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  共建商队(二更)   钟家家大业大……

    望过来的眼神里有怀疑, 也有贪婪,想要往上爬和想要保住地位的人面对同样的诱惑有着不同的反应。

    彩棚占地约有两个房间那么大,现在站满了人, 却有些拥挤。中间用剔透玻璃搭建出来的展柜在烛火映照下夺目非凡, 以展柜形成了椭圆形桌面,习惯了世家等级的小士族们自发排列站位, 空出了下首,也空出了上首。

    薛瑜只说了一句话, 就绕路走向了上首,她走动之中,其他人的目光跟着挪了过来,他们都在等待她的下文。

    流光溢彩的珍宝在展柜中折射着微光,这里有肥皂, 有护肤品,有粗糙技法下刚刚提炼出来的香膏, 有琉璃器皿, 有等比缩小后的马车, 有仓促运回来的茶,还有书本,甚至,还有展柜本身。

    这都是薛瑜要展示给他们看的未来,美好的商路就在眼前, 能站到这里的人, 不管是被打动的还是怀抱怀疑的,都是为分享她捧出来的这块蛋糕而来。

    薛瑜吸了口气,战栗感从脊柱爬上来。

    “诸公肯来,看来代销和共建商队的事, 各位心中都有了一份答案。或许各位尚不知晓,如今楚国国都,以齐风闻名,只等春暖花开,便有楚国商队入齐。北部蛮夷受我中原教化,建国效仿衣冠,正是缺少熏陶交流之时。我们的肥皂、熏香、茶叶、琉璃,都会成为他们追捧的珍宝。在京城,在梁州,在益州郡,肥皂……”

    薛瑜在上首站定,第一句话就将众人打得发懵。他们私下各自有各自的渠道,有的听说了楚国那股风潮,有的没有,但这时候听着薛瑜笃定的话,难免生出一股怯意来。

    此前他们对生意的设想来自请帖上写得分明的各地收益,设想也不过是入股,或是买了肥皂自己去贩卖。但薛瑜拿出来的东西,有的甚至是他们没见过的,薛瑜说的,竟是让他们走向楚国、走向黎国、走向野蛮人的国度。

    之前拿出的收益比例太过惹人心动,以至于第一时间没有受到质疑,薛瑜观察着众人的神色,与配合她的陈关和流珠一起,介绍准备的货品,和未来的计划,猜测着众人心中的需求,引导着他们的想法。

    听上去,这件事没有他们,也是能够推进的,只是少赚了许多,让人感到可惜罢了。薛瑜似乎并非是以一个对立面的人物和他们说话,而是为他们着想的朋友,甚至像是家中筹谋商路的孩子或是管事,投钱完全是互利互惠的事情。

    田地的收入比起商业,虽然重要,但根本不够看的。连平日里只是和其他庄子做些小买卖,最远不过派人跑过雍州的士族家主,都要沉醉在描述出来的大富大贵梦境里。黄金白银,珠宝玉器,想要更好的享受,什么不需要花钱?

    薛瑜适时加入了入股后想撤回的时候可以全额撤回的保底,加上股东购买商品优先权和折扣,稳重派便动了心。贪婪的人则被参加商队和可能掌握所有工坊的秘密打动了,接受查账、接受派人进入商队等等,出工出力的鸣水工坊只要钱,不会干涉士族的任何事,他们付出一两银子,可能拿回来的就是翻倍的利益。

    越不要求回报,越让士族们肯定这件事就是皇帝拿出来的定心丸,此刻他们考虑的已经不再是要不要参与,而是参与多少、如何参与。

    对销往国外的态度也从怀疑,变成了犹豫。他们在楚国的倾销下活了太久了,对楚国的迷恋只是被肥皂与澡豆的冲突打破了一个小角落,习惯性的不自信让他们犹豫着,只想选择在齐国内部稳妥地将钱赚到口袋。

    “……商队组建也要到春暖花开再出发,诸公还可以再考虑几分。”薛瑜说完最重要的部分,后面的就由陈关代劳,娃娃脸上带着笑,十分具有亲和力。

    薛瑜看着还在沉思,或是与同伴低声沟通的众人,露出一个笑容,陈关接收到了她的信号,话锋一转,“说了这么久,还没让各位仔细看看展示的珍品。接下来就请各位跟着讲解,一一了解。”

    这是阳谋,香饵已下。

    只要掏钱,这件事就会捆住所有人的利益,进了盘子,这个游戏该怎么玩,就轮不到大士族说话了。

    借士族的力倒是真的,没有熟悉商路和其他三国的士族引路,自己开辟一条商路太慢了些。而且树大招风,与其排他招人嫉妒,不如都划拉进来,把蛋糕做大。想盯着齐国的市场,可以,但也要看得到国外的市场。

    士族想要吞掉工坊,吞掉为工坊保驾护航的军队,但也可以是反过来,让他们习惯之后,变成齐国的力量。

    组织宴会的一方越表现得不在意他们到底会不会答应掏钱入股,越显得这件事只是拿出来作为补偿。刚开始介绍展柜内的商品没多久,彩棚中的窃窃声音都维持在一个极低的状态,刚经历过家主更迭的苏家来人,苏合站出来第一个表达了他的态度:

    “苏氏可以拿出七万两,但占比和商队走向,我不能接受刚刚的方案。”

    也难怪苏家家主之前自觉能成为钟简两家之后的领头羊,家底的确丰厚,说七万两的时候他眉梢都没动,好像说的是七两。

    先前简单提及的拿到钱后各方的利益如何分配只是一个引子,具体的明细自然还需要商谈,流珠迎了上去,与他进一步做意向记录。

    看着苏合被领到旁处,还记得之前苏家家主的野望的人,心就提了起来。

    薛瑜坐在旁边静静喝茶,第二个人还没出声,忽然棚外传来一个声音。

    “钟氏同样可以出钱,三殿下不请我钟氏,恐有挟私报复之嫌。”

    中年管事手中拿着一张请帖,慢慢踱步进来。大多数人都见过他,他作为跟在钟大身旁处理事务的管事,深受信任。在这样一个紧张时刻出现,倒好像他才是此间主人,压轴的重要人物。

    钟家虽然一次抛下了同为世家的简家,受到了怀疑,但余威尚在,薛瑜收到了在两人之间犹豫着左顾右盼的眼神,淡淡笑了一下,“帖子不曾发给钟氏,不知管事拿着的是哪一家的帖子?既非客人,便送客吧。”

    竟是直接承认了。

    流珠挡在管事前面一步没退,“钟家家大业大,自是看不上这些小钱的。”

    钟家管事怔了一下,没想到他们这样毫不留情。他扫过棚中其他人,等待着他们祈求他代表钟氏留下,狠狠在这块肥肉上咬下一口,乃至——全部抢下。

    钟家管事的出现让这次聚会里小士族们的情感变得格外复杂,和展露出无害守序面孔、又有强军在手的皇室相比,背叛了他们阵营的钟家成为了更让人难以接受的存在,他们怀疑也畏惧着。

    他们被两句话点醒。钟家拿了别人的帖子,也就是有一家要失去赚钱机会。在大世家庇护下做事固然顺利,从指缝里漏出来的几乎足够吃饱,但在这样的大动作里,钟家的态度可不一样。

    看之前修路就知道了,要不是工部不允许,三皇子背书给了他们机会,哪还有什么“招标会”?钟家一家就能抢下所有,还没人敢抢,那样所有的名声都是钟家的,没准哪天京城还得从安阳城改成钟氏城呢。

    当钟家的面貌不再是领头羊,而是贪婪地驱逐市场上所有人的巨兽,当站在对立面时,背叛的阴影笼罩而下,对钟家的恐惧油然而生。

    要是钟家也加入进来,他们,还有汤喝吗?

    小士族忍不住看向坐在旁边喝茶,面对苏家更换的新要求一个字也没敲定,完全不为所动,只等着所有人考虑好再慢慢谈的三皇子。有之前的公平印象在,初次出现在朝中就烧了三把火险些烧翻了所有士族纨绔的三皇子,竟也变得印象可亲了起来。

    半刻钟过去了,等待着别人请求他留下,以此来落三皇子面子的钟家管事一个人的声音也没听到,逐渐响起的对商品的小声介绍和背过身去或是避开他眼神的人,无一不在说明他们的抗拒。

    他竟成了那个颜面扫地的人。

    “请吧。”

    钟家管事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忍着怒意走了出去,“最好别后悔。”

    薛瑜看到他离开,反倒松了口气。有些人的钱能收,有些人的不能,借着修路和水泥板铺路等等事情,士族们被悄悄摸排了一遍,结合先前得到的情报,现在留下来的人里虽然不一定都是好人,但起码都是还没有做出太过分的事的人。钟家的钱,眼下却是万万不能拿。

    把钟家在不断暗示和传闻中推到对立面不容易,让士族们以为这件事是稳住他们的定心丸也不容易,迟早要拿钟家开刀,收了钱再收拾他们,兔死狐悲之感引发的连锁反应相当危险。

    钟家管事离开了,第二个迟到的人也出现了,有些人认得,有些人不认得,病弱的青年人咳嗽两声,躬身施礼道歉,“抱歉,被大理寺临时调去了,希望还来得及。我青南简氏,也愿意出钱。数量不多……”

    后面的话,大多数人都没注意听,活在情报消息里的简家分支活生生出现在了眼前,再没有比他更好的“既往不咎、不连坐同姓”的示范了。青南简氏虽然离得近,但严格来说和京城的简家并没有多少交集,究其根本还是因为京城简家看不上这两代以前分出去的旁支,一来二去,反倒在这里捡了福气。

    青南简氏话事人的出现,将彩棚中见到钟家管事后遇冷的气氛重新炒热,最终只有一人不敢参加进来,早早离开了。薛瑜带着陈关在进入讨论后提前脱身,虽然还不能离开,但比在里面干坐着舒服多了,等到尘埃落定或是出现重大的不能解决的矛盾,她才需要出面。

    “去请钟大钟二的人,应该到了吧?”薛瑜托着一杯茶暖手,经过发酵的茶膏味道有些古怪,但今夜注定是个拉锯战,还是得靠茶叶提神。

    已经离开去向主家汇报的钟家管事不会知道,为了将钟家与小士族们分开,薛瑜早已安排了另一件事等着他的主人们。

    薛瑜自然不会觉得收拢士族们的事情能瞒过钟家,在西城聚集士族的消息没有瞒着,甚至是大张旗鼓地宣扬了出去。左等右等没等到薛瑜来的军勋贵族们在聚会开始的当日,被送了帖子上门,很快被安抚了下来。

    有心晾晾众人让他们明白谁才是领头羊,借简家下场立威,斩断所有与钟家作对、乃至爬到钟家头上的念头的钟大,看苏家组织聚会就像看跳梁小丑一般。但这场宴会不同,对已经搞了几次事的薛瑜,得了皇帝护航的薛瑜,他将关注调到了最高。

    钟大不在意眼中早已俯首帖耳的小士族们,却对薛瑜这次又要做什么提起了心。他很快意识到了奈何鸣水送来的车辆都被看守得极为严密,当天才送到,拿着帖子,他觉得他看到了薛瑜的目的。

    赚钱。

    简家的审案里,钟大安排了人去询问乃至闹事,然而事事不顺。薛瑜想要为穷酸的国库赚钱,无可厚非,但钟大不介意分一杯羹,乃至于将全部笑纳。

    在更为熟悉商路的钟二看来,这是合则两利的事情,在钟大看来,这是一个绝佳的控制工坊的机会。

    此刻他们兄弟并不在京城府邸,马车正向外行驶,明日除夕,他们要赶回庄子上过节。修整后平稳的京城道路配合新式马车,舒心又安逸。两人说起已经去到庄子上的妻妾子女,都露出了淡淡的笑意,正说着,忽地发觉马车停了。

    “抱歉,大理寺查案。”

    随行的小厮跳出马车,不满道,“腊月二十九,怎么还要查案?等到过完年不行吗?”不说过年不安生,这时候被带走办案,也不吉利呀。

    “这……实在对不住。只是协同问案,有些小事要劳烦。您看您是想住离大理寺近点的客店,还是回家住?”

    大理寺少卿几乎是低声下气地在给一个毫无品级的小厮赔罪,钟大半途止住了小厮,挑开车帘,看到对面为难又讨好的大理寺少卿神色,心里大致有了数。

    “就去客店吧。一视同仁嘛。”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来。

    大理寺少卿见他松口,自是千恩万谢。最终,连带着钟家出行的三辆马车和所有下人,一起住进了简家分支住过的客店,不管是要增加仆役伺候还是去准备伙食,大理寺少卿都带着人跑了下来,还亲自领着算得上他同级同僚的钟大上楼,伏小做低当了个客店跑堂,请兄弟俩依次进了房间。

    出了客店,所有要求都满足了对方的大理寺少卿脸上笑容微收,目光淡淡掠过客店四周,锐利感只出现了一瞬,就像每个急着干活的人一样,匆忙回了大理寺,带来案卷询问。

    被询问的内容也在钟大意料之中,钟简两家合作多年,简家出事,就算没有咬到他们,他们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若是想从简家入手拉他下水,薛氏父子俩怕是打错了算盘。

    渐渐入夜,寻到客店还没顾上说在西城受的委屈,就被拉着阐明账务的管事终于找到了机会,将事情告诉了钟大。想打压的人反被打压,但钟大让他被拒绝就立刻离开,看的自然不是谁受了委屈,也不是为了保存颜面。

    钟大敲敲桌面,“原来如此。”

    倒是钟二气得火冒三丈,已经思考起该如何狙击商队。

    想用这样的待遇激怒他,三皇子还是太生嫩了些。看来,简家出事前后出现的粗糙安排,也是出自这位的手笔。

    皇帝用允许薛琅进入军营,麻痹了他们,其实人选恐怕早已确定。粗糙手段背后站着另一个人的影子,皇帝究竟是什么时候选的她?

    “方朔坏事啊。”钟大轻叹一声。

    没多久,刚回去还没坐稳的大理寺少卿又被叫了回来,听着钟大询问能否探监,头都大了。与先前被安顿在这里的简家分支不同,钟家兄弟作为客客气气请来的协助调查人选,拥有极高的自由。吃完晚饭,小厮拎着空食盒大摇大摆走了出去,一路来到钟家府邸。

    在外盯梢的人始终没能等到除了小厮之外的人出来,心知不好,连忙传信回去。

    被千牛卫守成铁桶的牢狱和证据存放处都安静极了,深夜,整个京城唯一被允许越过宵禁的西城蹴鞠场里,刚刚商讨出一个粗略结果。

    薛瑜饮尽最后一杯茶,将杯子丢给低眉顺目的方锦湖,“继续守着。”

    “是。”

    方锦湖好像不觉得自己和守在外面的侍卫们一起等待有什么不对,陈关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但还记得眼下什么更重要。被两个高壮军士护着进入彩棚的薛瑜瘦削身形迎着光芒,变成一缕剪影。

    坚定清明,与外面的暗夜格格不入。

    方锦湖托着杯子,兀自笑了两声。

    商谈结果在薛瑜预估内,分享安排上的细节,解决了各家心中疑问和不安。等到全部人都心悦诚服,找到了自己在项目中的定位,期待着早些开春上路,走出彩棚时,已经敲起了第三遍梆子。

    三更了。

    也是除夕了。

    “辞旧迎新,来年顺心。”薛瑜含笑站在门前回望里面,跟在她身后往外走的人怔了怔,颇觉这句话说到了自己心坎里。

    辞旧迎新,可不就是辞旧迎新!

    一时间他们也顾不上明日才是初一,道贺声此起彼伏。热闹了一阵,薛瑜才让人去拦下,派了侍卫陪着一个个回去,“宵禁未过,陛下宽容允我们今日聚会,各位回去小心。”

    虽然还没正式掏钱出来,但章程已经有了个大概,小士族们眼中薛瑜约等于财神和自己人,一个个走的时候与她郑重道谢,半点不肯得罪。

    人都走了,流珠和蝉生分别带着一批人拆除彩棚,收拾东西,一部分送到城内的工坊中保存,一部分则运回宫中。用米浆黏合的玻璃拆开也方便,珍贵的展示柜被拆得七零八落,放上了回宫的车子。

    小士族们之前在商谈时没问出口,为什么只放了一部分东西,却用了这般大的一个展柜。实际上,刨除大片平板玻璃展示效果好的原因外,不过是先前没安装起来的玻璃暖房的玻璃,薛瑜准备给常年点灯看书的皇帝安排上窗明几亮的环境。

    对她好,她也是能感觉到的。

    142.  除夕   辞旧迎新

    马车驶到宫门前时, 临近四更天,轮班的禁军准备开门。坐在车辕上的陈关笑嘻嘻说着“辞旧迎新”,下值的禁军在薛瑜一行进去时还站得板正, 十分尊敬, 等进门后再看,却已经一溜烟跑走了。

    “每年除夕和初一都是大日子, 能吃满满一碗炖肉呢。”

    薛瑜在路上合眼养了片刻精神,入宫就醒了过来, 听陈关出声逗趣,点点头,“看来是不想吃炒菜了。等会蝉生回来知会一声,也省的准备。”

    那口玉钢大锅已经在送回青南郡的路上,不过小些的替代品熟铁锅还是送了过来——为了达到如今已经被提拔了的灌钢法主持匠人铸锅的要求, 在正式用玉钢打造之前打了不少成品模子做调整。

    陈关连声告饶。

    路上走得慢就是为了等后面的玻璃运输车,进宫交给了等着的常淮, 薛瑜下车直奔宝德殿。

    多年的上朝和晨练让皇帝养成了早起的习惯, 除非生病, 不然这会已经是起身了。正好汇报完回去补个觉,养好精神,除夕夜里守岁,正旦朝会也不能误了。

    路上薛瑜碰见夹着一包卷宗一瘸一拐往外走的大理寺卿,显是在宫中留了一夜, 还没能睡下, 她寒暄两句分开,进了宝德殿就发觉自己猜对了。

    皇帝何止起身了,看上去根本是没睡。他在宝德殿的中庭处拎着他的长戟挥得杀气四溢,薛勇在旁喂招, 同时也是看顾。天上几颗星子的浅光只照出两团影子,要不是薛瑜熟悉他们两人,引了她进来的常修在旁边站定也没阻止,乍一看仿佛宫中进了刺客。

    空气中除了汗味,还有一股浓郁的酒气。

    薛瑜望向常修,见他缓缓摇了摇头。她皱眉,忽略掉常修给的提示,上前一步,“陛下,儿不辱使命,京中士族皆已入陛下彀中。”

    “嗡——”

    长戟斜劈而下,两把戟相撞的声音震得人耳朵发胀,有训练在前,不难猜测皇帝这一下用了十分的力气。

    星光下,长戟的前端折出一点寒芒,指向薛瑜。皇帝冷淡的声音过了一会才响起,“晚了。”

    什么晚了?

    只听声音,完全听不出皇帝喝过酒,但他的回应又说明他的确已经不太清醒。常修抓住停顿的时间,带了披风上前,低声道,“陛下,更深露重,您醉了,该回去休息了。”

    他走到哪,皇帝的长戟指到哪,僵持片刻,皇帝似乎认出了他,将长戟杵在地上,接过了披风。

    常修让开后,皇帝“咦”了一声,转头望向旁边的薛瑜,像在黑乎乎一团里辨认她究竟是谁。他将长戟丢给了旁边的薛勇,自己扯扯披风,向前走来,在薛瑜面前停下,抬脚踢了她一脚,“叫阿耶。”

    薛瑜没躲,踢在小腿上也并不疼,皇帝带着酒气的鼻息喷出来,有些臭。薛瑜架住他一边肩膀,皇帝毫不客气地把体重压了下来,要不是被训练过长了肌肉,一下就能把她压趴下。薛瑜彻底放弃了和不太清醒的皇帝汇报的想法,温声道,“阿耶,回去睡觉了。”

    背后的常修偷偷揩了一下眼角,在两人走出几步后匆匆追了上来。

    中庭到皇帝惯常住的位置不远,守着内殿的小宦官已经点起灯火,照亮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曾改变过的肃杀装潢。薛瑜扶着他走到床榻附近,皇帝自己松了手,步伐稳健地往床上走去,除了差点踩上去撞头,半点看不出醉态。

    皇帝找到床在哪,迅速躺了下来,后面就是内侍们的事了,薛瑜刚要走,就见皇帝啪地睁开眼,又坐了起来。

    他盯着薛瑜,“阿璟死的时候,也就像你这般大。”

    不得不说,还挺有恐怖片的不祥气氛。

    薛瑜一时哭笑不得,“陛下醉了。”

    皇帝缓缓躺下,他摇了摇头,“你们很像。”

    “大兄惊才绝艳,我如何比——”这话不是拍马屁,而是从原主记忆和其他曾见过太子的人口中得到的答案。皇帝唯一的嫡子,倾注了太多心血,除了英年早逝,似乎什么都好,当得起这个夸奖。

    但薛瑜在皇帝的眼神下没有说下去,她感觉到一股酸涩涌上来,低下头,“儿会努力。”

    皇帝鼾声起了,薛瑜退出殿外。殿外天幕是破晓前的铁蓝色,幽暗中又有一线微光亮起,陈关已经去处理其他事情,魏卫河没有发现端倪,方锦湖望见她却怔了怔。

    少女黑白分明的眼珠里带上了一点水光,但她不说,他也不问。

    薛瑜对皇帝喝酒的缘由有些猜测,能醉成这样,喝的量显然不是一点。为了更好的保护身体减少发病,皇帝平日发火前都要被开导不要生气,喝酒也就是宫宴上一两杯,像今天这样,堪称罕见。

    大理寺连过年都要加班,为的就是简家的案子。并案好查一些,薛瑜仗着自己也参与了案子,讨了个旁观查阅卷宗的权力。借着简家已经查出来的部分,与斛生报出来的钟家暗账找到了一两处对应。大理寺卿一瘸一拐不会是被揍的,那就只能是跪出来的,想想他离开时看见她只想苦笑的表情,和皇帝难得提起太子,大概是大理寺也查到了钟家身上。

    大理寺查案进度,陈关最为了解,薛瑜撑着没睡,把从光禄寺顺路拎了夜宵加早饭的陈关叫过来问了几句。

    她最初发现不对的那笔梁州军饷,顺着往下查,简家的突破口出在已经寒食散成瘾的简淳身上,当时还是一个小小郎中的简淳配合着已经病老交加死在任上的简家人,一起蛀了十几年的梁。不仅是梁州军费,各处都被动了一部分。

    钟家不过是近十年分了大头的其中之一。

    做坏事扫尾再干净,也抵不过盟友的一笔。

    太子璟,不仅是皇帝的儿子,也是钟家兄弟的亲外甥。

    薛瑜挥手让陈关离开,安静站在旁边的方锦湖不注意看仿佛是一座站着睡觉的雕像,她丢了个纸团过去,方锦湖睁眼望来,“殿下吩咐。”

    从简家查探到稳住苏家顺便煽风点火,一桩桩任务他不是没有完成,而是完成得太好了。他用简家的下场证明了他,乖乖回来也安了薛瑜的心,就是人从鸣水回京后立刻倒头睡了三天,后面就变成了一架高效率任务完成机器。

    薛瑜将冒上来的去查先太子与皇后之死是否与钟家有关的任务咽了下去,皱眉,“你不对劲。”

    “简家完蛋了,小道士们被安置在鸣水,筛查之后从医疗队做起。愿意留下的被掳来的人观察十几天也能开工,不愿意留下的住在客店里,等简家的案子彻底了结,会有一部分钱交给他们。这都是你深入简家换来的,感觉怎么样?”

    方锦湖翘起唇,“这是你安排的。”

    “好吧,我深感荣幸的门客。”薛瑜怀疑地盯了他一会,没发现问题,揶揄地用从鸣水石百夫长口中听来的内容调侃一句,躺下随意道,“记得还有这个月的新面具,你可以出去了。”能做面具的人在旁边,她又处在剧烈变化的生长期里,过了这段时间,面容改变就难解释了,自然要抓紧时间压榨。

    薛瑜听到门声响了一下,她没睁眼,自然没看见,方锦湖僵硬的脚步和微红的耳廓。

    伴着拂晓的晨光有人睡下,有人却刚刚醒来。在雍州边缘,接近边境小郡的地方,一队十人身上绑了干草的士兵正在丘陵间快速穿梭,仿佛身上加起来几十斤的铠甲和箭囊弓箭并不存在,他们头上都带着一个古怪的长筒,即便在快速改变位置时,它也稳固地待在那里。

    跑在最前方的人口中忽然发出两声鸟叫,配合多次的队伍猝然停下,除了最后的两人转身外,所有人一动未动,连刚踩到落叶上的人脚下都没发出一声碎裂声。

    “咕咕——”

    对面山涧里响起了同样的两声鸟叫,警报解除。两支队伍很快合二为一,就地开始准备吃早饭,青烟隐入林中。他们没发现,在他们曾停留过的地方头顶上,往上五百米的山崖上,有一个黄绿色的东西颤颤挪动起来。

    “咻——啪!”

    明显的声音惊动了下面的人,刚起身躲避,就见一方架起来的火堆被射塌了。电光火石之间,刚刚还说笑的两支队伍兵刃相向,扭打成一团,隐在高处的弓箭手抽冷子放出的涂了炭的箭,从高处射落,就算没有箭尖也够人受的。

    直到一方彻底被摁倒,扯掉身上的小木牌作为输家标记后,紧张的气氛才散开。

    “小狼,下来了!”

    两方队长一个蹲着一个躺着,笑嘻嘻对了一下拳头,“哎呀,藏得这么好都被你们发现了。哪里露了破绽?”

    赢家:“我们约定的暗号可不是两声。”

    他们凑过去闻了闻射翻火堆同时带倒的鍪,水洒了一地,里面没挑干净的蘑菇碎片依稀可见。赢方吱哇乱叫,“好哇,你们想毒死我们。”

    快速跑过来的两个少年人,其中一个身上背着一把与旁人不太一样的弓,干草缠绕没能遮挡住的地方,泻出了一缕朱红。输家队长抬头看了一眼,他笑骂道,“别得了便宜卖乖了!小狼,下次跟我们走,让他狠狠栽个跟头!”

    小狼把从“俘虏”身上缴获的水囊拿过来,利落地重新煮饭,听到招徕,呲牙一笑,“那得听头儿的。”他将水囊剩下的一点水倒出来,抹了把脸。趴在山上躲避时的伪装和脏污全部洗掉后,一张被晒出小麦色不掩俊秀的脸露了出来,正是薛琅。

    军营虽然有安排简单的扫盲,但琅并不是一个常用字,纠正了几次薛琅也就放弃了——反正,小狼听起来也挺不错的。

    新组建的神射手队伍并没有像起初所有人猜测的那样,直接跑到西南或是西北边陲开始练箭法。外人眼中他们还留在隆山营中,而他们则是在踏上向西道路的时候,就开始了一场漫长的训练。

    一只百人的队伍被拆成了十个小队,他们斗智斗勇,也互相帮扶,在稀奇古怪的训练中挣扎求存,说是神射手,更像是全能手,像今天这样的比赛有过许多次,比起训练,比赛更像是玩耍了。

    打斗消耗的体力在躺平中恢复了过来,早上能喝到一碗热汤就是无上享受,有人扳着手指算日子,“二八、二九、三十,今天除夕啊!”

    “我们出来多久了?”

    “还有多久到啊?”

    这个话题急速走向了沉寂,队长另起了个话头,“我家除夕,是要煮腊肉的。猪头在腊日供了,除夕夜里吃一碗沾了猪头油的饭,香得整晚都睡不着。”

    另一个队长拆台,“得了吧,除夕夜里不得守岁啊?本来就不能睡。”

    二十二个人来自不同的地方,还有人是游侠半路出家,就除夕吃什么这个话题聊了起来。半天回到了薛琅身上,“小狼,你家吃什么?”

    队伍都是混编的,有人知道薛琅的身份,有人光记得他叫“小狼”。薛琅被问得一愣,“我……我娘会做点心吃,除夕点心里会多加一份糖。阿兄家里会做汤,我那时候成天都想喝汤。”

    “哇——”能吃点心,还加糖,富裕人家啊。

    听到兄长,除了知道身份的,其他人也没觉得奇怪。这年头异父异母兄弟不少,有人已经给队里小小年纪就箭无虚发的小狼安了个“兄长娶亲后抛弃弟弟”的设定。

    “后来呢,后来呢?喝到汤了吗?”八卦的人哪里都有,更何况是精神慰藉匮乏的时候。

    薛琅想起在宫里的时候,他娘不太会做饭,但嬷嬷做得一手好点心,对外说就是他娘做的。逢年过节或是小舅舅回来时,会送些新鲜东西入宫,可一年到头,点心果子什么东西没吃过,完全不稀罕了。很早以前他羡慕过薛瑜,有个会做饭煲汤的母亲,不夸张的说,走在路上百步外都能闻到香气。

    “后来……我才知道,阿兄自己也喝不到汤。”他当个玩笑般,说完去推搡别人,催着别人分享故事,思绪却飘远了。

    何止喝不到汤,他吃厌了的加糖点心,薛瑜有一块就会很开心,还要偷偷分给从他身边离开的那个婢女吃。

    除夕到了,阿兄,希望明年你能事事顺心。

    “起来了起来了,跑起来!”队长的吆喝声打破了薛琅的神游,他这才发现吃饭时间已经过去了好一会,跳起来三两下踩灭了火堆,背着弓飞快隐入林中边跑边警戒。

    像一匹狼终于融入狼群中。

    143.  民医要略(二更)   打错了主意

    薛琅一行隐没在群山之中时, 在他们南方的益州郡城城门开启,迎来了一行刚从更南方回来的行商。

    北方的冬日让四处山林枯黄,益州郡却还有鲜花盛开, 他们的车上有简单处理过的半干花朵背篓, 也有从山中收来的药材和菌子。光看外表,打扮已经和当地山民没多少区别, 半点不像是从京城来的商人,为这个, 在城外还被反复排查过许久。

    “喂,走快点。”瘦高的少年手里牵着两个妇人,她们背着多的背篓跟在后面,走路有些吃力。车走得不快,恰恰能让妇人跟上, 少年看了她们一眼,抱怨道, “都说了是不祥之人, 阿兄还要买走。难不成在山里救一次, 就要赖上我们?都走到城里了,不如卖给旁人省事。”

    年轻妇人听到这样说,瑟缩了一下,另一个少年无奈地拍拍他,“阿莫, 别这样说。以后就在我们手下做事了, 她们心思灵巧,久居在此,能帮上忙。况且,如果太太平平的, 山里东西够吃,也不至于欺负她们没了爷娘。”

    “要是死了,也是他们的命,你就爱管这些闲事。”阿莫反驳一句,显然对“管闲事”十分不屑,但也没违逆兄长的意思。

    两人和队伍里其他人一起带着进山后换到的东西,进了益州城里刚开张不久的昂贵铺子后门,等着看这群“山民”闹笑话被赶出来的城门卒听到乞丐回来的消息,难以置信地掏掏耳朵,“进去了?!”

    甄掌柜和商队一起南下,技术参股了益州城的铺子,西南潮湿,但气候温暖,让他一把老骨头都舒展起来。听着女儿欢快地进来报信,他连忙迎了出来,作为过分年轻化的商队坐镇者埋怨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阿莫臭着一张脸,被队伍里的两个老兵去押着写这次进山,除了行商外做的其他事情的汇报,顺路拽走了两个妇人,“愣着干嘛,去让人带你们洗洗,臭死了。”

    指挥人卸货的阿白跳下车,把新找到的一株植物和几朵干花从深处摸了出来,在甄掌柜面前晃了晃,“当然是找到好东西了。”

    他手中种在一个明显现编出来竹筐里的植物,和后院种出来没多久,叶片舒展的白叠子花一模一样。商队出行时只被分了十个种子,撒一把的事,谷子连一顿饭都不够,但就得小心翼翼的播种。甄掌柜研究了一段时间发现这种植物压根没有香气,也就放弃了,但他也知道这个花是薛瑜点名要好好照料种植的,贵重极了。

    甄掌柜没有细问,捧着干花走了。阿白小心带着白叠子花回到后院种下,刚要去找阿莫,就见甄掌柜折返,“京城新来了信,有一部分是给韩太守的,你记得看过自己那份给太守送过去。”

    “知道了!”

    投身写汇报之前,阿白兴冲冲拿着还保存着封口没拆的信件钻进了屋子。离京日久,半年前他怎么也想不到他会离开阿耶,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过年。

    来自京城的信件只是鼓励了他们继续做事,商队里的老兵和原情报贩子阿莫都不是吃素的,配合着伍家和郡太守,正在随着商队进山,一点点排查山民的问题和山中隐户。

    明面上他们这是一家商行,但除了甄掌柜和一些新雇佣的人外,他们实际都属于鸣水工坊的吏目。而老兵们身上是切切实实有着军功的,就算再低,也存在品级,低阶官职的授予只需要一个邀请和一个点头。

    阿白快速读完,里面提及了一部分京城对香膏的看好,和鸣水新出的一本可以教人如何辨认药材和救治疾病的书。他看向旁边,手抄本上写着“民医要略”四个字。

    太守府。

    “什么,京城来信了?!”盘着腿的韩北甫差点跳起来,刚一动,挑脚上燎泡的针就扎歪了,“嗷”地喊了一嗓子,他顾不上脚,对外面道,“快请进来!”

    他脸上的黑眼圈遮都遮不住,京城里的那个油头粉面的纨绔早已在每日走在山涧之间、跑过各个寨子的时间里被磨成了一个糙汉。

    益州郡不愧是当初他选择后被他爹揍了一个时辰的地方,山中隐户、瘴气毒虫疾病、常有的下山抢劫,加上山民和汉人的冲突,益州的矿藏和山中药材,都是这里的主要经济来源,除了银矿铁矿外,一些玉石矿被这里的地方士绅把守,个个都够让人头大的。

    银矿铁矿在军队手里,为了维持军政两边发展,韩北甫跑伍家跑了许多次,半点没有旖旎心思。

    西南山民的归顺并不是被军队打出来的,更像是借齐国政权压制士绅,因此,西南边防虽然名义上是防守东边的楚国,但未尝不是防范山民的意思。出了事还得靠军队平乱,他也不能从军队那里拿出来太多。富户们各有各的产业,但益州郡拿一笔微薄的粮税和矿产的费用后,其他的什么都拿不到。

    更离谱的是,外面能卖到成百上千两的玉石宝石,在这里大概只需要零头就能从山民手中买到。

    没有正规的商队,整座益州城都没什么商铺,商税收不上来,连骗带抢的山民交易年年出事,在山民们口中,他们都是“狡猾的中原人”。山民们和商队或是士绅的争端在小范围内甚至不会引来军队,闹到府衙也是各打五十大板。至于被掳走采矿的人,倒是时常能被军队从富户矿山找出来,军队和士绅的部曲之间关系也相当紧张。

    刚到的时候韩北甫一心想做出成绩,后来想向三皇子求助有没有解决办法,又错过了通信时间,觉得羞耻。

    畏难是普通人总会出现的情绪,他也想过一瞬间要不要回京去,但看着清颜阁迅速铺开的动作,有一群努力做事的少年人在身边,这个念头很快就烟消云散。要不是有清颜阁开放后一本正经交上来的商税,他连修一下官衙,整顿差役下去跑山路的钱都没有。

    “是阿白回来了,这次进山怎么样?”韩北甫尽量不让自己显得太迫切,他有预感,京城来的信不会是废话,而是能帮他打破困局的利器。

    毕竟之前,由清颜阁和商队领头,军队在背后背书,半死不活的地方内政做接应,以花朵种植来平稳西南的计划看似异想天开,但已经飞快与最先展开了买卖的两个寨子谈拢了。

    山路难行,进山的商队漫天要价,山寨想买卖东西也别无选择。商队用公道的价格、允许他们参加商队和带山民出来等方式破开了他们的心房,最初种下去的花朵已经得到了收购,逐渐变成送往京城的第二批香膏。

    有了第一次成功的交易,后面的就会顺利得多。韩北甫知道这次阿白等人去了更偏僻的山寨,除了京城外,也期待着山中的新消息。

    “太守。”阿白笑着施礼,先递了信筒和书过去,又从怀里掏出来了一块布,“这是山里寨子的嫁衣,一辈子只穿一次。”

    韩北甫打开细细的纸筒,上面薛瑜只简单写了觉得是否可以在西南种植果树和购买楚国甘蔗的事情,顺便推荐了鸣水新出的书,让他因地制宜参考着带人修改。

    “……若野有蔗,益州或可为东南也。”

    就在他们的东南方,甘蔗饧作为豪富的象征,和盐一起成为了上层宴饮的快乐源泉,东南依靠边缘处的丘陵和山林种出了甘蔗,没道理气候更好的西南没有,没道理益州做不到。

    一直在益州原本发展范围内打转的韩北甫眼睛亮了,购买楚国蔗苗或是寻找野生甘蔗的安排提上了日程。他还没看那本书,就被阿白吓了一跳,脸腾的红了,“这这这,嫁衣怎么能给我?!”

    阿白意识到自己说话让人误会了,连忙解释,“是我们买下的人拿到的布料。这不是麻布,而是山中纺织的白叠子布。他们没有织机,纺布加上染色,几年也就出一匹。可白叠子花要是运下山,代替葛麻放进织机,白叠子布就能代替麻布。”

    原本他也是不知道被那样慎重托付的白叠子花到底有什么特别的,直到他在行商的山沟里救下了两个被丢进山里喂狼的年轻妇人。

    带着妇人回寨子才知道,她们就是寨中的人,娘死后始终无法怀孕的两个女孩家里恰好都出了小意外,就被当做了不祥之人,拿去祭山了。商队作为外乡人不信这个也就算了,寨中族老未尝没有让他们带走失去了家中依靠的女孩的意思,离开时妇人们只带走了两身嫁衣。阿白要做商队头领,对各种商品都是了解过的,迅速发现了嫁衣布料与他之前见过的不同,问起后族老也没在意,让他们去看了种着白叠子的地方。

    对他们来说,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植物,阿白却一眼认出了这个东西。

    这次进山走的路远,有些地方车进不去,只能靠人背着背篓进去,要不是有之前认得的寨子领路,没准他们在山里困个十几年也出不来。

    西南多山多林,但开垦出来能种植的农田少之又少,比起种粮,更适合种果子和其他昂贵的东西。山中少铁,隐户在山里的铸造和器械几乎还停在百年前,外围彪悍的山民引路,让不常出来交易的隐户们面对山外的花花世界挑晕了眼,阿白将可能再次来交易的消息留下,带着一株白叠子花苗,和两个自己织过布、种过白叠子花的女人。

    韩北甫理顺了思路,搓了搓手中的布料。作为曾经的纨绔,自然能感觉出白叠子布的柔软舒适,应该会获得许多人的喜欢。比起种植鲜花,成片种植白叠子可以说是让益州郡本就不多的田地雪上加霜。但……一种新布料、一种比细麻柔软的可以卖上价的新布料,就是另一回事了。

    “去传我的话,查查哪里有织布机。”韩北甫站不起来,只能翻来覆去看着这个染成灰黑色的布块,脑袋飞快运转着询问阿白,在山中寨子里白叠子能够种多少、能不能买到种子,让人到山下来种。

    阿白摇摇头,“这件事我得写信询问殿下才行。但我带下来了秋天他们存下来没太处理的白叠子花团,太守可以先让人试试织布。”

    “好好好。”韩北甫的思绪已经飞了,楚国有各种绸缎,蜀地有蜀锦,麻布葛布卖不上价,要是白叠子成功,从此他益州就有“益州布”了!

    有一个勤勉做事的主官,官衙的运转速度飞快,很快运来了织布机。韩北甫刚扶着人要走,就被阿白提醒,“太守,还有书。”

    “哦哦对。”韩北甫把用麻线简单穿起来的书拿起来,《民医要略》几个字映入眼帘。他怔了一瞬,比拿起书的速度更快地翻开了书页。

    与正经的书名不同,里面的内容简洁明了,用小字在各种图画旁备注了救治方法,只要认得一百个字,基本就能连蒙带猜看图学会。

    书很薄,加上常用药草的部分,也不过半刻钟就能看完,翻到最后,韩北甫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薛瑜在序文里说,这本书“用于常见病急救和医者速成,但各地常见疾病不同,可商讨增补修改”。

    这才是信里刚刚说的所谓“因地制宜”。

    西南也缺少医生,村寨里的巫医是寨子里最受人尊敬的存在,每年受不了这里的气候或者受毒虫毒蛇侵害死亡的兵卒人数更是个可怕的数字。韩北甫的心砰砰直跳,要是能培养出一批医生,进山救人,只要得到认可,摸排村寨情况的困难就要小很多,让山民们别再对着干也会轻松许多。

    韩北甫狠狠抱了一下阿白,“殿下可真是我的及时雨!你们回信前记得叫我!”

    除夕当日,益州太守府飞快运转起来,下一次进山的商队中不仅有原本的人,还带上了招来的游医和两本薄薄的书,一本是《民医要略》,一本是《齐文千字》。

    《民医要略》的内容在走过一座座山寨后以奇怪的速度增长着,许多年都避守山中不与外界乃至同样的寨子交流的西南山寨,被商队串了起来。

    山间少外人,西南山林间自然馈赠的宝库,在他们面前缓缓打开。一代代沉默传承的巫医,是寨子里最受尊敬、也懂得知识最多的人,他们不仅印证了中原人的药草有用,还添了西南山中能起到同样作用的药草,这个寨子对毒虫驱赶有心得,那个寨子对对付某种蛇技巧高明,互相交流交换下来,因地制宜修改后的《民医要略》,已经看不出原本只是简单常见病手册。

    此刻的薛瑜还不知道送去西南的信已经到了,除夕饮尽屠苏酒,凌晨醉倒的皇帝这次半点没见醉态。等薛瑜睡醒,才接到消息,昨夜钟大去见了关押中的简家家主,一言不发,对坐了一刻钟才走,刚走不久,从另一个牢里提过来的简家家主就要自尽。

    好在拦住了。

    过了凌晨,过年的假期就算结束了,原本没能休息几天的大理寺一众继续忙碌起来,连轴转的几个部门欲哭无泪。正旦宴会上,钟家没有出席,只要稍做打听,就知道钟家兄弟被大理寺留在了客店中。名为协助,实为关押。还紧紧抱着钟家的一部分士族对此十分着恼,然而大多数人都不具备参加正旦的百官宴会的资格,只能暗自生气。

    青南简家分支、也是当日被发了请帖邀请来的病弱家主,在除夕接到了降了一等继承原本简家家主爵位的封旨,成功出现在了宫宴上。

    封旨已下,青南简氏有了爵位在身,其他来得慢的或者拒绝前来的简家分支,就都得尊这一脉做嫡枝,世家之所以为世家,身上的爵位必不能少,齐国的世家爵位大多来自立国时,甚至立国之前,后继者想要变动很难。但简家身上已经公布的通敌叛国之罪,配合这样的封旨,皇帝的“不究”态度已经摆得相当明显。

    薛瑜送走了第十九个过来敬酒的不认得小官,总算安生了些。

    过年的假期就是这么短暂,正月初二,一部分还沉浸在快乐度假和宴会中的小官在清晨点卯上衙时被锁拿离开,从简家开始的风暴终于刮到了其他人身上。

    钟家兄弟很快不再是协助,而是案犯,进了大理寺的牢里。薛瑜手中找到了对应的暗账,钟家那笔账目已经移交了千牛卫,其他虽然还在查,但简家贪污这部分他们完全无法抵赖。

    最终因为缺少其他证据,只论贪腐部分,在正月初五被放了出来,以他二人为首,品级一撸到底,丢官保命。原本封了公的钟家爵位这次落到了皇帝手里,名正言顺地被削了一级,吞掉的银子还得翻倍退还,不然削的就不止一级了。

    曾官至鸿胪寺卿,即将挪到更重要部门的钟大,在处处合情合理、甚至还有留情的处置下,硬是成了被风暴刮到的众官典范。其他人交钱或是免职,掏钱免灾。

    私下里,他们倒是很有底气,等着看笑话。空出来的位置一时半会里哪有人能顶上,到时候还不是要让他们回来?

    然而,他们却打错了主意。

    正月初六,抓捕行动告一段落,等着看各官衙出乱子的人看到了新的主官。

    一个个军勋贵族们打扮成文官,踏入了官衙。

    144.  骚操作   两害取其轻

    被削官夺职的大小官员不少, 刚刚在冬日最后吏部定过的品级大震荡,一部分新上任官员刚了解过一遍相关事项,就被卷入风暴之中, 包括已经派出去赴任的, 怀抱着侥幸的人大多都没有逃脱。

    唯一的好消息是各部门主官没有一个落马,在高压下, 调拨新人上位成了主官们的必修课,饶是如此, 也有大片空白。

    被撤了官职甚至影响了家中爵位的小官们等着看热闹,以此为主职的吏部却不能看。拿着年底各地送来的定品记录,吏部已经筛选起新人,他们同时管着十多天后的六部对外的胥吏统一选拔考试,虽然有礼部来帮忙, 但仍是忙到了脚打后脑勺。设在附近忙碌告一段落的度支部官吏们看着他们,心有戚戚。

    然而送上去的备选名单和详情表被压了下去, 眼看着抓走几天还有缺口没补上, 吏部被追问了几次, 干脆全推到了韩尚书令那里。看笑话的人觉得是皇帝无计可施,哪能想到皇帝会拿出来这么一个解决办法?

    薛瑜在秘书省找到几卷有用的书,借阅带走,路上就碰见了因军勋贵族入衙吵起来的文官队伍。

    “我们绕路走。”

    皇帝的骚操作实在太损,在薛瑜意料之外, 又是情理之中。军勋贵族和向来从文的世家的不对付不是一天两天了, 薛瑜可不想被抓着为注定没有结局的两派争端做裁判。

    从品级来说,军勋贵族们入朝和世家子弟没什么不同,调来做事也正常。但或许因为前几十年都只是封爵赏赐了事,然后全部解甲归田, 去享受或者培养下一代,实在优秀的才会继续担任将领,这些操作麻痹了世家,天然认知里,武官勋爵就与他们的爵位不同。

    立国之战结束后慢慢准备的后手,在这时候展示出了准备多年的獠牙。

    世家士族第一次认识到,至少在中央官衙的官职上,皇帝竟然有抛开他们的可能。

    翌日的常朝,憋着一股劲想把军勋贵族们赶回去的官员们刚开口,就听皇帝饶有兴趣地问道,“自前朝末年以来,皆以定品之法选官。既是按品阶选官做事,爵位由何而来,又何必细究?”

    十分不幸,刚刚换上来的新任工部右侍郎正是这次风暴中丢了官的罪有应得家伙之一。被安排了一个行伍出身的副手,感受到威胁的工部尚书苏合第一个出来发言,“陛下,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文武所理事项相差甚远。各部年初都有新安排,臣等进言,只是唯恐耽误国事。”

    就差说武官就好好做武官,别来掺和文臣管理了。

    皇帝支着脑袋,他的胡椅新加了两个扶手,看着比其他人的都舒服些,“苏卿所言有理。朕予为国征战勇士食禄,但勇士之后尚不曾建功立业,朕全都养着,光吃饭吗?”苏合像是被噎住了,皇帝继续道,“吏部的考试准备的怎么样了,早点招胥吏进来换人,免得新入朝他们什么都不懂。”

    另一人像抓住了重点,眼睛一亮,起身行礼,“陛下,各官衙胥吏尚需考试,若需选拔新人入朝——”

    皇帝不动声色,薛瑜却看出了几分笑意。然而此人还没说完“新入朝的人都需考试”几个字,就被苏合抢白道,“陛下!陛下所遣人甚为英明!”

    领头的钟简两家都被扔出了朝堂,仍跟着他们的小家族官员倒是有一部分留下了,但到底是不能直接得到消息,也少了背地里的统筹,群龙无首之下,在朝堂上士族阵营犯错次数直线上升。但像苏合这样,之前还在士族阵营为大家说话,突然转身背刺的,还是被人诡异地看了过来。

    苏合心中暗骂一群蠢货,面不改色继续夸了几句,才道,“……只是推官的官员们大多都是从小处做起,对事项熟悉,即便有着胥吏帮忙,在重要事项上还是需要官员为国分忧。臣曾听闻度支部推行了事务明细,每月考核,深以为对国事安排有极大帮助,以此将尸位素餐之辈逐出,大齐何愁不兴?”

    度支部乔尚书瞥了他一眼,士族们刚刚看叛徒的眼神也更笃定了些,苏合对上皇帝似笑非笑眼神,一揖到地,“还请陛下三思。”

    家里有纨绔子弟的,一部分人此刻心里已经骂起了苏合,但更多的人,尤其是认得在度支部做事的曾经的纨绔们的人,看着开始变化,考核加班考试等等一个接一个出现后,他们隐隐感觉到了事情已经往一个注定的方向发展,今日听到要推广度支部的做法,竟觉得松了口气。

    自己摸鱼当然开心,但当自己做事遇到摸鱼的人,就开心不起来了。

    乔尚书被点名提起,皇帝让他来概述部内使用考核后的变化,苏合两害取其轻,躲过了官员统一考试,没躲过官员绩效考核。明明是继承苏家家主的思路,挑起了钟简之后维护士族利益大梁,偏偏大多数人压根不领情。

    薛瑜憋着没笑,就听皇帝话锋一转,状似忧愁道,“但他们常年打仗,家里小辈也没读多少书,考核不若以入朝年份来定吧。”

    听上去,他是在为进入各部门的军勋贵族们描补,避免之后考核失败。立刻有人出来唱了反调,“陛下既有此虑,不若入朝前请各位将军先入国子监修习念书,也好更好处理国事。”

    “依卿所言,传令祭酒重制所学。乔卿,将考核明细拟个折子交上来。退朝吧。”

    直到皇帝离开,刚刚跳出来阻止的人还傻愣愣站着,不敢相信阻止军勋贵族入朝成功得这样顺利。

    当然,他们的美梦在第二天看着那些臭丘八继续穿着官袍上衙后破灭了,这才反应过来,“入朝前”是个模糊的概念,这些人已经入朝了!

    不管背后有了多少次骂战,私下里出现了多少次怀疑皇帝要搞掉他们士族,绩效考核和国子监的新学生们都进入了正式准备阶段。同样在准备的第一年胥吏考试也即将进入最后,京城里来自周边来试试运气的考生将京城占满。作为第一处宣布会教学胥吏考试的私学,群贤书社门口甚至还有人来张望,试图在最后一段时间里偷听到几句秘诀。

    当然,他们都没能听见。

    惊蛰后就要开始春耕,为了不误农时,胥吏考试安排在了正月二十,报名时间从正月初十一直到正月十九,给足了考生们准备的时间。

    仅仅是在榜文处得到通知,凭着风闻就收拾行李上京的一部分人看着和曾来过、或是曾在其他人口中听过的京城毫无相同处的安阳城,呆呆地张大了嘴。

    吏部安排下去的考试通知只限在了雍州境内,但报名的人数远超过预估,还有人的户籍在梁州,对于难得出现的改变命运希望,为了这场考试在群贤书社里待了一整个腊月。吏部和礼部迅速开始了新一轮的调整,第一年开考,各种经验不足,全都得临时开始打补丁,其他部门的胥吏都被借出去不少。

    京城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而腊日前停下的东西城门修路,随着佃户们重新上京,也开始了铺路。

    薛瑜去看了两次路,钟家修路的道路附近看热闹或是想来找管事攀谈的居多,他倒不显得心灰意冷,只是往往前呼后拥的排场没了。在钟家削爵后,跟随者减少,钟大钟二也深居简出了起来,虽然暂时还没有影响钟家的商铺,但这也是可以想见的未来。薛瑜让人盯梢了一段时间,却没有得到有用的消息,他们仿佛真的诚心在家悔过了,连有人上门都不见了。

    要是在他们开始贪污、开始做暗账上其他事情前,薛瑜还会相信,但贪婪是没有止境的,她只怀疑他们在背地里搞别的动作。

    可惜暗账的查验进度并不顺利,只能一层层剥皮。关在牢里的人从多变少,又从少变多,能查清的部分要么挨完打,像安阳简氏一样被收没家财,然后送去挖矿,要么丢在牢里,等待秋冬斩首。

    简家的修路倒是还在继续,只不过这一次,拿了西城门外一长段路的安阳简氏已经没办法拿钱了,好在还有留在京中的继任者青南简氏。他们一边安抚着年前上路,这时候才逐渐赶到配合查案的同姓人,一边拿出钱修了西城外的道路。

    和东城门外的钟家修路状态不同,简家修路附近没人来,却在私下里传开了“仁义”的名声。

    立春后,京兆府官衙隔出来的小小书肆也有了正式的名字,“安阳书肆”的匾额挂在了书肆上。来参考胥吏考试的人都起码认了字,靠着免费可领一本的规矩,来自郡县里听到消息赶来的读书人没有几个能耐得住这种诱惑。

    贫穷靠旁听或是别人教学的是没有书,富裕些靠家中请蒙师或是送进族学念书的是觉得纸张优秀,字迹又漂亮,适合藏书,不论怎么说,秘书省已经进入了加印状态。薛瑜去秘书省找书的时候还碰到过京兆尹和苏禾远争执,这书肆收益究竟该归那边。

    “走吧。”薛瑜牵着薛玥,和薛玥的武师傅李娘子一起出了秘书省。正月初四立春,虽然离惊蛰春分都还很远,但小家伙们已经按奈不住地想要去踢球了。

    随着数九寒冬的六九过去,天气体感明显地暖和了起来,虽然大多数人都知道惊蛰还要倒春寒,但不妨碍孩子们开开心心在运动时不用再裹成一个球。

    整个冬季一直压在薛瑜心上的雪的问题,随着天气变暖,和来自鸣水的消息终于解决,麦苗顶住了冬季连绵下下来的雪,安全地活到了春天,薛瑜在离京跑一趟行宫之前,来完成自己的早早定下来的日程。

    看一场蹴鞠赛。

    薛瑜被薛玥领着在场边垒起的漂亮高台上坐下,小姑娘脸庞红扑扑的,说不清是激动还是害羞,“阿兄坐这里,这里看得最清楚,还不会被球打到!”她一副“我很懂”的样子,倒让薛瑜有些想笑了。

    “原来我不是第一个来看阿玥蹴鞠的人啊。”薛瑜有心逗她。薛玥随着念书习武,性情开朗了不少,但也经不住这样逗弄,拉着薛瑜衣袖张口结舌半天,才憋出来一句话,“对、对不起。第一个来的是师父。”

    坏了,逗过头了。

    薛瑜揉了把她梳好的头发,“那真得感谢李娘子,帮我试出了这里景色最好。”薛玥看着她,像是在判断真假。台下已经有人在喊薛玥,这种场合喊殿下奇怪了点,喊“小五”的声音此起彼伏。薛瑜推了推她,“去吧,阿玥在场上一定很厉害。”

    145.  蹴鞠(二更)   我不该因为你们是女孩子……

    薛玥走下台, 刚开始还维持着镇定,很快变成了一路小跑,像只出笼的小狗。她没看见自己刚离开, 薛瑜身旁就来了人问好, “殿下怎么今日有空来消遣一二?”

    薛瑜颔首,听着来人七拐八拐将话题引到了商量了近十天都没能出最终方案的商队上面, 微微一笑,“此事自然得议定才好, 不过不用担心,出货量等等都在准备了,不会耽误商队上路。”

    来人心里如何想要骂人,不得而知,但面上还是撑着笑脸, 悻悻退走。

    除夕前得到消息薛瑜请了许多士族却没有请他们的军勋贵族,自然不是被空口白牙劝回去的。等到正月初一初二过完, 顶着风暴席卷, 庆幸于自己没有被卷入的小士族们, 其中已经考虑好要入股的一部分受邀参与会谈,进门就发现老对头也在里面,有没有立刻血压上升不知道,反正那天流珠和陈关回来汇报结果,啥也没谈成。

    第二批来的是刺探简家问案进度的, 大理寺卿在审案里硬是撑着没被皇帝像换少卿一样换掉, 出门来被谁提问都是打太极。薛瑜到底是年轻人,不像老狐狸们讨人厌,有人得到的情报是薛瑜让人出入大理寺取过东西,甚至接触过大理寺卿, 有没有在这个案子里插一脚不一定,但能打听到是赚了,啥都没有拉拉关系也不亏。

    不得不说,他们蒙对了,薛瑜的确知道些内情。不仅是之前大理寺案卷的交集,连处置轻重都参与过部分。简家运气好碰上了一个好时候,案子牵涉太多,硬是在春分之前没能审完,斩首就得推迟。

    秋冬的监斩官,预订了薛瑜。原本这个差事是轮不到薛瑜头上的,但被皇帝亲自点了名,薛瑜也没理由拒绝。

    “……抓人又不是随意抓的,身正不怕影子斜嘛。你们看这么久了,住进大理寺不远那个客店里的,不都好好出来了?”

    听着薛瑜的话,被最近问案吓住、生怕被胡乱抓走的人这才松了口气。至少看上去,这次风暴并不是因为士族,而是因为士族里的蛀虫,没见还有几个寒门出身的也进去了吗?而心中有鬼的人对上薛瑜的目光,却心里咯噔一声。

    好好出来了不假,但里面量级最高的钟大,可是进了大理寺脱了层皮才出来的。

    但再想问,就太明显了。

    薛瑜应付完两拨人,将有意透出安心的风声透完,剩下再来的人都被侍卫挡了起来,留下了一个好好看比赛的环境,她目光下移,却发现比赛迟迟没有开始。

    跑出老远,薛玥顶着一张红透了的脸站到了小孩子们面前,平常一口气说完的安排指挥磕磕巴巴半天才说完,正懊恼着不敢回头看薛瑜神色,就有男孩凑过来,小声问道,“小五,那是谁啊,也是你师父吗?”

    “不是,那是我阿兄。”薛玥骄傲极了。

    然而她没等到小伙伴们“哇”的惊叹声,只听一个人小心道,“我阿耶前一阵子在家好像骂的就是他。”

    另一个人哭丧着脸,“就是他让我们以后得去背书?”

    “还有还有,我早上都不能睡觉了,我阿耶说他什么时候上衙,我就什么时候练功,还把咱们上次玩的体操骂了一顿,这个体操是不是也是他教的?”

    等着别人夸自己哥哥的薛玥越听脸色越黑,小手一边抓一个,“我阿兄是为了你们好!”

    “太难了太难了!”

    小朋友们四散逃开,球还没踢起来,一支队伍差点就要内讧到自行解散。

    最后,由于另一支队伍已经来了人,眼看外敌当前,他们才停了手。不管背后怎么说,小朋友们一致同意,“你阿兄是我们见过最厉害的人!”

    薛玥满意了。

    世家组建的另一支队伍姗姗来迟,等到约好的时间过了两刻,只来了三个人。一心想在兄长面前表现的薛玥皱起小眉头,“余七,你们答应了,怎么能骗人呢?”

    对面你看我我看你,难得没有直接呛声回来。虽然还是讨厌军勋贵族家的小孩,但他们的亲戚、朋友、邻居甚至自己家中,都有过一段被抓去审问的经历,在等待中已经没了多少曾经的锐气。

    薛玥在整支队伍里年纪最小,比她还小的只有另一支队伍里简家的小孩,但简家被抓,腊月里剩下的时间和简家打过交道的小孩都得到了父母的耳提面命,对小伙伴的消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是我不对。”组织比赛前第一个收到通知,向来是负责通知其他人、约定时间的对面少年队长低下头,“他们应该不会来了。”

    蹴鞠在去年年末就已经不仅仅是两队家世优渥的少年人们的玩乐,开了赌局出去的场地管事发现台上已经有人离开,连忙擦着汗跑下去,询问他们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管事心中叹息,唉,还是要搞自己的蹴鞠队才行,这些都是一尊尊大神,万万不能得罪啊。

    余七烦躁地踢了一脚夯平的地面,“没人了,还比什么!”

    场地背后是韩家的手笔,管事管着这片地方,对京中近期的风云也有所了解。虽然自家属于士族,但小郎君明显倾向了皇室,现在皇帝又扶持了军勋贵族,现在站在场中看上去是两队人,但实际上更该听的是军勋子弟的话。

    更别说,今天三皇子还来看小公主蹴鞠,他也不敢不听小公主的意思。

    要是小公主想玩,说什么也要凑人来比完这一场。

    高台修得漂亮,台下管事小心询问和讨好的声音没有传上来,大多数人只听得到余七的不快拒绝,莽一点的看客已经冷笑起来,“说好的两队,你们说不比就不比了?”

    被查案恐吓,又有薛瑜前面放出来的甜枣压着,还算镇定的世家纨绔们看着闹起来的军勋子弟,难免生出几分兔死狐悲之感。看向坐在观看位置最好的地方的那个少年人的眼光,十分复杂。

    陈关等人都被派了出去,薛瑜今天出门只带了方锦湖和魏卫河两人,与其把方锦湖放到宫里担心他搞什么,她选择自己带出来招摇过市。方锦湖接到她的眼神,三言两语说清了前面薛瑜说话时下面发生了些什么。

    作为对大理寺审案进度有所了解的一小部分人之一,对面队伍里缺了的几个小孩家里到底有没有被抓,实在再清楚不过了。其中只有简家小郎不在京中,而是送去挖矿了,其他人不来,理由大抵是害怕或是家中不许。

    薛瑜看着薛玥犹豫,偏头轻声询问旁边的方锦湖,“想不想下去玩玩?”

    “殿下去吗?”方锦湖反问道。

    薛瑜的解决方案还没拿出来,就见下方薛玥换了个表情,严肃地挡在韩家管事和对面队长余七之间,一双眼准确地望向刚刚恼火出声的方向,道,“谁说不比了?又不是五对五就不能踢球了,等会,我们商量一下怎么分配人数就开始。”

    小女孩的声音还带着稚嫩,大声说话甚至带出了些尖锐的音调,有人咂舌不已,“嚯,凶……不是,虎父无犬女啊。”

    不管别人多觉得薛玥凶,在薛瑜眼里,这个努力护着同伴的小姑娘,就是最可爱的。该说相处久了脑回路也会接近吗?薛玥拿出的解决方式,和她考虑的方向几乎一致。

    薛玥喊出来之后才后知后觉地看向薛瑜,她和人打架薛瑜没看到,但这样“不温柔可爱”的大喊大叫一面露出来,也太丢人了!

    但她没看到薛瑜皱眉,她的兄长坐在高台上,对她笑着点头。

    薛玥心里更有底气了些,转头问余七,“你还要不要踢球?不踢就走,四对四又不是不能踢。”她们小队伍里七个人,对面队伍三个人,如果余七现在离开,注定就还有一个人不能上场。

    余七呆呆地看着她,薛玥又问了一遍,他才如梦初醒般点了点头,“踢,当然要踢!”

    在蹴鞠场上,他们是对手也是最了解彼此的人,对优缺点背地里不知分析了多少遍。能一直比拼,甚至发展到有人专门建了场地来看他们比试,两个队伍水平自然相差不大,各有输赢。蹴鞠比赛的规则甚至都是在两支队伍碰撞中慢慢出现的,最初也不过是小孩斗嘴般“不许你这样”“那你也不许”定下的规则。

    薛玥领着自己的队伍,对对面剩下的三人优势想得很清楚,她自然可以把自己队伍里弱的部分换过去,但她更想让拿出蹴鞠球给她玩的兄长看她如何赢得漂亮。

    对面身体最孱弱的一个被薛玥挑进了自己的队伍,换过去三个强手,这下,两边都是未经磨合的队伍,各有优劣,比赛重新回到了平衡的起点。

    “你怎么还不过去?”分好人,薛玥疑惑地看着没有挑来自己队伍的余七。

    余七盯着脚尖,磨蹭了一会,“对不起。”

    “?”

    余七闭着眼,大声道,“对不起,我真诚道歉,我不该因为你们是女孩子瞧不起你们,你,你们是我遇到过的最强的对手!”喊完他的脸涨得通红,转身就跑。

    两支队伍最初打起来就是因为这个,那时他绝对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会承薛玥他们的情,也承认在一次次的比试里薛玥一队是优秀的对手。

    背后女孩和男孩们的笑声让他无地自容,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回头看见薛玥点着球,笑得可爱极了,说出来的话却让他心底一凉,“原来,你们之前的道歉都不真诚啊?”

    146.  过冬(三更)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比赛很精彩, 两支队伍人数都不齐,都和新队友没有足够磨合的情况下,水平差距被拉到了一个极小的范围内, 不存在碾压, 比分咬得很紧,最后还是薛玥给队伍里的同伴制造了机会, 在时间结束之前抢进了两个球。

    在赌局里投了银子的部分人刚笑起来就意识到情况不对,但笑声已经出口, 只能干笑两声,趁还没引多少人注意,带着随从溜走。

    这种时候,原本都是来放松一下的,可三皇子坐在这里, 万一被当做拿小公主取乐,留下一个坏印象就糟了。前面放出去的模糊风声到底真假另说, 但敢放风声, 就说明三皇子的底气。

    薛瑜没兴趣去了解他们心里的猜测, 往下走时还被人让了路,台下两个出口一个向内一个向外,场内的通道已经被一群小朋友的身影堵住。

    “阿玥很厉害。”其实只能看懂躲闪和进球的薛瑜毫不违心地夸赞道,她拿出来了一个球,薛玥让她看到了一场球赛, 这还不够吗?

    薛瑜的目光落到跟着薛玥小队一起过来的三个孩子身上, 他们期期艾艾地跟在后面,被看到时还会躲开,不知道憋着什么话,看着就有些古怪。

    说是孩子, 看着年纪最大的余七也接近了半大少年,和薛琅年纪差不多,十三四岁,花花肠子未必没有。薛瑜打量他们的眼神开始变得不对劲起来,小朋友们过来见礼,薛瑜鼓励了几句小朋友们,把薛玥拉到自己身边,假作不知地问道,“你们也是小五的朋友吗?”

    薛玥被拉到了旁边,她的小队成员也迅速跟上了,莫名变成了编外人员的三人刚抬脚要跟过去,就听见了问题,一时僵在了原地,好像老鼠遇见了猫。

    余七脸上红晕未褪,哼哧哼哧憋了一会,才道,“在下恳请殿下,允公主继续蹴鞠。”

    薛瑜挑了挑眉,还没说话,就薛玥抢先。

    “你是谁呀,凭什么要替我恳请兄长?!”薛玥之前以为他们是单纯来拜见兄长,躲在后面也就算了,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话,她简直不懂余七在想什么!再看站在对面的另外两人,虽然没说话,但眼神也写着这样的意思。

    薛玥恼得厉害,她当然听懂了余七背后的意思,“蹴鞠本就是阿兄教我的,你们凭什么觉得我兄长像你们一样蠢笨?我要不要继续,关你们什么事!你肯道歉,我还以为你没那么讨厌了,看来你还是那个讨厌的余七!”

    小姑娘像个被点燃的炮仗,跳起来噼里啪啦喷对方,要不是在薛瑜旁边,她甚至想上手揍人了。

    对面的小少年被喷得满脸懵,讷讷想要解释,就见薛玥拉住薛瑜手臂,“阿兄,我们走。”

    薛瑜压住唇角的笑,“不比赛了?”

    “不比了!”薛玥答得飞快。

    三个倒霉蛋被跟着薛氏兄妹离开的另外六人挨个回头呸了一声,想追上去也晚了,被调来的仆役和侍卫们彻彻底底挡在了外面。

    余七揪着头发,“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是真心想要薛玥留下,认可这个对手和朋友,希望她能多多出来玩耍。另外两人拍了拍他的肩膀,目露同情,勾肩搭背离开。

    薛玥的同门和队伍里其他人很快也离开了,薛玥跟着兄长一路回宫,眼巴巴看着掩映在光秃秃树枝后面,前朝新修过的建筑。换上了玻璃窗的政事堂虽然时不时要拉东西来遮挡住外面的窥探视线,但在阳光下折射出的光芒,实在是漂亮逼人。

    薛瑜:“想过去?”

    薛玥摇头,“之后是不是都能换上这种窗户啊?我听人说,这种琉璃、不是,玻璃,很贵的。”

    看来,还没彻底谈拢的商队组建消息已经被她的小伙伴传到了她的耳朵里,薛瑜笑了笑,“大多数需要的地方,都能用上。”

    倒了一个简家,又在后面狠狠掏了一把世家的钱袋子,国库可以说是从未有过的充盈了起来,以成本价供应的平板玻璃先给国子监和官衙安装上,做一个带头示范,想搞花厅暖房的人心思必然活跃起来,眼看开春商路将通,还能再薅一波羊毛。

    当然,投向生产的只是一部分,更多的钱已经以京城为中心,投向了各地修路和县学重建。

    薛瑜被身后的小尾巴依依不舍地从宫门口绕回宫内,又送了出来。薛玥皱着脸,摸了摸身上疤痕彻底消失,毛发也重新长出来,变回了那匹漂亮白马的照夜白,“我也想跟阿兄一起去。”

    “多读书习武,会有出来玩的时候的。”

    被一口道破心思的薛玥悻悻低头,“那阿兄早点回来。”

    出行不需要带什么重要东西,但光是薛瑜还没看完的书和手稿整理就收拾了一整箱,最后还是赶了马车出来,薛瑜带着一部分侍卫先走一步。

    春日的气息正在悄悄浮出,离开京城后,一路上冬天冻得梆硬的土地竟有些泥泞,残雪逐渐化开,远处鸣水湖传来冰面碎裂的声音,有飞鸟急冲而下,叼起冰下的小鱼飞走。

    鸣水工坊接纳了一批简家来的新人后,外围被再次扩大,形成了工坊-居住区-外围居住区-等待进入区域四个圈,将核心的工坊紧紧包在里面。薛瑜从正门过来,下马正好看到外面那一亩此刻全都披上了绿色的农田。

    绿色的麦穗顶在最高处,被雪压弯一冬的麦秆直起了身子,成为了这片土地上最早出现的绿色。

    一年两熟的小麦,平安过冬了。

    惊蛰未至,春天翻地尚处于可做可不做的时候,村子里之前对冬天种田怀抱着悲观态度的佃户们三三两两抱着手臂站在旁边,看稀奇般看着与秋季麦收没什么区别的麦子。

    不少人心里都在想,要是之前肯赌这一把,那今年两倍的麦收,怎么都够一家人吃饱了。眼看薛瑜过来,有人脸上挂不住,灰溜溜走了,有人却等在旁边,眼睛闪亮地看着薛瑜,指望着能在新的一年播种前,得到些新的指点。

    但他们没人敢上来搭话,最后只能看着鸣水工坊的人欢快地出来,将人迎了进去。

    鸣水工坊内的工人们对外面田地的关注不亚于村中佃户,冰消雪化,看着麦苗平安,他们脸上都挂上了笑,路过正门的人都会多看一眼外面的麦田。

    鸣水下辖出了简家这么一桩案子,虽然有其他人配合,但江乐山身上的担子一点都不轻,作为县令,这个新年过得格外忙碌。薛瑜到时据说他还在厘清简家佃户和简家的田地,忙得连鸣水中学的课都顾不上上了。

    吴威迎了出来,薛瑜瞟了眼他头上的鸡毛,一时失笑,“鸡舍和猪圈都备下了?”

    养殖的准备是起初就做了的,吴威点点头,陪着薛瑜看过几处工坊,这才犯难道,“殿下,这猪和鸡鸭鹅该怎么养啊?”

    在看着清颜阁和鸣水工坊从无到有后,对薛瑜的信任让他下意识觉得这件事殿下也有办法解决。薛瑜却没有直接给出方案,反倒说起了另一件事,“麦苗过冬是好事,准备一下让大家来庆祝一下,顺便请行宫和村子里的人都来高兴高兴。”

    以他对薛瑜的了解,殿下并非是喜欢铺张庆祝的性格,认知与听到的内容十分矛盾,吴威眼中的迷茫几乎要化为实质,但他还是答应了下来。

    两三句打发走他去安排事情准备庆祝晚会,薛瑜拐到了鸣水中学外。夜幕将至,做完白天的工作,赶来听课的人不少,中学教室已经搭起了新的一间屋子,用着其中一间课堂的正是医正和他的小徒弟们。

    他们总结着磷矿中救出来的失踪人口身上的病症,消化着实践带来的经验。同一间屋子里的进度不尽相同,还有一部分经过观察被吸纳进工坊的前小道士,正在学习增补进手册内的救治手段。

    里面讲授的很多内容都是几乎不懂医学的薛瑜没听过的,有趣的是,她还听到了医正提出的“净水”概念。此前烧开水勤洗手的防病童谣,在相当粗糙的显微镜制造出来后,找到了一部分答案。

    “生水有细虫,沸后除之……”

    虽然离微生物和细胞还有很远的距离,但也算是在前进了。

    另一间屋子里站着姜匠,薛瑜听了一会,确定他的确读懂了自己写出来的力学简述,这才放心下来。

    里面一堂课很快到了尾声,留下来还要继续深入教学的部分学生面前摆上了新的议题。

    如何应用水泥更好的建房。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一个人的力量总是微小的,好在她成功带出来了一部分走向未来发展的人。她固然能赶时间将各种东西的设计图绞尽脑汁都画出来,但它们适合未来,却不一定适合现在。技术的进步永远是基于需求存在,太过超前的设计只会成为空中楼阁,不如交给他们,用他们熟悉的方式总结经验,寻找里面的奥秘,以此来改变生活。

    看过工坊,薛瑜踏着夜色回到行宫。

    严格来说,她现在已经不算隆山行宫的人了。皇帝任命时就说过,她这个隆山宫令只管秋冬两季。但宫丞李麦还是和以前一样迎了出来,高兴得跳起来直喊,“宫令回来了!”

    呼啦啦出来了不少人,像是总算盼到她回家了似的。

    兵械坊的四个匠人倒是没有过来,简家查抄出来的庞大磷矿和特殊的磷使用方式,在对阵时引起了隔壁军营的注意,在这件事引来将作监派人研究之前,有前面几次经验在,他们尝到了创新的甜头,抢先把烟雾.弹和自燃火粉复制了出来,现在还带着人在试着再进一步。

    不得不说,这出乎薛瑜的意料,但也是好的变化。

    147.  交流会   站在巨人肩膀上做事

    行宫内薛瑜的住处是一直有人打理的, 可以直接入住,琐事上不需薛瑜操心,李麦带着她去看了一眼刚刚重新发芽不久的苜蓿田, 兵械坊和另一间工坊里的声音始终不绝。

    春耕将至, 鸣水县里公田和屯田部分的农具订单也是要赶的,一部分是被攒够了钱买走的, 一部分却是春天租借给他们的。其他地方的公田佃户们也大多准备上了新的农具,在秋冬季节没有得到完全施展的曲辕犁, 将在这个春天解放出更多人力。

    没多久,江乐山终于赶到了行宫,明明下辖少了一个掣肘的士族是好事,他脸上却毫无笑影,薛瑜知道他在想什么。从简家地道里被救出来的人里, 有一部分正是这些年被他求着各家士族收走的流民。

    他们受伤、中毒、不见天日。

    简家的处置在重典与轻拿轻放之间,重案犯的处置严苛酷烈, 其他人却尽可能没有做株连。他们弄到的钱, 给了一部分做被掳来的人的补偿和药费, 有的人心心念念回乡看看,有的人却无处可去,留在了鸣水。

    虽然简家没了,但地还在,简家庄子上的佃户们没有牵扯进案子的部分, 从户籍归属于士族的佃户, 改变成了公田佃户,愿意留在鸣水的人拿着钱成为了新的佃户,也有一些进入了鸣水工坊。

    他们被尽可能安排了出路,但这背后是江乐山和清查户籍的度支部来人的许多天的努力。

    “……您想以冬麦为由, 召集鸣水众人来交流总结该如何务农?”

    让吴威去准备的晚会,主要目的自然不是为了庆祝。江乐山听完薛瑜的想法,和李麦一起思考起来。

    这不是薛瑜第一次用交流的方法总结经验,但比起上一个其实已经有了答案的曲辕犁,这次的农学交流会由于没有一个已知答案,显然更艰难些。不过,这不妨碍薛瑜一本正经地拿曲辕犁的制造改变过程来忽悠住两人,强调农业交流的重要性。

    ——能交流出一个极大节省人力的曲辕犁,难道还不够说明重要吗?

    一百个农夫里或许只有十个人想过如何更好种地,其他九十个人都是按照祖祖辈辈的习惯继续种地、从来没有想过改变的。但鸣水居民的成分复杂,来自各个地方的农夫农妇们就算是按照习惯和经验种地,也会有不同的习惯出现。或许有人擅长锄草,有人擅长捉虫,有人擅长分辨距离播种,取长补短之下,总体的收成就会提高。

    科学,最初也不过是生活中观察到的经验。

    来到鸣水的第二天傍晚,从各处赶着车过来,对“冬天种麦子成功”这一喜讯充满了好奇的佃户们都抵达了鸣水工坊之外。

    他们没意识到在通知时发生的有意挑选,只有来到这里时才会发觉,和住在鸣水工坊内外的种植者相比,他们大多年迈。

    流民流浪到这里,意味着经过了许多次的筛选,最懂得种地的优秀的人口在前面被拦截,而年迈又积累了丰富生活经验的老者大多走不到这里。匠学和医学薛瑜都有办法为鸣水工坊补上进度,但在如何种地养殖方面,还是要靠老农们。

    他们的第一站都是青葱的麦田,印象里听过相关传言的老农们与相熟的人交谈着,琢磨着自家回去等到冬天也种起来,一拨拨的人看完麦田,都被领去了晚会的场地。

    场地十分简陋,鸣水工坊正门外,在尚未翻地的田垄里围起了一圈挡风的水泥板,哪里需要哪里搬的水泥板看上去已经经过了不少流转。里面燃起了一丛丛篝火,煮好的粥和一些夹了一点点肉沫的烧饼传给了每一个人,不管他们来自哪里,在这里似乎都成为了一家人。

    薛瑜把大概的流程和安排说给了吴威和江乐山听,主持全部都交给了他们,她作为一个吉祥物不断在最开始的感谢之中被提及,火光照亮四周围着火堆一边吃一边听着的众人脸庞,坐在正前面的鸣水工坊负责种地的那部分工人连连摆手,“我们哪有那么大的本事,都是殿下叫我们做啥,我们就做啥呗。”

    但不管怎么说,还有二十天左右就到了丰收时候的那亩麦地,谁看着都十分眼馋。

    鸣水工坊一众的话被当作了谦虚,在吴威两人的引导下,旁边听着的众人开始起哄,要求他们具体讲讲是怎么种的,冬天该怎么照料麦子。

    照他们想着,冬天和夏天可不一样,杂草少,虫子也少,这样算下来,要是能种成,就算减一成收成,没准能与春天种麦到手一样。

    “……就那么种呗。”这话说得十分气人了。

    被互相看看最后推到台前讲话的是一位妇人,第一拨流民刚到鸣水的时候,种地都是安排给身体还算不错的人去做的。后来足够粮食,身体慢慢养好,大多数人都转去了工坊内做事。来来去去那么多人,只有她是从最初育种一直跟到现在的。

    她的话引发了一阵哄笑,妇人有些不好意思,抿了抿鬓边发梢,“说出来不怕大家笑话,我在来到这里之前,也没冬天种过地。这冬天种麦,我们也是摸索着在做,自个儿也不知道春天种麦和冬天种麦的法子能不能一样用。到底做得怎么样,直到看着麦苗好端端长出来了,我才敢放一半的心。另一半啊,得到收完看见收成,才能放下来。怎么先养出苗再挪进地里,和怎么分辨好坏种子这些,我倒是能多说几句。”

    “那就说两句!”

    吴威站在妇人身旁,接话道,“大家都想听,那就说说。要是说错了哪里,可得请大家赶紧提出来,下一次就知道怎么种了不是?”

    “就是,我们种了多少年了,一定帮忙!”

    妇人絮絮从选择种子说起来,选种育苗这部分是此时还没有普遍的方法,周围的老农们听得聚精会神,看见旁边有人在手上写下要点,反复念起来,恨不得自己也会写字,记下来慢慢琢磨。

    而到了后面说起耕地和种植等等,就不再是妇人的主场了。火堆旁时不时有人抢白提出这个法子不对,应该“这般这般”做,有的被其他人认可,有的却生出了争论,最后还是吴威出面表示几种法子可能都管用,依次记录下来。

    瞧见中间的确有人抱着纸张在记录,刚刚还唾沫横飞的现场突然静了一瞬,有人结结巴巴问道,“这、这咋还要写下来啊?”他们求助地望向江乐山,“县令,我们没说错话吧?”

    江乐山起身双手向下压了压,止住看到记录后生出的惶然,“种的地出产更多,养的鸡鸭猪等等牲畜越肥,交了税和地租,留到手里的更多,你们说对不对?”

    话说的简单,所有人都能听懂,见有人点了头,江乐山又道,“之前三殿下制造曲辕犁时,派人询问过许多人关于现有犁的想法,最后才有了曲辕犁,这说明大家都很聪明,能够找到更好的办法去做事。”

    曲辕犁的事情,随着身边和他们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普通老农受到赏赐,被传得很远,附近几个县都有人跑来看看“聪明”得能造出新犁的老农,鸣水人对此与有荣焉。此刻,听到江乐山再次提起,有人想起了听到这件事后心里浮出的一点点念头:他们可以,我也可以。

    江乐山继续道,“大家都是公田佃户,也有一部分来自行宫屯田,但说到底,大家作为齐国子民,都是租种了属于我们大齐的土地。

    去年秋日,三殿下选中了这里,设了工坊,也试着种下了冬麦,今年我们都看到了冬麦平安过冬,到年末所有人都能开始种冬麦,每年多一倍的收成。懂得如何培育麦苗,会有更多的种子能够长大,懂得如何驱虫锄草施肥,会让麦苗更好成长,懂得怎么收割,揣到自家兜里的会更多。大家说出来的经验,将一起让地里出产变得更多,你们愿意吗?”

    有冬麦的分享在前,说出自家秘诀、甚至不足以称之为秘诀,只是一点小窍门,在老农们眼中倒不觉得自己亏了。他们搓着手,“那俺们不是占便宜了?等多种几年地,你们也清楚得很啦。”

    “不是占便宜,你们将时间让你们懂得的事教给了大家,大家就都跨越了这段时间,能够在你们的基础上开始种地。等到全部总结出来,又能帮到你们,这是件多好的事啊。”

    吴威看着薛瑜递来的纸条,尽量声情并茂地朗读了一遍,脸突然就红了。

    他和周围的人都隐隐感觉到了这两句话的力量,扮演吉祥物并不打算插手的薛瑜支着脑袋,看着被撩拨起激动心绪的众人,翘了翘唇角。

    这句话还可以这么说:站在巨人肩膀上做事,但巨人曾经也是站在其他人的肩膀上成长。

    鸣水田地的地质相差不太大,总结出来的经验也没有出现相悖的内容,随着种植的讲述,从麦子到粟米,很快又是豆子,直到深夜,这场交流也没有结束。

    头疼于工坊里养殖如何开展的吴威也找到了新的解决办法,除了养猪的猪圈和厕所建在一起的经验被彻底否决外,养殖的办法以飞快的速度在积累着。

    如果说种植的经验是几拨人群策群力,那在养殖经验上,就可以说是屯田客们独占鳌头。公田佃户们的养殖数量远远比不上每年有固定养殖数量要求的行宫屯田客们,经验更是难有积累。除了养鸡鸭牛的部分认真听了,猪羊等等都像在听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梦境。

    有同村的人戳了戳雷小虎的手臂,“你家不是养猪吗,不讲讲?”

    自从陈真人的治病和法术被拆穿后,雷小虎再也不能进工坊做事,在村里的名声也不大好了,这次来参与晚会,还是因为就在家门口,儿子闹着要来瞧热闹。

    雷小虎缩着头,“没啥讲的。”行宫屯田客们比他会养猪多了。

    同村的人讨了个没趣,干脆不理他了,悄悄与别人抱怨,“好心当做驴肝肺,不就是有钱能养猪吗?我们要是有钱养,我们也养!”

    随着记录越来越厚,分享交流接近了尾声,从工坊运出来的热汤分到了每个说到口干舌燥的来人手中,在寒意未去的春冬之交,温暖着火堆旁的每一个人。

    江乐山回头望了望含笑看着他们的薛瑜,大声道,“另外,今年初春,只要是鸣水县下辖佃户,都能来县衙花三分之一的价钱买一头猪崽,到秋冬补齐剩余钱款。”

    三分之一的钱,要是一户买不起,两户咬咬牙凑凑钱,也能买下来。所谓官府出钱借贷养猪,薛瑜对他说过的话,正在一点点实现。

    刚刚还说着自己没钱养猪的佃户直接跳了起来,“县令,真的吗?!”

    有人恍恍惚惚地看着江乐山,突然哭了出来,“真好,真好啊。”

    鸣水本地人不多,大多都是颠沛流离到这里落脚的人,听到有人哭出来,大多都懂得里面饱含的辛酸。麻木的生活过了太久了,但鸣水就像是一场梦,不询问触碰过去有多痛苦,而是将未来摆在他们眼前,看到通途,看到希望。

    回忆痛苦会让人珍惜现在,而努力的勇气则生长于一次次鼓励培育之中。

    众人的激动在江乐山宣布第二个消息“鸣水县学将在三月开始招生”之后到达了顶峰,工坊工人们大多能认几个字,屯田客们甚至有人能写下一句话,而佃户们在他们之间显得格外笨拙些,连记录怎么种地都只能靠不断念念有词背诵。

    要是认字,不说能不能参加京城胥吏考试,起码再有这种好事,能记得多一点啊!更何况他们还听旁边人说了,县学不仅教认字,还教算账,要买猪卖猪,不会算账怎么行?

    如果,不贵的话。许多人已经开始思考该让家里谁去认字了。

    薛瑜看着一张张虽然目的不同,但已经动了读书念头的脸,觉得真该让忧心无人肯念书的乔尚书和苏禾远都看看。

    越过火光,她看到江乐山蜡黄的脸上露出一个笑,眼角泛着泪光,有些傻气,但和周围人的神色奇妙的统一了。

    他是被爱戴的鸣水的县令,也是流浪到最后在鸣水留下的孩子。

    篝火燃到了深夜,这里在工坊外,宵禁也难得宽容了一会,有人轻轻哼起故乡的曲调,之前还互相不认得的几方人聊起曾经的故事。围着火堆的人群位置变化了,几方人我中有你,你中有我,退出篝火的几个管事的人被送别后,像是远离了所有人的热闹,走入了黑夜中。

    “他们感激的不是你。”薛瑜听到旁边的方锦湖说。

    话音刚落,有人走了过来,薛瑜记得他的脸,却忘记了叫什么。老农从怀里掏出一把豆子,捧过头顶,“没有殿下,哪有我们鸣水的好日子,家里没有好东西,殿下一晚上没吃什么,拿这个垫垫。”恭敬中又带着一种亲近,好像知道她是自己人。

    薛瑜道了谢,夜色里老农抬头对她咧嘴笑了。老农走远后,以为他们听不到,轻哼了一声,“谁对俺们好,俺们清楚得很!”

    炒豆子没放盐,只有纯粹的豆香,数量不多,吃起来嘎嘣脆。薛瑜偏头去看方锦湖,他别开头,脸色不太好看。

    “你喜欢他们什么呢?”

    这句话从极近距离传来,以薛瑜的耳力,都轻得几乎听不到。

    薛瑜答得飞快,“英雄和普通人,我都喜欢。”

    况且,谁说英雄不能是普通人呢?用力生活的鸣水人,也可以是英雄。

    方锦湖的脸色却更差了些。

    148.  医学讲座(二更)   更好的未来,与守护……

    第一届鸣水农学交流会圆满召开, 随着鸣水试点的田地出产越来越多,鸣水经验伴着公文飞快出现在了许多县令桌上。

    在公田和屯田里得到了普及,旧的经验得到巩固和验证, 新的尝试也得到了发展, 有了成果,农学交流会的声名也越来越响亮, 从只是鸣水一县的交流,逐渐吸引来了附近想要学习经验的郡县, 又引来了不少新鲜的理念。

    而在发展到第二届、第三届之前,此刻的交流会还只是老农们惦记着要早点回家尝试,或是在众人面前发言满足了心中虚荣心的一场晚会罢了。他们高兴于知道了更多,高兴于交流会上宣布的两件事,但并不会想明年是不是还会有出来见世面的机会。

    因此, 准备搭农学交流会顺风车,趁着老农们都还没走, 带着徒弟们来做一次医疗急救讲座的医正, 就显得格外狼狈起来。急着回家的老农大多都没兴趣听什么“烧水少生病”, 急急就要套车背着自己行李回家。

    尤其是,有人认出了医正一行是曾经来过附近治病的游医,“治死人”和“救人性命”两种说法吵得沸反盈天,旁观的其他人心里更打起鼓了。

    “嗳嗳,就听一会, 不耽误你们回去!”

    医疗小队想解释, 但怎么也插不进去话,只能徒劳地喊着话,希望能让人平静下来。队伍里机灵些的已经跑了出去,去找工坊管事吴威了。

    好在, 除了最初拦人时被古怪眼神看过,吴威接到消息后赶来带人维持秩序,跑到前面味各个不同村子赶来的老农们引路的差役们也回来了,有经历过简家道士和医正两方问案的差役在,庸医的担忧终于被洗刷了。

    医正喊得嗓子都有些哑了,被吴威搀着直喘气,“多亏了你们过来。”

    吴威无奈道,“您下次不能再这样了,殿下早都说了您要办医学会或者讲别的,就让我安排下去,不跟我说,您自己带人跑出来拦人,这不是乱了套吗?都是先前定好的时间和事项,您突然插一脚过来,谁也没想到啊。”

    一场交流会能够办得漂亮,看上去是在过程里讲话的人出力,但背后统筹安排的人的贡献也不少。鸣水有工作领取表这个习惯压着,绝大多数人都习惯了有新想法先报上去,然后等任务安排,像医正这样想一出是一出的,吴威已经很久没碰到过了。

    医正回头望望自己累得够呛的小徒弟们,很快读出一些人脸上残留的惊讶。显然,小徒弟们跟着他出来的时候是以为这次的活动他已经向上汇报过的安排,他不禁赧然,“刚从火毒病人那里过来,光想着要留人讲讲治病,把别的都忘了。”比吴威还要年长十多岁的中年人真诚地向他道歉,年近半百心若赤子,倒让吴威不好继续责备了。

    正好秩序也维持得差不多,医正和学生们走到人群中间,接过了属于他们的舞台。

    随着鸣水医疗小队学到的东西变多,复杂的方法在乡间治病时简化,常见病如何判断和急救如何处理,他们都有了一番经验,讲起自己擅长的部分,医正的学徒们还现场表演起“病人”和“游医”的救治来。

    开讲的时候有人心不在焉,也有人聚精会神,医正讲的内容并不晦涩,反倒极为简单,甚至里面还夹杂了附近村落的土话,一下子拉近了两方之间关系。

    而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急救表演更是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他们看着中间的动作,手上下意识摆弄起来,琢磨着等学会了,回去还能显摆显摆。

    能活着,若不是活不下去了,谁又想死呢?

    医正压根不是鸣水人,对医治病人能否赚回钱也并不在意,仅有的能打动他的就是不同的病症和新的发现。

    和游医道士们指望着这个赚钱不同,和在太医署专门研究病症时不同,作为游医时,大多数时候他们外出行医都是琢磨如何用最少的钱治最多的病,见过被迷信仙法神术坑害以至于小病变成大病、见过寻医问药以至于还算富庶的家艰难度日,对于自己独门的一些技法自然还是不外传的,但对于总结出的《民医要略》内容,他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

    能救一人,就是一人。

    至于这会不会影响同行们的饭碗……有着自己骄傲的医正表示:那就是他们技不如人,庸医趁早别来。

    人人学急救的种子被这次来参加庆祝晚会的老农们带回了自己生活的村落,分明是庆祝,却学了一肚子新的知识。没多久,当他们各有不同运用,发现这些方法和草药真的有用,拦住他们要听话的怪老头并不是胡说八道,被急救抢下一条命的病人连春耕都不顾了,拖家带口地往鸣水工坊来,要给医正磕头谢恩。

    忙着研究薛瑜丢来的新内容的医正满脸茫然,想了很久才想起来他们说的是什么,连忙拒绝,“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要谢,就谢让我做这些事的陛下与殿下吧。”

    若非薛瑜提出,他只管着薛瑜的安危,其他人不撞到眼前,他也想不起来去管。长久活在京城的珠光宝气里,很容易遗忘世间还有许多附近没有医者的人。他的学生们说跟随他学到了许多,这些病人说他救了他们一命,他又何尝不是在他们身上学到了许多?

    在鸣水,“殿下”二字指的只会是一个人。

    鲜少关注国家大事,只想着每日种好地、过好自己日子的佃户老农们心中,三殿下的影子和鸣水紧密相连,她像是鸣水的保护者,也像在鸣水生长的一个亲密友人。

    鸣水县里学到的知识,随着十里八乡走亲戚,慢慢扩散开来。或许种地的部分还会藏着掖着,但如何救人,如何找到普通的草药救治自己,和神术是假的消息,被毫不藏私地教给了其他人,以鸣水为中心,逐渐广为人知。而那本起初还不够格印刷,医正带着学生们手抄出来的《民医要略》,也在军医和太医署分别来人后,送到了秘书省内,成为了和《齐文千字》一样的扫盲必备教材。

    一个是更好的未来,一个是守护更好的未来。

    鸣水的名声大噪的另一方面,却是游方来到这里的游医和道士们的日子更难过了。

    道士们甚至可谓人人喊打,在简家倾倒后,曾经救治和做法的简家道观做的恶事也被宣扬了出去,好骗的人也警惕起来。加上在医正的讲座里见过“神术”是如何施展,再碰到同样的戏法,自然是骗不到人的。

    由此引发的游医和道士们前来找医正算账对线,最后形成了第一届鸣水医学交流会,就是另一回事了。

    薛瑜此刻倒没在关注医正的事,鸣水中学的第一次大考已经来临,考试头名和一部分名列前茅的学生将获得奖励和出行机会,不管是为了奖励还是出行,人来得不是一般的齐。

    在屋子里辛苦答题的众人眼前只有一小片纸,答案写在纸上,题目自师长口中念出,大部分题目与其说是考试,不如说是听写,最难的几道数学题和议论题被抄在最前面的板子上,只看这些安排,鸣水中学已经像模像样地做起来了。

    匠学和医学的考试紧随其后,但这部分考试参加的人不如识字普及的班级人多,大部分都是姜匠和医正两个人带的徒弟在考,彼此间都清楚水平进度,胜负没有太大悬念。

    薛瑜来鸣水就是为了交流会和考试部分,看着一件件完成,也就放心地准备回京。按照往年的麦收情况,工坊的试验田收获还有一个多月的样子,足够她整理完资料后,带着试验田的收成数量完成汇报。

    刚准备离开行宫,就被吴威带着人堵住了去路。

    “殿、殿下,出事了,您来瞧瞧吧?”

    薛瑜神色一凛,拨转马头,“怎么了?”

    往工坊去的路上,吴威已经将所谓“出事”说清楚了,薛瑜拉着缰绳,有些无语,“所以,是姜匠那里一个女孩考了第一,认字部分又是一个妇人考了第一,你们商量下来不想认账,想赖掉?”

    被这样嘲讽,吴威面上也有些挂不住,“为这个已经吵起来了,实在压不下去。原是想要并列的,但那寡妇和小娘子都一步不让,一定要见您才肯听话。倒不是赖账,但这第一给她们的确不太……”

    薛瑜知道他想说什么,左不过是“不太合适”之类的话,吴威自己也知道这话说出来不好听,干脆含糊过去了。

    她冷淡提问,“吴叔,我敬你一声长辈。现在如实告诉我,你想抹掉她们的第一到底是因为觉得不合适,还是有人闹事?”

    “毕竟规矩在那里……”在吴威有些躲闪的眼神里,薛瑜明白了。吴威属于几种想法都有,倒不是瞧不上女人,而是担心这样的结果让所有人不能接受,担心他如果这样确定头名,作为他直属上司的薛瑜不满,传出去也不好听。

    吴威能来寻她,其实就代表他心里已经站在了获得头名的两个女人身边。他能处理闹事,也能不理会头名的要求直接改变,但他都没有做,而是将问题摆在了薛瑜面前。

    薛瑜笑了一下,“你也学会揣测别人的意思了。”

    “殿下?”吴威正想着措辞,怎么劝薛瑜去看一眼再走,就听她道,“走吧,让我去看看我们鸣水中学的第一届头名。”

    149.  头名(三更)   第一,与男女无关。……

    夜色已至, 鸣水工坊却不像往日般充满秩序,随着吵闹声渐起,人们慢慢涌来学堂前面。第二场考试结束, 和姜匠僵持在原地的少女手中还握着刚用完的锤子, 手臂微微发抖,忍着泪意。

    “你不是我的徒弟, 又是个女儿家,能有第二名已经不错, 不要闹了。”姜匠尽可能和气地安抚着,话里却透出来一股对她性别的轻蔑。

    手艺只传自己人,传男不传女的规矩在匠学开始授课时被逐渐打破,但这不妨碍他打心里觉得女人不该学这些、不该比男人强。

    知情的给后来者普及着到底出了什么事,随着他们的描述, 越来越多的人看着站在里面的几个人眼神微妙起来。

    有看懂匠学考试的和试图为女孩辩驳的人,在解释着少女的匠学考试设计其实完全该得到这个第一, 但并没有人听, 议论声越来越大。

    “没拿第一, 就闹成这样,得了第一还不是把脸丢到外面去?”

    “那寡妇认字倒是认得快,但要不是我们要努力赚钱养家,不像她一样闲,谁会让她得这个第一啊?”

    “这娘俩一个比一个丑, 啧啧, 难怪到现在也没人议亲……”

    虽然也有同为女性的考生在内圈为两个女人辩驳,但声音淹没在了恶意的指点和一片片疑惑的眼神中。说着闲话的人大多平日里努力工作,他们感激拿到了机会学艺,但当看到女人威胁到了自己的利益, 攻讦和不过脑子的脏水都泼了出来。

    已经吵过一架,少女被众多声音压得抬不起头,“你们闹事是想被赶出去吗”的询问声钻进她耳朵里,让她恐惧又不安。

    她争这个第一名其实最初只是下意识提出异议,都在一间屋子里,做着同样的东西,水平高低太容易看清了,她做完本以为自己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却看着姜匠睁眼说瞎话指了另一个不如她的做头名,惊讶脱口而出。

    “他这个地方做错了,我的更好。”

    姜匠坚持他的说法,少女想要寻找同盟,但屋子里绝大多数都是姜匠的学徒,他们避开了她的目光,默认了姜匠的话。无力和愤怒在胸膛里碰撞,她觉得自己是对的,但没有人承认。甚至在人越聚越多的时候,他们会说,她不该做这个头名。

    在打零工时对木头和金属积累的爱意像心底破了个口子,呼啦啦全被吹开了。他们质疑她的水平,质疑她提出疑问的原因,质疑她作为一个女人,凭什么觉得自己更好。

    是她错了吗?第二名其实拿到的奖励也不错……

    少女捂着脸上的胎记,不愿再被指指点点,她有些害怕,想要放弃继续争执,低头认下这个第二名的时候,忽然听到旁边有人平静地说道。

    “……可我们都是一样工作,一样赚钱的啊。殿下允许我们做工赚钱,允许我们读书学习,你们凭什么拦着、凭什么说我们不配?我们嫁不嫁人,和考第一有什么关系?”

    旁边是个寡妇,据说年纪不大,但脸上已经有了深深的皱纹。识字课堂的卷子批改用的是薛瑜提出的分数制度,整个课堂里卷子只有编号没有姓名,只有在最后和分数对应的时候才能知道编号是谁,是男是女,因此比起匠学考试吵起来的第一第二,识字考试公布之后才发现第一是女性更让人难以接受一些。

    一个是尚不确定的第一,还能骂骂她痴心妄想,一个是已经公布的第一,却只能从其他角度攻击。

    刚刚吵架的时候,寡妇比她说话更清晰、更有力,受到的辱骂更多,关于生不出来之类的下流话少女听着都脸红。但寡妇仍站在那里,平静地看着所有人。她说的那句话重复了很多遍,有人语塞,有人进一步强词夺理起来。

    她们并不是造谣的人说的母女,少女其实和她不熟,准确的说,寡妇忙着读书做工,和谁都不熟。但这次看着寡妇挺直脊梁维护自己的头名荣誉,少女好像明白了她一点。她有些羡慕,要是多读几天书也能像这样冷静聪明,她就不该急着来学手艺,抛开了识字课。

    少女定定神,“为什么我是个小娘子,就该把第一让出去?”

    她捂住脸上黑红胎记的时候,清秀的面容十分惹人怜爱,有人起哄笑道,“知道你是想拿个头名好嫁人,也不用这么拼嘛!”

    她从不是为了嫁人想要这个头名。少女更想哭了。

    薛瑜赶到鸣水时没有直接到学堂门前处理事情,而是在旁边听了一会风向。鸣水试验田,从来试验的都不只是冬麦、工坊和医疗小队。

    随着工坊里工人越来越多,只观察筛选品格低劣和探子的观察期不足以改变所有人心里的固有认知。原本在流浪中被打破大半的家庭宗族束缚,慢慢卷土重来,女人赚钱可以,但当女人压在了他们头上,就像踩到了他们的痛脚。

    男性工人可以是忠厚老实、勤勉肯干的,但面对这件事,他们也可以是轻蔑嘲弄的。

    有人就有江湖,观念不是一天就能改变,她给出了同样做工念书的机会,却不能堵住所有人的嘴。

    就好像在修路时,她允许民妇参与,也安排了群贤书社兼职做了孩童托管,但在进入分包修路阶段后,她却不能强行要各家不仅带来男性佃户,也带来女性。

    好在,她看到了包围圈子里两个对抗大多数人意见的女性。

    “娘儿们读书,有啥子用嘛!早点嫁人生娃娃才对。”人群里有人抱怨道,“看,读了几天书,就张狂得不认师父了!”

    寡妇立刻反驳道,“你们不读书,就也想让别人不读书认字吗?我们学了字,懂了道理,就能教给孩子们,我们更聪明,孩子们也更聪明,这不是好事吗?你这样一直阻止,是不是外面来要害工坊的坏人啊?”

    这话说得重了,从这个思路去想,其实女性认字如她所说是很有用的,在人群里抱怨吵闹得最厉害的一部分人被盯住了,“我发现你们新来没多久,是不是真不想看工坊好?”

    仔细看,其实能发现寡妇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平静,她咬着后槽牙,缩在衣袖里的手也握成了拳头。或许她也在担心,喊着要三殿下来评理,如果薛瑜和其他人的想法一样,那该怎么办?

    看着寡妇把事情引去了另一个方向,薛瑜忽然觉得,自己没必要出面了。

    她给出了规则,而有人抓住了公平的机会,这就够了。剩下要做的就是,维持这份公平,和在外界将这个试验场的结果推广。

    方锦湖绷着脸被薛瑜派了过去,“我为殿下女史,殿下命我传话,头名不论男女。”

    薛瑜没有扶持任何一方,却又扶持了其中一方。

    寡妇偏过头,眼圈红了。少女捂着脸,不知为什么感到心潮澎湃,想大叫,又想磕头。她尚不够明白,有时候,公平才是最难得到的。

    姜匠擦了把汗,要上来见礼,就被一记眼风定在了原地,“另外,姜匠当真确定这次匠学之试,此女为次名?”

    姜匠哽住,从方锦湖脸上没有看到任何暗示,抱着侥幸点了下头,就听方锦湖宣布,“姜匠老眼昏花,不堪为师,回行宫待命。”

    竟是直接把他罢免了!

    薛瑜让人来传话的态度已经十分明显,刚刚还叫嚣着的人顿时像一只只被揪住脖子的鸡,闭了嘴,他们四下寻找薛瑜的身影,却什么也没找到,不得不面对现实。吴威脚下生风走到前面,大声宣读出第一为两女一男的鸣水中学考试结果。

    而人群中之前叫嚣得最厉害的几人,被借来的百人队里几人分别押着离开人群,严肃威胁着,“不许乱动,谁让你们来的,老实交代!”

    这下,完全坐实了刚刚寡妇的怀疑,在人群里附和着骂人的男人们看着一部分人被带走,心中慌乱,总觉得是不是自己中了外人害工坊的圈套,又气又疑的人再想说闲话都要掂量着来了。

    刚刚为两个女人说话的其他的考生松了口气,大声解释起为什么少女是匠学第一,对少女最后的质疑也散去了。末了他们齐齐施礼,“殿下英明!”

    看着人被押走,人群中风向一转,姜匠这才心慌起来,“方女史,女史!”

    方锦湖才懒得搭理他,走到两个女人前面,从衣袖里摸出两个折成方块的纸,“殿下给你们的。”

    医科得了第一的少年凑过来,眼巴巴看着他,方锦湖摸出另一块交给他,在期待的眼神里飞快走掉了,让等着听有关三殿下的嘱咐的少年只能低下了头。

    折纸是薛瑜在离开前写好的,她询问了吴威三人的姓名,逐一写下寄语。

    “xx,鸣水综合中学第一届xx考核第一,你陪伴着鸣水从无到有成长起来,你的付出与努力,你的成绩不会骗人,你的未来也不会。”

    比起学的文绉绉的课文,这些话可以说是直白到了极点,但三人里没有人觉得这些话可笑。寡妇看着纸上的字迹,忍了许久的泪水落下。

    她小心摩挲着最前面的“黄芪”两字,这是她旁听医课时,自己起的名字,只在后来登记时会用到,别人只会叫她“牛黄氏”或者“黄大娘”,好像她只是承载这个姓氏的影子。但今天,这个名字却被用了两次,一次是吴管事大声宣读的第一名名字,一次是身份高贵的三殿下,亲自写下了她的名字。

    两个女人的纸上比医科第一的少年多了两句话,“第一就是第一,与男女无关。读书学艺,莫忘初心,祝你能有更好的生活。”

    折纸内容方锦湖是看过的,但他没有留下看看后续,而是一路疾驰赶上了提前离开的一行人。薛瑜骑着马放慢速度,在临近月中越发明亮的月光下慢慢走着,听到后面赶来的马蹄声,没有回头,“回来了。”

    薛瑜没得到回应,也没在意,等到了队伍成员到齐,一夹马腹冲了出去。方锦湖沉默地跟在后面,直到行宫在望,才忽然唤了一声,“殿下。”

    月光下,长期画着温柔妆容的方锦湖可谓眉眼如画,十分养眼,说的话却和温柔毫不相干,“上次任务的纰漏,婢子想去补上。”

    上次任务?薛瑜第一反应是出自方锦湖手笔的挑拨钟家和士族关系的安排,但仔细一想就发现不对。

    唯一符合出现纰漏的,只有封锁简家时最后跑了一个观主这件事。但实话说,这个纰漏实在算不到方锦湖身上。

    薛瑜有些惊讶,她本以为方锦湖会一直维持着她安排做什么去做什么,拨一下动一下的工作态度,没想到他会有主动要做事的一天,还是用了这么个蹩脚的理由。

    这算是员工主观能动性提升吗?

    “那个道士,是叫守一对吧?还是陈道人他们和守一跟你一起?”薛瑜回忆着从简家案卷里看到的内容,很快猜到了方锦湖要从哪里入手。

    没有被抓也没有进入鸣水工坊的道士们,还停留在鸣水县里,其中为首的就是小辈里的大师兄守一。由于功夫好,性格耿直,据老道们交代,基本上是当做武力最强的小师叔接班人养着,怕他知道实情反过头来坑自己人,还没找到合适机会吐露真相,拉下来同流合污。

    方锦湖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兴致不高,没有在任务里找乐子的跃跃欲试,也没有试图以此调侃薛瑜,安静得几乎不像他了。

    被鸣水工坊的事耽误了时间,半夜赶路容易出事,薛瑜一行回到行宫多住一夜,而方锦湖得趁夜离开。压在薛瑜带来的书箱下的刀剑被他绑在身上,外袍罩下,不仔细看也发现不了。

    薛瑜手边放着没写完的手稿,听到方锦湖关上箱子,才抬起头,“路上小心,少受点伤。钟……钟三娘子还在等你。”方锦湖上次回来昏睡三天,和之前受伤一口气肿四五天都不管的光辉历史还历历在目,她的忧虑绝对有道理。

    压榨员工,也得可持续发展。

    方锦湖没有回答,在门口背对着她摆了摆手,慢慢走了。守夜的陈关知道这位方女史身上背着其他任务,偏偏他什么详情也不知道,作为情报收集人员和八卦担当,挠心挠肺地好奇着。

    薛瑜:“陈关,之后继续联系陈道人。”

    “是。”

    依依向物华 定定住天涯

    150.  正月十五   去看看外面真实的世界……

    方锦湖离开了, 在出自他手还在继续的流言和各种风闻挑拨下,已经完成了七七八八构想的商队组建仍在继续,冬日的寒意尚未随着立春远离, 只有一驾驾经过弹簧改良的马车奔跑在道路上, 带来新的渴盼。

    薛瑜回到京城的当天,和她一起回京的还有传回来的消息。在你来我往的拉扯中, 等到焦虑的各家士族刚刚在投多少钱能够享受怎样的待遇上面,和军勋贵族与鸣水工坊代表达成统一, 就接到了新的要求。

    其他倒是没有问题,但要每家出一到两个子弟或是管事随队一同出行,就是一个堪称奇怪的要求了。

    代表着薛瑜站在各家话事人面前言笑晏晏的流珠给出了他们无法拒绝的理由,“……我们的商队接受检查,也接受学习, 既然是在商队里花了钱,让人来看看也无可厚非。各位家主的麒麟儿也定能在商队中大放异彩。”

    听起来是为人着想, 也合情合理, 但心疼自家孩子的各士族最初想的参与人选里, 可没有把从小念书学礼的世家子送到商队里去的打算。纨绔们就更别说了,这是他们赚钱的项目,让纨绔子弟来坏事,第一个气死的就是他们自己。

    原本最佳的选项该是贴心的管事们和门客,但看着流珠无懈可击的笑脸, 他们转念一想, 说到底,只有自家人最靠谱,而且孩子大了,总要放手去做些事情, 与其等他们去游学时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闹出事,不如安排在有皇室保驾护航的商队里,权当历练。

    而心底还留着对皇室怀疑的一部分人犹豫许久,也没有选择让自家孩子进去,而是报上去了商队的名字。等到公布名单时一看,那哪是什么商队出行,简直就是参与了宴会要求的家族里,自家听过的京城新生代优秀子弟大全,顿时追悔莫及,那时候商队已经马上要走,只能求着人赶紧换人出来。

    别的不说,都是同辈的少年人,多多交际多些朋友总是没错的,更何况好的一部分子弟都走了,京城里剩下的不都是些闲散纨绔,难不成要自家孩子去找纨绔们玩?不行不行。

    另一边,军勋贵族积累三朝,什么子弟都有,家里一小撮不擅武反倒喜欢世家清谈空玄之道的孩子打又怕打死了,骂还要被说是大老粗不懂,这下,总算是让他们找到了一个可以赶出去做实事、孩子们自己也乐意的机会。

    这部分皮是军勋贵族子弟,心向世家之风的小倒霉蛋高高兴兴被送进商队,好亲近他们向往的世家子们,背后他们家长也很高兴。把家里没心思习武、念书也就念些诗赋的柔弱子弟踢进商队,军勋贵族们反倒松了好大一口气:做阿耶的管不动了,还是让他们去霍霍别人吧。

    在参与商队名单背后悄悄每家散播些“谁谁”要去的风声,骗了最大数量的新生代力量上车的陈关汇报时,都忍不住想笑了。

    商队组建过程里,薛瑜除了最初出面为商队作保外,完全没有露面插手,但这不代表商队成形没有她的意志。

    齐国人好斗有血勇,这是历史和天然的地理位置养育出的性格,但当好斗变成内斗,就不太美妙了,就像商队组建时考虑的去掠夺外界财富而不是国内财富一样,让新生代去看看外面真实的世界,把目光放远,正常情况下也就不会再拘泥于窝里斗了。

    随着方案和人选的敲定,资金早已到位,商队以飞一般的速度成型。最终商队出发的人选里多了牛力和蝉生两个身影,以及沉默着被调入队伍中的退伍老兵们。

    离开正好在正月十五,薛瑜没有去送他们,倒是刚铺完水泥路的东城门外,满腹担忧的家长们望着队伍,依依送别。

    车上载着京城工坊出产的护肤品与香膏,也载着京城印刷完成的许多本书。

    随着雕版印刷的数量上涨,印刷时整卷书籍不可避免产生的高错误率和雕版越大成本越高的现实,让过了一年还继续做着少监的苏禾远不得不妥协了,经过一段时间的拉锯,包括吏部准备交印的考题,都将以书页状态出现。

    来自齐国的奇妙书籍装帧,即将随着商队离开和其他国家商队与使臣进入齐国,进入更多人的眼帘。不过和别的商品不同,书只是商队顺路送去,给路上几个郡补货的。

    而商队的其他商品,精美的琉璃和征服了许多人的肥皂,将在鸣水工坊得到补充,去过或是没去过鸣水的众人,都将近距离受到鸣水在新技术统治下出现的美丽冲击。

    换个说法大概是,已经配套了铁锅的鸣水两家客栈,可以肆虐一把众人舌尖,让他们走到再远的地方也对这一口念念不忘。

    ——起码薛瑜是挺念念不忘的,宫里做饭换了铁锅后,她在行宫吃了两三天饭都浑身别扭。

    就好像现在,看过新上了些货物的西市清颜阁,确定牛力选出来的新任掌柜的确堪用,薛瑜顺路回了孤独园一趟,就被塞了一碗豆糜糊糊。旁边年纪小的孩子手里提着自制的简易灯笼,在逗院子里住久了变懒的鸟儿。

    像之前吃果子还可以,糊糊就算了。在陈关熟门熟路准备去逗小孩的路上,薛瑜递过来的糊糊碗就成了拦路虎。

    婉拒糊糊后,薛瑜和临近考试干脆放假了的陈安坐在一处,看着新装上假肢的残疾老兵摆出稀奇古怪的动作练习着走路,他们偶尔和准备祭祀的孩子撞在一起,场面混乱极了。陈安难得没有上课,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望向看什么都感觉新奇的薛瑜,眉眼柔和下来,“今天掌勺的小钱是东荆郡的人,殿下没见过豆糜祭神的习俗也正常。”

    正月十五祭门户迎神祭神,玩乐观灯也不少,春日将至的气息让度过了一年冬日的人们拿出攒下来的吃食分享,期待着新年里能够在保佑下愉快度过。

    信不信神另说,但祭祀还是要祭的。

    薛瑜托着下巴,摇摇头,“我依稀记得母妃以前会祭蚕神。”

    但也只是一点点的印象,宫里除了大祭会带上后宫一起,像这些小节日,最多是各宫自己筹备,内帑还不管报销。她总不能解释说,现代元宵节就是家庭团圆,吃顿元宵提着灯笼出去玩的节日,这些祭祀礼仪,她是一个都没见过。

    “蚕神啊。”陈安笑意淡了许多,“楚地江南祭蚕驱鼠,娘娘恐怕是想家了。”

    薛瑜没兴趣谈论林妃如何,话锋一转,问起从天工坊定制的假肢是否好用。她之前只是提过一句,后来忙着别的事没再跟进,最后还是唐大匠琢磨出来了一些简单的安装方法。离开京城往东去的牛力,失去的一条腿在与天工坊的几次合作里,换成了木制重新回到了身上。

    虽然比不得原有的,也比不了后世的弯刀战士,但能够双“脚”走路,已经比牛力想象得要好很多了。看上去,比起越来越往尖端军事器械发展、甚至连农具改造都要从外面收集消息的将作监,民用的部分技术上还是天工坊更强些。具体范围概括起来大概就是,风扇、钗环、装饰品等,假肢属于顺手做的。

    陈安锤了锤腿,他跛了脚,比起其他还留在孤独园的同袍伤很小,让他不至于连走出门外都是奢望,但那些纵马奔驰、扛刀疾行的日子终究是远去了。

    “看这些老家伙站起来,再多活二三十年不是问题。”

    薛瑜感觉到陈安的伤感,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正逢留在京中的另一位医正踏进了孤独园大门,被带了过来,边走还边回头盯着装了假肢的老兵看,差点撞到人。

    钟三娘被安置在孤独园已经有一段日子,薛瑜不清楚方锦湖后来有没有来看过她,但这几次医正的诊脉记录,她都看过了,看上去,这个封闭了十几年的妇人正在恢复。

    这还是薛瑜回京后第一次来看她。

    日子有些特殊,虽然并不是她选的,而是医正的固定时间,但总感觉有一点点尴尬。坐在树下的钟三娘脸上映着树枝的光影,除了怀里被不时摩挲着的那个布娃娃,看上去好像已经康复,沉默而平静。

    令人心生怯意。

    医正却和她很熟悉的样子,中年人唤着“三娘子”,用一种朋友间的方式相处,不需要旁边留下的婢女帮忙,也能很好地哄着钟三娘配合诊脉和回答。

    “您想要和她说话吗?”医正结束问诊,调整了一下方子,准备回去重新抓药。他回身看到躲在门边,乍一看压根找不到人影的薛瑜,又是惊讶又是好笑。

    难得见到三殿下这般孩子气。

    仔细一看,没找到方女史,医正顿时觉得自己找到了答案。唉,少年人心动爱屋及乌,来陪心上人的母亲也算是一种美好。

    薛瑜摇了摇头,“不必打扰她了。”

    两人关了门,带着身后的随从走远了。

    宫中林妃借着送食盒打发人去询问过观风阁留守的侍从,只得到了“还没有回来”、“殿下没有安排”的答案,里面的应付在了解三皇子的人耳中过分明显,偌大一座清秋宫,静得仿佛一座坟墓。

    只要闭上眼,就能想起早些时候在她派去观风阁询问方女史消息后,意外死去的冬嬷嬷。林妃激灵灵打了个哆嗦,尽管身上还带着厨房里沾上的荤腥烟火气,仍跪到蒲团上,小声念起佛来。

    不管是拜佛还是拜神,正月十五除了是迎神之日,也意味着吏部和礼部联合准备的考试即将到来。京城里准备参加正月二十胥吏考试的人越来越多,吏部每天着急上火做着最新的方案,总算在正月十五的时候协调妥当了考试场地。

    不是旁处,正是西城蹴鞠场。

    倒不是他们小气,而是原本准备拿来做考场的国子监学舍,还真装不下来报名的那么多人。第一年准备考试,不仅考生们没啥经验,他们也是从零开始。从宣布考试到最后考场规划和题目标准,连吏部新来的小官都在不停的出现问题-解决问题的痛苦循环赶工中掉了起码三分之一头发。

    每当这时,他们脑海中就会出现一个疑问:当初到底是谁说先安排上,之后两个月准备足够了的啊?!他们恨不得再多准备一年好吗!

    幸运又不幸的是,留给他们提心吊胆、疲于奔命的时间不多了,转眼就是正月二十。

    151.  胥吏考试(二更)   考官们又爱又恨的薛……

    正月二十, 天朗气清,倒春寒的威力尚未出现,怀着对春日的期待, 经过重新修整建造的西城蹴鞠场外围了不少人。

    虽然时间尚早, 不过接近辰时,但这里聚集了的人数一点都不像这个时候, 看热闹的路人、送考的长辈、发现商机提前踩好点的商贩和最重要的主角考生们,混在一起乍一看倒让人觉得满京城的人都聚集在了小小的西城。

    场外只留了一个入口, 入场者要经过路引、报名书帖、搜身等一系列查验,才能成功进入考场,也正是繁琐而严肃的审核流程,让整个队伍的前进速度愈发迟缓。

    凭空没了玩乐处的纨绔们心怀不忿,又有家中嘱咐压着, 呼朋唤友难得起了个大早,来酸溜溜地看那些占了他们宝贝蹴鞠场的蠢笨寒门, 考试能考出个什么花样来。

    要知道, 自从世家那队蹴鞠队凑不齐人之后, 五公主就对这个游戏有些兴趣缺缺了。其他早都打上这个注意,只是不好让寒门或者佃户之子上场和公主与世家子对踢的纨绔们摩拳擦掌,私下里已经拉起了两三只队伍在训练。

    偏偏这个时候,京城最早也是最出名的蹴鞠场摇身一变成了考院,让韩北甫这个已经许久没被人想起的狐朋狗友名字, 再次挂上了众人嘴边。要不是他发了癔症自己要求被“发配”去边关, 要韩父拿个蹴鞠场的事情,那不是容易得很?

    然而想看笑话的纨绔们注定是要失望了,被临时调来的现任差役胥吏与维护京城治安的军卒们一起守在原蹴鞠场门前,队伍在有序推进着。

    军卒们鹰隼般的目光和铁一般的手臂拦住了任何可能出现的违规插队、违法生意和冲撞, 在正日子到来前演练过不止一次的差役们娴熟地引导着前来的任何人,并没有区分他们到底是落魄士族分支、商贾子弟还是出身佃户的寒门学子。

    站在西城考场前等待进去的考生们,或许卑微,但并不丢人。

    与从各个附近郡县赶来,在京城住了几天或是昨天才到的考生们不同,一批同样来自西城的学生在师长们的带领下,排成队伍远远走来。在进入排队之前还能听到带队师长给予他们的叮嘱和鼓励,自己背着行囊前来的考生们看着难免有些羡慕,酸溜溜的,别人看上去都是草莽,这个学社明明也是私学,却透着一股正式的官学气息。

    规矩好,师长包容关切,和其他人一点都不一样,这就是群贤书社第一次正式带着学生们出场参考时,给其他人留下的印象。

    连负责监督的差役和军卒们看着他们,都神色放松了一点。

    应付过十万个为什么、丢三落四或是始终战战兢兢的考生,这些不需要多费口舌自己就能顺畅地完成检查流程的考生们,简直是在办公时休假了。

    差役们互相交流着眼神,想起这间书社和三殿下手下的人千丝万缕的联系,不禁心中赞叹。而负责搜身和维持秩序的军卒们,心中感到的轻松和意识到联系后的唯一特殊待遇,大概是群贤书社的学生们搜身更严格了一些。

    想看热闹没看成的纨绔们只看到了人头涌动,一股莫名的感觉从心中升起,他们看到一张张脸上写着的不是对胥吏这个职位的轻视,而是期盼。

    队伍里挥着手让送考的老母亲和弟妹快点回去的少年人眼中的光刺痛了他们,少年人或许没有像他们一样,有着优秀的家世和从小在族学里就算不听课也能混个耳熟的对经籍的耳濡目染,但他期待着从这场考试里获得的胜利和认可,与他们玩乐时挥洒汗水或是赌输赢时的期待相似又不同。

    就好像这是他看到的最好的出路。

    这个他们眼里不入流甚至和奴仆没什么两样的职位,来旁观甚至只是因为考场占据了他们的游乐场的考试,是旁人眼中的好事。

    “他们胥吏考试能考什么,打算盘还是怎么端茶倒水?这些泥腿子,也就配考这些东西了。”

    刺耳的笑声将心中刚刚升起的异样感压下,有人拔了一根生命力顽强刚刚冒出芽的草,“别看了,有什么好看的?要不是懒得去受官衙里的罪,咱们哪个不能混个七八品官入朝?国子监都得求着我们去上课,来看这玩意,浪费时间,还不如去瞧瞧球踢得怎么样了。”

    有人顽固不化,有人不愿面对现实。有人张了张嘴,没好意思说出来,国子监求人上课,那都是老故事了。

    现在国子监成天被塞进去的军勋子弟和军勋贵族本人折腾得鸡飞狗跳,而自傲于玩乐式骑马射箭的一批世家子弟被单手吊起来打,想进国子监?大概现在求人上课的不是为抓逃课而头秃的祭酒,而是受尽折磨的已入学世家子。君不见,还有人被兄弟感情骗去准备一换一,结果两兄弟一个都没跑得了的惨况。

    但皇帝也没对他们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士族们折了简家,钟家闭门,这种情况下,也没人肯为倒霉催的自家熊孩子出头了。

    纨绔堆里脑袋清醒的人还是有的,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忘掉没多久以前的高压警告,他们默默把刚刚说了些狂妄自大内容的小伙伴拉去了黑名单,不打算再联系,万一哪天被一起发配去哪里,可千万别牵扯到他们。

    悄然分出几派的场外纨绔看完热闹散去了,留在外面的家人和师长们一步一回头地担忧着,而考生们的时间,才刚刚开始。

    来自附近的考生们还是第一次看到考院内,虽然从十日开始,他们就得到了连续更换场地的三次通知,最后才定下了西城,整个过程看上去充满了草台班子的匆忙,但好在,考院最后比他们有人听到的幕天席地直接坐在土上口头作答强了不止一点。

    紧急赶工修过的蹴鞠场如今半点看不出曾有人挥洒汗水的模样,虽然还比不上精工细作搭建起来的亭台楼阁,但也拿得出手了,一间间用长途跋涉运来的水泥板隔出的考房像密密麻麻的巢穴,填充了曾见过蹴鞠场原貌的考生心中的惊讶,充满了属于鸣水工坊的强烈风格。

    说起来,要不是鸣水工坊从成立开始就一直在为简易房屋搭建和拆除绞尽脑汁,报名开放后十天里意识到考生数量严重超出预期、考场无处安放这个问题,连被安排了主考官名头的薛瑜,也爱莫能助。

    大门缓缓合上,刚以为成功完成第一步,走在最后面的几个考官都听到了门外匆忙的呼喊和混乱脚步声。预案里甚至考虑过被不知道为什么出来搞破坏的人攻击,吏部侍郎顿时绷紧了脑中的弦,大声呼唤起派到这里的军卒守卫。

    薛瑜进考院只带了一个侍卫,万一三皇子在这里出了事,皇帝暴躁起来,他们的头加起来也不够砍的。

    “等等。”薛瑜压住急忙关门的人肩膀,耳力让她从嘈杂里分辨出那个快哭出来的嗓音喊的是什么,她笃定道,“是考生。”

    她的沉稳感染了紧张的军卒,等了一瞬。一身狼狈,手中包袱和衣裳都在挤进人群中散开,鞋都踩掉一半的考生出现在了衣冠整齐、满脸严肃紧张的考官们眼前。来人长相周正讨喜,看着年纪也不大,正是平常人最喜欢信任和使用的面相。除了狼狈些、似乎还在生病外,以容貌看,他完全该出现在早早赶到现场有备无患的队伍中。

    “等……等等。”他撑着只留了一拳缝隙的大门,挤了一只手臂进来,嗓音沙哑滞涩,几乎破音,“还没到辰时,还没有开考,请让我进去!”

    为了精确计时,考院里还挪了个日晷过来,约定的信号在他到达门前时响起,考生话音刚落,脸就刷地白了下来。

    吏部侍郎皱眉,想要赶他出去,但还记得这里不是他做主,询问地看了薛瑜一眼。薛瑜示意军卒开门,“正常检查,让他别误了排队。”

    后面的事,当然不需要考官们插手。有了这么个插曲,考院大门关上的那一刻,跟着薛瑜后面进来的人脸上或多或少露出了一点真实的沉重表情。

    大部分忙到四脚朝天、开考后已经被太医署强制安排躺平只想休息的吏部成员,最后只有不得不露脸的三个大领导:尚书与两个侍郎挂着黑眼圈站在薛瑜身边假笑,假笑完了留下一个做副考官的侍郎,其他人回太医署拿药。

    而由于同僚倒下,从一部一半被迫变成了主力监考的礼部大小官员脸上带着礼貌而不失疲惫的微笑,只想催着考生乖乖进场落座。那动作和眼神,和赶羊没什么两样。

    看着这样的考官成员,送考的平民百姓们总觉得心底发毛,难免将眼神挪到了看上去精神焕发、明明年纪最小却显得十分可靠的三皇子身上。

    唉,那都是大官,总不能是都想回家睡觉,肯定是读书人和士族们的严肃表情和他们不一样!所以应该没问题……吧?

    他们不知道,真相和他们想的很接近了。考院内,刨除严阵以待的军卒,九成的人满心都是:累了,就这样吧。

    倒不是作为考官,这场考试已经准备得没问题了,而是能想到的已经都查漏补缺了,想不到的,再想也没什么用。

    旁人眼里容光焕发的薛瑜,正是剩下的一成。关上门,走在考生们后面,薛瑜拎着流珠准备好的篮子,笑容可掬地将梁州抢救成功的茶山送来的嫩芽茶叶,挨个分享给一起监考的另外九个人。

    “大家都打起精神,等人都进去了,就要宣读要求分发题目。他们要考一天半,我们也得住一天半,现在就倒下不行啊。来来来,我新拿到的茶,尝尝看味道怎么样?”

    顶着一张年轻面孔,说着老气横秋的话,说得偏偏还是对的。年纪大部分是她两倍的同场考官们能说什么?只能摸一把脸醒醒神,笑着接过来。

    “今皇恩浩荡,允……”

    少年人略哑的声音随着风飘向各处,修在回字排列的考场号房中心的小楼足以将四周所有动静收入眼底,沉默的军卒兵甲齐全地守卫在考场内外,和被派来监考的薛瑜一起,向外展示着皇帝对这次胥吏考试的重视。

    薛瑜念着稿子上的内容,苏禾远捉刀亲自写的赋文华丽又流畅,更可贵的是并不晦涩容易听懂,将国家、皇帝和众部高官对这场考试的期待,逐一写出,听上去似乎这次考试选的并非是一个不起眼的胥吏名额,而是为国效力、参与重大国事的官员。

    这篇赋文,尽管传到皇帝案前,最后发到考院时没有名字,但薛瑜知道苏禾远起的题目是《选才赋》。

    她知道,苏禾远已经明白了这场考试背后的真实打算。

    等待着考试的考生们按照指挥排好队,等待着依次进入考试的小屋,听着传来时已经变得微小的声音,一股落泪的冲动不知涌上多少人心头。

    他们是受重视的,来参加考试这个决定没有错。

    他们,是为国效力。

    勉励的话之后就是考场纪律和具体考试安排的重复,虽然在之前报名时已经通知了一部分人,但在庄严肃穆的气氛里重新听一遍,仍是有着不同的感触。

    仪式感对重要性与正式性的烘托效果,无论什么时代都很好用。

    薛瑜念完赋文,剩下的就是副考官在说话,之后会负责审卷的其他考官在宣读纪律和安排时自以为不起眼地幽怨地望向薛瑜,倒把她看得满头莫名其妙。一行人都在中心小楼上,说些小话别人也听不到,薛瑜小声问道,“诸位怎么都这样看我?”

    刚读完考场纪律的吏部侍郎喉咙发干,将场地交给下一个人,回头幽幽道,“殿下为此次考试鞠躬尽瘁,实乃我辈楷模。”

    生硬的马屁薛瑜听多了,立刻回道,“只是尽我所能提了一点点建议,多亏尚书们不嫌我烦,诸位同力协作,才有了今天的考场。我年岁尚轻,考场如何,还要听各位的意见。”

    吏部侍郎噎了一下,旁边的官员望过来的眼神更幽怨了:你那是一点点?你不如回吏部看着反复修改过的半人高卷轴再来说一点点?

    看在在他们检查路上制造了无数绊脚石的作为制造不眠不休赶工惨案的罪魁祸首,毫无这个意识,甚至还十分谦虚地表示要继续学习。

    回想过去一个多月,回京后的三殿下每日在度支部和秘书省不断出现,或许是因为没坑到自己头上,刚开始他们对这个年轻人的认知不够深刻,只觉得搞出来的商队和度支部焕然一新等等手段,十分有想法,而他们搞这个史无前例的考试,就需要有想法的人。

    于是,在一次偶遇后,吏部侍郎顺路问了问薛瑜一些小问题,又如获至宝地拿到启发他的灵感回答冲回了吏部官衙,看薛瑜都觉得格外顺眼。

    一次得到了回答,两次得到了提议,三次得到了另一个方向的疑问。

    没多久,被伙伴部门吏部拉下水一起加班做事的礼部清醒过来,三皇子哪里是亲切友好的答疑小可爱,而是手握加班杀器但自己绝不留下加班的魔鬼。什么叫引狼入室?他们就是引狼入室!

    虽然她的回答大多数时候都是有用的,但每次都会在研究自称“我不太懂”的三皇子回答后的提问时,得到新的困惑,更离谱的是,制造问题的人只是下班路上或是闲暇时候和他们好心“分享”,说完就能回家睡觉,任由他们通宵达旦。

    曾经他们嘲笑度支部年年累死累活,搞起来绩效考核后更是时常有磨蹭的人被迫加班,如今,他们的头发比爱惜保养过的度支部同僚还稀疏。

    无数次他们都想过要不要不尝试了,但后来还是想要精益求精的心思打败了偷懒的心。意识到了更好的存在,却不去做,难不成是要等到许多年后,史书上记一笔第一次胥吏考试如何如何糟糕的时候,才后悔吗?

    与对她又爱又恨的考官们的愉快的一天半监考和之后的阅卷时间,就这样开始了。

    基本科目文字和额外科目策论、算术、律法、经籍四科,给了没有见过考试制度的考生们极大压力,中心小楼上,薛瑜翻看着在此之前被严格保密了的五种卷子,悄悄点了点头。

    私下拿已经经过千锤百炼的考试制度摧残啥都没见过的官员们,还是有效果的,起码看上去各个方面都像模像样了。

    胥吏选拔要的是实干人才,而不是比拼谁更懂得经书典籍,但不是薛瑜嫌弃,除了算术算到头秃的度支部,其他人自己都说不出来,他们到底要的是什么样的实干人才。

    站在这里的人大多没有将胥吏考试放在心上,他们殚精极虑熬夜赶工,在乎的是第一次中央选拔考试不能在自己手上搞砸,而不是选□□的是谁、是什么人才,反正胥吏能认字就都差不多能用。

    甚至有的被塞进朝中靠祖荫吃俸禄的纨绔,自己都不一定弄得懂部门里需要了解什么样的内容。

    最初她听吏部侍郎说起时都吓了一跳,统一要求是只需要认字、能背诵写出经籍就行,这算是什么要求?!

    哦,兵部不一样,兵部文官在各个将军们强势压制下,基本没有话语权,在正月新换了一批血前,他们要求只要上数三代不是胡人就行。

    薛瑜当然知道别人觉得她离谱,她看比草台班子好不了多少的吏部礼部也觉得很离谱。

    好在,虽然万事开头难,但难产的分科针对性卷子还是产了出来。翻阅后大概估计了一下出自尚书令秘密小组的考题难度,本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精神,薛瑜将手上多余的卷子分给了没有下去轮值的考官。

    还散发着秘书省独有的印刷墨汁味道的考卷纸张轻薄,字迹清晰,考场内一千七百五十多人,选拔胥吏缺口四百人,这里接近四分之一的人将以这份考卷为起点,走向新的人生。

    考官们比起考生要好些,在小楼上还有住处,虽然小楼修建的速度飞快,看上去不太让人安心,但除了这里,也没有别处能住。看在薛瑜和他们一样住在这里的份上,在昨天最后一次检查考场时还提心吊胆害怕工部监制出问题的考官们,都敢跟着颤巍巍上楼了。

    见薛瑜往楼梯口走,站在最外面专门留出来的围栏前俯瞰下方的考官一个激灵,“殿下这是去哪?”他没发现,虽然自己说着离谱,但在与薛瑜的合作中,他们心里已经认可了薛瑜的统筹才华,看过去委屈巴巴的表情,甚至有点把薛瑜当做要丢下他的师长或是家长的味道。

    薛瑜十分贴心,“各位之前操劳都累了,下去巡场便让我这个年轻人代劳吧。”

    累是真累,但听到这么善解人意的话,似乎也可以没那么累。

    当即有个考官从椅子里站起来,“主考,我随您一起去吧。”

    这还是除了刚刚宣读赋文前后的自称外,薛瑜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称呼自己。

    主考官的身份,像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只是她并不觉得沉重,反倒因为自己的想法终于成真,感到由衷的开心。

    152.  监考   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由于学生时代考试被监考老师转来转去留下的阴影太重, 轮到她做考官,薛瑜也没打算吓唬这群第一年上场的小白鼠,保持着合理距离慢慢转了一圈, 已经是一个时辰过去。

    最后一个赶到的考生此刻已经完全平静下来, 坐在窄小到只有半张席子大小的小房子里,却丝毫不显得被逼仄困扰, 或是像旁人一样焦急地开始答题,而是仔细阅读题目, 手在空中写着什么。

    只看他摊开的包袱,薛瑜就知道这是为什么。显然是家境不好,墨也要省着用。

    科举考试流传下来的故事里不乏由于环境艰苦最后让人生病、站着进考场横着出来的存在,但真正自己看着一处考院从无到有后,薛瑜清楚西城考场之所以每间屋子都逼仄无比, 并不是想“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而是客观条件所限, 不安排得这么紧凑, 连改建后的蹴鞠场都装不下小两千人。

    话说回来,在考官们眼里,这些胥吏预备役们,也不够格受那“天将降大任”。

    到了该用晚膳的时候,三声锣响意味着第一天考试结束, 基本科目的答卷已经被挨个收了上去, 封闭汇总,由薛瑜亲自收在自己屋子里,外面还有人守着。

    另外四门加试科目是四选二回答,题目不如考察认字和学习情况的基本科目多, 难度却更高。类比来看,大概是一百道语文古诗文默写,与一道物理或者数学最后一题的差别。虽然这次是选拔胥吏,但薛瑜还挺期待能出几个人才的。

    夜色笼罩而下,正月十五街上用过的灯笼被回收利用,在考院中挑了起来,位置一般在附近四间屋子正中,谁也别说谁占便宜。而从小楼推出来的热水,则是许多答题答到疲乏的考生的心头好,尽管转一圈走到最后可能已经凉了,但有也总比没有好。

    就着热水,和自己带进来的糕点或是饼子,狼吞虎咽完,愿意继续答其他科目题目的人,还在奋笔疾书,而想养好精神明天再战的一部分人,则裹了裹多带的一两件衣裳,蜷缩在几案下方草席上,昏昏睡去。

    饶是通知时尽量都通知到了,考场里还是碰上了没有自己多带小毯子或是衣裳的考生,更绝的是,还有人没带喝水的碗的,刚开考时的悠闲慢慢在突发事件里变成疲倦,吃着军卒们做的饭,互相分分带进来的点心和肉干果脯,同样被困在考院里的考官们感情又近了一点。

    考生们不能互相交头接耳,除了去茅厕被兵卒和考官陪同着过去外,明明身处人口极度密集之处,却显得格外孤独。考官们就不一样了,一起吃饭一起谈天,等考生离开后,还要度过接下来的许多天,人类自发地会找些乐子和八卦聊。

    作为主考官和皇室子弟,薛瑜体贴地吃完饭没有留下来给他们增加面对上司的不安。只是小楼修建毕竟仓促了些,隔音奇差,就算在一楼大堂压低声音说话,也不妨碍在二楼的薛瑜听得清清楚楚。

    吃了几个关于国子监鸡飞狗跳的瓜,和羡慕嫉妒一部分士族跟着商队赚钱的柠檬后,声音渐渐归于沉寂,定下守夜的考官人选,其他人同样上楼养精蓄锐。考官队伍里清一色的中青年不是因为青年一代人多了,而是因为年纪大的已经熬不住之前的准备阶段,享受起太医署跟班服务了,他们还不想这么快去养病,自然要早点休息。

    第二天的考试从卯时开始,浑浑噩噩睡了一夜的考生们重新奋笔疾书,尽管在考试准备前叮嘱考生们带了衣裳,但还是有人开始打喷嚏。

    薛瑜在考场中巡查时,喷嚏声此起彼伏,不得不安排热水出来多送两趟,免得真出现有人答不完题目就倒下的情况。

    好在,一天半的时间对从事各种行业都有的考生们还不算摧残,听到锣声敲响,所有人带包袱出来,试卷留在原地,个个都还能站起来好好走出去。

    考院门外等待的人没有昨天早上多,但欢呼和嘈杂议论声比昨天响亮多了,考试后传统艺能对答案的声音也在门外响起,有哭有笑,声音远远传到还在挨个收卷子的考官们耳中,不禁会心一笑。

    考生们解放了,考官们的折磨才刚刚开始。

    一百份卷子里,总会有几个字写得歪歪扭扭辣眼睛的出现,只有亲自批改过卷子,才会痛苦地意识到卷面分的存在是多么有必要。薛瑜对痛骂“浪费纸张笔墨”的声音充耳未闻,没有阻拦阅卷崩溃的考官发泄。

    只要想到这些卷子里面可能有刚刚开始求学没多久的学生,薛瑜还是没有临时加一个规则,避免本来看到糟糕字迹就心气不顺的考官们把等级打到一个极低的地方去。

    基础科目还好,敢来参考胥吏考试的人,起码字是认的七七八八。真正拉开评比高低的是附加的四门,考前没有宣布明确考试范围和参考资料的问题在考卷上暴露无遗,原本在薛瑜想法里会很少有人选择的策论一科,反倒和经籍一起成为了最多被选择的两个附加考试项目。

    原因无他,算术题出的太难太深,懂得律法的人数又少之又少。四选二的考试设置最后大多数人是选了二到四科,充分发挥了“只要我答题就有机会成功”的精神。

    三天下来,判卷的考官一个个面带菜色,被千奇百怪的策论内容折腾得头都快炸了,还得仔细查看。

    而轻松改完算术部分,进入疑难卷子查看判断模式的薛瑜,也是其中之一。

    策论的题目其实很简单,“当今之世,士农工商何为贵也”。但不管从四民皆国之柱石讲起还是排序分别说明原因,都需要一定典籍积累和对局势的了解。

    痛苦的其实不是不懂乱写,而是看到不懂装懂、半懂不懂的考生为了过关,绞尽脑汁编出来的似是而非的内容。薛瑜面无表情地把一篇完全跑偏的考卷放到不合格一堆里,继续看了下去。

    下一份考卷独辟蹊径,认为农贵,工次之,商再次,士为最末。考卷答题不要求用赋文,但这篇策论骈句用得相当漂亮,难怪看到他批判了士的地位后,还能让其他考官捏着鼻子忍下来,没立刻将这篇策论打为不合格,而是放到了薛瑜眼前。

    策论和经籍考试并不对应六部任何一个部门,只是考察积累和思想,给出身贫苦的一部分人一条出路,现在,从相对偏底层的民众眼中,她看到了这个问题的不同解答。

    薛瑜用朱笔在上面标了一个甲等,只要另一科考得不是太差,这个考生留下来就是板上钉钉。考卷上写的是号房编号,不去专门拿出来考生对应名单,连薛瑜自己也不知道他是谁。

    不过,只要入了六部,总有机会见到的。

    判卷很快到了尾声,根据各等级人数判断留下多少人的计算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很快,张榜与否的争论与最终选择的四百人名单和他们的考卷一起,送到了薛瑜面前。

    “既然考试通知张榜了,结果自然也要贴的。”薛瑜一锤定音,仔细查看过四百人的考卷后,从旁边不合格的卷子里找出来两份,放到了考官们眼前。

    “主考,您这是……”

    考官们惊疑不定,有些人担忧薛瑜要明目张胆违反规则,有些人又觉得不出所料。

    薛瑜面色如常,点了点两份卷子,“既然结果确定了,这次考试的总结也该开始了。不管是吏部还是礼部,在准备过程里都出工出力,费尽心血,但是你们看,还是出现了这样的问题。”

    怕她有了不好想法,想要阻拦的考官先绷着一根弦望了过去,她拿出的是律法科的考卷,题目也只需要回答九章律任一的内容,然而两个考生用相似却并不一样的语句回答,被判了丙等。

    卷子传阅一圈,意见基本一致,“此卷的确是回答有误。”考官们说话时还打量着薛瑜神色,就怕她说一句“我觉得还行”。

    “的确有误。”其他考官刚松了一口气,就听薛瑜继续道,“但这个错误并不是考生的问题,是我们的问题。若不是日常使用,谁会去背诵九章律原本的内容?若非平日里县衙等地反复向百姓灌输,怕是连这样相似的内容都写不出来。”

    在她看来,这件事得感谢靠近皇城的几个郡县没有放弃基础宣传,而不是居高临下指责两个考生的错误。

    薛瑜:“我不是要让这两份卷子改判,但是下一次考试,我觉得可以做到更好。比如,像推官定品时一样,提前从县里一层层开始选拔,比如,提前确定好要考哪些科目。胥吏是官员的助手和思想传达者,他们也是在为国效力,那么在第一步,就不能一直用着临时标准。”

    在场的吏部侍郎脸都红了,真心实意地忏悔起这次考试准备太仓促,以至于没能做好,埋没了不知道多少本该为国效力的人才。

    但不管怎么后悔,第一次选拔胥吏考试也已经结束了。负责这里的军卒将排序名单传回中书省,准备张榜发布,而一众考官则是有了几天休息时间。在离开考场,准备拆房的时候,薛瑜回头望着待了七天的考院,难得和其他人思想同步:

    啊,可以休息了。

    并不,别的人各回各家,薛瑜回宫第一件事还是和皇帝汇报经过。

    153.  放榜(二更)   从来都不是终点,而是另……

    离开考场时刚过正午, 初春的阳光温柔地穿过枯枝洒落,伴着永远生命力最旺盛的杂草从房子角落生长而出,宣告着春日的来临。

    宝德殿是帝王寝宫, 玻璃改造只改了离殿内深处最远的两扇窗户, 真正被平板玻璃放进来阳光的还是政事堂。不知是否是薛瑜错觉,似乎从政事堂改了窗户后, 总是待在寝宫批折子加班的皇帝就换了地方加班。

    政事堂内屏风后影影绰绰,薛瑜看见挂在屏风上一个小灯笼, 眼皮微跳。

    正月十五她在孤独园顺手学的糊灯笼,回来给有家室也有儿女,却成天活得像个孤寡老人的皇帝糊了个红灯笼,怎么过去十几天,还挂在这里?

    “就站在那里。”拿着折子的皇帝抬头扫了薛瑜一眼, 离他还有六七步远,没等她施礼, 就将人喝止在屏风旁, “知道的说你们去劳心劳力了, 不晓得的,还当你去哪个泥水沟里打过滚回来。”

    薛瑜拱手在眼前,嗅了嗅,在考场和一群实际很讲究仪表的官员们呆了七天,身上倒是有些饭味, 但有染上的不同熏香味道, 远不至于臭水沟。

    皇帝不让她过去,反正汇报站在哪里汇报都一样,薛瑜把大概的考试情况和最后阅卷过程与吸取经验教训的部分讲了讲,虽然知道军卒们都是皇帝的眼睛, 但所站的角度不同,到底和考官亲口说出来不一样。

    在她的描绘里,踩在规则线上放入最后一个考生是有教无类的仁善,收集考卷不同答案是因材施教的秩序,末了有些惋惜,“两份律法卷子答得当真不错,要是明年还肯继续来考,刑部将多两员大将也。”

    “胥吏皆有定数。”

    皇帝像是在提醒她考试不可能年年有,薛瑜却狡黠地笑起来,“京中胥吏皆有定数,然天下胥吏,所需甚多。”

    这次的中央衙门招考严格来说只能算是安阳城周边参考,一点也没有辐射全国的力量。而参照定品制度去各地设置考场,虽然一定时间里将会造成当地的地方士绅统治力量增大,但也是在士绅统治下为寒门开了个口子。

    只要稳得住,暂时作为定品制度附庸、只选拔胥吏的考试制度将源源不断地送来人才。不说参考人数增多,起码基本盘会因此扩大。另一方面,也为县学开展教学吸纳学生披上了一层新的遮掩。

    “……县学教导所需知识,县中培养工作能力,以地方储备人才供养全国,何愁无才也?”

    薛瑜说完,原等着皇帝夸奖,半天却只等到了一个扔过来仿佛暗器的折子,打开一看,竟是一封联名上书。

    “臣等受陛下隆恩,乞……”

    通篇的意思薛瑜总结了一下大概是,请求皇帝允许将考试与定品制度结合,从基层选人,从下而上开始胥吏的换血。再一看落款,除了打头的韩尚书令,其他全都是她知道的寒门出身官员,乔尚书的名字写得格外沉重,让薛瑜不禁想起他送的那卷“老骥伏枥”的字帖。

    人总是矛盾的,乔尚书为保自己的官职,能够宁愿把发现的秘密交给薛瑜让她挡枪也不主动站出来,也能在为了更多的人争取向上机会时,寻找他人联名。和乔尚书共事了几个月,对他的文风薛瑜还是认得出来的。

    而更吸引薛瑜注意的,是落款日期。文章成型于正月十五,也是吏部礼部为了应对人数越来越多的考生陷入崩溃的时候。或许,是远超他们想象的报名数量让寒门官员意识到了背后的可能,才抛弃了以往的谨慎,上书皇帝。

    “看来,是儿无状,自以为聪明了。”薛瑜笑着走过去,把奏折重新放到皇帝桌上。

    被猜到背后意义和发展方向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人想到这一点。连能够成为中央官员的聪明人都想不到,那薛瑜想要的从胥吏考试生出的期待就更难出现了。

    考试选拔出的胥吏,虽然可能和士族们的自家奴仆比起来不那么得心应手、会拍马屁,但在做事上远超过往效率是可以想见的未来。用过高水平的胥吏,再让人用回以前仆似主人的胥吏,恐怕想偷懒的官员第一个不答应。虽然他们也没多少机会偷懒了,引入考核绩效和考试制度两种杀器后,就注定了他们得踏上没完没了内卷的道路。

    皇帝哼了一声,“聪明?聪明怎么还没把行宫的地收拾好?想要赖过春天,也得问问朕答不答应。”

    薛瑜一本正经解释,“儿绝无此意。只是尚未丰收,不能确定冬麦种植与春麦收成结果差距,儿便暂时未报。”

    “谨慎过头就成了胆小。”皇帝点了点桌面,将一张纸条推过来,“朕答应过,待你做成,为你加冠。加冠后去哪处巡查做事,你可想好了?”

    薛瑜心中微紧,看向纸条,纸上只写了四个地名,好在她在查资料的时候恶补了一下舆图和地理记录,不然还看不出这几个城池分别对应着西北、西南、东北、东南四个方向上守卫最严密的边城。

    由于韩北甫和伍明的队伍在西南,自家商队也在西南,薛瑜对西南方向的城池更为了解,甚至闭着眼不看舆图都能说出来相关的优势劣势。而西北方,太子十多年前作为梁王巡查的城池,虽然了解不多,但只要想到太子的死,就蒙上了一层深重的血色阴影。对东北东南的了解就更少了,仅限于知道这个方向拥有良好商路,同时也是开战时最可能受到冲击的部分。

    若只按照手下能调动的人所擅长方向考虑,她手中的人才和预备役人才都更偏向内政,算上和镇守边关的武将的交情,薛瑜的第一选项只有西南。

    但薛瑜没有立刻做出选择,皇帝靠在椅背上,平视着她的眼睛,“很难选?”他的眸光变得危险起来,“你不想去?”

    封王加冠,意味着皇帝的认可,但它从来都不是终点,而是另一场考试的开始。

    “四座城都很好,但儿对四城了解都不足,恳请陛下允儿逐个分析后,再回答您。”薛瑜答得很镇定,她本就没想过一直留在京城打转,面对加冠后的这场考试通知,只觉得总算等到了意料之中的大石落地。

    “鸣水是第一座城,但它也是许多座城的雏形。儿早就想去边关看看,还要多谢陛下允许才是。而不论儿选择去哪里,在鸣水获得过的成功,鸣水积累下的经验,都能散到各处,让每座城池都能因地制宜地获得发展。”

    鸣水工坊是其他城市复制不了的,但工坊存在的意义更多的是制造工作岗位和稳住经济,在鸣水可以是工坊,在西南可以是果树。更珍贵的可复制的城市经验,是种植技术、医疗、教育和按劳分配。

    但对四座城不够了解,限制了薛瑜判断哪里更无法参考已有经验,需要她去开开脑洞、薅薅羊毛。她又不是绝顶的聪明人,虽然不怕难,但不去了解城池就直接选择,这是对城的不负责,也是对她自己的不负责。

    “可以。”皇帝点头答应下来,“在你送来收成结果之前,都可以考虑。常修,去,把四城一年来送过来的文书整理整理,给老三在这里加个座。”

    对于皇帝友情提供参考资料,薛瑜十分感谢,但在老板面前加班,就不那么美妙了。薛瑜头秃地回忆了一下碰上过多少次皇帝通宵达旦,深感前些日子折磨吏部加班的报应来了。

    薛瑜主动申请去和常修一起找奏折,却被皇帝否了,“回去换身衣裳,再去量一下,让人多做几件衣裳穿。”

    被反复嫌弃的薛瑜在考院待了七天身上沾了些饭味和墨汁味的衣裳,能在皇帝嘴里提到两次,显然是嫌弃狠了。薛瑜摸摸鼻子,赶紧告退。

    尚衣局薛瑜不是第一次来了,但整个部门都在忙着做一件事的场面,她的确不曾见过。开着门的屋内,架起来的梯形织机上染成红色的丝线层叠向上,隔壁整理和染色蚕丝线的宫女手片刻不停,锤拉金线和描画着花样的宫女借着外面的天光正在忙碌,薛瑜进门时,收获了院中齐刷刷地回头。

    以皇帝的节俭程度看,这样大手笔的一件衣服,不太像他的习惯。薛瑜心底有个猜测浮现,但又不能确定,只能把眼睛从华丽的织锦上挪开,不去想漂亮衣服的事。迎上来的女官盈盈施礼,掩口轻笑,“总算把殿下盼回来了。您回来知会我们一声就是,哪至于亲自跑一趟呢?”

    这话说的薛瑜一怔,听上去好像不是皇帝随心安排的一次做衣裳,而是早就开始准备的一件大事。

    流珠在后面小声解释,“先前殿下在外,又准备着考试的事,奴就都拒了。”

    薛瑜想了一会,才想起来似乎是有这么个事,她埋头查资料写总结,不是大事全都拒绝了。意识到是自己这边的问题,再看有些过分热情的女官们,薛瑜也觉得可爱起来,道了声歉,被女官引着再量了一遍数据。

    眼看女官拿了几个描金的花样在身上袖口领口比较,薛瑜有些紧张地后仰,“这是做什么?”

    女官讶然道,“殿下不知道吗?为您量体,就是为了下个月大典前准备好您的朝服呀。”

    这个朝服,显然和之前薛瑜穿的太子封王前的旧朝服不一样。刚刚在院中看到的布料从眼前闪现,薛瑜把疑惑咽了下去,镇定地表演着一个“八风不动严肃可靠”的皇子形象,全部花样和布匹试过,她才被热情的女官们放走。

    “流珠,去打听一下,尚衣局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布料。”

    门外薛瑜安排着流珠的工作,门内,刚送走她的女官们嘻嘻哈哈笑成一团,捧着心口感叹着三殿下短短几个月像竹子拔节似的,眼看就有了青年的影子。

    “我倒觉得之前三殿下容貌堪比潘安,不怒自威,如今眉眼长开了些,却像是脾气更好了。”

    这样的议论被其他人小声赞叹美色的声音压了下去,没有再继续,和薛瑜只有两面之缘的女官们没意识到,所谓脾气更好,不过是容貌略改,艳光收敛罢了。

    回到观风阁,薛瑜很快拿到了流珠打听回来的消息。十月时尚衣局就已经开始准备新的布料,大部分布都能用库存,但特殊的暗纹和绣样注定了王的朝服外袍不行。

    也就是说,在皇帝亲口告诉她会为她加冠之前,已经开始让人做起封王的准备了。皇帝笃定她能搞定鸣水。

    薛瑜心头微烫,陪着皇帝一起加班也不觉得那么痛苦了。

    虽然有加班在那里,但薛瑜其他部门的任还没卸下,时不时也是要出去转转,顺便转嫁一部分自己的头秃。

    正月二十九当天,赶在年初第一个晦日大家都出去游玩踏青之前,在京兆府门外张贴出了最后决定录取的榜单。

    随着张榜次数日益频繁,原来的告示栏就显得有些小了,京兆府外的空地上建起了新的榜文告示处,分到隔壁的书肆的差役被人问起时,还会顺便来帮忙念几句。

    胥吏考试结果算是一桩喜事,锣声传得整个西城都隐隐可闻,被锣声吸引来的百姓都围住了官衙外,挤挤挨挨地看着榜单。

    不管认不认字,凑热闹是第一。

    更别说这次榜单张贴除了录取的四百人姓名和具体部门公示外,还贴出来了前十名与一千多人最后十名的卷子原件。大多数凑过来的人不认字,但谁的卷子漂亮还是能看出来的,尤其是在头部和尾部的极大差距下,对比相当惨烈。

    认字的大部分涌到了前十的卷子展示下方,挨个看过去,去看看这些考上了、已经是胥吏一员的考生比他们聪明在哪里。而不认字来凑热闹的人,则嬉笑着对比点评起两种卷子的不同。

    一千多人倒数十名里有人答得颠三倒四、胡说八道,有人字迹歪歪扭扭,有人干脆只答了几题,其他空白,和旁边的前十名说不上有多漂亮,但起码整洁的卷子相比,甚至有人武断地说出“这些人根本就是来玩”的判断。在玩笑中,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难免生出几分“让我上我也能考”的幻觉。

    听说消息来看榜的考生有人欢喜有人忧,还有人掩面而走。公布姓名和编号的只有前四百名录取了的考生,但考生自己清楚自己的编号,被挂在墙上示众着实算不上什么好的记忆。

    由于今日放榜,一众考官都不太放心,生怕百尺竿头走到最后一步折了,借了京兆府的地方,眺望外围。外面不管是已经算胥吏的四百人,还是落榜的一千多人,其实和他都没什么关系,但瞧见有人嗷嗷大哭,一时心有戚戚焉,吏部侍郎小心询问薛瑜,“殿下,此事是不是过了些?”

    薛瑜诧异地回望他,“技不如人,就该想到有此日。”

    吏部侍郎一噎,没再说话。其他人却议论起来,觉得不过是这么简单的考试,都答不出来,丢人也是自找的,一时竟是站在了薛瑜这边。

    “寒门学子仍不上进,只怨天尤人、掩面奔走又有何用?”

    薛瑜听着背后暗藏优越的议论声,压住唇角笑意。

    看着放榜没有出事,官员们各自回衙,薛瑜说着去转转,从西市绕了一圈,又回到了京兆府外。有已经习惯了发布告示时人山人海的差役维持秩序,现场虽然闹哄哄的,但没有生乱。

    被师长领着来看榜的群贤书社一众学生姗姗来迟,像他们在考试当天入场时一样,有礼貌和成队伍的一群人给旁观的民众留下了深刻印象。在站在最前方的差役重新从头开始念入榜的胥吏名字时,带来的三十多个人依次回应,站到了对面,最后四百人念完,群贤书社的队伍里,竟是只剩下了老师。

    不管名次高低,但这参考就中的本事,实在太刺激人们眼球。几个月前疯传的群贤书社的各种传说顿时在人群里再次爆发,嗡嗡声不绝,最响亮的一声吆喝却是,“乖乖,教一个过一个,这得是神仙吧?”

    之前被离谱流言扣在书社身上的神秘又怪诞的神鬼传言,由于他们的成绩,这一次完完全全走向了正面。也有人想起了当初群贤书社招生时的宣传,不禁动了心思,有些后悔,连声问着只负责张榜的差役,还会不会有第二场考试。

    群贤书社领队的是陈安,他一身青袍,布包发髻,看上去凭空多了几分文气。在确定学生们都入了围后,绷着一张脸,宣传起群贤书社来。

    内圈看到群贤书社神奇的人们此时正是好奇时候,自然任他讲,甚至还主动压制了旁边的嘈杂。宣传的是书社,但不像旁人想的那样主攻考试,而是表示接受任何家庭前来询问开蒙,书社内具体班级划分,整个一个招生简章。

    在胥吏考试放榜被书社拐去招生现场之前,反应过来的差役们出声劝走了他们。和陈安一起过来的除了开蒙和突击教学认字的几个老师,还有被刷掉离开了六部的曾经的胥吏,他们回头望着人们眼中对新考上的胥吏们的羡慕和期待,心中痒痒的。

    还在六部时,摸鱼拍马都是常态,看别人优哉游哉自己赶工只觉得苦,离开六部时还满腹委屈。可为什么,看自己的学生考进去,却这样快乐,这样后悔当初没有珍惜机会?

    经过内部选拔参加了这次考试的三十多个学生,刚回到书社准备回家告诉父母好消息,休息一天去六部报道,就被与陈安通过气的前任胥吏们拦住,以自身经历狠狠泼了一盆冷水。

    他们想要出人头地,想要做官,但在官衙里,他们只是最低的一层。

    有人深思,有人却生出期待来,“现在有考试,有部门考核,和老师们当初不一样。只要好好学,只要努力,总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他们没有畏难,而是继承了群贤书社里和他们一起上课的一些小师弟师妹、继承了陈安和其他出身军中的师长们的意志。

    送走了对未来充满期待的少年青年们,有的前任胥吏回去数了数自己在群贤书社赚的钱,揣着钱袋回来,向陈安告辞,“或许我已经老了,但我还想再试一次。”

    能开第一次考试,就会有第二次,他们愿意等一次机会,重新回自己汲汲营营多年的地方看看,到底是什么让它焕发出了生机。

    陈安与他们的对话,并没有传到其他人耳中,等到尚在辛苦补基础的学生放完假回来,和讲堂里的老师一起看着他们的同学们发起了呆:你们不是老师吗,怎么跟我们一起来听课了!

    薛瑜看着群贤书社出现给人群里带来的不同变化,轻轻笑了一下。优秀的卷子是前进方向,糟糕的卷子是显示最低的下限。有人看到的是胥吏的优秀,也有人看到的是胥吏的糟糕,觉得都远不如自家族学学习出来的子弟。

    优秀与糟糕两者结合,让人感受到普通人也能达到的优秀,制造跳一跳、念几天书就能过上好日子的可能性,才是张贴出卷子的真实目的。

    没几天,薛瑜路过吏部,和一个身上官袍很新的小吏迎面撞上,疾步而行的小吏手中捧着的书卷被伸手阻拦的侍卫推开,要不是后面补救了一把,眼看就要砸一地。小吏吓坏了,连声道歉,声音卑微极了。

    薛瑜很快认出他是考试当天最后一个到来的考生,能在不利开局稳住心态考上,也算是个人才。

    “不是你的错。考进来就好好做事,快去吧。”薛瑜温声勉励一句,等人诚惶诚恐走了,才问起了陈关他的名字。

    考上的四百考生的审查内容陈关是看过的,想了一下,张口就道,“余善,余家旁支庶子……”

    后面的内容薛瑜没在意,只大概了解了一下余善的不受重视和落魄。熟悉的名字唤起了记忆,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余善的眼熟。当初清颜阁招掌柜的时候,和喜儿一起来面试的,不就是她觉得不合适做销售的余善嘛!看来后来他另有遭遇,也算是件好事。

    就是不知道工部侍郎意识到自家同姓人跑来做了个胥吏,会不会觉得丢脸了。

    薛瑜脑筋转了转,“走,去吏部。”给已经混熟了的侍郎灌了一肚子的“内部欺负同僚影响恶劣应该阻止或者降低出现频率”的内容,她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154.  晦日春游   一介无名之辈

    皇帝鲜少搞与民同乐的铺张浪费举动, 但今年第一个晦日,绝大部分部门休沐放假,他最后还是允了薛瑜和薛玥两个一起跟着苏禾远出行, 在非官方场合展示一下皇室的面貌。

    虽然不太确定苏禾远和背后的苏家到底和皇帝达成了什么秘密协定, 但提议都摆在了眼前,皇帝点了头, 薛玥也很想出去玩,薛瑜也不能说她更想猫在秘书省痛苦赶稿。

    刷脸对她来说有好处, 她倒不至于不识好人心。

    京城剩下的世家纨绔和没进军营也没被塞进商队的中不溜军勋子弟,实话说薛瑜都不太熟,总不好意思去蹭将作监或者六部哪位尚书的家庭出游,最后还是跟着苏禾远和李娘子,靠着妹妹的师长们快乐游玩。

    京城附近有一条最终融入护城河的溪流, 一月底的腊梅未落尽,青草初生, 碎冰伴着小溪潺潺流过, 相对来说是附近除了往庄子上和远郊跑以外最佳的观景所在。

    地方好就意味着人多, 熟人更多,薛瑜听到苏禾远开始考校薛玥诗文就借口离开了,四处转转,先是遇上了乔尚书携妻慢行,后是碰到了工部尚书苏合折花赠美人。什么踏青, 堪比情人节了好吗!

    出去转了一圈和同样惊恐的纨绔们对话一番, 刷了刷脸,薛瑜看时间差不多,刚要回去,就见前面小溪旁跪坐着一个少女。

    不, 不是少女,是一位中年妇人。她的鬓发已经带上了些白,但身形窈窕,举止灵动,不仔细看当真与少女没什么区别。

    薛瑜生出了几分好奇,又觉得有些熟悉,靠近了些。还没走到旁边,就见妇人回头望着她笑眼弯弯,“在水边,小心点呀。”

    倒是抢了薛瑜的台词。

    “三娘一个人在这里吗?”薛瑜左右看看没看到有人陪同钟三娘,不禁一皱眉。但心里生出的怒气和不满,到底是因为方锦湖在外,而她没有遵守承诺保护好他要保护的人,还是其他的什么,她并不想去分辨明白。

    钟三娘拨了拨水,心情很好的样子,娇声埋怨,“做什么让人陪,我又不是不认得路。”她偏头看了看陪着站在旁边的薛瑜,“小郎君是哪家的,我看着有些眼熟呢。”

    薛瑜喉咙一哽。她这才发现,钟三娘向来形影不离的娃娃,并没有带出来。她的记忆像是停留在了许多年前,爷娘兄长都在,家中富足安稳,她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女。薛瑜上次看到的脉案结论还是正在恢复,突然要面对这样一个仿佛正常人的钟三娘,简直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

    “我……我一介无名之辈,不足挂齿。”

    大概是很少有人会说自己是无名之辈,钟三娘这才正眼仔仔细细打量了薛瑜一遍,摇摇头,“我不信。你不说,定是觉得我没见识。可我要是不知道,我可以去问阿兄,阿兄什么都知道。”少女般炫耀兄长博学的模样,竟是和薛琅最后离开前夸她的样子有些相像。

    她忽然顿住,疑惑地咦了一声,“阿兄答应陪我出来,怎么人不见了。”神态仍是少女的钟三娘仰头望着薛瑜,“所以你是阿兄请来陪我的吗?”

    薛瑜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话说多了,钟三娘的大脑混乱也明显起来,她可能前一句还在说“阿兄总说长姊是绝顶的聪明人”,下一句就跳到了“不知我嫁人会不会像帝后成婚那样漂亮”。

    对于过去,薛瑜的了解仅限于剧情和调查出来的内容,她小心地挽回着总会时不时跳到晦暗记忆、陷入迟钝的钟三娘的记忆。总体来说,不提年少慕艾和嫁人,少女钟南嘉就是个天真可爱的良好听众。能听薛瑜讲考试和蹴鞠这些跨越时间线的东西讲许久,眼睛闪闪发亮、十分捧场的那种听众。

    不知不觉,嬉笑出游的游人们渐渐减少,寒风吹拂而过,薛瑜已经看到了主动站出来的陪钟三娘出来的医正和两个小姑娘,她警告地看了三人一眼,暗示这事没完,回头又继续语气温和地为钟三娘描画一个快乐的世界。

    “……我也学过几手功夫,一定可以上场踢蹴鞠。啊,太阳偏西了,阿兄还没来吗?”钟南嘉兴致勃勃的声音最终转为了失落,“他从来没有不在这么久。”

    薛瑜凝视着留下了深刻岁月痕迹,眼中一泓秋水仍似少年时的妇人,她很难残忍地告诉她,她的保护者之一钟许还可以离开她更长久的时光。

    方锦湖剑走偏锋用黎国的崔如许让钟许的消失和关注变得合理,但这么多年毫无音讯的钟许,大概已经是个死人。尤其是在亲耳听到了钟南嘉对兄长的描述后,薛瑜更加肯定,除了死亡,钟许没有理由抛下她一个人。

    “但你不是说,想要早点像皇后娘娘一样觅得如意郎君吗?”薛瑜刚开口,就见钟南嘉脸颊绯红,鬼使神差地,她问道,“如果踏青时,你看到一个俊俏少年捧着云雀跑过,差点绊倒自己,会因为什么想嫁给他呢?”

    周围人越来越少,侍卫们帮忙空出了一片空地,但薛瑜还是在钟南嘉瞬间吃惊瞪大的眼睛里,意识到了自己的逾矩,这问题,听上去多像个登徒子!

    她连忙解释,“是我失言,抱歉——”

    钟南嘉却摇了摇头,手指抵住要低头施礼道歉的薛瑜肩膀,“要不是我阿耶阿娘只有我和兄长两个,我都要觉得你是我家小弟了。不必道歉,但……这个问题也太奇怪了些。”

    薛瑜抿了抿唇,她没办法说,这个问题完全来自方嘉泽的描述。在大理寺案卷里,为留下钟三娘的妆奁,方嘉泽甚至提起过一个方朔曾经讲述的荒谬故事,故事讲的是刁蛮少女强行棒打鸳鸯嫁入方家,以此试图证实她亏欠方朔,她的妆奁该补偿给方家。

    虽然最后没有成功。

    少女钟南嘉不仅有娇俏的一面,也有善解人意的时候,她看出薛瑜的犹豫,手指点点下巴,想了一会才道,“我想嫁的夫君,不必是个英雄,也不必武勇,家世和富有也不必有,但他一定心地善良,容貌俊俏,是个好人,就像阿兄那样。”

    对于偶尔出格的闺秀来说,这样直白地谈论这个话题,还是与男子谈论,也太羞人了。钟南嘉说完就赧然地把脸埋进了双膝,连耳朵尖都泛起了红。

    方朔,好人?

    这个笑话说给方锦湖,他大概能笑一年。

    薛瑜尴尬地扯了一下唇角,正找话题试图挽回自己的形象,就见钟南嘉抬起头,双颊红透,十足十的怀春少女,小小打了个哈欠,才道,“你说的场景太简单啦。要是真的存在,或许是我提醒莽撞的少年人小心,但他还是摔倒了,可他摔倒也不忘护住怀中的雀儿。”

    薛瑜心猛地颤了一下,抓住了两种说法中的共同点,她鼻头发酸。

    方朔恨了十几年钟三娘棒打鸳鸯横插一脚,狼狈地摔倒,丢了雀鸟,觉得她一定是在背后嘲笑。

    然而钟南嘉记得的却是,春日溪水潺潺,花香青草,他莽撞摔倒险些砸到她,却还记得护住怀中孱弱的雀儿。

    他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你想什么时候去看看蹴鞠吗?”薛瑜发出邀请。虽然蹴鞠场还没有完全改建回去,但不妨碍提前预订比赛。

    “唔?”钟南嘉又打了个哈欠,显然出门这么长时间,又和薛瑜说话,已经耗去了她许多体力。“我更想去看看书肆诶。阿兄竟然没告诉我城里开了书肆,家里的书都看厌了,下次出来,我和你去看书肆呀,不教阿兄知道。”

    俏皮的少女约定让薛瑜一时难以分辨,她开心的到底是抛开不讲义气的兄长偷偷出来玩,还是去看新的书籍。

    薛瑜起身看了看天边浮起的晚霞,“好。”

    钟南嘉没有回答,再一看,却是已经趴在膝头睡着了。薛瑜小心后退,挥手让人过来,将钟三娘扶起带到马车上。做武师傅的李娘子主动请缨,来看顾钟三娘,薛瑜和医正与原该一直守着钟三娘的两个少女一起上了另一辆马车。

    少女都是曾经喜儿带出来的人,要不是因为钟三娘无人照顾,也不会被从隔壁研发部门调来打两份工守着。她们心思敏锐,第一时间发现了薛瑜不快,上车就跪地磕头,“殿下容秉。”

    薛瑜冷淡地扫了一眼跟在后面也跪下来的医正,目光重落到两个少女头上,“容秉?当初喜儿带着你们留下,我让他们第一个教的就是,听话,忠诚。这就是你们的听命做事?你们是不是觉得,反正也只是个疯子,照顾好坏,她也不会告诉我,人没有丢就没事?”

    她很少对手下员工发火,大家都是打工人,没必要搞一些形式主义恐吓行动。但这样不负责任,要是放在鸣水工坊,是要被从底层工人到审核人员一起扣掉全天工资的!

    少女们瑟瑟发抖,常听的都是薛瑜温和仁厚的消息,好脾气的人突然严肃起来发火,确定了事态严重后,比脾气不好的人更加可怕。

    医正叹了口气,伏地行了大礼,“殿下,是臣的错,不必责备她们。”

    “嗯。”薛瑜看着他,没有多说,但医正就是品出了“只要你不能说服我,这个医正就别做了”的意味。

    医正:“上次诊脉三娘子……”

    薛瑜眼皮微跳,“是钟娘子。”

    “是,是钟三娘子。”医正被纠正了叫法,心态很稳的继续解释,“上次诊脉已经有了郁结好转的迹象,二十日臣又去多诊了一次,发现她对外界已经有了回应,只是思绪混乱,不能很好分辨。简单从表象来说,就是从一动不动,转变成会笑会哭,除了思绪混乱些以外,其他都接近常人。”

    薛瑜毫不留情地打断他,“开始让你治以前,也会出现这个状态。你是想告诉我,堂堂太医署医正,反倒让病患情况倒退了?”

    医正苦笑,看出来薛瑜心气不顺在找茬了,干脆抛开前面的解释,直接道,“并非如此。今日之事只是观察到钟三娘在远远旁观他人时,维持平稳情绪时间会变长,正好今日初晦踏青,就出门了。殿下来时,我们三人和陈园长都在附近,只是为了不影响钟三娘的状态,才没有靠近,并非有意懈怠。”

    “她只能远观旁人,人群接近就情绪不稳,那怎么还与我聊了那么久?”薛瑜皱眉。

    医正语塞一瞬,“……或许,就是因为外界宽广?或者是因为殿下亲和仁厚,钟三娘没感到不安,所以一直能有一个平稳的状态?”

    只听他的假设,就让人感觉十分不靠谱。医正在治疗癔症上的确有两把刷子,一时半刻也没有更合适的人能代替,加上解释的确合理,最后薛瑜同意下不为例,这次不把这件事转交太医署作为渎职处置,但两个负责照顾钟三娘的少女,却是不能留了,降一级打发回工坊继续做工。

    离开时少女们依依不舍,试图让薛瑜回心转意。薛瑜看着她们却很平静,“你们或许更适合在工坊做事。也可能是因为工坊的生活太平静,抹去了你们的训练有素,我希望下次再有这样的出行,会有人记得通知我或是方女史这些将钟三娘交给你们的人,而不是直接听从他人的建议。”

    少女们脸瞬间白了,她们意识到了薛瑜发火的真正问题所在,低下头,再不敢争取什么。

    晦日踏青薛瑜除了刷脸和聊天没有玩到什么,倒是薛玥对苏禾远能一口气针对春天背出几百字的诗赋十分兴奋,回宫后还在可惜薛瑜错过了精彩瞬间。

    薛瑜并不可惜这个,也并没有可惜钱。虽然从工坊正式有了将作监编制后,大部分收益已经名正言顺送到了国库中,和抄家保命拿到的银子一起支援各地建设去了,但她手里还是有点钱的。

    当晚,大半车书就被送到了孤独园小院中。内容从第一本印刷的《齐文千字》,一直到刚刚印完、连京兆府旁边的安阳书肆都还没上架的《本纪》。除了苏禾远带着手下还没有兢兢业业修订完的部分,秘书省有什么,院子里就有什么,充分用行动展示了对这位方女史义绝后的母亲的重视。

    于是,爱屋及乌之名再次不胫而走。

    薛瑜已经懒得管稀奇古怪的流言了,只要陈关带人盯着没有往奇怪负面的方向发展,明天说她是三头六臂她也不在乎。她手上接到了最新消息,第一批异国商人和他们的同行者,已经靠近了鸣水县城。

    异国商队到来的时间,比薛瑜收集消息按照往年预估的时间早不少,往年要到三月皇帝诞辰才会随着祝贺的使臣队伍一同前来的商队,这次先一步出发。往前推一下出发时间,就知道在正月与腊月之交,这些商人就顶着冰雪和团圆佳节的气氛上路了,十分罕见。

    鸣水通过原材料收集道路和与周边搞好关系提前获得的消息,对京城来说就是极佳的用来打时间差的预备时间,薛瑜敲敲纸面,唤来陈关吩咐下去。

    或许,她有意在胥吏考试张榜时安排下去的靶子,会和苏禾远与国子监提前做了准备的经籍大讨论、投资了商队的士族们期待已久的楚黎商队一起,开始进入踩雷爆发期?

    毕竟,她这个三皇子丢人丢到国外去,听上去可比在国内翻车严重多了。

    怀着期待的薛瑜遣人趁着宫门没有落锁离开,另一边,鸣水城外路上,两支远道而来的商队眺望着年复一年都是土黄色的城池,发出了低声嗤笑。

    155.  惊叹(二更)   土包子竟是我自己……

    作为距离京城最近的县城, 也是商路上最后一处歇脚的地方,鸣水县城里的生机尚未复苏。

    本以为有了去年风靡楚国都城的肥皂后,齐国已经与曾经见过的模样有了变化, 但不管是兴致勃勃来看看齐国的人, 还是想要抓紧时间赶路的商队头领,看见远远看着毫无变化的小城, 一时大摇其头。

    齐国的贫穷凋敝从城池状态可见一斑,习惯了江南灰墙青瓦, 一路上看着齐国除了边关城池外,一个比一个破旧的城池,直到京城附近仍然如此穷酸,对肥皂本身的怀疑和轻视不可避免地浮了上来。

    “我们都忍了一路了,难道安阳城在望, 却要我们住在这座城里?”商队里带着怀揣着第一次出远门,来亲眼看看齐国的游学楚人, 一路上吃的辛苦已经差不多把期待磨平, 如今只希望能平平稳稳进城, 少吃点苦头。

    商队头领应和几声,骑马绕了商队前方一圈,打了个呼哨,“全速前进!天色不早,我们去安阳城!”

    骑士们和车夫们纷纷应声, 一直没怎么出声的部分人皱眉道, “要是阿叔说的距离不假,从这里赶路到安阳城,恐怕也是进不了城的,得在外面守一夜。”

    “你们黎人愿意住就住去吧, 我们是受不了了。比起继续在那些到处都是土、只有剌嗓子的粟米糊糊的客店里住一夜,身上不知还会沾染什么牲畜味道,我宁愿去安阳城外在马车上睡一宿!”

    初春逐渐冰消雪融,冻土解冻,好走的路只有一两条,随着接近京城,来自不同方向的商队难免相遇。两支商队从遇到后就结伴而行了几天,不同国家的鄙视链在商队之间传承下来,眼看已经形成了无法回避的矛盾。

    黎国商队管事轻轻躬身行礼,笑容可掬,“那就就此别过,不耽误诸位与刘管事行程了。”

    楚国商队的刘管事头疼得厉害,对在路上碰到几个世家小郎君就甩不掉十分无奈,要是王谢两家也就算了,这群家伙都只能算是二三层次的附庸家族孩子,一身傲慢习气也不知跟谁学的,他们或多或少在楚国都有着高贵的身份,而他只是个管事,让商队头领完全不能怠慢。

    不过,鸣水县城的糟糕他也是有印象的。鸣水作为齐国京城脚下小城,连个客店都没有,只有一家时常会有牲畜寄卖的脚店,别说住下他们全部人,连黎国商队一半人都住不下,他感谢黎国商队的善解人意,但也觉得如果黎国商队不打肿脸充胖子的话,没多久他们就得出来追上自己一行。左右都还会见面,客气话怎么说都行。

    两队相互别过,一队顺着道路直奔京城,一队则是慢慢跟在他们后面,往鸣水而去。

    全速前进意味着对路边景色的赏玩减少,目的地在望,劳累一路的楚国小郎君们坐在马车里只想睡觉,也忽略了外面看到分支道路上竖起的红色石头发生的一阵议论。

    刘管事依稀记得去年还没有这块石头和下方车辙深深的道路,为保安全,还是顺着以前的道路而去。后方的黎国商队却在石头下停了一会,才往鸣水前进。

    鸣水县城的城墙已经不再是一个影影绰绰的小点,古老的土墙在望,披上了一层晚霞流光,倒是增添了一分美丽。越往城池附近走,越能感觉到道路的不同,黎国商队管事绕到车队后方查看一边,回来惊奇地感叹道,“这路竟是新修不久!”

    此前听着楚国嫌弃齐国,黎国人听在耳里,痛在心里,他们黎国,某些方面甚至连齐国都不如,只是有着以前的建设在,看上去不像一直作为边陲偏僻处的齐国这般破败罢了。而现在他们看到了什么,齐国竟有钱好好修路了?

    城门前一行扛着木棍和包袱的人先他们一步站定,城门卒检查的速度不慢,边查边聊,显然和来人相熟。等轮到商队,管事先一步下马,与城门卒攀谈起来,询问刚刚进去的一行是做什么的。

    城门卒掀起眼皮看了看他们,“说了你们也不懂。行了行了,箱子拆开,马车帘子都撩起来,谁在生病主动站出来啊,别让人一个个去查。”边说,边往后走,一套检查流程显然是做熟了的,但过去鸣水都没几个商队会落脚,他们上哪去练熟?

    疑问在管事心头飘荡,陪着往后检查,到一个马车前,亲自帮忙撩起了车帘,“差官,这是我家阿郎,从小身子骨弱些,但不是病了,您可千万别误会了。”

    要说这次入齐与以前有什么不同,大概第一个要提名的就是边关入国境时关于疾病的问询检查,对于染病的人会反复检查。在边城,黎国商队就有过这么一遭,后来路上再没碰上过,谁晓得在这里又见到了。

    城门卒皱眉打量车厢里的少年几眼,说话毫不客气,“我又没学过两手游医,你跟我解释没用。这样吧,我跟你们进城,你们在哪家客店落脚,我等会叫人过去瞧瞧。要是你们骗我,就别想上路了,等着吃牢饭吧。”

    客店?

    管事下意识将这个形容代换成了鸣水城里的脚店,一时有些头疼,连忙问道,“辛苦差官,但不知城中有没有何处院落可赁?我们住两天就走,绝不添麻烦。”

    城门卒稀奇地看他一眼,“两家客店给你们住,你们不住,非要花冤枉钱作甚?这样吧,要是等会看过客店,觉得容不下你们,我跑个腿,去给你们张罗院子。”

    “多谢多谢。”管事一边道谢,一边悄悄塞了一块碎银过去。各国铸钱不同,但金银总是通用的。城门卒颠了颠重量,正好能当做跑腿,不算出格,也就笑着收下了。

    黎国商队带来的商品主要是水精器皿和海珠,在城门处打开大部分盒子一看,简直是珠光宝气,十分耀眼,要不是知道齐国京城附近有军营坐镇,不像黎国还有流寇山匪作乱,借管事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在这里露财。饶是如此,也只是给城门卒看一眼,就赶紧关上了箱子。

    城门卒对海珠的稀奇不似作假,但出乎管事预料,面对剔透的水精,他却好像一点也不在意,脸上甚至有点……瞧不上?

    管事疑心自己看错,有意带着城门卒去连着看了几个盛放水精的箱子,这才敢肯定,城门卒不止瞧不上,还觉得这些东西很平常。

    若是豪富之家,这个反应还正常些,但,齐国小县里的城门卒?管事惊疑不定地打量城门卒几眼,荒诞地猜测起会不会是钟家子弟无事可做,来这里假扮城门卒玩耍。

    检查没有持续很久,城门卒和门前同袍交代几句,领着商队进城。他边走边道,“你们来得早,占便宜,要是再过些日子,商路彻底通了,我们成天查都查不过来,哪还会陪你们进来?”

    自豪的语气让黎国商队管事差点怀疑,自己来的不是那个基本上所有商队都嫌弃不想停留的鸣水县城,而是齐国京城。只有见多了商队,才会有这样的心气吧?

    他却是想错了,城门卒说着大话,心却砰砰直跳,路上碰到熟人都目不斜视,同手同脚走路差点把自己绊倒。鸣水县城的城门卒的确见多了商队,但他们见到的大多是抱怨和宁可留在城外也不进城的商队,虽然知道自己的家乡变了,但商路通畅之前,一天没等到没有受过去经历影响肯进城来看看的商队,一天他们就提心吊胆。

    要给这第一个进城的商队留下个好印象。城门卒在心里默默给自己打气。

    黎国管事问道,“差官定是在鸣水见多了南来北往的好东西吧?您觉得我们带来的水精,成色如何?”

    在他心里,已经给这个城门卒下了深藏不露的定语,询问十分诚恳恭敬。

    城门卒一愣,“你们那是水精,不是琉璃?嗐,我哪懂什么水精啊!我是当你们跑那么远,运了琉璃来,我跟你说,我们齐国的琉璃最好了,外面这些,现在可卖不上价。”

    鸣水是个小城,从一条道走到头,就是另一个城门,大家都在一条路上行走,碰上的几率很大。黎国商队管事还在思考城门卒话里透露的信息,就见他伸手拦下了一人,“小杨九,你师父在不在?不在你来诊个脉。”

    被拦下的少年衣着普通,看上去和佃户没什么区别,居然会是游医?黎国管事诧异地望过去,就见杨九连连摆手,“我可不敢乱诊——”

    城门卒拎着他后衣领子,“什么叫乱诊,我都听说了,中学医科第一就是你对不对?能考头名,你不能诊谁能诊?快去快去。”趁着管事发愣,城门卒弯腰在杨九耳边道,“这不是县令说的要注意别让人带进来生病的人吗?我要带他们去客店,你先去瞧瞧,拿不准再去喊你师父嘛。”

    杨九这才点头同意,向黎国管事自我介绍,“杨某一介游医,医术浅薄,不知贵主人可方便?”

    管事领着人去了后面的马车,城门卒砸砸嘴,反复念了几句杨九的话,嘿地笑了,“文绉绉的,怪好听。”

    有仆役在后面,管事引了路表达了对医者的重视后,又回到前方跟在城门卒身边,他们进城已经走出二十多步,这时候他才看清楚,向来到处都是黄土、灰扑扑不起眼的鸣水县的确经过了修整,平坦的道路两旁,远处另一个城门附近显然新建不久的木制二层小楼两两相望,没有染上西北方常有的尘土,反倒有了些挺拔的精神气。

    这还不是最让管事惊讶的,他看到县衙左右新盖起来的两间屋舍,颇有些新奇,其中一间在原本的集市范围上,以木制和灰色的土搭建而成。正被人扛着运进去的透明方板,折射出夕阳的余辉,整块板子甚至比他运来的任何水精都要漂亮。

    “啊,那就是琉璃板,不对不对,平的这个叫玻璃板。”城门卒看着管事如痴如醉的表情,得意笑起来,“看来县学盖的差不多了,这就要装窗户了。没准不需要等到三月,二月就能念书了。”

    “玻璃,装窗户?”管事不想露出没见识的样子,但堪比水精的宝贝,在这里只能做窗户,是不是太疯狂了点?是他们商队走错了地方,这里不是以贫穷偏僻著称的齐国,而是各种新奇玩意百花齐放,自家族学穷尽各种珍宝也无妨的楚国?

    “是啊。”城门卒点点头。

    县学是什么,管事自然是知道的。以前齐国别说县学,就连郡里的学堂也无影无踪,可从什么时候起,竟是重视起了这个?

    管事心里有一肚子问题,全被从后面马车下来的杨九堵了回去,杨九对城门卒招招手,“没事,就是身子弱。”

    确定了和管事说的一样,城门卒这才放下心,大步流星地带人往客店走去。管事的注意力没有跟上,回头看着杨九脚步轻快地走向县衙旁另一间狭小的屋子,“阿叔,《论语》怎么还没到啊?”

    “莫急莫急,京城和各郡最近需要的数量多,调来的书不够,过两天就来了。少了哪里,也不会少了咱们嘛,别家县里,还没有这么多书呐!”

    简单的对话在管事心头掀起大浪,他吃惊地看着那个逼仄又昏暗的屋子,屋子没有挂匾额,仔细回想一下,似乎同样结构的屋舍在路上一部分郡里也曾见过,也是在官衙旁边,长得仿佛一个门房角房。

    这竟是买卖书籍的书肆!

    他们一路行来,都没有过多停留,大城惊鸿一瞥,小城大多没有进城,而进城了的小县城也没有见到这样的书肆。由于没有深入了解,他们只当这是角房,谁晓得到了齐国京城外,不想和楚国商队一起进城免得引起误会的安排,竟会有这样的收获!

    书籍在哪里都是需要珍重的,管事刚升起一点兴奋,忽然又想到齐国的过往,难免心灰意冷。齐国,能有什么好书?

    回过神后,管事再一看,已经往前走了好一段路,印象里鸣水的脚店已经走过了,连忙阻止城门卒,“差官,差官是不是走偏了?”

    城门卒茫然地看着他,抬手一指,“没有啊,两家客店不就在那里,你们不是要住下吗?”

    管事顺着望去,刚进城时以为是哪家世家建起来的家宅的两座木制小楼已经近在眼前,酒旗飒飒飞扬,飞卷的布料像扇在他自以为是的脸上的一个个巴掌。

    他揉了揉眼睛,才敢确定自己没看错。鸣水县城,是真的有了两家大客店!

    常年走南闯北,对客店的规模管事心中有数,只看小楼大小,不说住下他们一行,再多来两个商队都住得下!

    战乱时流传着一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到他身上,却是一冬之后,鸣水当刮目相待了。

    “多谢差官。”管事羞愧地郑重行礼,反倒把城门卒吓了一跳,摆摆手,“走吧走吧,赶紧住店,我还要回去看城门呢。”

    客店和它的外表一样,说不上精致,但足够舒适安逸,进门迎上来的伙计贴心极了,只需要说清楚需要,他们什么都能安排得妥妥当当,让管事差点以为这里是楚国大城的客店。

    拿着房间号牌,看着女掌柜柔美的笑脸,管事回身扶了一下自家小主人。在马车里坐了一路的瘦弱少年新奇地四处看看,城门卒作为本地人在离开之前,看在收了钱的份上,为他们的晚餐做了推荐,“他们的炒五花和炒鸡丁都不错,记得尝尝!”

    好么,又是压根没听过的。

    管事进城后已经不知道生出过多少次怀疑,疑心到底自己是被楚国人嘲笑的乡下人,还是齐国是。

    但他知道一点,起码现在看来,连齐国京城旁的小城都这样了,京城里留的惊吓不会比这里少。想到自家舒舒服服睡一觉,换了衣裳精神抖擞进城,而楚国商队只能待在马车上,做一堆腌咸菜味道的倒霉蛋,同行路上忍下过的气愤都化为了笑意。

    在城门卒离开前,管事终于没忍住问道,“去岁我来齐时,尚无客店、县学、游医,今岁却应有尽有,是城中江县令所为,还是换了县令?不知可否为我解惑?”

    城门卒听大白话还行,加上了点文绉绉内容,他就傻了,只能看向守着客店的掌柜。喜儿掩口轻笑,“您是说,是什么让鸣水变化这般大吧?”她望向门外,“玻璃、书籍、客店这些事,鸣水能有今日,得多谢我们三殿下呢。”

    管事把这个回答记下,谢过城门卒,跟着引路的掌柜,与商队护卫和小主人一起上了楼。

    进门检查了一下四处的陈设,管事锁好门,这才道,“崔郎一路劳顿,是歇息还是出去瞧瞧?”

    “到了齐国腹地,还是注意些,叫我齐光就是。”崔齐光打开窗户,望向下方,“让其他人都歇息,进齐都总要有些使臣的样子。你随我去看看书肆吧。”

    接到楚国异动,决定提前上路的黎国使臣队伍没发现楚国和齐国联合,但齐国的变化,却一一展现在他们眼前。

    拿到书肆里据说最多人翻阅的《齐文千字》,崔齐光笑起来,摩挲了一下精致的书页,“齐有大变。”

    在鸣水县城停留了一夜,第二天清晨赶路,等到进了安阳城,原以为一天的时间差足够避开楚国商队,没想到黎国一行人还是与他们正面撞上了。

    看着衣裳皱巴巴,满脸疲惫的楚国商队,黎国商队一行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打了个招呼就赶紧走了。楚国一行人看着精神焕发、甚至还散发着香味的黎国人,心中怨念几乎都要具象化了。

    楚国商队在昨夜赶路,凌晨到达安阳城时就开始觉得不对,绕过最后一段弯曲山路,过于平坦的道路连马车轱辘的声音都变了,借着火把亮光,他们看见了不曾见过的、灰色的道路。

    作为去年冬天第一批离开齐国的刘家商队,他们只记得糟糕的中央路况,由于军队看守着中心的朱雀街,他们还是第一次看到完全铺好的水泥路。

    心中的惊讶暂且不提,等到排完天知道为什么那么长的队伍,被检查完终于进了安阳城,古老的城池里四通八达的灰色平路极富美感,十分震撼。队伍里有一部分游学的学子年纪小,“哇”的声音此起彼伏,却被人嫌弃地看过来。

    他们在野外睡了一宿,身上泛着酸味的衣裳,马车也风尘仆仆,竟是被出城的齐国马车队伍嫌弃地绕了三尺远。

    而在城中讨论着的“考试”、“蹴鞠”、“香膏”,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没听过。

    在那一刻,他们心中所想,微妙地与昨日的黎国管事重合了:

    似乎,好像,他们更像是那个没见识的土包子。

    楚国商队怎么在大变样的齐国国都里寻找客店,黎国人自然是不关注的。在鸣水县城里的客店舒服睡了一夜,还有“黑皂”与“肥皂”两种沐浴产品可选,又吃了一餐完全没尝过的炒菜,他们对齐国的好感度已经达到了顶峰。

    结束赶路,黎国商队自然有了空闲出来逛逛,随行的中年使臣们路上快马加鞭实在撑不住了,有一个算一个倒在了客店里,最后倒是看上去最虚弱的崔齐光改了装扮,与管事出门游玩。

    156.  书肆   忧心麒麟儿皆不成才

    根据以前对齐国的了解, 游玩场地只有东市,但管事吸取了教训,没有先入为主, 询问了客店掌柜, 才知道如今最受追捧、也是声名远播的地方,竟在西市。

    西城不仅有名声响亮的集市, 还有书社和书肆,走过路过沾沾文气的迷信举动偏偏在民间大行其道, 加上三三两两抱着球的少年郎往拆了似乎又要改回蹴鞠场的考院去,修了高台的蹴鞠场外,迷信和期待两种人挤挤挨挨,倒是十分和谐。

    安阳城里的路人大多说话都带着口音,但不影响听懂, 崔齐光一身简单的绫袍走在人群中,感受着年轻人旺盛的生命力, 和中年人对未来生出的期待, 唇角不禁翘起, 偏头问管事,“去年来,也是这般吗?”

    管事擦了擦汗,他虽然只是个外围管事,但对去年那场骂战记忆犹新。去年黎国派来祝贺皇帝的使臣家里是和黎皇一起打下来江山的将军, 回去就表示这鬼地方比黎国农夫家里还不如, 大肆宣扬齐国的恶劣环境,闹得好像谁肯来出使都跌了份,连今年出使的时候都个个往后缩。

    碰上楚国搞出来动静,打仗那群人总说是齐楚要联手, 必须出来看看,提前了时间,却没有合适的人选出使,总不能让打仗的土匪头子们过来,算来算去,正好和安排的小主人游学时间对上。唉,外人看着光鲜的国相之家,也逃不过要让家里苗苗来顶缸的安排。

    管事还没想好该怎么形容去年的情况,就等到了外出打听的护卫收集消息回来,总算把他从感慨和背后说人坏话的尴尬境遇里解救出来。

    实际上,不需要多么专业的情报人员去做事,甚至不需要联络在齐国国都安插的眼线,只在街上转两圈,随便问问都能知道,齐国的大变样是从去年秋天开始。

    大多关注自家生活的百姓不会注意肥皂铺子和其他东西之间的联系,只会感慨“嘿,碰上好时候了”,但只要将安阳城内出现的变化依次列出,就会发现,一切的新奇都是从一间小小的商铺开始。

    崔齐光拿到护卫们带回来的汇报,又在路上询问了两个匆匆路人,看着他们提起“胥吏考试”和“修路”时脸上散发出的与有荣焉的光彩,忍不住被他们感染着笑起来。

    来过齐国许多次的管事,重新修正了自己在心中记下的齐国人的印象。发自内心的自豪和高兴是做不了假的,街上无论男女,或许他们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开始为自己是齐人骄傲,但他们一定已经不是曾经他见过的疲惫而麻木的状态。

    是什么唤醒了他们?

    崔齐光谢过被拦下来询问的路人,如约给了刚换来的铜板,只回答了几个谁都知道的问题就赚了钱的路人高高兴兴走了,或许许久之后还会感叹自己的幸运。

    脚下的道路平坦、宽广、不怕雨水泥泞,崔齐光俯身用手拍了拍,手掌接触后才能感受到灰色道路的粗糙本质,但比起坑坑洼洼或是到处碎石,这种已经很接近昂贵青石板的铺路材料,性能十分优越。

    在路人的讲述里,这条道路甚至是齐国京城附近的士族同心协力出钱修的,除了中央主干道外,其他道路上的路牌下都有详细的修路时间、家族、名姓,也不知是请了多少家中门客捉刀,极尽溢美之词。

    什么时候,齐国和皇权不对付的那些士族也肯来为国家出力了?

    金帐汗国是野蛮人部族组建的国家,黎国是一个只有小士绅和崔家的国度,楚国是世家掌管的国家,只有齐国,是皇权与世家站在平衡两端角力,仿佛还没有吸取东齐覆灭的教训,改进制度并不完全。

    以前崔齐光赞同父亲和祖父的理想,认为没有世家的国家才会变得更好,但黎国局势反而是最混乱的一个。但现在他发觉,楚国森严供养世家,黎国缺少足够治理国家的世家陷入混乱,齐国贫穷而世家吸血,可到头来,却是齐国士族做起了好事?

    或许在过去许多年里,暗藏在齐国暴君和贫瘠名声之下,他们做了许多努力,只是如今,障目的树叶才刚刚开始挪下。

    崔齐光在鸣水县第一个去的是书肆,来到安阳,第一个去的也是书肆。他始终记得连自己的家族北上时丢下了金银珠宝,也没有丢下一车车的书籍,经籍知识,传承智慧,才是不会在时间中失去力量的存在。

    安阳城的书肆和鸣水县的规模差不多,但等待的人数远超鸣水。前面摇头晃脑背着书,旁边又是翻书指指点点气得吵起来的读书人,隔壁京兆府都出动了差役在旁边守着,避免这些中年人跳起来一怒之下砸了书肆。

    如薛瑜所想,开春后的路途行走通畅,不仅是楚黎两国商队到来,被各郡的书肆内发到的新版典籍修订稿气到一佛升天二佛出世的读书人不少,上路翻越分隔梁州与雍州的大山,走了半个月才赶到京城。

    “……妄为人师,误人子弟!”这是气到只会痛心疾首的。

    “这里的句读和解释引文不对……”这是句句较真的。

    “释文什么时候也能写到书上了?!”这是面对印刷成品浪费好纸心痛的。

    比起愤慨的不断增加的读书人,虽然他们随便一个都有着士族蒙师或者什么高大上身份,但在这里守着旁边避免闹事的差役看了两天,只觉得他们吵闹。

    崔齐光听了一会,不知不觉被涌来的人推到了前面,书肆里守着的差役已经被骂了许多句“闭嘴”,见来了新人也只敢委屈巴巴地指指旁边立起来的牌子,“能念出内容者,记名后每人限领取一本”。

    简洁明了,连拗口的古文句子都不是。

    小小的书肆堪称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顶天立地的书架修在屋内两旁,门前是一个小摊,四方摆满了书籍。从刚在鸣水看到的《齐文千字》到经典的《论语》、《孟子》、《春秋》,甚至更功能性的《齐九章律》或者《急就章增补》,基本上读书后听过的名字,这里都能找到。

    书肆不像家中藏书馆里常常透着一股古老的霉味,墨和新纸的香气令人心旌摇曳,不同于以往帛书和卷轴纸张的装帧初看别扭,上手舒服,整个书肆从头到尾都透着一股生机。

    崔齐光拿起上下两本摆放着的《论语》,越是翻阅越是惊奇,鸣水县里的书肆书籍要么没有要么只有一本,以至于齐国书的真正秘密,他这时候才发觉。

    “这书,是哪位大师亲手所抄?”他不敢置信,但又不得不信。字是很特殊的标记,再怎么相同的两个人、再修习同样的字帖,写出来的字仍不可能完全一样。就算是同一个人,时间和所处位置不同,也会造成字迹不同,但……这两本书,一模一样,他就算看多少遍,也是一模一样。

    旁边丢开做学问的脸面,忙着吵架的几拨人回头,异口同声地嫌弃他,“什么抄书,不知道这是用了别的手段吗!”早别人一步到这里就是有这样的好处,虽然自己之前也表现出了没见识,但还是可以在后来者傻眼的时候嫌弃一番。

    “那这纸……”

    崔齐光的第二个问题,书肆真正的接待差役仍是没能抢答成功,就被旁边吵架群体截胡,“听说是齐纸三号,啧,什么破名字,难听!”

    名字的确不好听,但直白地表现出了来源。若非切实出自齐国的制品,绝无人会用齐命名——只听说蹭楚国名字的,谁会去蹭齐国的名声啊?

    新的纸张、新的修订书籍、没见过的一模一样技术……

    还在沉思的崔齐光借着两次打断吵架,被旁边最年轻也步入了中年的吵架队伍看在了眼里,有人喊了他一声,“小娃娃,你来说,这《孟子新注》对也不对?”

    大脑在思考,但周围的声音也同样被收集了进来,崔齐光只用稍加思考就能知道问题由来。他接过被传来传去抨击的《孟子新注》,微笑开口,“对,也不对。此处引证的是之前……”

    行家一开口,就知有没有,随着崔齐光的讲述逐渐深入,引证开始使用一些著名孤本,旁边人们看他的眼神开始变了。一番解释后,四周鸦雀无声,气不过喊他来做裁判的老人摸了摸胡子,“这本集注我记得,是钟家收去了一本,还是钟繇的字,藏着掖着不给人看,你是钟家人?”

    崔齐光一怔,反应过来自己一时为书作者出头,由于引证并不常见,惹来了误会。“晚辈偶然读过,并非钟氏。”

    嗡嗡议论声再次响起,但引经据典的解释和十分清晰地指出书籍问题的态度已经说服了刚刚还吵成一锅粥的众人,老者从怀里又摸出来一本书,丢给崔齐光,“那你看这个呢?”

    趁着这会安静,都在等这个横空出世、显然家世比他们更好、读过更多书的年轻人对他们深恶痛绝的新编书籍做点评,一直开不了口的书肆差役颤巍巍站了起来,“抱歉……”

    “闭嘴!”“不懂别说话!”

    来自阅读和成就的底气让众人齐刷刷回头,阻止没读过几本书·说理论一窍不通的差役说话。

    但好不容易抓住了安静时候,差役的确忍不了了,从房门前小摊上拿起了另一本《孟子新注》,刷拉拉翻到最后,粗暴的动作让所有人都忍不住皱眉。差役在有人阻拦之前,将书举过头顶,指着最后道,“我早就想说了,各位想讨论,该去这里啊!”

    书的最后奢侈地用一整页只印了一句话,“本书内容由齐秘书省少监苏禾远主持编撰,欢迎交流意见,如有异议,请至齐安阳城国子监留下姓名观点,择日统一讨论。”

    若这不是嚣张傲慢,那什么才是?!

    直接用口语般的话写在书页上,像是觉得他们看不懂古文似的,看上去就仿佛看到了一个恃才傲物的年轻人隔空在说话,羞辱,明明白白的羞辱!

    不少刚刚还在人群里做吵架党中遗世独立的温和派的人,此刻也觉得血冲脑门。有才华的年轻人他们见过不少,哪年没有狂吹名士的?但这么招人恨的,还是第一个。

    齐国各地各个士族内赶来的读书人,不管有没有去国子监计划,都觉得国子监非去不可了。

    一面之缘已经单方面把崔齐光打上了自己人记号的老者,气势汹汹往外走了几步,忽然发现少年没跟上,疑惑地回头一看,崔齐光站在书肆旁京兆府的榜单前,正和松了口气的差役们说话。

    “……这些都是胥吏,不是官员?”崔齐光有些惊讶地确认,“为胥吏单独设立的考试,他们需要考什么?花了多久让他们去学习?”

    胥吏不管在哪个国家,都意味着整个官僚制度的最底层。就算放到黎国,也只是刨除了世家贵族在定品制度中的加成,将小士绅和平民放到了同一个标准下。

    然而这个制度在黎国运行得并不算好,最后选出来的平民少之又少,大多具有世家或是土匪家族背景的官员回望成果,只能得出一个没有足够好的环境培养就没有优秀人才的结论。而环境治理、思想运行,又需要人才去实施,悖论在此打成了死结。

    哀其不幸,怒其无能,他的祖父和父亲想要从根本改变,却只能得到嘲笑和警惕。曾选定的圣明天子走到暮年,对曾经深信不疑的臂膀门徒遍布朝堂疑心不止,想到出发前祖父坐在书案后的叹息,崔齐光就发自内心的感到悲哀。

    但似乎,他们想要的未来曙光,竟出现在了齐国?

    还没走完的读书人大声嘲笑道,“小吏能读多少书?考试也就考些读写吧,真正办事的不还是官员,都不是正经——”

    “你们不知道,就不要瞎说!”一直对这些外来的、会读书的、有高贵士族身份的人忍气吞声的书肆差役,愤怒地推开面前小摊,站了出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拉住了抱着一箱子东西刚跑出京兆府的青年。

    跑腿完成却突然被拦截的青年一脸茫然,只听差役道,“他就是这次考试考中的胥吏之一,你们敢胡说八道,不如来问问他!”

    被这样郑重介绍,青年脸腾地红了,面对众人团团行礼,“在下的确是这次考试得中,如今添为刑部一名小吏。各位有疑问可以问我,我还有一两刻时间能用,不然就要耽误事了。”

    活生生的考试例子在这里,不知为何,见过不少在自己家乡衙门里做事的胥吏的众人总觉得这个年轻人与那些人似乎并不相同。

    “好,我问你,可曾读过《赋篇》?”

    年轻人愣了一下,“是《荀子》吧?”在下一个问题出现前,他先告饶道,“其他我背过现在忘记的差不多了,不太熟,诸位想考,不如考我九章律?”

    被身后议论吸引回头的老者揪着胡须,不赞同道,“孔圣孟庄,荀子韩非,你这些都不读,还做什么吏目?!若考出来都是你这样的吏目,考试害人害国!”

    这年头,做官起码是读书认字不是草包才行,听说面向所有人开放胥吏考试他们就觉得不靠谱,这下,算是抓到把柄了,周围人三言两语之间,就要将青年和考试一起打成哗众取宠、一无是处的存在。

    拉青年出来做活生生例子的差役已经后悔了,深气青年朴实,净说什么大实话,都读过书的人了,还不能应付几句?完了完了,这下要出大乱子了。

    青年胥吏却很困惑地看着他们,问道,“阿公何出此言?考试选吏,选的是做事之人,我们胥吏又不是做官,听命做事,只需要懂得我们所在部门常用的经籍内容,不为他物,只求实用二字也。若是需要补充学习,而我们不学,那自有上官驳斥惩罚,何来害人害国?”

    老者一怔,被“堂堂国家官员居然什么都不懂”这个想象带跑偏的众人都愣住了。

    是啊,胥吏而已。他们懂得自己在做什么、明白做事的道理不就够了吗?刚刚青年说他在刑部做事懂得九章律,也就是说考试的确选拔出了堪用的人才,这不就是考试的优秀和实用之处吗?

    他们到底在为什么生气?

    青年天真地继续道,“不过,我们的上官定是懂得这些的。”

    混在人群里的一部分人捂了捂胸口,感觉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此言一出,再想做草包纨绔混日子,都得好好想想自己配不配、会不会被这群齐国名士提笔骂到人尽皆知了。小吏都这么努力聪明会读书,做上官的怎么能落后?动膝盖想想都能品出来官员考试的未来!

    悄悄改了一部分吏部培训新入职胥吏的讲稿方向的薛瑜,对这个结果十分满意。

    她等了这么久才等到的远道而来的齐国士族养在家里的学者名士,怎么会放任他们自由行动?

    于是,背后偷偷做推手,刚拿到行动结果的几个士族,隔日就听说了一场新动作。被京兆府门前慷慨单纯的新胥吏一番话说动,初到京城不久的学者们在去国子监揪着苏禾远大战三百回合之前,先联名写了信,请求以考试辨认国家岗位上是否存在不合格、不擅长所处方向、甚至尸位素餐之辈。

    体察民意的皇帝和鞠躬尽瘁的韩尚书令,以飞一般的速度同意了他们的请求。

    试图用名声大的这群老家伙捆绑打击逐渐露出獠牙的皇权统治的士族们,被回旋镖扎了个透心凉。

    继绩效考核之后,终于考试也给在职官员安排了个明明白白,虽然没有明示官员选拔考试,但只看考试成绩将和年末定品挂钩,就知道这个日子也不远了。

    早朝上,由于突然开启官员考试,积累了十二万分不满的士族们,面对同样穿着文臣袍服站在自己身边的军勋贵族,再次头痛起来。好在,还有人顶住了压力,“此举蔑视选拔……”

    一堆话说下来,核心观点就是,以前选进来了官,现在再考试要是刷掉多丢人。顺带提了提大多偏科的军勋贵族们很可能考不出好成绩,给皇帝丢脸。连哭诉带威胁,自从钟简两家一起翻车,朝中就没听见过这么高质量的反对发言了。

    再一看,嚯,苏合!铁杆的士族,跟了跟了!

    早朝愣是被折腾出了买定离手各自站队的架势,皇帝扶着扶手,沉吟片刻,点了薛瑜起来,“作为第一次考试的主考,你有什么意见?”

    薛瑜垂头拱手,“臣只有一言请问诸公。但有些冒犯,还请陛下恕罪。”

    “朕恕你无罪。”

    薛瑜抬头,笑出八颗牙,“诸公以名师、孤本、锦绣财富培养子弟,如今反对,莫非是忧心麒麟儿皆不成才?”

    谁家也不能打包票自己孩子全部成才,但家里管教,出了门还是要面子的,当然不能承认。

    薛瑜的话像一个巴掌,狠狠扇了出来,反对吧,好像在说自家孩子不成器。不反对吧,又怕自家孩子不成器。

    思来想去,愁得脑壳痛的士族们突然气怒交加:要不是家有倒霉孩子,谁在这里发愁!

    话说到这个份上,没人会觉得自己以各种优势培养出来的孩子会差到哪里去,就算在世家子里排不上名号,但总能比军勋贵族家里的大老粗强吧?

    刚刚还站在士族这边的苏合第一个把自己的话吃了回去,还在犹豫的其他人气得心口疼:苏合刚做家主,他家夫人还没生孩子,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

    早朝最终以古怪的气氛解散,薛瑜和苏合对了一下眼神,一本正经地各自离开。缺少领头羊和足够了解朝堂的谋臣门客分析,曾经为胥吏考试设立吵到差点动手的两派人所剩寥寥,如今还在朝中的士族们尚未意识到,不断向皇权的意愿低头会形成习惯,而他们被温水煮青蛙的经历,才刚刚开始。

    有了第一次考试,有了内部考试,寒门考试的路还会远吗?

    送走了预定青蛙们,薛瑜顺路去国子监附近听了听苏禾远和来自齐国各地的名士们坐而论道,在苏禾远主持修订过的书籍发往各地之前,他们甚至可能到死都不会踏入“无趣又文化荒漠”的国都半步。他们大多只知士族,不知有齐,虽是齐人,但半点不觉得自己是齐人。

    不过来都来了,大概是没机会走了。

    站在讲坛中央的苏禾远,像重新焕发出青春,哪里还有脸上盖个蒲扇睡觉,讲课也有气无力的模样?他在中央,被打断时听到离谱的理论会厉声驳斥,温和儒雅半点不存,锋芒毕露。只需要看见他这个状态,就会知道,他喜欢这些,希望能将知识和思考的碰撞全部记下来,传承到无数年后。

    能这么快准备出如此多的经典新注,看起来不在意、甚至在她劝说时反过来说她的想法异想天开的苏师,私下里不知道准备了多少年。好在这一次,他有了让梦想实现的机会。

    薛瑜对许多学术性的类似“一句话到底该如何断句如何解释”的议论听不大懂,听上去就充满了语文卷子阅读理解的恐怖印象,确定这边苏禾远能控住场,就悄悄离开了。

    刚要拐回政事堂做半个书童,她就被陈关拦下,“殿下,钟家和书社都来了新消息!”

    157.  污蔑(二更)   考场舞弊案?……

    自月底考试结果出来后, 群贤书社大出风头,走过路过群贤坊的大多是对下次考试有所期待,或是好奇去当官的学生们到底长什么模样的人。

    以往胥吏都是私下介绍着默默去做, 沾边的亲戚友邻知道他去做什么, 旁人却只能听个风声,如今不一样, 都是看着考上去的,天然就多了一分仰望和亲近。要不是书社有护院和本就懂得武艺技巧的老兵们守着, 早就叫人冲破了围墙,摸进来看看到底学生和师长有没有长三头六臂。

    饶是如此,群贤书社也被骚扰地关了两天门,等到放榜的热情过去,才重新响起了朗朗读书声。

    但今天读书声却被打破了, 门前先是来了个落榜考生,痛斥书社与朝中官员勾结泄题, 以致旁人苦无门路诉冤。书社的护院上去拦一下, 就要吵着杀人灭口, 要去京兆府主持公道,嚎啕哭声和种种惹人怀疑的证据堆出来,反复说多了,蹭文气的人和路过的人,去阻拦闹事的手都慢了下来。

    若不是确有其事, 好像也不能说得这么清楚?莫非……

    这朝中官员, 除了三皇子不做第二人想。

    迟迟只有护院和人拉扯,没有师长站出来,怀疑的种子生根发芽。门内朗朗读书声在哨响后中止,近日常来的路人知道这是书社一堂课结束的信号, 心底对没有师长出来解释突然多了另一种解释:原来是要专心上课啊。

    哨声响过半刻,院内的学生和师长们都走到了门外,学生们七嘴八舌地说着来人胡说八道,挨个为自家分辨,但乱哄哄一片,谁说的什么都听不清。

    陈安抬手止住义愤填膺的学生们,刚要开口,就见学生群里突然跑出来一人,“我忍不了了!我今天就要揭发他们的真面目!”

    学生们还觉得他是想到了解决办法要正面应对来人,陈安和几个老师看着他的表情却很严肃,“牛生?”

    “我也是被群贤书社坑了,你们不知道,他们要多少银子!家里给的多的就能去考试,没钱的就继续读!”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学生们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怎么能这样说?你不会的那些,陈师他们带你讲过多少次,谁要过你银子!”

    牛生咬牙不去看曾经的同窗和师长们的神色,继续道,“而且他们不过是一个草台班子,和去念个私学没什么差别,狗屁以前的胥吏,狗屁名师,要不是最后能拿到题,他们算什么东西!你们送人来念书看见的胥吏,现在还跟我们同班在念书,你们觉得他们能教什么?!”

    竟是与之前在门前闹事的人的说辞统一了。

    见到书社众人出来后,心中更偏向相信的路人,也犹豫起来。比起旁处的考生靠着跟踪出来的一些模糊巧合碰面,任谁都想相信原本就是书社的学生。

    正议论纷纷时,京兆府府丞带着人冲了过来,分开人群,站到两个学生旁边,提着木枷的差役大喝一声,“谁递的舞弊案状子,谁考试作弊了,自己站出来,别让我们等啊!”

    两个学生对视一眼,都从眼中看出了茫然,但还是争抢着跳起来,“差官!差官,就是他们,买卖考题!”

    府丞神色一肃,“什么,买卖考题?!”

    府丞心里苦,上次京兆府遇上大案子还是出了寒食散那事的时候,整个京兆府兢兢业业一整年,最后谁也没能升,现在怎么又来了案子?

    “好啊,带走带走!”府丞还记得之前寒食散的时候被当众打脸,这次学乖了,准备全部先带回去审,出了什么问题,起码不会传得京兆府差役蠢笨之名到处都是。

    “且慢。”一直沉默的陈安出声阻止,淡淡扫了牛生一眼,说不出的失望。

    起初来的落榜考生顿时跳了起来,“你是不是要找已经考进去的学生帮忙,你们相互包庇,不给我们活路!”

    府丞被吵得脑壳痛,让人先拿了两个学生,要去带走其他人时,场面突然乱了起来,砸土块的,砸石子的,满天乱飞,人人口中都喊起了,“他们要带着犯人跑了!”

    好么,案还没审,先多了一群犯人。

    府丞看着仿佛往事重现的现场,明白不说清楚今天是走不了了。不管是京城民众闹事还是办案不力,又是板上钉钉的定品考绩减分。心里骂着到底是谁在搞事,府丞当机立断先让差役围出一个圈,止住混乱,再把人放下,眼尖地派人喊着“休要胡言”去抓了外面刚刚混在人群里乱喊起哄的几个人,堵了嘴压在里面。

    “你们要做什么,做什么?都想犯法吃牢饭是不是?退后退后!”

    差役们的呵斥让头脑发热的路人冷静了一点,府丞颠了颠手上木枷,“这样,都觉得委屈,就先说个分明。到底是谁去递的状子?想好了说,到堂上发现说谎,先打十杖!”他也是被上次连续举报搞怕了,才出此下策。

    牛生颤颤盯着最开始来的考生,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落榜考生站起来,“是、是旁人帮我递的!”

    “你不是说无依无靠,只能来问个明白吗?这又是什么人还帮你了?”

    人群里响起的疑问让落榜考生脸涨得通红,吭哧半天才道,“天下好心人总是有的,谁像他们一样黑心!”

    府丞在京兆府今天是两家纨绔打架,明天是邻里纠纷,听出了他的心虚,和过来时听到的内容一对,愈发觉得自己这次处理没错,问道,“那你说说,是告的什么?”

    这个问题好生奇怪,旁观人抢答,“作弊,漏题!”

    落榜考生顺势点头,一时间仿佛所有人都站在了他这边。

    拢着双手站在书社门前的陈安却忽地笑了,被师长们拦到后面去,一个个气得牙痒痒的学生们都愣了,都什么时候了,陈师怎么笑出来的?!

    陈安:“是舞弊,但是是散播假消息,以虚假考题坑骗同窗的舞弊案。”

    落榜考生的脸色突然白了。人群外有人高喊,“让我们进去,我们被骗了一百两银子!”落榜考生闻言一颤,左右张望,明显是想逃跑了。

    一百两对豪富之家来说不过毛毛雨,但普通人可能一辈子也攒不下这么多钱,都是血汗赚回来的,闻言内圈的人像被扎了心一样疼,连忙让进来人。之前他们对这次考试有所谓内幕不满,归根结底也是花了钱读书,最后却还是要输给豪富。

    府丞亲眼看过状子,自然知道陈安说的才是对的。他算是明白了,今天这都是旁人的局,成天拿他们京兆府当刀用,呸!

    冲进人群的几个人衣衫褴褛,但依稀看得出之前料子不错,他们揪着落榜考生,“你卖了假题给我们,又骗我们要抓人了,自己来做什么清白人?好哇好哇,跟我们一起吃牢饭吧!”

    受害者和犯人都在,也省了京兆府忙碌。牛生呆呆看着旁边,不时被无情的拳脚误伤,此时才感觉到大势已去,连旁边这人都被放弃了,自己还会远吗?

    连滚带爬地跑到书社门前,他伸手要抱陈安的腿,“陈师,是我鬼迷心窍,是我贪图银钱!我只是笨了点,您绕了我这一次吧!我就是想考试,您不让我考,这到底还是您对不住我啊!”说到最后,还是心中有怨。

    陈安向旁边一闪,后面气得不行的书社学生拿了根树枝丢牛生,“你也不看看你在书社考多少,放你去考,去花钱报名听水响儿吗?丢人死了!”

    “就是,家中贫弱只要肯多做些活,只需要花一半钱就能来念书。师长们给我们准备住处、准备吃喝、准备我们念书的材料,你不知道感恩就算了,还这么泼师长脏水!呸,我们没有你这样的同窗!”

    “要是真有什么劳什子考题,花钱就能去考,你还来念什么书啊!”

    看热闹看的又生气又吃惊的路人此刻也呆住了,闹了半天,居然是外人和学生一起坑老师?这怎么行?

    两个污蔑的学生被押走了,后几日,去京兆府外旁听的百姓一阵风似的把消息传了出来。

    除了三十多个考上的,自然也有被认为没有到标准,没被师长允许去考的人。书社外落榜的人足足一千多,看着书社的全员考入,眼红者不知凡几。这次群贤书社,完全是倒了大霉!

    原来,学堂招的以前胥吏觉得能力不足,趁着还没考试在重新复习,所谓活到老学到老。原来,群贤书社早都是在国子监挂上号的,天子脚下的私人教学事业,他们就是先行者。原来,落榜的考生是谎撒的太大圆不过来,收了旁人钱好保命,却又被丢下了!

    一时间,想听八卦的人心满意足。从头到尾,别说群贤考进去的学生,就连人们猜测的三殿下,也不曾露过一面。

    传说没露面的薛瑜看着刚传来的消息,确定了背后指使两人的是钟家附庸家族,反倒轻重上难以抉择了。

    虽然京中大多数士族沉寂了下去,但群贤书社的大获成功,和在张榜当天的表现,全都是制造靶子,她钓到了鱼,没想到却是曾经的大鱼。

    “之前钟家出京,派出商队,装模做样绕了一大圈路,现在到了哪里?”

    陈关:“隆山军营。”

    薛瑜一怔,皱起眉,“他们去找薛琅?老四去见他们了?”

    这可算不上好消息。

    158.  重担   只要不想放弃这份责任,就绝不轻……

    很快, 薛瑜就反驳了自己的猜测。薛琅离京前说是要去参加神射队伍,这才一个月,怎么算都应该还在训练, 就算不考虑近期负责隆山军营的庄骁将军态度, 薛琅自己怕是也还没解开心结。

    果然,陈关的消息是“无功而返”。

    但闭门谢客多日后钟家跑去见自家外甥的举动, 本来就透着奇怪。钟家沉寂下去的速度太快,就好像赌红了眼的贪婪赌徒突然抽身一样不可思议, 让薛瑜现在设置钓鱼的圈套前,也得想想能不能一举抓住痛脚。

    薛瑜沉吟半晌,“苏尚书要是有空,问问他愿不愿意一起去看大理寺结案。”

    流珠将这件事记下,陈关出去继续忙碌。还没等敲定时间, 观风阁就来了新的客人。

    正好休假,回薛瑜身边轻松轻松的蝉生小跑着上来, 神色古怪, “殿殿殿下, 钟昭仪求见。”

    顶着几人注视,蝉生确定,“不是林妃娘娘,是钟昭仪。”

    薛瑜和名义上同样是庶母的钟昭仪的交集,大概比两个妃子在后宫一个月的吵嘴数量还少, 完全是稀客上门。

    换了身合适些的衣裳, 薛瑜下楼就看见宽敞的大堂里端庄的妇人眼含泪意,一时间“舍身污蔑”之类的不妙猜测响彻脑海,她警惕地往后退了退,隔着十几步对钟昭仪施礼, “不知昭仪因何来寻我?”

    钟昭仪看着她,恍惚间觉出她和薛琅竟是有些像的。也许是这么多年从未和薛琅分开过如此长时间,也许是薛琅上次离开前语焉不详的嘱咐,她心中的不安最终化作一行清泪,“三殿下,妾身有一个不情之请,还请您帮我。”

    “我不过是帮陛下处理些杂事,不值一提。娘娘这般身份家世,我能帮到什么呢?”薛瑜阴阳怪气了一把,要是能刺激钟昭仪失态暴露真实想法,对推测钟家这盘棋到底打算怎么走还蛮有帮助的。

    钟昭仪一怔,没想到薛瑜这样不留情面,她苦笑道,“如今已二月初七,阿琅十几年都是在我身边过的,可今年初八他的生辰,却是不知道能不能过了。前些日子阿兄他们带了今年的生辰贺礼去寻他,却没能见到人,阿琅回军中前与三殿下同住,妾今日来,只是想请殿下告知于我,阿琅究竟在何处?”

    初听薛瑜还以为她要打感情牌,越往下听,越发觉这似乎就是钟昭仪来找她的唯一目的。

    为人亲人,却找不到自家孩子,只能来找一个眼中钉询问,不得不说是一种无奈。

    不过……薛瑜还真不知道薛琅是二月初八的生日。这样算下来,过了明天,他就要到十四岁了,在军营里过生日也算是一种人生体验?

    “他入了军中,便是以军人要求自己。薛琅是个大孩子了,他有自己判断和决定做事的能力,他想要去,而不是我逼他、骗他去,钟昭仪来找我寻人,究竟是何道理?”薛瑜看着哑口无言的钟昭仪,冷淡地起身,“他觉得应该去的地方他会去,他觉得可以回来的时候会请求陛下让他回来,如果昭仪是为他好,就不要给薛琅添麻烦。”

    “我、我怎么是给他添麻烦?”也许是今天的对话一开始她就被担忧压垮,钟昭仪不安极了,“我为他准备衣裳、准备糕点、准备……”

    锦绣前程、最好的一切,都是为了她的孩子准备,可她眼前总是回放着薛琅腊日回到京中时与她说的那些话,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抚养长大的孩子,竟走向了一个陌生而令她害怕的方向。

    “可他觉得不需要,就是添麻烦。”薛瑜已经站了起来,挥了挥手,“送客。”

    如果薛琅能在军中成长起来,钟家只会让他的功勋和努力蒙上污点。一个小少年被夹在中间,裹挟在局势里往前走,薛瑜毫不怀疑,就算薛琅亲口表示他不愿意争取,也只会被觉得奇怪,觉得他辜负了许多人的期待。

    观风阁的下人们连三皇子的母妃都挡过,挡个钟昭仪出去自然是轻而易举。送走钟昭仪,薛瑜在二楼书房坐了很久。直到宝德殿那边带来话询问,要不要准备她的饭食,隐晦地暗示她该过去了,她才动了一下。

    她又何尝不是身在局中被裹挟向前?好在目前为止,她仍能说一句无愧于心。

    桌案前不像之前摆满了书籍和写到一半的手稿,只有三个巨大的卡片,分别写着“止戈”、“东荆”、“江陵”,它们是薛瑜要做出选择的未来会去治理、做出成绩后回京的郡名。每个城池名字下方都摆着一些碎片化的纸条,总体来说各有优劣。

    至于西南的益州郡,已经在第一轮思考里被排除在外。益州虽好,已经有了人接手,逐渐往好的方向发展,其实并不需要她太过干涉。

    想到这里,薛瑜翻出了早上知道新消息后丢在一旁没看完的西南来信。

    延迟了半个多月抵达京城的西南信件里,只从韩北甫的遣词造句就能看出他的成长,商队和军队探子的配合紧密,医正带人不眠不休手抄出来的《民医要略》也在民族归化中起到了不可磨灭的作用,他还有听进去薛瑜的建议准备起来甘蔗和果树。

    若不是都还在起步初期,只是她在政事堂接到的西南相关折子里影影绰绰露出了一点影子,没有成规模的政绩成果能拿出来,光是这些都够韩北甫往上升官的。

    谁能想到,之前拿来忽悠傻纨绔出京搞事的话,竟能成真呢?薛瑜不禁对随着商队离开的各家子弟充满了期待,顺便把鸣水经验报告会抓那些纨绔来听讲,多洗洗脑去上山下乡搞事的日程安排上。

    发现了巨量棉花种植纺织的韩北甫,与过去很不一样,只有在美滋滋幻想益州布销往各地的时候,还会露出一点傻气。

    京城的棉花还在育种,几十颗种子最后只活了四株苗,被花匠眼珠子似的护着,生怕有个闪失,比起最初设想的扩张棉花数量,扩大种植,如今大概只能算勉强选出了相对适应中原气候的突变棉花。怎么看,中原棉短期内都离开不了花房,而西南直接步入织布阶段,实在是让人羡慕极了。

    如果益州布和棉花能顺利发展起来,更多的女性也能合理地走出家门来工作。修路的民妇虽然有,但旁处不像京城,薛瑜有办法压住工部的反抗,也能用临时的群贤书社托管安顿他们的孩子。种种原因积累下来,加上鼓励嫁人鼓励生育的政策,民妇虽然能做体力活,但固有的印象也不会让他们成为建设者的最优选择。

    或许,曲辕犁还能改得再轻便一点,稻谷脱壳用机械替代?薛瑜想起在鸣水工坊外的村子里看到的情况,有的家庭里只有逃难来的妇人和痴傻儿子,妇人独自辛苦翻地准备春耕的样子,比男人还要强悍。

    薛瑜写下改良机械的安排,这部分改良不需要她动手,交给鸣水工坊刚学了些东西、正手痒痒的学徒们刚好,她只需要吩咐下去,注意进度就好。

    姜匠被打发回兵械坊做一个只能干活不能说话的匠人,纯粹付出劳动,再有下次,怕是连学徒都没得做了。新来的匠人虽然性子倔强了点,但手上技术不错。更重要的是,不必做他的学徒,他也肯将知识分享给无论男女来听课的所有人。

    他说:“当初殿下肯教我们马掌和风箱,给了我们好大的脸欸,我教点这些算什么?县令说的那叫什么,叫……叫礼贤下士!”

    鸣水传回来的信里,总是有许多乐趣可以发掘。

    不知不觉,她也有能分担担子的人了。

    距离西北边城止戈一百里,有人伏在树冠里,与薛瑜心声重合起来。

    薛琅咬着箭囊,悄无声息地抬起弓,瞄准前方,他的队友正与“敌人”近身相搏,将成败寄于他手,信任的感觉太好,让他能忘掉所有的不快。

    一场训练赛结束,个个未来神射都是大汗淋漓,跳进刚化了没多久的山涧水里痛痛快快洗了个澡,扎堆笑骂着对方要让下游人家喝洗脚水。

    “小狼,来。”

    薛琅没有问队长什么事,就跟着走了,背后队友们迅速行动起来。等薛琅听完队长云里雾里的战术指导,回去时已经繁星点点,不远处一丛篝火正旺,香气扑鼻。

    “嘿,小狼,你真不够义气,今天你过生怎么不告诉我们?”搭档最久的队友扯下来一只鸡腿,山中奔跑的鸡腿上并不怎么肥,但胜在紧实光泽明亮,看上去就香,“喏,别说没照顾过你啊。”

    薛琅这才模糊想起来,今天原来是他的生日。

    队长叼着山中味道刺激的草叶,哪还有贴心指导的样子,从怀里掏出来一个纸包丢给他,“拿好了!”

    纸包里,是两块黑色的像是肥皂的东西。上面没有清颜阁的标签,只有“止戈”二字。但除了清颜阁,旁人也造不出来这东西。薛琅曾能拿百两澡豆扔人玩,但从没有什么时候,觉得手中的礼物昂贵到让他感觉烫手。

    “这个太贵了,我不能拿。”

    队长乐了,“诶哟真是个瓜娃子。要不是咱们头儿看你脏成了个泥猴,净往你那把弓上抹泥,谁管你洗不洗啊?贵什么贵,头儿从陆将军那要的,调来修路整城的民夫棚子里澡堂子里随便用呢。”

    见薛琅迷茫,队长耐心地讲起来,“这不是京城卖到百两那个肥皂,听说是将作监新搞出来的叫黑皂,没有有钱人家用得好,样子难看也臭了些,但好用就行了呗。哪个边城修路修城,都能二十多文买点过来,瞧见没?专供止戈城,要不是咱们正好碰上,你想要都没有!”

    京中提取了甘油后的皂液堆积如山,作为不合格产品卖出那是砸招牌的事情,但作为军需品供应,用甘油产品覆盖部分肥皂成品价格后以成本价卖出,还是划算的。

    薛瑜始终惦记着剧情中那场突然爆发的疫病,与其等待爆发控制,不如先一步开始防范。从鸣水工坊旁隆山军营离开的几乎所有队伍,都听过了健康生活的童谣,准备收集军医们经验的《民医要略》也和保持干净避免生病的肥皂一起,进入了各个开春后开始修城搞基建的边陲城池。

    当然,名字也不能用肥皂了。

    缺少甘油滋润,故意加了别的添加物搞得肥皂又黑又难闻,只用试用一次,就能清晰感受到黑皂和肥皂是除了都能用来浣洗外截然不同的两种东西。这个结论是在鸣水客店里经过试验得出,薛瑜拿出黑皂也不用担心被客户投诉。

    远在西北的薛琅捧着“黑皂”,连梦中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有人在睡觉,有人却还在忙碌。薛瑜被皇帝叫去又理了一阵子折子,对外说是整理,实际上不少内容都要从她手下批过,这对薛瑜来说是一项艰难挑战。她清楚,皇帝在向她展示,她之前轻松地拿出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能够安然无恙地推行下去,其他人付出了多少辛苦。

    维持一个国家的运转,判断方向,掌舵前行,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起码,只要不想放弃这份责任,就绝不轻松。

    宫中两个皇子都缺失了的一课。

    但薛瑜不明白,为什么皇帝懂得教导,却多年没管过后代,甚至落到书中病死的结局。他看上去仿佛在任由王朝自生自灭,随心所欲,实际上背后却兢兢业业为齐国能够延续呕心沥血。

    不过,再想去探寻皇帝怎么想,也得先把任务做完。

    之前管理行宫和工坊时,大半任务都是李麦和江乐山在做,吴威也为她分担了不少,她只需要给出设想,就有人会为这个设想努力。饶是如此,薛瑜也在江乐山的行动里学到了不少内政小技巧,算是有了点地方管理的底子。

    在鸣水时,情况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最后也能用清颜阁收益兜底,薛瑜心理压力并不大。但针对新的四座城以及它们下属的县城,以万计数的人口,农商士族,国库收支,动一下可能背后就牵扯了无数生命的未来。地方经验不足,她批复的速度慢如龟爬。

    批一张折子,就需要对地方上前后许多年的变化做半天了解。每当这时薛瑜就深悔她只是个平平无奇工科生,而没有提前去修个社会管理之类的双学位,自己压力山大,旁边老板举重若轻,对比实在过于明显。

    再难也得做,夜朗星稀,常修带着热汤进来报时,一天的整理和批复到了尾声。

    薛瑜一本正经起身告辞,乍看好像对一切胸有成竹,转过屏风就拿着自己抄下来的部分,低声向常修询问该去哪里寻找相关的材料。

    幸好,还有常修帮忙找材料让她有机会补课,顺便在日常出去放风搞事的时候,在皇帝面前打掩护,不然一天下来她连两本折子都改不完,绝对是要被嫌弃的。虽然到现在还没被皇帝嫌弃速度,但薛瑜对皇帝的高要求心中有数。

    不知怎么的,批折子抓学习这么光明正大的事情,硬是给了薛瑜一种干坏事躲避班主任巡查的偷偷摸摸感。

    给出了该去哪里寻找思路的意见,常修重拐回殿内。皇帝背着手站在旁边的小几旁,翻了翻批改后的折子内,薛瑜写的为什么这样做、这样做会有什么变化的分析,哼笑一声。

    “照葫芦画瓢都能画这么久!”

    常修扶着他往回走,笑着听皇帝对三皇子的抱怨,没有劝也没有火上浇油。走到一半,皇帝向他伸出手,“拿来。”

    常修摸出来一包奶疙瘩,薛瑜特供加奶浓缩版。

    159.  判案(二更)   杀了安阳简,快活迎新年……

    二月初八, 随着简家偏远分支挨个被拎来京城接受审问,拖了许久的简家的案子走到了尾声,安阳简氏做了什么, 已经随着案件的审问不断散播到民间, 从罪责到判刑,连围在大理寺门外的百姓都能说得头头是道。

    “贪了四百万两军饷啊!够整个齐国吃饭了!”

    “还好陛下圣明, 抓出来了贪官,不然我们走在路上是不是也会被抓走啊!”

    “今天就是结案了对不对, 那啥时候杀头啊?”

    大理寺门前不断有马车前来,人群中哼着“杀了安阳简,快活迎新年”的顺口溜,非但不畏惧以残酷闻名的皇帝给这曾经高高在上的世家的处置,反而恨不得鼓掌庆祝。

    民情一边倒, 看得被点来观案的刑部和其他几部代表,都觉得脖子凉飕飕的。

    作为简家倒台后受益最大的两个家族, 苏家当任家主苏合和如今作为简家嫡枝的青南简氏家主联袂而来, 只是青南简氏家主脸色略带悲叹惭愧, 不需要多说什么,人们就能为他自动脑补起心理活动。

    到了现场但同样只能在外面旁观,赁了大理寺旁边不远小楼的几个士族脸上并不好看,向来嫡庶有别,这两个庶子爬上嫡枝位置的家主, 实在有些碍眼。他们偷偷抬眼看了一下坐在对面的钟大, 心像被架在火上烤一般难受。

    钟大向来是发号施令而不是会与他们解释什么的性子,前几次朝中失利已经成定局,他们私下见面时被钟二嘲讽了许久脑子不好使、坏了钟家的安排。那这一次……他还会有什么动作吗?

    闭门谢客多日的钟大脸色一如过往,镇定自若, 只是看着挂了红黑绸带以示尊贵的马车上下来的年轻人,放在几案下的手掌猛地握紧了。

    少年姿容昳丽,还带着几分稚气,但身量已慢慢长开,自有一番不凡气度。更惹人注目的是她身上那身滚金边的朝服,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这身朝服他见过许多次,不仅在去年,也在许多年前。

    熟悉的衣裳和熟悉的人,钟大凝视着下方不远处,久久没有挪开眼。

    来看大理寺最终结果的薛瑜没有注意到还有人在高处注视,倒是让拿着弩守在边角处的魏卫河眯了眯眼,箭矢瞄准了钟大,过了一会,又沉默地挪开了。还不是时候。

    听着四处都民情激愤,恨不得现在就诛了首恶的声音,薛瑜心情还是挺不错的。简家作为要被杀鸡儆猴的那只鸡,在民间宣扬出去的风声自然是必不可少的一环,安排没有白费。

    世家向来宣扬自己是簪缨贵族,身份高贵,懂礼守节。以前被皇帝砍掉手的只是些小家族,这次抓到简家,希望简家家主做这些事情之前,做好了被钉在耻辱柱上丢掉一切的准备。

    进入大理寺的官员和被特地点来的简家分支代表,进去一个就有差役在旁边专门唱喏,告诉外面的百姓有什么人来看判案,等到薛瑜最后一个到来,“三殿下到”的唱喏声让外面响起一阵低低的惊呼声。

    自从薛瑜从行宫回来,就少有亲自在外处理事情的时候,见过她的京城百姓算起来并不多,如今亲眼见到一个漂亮少年人,还是给京城带来了那么多变化、脚下踩的路、新读的书都来自于她的少年人,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大声喊了起来。

    “陛下万安!”“问殿下安!”

    薛瑜已经进了门,听到声音回头,勾了勾唇。百姓有时候心思很简单,只是想过好一点罢了。

    大理寺卿心里苦,原本想叫来涉案的简氏各家过来,宣判就算结束,悄悄发配悄悄杀头就算了。毕竟简家丢的也是他们世家的脸,弄得太难看自家脸上也过不去。

    不论再怎么遮掩,原本站在接近龙头附近的大士族倒台,对民间对士族的印象影响总是有的,能减少点就减少点。曾经是羡慕,如今可能就是嘲弄与警惕。可谁晓得向来只看结果的皇帝,这次专门点了几部来观案,三皇子又过来了,想遮掩都遮不了。

    偌大一个厅堂,除了少卿和做记录的大理寺丞外,被来观案的人站了个满满当当。其他人倒罢了,大理寺卿迎出门外,将三皇子接进来,讨好问道,“殿下请上坐。”

    堂上审案的几案旁,又多了一方小案,不仔细看都看不出哪个摆得更高些。

    薛瑜对来旁听还要跪坐着听敬谢不敏,淡淡道,“到了大理寺,自然以断案为先。我来观案也越不过大理寺,在旁边与诸公一同站着便是。时辰将至,寺卿还是早些断吧。”

    旁边也为观礼的其他人准备了蒲席,只是薛瑜没到其他人不能坐下罢了,这一下倒把刚来的十几个人架了起来。里面大多是士族文臣出身,看着薛瑜敢怒不敢言,只能忍下来,军勋贵族出身的官员看了薛瑜一眼,对坐不坐并不在意。

    薛瑜这个做派,反倒安了大理寺卿的心。不坐,还催促判案,就意味着不想长时间听,也就不会闹得太过难看,他几乎是心怀感念地走到了自己的主位上,旁人不坐,他也坐不下去,站着快速问案,倒品出了居高临下看着下方跪着人的滋味来。

    他心中暗忖,三皇子能带着士族做生意,这次又维护了大家面子,看上去心肠不坏。就说嘛,林氏虽然败落了,但到底还是从东齐就传下来的世家遗脉,向着他们也正常。

    心中有了底气,大理寺卿问案的速度飞快。

    上下筛查一轮,顺便借着简家倒台挖了一下地方根系,被后来从各地调到京城的简家分家大多是有些小问题,伤人纵马养养家奴,但像安阳简氏这样部曲成群且暗藏祸心的大问题没有。各家要么花钱保命,要么交出家中不成器的子弟免灾,接受中央的武力威慑后就能放回去。

    “青南简氏家主岫,及分家……”大理寺卿的宣判声从堂中飘出。

    如今站在这里的简氏族人以青南简氏家主为首,在被叫到时跪下来听命。大多的处置已经完成,原来的安阳简该流放发配去挖矿的人甚至已经上路了,今天这场判案更多的是走个过场,安其他简氏族人的心,也算这个案子正式了结。

    宣布完最不重要的简氏族人的部分,身上带着重枷的安阳简一家被押上大堂。原简家家主形容枯槁,浑身上下都透着落魄,似乎已经完全放弃挣扎,只有一双眼在看清堂中时眼神微闪。谁都知道,他被判了死刑,区别只在于怎么死罢了,灰心也正常。

    青南简氏家主简岫还跪着,听到声音回头望来,唇角微翘,在别人发现以前以袖掩口咳嗽两声,悲切和叹惋的神色让旁人看得分明。原简家家主跪下时被重枷带了个趔趄,简岫还伸手去扶了一把,只是被避开了。

    简大郎的眼中像烧着怒火,脸上还有溃烂的血痕,显然是在牢里吃过苦头的,他一眨不眨地看过堂中众人,像要将他们记在心里。只是怒与恨在身后的军卒推了他一把的时候全都消散,简大郎的身体诚实无比地跪倒,跪得还十分标准。

    走在最后的简淳口中流着涎水,木枷上脏污一片,衣裳也有不明黄色痕迹,脸颊凹陷皮包骨头,看着已是半疯了。

    跪在一起的简家分支们看了看他们,小心地往旁边挪了挪。谁能想到,曾经不可一世的主家,会连他们的日子都不如呢?

    亲眼看到了简家父子的下场,被反复敲打过的简家分支们纷纷打了个哆嗦。和皇室作对,挖齐国墙角,这样的下场,他们可不想要!

    薛瑜将他们瑟瑟模样收入眼底,挨个扫过堂中观案的官员们的神色。军勋贵族们完全不怕被记恨,虽然没出声,但脸上笑容灿烂,看着简家分支们的眼神也相当危险。其他人大多心有戚戚,连大理寺卿本人都难免有些叹惋。

    再怎么叹惋,大理寺卿手上的判词还是要念的。一条条罪责写的明白,像是对堂中所有人的警告,又像是一个不越雷池就不会出事的示范。

    “贪墨三百七十三万两银……家产充公……”

    “私掘矿产,掳掠人口,私制禁药……”

    “……简伯车裂,简伯长子斩首,简伯次子斩首,皆收监秋后问斩。”

    薛瑜听着大理寺卿宣布的内容,宣扬出去的四百万是只算了贪墨部分取了整数,真要算起来整个案件里违法生意和分支部分掏的钱,大概是七百万两。

    有句话说得好,“和珅跌倒嘉庆吃饱”,简家敛财虽然由于齐国本来就穷比不上和珅,但是充公的家产对于久困于无钱的齐国来说,完全是场及时雨。修边关、修水路、铺大路、建县学、给公田佃户推广的降利租赁……哪个不需要钱的支持?

    该杀的杀,该放的放,唯一让人皱眉的是,简家的审讯记录里完全没有问出来太平公的内容。

    听完整场判案,站在幽深大堂中的大部分人都觉得冰冷的屠刀刚刚从自己脖子上挪开,劫后余生的庆幸感让他们准备往外走的脚步都提了起来。

    一直做吉祥物的薛瑜挑眉,阻止大理寺卿已经在嘴边的“结束”,问道,“安阳简氏作恶,为祸一方,害我齐国。百姓们心有关切守在门外,寺卿不去派人告知一二吗?”

    宣判结果说与不说,都在两可之间,像上次被广为关注的钟三娘义绝案,就是大理寺丞专门去外面说的。大理寺卿原本想着就加快速度赶紧结束,没想到会被在这里卡住,刚想解释这不是必要内容,就对上了薛瑜看似疑惑的眼神。

    他想起来,上次钟三娘的案子审完,寺丞回来禀报说门前吵了一架,母女俩被接走了,没多久方锦湖就成了宫中女史。

    ……原来真是三皇子带人来接的啊。他总不能说,上次可以宣布,这次不行吧?

    大理寺卿只想赶紧结束案子,立刻做出一副恍然模样,“是极是极,臣一时忙乱,漏了此事。”他唤来寺丞低声吩咐,以薛瑜的耳力自然听得见他说的“小声点说含糊过去就行了”,但也没有阻止。

    就让大理寺卿多做会梦吧。

    这一次,再宣布问案结束,薛瑜没有阻拦,大理寺卿松了口气,送满堂人出去。等堂中大部分人走到门前,薛瑜跨过门槛时,大理寺丞已经跑到门前说完了判决结果。

    没听清楚的人吵闹起来,问着前方的人到底说了什么,大理寺丞顶着薛瑜飘来的眼神,无奈只能小声重复两遍,没敢再含糊过去。

    薛瑜被陈关护着往街边走去,还记得这是谁的百姓自发地让出了一条路,后面出来的官员和涉案人员们可没这个待遇,嚷嚷着“啥”的声音得到了前方人的大声回复。

    “简老头车裂,另外两个杀头!”

    跟在薛瑜后面一步出来的苏合脚步顿了顿,若无其事地往前走。一声声由民众自发形成的判词重复声音越来越响,像是砸在每个离开的人心底,拷问着他们是否也曾动过心思。走在后面的人里,甚至有人听到炸雷般的呼声,难堪地在门槛上绊了一下,险些给所有人磕个头。

    大理寺卿看着民情激愤,擦了擦额上的汗。好险好险,总算是结束了。他转头看向押了简家父子进来的军卒,简家父子压根没有关在大理寺,到底在哪里关着,大概只有听命于皇帝的禁军知道,这次问案也是昨夜才押来了人,如今案件判决已出,按理是要押着死刑犯去天牢的。

    “将军是等等再走还是……?”

    押送简家父子的军卒消瘦得像猴子一样,冷冷看了他一眼,“押送天牢。”

    “好好。”只要不是让大理寺卿自己押着几个人去面对外面,随便禁军怎么折腾。反正,到了天牢也不归他管了。

    原本看着人走完了,以为已经结束的百姓们忽然看见大理寺里又走出一行人,软甲锃亮的军卒两人押一人,走在中间的三个穿着囚服的犯人十分显眼,几乎是瞬间就被和刚刚宣判的三个斩首结果联系在了一起。

    “大贪官出来了!”

    “就你们这样也配叫世家?!”

    “你们害了多少人啊,还我女儿!”

    刚降下来的声潮像水入油锅,再次炸响,要不是对军卒还有一点敬畏,激愤的人群丢开秋后问斩这条,亲手活撕了三个人都有可能。

    两两在旁的军卒和气地与百姓说话,分开他们的动作一点不慢,很快隔出一条小路,三个命运注定的死囚慢慢走在中间,头也不抬。也不知是谁起的头,丢过去了一个臭鸡蛋,在简伯头顶碎开,随后飞起来的东西里,连泔水桶都上了阵。

    要不是旁听观案的京兆尹没走远,拉了差役回来维护秩序,几个军卒能任由大理寺到天牢这段路变得臭不可闻。跌做囚犯的曾经的高门,和面容似鬼仿佛自己受审的士族官员,混乱的场面被高处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了个全。

    若说堂中的官员和简家分支是恐惧与叹惋,在高处的士族们心中就是兔死狐悲了。钟大眯眼望向拥挤的人群边缘,远处两个人影汇在了一处。

    薛瑜没走出多远就被苏合追上,后面的人好不容易从民众围堵中脱身,大多听见苏合道,“殿下,先前商队投的银子,能在新来的两个商队赚多少?能不能再投一点?”

    前来旁听的人里,家里投资了商队的占到了一半多,闻言立刻竖起耳朵。

    原本还有人对投钱心中有些忐忑,但今年提前到来的楚黎商队起码已经印证了一半薛瑜曾经所说,而围着清颜阁打转的商队管事,就是另一半了,只是迟迟他们没见到做成生意,心里没底,也没胆子堵住明显忙碌起来的三皇子询问。

    他们看向苏合的眼神都变得信任了一些,别的不说,起码为他们之所为,想他们之所想,这个苏家新家主做的还挺不错的。

    然而后面说了什么,他们就听不到了,只听见嘈杂背景里前面隐约传来的“你选个安静地方,我慢慢与你说”。他们登上马车,招来小厮吩咐,“去苏府送帖子,看什么时候方便上门拜访。”

    而没有投资商队的部分人,听着这样的议论,难免心中多了些念头。心中痒痒的有之,不看好的有之。

    160.  “借”钱(修)   真真是倒霉!……

    自从东城简府被封, 一拨涉案官员花钱免灾,向来交易不频的东城宅院铺子转手就多了起来,在小圈子里没能卖出的产业流出去不少, 让庄宅牙人们赚得盆满钵满, 走在路上都能看到带人来看未来宅子铺子的牙人笑得见牙不见眼。

    不过,和其他被主人卖掉的宅院不同, 简家宅子归了公家,按理说是要卖银子充国库, 却迟迟没有出售的消息,导致来了东城的牙人总爱在简家宅子门前转两圈。向来是贵客上门才会开的正门外青石小阶被踩得灰扑扑的,比起旁边其他朱门大户来,破落之态已显。

    两驾马车绕着简家门前一前一后走过,还在外面看宅子煞有其事讲故事的牙人们纷纷避让, 出乎他们意料,后面那架明显是苏家的马车到了家门口没停, 又往远处走了。

    有了西市清颜阁和新开的几家旁人的铺子分流, 东市已经比不了以前的热闹, 老铺子倒还能撑着,但相比以前,看到客人脸上的笑容已是热情多了。

    苏合在旁略落后半步引路,薛瑜与他上了东市一家食肆楼上,雅间门一关, 窗户向后院开着, 下面就是假山湖石,十足十的人造江南景。

    “……那宅子收是收了,但又被简岫‘倾家荡产’买了回去,花了大几十万两银子。祖宅么, 不能丢的嘛。”

    被问及简家宅院的陈关调侃般说完此事,扫过薛瑜对面坐着的苏合,在脸色发青前见好就收。简家在安阳城中的宅子占地广,地方又好,历史能溯及到两百多年前,叫一声祖宅还真不是夸张。

    “名声总是重要的。”薛瑜端起酒杯浅呷一口。

    苏合靠在椅子里,脸色不太好看,最终化为一声嘲弄,“他真为安阳简鞠躬尽瘁,也没见他的病好得慢一点。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有了宅子,难怪昨日又凑了新的局邀人赏光。”

    最初上京时病歪歪的简家新家主到底怎么样,明眼人都看得出。

    薛瑜瞥他一眼,“这不是更好,少一个宅子的钱,你能多投点出来在商队上,也少在家宅隐私里打转。”

    “臣明白。”苏合从被横插一脚抢了看中的宅子的不满里恢复过来,笑道,“现在的世家已经成了庞然大物,臃肿不堪,嫡庶规矩门楣要求太多了。可往上数百年,谁还不是个泥腿子?您什么时候想清理苏氏,我第一个支持。”

    苏合出身庶子,天然的野心是薛瑜选择相信他合作的原因之一。他是个聪明人,要的是权力和在明显要大变样的潮流中保住家人,而不是肩负整个家族重任前行。薛瑜需要他引导和观察整个士族里的风声变化,但是过分打压前任家主,引来士族嫡枝的抗拒,这个发展就不太美妙了。

    薛瑜:“若苏氏自己能清理门户,当然不必闹到台面上。”

    从苏合这里没有问出钟家的动向,薛瑜在回宫前又去了趟西城。路上听着魏卫河发现的钟大踪迹,她皱起眉,“不是说钟大没有出来?”

    除非是钟家宅子里有密道,不然以最近蹲守钟家的力度,怎么也不会错过钟大出来。薛瑜往前回想,恍然道,“上次的钟二是个幌子。”

    不过,既然钟大已经露了行迹,之后再盯就容易多了,陈关领命安排了下去。

    去群贤坊的路上,马车先经过的是京兆府,京兆尹刚带人回到衙门,看着抓进来没几天的两个读书人供词脑壳就痛。

    好歹,骨头硬一点,也不会让他这么为难嘛!

    大理寺刚审完简家的案子,他手上又撞来了小士族和前任胥吏一起挑唆考生污蔑舞弊的案子,案子问是问明白了,但抓不抓人就是个问题。再这么抓下去,士族都要改名叫罪族了,哪还有颜面可言?

    “府府府尹!三殿下的车往这边来了!”

    京兆尹听着冲进来的差役喊声,腿一软,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他当机立断,“去,拿人!”

    差役们大声应诺,拎着麻绳棍棒就冲了出去。路过的薛瑜听见外面的嘈杂声,问了一句,有些诧异,“京兆尹这次动作这般快?”她还记得上次寒食散的时候,京兆尹是什么样子,要不是有性命威胁,也不会查得那么快。

    既然京兆尹不再纠结,为群贤书社的舞弊案定了结果,她不用再思考怎么处理,倒是生出了些好奇,“等会去问问,案子准备怎么判。”

    薛瑜带着人刚踏进群贤坊,拿了人回来的京兆尹就等来了三皇子的侍卫问询。面对疑似威胁的提问,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臣一定、一定依律断案!”

    楚国商队的刘管事刚被人从群贤书社请出来,皱着眉有些烦躁。原以为到了齐国花银子的事情,谁知道那家清颜阁居然不肯卖了,说是什么自家商队已经去了楚国!

    他上门找了几次掌柜,换的掌柜比之前那个还难缠,年纪轻,动不动就说要去请示东家,关了门就跑群贤坊。一来二去,时间没了,眼看着又来了一队楚国的商队!他原想着早点置办了货物,早点返程,现下铺开了卖自家货,却买不到要买的,尝过一次两头赚的生意甜头,再这样只带着金银回去,实在心有不甘。

    他想去拜见那个谁都知道的清颜阁东家三皇子,结果别说在清颜阁了,就是鸣水马车行和群贤坊,都愣是没找到一次。

    真真是倒霉!

    “管事,小杜郎君又遣人来‘借’银子了。”

    商队带着的奴仆小跑过来,在管事上马车前拦下,脸色十分为难。刘管事闭了闭眼,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又要多少?”

    奴仆小心觑着他神色,伸出一个手指,刘管事眉头微松,“一百两啊。”奴仆尴尬摇头,“是、是一万两。”

    “一万两!他又要买什么!”刘管事气到暴跳,好悬压下自己心头的火气,知道问奴仆也问不出,他从怀里摸出来两个大银锭,“先拿一百两去用着,我马上就来。”

    奴仆点头哈腰地跑了,刘管事上车才表情扭曲起来,“天天都这么糟蹋,他们当我是他们家捧着金银来的家奴不成?!”

    他赚的钱虽然不少,但都得拿去买货的好吗!今天来一个要一千两,明天来一个要一万两,这群孩子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借”的时候都说等回去楚国就让人送来,可楚国离齐国何止千里,现在花的都是他的钱欸!

    “不能放任下去了。”刘管事神色阴沉,他的副手撂下车帘,叹气道,“但郎君们总得照顾好,不然回去也要出事。”

    “再让他们花下去,别说买货了,我们还有没有钱回去,都不知道了!”刘管事怒吼一声,胸膛剧烈起伏,“去,看看小杜郎君到底在做什么。”

    刘管事的马车与薛瑜的马车擦肩而过,薛瑜被迎进群贤书社,躲在书社不见外人的新任清颜阁掌柜连忙出来见礼,难掩担忧,“殿下,明日还是不卖吗?”

    不管在齐国出发的商队里投了多少银子,看着楚黎商队入城,对清颜阁的销售情况士族们都十分关切。接任的清颜阁掌柜对这件事有着深刻了解,清楚自家能不能稳住士族都要靠销售情况,因此提前做了不少活动规划,谁知道,东家直接发话:上门的商队,谁都不许卖。

    为了躲避想要买货的商队,新掌柜已经躲了许多次,已经严重影响清颜阁的正常销售了。

    “再等等。等到第三只楚国商队进城,就差不多可以谈生意了。”薛瑜胸有成竹,新掌柜的焦虑被这个准确节点安抚了,三两句后被薛瑜推去旁边,口中念念算着该怎么卖货更赚钱了。

    自家商队带着货往楚国去了,路上还有给路过郡城送书的任务,加上对楚国关卡不如本国人熟悉,注定要花更多时间。不拖一拖楚国商队,自家的货还怎么卖?如今不比去年,去年为了套牢楚人的口碑,加价全让跑商的商队吃了,要是比运输成本和市场占有,自家商队与楚国商队也是不能比的,那就只能给外国商队加价销售来保证优势。

    况且,跟着楚国商队来了不少疑似游学的小家伙们,看上去就是很好培养消费习惯的肥羊,多留两天多花点钱,才好给后来者做榜样不是?

    薛瑜确定这件事的进度没问题,在书社院子里找了一圈没找到陈安,听忧心忡忡的书社学生们说,自从牛生那两个污蔑书社的学生被带走,陈安就停了课没去上过,不禁也担忧起来。

    针对群贤书社的攻击,主要是为了牵扯到她,好在早就已经准备好了应对。实际上,书社上下都很无辜。要是因为这件事让陈安痛别讲坛,她怎么也得懊悔一秒钟。

    群贤书社隔壁的护肤品工坊已经挪了大半去鸣水,剩下的都是扫尾收拾杂物,叮叮当响个不停。循着学生们的指路,薛瑜一路找来,陈安没有讲课的时候难得没在孤独园,而是在群贤书社里给他准备的休息室,门外不远处学生拎着两个明显是书社食舍发的饼子,纠结地转来转去,看见薛瑜眼前一亮,“殿下!”

    薛瑜觉得有些眼熟,只知道在孤独园见过,却不知道叫什么,对他点了点头,“陈公在里面多久了?”

    学生垮下脸,“两天了,送进去饭也吃得少。殿下,您有办法吗?”

    还好,没绝食。薛瑜松了口气,接过来一个饼子,“我试试吧。”

    书社还没用上玻璃,要等到国子监换装完才会对外开放平板玻璃的销售,薄绢蒙着的窗户里黑成一片,看不分明。薛瑜敲了敲门,“陈公,是我,有事来请问您,可以进来吗?”

    过了一会,在薛瑜准备重复的时候,才听到里面一个有些干涩的声音,“殿下请进。”

    开门的是陈安,他眼眶有些凹陷,充满疲惫感,也不知是多少天没睡过好觉了。

    屋内陈设很简单,只有桌椅和床,当初规划的时候就是按后世的宿舍做的,此刻一见居然有些亲切。陈安没有拄拐,一瘸一拐地走向桌旁,扶着坐下,“殿下是来问我怎么没有去上课的吧。”

    中年人眼中的了然让还在想怎么开口的薛瑜一顿,她也坐了下来,摇摇头,开了个玩笑,“陈公如今管着整个书社,不去上课也不归我管啊。”

    陈安看了她一会,先挪开了眼睛,“……我不是个好师长,是我有负殿下期望。”

    这个样子的他,倒有些像薛瑜最初到孤独园找人时的样子。心灰意冷,对外界充满抗拒和戒备。

    “怎么会?”薛瑜夸张地大声道,“书社在京中多招人羡慕,陈公不晓得吗?都招来眼红的人了。”

    陈安苦笑一声,“我想了很久,才明白,军中教学和外面的教学是不一样的。”

    在孤独园除了老兵都是孤儿,孤儿们被他们抚养长大,怎么教都是他们来,自然没有察觉区别。后来只是帮忙教邻里认字,愿意来的都很珍惜,也不觉得他们的方法有什么不对。

    可当面对真正交了束脩的学生,不满意老师严厉的、不愿意参加某某科目的、因为进度分配不同心生怨恨的……太多了,和单纯的军中模式教学环境完全不同。

    “我可能不适合做这样的老师。”陈安说,“我那天已经和其他人说好,不管怎么样,都是我们的学生,只要不过分,都能教的。直到最后我都在期待,如果他愿意说出来,我们会给他机会,不会断送他的前程。”

    “牛生他……其实是个挺勤奋的孩子,笨笨的,有点像以前的阿力。”

    薛瑜听明白了。不管是期待也好,将对同袍们的情谊移情于这些学生们身上也好,他无法释怀的、沮丧的,都来自于学生的背叛和指责。陈安将坏人的错,背负到了自己身上。

    “群贤书社从开放入学到现在,各个不同的班里前后收了小两百人。学了三个月,就考上了三十人,而只出了一个孬种。”薛瑜忽然说起了数据,让陈安有些不解。

    薛瑜笑了笑,“我不想说有些人是教不好的,但是,不管是以后严格筛选品行,还是加强思想道德教育,总比您在这里想破脑袋强吧?”

    “群贤书社是我交到您手上的,阿白阿莫他们都看着书社建起来,不管您想不想得通,以后还教不教学生,就要看陈公如何想,我就不多说了。”薛瑜将饼子放在了陈安手上,“就是别拖垮了身体,整个书社都在担心您。”

    薛瑜将划过脑海的“别为了一个坏学生辜负整个学校”咽了下去,不知怎么的,她就觉得这句话会让陈安更加自责。

    “我再想想、再想想。”此刻的陈安暮气沉沉,捏着饼子,也不说会去教书还是不去,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但……薛瑜觉得,能坚持这么多年教学,显然他也是爱着这份事业的,不太可能放弃,想通只是时间问题。

    老教师陈安的迷茫除了惊动了一下皇帝,被嘲笑“想学朕,却把自己绕进去了”外,没有引发别的问题。陈安对教学的负责是刻在骨子里的,整个书社虽然少了一个军事课外辅导外加开蒙老师,但并没有出现运转上的问题。

    真正出现运转问题的,是倒霉催的京城中高端商铺。

    安阳城中出手阔绰、对什么都感兴趣的楚国来客们,不仅引起了薛瑜的注意。在被薛瑜薅了大波羊毛后,士族豪富手头相对以前没那么宽裕的时候,这批新出现的消费者,就成了相对低迷的高消费市场上各家商铺的主攻内容。

    连天工坊都肯为来晚了的他们多发一波每月拍卖会的帖子,又有了名为鉴宝会、实为销售现场的安排,珠光宝气、顶尖工艺,比之楚国工艺别有一番美丽。

    楚国商队的刘管事带人循着指路站在天工坊门前,对花掉小一百两只为了买一张进入竞价会的帖子十分不满,眉头紧锁,“天工坊的东西好是好,但一次只有一个,他们来这里凑什么热闹?!”

    很快他就反应过来,天工坊虽然一般不在商队的采购单子上,但架不住这次来的小祖宗们买回去不是为了转手啊!送礼、收藏或是不吝什么用处,好处怎么都落不到他身上!

    以前来安阳城的时候他是见识过的,竞价会上一件天工坊出品,少则千两,多则万两,也不是没出过十万两的大件。

    刘管事的头,愈发痛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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