和简家子弟出来前还当是江乐山吃错药了,敢带着县衙里那些差役来。往日上门收税或是求爷爷告奶奶祈求人多留下些流民时,见过不少差役们的可怜姿态,他们是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些人。

    但此刻,看见正在和小道士们对峙的兵士们,盔甲明亮,刀枪闪着寒光,骑兵队伍在后,马上甚至还挎着弩,眼下简家正式的部曲门客们没到,光靠功夫抵挡简直是痴人说梦,几个呼吸里他们观就得死绝。

    他们哪还有瞧不起,满脑子都是:

    一个小小的县令,怎么把军营这群人叫出来了?!

    他们这样想,也这样说了,“好哇,江乐山,你胆大包天,还敢私调兵卒了!”

    喊声挺大,实则色厉内荏,盼着后面带着棍棒出来助威的徒弟们过来,也盼着去简家通风报信的人赶紧回来。

    江乐山好脾气地笑了笑,“敢问观主何在?本官问案时贵观道人称观中私藏寒食散,私掠良家女子淫乐,私采矿藏。本官已经掌握切实证据,这位真人东拉西扯,不让本官进去,可是心中有鬼?”

    他说一个罪名,出来的中年道士们脸色就白一分。反倒是跟着出来或是早就拦在外面的一些小道士们气呼呼的,大喊,“谁说的,这都是污蔑!”

    中年道士们已经开始回忆,今天去县里参与审案,要一口气定死那队游医罪责的是哪些弟子。是不是有自家不成器的、知道得多还没骨头的徒弟。

    人老成精,最先镇定下来的是年岁最长的道士,道士盯着江乐山,不确定他知道了多少,但自信于自家密道的保密和看守严密,算算时间现在后面也快收拾好来人了,不如先将江乐山带进去,瓮中捉鳖。

    “我们何时得罪过江县令,竟是要受这般脏水?十里八乡哪里不知道我们道观本本分分,抚养孤儿,收留流民,勤恳种田,碰上做法事没有钱的,还倒贴银子。”

    老道笑容转变成叹息,“罢了罢了,江县令是一地主官,既是想搜,便来搜吧。就是我们观里都是简家善信和信奉三清道祖的大家捐的银子修缮的,您既手眼通天请动了各位将军们前来,翻查时还请手下留情。”

    “师伯,师伯您不用忍他,您脾气太好了!”

    充满暗示的一段话,让不明内情的小道士们感动的声音连成一片,老道伸手向内,“请吧。”

    围着钟家的队伍分出来一批人,跟在江乐山身后进入道观,观中如老道所说,修缮得不错,但也仅仅是不错,半点没有出格的地方。看着搜查队伍一无所获,老道压住笑容,有些疑惑后院的人怎么还没出来,正在思量是这样先放走,还是直接动手,就听江乐山问道,“前面还有院落,怎么真人不肯领路了?”

    分明是你们自己垂头丧气速度慢了,反倒怪旁人停下来等?老道听出他话里久无收获产生的急躁,隐晦地扫了一眼自己的师弟们,心中冷笑。

    偏要自寻死路,那他就顺手做个好人。

    “只是平日修行之处,有何不肯的?”

    后方院落与前院除了一道小门相连,毫无关系,踏入不能立刻感觉与前方不同,只有细细品味才能感觉出无一不精的享受舒服来。

    初次来到后院,对师伯师叔们修行所在十分敬畏的小道士们小心翼翼跟着往前走,生怕碰坏了什么东西。

    偌大的院落,兵士们挨个搜索都要花不少时间,老道回到自己常待的地方,悠闲地等待起江乐山被众弟子擒下,却左等右等没等到人,猛地听到前方搜查的兵士雷鸣般大喝,“做什么?!”

    老道心中一喜,刚要嘲笑江乐山蠢笨,放眼望去,却忽地呆住了。

    这个痴狂的脱衣男是谁啊?!

    “县令,前方发现地洞!”

    “县令,发现寒食散!”

    连声的回报让老道脸色骤变,推了一把身前的小道士,“快,快去拦住他们!”原本完全相信自家道观的小道士们面对巨变都傻了,老道心急如焚,摸向怀里,将一连串瓶子摔落在地。

    浓重的白烟伴着火光腾空而起,飞快遮住了老道们和简家子弟们的身影,一阵打斗声后,呛人的烟雾散去,江乐山负手站在原本道观小师叔的房间前,平静望着打晕了发现地洞的兵士匆忙下去,却正被一步步逼出洞外的道士和简家子弟们。

    “本官奉皇命,依律拿人。”

    老道腿一软,倒退出洞口时差点摔在地上。

    “简家道观私藏禁药,意图谋逆!尔等速速束手就擒,无关人等皆不追究,不得反抗——”

    骑兵的喊声从简家道观一路大张旗鼓地传到旁边简家,听到报信后从庄园深处整队出来,刚到半路上的部曲们听到声音愣住。外面马蹄声疾如奔雷,震得地面隆隆作响,这动静完全不是一个百人队可以制造出来的,聪明人此时就该意识到,他们已经被包围了。

    简家家主正带着长子与道观观主一起品茶论事,他总感觉昨日祭祀听从观主建议换了祭品对了,早上听说小儿子终于不是半死不活的,而是去鬼混了,没多久讨人嫌的老好人鸣水县令居然一反常态上了门,甚至还敢带人来。更好笑的是这个县令竟是带着军卒来的,他哪里有调兵的权力?丢官都是轻的!

    抓到一次错处不易,简家家主得了消息,不顾现在还在假期里,立刻派人去给京中御史送了信。三皇子在鸣水的经营,都要依仗江乐山,等江乐山成了阶下囚,他想知道的事情,轻松就能到手。

    刚打发了人去处理江乐山的事,就听天边阵阵滚雷之声,观主坐直了身子,皱眉道,“冬雷震动,万物不成,此非吉兆啊。”

    话音未落,连滚带爬回来的管事连门都没顾上敲,硬生生撞开了大门,跌了进来,满脸惊怒。但他说了些什么,简家家主已经听不到了,中气十足的喊声传入了庄园内部,“雍州简氏嫡枝罪涉谋逆,速速束手就擒,无关人等不究,不得反抗——”

    喊杀声传来,简家家主飞快安排管事去做几件事,这才猛地回头,“还请天师教我。”

    然而,屋内哪里还有观主的影子。

    139.  慌乱(二更)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雷霆般行动的隆山军营很快与部曲们短兵相接, 在最初简家部曲带队反抗,却被厉声喝止,一连串报出队长的罪名与其他人的罪名后, 反抗的气焰顿减。

    也不知简家部曲和门客们私下里受过了多少调查, 强撑着表示自己无罪的部曲被一桩桩点出曾做过的事情,眼看着同样提刀剑反抗, 却一部分被宣告罪名死有余辜,一部分仅仅是羁押起来, 部曲内部瞬间乱了起来。

    不同的待遇和侥幸可以脱罪,或是从谋逆中摘出来的可能性让还有牵挂的部分人犹豫了,队伍里平日忠厚老实的部分在旁边附和几句,再看看四周弯弓搭箭膘肥马壮的骑士们,主家毫无救援的模样, 肉眼可见的大势已去。

    除了队长和一小撮人还在试图整顿队伍一起对抗,阻止军队进入, 其他人难免心生怯意, 几个呼吸间就被正规军俘虏。俘虏里面以“忠厚”的部分为首, 私下传播起如实供述提供有效线索可以减罪的消息,更是一片人心浮动。

    简家庄子外围的战斗只持续了不到三刻钟,豢养门客部曲的简家家主绝想不到,对抗骑士们的主力军里以门客和道士们为主,平日训练起来的民兵部曲大多都缩了起来, 听从着对面的“束手就擒”, 乖乖跟着队伍里的老实人打了几下就被“俘虏”。

    已经被发现密道的道士们清楚无路可退,只能迎上军队,谋逆的罪名压下来,注定有一方要死, 更别说隆山军队带来的消息都太过准确,被招揽过来的门客哪个手里没有几桩案子,心知就算卖了主家也无法逃脱,还不如搏个前程。

    杀得眼珠通红时,忽地看到队伍里一部分人装模作样地“倒地不起”,定睛细看,领头的却是平日里用起来最放心的不聪明却忠厚的家伙,这下哪个还不晓得是谁把他们卖了个底掉,张口要怒喝,队长就见跟在自己身边的副手突然暴起,劈手击晕了他。

    副手的声音成为了队长昏过去前最后听到的内容,“我投降,我抓了他,算我一功吗?!”

    有人做了示范,罪过轻的立刻有样学样,隆山军队势如破竹地攻入简家,在进入射程前先解决了对面的弩兵,失去了所有防守简家庄园顿破。

    滚雷后的天色反倒不像清晨暗沉,一点点亮了起来,一团团烟雾腾空而起,然而屡试不爽的逃跑利器在压倒性的人数面前失败,费尽心思想逃跑以谋再起的简家家主与儿子一起,在庄园外百步被抓获。

    被捆起来或是简单锁住的民兵们,与危险性更高的一部分人被分开看守,一队队人被驱赶羊群一般赶出庄园,始终无声无息的地下矿井密道突然打开,从在庄园外围的几个出口涌出人来,放眼望去,被绑住困在原地的人数甚至达到了来抓捕和看守的士兵们数量三四倍。

    腊月初九,刚刚开始享受假期的大理寺众人被从家里叫了回来,由常与审案打交道的千牛卫陪同,站到了已经换了个主人的简家庄园外,就地开始查案。

    越审,大理寺卿额头上的汗越多,他甚至在想,皇帝是不是终于忍无可忍,要对世家们动手了?

    他也是世家出身,虽不至于像简家这样夸张,但背地里全都按律法来细究,也算不上多干净。偏偏被关在这里,说是查案,但半点消息都传不出去,实在令人心中不安。

    “敢问将军,此犯所称的‘只究主犯,无涉者无罪’,可是陛下的意思?”

    门外千牛卫备身将军慢吞吞地点头,眼睛像看穿了大理寺卿的心,“无错自然无罪。”

    大理寺卿一噎,只能笑着回去,看着面对牵涉深广的大案不敢动手的一个少卿装晕被扎针送了回来,再不敢动什么歪心思。

    最初江乐山带人上门倒是没有惊动附近的其他家族,京城郊外几个县里的土地大半被钟简两家瓜分,其他人跟在后面喝汤,调军出行隐秘,直到喊杀声起了,才有人注意到此事。

    千牛卫带人出京时,从江乐山上门到简家被困部分的消息已经传到钟大案上。

    钟二激动起来,“他这是嫌位置做得太稳了?大兄,不如干脆联系下面几家,一起反了他的,清君侧让老家伙退位!”

    这样大张旗鼓领兵向一家动手,完全破坏了皇权与世家之间的平衡,引发的恐慌不是一点半点,平日一团散沙的世家联合起来,齐国政令等等都要受阻,面对精兵,也未尝没有一战之力。简家固然嫡枝是在京城,但家族根深叶茂,从地方反了齐国,皇帝也无可奈何。

    钟大却看着传回来的消息皱眉,里面简家在短暂时间里被查出的一部分罪名就有“私铸兵器”、“通楚叛国”。

    “等一等,该让简家醒醒神,认清谁才是第一世家。”

    “大兄?!”钟二愣住了,顺着兄长指的方向仔细一看,怒道,“简家老头好不要脸,连我们的商路人手都要抢?是该给他一个教训!”

    迟迟没等到钟家传信,蠢蠢欲动的小士族们疑惑又不安。他们清楚若没无钟家带头,他们手里的部曲和门客最多是做几次骚扰或是刺客,压根没有正面抵抗的能力。这个腊月里京城的富贵人家毫无过年的气氛,一个比一个脸色难看,私下里沟通时难免唉声叹气,对未来感到心慌。

    甚至,不知不觉还流传起了一个怀疑。仅次于钟家的简家倒得这般快,精良训练过的部曲们听说几个呼吸间就被冲破了,搜罗来的武艺高强门客们全被抓获,连传闻里会道法的道观也没逃出人来,皇帝手里的军队这样强横,真在战场上遇见,他们当真能抵抗得了吗?

    结束不久的秋狩里感受过的精兵强将气氛,化成了阴云沉甸甸地压在他们心间。

    简家的案子太广,这个腊月不仅是千牛卫和大理寺没能休假,连刑部、京兆尹和度支部三处官衙都急速运转起来。乔尚书带着人重新启封了那些账册,这一次,他不仅要找到哪里有问题,还要带着人一起将简家的账目算清,找到丢失的银子流向。

    时间一天天过去,眼看着钟家毫无动静,传信钟家也只得到了一个“不必担心”的回复,愈发心焦的小士族们在这样的气氛中,以苏家领头开始的越过钟家警惕皇室动手的小宴慢慢开了起来,对钟家的怀疑和不安让他们愈发紧张。每天得到的不同简家查出的罪名压在他们头上,恐惧和震惊交织。

    某种角度看,背后有一个四皇子的钟家,其实和他们并不是站在一处的。这样的暗示和隐晦议论悄悄在宴会上传开,几乎所有人第一时间都想反对,但仔细想想,却又觉得很有道理。要不然,钟家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动手?

    随着简家除了矿藏等等问题,开始查出新的问题,皇帝下旨传唤简家分散在不同州郡里的分支进京,看在士族们眼中,越发觉得这是要斩草除根。

    在再次开启的小宴上,有人反驳表示皇帝已经放了简家庶子和几个日常纨绔却没有犯过罪的子弟出来,而一些犯了小错,与案无涉的做官子弟也交钱免了灾,连常有的连坐都没有,显然是表示并不打算触碰世家底线的一番诚意。

    “只要没犯大错,像简家不要命的去通敌谋逆,有什么好担心的?”

    “没看简家那些旁系子弟掏钱丢了官位,也平平安安的保命了?没我们替那丘八管理国事,哪还有齐国?高祖不敢动我们,三朝下来,他也得依靠我们。”

    但这些观点外,也有人并不这样想,“等你死到临头,再来说话。简家倒了,拉别人倒霉就是顺手的事,谁家都没有多干净,万一哪天被咬出来,牵出萝卜带出泥,难不成真要让那丘八挨个收拾过去?”

    “听着罪名重,但做没做,还不是随他们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他们自己知道自己对皇室不够尊重,起码是比不了东齐末年那会,万一皇帝这次真的是要收拾所有人,谁都跑不了。

    苏家家主组织小宴是想趁着钟简两家一团糟的时候趁势上位,手握所有小士族的力量,他苏家也能多占几分,却没想到一天天过去,始终没能统一意见。失去了足以服众的大世家领头,谁也不服谁,他每天调停吵架下来都多长了三根白发。

    平康坊如春楼,苏家家主紧张地看着对面红衣的少年人,“你说过要帮我的。事成之后,钟家还不是落到你手里?”在他想来,这个悄无声息出现在京中的游侠钟无,既然姓钟,没准就是流落在外的钟家血脉,迟迟不能被钟家认可,因爱生恨,想报复后掌管钟家等等并不难猜。和他合作,分钟家一杯羹,也不错。

    方锦湖噗嗤笑了一声,“苏家主,您这话好没道理。我惦念着之前与您几次合作顺利,送了您一番前程,偏偏,你没有这个手段拿人。若这番前程送到旁人手中,怕是您心中所想,此刻已经达成。”

    轻慢又嘲弄的语调让苏家家主一瞬间怒气上涌,但还记得面前是谁,事情也的确是砸在了他手中,好不容易赔礼道歉等到方锦湖再次开口,“也不是不能挽回。”

    密谈声被锁在小楼内,许久后苏家家主才放松地走了出来。

    他看着被押解进京的简家案犯,曾经仰望的简家家主还好,简家大郎像乞丐一样倒在囚车内,老的世家倒下了,就是新士族上位的机会。

    140.  教导   杀鸡儆猴

    腊月过半, 押解案犯进京的队伍后面,跟着另一队人,专注于简家落魄模样的苏家家主没有关注, 却牵动着其他人心。

    囚车里站着的是已经确定的案犯, 后面的队伍里却是刚刚抵达京城的简家一部分分支,距离京城最近的郡里的简家分家坐着精致的马车, 内里的人脸色虽不太好,但也并没有被束缚住, 几乎没有孩童,女眷也很少,看上去就像是京中郎君们回家,只有跟在旁边的一列军卒显示着他们与道路上其他人的不同。

    马车里,抵京的简家分支不可避免地对过分平整的水泥路产生了惊讶, “这般快就修完了?”

    脱口而出的讶声招来了军卒的一瞥,守在城门附近的小士族子弟或是小厮眼线们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怕说话的人被出手警告, 却见军卒平淡点头, “是在京中各家通力合作下,快速完成。”

    态度堪称温和有礼,并不像是对待犯人,而是像大理寺说的那样,只是协助查案。

    进京后囚车一路送到大理寺, 马车里的人却是在临近的一家客店里落脚, 受军卒看守。腊月里本是不做生意的,店掌柜被包了整个店面,自己不能进去,反倒安心下来。谁想掺和这种事啊, 万一有个好歹怎么办?

    眼看着简家分家安安稳稳住了下来,待遇还不错,起码看上去皇帝并不打算斩尽杀绝,一直在不安的小士族们松了半口气。

    这下,苏家家主组织的小宴开得更艰难了些。不单单有人唱反调,静观其变保存自身的人更多了。但他没有立刻焦躁,被提点过后,他终于意识到了宴会里有人浑水摸鱼,哪里是唱反调,压根就是在和自己抢夺主导权,难怪推进议题始终困难重重。一心想着解决了同样野心勃勃的对手,自己就能与钟大平起平坐,苏家家主清理起人来也是大刀阔斧。

    苏家家主的变化十分明显,令原本只是想抱团取暖的一部分小士族有些不适,想要退出却已经晚了,这时候才意识到,哪怕说得再好听,大的士族吞并的野心从来都存在,他们只是养料而已。

    图穷匕见,要人站队的新的宴会上,一队人带着请帖送上了门。

    苏家家主简直要被管事带来的消息气笑了,“在我的宴上派别的帖子?谁许他们进来的?”

    “大伯。”苏禾远笑得斯文,在他身后,之前因着马车生意,与士族们打过不少交道的蝉生与流珠二人带着一沓沓帖子进来。

    苏家家主脸色阴沉,看着苏禾远几乎要将眼珠瞪出来。先前发现出现了意料之外的事情,想着要抓住机会离开这里的小士族往后看看,却没看到其他人,不禁咋舌。

    就两个人,三皇子是吃了虎胆吗,真不怕人被扣下了?

    显然,苏家家主也是这样想的。流珠作为三皇子身旁第一女官,总是有些分量的,逼着这里的人一起动手,就谁都不能退出了。他刚一摆手,却被侄子握住了手腕,“大伯,还是想想清楚吧。”

    流珠与蝉生完全没有在意苏家家主的威胁,行礼后,坦然带着帖子走到了厅中众人眼前,笑吟吟地挨个叫出了名字或是代表家族,邀请着他们赴另一场聚会,据说,三皇子“十分期待”。

    第一时间的判断受阻,眼中离成功只差一步的苏家家主,过热的脑袋像被泼了一盆冷水的炭火,猝然冷却下来。他盯着两个在场中穿梭,与每个人都能说上话的三皇子的人,疑心让他止不住地去想,他们的坦然背后,是否有其他阴谋?

    万一……他们是诱饵,皇帝就在等人动手,好抓住把柄呢?

    功败垂成,但未尝没有再起之机。苏家家主权衡片刻,在流珠走到最后,站在他面前递出请帖时,扯出一个笑来,“能劳动流珠娘子亲自前来送帖子,想来是一场盛会,苏某不胜荣幸。”

    流珠笑容浅浅,客气却也疏离,“腊月二十九,还请赏光。”

    苏家家主没有第一时间打开看帖子内容,听着四下里的抽气和告辞声,攥紧了帖子,望着苏禾远招呼其他人离开,气得眼睛发红。在高压下逐渐向他靠拢的一部分士族原想来攀谈询问几句,眼看他脸色难看,迅速熄了这个心思。

    “大兄,气大伤身。”人走得差不多了,苏合扶住苏家家主手臂,不容反抗地架着他回去。

    这时候苏家家主哪还不清楚人是怎么被放进来的,仔细回想,在种种失败后面,都有他这好弟弟和好侄子的身影,嘴唇抖动,“你们选了三皇子,是要、要害死苏家。”

    苏合闻言笑了,“是大兄的苏家,不是苏氏的苏家。”

    一直活在家族边缘,在清谈空玄之道盛行时去做那又苦又累的官,做出政绩爬上高位的庶子,向来对家族提出的要求来者不拒,直到这时候才显露出勃勃野心。

    苏家家主脑中闪过一个身影,“为什么?你们、你们也去找了钟无对不对?!”

    “他只是个掮客。大兄,你玩刀反倒被刀玩了,也太大意了些。”

    苏合轻巧抽出被气晕的苏家家主手中的帖子,帖子纸质柔韧轻薄,字迹飘逸,十分精致。精致之外,有趣的是,这份帖子邀请的不是某个具体的人,而是某姓的主家话事者。

    “……清颜阁与鸣水工坊皆为齐之工坊,所出商品皆为齐国所有,但虑……”

    帖子上写的不是一些邀请赴宴的话,而是将实打实的利益摆上了桌面。

    清颜阁和鸣水工坊所代表着的庞大利益,说句日进斗金都不为过,想着自家花出去的银子,就算再豪奢的人家也会泛酸。但这张帖子里却说由于国库内帑资金不足,不能扩大生产,赚取更多的钱,作为齐国国有的生意,邀请齐国士族前来入股参与分成,本就眼红这门生意,只是碍于皇帝背书没有动手的各家哪有不心动的?

    除了对里面说将齐国货物卖向其他国家尚心有疑虑,光看里面说的已经开辟的梁州和西南益州郡的生意,帖子里用明确的数字回报率刺激着所有人的眼球。

    明晃晃告诉所有人,这是放了个金碗在前面,只需要捞一下就能分一杯羹的好事啊。

    有人忧虑着这会不会是聚集起来一网打尽的阴谋,有人却心动无比,暗忖这怕是打了个棒子给一个甜枣的安慰。

    前面的审问过了小半个月,直到腊月二十八当天,简家的审问终于告一段落,对主犯来说只剩下死的快一点和惨痛一点的选择,他们也并不是被关注的重点。

    相对之前已经放出来的一部分人更核心的一部分人在京兆府被公开审问结束,判了罪责,但都是只论了自身的罪过,更严重的一些罪名,完全没有牵扯。而在漫长的审问中因为坦白和供认出了旁人被判了轻罪的,也平安地按照轻罪处罚了,有的人挨了二三十杖,立刻就放了出来,半点不带含糊。

    一定程度上做到了赏罚分明的审案过程让旁观者安心了许多,他们在夜里辗转反侧,看着三皇子送来的请帖,犹豫着要不要相信。

    腊月二十九,西城原蹴鞠场里搭起了彩棚,成为薛瑜“宴请”众人的场地,从鸣水工坊运来的东西静静摆在里面,来到现场下意识寻觅禁军存在的士族们没有看到人,顿时轻松起来。

    场地凭请帖入内,一人只能带一个侍从同行,面对有些严格的要求,有之前苏家家主因为密谋不能泄密,禁止带人进入的要求在前,小士族们反倒觉得轻松,对三皇子组织这场宴会更放心了些。

    薛瑜站在避风处看着入口不停有马车到来,中小士族来的人数不少,甚至听闻规则后,脸上出现了轻松笑容,比她预计中的场面好了很多。

    看着一个个人进入彩棚,发出阵阵“好美”之类的惊叹,她唇角翘起,由衷地感受到了丰收的喜悦。

    薛瑜想起那日带着度支部查出的账目问题,去向皇帝报备对简家动手时,皇帝似笑非笑的眼神。

    “胆子挺大。”皇帝听完“借简家上县衙问案部分道士抓住磷矿问题,借调换防后处于下衙时间的守卫工坊的军卒,控制密道里应外合,瓮中捉鳖抓到实证后,调隆山军营进入简家”的计划后,做出了这样的评价。

    ……然后薛瑜就被皇帝疾风暴雨般的“如果没能攻破简家该如何”、“抓到之后简家如何处理”、“受到世家团结反对该怎么办”的提问打得有些发蒙。

    这和往常皇帝的训练不同,训练需要坚持和吃苦,这些问题却需要在只能看到自己面前一部分事的时候,管中窥豹判断全局,然后给出合适的答案。

    “简家首恶必诛,不诛不足以服众,但也要稳住见到出兵后恐慌的世家。钟家得先控制住……”薛瑜斟酌着说出自己的想法,越说越顺利,眼睛发亮,“……钟简两家虽是联合,但总有先后,挑拨分开。杀鸡儆猴斩除主脉,扶持旁系,争取其他士族的靠拢。”

    “交钱免灾,再给予好处,钟家简家这些大世家能给的,皇室也能给。”世家不能全部杀掉,不然就是等着四处起义的结局,但收拢小士族也是在养虎为患,薛瑜在皇帝的注视下给出了她的答案:

    祸水东引,将有心内斗的各家引向国外的庞大利益之中。只有这里有了足够的利益,他们才会付出足够的努力维护。让他们认清只有齐国强大,他们才有好日子过,没必要都和皇室对着干。

    薛瑜回答得有些吃力,时间不等人,她在派出方锦湖的时候,怎么也想不到会这么快对简家下手。计划虽粗糙了些,但自觉还算过得去。

    皇帝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当着她的面叫来了人,开始安排下去。

    薛瑜这才知道皇帝这些年在简家和各个士族里埋进去了不少钉子,看上去是轻而易举拿下,背后却是许多年的布置埋线。被她派出去的方锦湖和医正一行,起到了催化剂的效果,控制住了密道阻止逃跑,也避免了军队用命去填。

    “知道为什么这样做吗?”皇帝在派完任务后,招呼坐在旁边安静旁听的薛瑜过来。

    和秋狩演武展示的力量不同,这一次,皇帝展示的是另一方面的肌肉。薛瑜被他提问,像被点名的学生一样乖乖回答,“赏罚分明,保存实力。”

    酷烈的手段是警告,但只有看到不同的下场,才会停下被吓到物极必反想要团结一致的士族们的脚步,维持齐国脆弱的平衡。

    在新的力量成长起来之前,世家仍是治国和管理地方的中坚力量,判断他们的想法,引导他们的想法,这和走钢丝没什么两样。

    薛瑜的回答得到了皇帝的赞许,她意识到,这或许是皇帝真正教导她的第一堂课。皇帝的安排基本上是在她的思路下进行,后续搅动京中风云,安排暗中挑拨的消息,包括放出来让钟家怀疑简家有自己做老大的心思的消息,全部都成为了皇帝为她准备的练手。

    到了约定的时间,准备好场地的流珠前来汇报,魏卫河也检查完了安全回到薛瑜身边,她整理好衣冠,撩开彩棚门帘被迎入其中,面对一张张还残留着惊叹和迷幻的脸庞,笑道,“感谢各位今日到来。”

    士族们纷纷向她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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