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 冬麦(二更) 册朕三子瑜为襄王。……
薛瑜等待的第三只楚国商队很快进了京城, 惊蛰已过,虽然又起了春日寒风,但也挡不住各地前来的商队们的热情。
第一个感受到变化的就是鸣水, 第二个大概是被追着询问了三天为什么没有炒菜的京城各家客店掌柜。
略晚一点意识到这个变化的大概是在名士争论告一段落, 开始对外开放的国子监讲坛。
随着刘家商队到达安阳城的楚国游学学子们,最初还觉得路上太过辛苦, 不该一时冲动被人骗来齐国这个鬼地方。但留在齐国的时间越久,他们越觉得要带着这里有趣的东西一起回去, 刘管事被掏空了钱包,已经不指望能安稳带回去清颜阁的东西了,只卑微地催促着各个小祖宗们早点返程。
以杜家小郎为首,学子们十分诧异的回道,“现在就回去, 那我们的马车怎么办?”
刘管事一直忙于四处救火和打通商队门路,对马车不甚了解, 被提及后厚着脸皮蹭了游学的楚国小少年们租的马车半天, 对新式马车的平稳舒适十分眼馋。
然而……他已经没钱了。
“齐国人当真是狼子野心!”刘管事只能私下痛骂几句, 明里暗里提醒着一群少年人早点叫家里人送钱来。他的副手没好意思提醒他用错了词,每日算着开销,再看看处境也逐渐危险的后到的两队商队,建立在旁人的痛苦之上,愁白的头发都显示出快乐来。
齐楚固然对立, 但楚国世家纠葛一体, 哪个出来跑商路的没有被抢过生意?看别人也吃瘪,他们高兴得很。
原本少年人们想着等到马车造好,他们带着礼物风风光光回楚,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 齐国的书漂亮,国子监的争论有意思,蹴鞠队热闹,天工坊的东西不输楚国,清颜阁和鸣水马车行都是没见过的新奇物,各家食肆新出的“炒菜”味道也十分特别……
处处透着与美丽守礼,却也门阀森严的楚国不同的生机勃勃。
一日复一日,等刘管事听说清颜阁掌柜松口,准备和商队谈合作的时候,面对空空的钱包,只能催促杜小郎等人赶紧回国。再不回去拿钱,或者让人送钱过来,看着商机在眼前错过,他的心都要滴血。
杜小郎如今除了身上的衣裳看上去还是楚国风格,从手里拿的玩耍蹴鞠球,到身上的香膏肥皂琉璃簪,处处都打上了齐国的烙印,被刘管事一问,一脸茫然,“啊?家里还没送钱过来?”
他为难地看了看等在门前的马车,“我还约好了要去踢球喝酒……这样吧,刘管事你带上我们买的东西和单子,先回去,不会少了你的钱的。”
竟是不想回去了!
刘管事差点气得一个倒仰,要不是怕小祖宗们在齐国出事回去自己被问罪,他也不至于钱包空空!再想说什么,杜小郎已经迫不及待地跑了。
好在,刘管事没有绝望太久,第一批到达楚国的游学学子们千里传信回去要钱的信笺,终于等到了回复。与信使一同前来的是带着昂贵的书帖、玉器等足够卖上万两的精美小件的护卫队伍,他们押送的箱笼里甚至还有几千两金子,几种加起来,足以覆盖借走的刘管事的银子,还能再多出来一些供给这些没出过远门的小少年们的花销。
刘管事看着小郎君们拿来的金子和珍宝,简直是峰回路转,连声感谢,连新到的护卫们趾高气扬嫌弃他们没伺候好自家小主人的声音都觉得没那么刺耳了。
多了二十多个护卫,楚国游学学子们在齐国国都的日子愈发惬意起来,租下了宅子,彻底与商队分开了。然而,刘管事的心情却并不美妙。
金银到哪里都是硬通货,但出自楚国向来受人追捧的商品销售路却不像往年那么好走了。安阳城里少有人愿意买不说,去到附近郡县出手的价格也比心中预估的价格要低许多,直到到了梁州,才能将货物兑成现银。
他敏锐地发觉,这不仅仅是因为齐国今年早早开启的贸易往来,也不仅是因为多了的几家商队,更重要的原因在于,齐国人似乎,没有以前那么愿意为楚国货物花钱了。
到底是因为齐国刚刚经过斩贪官的肃清威慑,还是因为齐国变得更穷,心中萦绕着一股危机感的刘管事并不能得出一个结论。但看着自己好不容易再次鼓起来的荷包,再看看清颜阁十分给面子送来的帖子,他苦笑一声,抛开了这个问题。
说到底他就是个商人,往来不过为了多赚点银钱,好讨好主家换来稳定生活,齐国到底如何与他有什么相干?难不成,他还能不买清颜阁的货,将市场拱手让人?
开什么玩笑!
他兴冲冲去参与了清颜阁第一次洽谈,到京城不久的几家商队差点打了起来,都想买到足够数额的货物。新任掌柜十分无辜地表示“我真的想卖,但是你们都想买,出不了这么多的货,你们看着办”,加上黎国购买意向并不强烈的队伍,四支商队形成了微妙的平衡。
退回住着的客店,刘管事思考着明日该怎么说服对手、拿出什么条件来说服清颜阁,就听副手敲响了自己的门,“头儿,小杜郎君他们又来了……”
刘管事看着护卫们带来与他换银子的楚国货物,第一次觉得自己买卖过许多次的精美制品如此丑陋。
“您看,我们也是小本生意……”
他试图拒绝,然而拒绝无效。眼看着买货的钱又少了一笔,刘管事心急如焚,第二天估计了一个数额,以不成功就成仁的气势,直接拍到了谈判场上。
刘管事的当机立断,将他的商队返程时间推进了一大步,以极大的价格让步成功成为商队里第一个离开的。
始终关注着楚国前来商队,一天能询问三遍家中铺子收益,顺便“状似不经意”询问西市清颜阁和鸣水马车行两处动向的士族们,在稳步增长的商业利益面前,对迟迟不对商队开放售卖的清颜阁也多了几分宽容。
而这天突然送来的清颜阁的消息,不知惊到了多少人:楚国商队溢价一成半,买了三大车的货回去,还订了一架马车,等他们下次过来再提!
也就是说,这只是个开始。
三大车到底代表了多少钱,投资了的士族们并不清楚,但清颜阁被一举扫空的货架明明白白地告诉了所有人,楚国人对他们齐国商品的期待。所有等着薛瑜画的大饼成真的家伙们都激动起来,对还不知道在哪的自家商队,从指望能不赔本好歹赚点,一点点走向了相信大饼、相信商队能够满载而归回来的状态。
火急火燎准备远离小祖宗们跑路的刘管事,在清点完货物后被清颜阁掌柜拦了下来。掌柜递给他一张帖子,看上去与天工坊的竞价会帖子有些像,“走之前,您若是有时间,不如去瞧瞧这里,或许会有新的收获。”
掌柜语焉不详,与刘管事告别后就回去继续和其他商队商谈货物价格。其他商队对刘管事难免心生怨怼,要不是他一口将溢价要到那么高,现在也不至于这么难办!看着刘家商队要离开了心急起来的商队们听着清颜阁要求他们与刘家统一的进价,头疼极了。
刘管事才不管他们的头疼,拿了帖子顺路去了一趟天工坊,没有在举办鉴宝、竞价的天工坊自有一种优雅出尘的气质,负责人却与他谈起了新的生意。
“天工坊的质量掌柜是知晓的,一般来说我们不会售卖重复的小件,但有件东西不同……”
风扇对安阳城人不是个新奇物,但在拍卖会和清颜阁内连续引发诧异后,不合时宜出现的风扇就销声匿迹,除了最初还被薛瑜手下作坊订购过十几架外,再没有卖出过。
而此刻,经过小半年的研究推进,更新换代过的风扇重新走上了天工坊的舞台。
唐大匠被人搀扶着从原用于开竞价会的大厅外走过,内里隐隐有人声传来。他在门外听了一会,攥着一封信,胡须抖动,“臭小子,净要砸人招牌。”信的边角露出了几个字,“天工坊与清颜阁联合销售计划”。
刘管事看过风扇的展示,就已然心动。眼看快到三月,等商队回到楚国就临近四月,暑热将至,风扇是绝佳的商品。
他飞快地估算着成本,买下的肥皂数量是经过谨慎估计,不会引来其他商队联手抵制的程度,因此手上还剩了一万两备用,此刻正好拿来买风扇!
唯一可惜的是,他买不了贵的,只能在便宜的档次里挑些造型特殊、容易卖上价的风扇。好不容易纠结完,刘管事一万两花了个干净,离开前还依依不舍地看着镶玉描金的富贵款。
唉,下次,下次。
刘管事有心将这件事悄悄遮掩下去,在他想来,这是清颜阁掌柜给的特殊待遇,能保密多久就保密多久。然而刘家商队离开安阳城没多久,自觉也拿了特殊待遇的另外两家商队,就尴尬地在天工坊门前碰了面。
一路走到鸣水附近,来时对鸣水县城不屑一顾的刘管事经历过安阳城的出乎意料,和后来商队间传言的格外舒适的客店与食物的洗脑,鬼使神差地带着队伍在鸣水县城停了一夜。
扛着锄头的农夫和春天下山的山货贩子们在鸣水县城挤在一起,来卖布的、上学的、采药的,明明还是那个小城,只是多了几个漂亮建筑,但人的精气神,与过往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吃饱了肚子,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明明才离开安阳城半天,刘管事却忽地思考起,下次来齐国该是什么时候。
远道而来的肥羊们满载而归,致力于薅羊毛的清颜阁也满载而归。
高速运转起来的鸣水工坊与终于可以放开搞活动的清颜阁,将整个西市的销售额都带了上去,陆陆续续到来的商队感受到了齐国的热情同时,被逐渐成型的楚国驻齐国游学小分队裹挟进了新的享受里。
早上做个体操有益身心,再去吃吃最近食肆流行起来的炒菜,中午去摸两本书看,或是去国子监凑个热闹,下午还有蹴鞠赛,要是有了闲暇,租一架马车,去看看附近与楚国迥异的春景,这场游学过得极为有意思。
充实的楚国人的动向自然都落在了齐国士族们的眼中,看着他们也有不懂笨拙的时候,齐国士族的自信心格外膨胀。
都是一双眼睛两只手,也没比我们强到哪去嘛!
而当快马冲进京城度支部,鸣水的冬麦试验田收割完成的消息传到薛瑜手上,她打开信筒的手都有些颤抖。
成与不成,都要看冬麦。
信中是江乐山的字迹,笔迹有些颤抖,甚至带上了墨点。他竭力镇定地告诉薛瑜:冬小麦亩产,足足达到了春麦的七成多。
这就够了。
鸣水经验,将飞向四面八方。鸣水虽然是第一处示范城,但是产品销售-工厂岗位的模式不是所有地方都能适用,商业开辟的市场是不够稳定的。对于农业社会来说,最根本的还是种植畜牧,冬小麦的成功就很重要。
仓禀足而知礼节,吃饱了肚子,让更多的人有办法活下去、活得更好,其他建设才不是空中楼阁、贵族专供。
薛瑜翻出了自己先前查资料写好的稿子,一路小跑地冲进了政事堂。守着政事堂的常修已经习惯了她的到来,通禀也不再是必须,只是薛瑜鲜少这样失态,倒让里面坐着批阅奏折的皇帝怔了一瞬。
“干什么去了?”皇帝皱眉问道。
薛瑜努力喘着气平复呼吸,先将江乐山的信件递了上去。鸣水的收获他也得写折子报上来,但流程缓慢,薛瑜这算是走了个捷径。
“……七成。”皇帝嘴唇翕动,似是不敢相信,从头到尾念了一遍不到二十个字的奏报,突然站了起来,猛拍桌案,“好,好!”
“冬麦可行,何愁饥寒!”
皇帝脸庞上泛起了激动的红,他声音太大,薛瑜忍不住泼了一点凉水,“陛下,非全国皆可种麦。”
她拿出之前查了许久各郡县报上来的记录,和赈灾消息总结出的手稿,快速在纸面上画了一个简单的齐国疆域图,再将疆域分成几部分。“雍州以北几郡,一直到止戈城,气候寒冷,虽然连年冻死的人和牲畜数量在下降,但是种植冬麦的可能性偏低,只能像鸣水一样,先做试验田确保麦苗冬季存活。而雍州及雍州以南,气候虽好,但益州等几郡,山地居多,也存在影响……”
“而且冬季种麦的田地会比其他田地延迟半个月多进入春耕,也势必存在地力的损耗……”
关于冬小麦为什么以前能种,而中间百年却失去了消息,薛瑜猜想是因为气候的问题。今年确定冬麦存活后就一直在找证据,试图证明气候在逐渐复苏。功夫不负有心人,度支部的记录和秘书省藏书阁里的一些旧典籍里薛瑜找到了蛛丝马迹,这才有了今天对各地的情况的了解。当然,也多亏了各地被拎到京城的简家旁支,顺道带来的当地资料。
这不是能看到好消息就拍脑袋决定的事情,需要数据与结果说话。
由于太过惊人的数据,被火速叫来政事堂的乔尚书与韩尚书令都在看着薛瑜。经历了站在大局角度对四城局势进行判断与决定,她肉眼可见地变得稳重了许多,说着自己费心做出来的结果,眼眸里却仍闪着天真与执着的光。
少年人的天真理想和步入成熟的稳重,在她身上并不违和,甚至由于懂得了该如何实现理想、把天真融入现实,变得更加具有令人心折的魅力。
如旭日初升。
洋洋洒洒对皇帝陈述完自己的推广分析和设想,薛瑜才反应过来政事堂内的安静,一偏头就看到旁边多了两个人,乔尚书眼中的精光,像极了初见时对她饿狼般的期待模样,她本能地想要往旁边躲躲。
皇帝看着薛瑜脸上露出的一点惊讶,没忍住笑了一声。
冬小麦的推广种植毕竟要到半年后,如何安排时间积累经验,都要以鸣水工坊外的试验田为标杆,但这不妨碍部内兼管了农业方向的度支部尚书提前接到今年安排各地公田推广的任务。
一场小型报告会告一段落,两位大臣准备带着新任务离开,行礼却被皇帝的眼风扫过,硬生生止住了。皇帝看向薛瑜,点了点桌子,“老三,不要想着蒙混过关。”
其实同样被激动冲得有些昏头的薛瑜冷静下来,飞快意识到了皇帝指的是什么。她将怀里的手稿放下,拱手行礼,说出深思熟虑后的答案。
“儿想好了,儿自请前往东荆城。”
“哦?为什么?”皇帝挑眉,又抬手止住薛瑜开口,“不,不必向朕解释。”
韩尚书令听到这个答案,偏头望了薛瑜一眼。乔尚书的脸色却白了一瞬,脱口而出,“殿下三思!”
东荆城地处东北方,与金帐汗国相隔不到百里,与黎国接壤,向南就是楚国。论起局势复杂多变,边关几座名城无出其右。
若说西南防的是归化山民,西北防的是草原敌袭,东南防的是楚国反咬,作为东北方第一城的东荆城,外有黎国匪帮流民,内有以钟家分支为首的地方士绅掣肘,还有两个邻国虎视眈眈,绝对是一等一的险地。
把皇子、尤其是明显要做未来继承人的皇子放到那里……乔尚书简直不敢想下去了。
薛瑜回了乔盛一个笑脸,看向皇帝,郑重道,“请陛下允准。”
皇帝哈哈大笑,拍拍薛瑜肩膀,“过去了可不能嫌苦,提前跑回来。”话说得亲昵,薛瑜也以下犯上地顶了回去,“不会的。”皇帝不以为意地敲了敲她脑袋,瞥向韩尚书令,“韩公,这次是你看走眼了。”
韩尚书令拱手,向二人一礼。老人慢吞吞道,“三殿下敢为人不敢为,已具英雄气魄矣。”
皇帝眼角的笑纹都带着三分得意,没一会,他笑容一敛,沉声道,“传朕谕,二月十六,册朕三子瑜为襄王。”
薛瑜与政事堂其他人一同跪下谢恩,原本得了不太清楚的要求,慢慢准备着封王礼的礼部终于得到了明确的时间,一看时间,顿时个个火烧眉毛。
162. 封王 薛瑜的痕迹在这里无处不在
二月十六, 韩尚书令与薛瑜的马车一前一后从皇城驶出,向宗庙而去,仪仗低调, 若非中央的朱雀街已经被清道, 马车混进熙熙攘攘的齐国街上完全不会引来注意。
收到今日三皇子封王消息的士族和大臣们早早出了城,在宗庙附近等待。百姓大多听说了这个消息, 却并不知道封王与不封王的意义,只是单纯地为这位殿下高兴。
还没离开的商队受清颜阁的邀请, 与群贤书社众人一起在城门前目送薛瑜离京,等她再次回来,就是如今唯一一位诸侯王了。
薛瑜听到外面的声音,车帘全部撩起来的马车让她很快找到了熟悉的面孔,她偏头露出一个笑容, 引来一阵低低的呼声。
“殿下,殿下!”
陈安站在最前面, 似乎已经从沮丧中走了出来, 当胸抱拳, 对薛瑜行了一礼。
不是揖礼,而是军礼。
崔齐光站在旁观的黎国商队里,听着压低声音的感慨声。
“这齐三皇子,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横空出世般……”
马车上的那个少年那样年轻, 但似乎所有人都知道她, 城门附近这些人望过去的眼神都闪闪发亮,只为着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人。
他四处望了望,目光所及之处,薛瑜的痕迹在这里无处不在。不管城中所有人承认与否, 厌恶还是欢喜,都不得不正视她的存在。
西齐沿袭东齐旧俗,宗庙修在皇陵旁,往皇陵去的路要走很久,过了要展示端正态度、皇室风范的京中大路,薛瑜就不必坐得那般直了。
封王礼的仪式她闭着眼睛都能背出来,包括受皇帝命作为礼官出京的韩尚书令要念的册封旨意内容,她也是见过了的。这是皇帝给她的奖赏,也是鞭策,但她并没有之前听到皇帝许诺时的激动,比起来,甚至还不如前天拿到冬麦收成数据站到皇帝眼前时,那样心潮澎湃。
究其缘由,不过是心思已经飞到东荆城。
如今的封王,和当初与流珠说起时的封王开府离宫完全不是一个概念了,她不是要离开,而是在归来前,去做好该做的事。
那天选择了东荆城后皇帝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他的确也更倾向于这座城池。虽然乔尚书忧心忡忡地来找她说了不少东荆城的坏处与危险,但反倒坚定了薛瑜过去的心思。
处在腹地的钟家嫡枝动不了,正好能从分家下手。而若按照她还记得的剧情,起码一年内不会起大战,东荆城都是相对安全的。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但东荆城的危险与机遇并存,值得冒一次险,疮疤不挑开,就永远流脓。
更何况,外派地方历练,历练历练,自然得找点难的挑战来。
薛瑜心中正盘算着该点哪些人过去,就觉马车微震,停了下来。
车外天光明亮,肃穆的皇陵与宗庙已经遥遥在望,被守军挡在外面的人里有眼熟的士族,也有几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影。
跟在吴威身边,作为鸣水工坊代表的黄芪和辛林不敢说话,只拼命挥着手,脸上都是笑意。江乐山、医令和李麦站在旁边,带了行宫的老农,也带了隆山山脚下村子里的袁佃户。他们背后还牵着呼哧呼哧喘气的马,对上薛瑜目光,三个官员抬手躬身行礼。
不用问,薛瑜也猜得到他们是得到消息临时赶来的。鸣水县城的口碑从经过的商队逐渐传开,虽然没有几个国外来的商队,但国内的商队也往来频频,事务相当繁忙,能赶来看自己一眼,也算是一种情分。
她从年纪最小的辛林挨个望过去,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皮肤上或深或浅的沟壑都在绽开,笑容里带着一点泪水。
他们见证了她走到如今,也没有错过她的荣耀时分。这是她拿到的,也是他们为她拿到的。
薛瑜无奈地瞥了笑得眼罩都飞起来了的吴威一眼,对那边笑着点了点头。
她不能大喊,但她能告诉他们,她知道他们来了,她感受到了他们的心意。
“於戏,今朕三子瑜,受兹青社,封襄王矣……克明显光,允执其中,天禄永终……保国艾民,可不敬与!王其戒之。”
韩尚书令手执旨意,大声念诵,明明是位白发老人,声音回荡在宗庙内,却带上了几分威严雄浑,令听到的人心生敬畏。
告宗庙,受青土,封襄王。
薛瑜敛目应诺,在观礼的部分官员面前完成了全部流程。
与外面等待的人不同,更内圈的一部分士族望着薛瑜的眼神,却有些忧心。
襄者,振奋耕种,昂扬向上,的确是个不错的意头。但封王的王名都是以封地来论,像已故太子当初就是以梁为封地,明晃晃地表露出他将继承皇位的态度。荆地也可称襄,可以说指的是以东荆郡为封地,也可以说指的是东荆城外,属于黎国荆州的大片土地。
再想得远点,襄也能解释为佐理事务。对期待着三皇子继位的他们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好事。
什么情况下才会给未来继承人说“你的地盘需要你自己去拿,你要帮助别人”?
封王紧跟着的就是外派,若是继承人,没两年就能回来,但若不是……难道,皇帝看好的继承人是四皇子?
如今在军营里历练的四皇子继位,钟家占了大便宜,他们这些曾经中立或者没有抱牢钟家的小家族还能有什么好下场?!
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在为薛瑜忧心着急,不知不觉就有了站队方向。
他们站位偏后,被军勋贵族们挡在前面,自然没看到军勋贵族们望着薛瑜的评估和期待神色。而另外的士族们听到“襄王”同样想到了内里饱含的特殊意味,却没忍住兴奋了起来。
封王礼不仅打翻了他们心里的水桶,连带着仍紧跟着钟家的士族们也心思百转,七上八下地,直到春分当日都没能静下心来。
二月十八春分,传统是皇帝主持祭祀,劝农劝耕,今年祭祀则另分了薛瑜出去,接替了以前各省主官的任务,代表帝王亲农,带着塑好的土牛前往京郊公田。
然而看在有心人眼中,这也成了薛瑜被逐出权力中心,为四皇子腾地方的有力证据。
——要不然,怎么之前的祭祀都是在皇帝身后,这次却要派出去了?
暗潮涌动的京中消息,被不断收集到薛瑜手中。不管旁人怎么想,只看皇帝开放给她的一部分禁军消息共享,薛瑜就不会想些有的没的。
她的镇定让有些不安的观风阁伺候的众人都收敛了心神,意识到自己心乱了的流珠当机立断,没有跟薛瑜前去离京城最近的鸣水公田,而是留在了京城,打理着与鸣水的往来。
薛瑜带着土牛走过京外修好的水泥路,很快又走上土路,沉重的土牛被固定在木板车上,行进速度很慢,远望可以看到耕田里许多人都扛着锄头或是耕犁,正在忙碌着春耕。
远处看,公田和仍属于士族们的田地区别明显。两头牛并行的定是私田,速度更快只有一头牛的则是公田,曲辕犁被推得飞快,想辨认不出都难。
抵达公田,土牛的任务完成,象征着福气被继续运往下一个地方。薛瑜从礼仪性的表演中脱身,刚到鸣水工坊,就被人围了上来。
大门口守着的石百夫长笑着施礼,“襄王殿下回来了!”
薛瑜回了一礼,门内吴威和江乐山肩并肩,“殿下。”
薛瑜是来选人带走的。
这些天处理报上来的奏折,她对东荆郡有了些解,单枪匹马过去只指望着军队撑腰,那完全是不想好好做事。和皇帝沟通过也点了头允许她带自己用得顺手的人过去,只要扫尾安排好就行。
作为人才储备库的鸣水,自然是要被下手的最佳选择。而外派的其他人,回不回来问题都不大,薛瑜只传了信给在西南的阿白阿莫两人。
“……工匠和医者各半,琉璃匠人挑两三个。人不需要特别聪明,肯干能吃苦就可以。不愿意再奔波的,也不必强求。你们去给我列个单子。”
薛瑜大概说了需要带走的人的要求,打发吴威去安排。吴威起身走了两步,有些忸怩地回头,“殿下,真不带我去啊?”
独眼大汉做这样的忸怩委屈表情,实在有些辣眼睛。
“这要问江县令了。”薛瑜望向对面坐着的江乐山,“江县令想留下来,就你跟我去,江县令愿意走,你就得留下。鸣水工坊不能有失,你们两人最熟悉鸣水工坊,不能都离开,总有一个人要守着鸣水。”
这是责任,也是信任。
江乐山怔怔看着薛瑜,被吴威握着肩头摇了摇,“县令,你家在鸣水,肯定不想走的对不对?你留下看家,我保证给殿下都办得妥妥帖帖的。”
吴威为了能去东荆郡,无所不用其极,威逼利诱做小伏低,浑身解数都使了出来。然而,江乐山半天都在发呆,倒好像媚眼抛给了瞎子看。也就是薛瑜知道他们关系好,不然真得觉得吴威在闹事了。
“停。”薛瑜止住吴威晃人的动作,再晃下去她怕江乐山被晃晕走不出去了。
吴威期待地看着江乐山,“县令,考虑得怎么样?”
“我去。”
吴威浮夸地表演着,“什么?你不想去?”
江乐山蜡黄的脸转向他,语气很认真,“我去,你留下。”
“……”吴威肩膀一垮。
薛瑜在他继续逗乐之前出声拦下,“好了,那就乐山随我一同去。过了三月三才出发,来得及鸣水县交接办手续。”
163. 离乡(二更) 新的生命来到了这个并不……
水泥屋外的号子声响成一片, 春季到来,没有足够耕地的鸣水工坊高速运转的工坊炉灶完美融入了春耕的氛围中,一时竟分不清内外何处更热闹些。
吴威带着薛瑜的要求出去叫人进来做详细汇报和梳理, 坐在原地的江乐山做出了决定, 但还有些神思不属。
他迟疑了片刻,向薛瑜低头行礼, “殿下,臣背井离乡日久, 若非殿下相助至今一事无成,此次殿下去往东荆,臣恐怕帮不上什么忙。”
薛瑜看着他,江乐山出身东北边陲,正在东荆隔壁。在吏部的记录里, 自从作为寒门寡妇带着的独子,被推官选任后, 他就一路从边城往齐国腹地而来。生活在边关的百姓时常出现两个极端, 要么一腔血勇冲上战场报仇, 要么散尽家财往远离战场的国内迁徙,这都无可厚非。
他能为普通人做事,也能在达成目标的基础上灵活地向士族弯腰,只看调查回来的一部分他在来到鸣水以前的吏部考评,和考评人员的回忆, 就知道他在律法的范围内为自己谋取了最大的利益。
他请人吃饭, 上门拜访,脾气温和。按理说,这样的人仕途不该遇到太大的困难。但算上今年开春,他已经是在鸣水做事的第五年了。
鸣水是什么地方?没有足够的身份压着, 夹在士族和驻军之间受的全都是夹板气,战战兢兢保住考评就谢天谢地的地方。
虽说对江乐山来说是当时可能够到的好去处,但也不至于五年都在此深耕,为鸣水的复苏积攒了足够的力量。
一个愿意为鸣水做到这个地步的人,不似畏战,那么他来到京城附近,等待的大抵是个时机。
薛瑜本就对劝服他有六七成把握,听到江乐山自嘲的回答,把握就变得更足了些。“你可以改变鸣水,为什么不回去看看?我不需要你的家族,只需要你的聪明才干,怎么,江县令怕了?”
在听到突然出现的“家族”二字时,江乐山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人想着别的事的时候,没有准备下的反应总是真实的,薛瑜立刻知道自己猜对了。
东荆城附近由于钟家的带头阻挠,军队掌握的资料不多,只能说在钟家不触碰军机的前提下,两方井水不犯河水。
东荆钟氏做的其他事都不算太出格,但往前数十几年,曾经有过一桩纵火案。当时京中钟氏嫡枝掌权的还是钟家兄弟的父亲,最后出手的东荆钟氏子弟被京城送去的文书毫不留情大义灭亲,斩首示众。然而,已经被烧死的一大家子,却是再多补偿都换不回来了。
江乐山到底唱的是赵氏孤儿还是死里逃生的戏,薛瑜并不想追究,试探一下确定后,继续若无其事地道,“简氏倒下里你出了不少力,我觉得,另一家你挑战一下,也能做到的,对吧?”
简家倒下之前的齐国,能被放到同样甚至更高的高度的世家,只有钟家。
江乐山只露出了一瞬间的不自然,很快温文笑起,“臣定当竭尽所能。”
看着江乐山低头,俯身行了大礼,薛瑜翘了翘唇角,“江兄请起。”
走出水泥屋,迎上带了人回来的吴威,被带着些微寒意的春风一吹,江乐山才察觉出背后湿冷,汗湿重衣。
吴威诧异地看着他,“县令,怎么了?”
江乐山收回回望屋子的目光,“只是在想,咱们这位殿下,真是了不得。”
“那当然。”吴威嘿嘿笑了,“我当你早都知道了。”
被叫来的是鸣水各个工坊的主要负责人,还包括了新的试验田的农学负责人,刚收割的麦田将会在短暂休息后迅速进入耕种,一半种植豆类,一半继续种植麦子。
当然,这次的麦种用的不是刚收的新麦,被反复强调了春冬两种种子分开,以及脱壳前选择产量最重的麦种单独培育留种的要求。对逐渐从半生不熟的种植者到老农转变的鸣水种植人员来说,是既新奇又似乎与之前所知道的内容有联系的技巧。
《育种篇·轮作》里的所有内容薛瑜全都拿了出来,结合之前第一届农学交流会上得到的分享内容,整理了一个框架,具体分支里到底该怎么选种、辨认种子优劣,就要看他们的了。
“另外……在养殖和种植上,饲料和方法等等,都可以多做些尝试。比如不同阶段的麦田养鸡鸭鹅试试,它们吃虫,麦苗也能长得更好。”
薛瑜看着刚开始听还有些傻眼,等她举了例子就迅速进入记录状态的两人,有些无奈,“我不能一直告诉你们怎么走,路都是人走出来的。不要怕出错,工坊不指望田地吃饭。再怎么折腾,加上新拨给工坊的也只有两亩贫田,你们商量着分了地,自己慢慢去试。出了岔子,只要不是故意搞破坏或者造成严重后果,都不会怪你们。”
妇人和旁边的大个子对视一眼,又互相看不上地别开头,脸上的犹豫茫然神色散开,对薛瑜重重点头,异口同声道,“殿下,我会的。”
鸣水的农业和养殖业相对薄弱,最初的冬麦到农学交流会都是薛瑜一手牵头做起来的,这次做离开前的盘点和确认,他们不安也正常。
薛瑜看两人状态调整了过来,确定了试验田走向后,也没什么好继续说的,打发两人离开。
剩下的几人负责分支工坊已经有一阵子了,对汇报和展望安排都熟悉,不需要薛瑜操心太多。在不断前来的商队向外辐射后,工坊平稳地发展着,原料输入和产品输出不断,就算不吸纳新人进来,这里也不会出问题。
谈话走到尾声,门外传来一阵呼喊,“小田呢?他媳妇生了!干啥呢人跑哪去了!”
水泥工坊负责人旁边,还在写字的副手错愕地抬头,手中炭笔咔嚓断成两截,薛瑜的惊讶很快变成了笑容,“这是鸣水工坊落成以来出生的第一个孩子吧?我今天也算是沾了你们的福气。正好这里也差不多结束了,快去看看吧。”
副手小田神色恍惚,一叠声地道谢,已经快说起胡话不知道对面是谁了。稳重些出身孤独园的负责人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推小田出门,“赶紧过去!”
无论许多年后的后世如何,如今的人们对成家立业诞育子嗣还是极为看重的,甚至还有不生孩子就不算有一个完整的家、正式扎根落脚的说法。说法里到底有没有为了鼓励生育的煽风点火暂且不论,但众人善意的欢笑都不似作假。
薛瑜结束了谈话离开时,天色已暗,朗朗的读书声伴着鸣水未停的部分工坊内声音,汇聚成一曲奇妙的乐曲。正往外走,一人抱着一个襁褓冲了出来,堪堪在侍卫们阻止前停下。
临近傍晚时恍恍惚惚跑出去的小田,嘴角快咧到耳朵根,望着薛瑜往前递了递他手中的襁褓,大声喊道,“殿下,您看!”
刚出生不久的婴儿被不靠谱的父亲托在半空,皱巴巴通红的脸像个猴子。薛瑜在会议结束后的闲谈里知道了小田和妻子的经历,直到颠沛流离走到鸣水,进入诊治和救治阶段后,他们才知道越来越瘦的妇人腹中已经有了一个小生命。
见薛瑜同意,侍卫们才放了小田靠近,离近了看越发能感觉到婴儿的瘦弱,七个月的孩子瘦得像只小猫,不仔细听都听不到呼吸声。
新的生命来到了这个并不完美的世界上。
婴儿的呼吸就好像,跌跌撞撞走到鸣水、差点连命都保不住的流民们,他们的生命也曾摇曳若风中残烛,即将熄灭。
“是个漂亮孩子。”薛瑜没有动婴儿,只是凑近了一些,但有时缘分就是这样奇妙,婴儿圆圆的眼睛在她靠近时忽然睁开了,像是知道她在看似的,直直望向了薛瑜。
薛瑜顿了顿,问道,“起名字了吗?”
小田连忙道,“还没有,殿下肯赐名,那是我们一家的福气了!只是……这是个女孩,怕当不起殿下的恩赐。”
“叫田芃吧。草木茂盛,蓬勃生长。”薛瑜只当没听见他说的“女孩”二字,定下了这个名字。
直到薛瑜离开,抱着孩子的小田还在发愣,他的上级走过来拍醒他,“愣什么呢?大晚上的,别把孩子冻着了。”
小田挠挠脑袋,“您说,殿下这是喜欢这孩子,还是不喜欢?”
说喜欢吧,一个指头都没碰,最近也只站在两步远看了看。说不喜欢吧,又给向来是随便起些大妞二丫花儿草儿名字的女孩起了个正经名字。
水泥工坊负责人瞪了他一眼,“喜不喜欢,还不都是你的丫头?”
同样的疑问出现在了吴威口中,他与江乐山一同陪着薛瑜走出了鸣水工坊,刚刚看到婴儿时他们流露出的柔软神色淡了,专心听着薛瑜的嘱咐,但越听,越觉得好像不太对劲。
什么要求小田的妻子一个月之后视恢复情况尽快上工,什么为怀孕生产的妇人提供借款帮助渡过难关,什么若是出生的孩子增多要记得设立专门的寄养处,避免耽误工坊女工上工……
“……殿下是要我们照拂田芃吗?”
对于鸣水的工人们,薛瑜向来是几乎一视同仁的,但这些新的安排几乎都与孕育有关。吴威何曾见过她为了一个人做到这个地步?猴子似的小家伙,能有这样的魅力?
“什么田芃?”薛瑜诧异地看他一眼,“难不成鸣水只会有一个孩子出生?难不成鸣水只有男工?”
吴威讷讷无言,江乐山却看出了这些安排背后指向的方向。
就好像上次中学考试结果出现争论时那样,在工坊里,男女之间的沟壑被尽可能的抹消了。有了之前的同工同酬安排,接受女工生育后仍继续工作不算太难。毕竟,就算没有背井离乡最后进入工坊,除了享受的贵妇人们,普通人哪讲究这些,谁家的媳妇阿娘都得下地干活。
这些安排或许是为了鸣水工坊的正常运转,让女工们不会耽误时间恢复工作,但不可否认,工坊的女工将在这些帮助下,尽可能少的受到生育的影响。
是田芃还是李鹏,都并不重要,有了一个被新方法养育的田芃,有了一个会读书的黄芪,有了一个女性工坊负责人,就会有许多个她们走上这条新的道路。
江乐山忍不住去想,女人念了书和男人一起养家的未来,会是什么样的呢?
164. 远门(三更) 一位真正流浪天涯的十六……
有那么一瞬间, 江乐山甚至冲动地想留下看着鸣水在自己手中绽放更明亮的光彩。他很期待,三殿下带来的未来。这期待甚至多于他想要回到家乡,重造家乡故土的念头。
被江乐山忽然意味深长地拍了拍肩膀, 吴威愣了一下, “?”
两人的互动被薛瑜看在眼里,知道有人懂了, 就不再继续解释。
刚刚的问题转瞬间被揭过,薛瑜对两人嘱咐起后续的事情, “乐山准备交接前,也记得来看看鸣水选人。之后会有一部分跟在你手下做事,不顺手或者有别的问题,到时候再调整就太麻烦了。要是有看好的人,不愿意走不要强逼, 换个思路多谈谈……”
说到强逼时,她难免生出些忧虑。封建统治下官对民就算有怜悯, 但就连官员调动时的“选谁就是谁”的做派都很强烈, 除非花钱讨好, 别想有什么更改,更别说选这些工人了。
好不容易走到鸣水,一般人都不会想再离开了。万一因为这件事闹得工人们心生愤懑影响工作,要收拾烂摊子那就是得不偿失了。
她知道鸣水工坊的工人们认可她,但自觉也比不上安稳的生活对他们的诱惑力。
薛瑜反省了一下自己以工作完成为导向, 有些冷酷的思路, 加重了语气提醒,“要自愿才行。”
“怎么会逼——”
吴威大声说到一半,他们身后忽然响起一阵喊声,“殿下, 殿下我们不需要逼,我们都愿意跟您走!”
薛瑜回头,背后都是跟随着他们走出来的工人,一双双眼睛里写满了殷切期盼。
“您放一百个心,只有愿意来的人太多我们慢慢挑的,哪有不愿意跟您去东边的呢?”
吴威对对面招了招手,“大家说,是不是?!”
“是!”
辛林追出来站在了最前面,他也是之前吴威得到薛瑜吩咐要选人时,第一个询问的人,他的眼睛发亮,“殿下,别的地方的人哪比得上我们?我们是您的人,最听您的话,您用着最顺手了,您就带我们走吧!”
出乎薛瑜意料,过过颠沛生活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工人们会做出这个选择。不是没有人,而是想来的人太多了,光是追来门前的部分,就已经远远超出了她需要的数量。
边陲,就意味着动荡。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本该对东边边陲充满恐惧,然而人群里抢着表现的人不少,有人笑着跳起来,“殿下曾经还跟我们说过话、教过书呢。我们鸣水,可是殿下的鸣水!”
夜幕下,鸣水工坊吵吵嚷嚷闹成一片。为鸣水的流民谋划出路时,薛瑜并没有考虑过他们会给自己什么样的尊重,但如今看着将心比心换来的赤忱相待,她抿了抿唇,压下笑意。
是她看轻了他们。
薛瑜抬手止住嘈杂声,“边城要用人,鸣水也要用人,无论在何处,都是帮我的忙、帮我们国家的忙。”
吴威紧跟着开口,笑骂道,“都别吵吵,在殿下面前也没规没矩的,像什么样子!”他举起一只手,“我就问了几个人,你们一个个消息都传得跟风似的,该管管嘴巴了!好了,下面愿意来的,等我回去了来找我,现在都赶紧回去。”
被轰走的人群依依不舍地边走边回头,乍看之下,要不是薛瑜知道不是今天走,差点要以为是千里送别现场。
吴威搓了搓笑酸了的脸,“殿下,您要罚就罚我吧。”
消息走漏加上无秩序,的确是该罚。薛瑜点了点他,对江乐山道,“乐山盯着,工坊里的制度该怎么罚他,就怎么罚。”
于是,后面几天来找吴威报名要去东边的工人们,都看到了一个奇观:鸣水工坊总负责人,一般情况下说一不二、威严得很的吴威,在挑粪桶。
顺着村落的道路走出去,新翻过准备播种的土地露出了深褐色的内里。时辰已晚,江乐山也赶不回鸣水县城了,薛瑜赶了他回工坊住下,带队往行宫而去。
这次出行薛瑜没有带人打理琐事,只有侍卫们跟着,算得上轻车简从。好在行宫备下的住处是住惯了的,负责打扫的行宫仆役们没有挪动,只需要烧点热水,吃过晚膳就能睡觉。左右睡一觉就要起来赶路回京,过得去就行。
侍卫们喂马的喂马,检查周围的去检查,烧水的烧水,整个别院忙碌起来。院门却忽地响了一声,守在薛瑜门前的陈关下意识抬头望去,正梳理着的新拿到手的消息纸卷啪嗒落地。
“方……女史?”他有些不太确定地唤道。
推门而入的方锦湖一身男装,但眉眼举止里分明仍能辨出五分女气,他进门的神色自然无比,好像不是被派出去无影无踪许久,而是只是刚去厨房拿了吃食回来。
“陈统领。”方锦湖含笑颔首,“殿下在忙吗?”
陈关在他进门前拦住了他,“抱歉,冒犯了,请在门外稍候。”
薛瑜听到了门外的响动,“让他进来。”
“是。”
陈关听命让开,望着噙了一点笑进门的方锦湖,却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薛瑜坐在内室,搁下笔抬头望来,“上次传信不是说追着老观主接近益州郡了,怎么突然折了回来?”
被抓壮丁拎走的陈道人是一直保持着对陈关的传讯的,为此还耗了几个侍卫在外面跑着不能回来。简家道观观主能在被围困时脱身,甚至被发下通缉文书后仍无影无踪,要不是方锦湖开口说要去找人,薛瑜其实连能找到观主消息的希望都没抱。
方锦湖用脚后跟踢上了门,把要跟进来守着的陈关关在了外面。进门顺便抬手勾下来了窗户,四处检查后,才在薛瑜面前站定,习惯性抱臂而立,俯视着她,答非所问,“大家都喜欢你。”
许是在外久了,薛瑜看着他,几乎要以为是一位真正流浪天涯的十六岁游侠进门。
“你跟着我们从工坊回来的?”薛瑜挑了挑眉,并不意外。
“简家垮了,人到中年没了饭吃,老牛鼻子当然要恨你和江乐山。他绕了一圈路,又折回了雍州。”方锦湖捏了捏鼻梁,不客气地在薛瑜对面坐下。
离近了看,他眼眶的青黑和眼中血丝都显示着疲惫,轻松的叙述背后付出的努力显然不怎么轻松。
面对透露出疑问的薛瑜的眼神,他解释道,“你拨来的人被军中教得太死板了,我就带人先回来了。陈道人和守一都留给了他们,慢慢在益州找线索吧。道观是把刀不假,但到底是简家的刀,还是谁的刀还不好说。”
薛瑜沉吟片刻,点了点头,“的确如此。”
在简家的案卷里,简家前任家主简伯交代出的部分内容,只说了他发现磷矿,想要家族进一步发展等等安排里,征询过道观观主的意见。但仔细查看就能发现,这座道观并不是从一开始就这样深受他信任的。简伯认为的深情厚谊、伯乐之恩,里面有多少水分还不能确定。但起码观主这个看上去身家来历都清楚的道人并不简单这一点,已经板上钉钉。
“回了雍州京城附近也好,布防充足,人手够用,抓一个人不至于全国乱跑大海捞针。”经过不断传回来的消息,薛瑜对追到人但是没有得到足够情报心里有数,反过来安慰了一句他,继续道,“你还有十天时间能继续追查,实在查不到,就移交禁军让他们继续做。三月我带人去东荆,你跟我一起去?”
要是不同意,那就换个说法再问问。
“好呀。”方锦湖答得轻快,双肘放在桌面上支着脑袋,贴近了薛瑜,微微笑了起来,“臣千里迢迢回来报信,提醒殿下警惕简家余孽,殿下这般冷淡,可是要伤人心的。襄王殿下,臣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奖励一二么?”
薛瑜看着他,也笑了一声,“第一次出远门,外面好不好玩?”
这个答案是显而易见的。若非受了出行的影响,方锦湖也不至于连说话习惯都变得更像一个年轻人了。
方锦湖的笑收了起来,沉默了很久,才挪开眼睛,“好玩。臣告退。殿下早些安歇。”
三句话说得飞快,像背后有什么在催。
薛瑜看着他话音未落就已经走到隔开屋子屏风旁的背影,不知怎的,看出了几分被说中弱点着急逃跑的意味。
薛瑜闲闲开口,“你长高了。早点睡觉。”不过看他头顶在屏风上的位置,还没能追上猛蹿了个头的她。
方锦湖走得更快了几分。
赶了几天路昼夜不歇赶到鸣水的方锦湖直到坐上床榻前,疲惫到了极点的神经仍是紧绷的,毫无睡意。站在床边都不觉得该睡觉,而是一遍遍快速过着这些天里收集到的讯息,从里面抽丝剥茧寻找或许会错过的线索。
过度活跃的思绪让他不容许自己躺下,在屋子里转了几圈,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厢房窗边。他望了一眼主屋,明亮的烛火已经灭了。
再回到床边,他几乎是坐下的瞬间就被疲惫包裹着拖入了梦境,警惕心毫无反应。
梦里,是曾经年幼时被困在方府后院,只能看着一小片天空,扳着手指算着时间,等人来。等待总是漫长的,尤其是当钟夫人否认他是她的孩子之后。
他曾经只有那一小片天空,后来是一座城,当薛瑜走到他眼前,他才有了真正去看看其他地方的机会。
这一夜的月色十分明亮,方锦湖睡得格外甘甜。甚至第二天早上被叫醒时,头脑都是发懵的。
一行人收拾东西准备回京,多出来归队的女史却迟迟未起,其他人去看都不合适,最后还是薛瑜出了面。她看着和衣而卧抱着被子睡得脸颊泛红的方锦湖,唇角微翘闭着眼的少年人似乎很好欺负,她克制住手痒,敲了敲床架弄出声响,“锦湖?”
叫了几声方锦湖才睁开了眼,浅琥珀色的眼瞳水光盈盈,眼中写满了朦胧倦意,柔软又无害。他连身子都没动,只偏了偏头,“……嗯?”
在他彻底清醒前,薛瑜问道,“你梦到什么了?”
“天空。高兴……?”
但看到那一小片天空,怎么会高兴?
已经遗忘了大半梦境的方锦湖神智迅速回笼,翻身坐起,望向薛瑜,“殿下怎么来了?”
薛瑜耸耸肩,头也不回地走了,“刚刚敲门叫不醒你。快起来,还要赶路回京。”
165. 决堤 无论是谁,在自然灾害面前都难逃……
最终离开行宫的队伍里, 还是没有多出一个人。
方锦湖像单纯回来汇报一下进度似的,当着众人的面直接道,“臣女恭送殿下回京, 只是殿下安排的事尚未办妥, 无颜回京。”
语气很谨慎,偏偏薛瑜听出了一股大摇大摆的味道。
行宫外, 独自一匹骏马的队伍和另一支队伍背道而驰。
远去东荆的准备不仅需要准备人手,路上少说也得花小半个月的时间, 该带的行礼不少。加上薛瑜也想趁此机会,去看看路上各个郡县的书肆与曲辕犁推广情况,需要了解的内容就更多了。
观风阁上下忙着收拾行礼,薛瑜身边正副侍卫统领只剩下陈关和魏卫河,轮着班去禁军营中挑人, 几十个人的队伍要扩张到两百人,更是忙得不可开交。
薛瑜手下的各处都进入了紧张的准备阶段, 京城里原本已经提速供应的鸣水马车行, 订单排单再次排到了半个月后。
急着拿到马车的外来学子们纷纷派了人询问, 却只得到了一个不太满意的答案,马车行主家要远行,调配马车先供应主家,对于已经接下来的订单会尽快赶制,不会超过制作周期, 但后来的人就得多等等了。
他们这才意识到, 在楚国,自家掌握了制作方法的时候,也是随便要求商铺优先给自己供应的。自己这样做的时候舒坦,自己成了被往后排的那批人后, 却怎么都不是滋味了。
关心局势变化的人很快意识到,这是刚刚封的齐国襄王要前往封地了。只有陪着学弟们出来游学的青年或是更年长些的学子,在已经有些遥远的记忆里翻找出了齐先太子的经历。
虽然当初太子也去了梁州封地,但没待多久,就被调去了西北巡防,显然始终在被皇帝关注着。如今齐无储君,若三皇子是被看好的储君,大约轨迹会与太子相仿。
然而四处找关系仔细打听,对于襄王封地在哪,所有参与了封王礼的人都讳莫如深。只有向来亲楚的一部分士族透出了口风,“东荆郡”。
封地的旨意与封王是分开下达的,但薛瑜这几天去拜访的相关官员不少,对被问及会去哪里时回答得相当坦荡。
东荆郡这样的险地作为封地,要是一位像皇帝头两个儿子那样长在军中的皇子也就罢了,十个里有九个都会为即将收入囊中的军功高兴。但作为向来以文臣形象出现的三皇子,就算有一场比武魁首,看着她的细胳膊细腿,十个人里有九个都觉得这是皇帝要折腾她。
待传出风声来,让担忧的人愈发担忧,不愿提及,也让高兴的一派愈发高兴。但他们的高兴比起以前内敛多了,藏起消息免得万一被追究了,看三皇子的热闹没看成,反倒把自己坑了。
大多数问到答案的楚人也心领神会地没有透露,只是传了信回国。在讯息封闭一冬后,来自齐国的动向逐渐变得交流频繁起来,暗涌让薛瑜得到的消息都变得成倍数增长。
关心局势的人永远关心,不关心的抱怨一句齐国垃圾,一边骂着,一边迅速被新推出的小玩意吸引了注意力,手不知不觉就伸向了荷包。
薛瑜的时间所剩不多,专门拿国家工坊搞一些赚头不大且纯粹是工艺品的东西没有这个必要,干脆把之前琢磨商铺产品时多画的折扇、玩具和装饰物等等的图,交给了天工坊。已经决定留京为薛瑜守着商业圈子的蝉生,和清颜阁的掌柜严格来说与天工坊算是合作关系,拉拉生意顺便不断推出新品,保持新来齐国的人的新鲜感。
第三封从西南来的信,带着嫁接完成后梁州茶山安然渡过难关、春季生长状态不错的消息,和阿白在薛瑜之前提供的思路基础上有了新突破的牙粉配方,一同送到了她手边。估计是路上和她送去西南的信件错过了,看日子显然是在上一封信过来后没多久就发出的,只是往梁州绕了一下路,以至于晚了许多天。
看样子,阿白两人得千里迢迢赶到京城后,亲眼见过清颜阁的上新,再追去东荆了。
薛瑜询问沿途郡县情况时,大多选的是有出兵经历或者来自那边的寒门官员,家里有分支在沿途的士族完全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以至于一直为她纠结担心的士族们始终没能成功堵住她,表达一下自己的忠心和忧虑。
最后无奈之下,心焦的投过钱的士族们硬是找到了管着马车行的蝉生这里。作为一个每天得回宫去的宦官,他在接手马车行后日子过得风生水起,找到了与在宫中截然不同的乐趣,谁也不会因为他太过年轻而看低。
听完七绕八绕的说话,蝉生猫儿般的眼睛眨了眨,十分无辜淡定,“殿下身上的差事没卸,和诸位的生意不变,有什么可着急?”
再想多问什么,却都被客气请了出去。
苏合接到新的拜帖,听着其他人发愁的声音,淡笑道,“襄王殿下去往东边,但手下人说的话还是可信的。各位愁的,不也只是生意?既然生意不变,为何仍这副面孔?”
离开了外面的视线,自认为身处于同盟中的小士族们的愁容深刻反映在了下撇嘴角和新生的皱纹之上,个个愁眉苦脸阴云密布,“生意不变算什么——”
他们卡住了。直到苏合一言惊醒梦中人,这时候他们才反应过来。是啊,他们有什么愁的?他们求得不就是赚钱,怕说好的甜枣吃不到嘴里吗?
那他们到底在为什么发愁?
为……三皇子?
隐约间,他们触碰到了心里的真实想法。有人猛地一惊,望向坐在主位上笑容不改的苏合。
齐国新封的王侯不仅在京城里有不断出现的讨论声,在距离京城很远的地方,月中薛瑜封王的消息尚未传来,却也有人私下念叨起来。
东荆城,不远处隔河相望的就是黎国的荆州,百年前的千里沃土富庶州郡在不断的争夺兵祸后,已经成了流民和山匪纵横的烂泥坑、三不管地带,也正是这种混乱,让相邻的另外两个国度的人口不断涌入,借道荆州,奔向贫穷却国内安定的齐国。
守城的将领上城墙看了一圈外面的哨卡,排在城外缓慢前进的跨国旅人对新支起来的棚子和复杂检查十分不解,总会出现几个闹事的人。闹事的人没多久就会被守将带走丢进旁边“隔离”的棚子里,一顿收拾下来,也会老老实实起来。
东荆城的守备总体来说松中有紧,哨卡直接推到了河边,从河边到护城沟前全是支起来暂留不允许入城的棚子,放眼望去延绵一片,乍看像是军队扎了营,光是气势上就十分吓人。
春天与冬天不同,春天各处对春耕的需求的人口缺口都大,该治疗的治疗,该干活的干活,拦下来的流民只需要扔去春耕,丝毫不需要考虑安置的问题。肯来齐国的流民别说往境内走,基本上都在东荆城被扣了下来。
将领身旁的副将感叹道,“还真别说,殿下在鸣水搞出来的这法子用上就是舒坦,单独号脉,病了的治好再进去,今年城里生病的人都少了。”
“那是,等他们琢磨完那个什么、什么《民医要略》,估计还能再多教出几个军医来。等殿下过来了,给他瞧瞧咱们做的活儿多漂亮。”镇守东北三关的将领薛猛摇头晃脑,嘿嘿一乐。话说出口,他才反应过来说了什么,还好身边只有心腹副将,两人闲聊声音也不大。
薛猛瞪了副将一眼,“你可什么都没听见啊。”
副将扭头继续看棚子,扯起闲话,“棚子里现在滞留了四百人,不过说起来今年楚国过来的商队也不少……”
说了几句,副将再看薛猛,薛猛望着城下出神,心思已经飞远了,他知情知趣地收了声。
一次回京秋狩军演,回来的时候大车小车带着东西,还顺便学了三皇子在军营隔壁鸣水工坊的安排,可以说完全是赚大了。
薛猛他们几个守边的、尤其是守紧要边城的将领临走之前,都是见过皇帝、得到过特殊通知的。皇帝与他们是军中厮杀出来的生死同袍情谊,透了底,三皇子封王板上钉钉,皇室传统是派出来做事,做得差不多再回去。
要他想,四个边城四选一,南边瘴气西北冷,怎么看都是自己这边概率更大。
城里收留人多不怕,春耕完了其他三季,今年度支部拨钱拨得相当痛快,修城修路总有的消耗,实在人力过多,等三皇子来了就有能人能解决。要是解决不了,难不成传信回去询问朝中诸公办法,还能没人管这事?
薛猛越想越乐,嘴巴都大大咧开,把周围看到他的兵卒都吓了一跳,不知道自家将军这是又抽了哪门子的风。
正乐着,敏锐的目光让他捕捉到远处腾起的烟尘,薛猛神色一肃,扯出挂在脖子上的千里望,调整了一下方向,向烟尘起处望去。
来人骑着一匹瘦马,一身短葛打扮颇似山匪,但千里望帮助他看清了脸。
那不是山匪,是悄悄送去黎国、捕捉东荆城附近动向的探子!
什么情况下,插进黎国的探子会这样不惜暴露自身,也要回来报信?
骑士跑得近了,在哨卡排队的一部分人还站在桥上,严格来算正处于齐国与黎国之间的他们看清了骑士的衣着,不管是小型商队还是平民,都背后一凉,惊恐地喊了起来,“山匪来了!”
他们还没乱起来,嘈杂声就被另一声嘶哑却高亢,仿佛破开喉咙带着血用力喊出来的声音压了下去。
“荆州龙江决堤!龙江决堤!”
队伍里有人被这炸雷般的声音吓住了,呆呆没有反应过来话中的意味。城墙上,薛猛的脸色难看极了,一拳锤到了砖上。
他的目光从骑士身上挪开,靠近,停在了城外木桥下方,不知不觉已经十分接近两岸的水面上。
流经东荆城外的龙江刚化冰还不到一个月,满是浮冰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它带着一丝春日的温柔,缓缓淌过,丝毫看不出会奔涌肆虐的模样。
二月二十四,已经近八十年没有出现过的龙江决堤,在黎国荆州爆发,东荆城百里加急传信回京。
肆虐的洪水洗刷着准备春耕的田地、精美的楼阁、热闹的商铺,吞没了黎国小半个荆州,波及楚国与荆州相邻的半个越州。无论是佃户、被豢养的部曲还是士族本身,在自然的灾害面前,都难逃一劫。
一时三国震动。
166. 固堤(二更) 传我齐名,习我齐文,受……
京中接到消息的时候, 已经是二月二十八,路上跑死了两匹马,赶在凌晨入了朝。整个常朝要议的其他事都被放到了一边, 先论起了这场突然爆发的洪水。
龙江自止戈关外一路流经齐黎楚三国, 在楚国汇入海中,听到洪水的第一时间, 几乎所有人都心里咯噔一声。虽说天灾可怖,但好在不是在齐国决堤, 让人震惊之后生出几分庆幸来。
尤其是看过自兵部送来的部分割据前留存下来的舆图,河道蜿蜒,齐国境内可是有不止一处堪比荆州险要的河道。春季涨水,夏秋暴雨焉知不会决堤?
有了第一时间传回来的情报,被清理了几次的朝中虽说还有人只为自家打算, 但一场常朝开下来,已经迅速敲定了启动固堤修堰的安排。
别的不说, 齐国应对天灾的款项每年都是准备齐全的, 干旱蝗灾、雪灾、山崩, 这么多年下来,已经形成了一套相当有力的应对方法。早先多年不曾有决堤的灾害,国库为数不多的钱自然要留下来机动,如今只是需要在天灾来临之前做预防,敲定了方案后运转起来飞快。
说着说着, 乔尚书忍不住瞟了薛瑜一眼。
不管是丰盈起来有余力安排其他事的国库, 还是工部众口一词决定使用的修堤的水泥,都和襄王有关。若非有了这些,今□□上绝没有这样轻松的安排,光是讨论修建和钱粮都够人头秃的。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 但莫不是天要助齐?
薛瑜没注意他的眼神,还在听后续安排,在点到自己的时候站起来表态。
作为手下有鸣水工坊的将作少监,与工部的合作也不是第一次了。水泥虽然不能当修堤主材,但在巩固黏合上别有天分。唯一的问题大概就是,鸣水工坊要分一半水泥工坊的人出去,给各地修堤修堰打支援建分工坊,其他人也得放下手头的活,全力制造水泥。
防范天灾需要水泥,边关刚搞起来的水泥修路修城也需要,要调就搞个大动作,一口气给边关的人也送到,以军事化要求就近建个作坊也免得运输了。只不过在作坊建起来之前,应急的材料还是得做好。
除了最后的表态,朝中薛瑜没有插什么话,堤坝全都考虑到了,也不需要她在已经成形的方案里出谋划策。等下了朝,皇帝才招了她过去,“怎么如此神思不属?”
薛瑜叹了口气,“儿在想大坝的事。”
要不然说皇帝和齐国前两代君主悄悄干大事呢,今天被拿上常朝的河堰结构图是亲去过现场小修过的工部官员带来的,论起震撼,只看工部尚书苏合都惊讶了的表情就知道了。
薛瑜对土木工程只能说略有了解,但看相对后世简陋至极的图纸也能看出些许问题。如今的大坝,像梁州江堰和雍州隆阳郡的河堰,基本都是依地势所建。隆阳堰严格来说只能算是个梯形土包,修建的本意更多的是为了满足耕田灌溉需求,能起到基本的分流泄洪作用,但真要它们来蓄水调节洪峰,那要求可太高了。
况且,雍州境内水利最丰的是隆阳郡,却不代表只有隆阳有河道,远的不说,京城往北两郡就是龙江另一支流,这条河流可是没有修堤坝的。
固堤和建新堤的好处多多。短短时间里她已经努力想起了几种堤坝的样式,以及沙盘设计,到底怎么修、如何实现、哪种更好,她实在帮不上太多的忙,就要看和大型工程打交道的工部上下了。
这些只是预防和警惕,但荆州已经决堤的部分,却是挽回不了的了。
春汛决堤,楚黎两国的救治好坏暂且不论,但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被冲毁了家园的民众短期内无法春耕,有人或许会回去继续修整家园,有人或许会因此逃亡流浪。本就顺着荆州逃往齐国的流民,或许数量会急剧上涨。
经手过几郡传回来的折子,薛瑜理智上明白,荆越两州的灾难不该齐国出手去管,始终在做流民收归归化的齐国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在天灾人祸面前,优先保证的一定是国家利益和自己国家国民的利益。但感情上她总会去想,那都是一条条人命。
皇帝看着她脸上的难过,半晌笑了,招她到身边。政事堂的桌子上摆放的,正是之前朝上看到的隆阳郡河堰图纸。他点了点图上看起来甚至有些丑的河堰,问道,“知道这是哪里吗?”
“……隆阳郡?”薛瑜不太确定,皇帝总不会明知故问,问这么简单的问题。但要说什么深意,她暂时看不出来。
“此堰是山河堰,自东齐开国建成至今,已经有近三百年。”皇帝在含光殿上朝时的疾声厉色雷厉风行都消失了,化为平静,他仿佛一个有闲暇的说书人,慢悠悠讲起了古。
“终东齐一朝,山河堰被扩建修整,史不绝书。到了出梁州定鼎江山的时候,第一个夺的也是山河堰。隆阳郡是个好地方,千亩良田,皆仰赖山河堰灌溉,才有了一年年的收成。山河堰周边七百亩地,全是被赶得到处乱窜的士族的地,那时候人在前面抗胡,压根指望不上从梁州送粮食出来,全都要靠隆阳郡。”
“因此开国时容了坐拥七百亩地的钟家留下,那时的钟氏不像如今,他们给人给粮,还很聪明。后来山河堰周边都是军屯,年年疏浚,但要说修理扩建,哪有那个钱?好在天也赏脸,也没发过大水。直到今年,喘过一口气,才腾出手来去修修。”
虽然皇帝对钟家一句带过,但其中的智谋交锋和当年的士族与皇权的交流可见一斑。隆阳郡若是钟家祖地,那起初下嫁公主稳住重臣的操作简直是太正常不过了。
薛瑜静静听着,被皇帝颇为乐观的叙述抚平了一点听到荆州灾害后生出的忧虑,不知不觉就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儿明白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的道理,只是儿总想着,多做一点,就能少些饥荒战乱,早日天下太平,安居乐业。”
皇帝问道,“那依你之见,该如何?随意说,朕不会责怪你。”
救灾抗洪是该当地政府做的,但楚国可能还好些,只看东荆城攒下的部分资料,探子入黎国荆州如入无人之地,就知道黎国对荆州的控制可以说岌岌可危。
若非考虑到平衡邻国,避免动则被夹击,因此任何一国都迟迟未出手取荆州,现在荆州到底是谁的还不好说。而这时候出兵取荆州,很大可能陷于烂泥潭里无法脱身,空耗银钱罢了。
薛瑜:“荆州本就混乱,出兵恐有陷入泥沼之虞。但可借此事,吸引人口入齐。荆州堤坝不修,还会有下次洪水出现,荆州为齐屏障,陷于灾害之中,若有疫病,东荆危矣。灾后大疫防范是重中之重,儿以为,可借荆州训练医官。同时,水泥贵在制造,材料皆廉,或可与黎国商谈,取黎之材财,修堤坝,传齐名,富我国本。”
而混乱的荆州不管是平定下来做四国之间的商业区,还是一个向三方蔓延渗透的便利交通枢纽也好,都是极富诱惑力的。或许黎国放弃大半荆州管理,也有这个考虑?荆州自古南船北马交通发达,作为兵家必争之地,要不是被兵祸反复犁过以至于生存艰难,也不会荒废下来。
皇帝看着她,不置可否,“以我齐民,修黎河堤?”
薛瑜越想思路越顺,飞快地想起了前两天听说的鸿胪寺接待使臣的事情,担忧消散,露出笑脸,“是黎之河堤还是齐之河堤全看如何去想。待各处传我齐名,习我齐文,受我齐国恩德,荆州不过探囊取物。可荆州若一直乱着,耕地被河水席卷,待大军取黎,还要费些手脚治河护民,迟迟难以复耕。”
薛瑜不喜欢战争,但对厉兵秣马多年,等待时机统一的齐国,信心十足。
“长大了!”皇帝哈哈大笑,“你且去放手做,管他什么东荆城还是荆州!东荆都给你了,总要做出点动静来。黎国使臣住进了驿馆,修堤的事,朕让人去问问。”
薛瑜拱手应诺。
有了皇帝的许可,薛瑜要抽调走的人就更多了。让陈关派人传信鸣水,水泥工坊基本上只能剩下几个,在医正手下逐渐成型的游医小队更是只能留下一两个学得差不多的,勉强算是让常见病治疗的游医队伍培养不要断,其他人都得先一步出发。
去太医署找好不容易回到京城,看上去浑身都不自在的医正时,薛瑜总算感觉到了几分可怜来。医正好歹是个正式的官,却一回来就被点来跟着她,这次又得千里奔波。
然而听到她抱歉的医正却很惊讶,“臣能随殿下远赴东荆,还是跟同僚争到的位置!”?她什么时候这么受欢迎了?薛瑜还以为待惯了办公室的这批人会讨厌四处跑呢。医正笑道,“神农尝百草,行医见病患,光看书籍和脉案记录,终究也是纸上谈兵。臣跟着殿下在外面跑了这么多天,回来反倒不习惯了。”
“那就得辛苦冯医正了。”薛瑜郑重行了一礼,简单讲了讲准备让医正带队和药材队伍先赶往东荆的事。离开政事堂的第一时间,她就让流珠出宫去安排基本的几种药材的收购,趁着龙江决堤的消息还没散开,市场价格没有上去,攒下一批送去东荆避免出现缺口。
流民的收治是他们在鸣水已经做惯了的,消息传到京中已经是第四天,很难说东荆城会迎来多少压力。
医正也神色一肃,答应下来,“臣这就点人,等流珠娘子安排妥当,去鸣水汇合。”
安排好这件事,薛瑜也松了口气,离开前望了一眼黑漆漆的医令屋子,里面安静极了,似是毫无人气。
薛瑜问道:“秦医令仍在忙吗?”
刚回来不久的冯医正看着屋子,咋舌道,“臣回来也没碰见人。”
通知了他要闭门思考陛下给的重要任务后,秦思已经多日自闭在屋子里不曾出现,或许是太忙,或许是又钻了牛角尖,只有每天送进去的饭食和夜里的灯光说明着人还活着。但他医术压服了太医署,因此也没人骚扰,只是作为一句闲谈罢了。
薛瑜皱了皱眉,多看了一眼屋子,想去门前说话又怕打扰了秦思思路,只好作罢。
调整了原定要离开的工匠和医生数量,薛瑜折回宫中去找皇帝,想申请再早点离开。算上路上耽搁的时间,带着马车往东边走,可不是快马传信三天多就能到的速度,大概怎么也得十天往上。之前沿途看看地方各种政策推行情况的打算现在想想,实在有些耽误事,不如之后在东荆城安定下来后再出来转转。
“……儿想着,总要去看看才安心。”
已经恢复了批奏折状态的皇帝,瞥了眼去而复返的她,“你什么时候也学了老四,性子急有什么用?”
薛瑜抹了把脸,讪讪一笑。
“朕叫你去东荆,是去做事,但又不是都要你做,难道东荆缺了你就转不动了?你手下的人都是做什么吃的?”皇帝瞪过来,“再想走,那就三月底再走吧!让你好好安安心。常修,把她给朕带出去!”
皇帝发了脾气,薛瑜自然只能后退。说到底她过去不是赈灾的,只不过始终想着决堤的事,不做点什么不安心罢了。
再仔细一想,为什么之前定下的出发时间在三月三,薛瑜更是不敢捋虎须了。
也不怪皇帝生气,是她一时脑袋短路,忘了三月初二是皇帝生辰,心急火燎地跑过来说要三月初一和医正等人一起出发,这不是找骂吗?
薛瑜不能提前出发,该准备的事情也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只好顺路去了趟驿馆,询问黎国使臣何在。
被驿馆的人殷勤领着寻到西城,薛瑜抬头望了望四周,没想到最后会停在群贤坊。再往进走,却见自家群贤书社里站着一个没见过的老师。
老师年纪不大,论起身量怕是还没薛瑜高,脸色苍白,一双圆眼无害极了,只差把文弱二字写在脸上,讲起晦涩些的文字,自有一番雅致气质,让背后背着的木剑看上去更像是个装饰。
堂中读书声朗朗,上下的师生一时竟分不出谁年纪更小。阳光顺着开着的窗户投进去,一派清朗美好。
一路问路过来的驿馆的驿丞看着里面,有些发懵,结结巴巴地介绍,“殿下,这位就是黎国使节崔、崔郎君,怎么……”
姓崔?
薛瑜心思一动。守在门外与陈安并肩而立的中年人上来行礼,还没说话,里面的少年人就回了头,对台下的学生轻声告别后,将课堂还给了站在屋内一脸惊艳迷弟脸的老师。
崔齐光出来对薛瑜施礼,不卑不亢,“襄王殿下,崔某前些天在国子监受益颇多,听闻了群贤书社之名,今日机缘巧合前拜访。未曾提前告知,还请见谅。”
要是平常,薛瑜或许还能与他聊聊齐黎两国教育事业的不同,今日却不同。她还了一礼,打发走驿丞,一行人往院中而去。在树荫下站定后,她直截了当地问道,“崔郎可是黎国国相门下?”
虽然按理说一个使节罢了,不至于出动一国宰相家的孩子,尤其是像黎国崔家这种地位,就更不合适了。但不管是同姓,还是族中子弟,对黎国政局的影响力还是有的。
崔齐光一怔,没想到这位襄王说话竟是如此直白。倒是很符合他的猜想。
他的沉默让薛瑜误会了,“若不便说,便罢了。只是刚刚传来的消息,黎国荆州龙江决堤——”
“什么?!”崔齐光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瞬间惨白若纸,惊呼脱口而出。没了书卷气后,他看着更像是个孩子了。
崔齐光下意识拱手一礼,转身要走,才反应过来失礼,连忙道,“多谢襄王殿下告知。方才听到消息太过震惊,失礼了。国相正是家公。在下崔氏齐光,出使齐国,为我齐黎邦交特来贺陛下寿辰。不过今日时辰不巧,需速速归驿馆与人商议此事,不知殿下是有何事寻我?”
国相之孙出使,这个规格还是不错的,除非齐国想要立刻开战,不然不会扣押使臣。国相之孙,也就是说……可能是被方锦湖借过名头的崔如许的儿子?
薛瑜心里转着念,面上保持着平静。话说到这份上,薛瑜还能拦着人不让回去不成?更何况原本来找崔齐光,就是为了让自己在安排的事情之前有点事做,稳定下心神才好回去继续搞水坝的事,通知到了人,薛瑜的目的就达成了,剩下的就要交给皇帝派去驿馆寻人的官员来。
薛瑜痛快地放了他走,离开时崔齐光竭力保持镇定,但匆忙的脚步暴露了他。陈安叹了口气,“难为他了。”
听这平和的语气,陈安对崔齐光印象不错?薛瑜偏头望过去,陈安的气色比上次见到时好多了,显然是想通了什么。
“前些日子,国子监群贤皆至,我这一介武夫也曾去旁听两日,略有所得。正巧碰到崔小郎君,聊起官学与私学,便邀了他来书社看看。崔小郎君家学渊源,旁征博引学识丰富,来时遇到一处书籍讲述有误,在屋外提出后,便接手随意讲了一会,只为他们开阔开阔眼界罢了。”
陈安解释了一下两人相识,忽地问道,“殿下何日离京?”
“三月初三。”薛瑜给了一个答案,“鸣水要调不少人去往各地,陈公若想与同袍和孩子们见面,可以这两天过去一趟。”
陈安摇摇头,“见不见,都一样。大家都是为了大齐做事,不必耽于情分忧心。当年随陛下出征燕山,我也曾护卫陛下左右,一晃却已经是十年了。我这老胳膊老腿的一介武夫,会的只有打仗、武艺,蒙陛下不弃勉强认了些字……殿下,觉得我怎么样?”
虽然陈安还远不到迟暮的年纪,但说起英雄迟暮,总是令人伤感的,薛瑜正想着怎么安慰他,就听他话锋一转。
这算什么?天上掉馅饼了?
一直以来,陈安对薛瑜都更像是一个长辈,可以带着孤独园合作,也可以帮她做事,但是真归属于她,为他效力,这却是没有的。
半年前她还在说服陈安让他允孤独园的人出来干活,怎么半年后就变成了,陈安毛遂自荐?
“认字的师父不需要一定是我,为殿下守书社的人也不一定是我。殿下去往东荆处处险要,某愿为殿下分忧。”
陈关抱拳,向她低下了头。
167. 忧虑 阿耶等你回来。
最初的惊讶后, 薛瑜反倒觉得这个发展似乎也正常了。
在她看来,陈安与其说是向她效忠,还不如说是表达一下自己想撂了书社的挑子不干, 去东荆的想法。不过去了东荆, 说实话,也没有这个更想去教兵法的中年人的发挥余地, 更可能的是带队操练侍卫,顺便加入未来要开的小课堂给人扫扫盲。
当然, 这个打算,就不必告诉陈安了。
薛瑜的欣然同意,让陈安肉眼可见地轻松起来,没过一会就带来了看好的新任群贤书社管理者。
他选的不是旁人,也是出身孤独园的老兵。蔡老头坐在轮椅上, 两只木头假腿看着有些吓人,不苟言笑绷紧的脸一路过来吓到了不少学生, 只有在看到陈安的时候, 才会露出一点笑影来, “拜见殿下。阿兄唤我何事?”
群贤书社作为私学,也是第一个站出来允许任何人来参与开蒙教学,和提供胥吏考试辅导的私学,在安阳城里称得上是标杆式的存在。虽然比不上现在被把控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的国子监,但也是需要严格控制的喉舌风向之处, 不容藏污纳垢, 也不能被其他人诱导偏了路子。
这样看,陈安选的人连严肃都是个优点了。
卸任了群贤书社的活,陈安回去收拾了收拾东西,没有与学生们依次告别, 只交代了教师们几句话,就包袱款款离开,直奔鸣水工坊而去。按照薛瑜的安排,他会随着鸣水工坊拨去东荆的人力和游医队伍一起,提前上路。
他唯一挂心过的就是孤独园里还年幼不满十岁的孩子们,这些孩子大多与当年一路捡回来的孤儿没什么关系,只是这些年无路可去被丢来孤独园碰碰运气的孩子、或是出门做活碰上的小流浪乞儿,但有仍留在京中守着书社的几个老兵们在,倒也不愁孤独园运转。
以前人可能因为少了一口饭吃,或是孩子病了没法救治干脆扔下,交给占了国家名声的孤独园来管。现在京城往来如织,只要肯干,就算没有田地也有法子过活。
陈安走了,薛瑜催了催冯医正,赶在三月到来前,一头扎进将作监的材料库里,开始折腾起新东西。等到她不眠不休搞了一晚上,才按着见到的舆图在沙盘上简单复原了几条雍州境内河流的模样,缩小了隆阳郡河堰结构让它能像模像样的摆在河流之间。
原本铺完了路就是要搞水利的,只要有耕地在侧或是造渠时规划到了,乡间水利的好处就谁都能吃到。不趁着有薅士族羊毛机会的时候多薅两把,光靠国库的钱,除非能让士族们把佃户土地全吐出来,不然又是养兵又是救灾,就得猴年马月才能搞起来建设了。
看薛家上数三代的头疼样子就知道了,要是能多收上来点税,也不至于雄心勃勃近百年都只能捏着鼻子慢慢磨。
薛瑜自认为是赶上了好时候,出门前默默感谢了一下薛家老祖宗和皇帝保佑顺利。春耕忙完,民力就又有一段时间能闲下来,不趁着这时候把《众筹修渠造堰计划2.0》拿出来,真正掏钱掏人的士族们都跑去花别的或是搞别的心思了,那怎么行?!
皇城衙门中少有人留宿,薛瑜算着时间差不多,让陈关派人去城门守着,等开了门就去揪苏合谈谈修渠的事。一路往内宫走去,换班的禁军见到她纷纷打招呼,“襄王殿下。”
由于常常等到宫门落锁前才会赶回来,不管是薛瑜还是她身边的人,守宫城的禁军早都眼熟了。
薛瑜刚点点头回礼,旁边官衙门突然一响,偏头一看,却是苏禾远。
“苏师?”
苏禾远眼神发虚,一看就是熬得狠了,定了定神才看向薛瑜,“三……襄王怎么在宫外?”认出了人,他立刻进入了状态,捏着两张墨迹未干的纸冲薛瑜挥了挥,“正好,殿下瞧瞧这两篇文章。年纪大了,只是一宿,竟有些头昏脑涨,遣词造句如何都看不分明了。”
自从因着“扬名”了的几册修订版书籍被抓去国子监搞辩论,两人就鲜少见面,虽然薛瑜知道苏禾远在搞文学这方面是肯付出辛苦的,但见到过去白天都能睡觉的苏师熬夜干活,还是十分新鲜。
他显然完全没意识到,薛瑜这个时候在外宫出现,大概率也是熬过夜的。
薛瑜接过来扫了一眼,起初还以为是苏禾远又写了什么新的古书新解,但触及纸面,心就是一颤。
“……惜哉今年,江瀑奔没山田,故土分离难言……”
竟是写的决堤的事。
薛瑜再看苏禾远,竟觉得他疲惫完全是像她一样,受了决堤的影响,无法入睡,想略尽绵薄之力。
一篇赋文写的是哀叹天灾无情,人类力量渺小,但是也要怀抱希望,像大禹治水一样,河流终将为人所用。
而另一篇赋文,就和苏禾远最近在做的事情相关多了。洋洋洒洒三百字,从齐国国子监的辩论氛围如何的好,如何有优势,写到有才华的人读书不该为了清谈取乐或者夸耀,而应当为国为民效力。
优势那可太多了,比如,短短十几天就已经纠正了许多在战乱时流传下来的誊抄书籍错误之处,又产生了新的观点和解释,新书已经在刊印了,分别是哪位大家名士参与编撰,有什么什么大家耳熟能详的书,大家都可以去郡中的书肆看看,如果做实事的人更多了,没准县里的书肆也能安排上……
最后,落点在了大家都快来齐国安阳城吧,参与国子监考试要是能考过,名士指点、士族藏书、好纸好墨点击就送。要是哪里的名人,只要有真才学在身,这里都养得起,不管是有教书育人嗜好的,还是有指点江山习惯的,在这里都有一席之地,所谓“求贤若渴”也。
别说,要不是源头在薛瑜这里,她看了也想来参加了,别的不说,起码和名士同行的虚荣心够了。
不声不响的,苏禾远这是要搞大事。
“苏师所做文章无可挑剔,学生正要回宫,这就送到陛下案上。”
薛瑜没给扶着墙缓缓精神的苏禾远拒绝的机会,眼看内宫门开了,拎着两篇赋文就跑了。她可是知道苏禾远在文学上的挑剔的,这会儿让他拿回去,背地里还不知道要纠结到什么时候才送到皇帝那里,不如直接敲死,后面如何发、怎么发,就有别人来催苏禾远了。
今日没有早朝,皇帝在演武场,打量薛瑜几眼发觉她一夜没睡,听完汇报的“修渠”和“求贤”两件事,什么都没让她插手,先赶了人去睡觉。
龙江决堤的事在短短一天里传遍了京城,连国子监搞辩论的家伙们都有些提不起精神,想到天灾就在身边,一个比一个忧心忡忡。真算起来,齐国腹地平静尚不到百年,比起隔壁楚国,他们的生活或许差得远,但是比起黎国,不管怎么说,齐国好歹没那么乱啊!
正难受着,从宫内雷厉风行送出来的邀贤令署了苏禾远的名,散到了众人手中。他们互相看看,或许……真的是时候送信回家,让看好的子弟上京来了。
被赶回去睡觉的薛瑜一觉起来已经是下午,再去找皇帝,到了才知道,众筹修渠压根不需要她煽风点火,已经送到了各个要去勘察水况和修缮堤坝的工部官员手中。
连出了政事堂的苏合都笑着对薛瑜念了一句,“堤坝乃百年之基业,恐愧对子孙,万不容失”,文章也就写得能看,比起花团锦绣或是锋锐过人的专业人士差远了的薛瑜面对自己计划书开头一句话,还能怎么样,只能僵着脸当做没听见。
不管怎么说,不需要她操刀挨个去折腾各地士绅,也算是件好事。至于当初修路的时候废了多大功夫,薛瑜只能当做皇帝的磨炼,忘了吧。
苏合见她不回,反倒说起了模拟沙盘的事,之前沙盘更多的是用在军中,薛瑜添了点水泥,竟是能复原三分山川河流模样,实乃工程利器。有了模拟地图勉强能对河流经过的各处有大概概念,勘探的时候也有点底气,到时候收集资料回来京中,选择更合适的新渠和堤坝位置,也好将钱粮用到刀刃上。
薛瑜眼看着苏合要往站在政事堂门前夸夸不绝发展,她的脸皮还没这么厚。虽然知道苏合更多的是为了他的政绩和表忠心着想,但这样也太夸张了。
“有助益便是大善,苏尚书定事务繁忙,我便不送了。”苏合没动,薛瑜问了句送苏合出门的常淮,得到皇帝有空的肯定回答,一刻没停地进去了。
敌不走我走。
屋内的确只有皇帝了。不知什么时候起,屋内除了屏风还在玻璃窗前挂上了纱帐,原来装玻璃是为了透光,一挡两挡反倒只能比之前亮一丁点了。但考虑到皇帝行事需要保密,薛瑜也没抗议。心尽到了就行,到底怎么发展,她也不能按头皇帝让他不装窗帘吧?
“聊够了?”
皇帝的声音有些不满,薛瑜笑了,先谢过皇帝在一天里安排完了众多事项,又问及黎国使臣对荆州的态度,“……若不可取道荆州筑堤,也可徐徐图之。”
虽然看上去崔齐光能走这么远路,对什么新鲜东西都保持好奇,不像是会任由荆州就这样发展的性格。但是崔齐光到底年纪小,高贵身份不代表在黎国朝中有话语权,看皇帝神色淡淡,薛瑜估计结果不太好。
皇帝没说成了,也没说不成,只道,“三月初三他们使臣队伍也要回国,你们年纪相仿,可以多与崔家小子接触接触。”
薛瑜心领神会,这是要做好工作,走内部路线了。说起来,对于崔如许到底在齐国有没有过一段经历,她还是十分好奇的。两国风貌不同,有皇帝的亲口允许,想来路上不会只痛苦赶路了。
再怎么加快速度赶路,马车带着一堆东西往东荆走,路程也缩短不到四天,自己闷着总会乱想,还不如多聊聊天。
话说到此处,薛瑜想起来了一件事,赶紧报备,“孤独园陈公想随儿一同赴东荆,陛下有什么话想带给他吗?”
皇帝顿了顿,“你都挑了哪些人去?”
薛瑜早有准备,把之前写好的单子拿了出来。医正和医正送来的医学生名单,连带着新选的卫队,去吏部提前打过招呼的鸣水县令调动,写得清清楚楚,毕竟都是挖皇帝墙角,真论起来也是她理亏。
皇帝看完,忽然道,“如果东荆……”
薛瑜被这个“如果”吊起了心,紧紧看着皇帝。他难得迟疑了一会,才道,“若东荆不可为,不要强撑,不要逞能。”
薛瑜愣住了。
“拿不下荆州,拿不下钟氏,不也过了百年?齐国正在向前奔跑,但挖掉创口,不代表一定要付出血的代价。”
“你始终要记得,你可以回家。阿耶等你回来。”
薛瑜读出了他的担忧,也读出了他的期望,一时鼻子一酸,有些狼狈地用手背抹掉泪水,“儿会好好回来的。”
“有薛将军在东荆城,水泥这些东西是用熟了的,人也是用惯了的,不会出事的。等东荆城踏上正轨,我还想接您和阿玥、阿琅他们去瞧瞧呢。”
皇帝瞪了她一眼,“胡说八道。”
意识到自己给自己插了旗,薛瑜心里呸呸两声,赶在皇帝再次嫌弃她之前,请了个假,准备赶去鸣水送送将要出发的医正和陈安一行。
左右皇帝三月初二生辰,只是初一路上跑起来累点,也不妨事。
出门前薛瑜将守在门外,流珠一路从观风阁拎来的木匣交给了送她出来的常修。仗着屋内皇帝看不到外面,她将写好的纸条拿出来晃了晃,无声地告诉常修该如何安排。
皇帝给她过生日安排了宫宴,皇帝过生日,她总要准备一下生日礼物惊喜的。她提前许多天做出来的走马灯,可是费了好久、借了各种资料才画出来的“理想版疆域图兼国泰民安图”。要是她三月初一晚上赶回来晚了,常修点上蜡烛提前准备起来,才好达到最好的效果。
走马灯作为内燃机的雏形,在课上玩的时候倒是做过,但该怎么应用到齐国,薛瑜还要琢磨琢磨,先做出来让皇帝开心一下倒是可以的。
就是希望到时候皇帝别被感动得太煽情了,相处久了,突然煽情起来她着实是招架不住。
168. 风寒(二更) 请殿下回京
论起对鸣水县的留恋, 无人能比得上江乐山,他与薛瑜一道送了众人自鸣水工坊离开,身边还带着刚调任过来接任的鸣水下一任县令, 争取能顺利过渡, 既不耽误薛瑜东行,也不耽误工坊的事情。
薛瑜欲折返时被江乐山追了上来, “殿下若是有闲,可否赏光去看看县学?”
县学定的是三月三开学, 图个好意头。初三薛瑜一行从京城出来,自是没时间来参加的,江乐山主持完开学,就算是了却了在鸣水的心愿,可以安心东行。
薛瑜沉吟了一下, 时间尚早,她这次过来没坐马车, 去看一眼确定县学安排的怎么样, 再带着侍卫们赶路回去, 加快速度也来得及赶上关城门,也就答应了下来。
鸣水县学占了近水楼台的利,盖房子从墙到窗户,都用的是顶好的东西,院门外看着倒不显, 但进去就能看到堪称窗明几亮的美好环境。
一间间空教室, 桌椅、讲台、写字沙盘和木板都摆得相当端正,放眼看去,就像是京城中群贤书社的升级版。只看着就能想象得到学生们坐在里面摇头晃脑写字读书,留下一笔笔水墨痕迹, 时空的差距在这一瞬间仿佛重合。
同时间上马更换玻璃窗项目的国子监,吃了还要拆除旧物的亏,到现在也没有个消息,而群贤书社作为私学,薛瑜开后门也不好这么开,如今看见成型的无限接近后世教室的模样,不知不觉就翘起了唇角。
只是一回头再看旁边修的两层小楼,里面的玻璃窗挡不住还在讨论的教师们的身影,明明是斯文的长袍束发,却一副吹胡子瞪眼互相嫌弃的样子,刹那间又将薛瑜拉回了齐国。
“挺不错的。”薛瑜示意里面看到自己后,惊得嘴巴张大愣在原地的人不要说话,转了一圈看过基础设施,就离开了。
新县令客客气气地陪在旁边说了些话,就自言驽钝要多多查看县里的记录,自请去了县衙。他意识到不好对薛瑜示好,也就不打扰薛瑜与江乐山说话。
江乐山看了眼他的背影,吐出口气,薛瑜笑着调侃他,“怎么,不喜欢这个后继者?”
江乐山无奈地笑了笑,“殿下莫要打趣臣。不过……守成足矣。”
选的人是江乐山推荐结合吏部考虑后送来的,眼色不错,长袖善舞,作为寒门身份也清白,对于逐渐平静走上正轨的鸣水也够用。但或许是寒门的成长经历让他吃尽了苦头,优柔的性子平时还不错,面对两派针锋相对的县学管理者,就有些不够看了。
管理县学的人一部分是从县里临时调任,一部分是来自国子监下派。
县里的人经历过鸣水工坊的反复洗脑,加上本就是见惯了流浪者不同风貌的,对新的教学和新的入学选拔适应良好。
国子监吸取了薛瑜的示范经验,拎了被各家塞来读书的监生出来干活,这群家世好却眼高手低的家伙被县里嫌弃得不行,处处都想指手画脚,最后还是江乐山占着理,拿出来退货回学校的威胁,才两边消停下来。这段薛瑜在来的路上听江乐山大概讲过,也难怪他感慨。
想想看,作为一县主官,县学两派交锋里毫无存在感,新县令什么脾气,可见一斑。
薛瑜淡淡点评,“女子读书入学,在富贵人家是见惯了的。不过是他们被丢出来干活,心气不顺找茬罢了。”
江乐山自然知道她说的这只是一个方面,但德容才工,的确是世人对女子的要求。如今不过是针对请不起女师傅进家中念书的贫寒女孩也抓紧教育,挑刺可以,但大道理上可说不出什么错。为此县学还专门分了学堂出来,把卫道士的嘴也堵了。
“黄芪准备出来读书,喜儿说闲暇时会来教教管账的事,只是冬春之交,染了风寒病下了……”
两人往外走,江乐山随口说起县学之后的安排,前有以医科工匠等下等学问入学,后有数术商贾女红为女子授课,这县学启蒙倒是十分务实,放在旁人眼中也就是乱七八糟。薛瑜不在乎乱七八糟,只要有用,多有几个机会,那就是好事。
听到喜儿,她怔了一下,“病了?什么时候病的,请人看了没有?”
江乐山被问得一怔,到底男女有别,他也只是听到传话,只关注了辖区内两个客店和商队接待往来,没有深入询问。回忆了一会,他才道,“大概是二十四、五的时候报过来的。”
那就是病了起码五天了。
一算时间,江乐山也反应过来有点问题,小风寒常有,但一不留神也是会要人命的。喜儿手上带着的几个副手都没历练出来,万一在当大半个鸣水官方人用的喜儿出了事……
“臣这就去请医官。”
一手带出一群赤脚大夫的冯医正随队跑了,留在鸣水需要两边跑授课的成了他带的医学生,基础扎实,不是普通人可比。被叫来时还附赠了一个小孩,薛瑜不认得,江乐山却一口叫了出来,“杨九,怎么跟你师兄一起来了?”
医官脸上有些别扭,到底是认下了这句“师兄”,和杨九两人一起拜见了薛瑜,才转向江乐山,“县令,病患在哪个城门?”
鸣水对病人的诊治随着商队到来频繁,变得更简化了,没有大问题一般就放过,有拿不准的,自认是冯医正小徒弟的杨九也会抢着出去跑腿表现,论起来他这还是第一次遇到需要出动自己的“大问题”,满脸写着跃跃欲试。
听江乐山解释不是入城的人出了差错,医官神色松弛了许多,杨九抢先表现,“喜儿阿姊我是见过的,二十五那天是我去诊的脉。她夜里睡得轻,思虑重,病是会难好些,但吃了药也就这一两天啦。”
医正能把人放出来当大半个医生用,薛瑜对他的医术并无怀疑,但总得去看看病人才能彻底放心。
鸣水两家客店全都属于喜儿,真论起来,算是薛瑜的私产,一些鸣水工坊新做的小玩意也会安排在这里,给鸣水县城争夺客流量提供有力的优势。两家开在对门的客店进出人数都不少,询问了伙计后才找到喜儿在哪。
而踏进客店,就会发现,其实两边区别明显。喜儿在的这间客店里,虽然也有淡淡的熏香,但被苦涩的药味压住,新来的行脚商都更愿意住进另一家。
一路上楼,二层的药味没那么浓郁,却好像哪里都是,被腌入味了似的。杨九和他师兄猛地嗅了嗅空气,脸上浮现几分疑惑,“换季是容易得病,但得了风寒的人是不是太多了些……”
伙计赔着笑脸,“前两天有人喝醉了闹事,酒坛子砸得到处都是,许是湿了衣裳都受了寒,让您见笑了。”
这倒也说得通。伙计引路走到喜儿房门前,平平无奇的走廊最后一间,但只要研究方位就会发现,这个房间足够里面的住客将三个方向尽收眼底。
“掌柜的,掌柜的?县令带着医官来看您了,您还在睡吗?”
江乐山没有向伙计专门介绍薛瑜,后招的伙计也不认得,只当是江乐山的朋友,便只提了两人。
屋内传来一声模糊的回应,只听鼻塞浑浊的声音就知道,喜儿绝不像杨九说的那样快好了。
喜儿没有让门外等太久,两个呼吸间就开了门,“劳县令记挂……殿下?!”
头发简单束起,脸上浮肿还带着红潮,鼻子发红眼睛湿润,完全是重感冒的模样,喜儿的形象全都没了。薛瑜抬手止住她要行礼的动作,带着江乐山往后让了让,体贴道,“先诊脉吧。”
房门开着,喜儿进门坐下,将手腕交给两位医者,看向薛瑜有些赧然,“让殿下见笑了。”呼吸间都透着沉重的风声。
薛瑜嗅着药味,有些不安,“你何时病的,客店里又有多少人病了?”
喜儿单手扶着额头,思维显然有些迟钝,“约莫是二十四,不不,是二十五。”她突然一顿,“店中也有人病了?!”
这次她看向的是从听到“殿下”两字就扑通跪倒在旁边的伙计,伙计战战兢兢地对她比了个手指,“二十六那天有人闹事,酒砸得到处都是,最后好在没伤人。掌柜的还病着,下来和客人谈好赔偿安抚完,就又回去睡了。二十七早上就有人发了烧,到今天已经是第四个人借了小厨房熬药。”
“是有这么个事。”喜儿顺着他的叙述也慢慢回想起来,揉揉额头,自嘲地对薛瑜笑了笑,“奴这一病,脑袋也糊涂了,险些误了殿下的事。殿下且先回京吧,奴有病在身,不便远送。”她唤伙计,“去,把入店的记录拿过来。”
听到已经有五个人生病,除了伙计还犯着傻,其他人都反应了过来。江乐山十分逾矩地向前一步,和魏卫河一起将薛瑜护在身后,“殿下先回京吧。”
“先下楼。”
薛瑜冷静吩咐,“杨九和医官诊治,伙计去叫人,拿记录,询问所有还在客店的人是否生病。不愿意开门的,就砸开,我来担责。卫河,出结果之前,除了原本居住在这里的人,这间客店不许人进出。江乐山,去调医官来,鸣水防病的处置你是记得的。”
江乐山欲言又止,但对上薛瑜毫无波澜的双眼,终是低下了头,掩了口鼻匆匆而走。站在客店门外的街道上,薛瑜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一个什么结果。
若是病毒性感冒还好,天知道是什么时候喜儿染了病传染出来。但喜儿的活动范围只是鸣水,若她不是第一个染病的人,病也不是感冒,事情就麻烦了。虽然喜儿病了这么久还没有死亡,说明可能是致死率低的传染病,但,有些时候,绝不能心怀侥幸。
而她这个直面过病人,还相处了一段时间的人,是否感染,还未可知。
魏卫河看着她,单膝跪下,“请殿下回京。”
“然后把还不知道是什么的病带回去,牺牲其他人,救治我一个?”薛瑜扯了扯唇角,“别胡闹。”
杨九以袖子捂着脸,走出了客店,在门外对着已经避到几米外树下的薛瑜跪了下来,小声道,“殿下,此症绝非风寒,会过人的。是我的错,我该早点发现的……”他脸色惨白,惊惶之色难掩。
防不胜防,薛瑜只能想到这个词。
她闭了闭眼,“回去吧。”
杨九呆呆的,最后,还是他师兄把他拎回去怒斥,“师父就是这样教的?现在是你发呆的时候吗?药方写了?怎么治你想好了?”
“没、没有……”
杨九乖乖地回去了,对客店上下的诊治分析才刚刚开始。
客商们被询问生病,起初没觉得什么,从进鸣水他们就知道这座城对生病防范很注意,只当是又问了一遍。
然而……
四个还在发烧的人出现了,十几个咳嗽喷嚏昏昏欲睡好像小感冒的人出现了,客商们没意识到问这个做什么,还会与看起来十分有长辈缘的少年人杨九开玩笑,“这次是我们占了杨医的便宜,也不至于亏本到你脸都吓白了吧?快说说,我还要再喝几天苦汤?”
与他一起两人分开诊脉的医官抿着唇,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杨九勉强笑了笑,以冯医正带他们到处去下乡诊治练成的胡说八道,安抚人心道,“您要这么说,我可得多加两钱黄连了。”
“你小子也忒记仇了!”
越核对入住记录,添上病症,纸面上的字迹越是令人心惊,等到一路排查到喜儿隔壁住着的客商,伙计拿着记录的手都在抖。
住在这里的客商,已经在鸣水住了九天了。
原本这个数字并不惹人注意,从各地前来的商人或是游侠学子脾性不同,有的人急着去下一站,有的人却被鸣水吸引,想留下多走走看看。但是几个伙计一对才意识到,这位客商原是要二月下旬走的,起初两天还时常出来,对运来的马车上的货一天恨不得看十几遍,自二十四日后,就变得足不出户,只要求饭菜送上门。
从医官和杨九前后的反应,以及全客店严肃的状态看,伙计们已经对出了什么事心中有了猜测。
伙计颤着手敲了敲门,“郎君?县里衙门派了活,要我们问两个问题,您方便开门吗?”
“……就这样问吧。”过了一会,嘶哑低沉的声音才从门内响起。
“不太好——”
门内怒了,“我是客还是你是客,不就几个破问题,问就是了!咳咳咳!”
发起脾气,声音里的虚弱便尽显无疑,加上咳嗽声,伙计几乎眼前一黑。但他还是尽可能和气道,“客人开开门吧,我们带了医官来,刚好给您看看。只收药钱,很划算的。”
门内客人:“不看不看!没几天就好了,别管闲事!”
伙计推了推门,吱呀的晃动声十分刺耳,门内厉声道,“做什么?!”
自觉已经配合当地官衙做了检查,准备离开的人回头望来,讶异道,“怎么闹起来了?还要……”被护院一脚踹开的房门轰然倒下,准备走的客商喃喃着补上最后两个字,“……破门?”
门打开的一瞬间,蒙在门板上的被子也散开了,难闻的呕吐物味道涌了出来,一直发着抖的伙计迎面受了冲击,心防瞬间崩塌,丢了手上的本子,扭头就往外跑,甚至不惜直接从二楼跳了下来。
杨九和师兄在踹门的第一时间,冲进去的同时,对外面喊道,“带人下楼!”
门内浑浊的空气并不好闻,更糟的是,借着窗间透出来的光能看清,趴在床上的那个身影,咳出来的痰都带着血色,显然比之前任何人病得都重。
然而里面是什么样,外面的客商尚不知道。过于出格的举止吓到了人,本就被从屋内叫出来,琢磨着下楼吃个饭的客商们纷纷回头望去,还努力保持着镇定的伙计们赔着笑,送他们下去。大门前,拦路的侍卫刀柄敲在了逃跑的伙计膝弯上,伙计跪倒在地,被刀背压着,满眼惊惶,涕泗横流,“放我出去,我不干了,求求你们!这是——”
“胡言乱语!”薛瑜大喝出声,侍卫随声而动,被卸了下巴的伙计,想说什么也说不成了。
身边发生了一场大戏,大门前的客商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说生说死的,多不吉利?”嘀咕完,他自己呸呸两声,笑着继续往外走“闹事就抓了吧,我能出去……”
心生不安的试探,被守门的侍卫同样的阻拦堵了回去。
169. 时疫 臣领命
伙计想说什么, 薛瑜猜得到,意识到事情有变的人也不少。逐渐被聚集在一楼的人里不包括还发着烧的几人和伺候的仆役,之前他们还觉得是客店体贴照顾, 现在却不这样想了。
喜儿扶着楼梯, 越过房门大开,关注着外面的四个发烧的人的屋子, 站到了楼梯上方。她是美的,作为罕见的女掌柜, 与客商们相处的都不错,听着她柔声说着“稍安勿躁”,被未知困在原地的人们也压下了心头不安,问道,“喜掌柜,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刚刚逃跑的伙计丢下的本子,被捡回了喜儿手心。她细细翻看了一遍, 又叫来领着人前后安顿的两个副手, 询问最近出行和采买的人后, 端起凉水一饮而尽,眼神恢复了几分清明。
“许是时行的风寒小病。陛下寿辰在即,县里的医官诊治也上了心,让大家担惊受怕实是不该。”喜儿轻描淡写地说着,调侃了几句客商, 许诺了店里会附送吃食压惊, 这才压下了见到伙计不要命式逃跑后引发的一点惊惶。
开店的主人都这么淡定,看来就是县衙要检查罢了,他们跑南闯北的什么没见过?估计是那个屋子里的人犯了什么事,才闹了这么大动静。
破门的屋内, 杨九诊着脉,牙齿都打起了战,鼻子里堵着刚撕下来的衣袖布条,聊胜于无。他与师兄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眼中的凝重。
“高师兄……”
杨九刚开口就被瞪了一眼,高医官以袖掩鼻,询问道,“你何时发的热?这些天除了吃饭,去和谁碰过面?”
倒在床上的男人脸上泛着潮红,哼哼笑了两声,呼吸有些艰难,“对,我是病了。叫官差来,抓我,我也要死个明白!”
“哪个要你死,是你要别人死!”杨九眼眶通红,他一路颠沛走到鸣水,路上是听过疫病传言的,鸣水工坊的防范大多也是针对时疫,他如今只恨自己学艺不精,没有及时发现。
男人对此无动于衷,高医官看着他,“生病就要治病,藏着掖着只会伤己伤人。我们只有知道你什么时候发热开始生病,才好去找你到底是因为什么得病,才好为你治病。况且,你听谁说的生病就要被关进牢里?”
男人眼睛微微亮了起来,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坐起来要去揪高医官的衣领,“不用——”他看到两人后退,自己也尴尬地后退了些,“不、不用死,也不用被抓起来,是真的?”
如果有机会活下来,没有人愿意去死。
高医官看着他,点了点头,男人泪唰地落了下来,被击破房门已经是最后的抵抗,他如今只能怀抱着说了就不会死的希望,竹筒倒豆子般说起了自己的经历。
“我听说京城来了群楚人,爱貂爱狐,小玩意可爱就肯花钱,就趁着开春从梁州那边林子里收了些小家伙带过来。猎户们嘱咐我说这些家伙奸猾,要用泥封好笼子,不然容易跑掉,我也就听了。一路怕它们跑,入城都是塞银子含糊过去的,原本只打算在鸣水待一天,第二天赶紧去卖掉,我琢磨着到京城也就赶半天路,万一到了地方小家伙们恹恹不精神卖不上价就遭了,可、可……”
他嘟嘟囔囔说了一长串,突然卡了壳,露出惊恐的眼神,“……我敲开泥壳,里面几乎都死了,还剩两只也是病怏怏的。笼子里的吃食还剩大半,他们互相吃着腐烂了的尸首,眼珠子都红了。我怕出事,就多留了一天,想着要是实在不行,鸣水也有会制皮的猎户,剥了卖皮子也行,可到第二天再去看,全死了、死了……”
兴许是那个画面冲击太大,男人缩起了身子,“走南闯北的,谁不晓得狐仙得罪不起,我这也就是一时贪心……我没敢动尸首,挖了泥把它们都封了起来,想着不让我卖,我带回去埋了,再多宰些鸡鸭给狐仙告罪。但也没走成,当晚我就烧起来了……”
杨九忽然意识到了,为什么进门后始终感觉哪里不对,他四处瞧了瞧。屋中凌乱摆着桌椅,包袱和随身的箱笼都在桌上,地下呕吐物的痕迹不少,脏得看不出原形的抹布丢在一旁,疑似血痰的痕迹在床周围比比皆是。
床是喜儿专门请人打的大床,下面有很大空档。杨九猛地弯腰,在床的阴影里,看到了一个人,死人。
死者口中塞布,染上的血已经变成了褐色,面相扭曲,死前经历了不少痛苦,疑似窒息而亡。
“别看!别看!”
男人尖叫起来,他想趴下来阻止杨九,却被高医官压制住。
杨九抬起头,复杂地看了一眼男人,“你从梁州而来,随行的仆从要守着车上的货,他先发现了笼子不对,然后染上了时疫。你为了掩盖住这件事,好成功进京赚钱,就把他捆起来丢在床下听天由命。然而事情不巧,你准备走的当天,你也发起了烧。”
在逃难路上,这种人太多了,杨九也见多了。
男人像见了鬼一样看着杨九,破风箱似的抽着气,努力辩解,“我……我也是没办法。鸣水查得太严了,谁让你们查得这么严,不然我早都走了,也不会损失那么多小家伙!你们又是不让人进城,又是反复追查,我关进去了再出来什么都晚了!况且,谁说这是时疫?”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兴许、兴许不是呢,就是风寒罢了,扛一扛……咳咳,也就过去了!”男人望向高医官,期待地问道,“我就是少说了几句,事情都没瞒你们的,你们会治好我的,对吧?”
他在自欺欺人,两个医者都意识到了这一点。
高医官没有回答他,望了眼杨九,“你守着,我去报告。”
客店后院停的都是各个商队的马车,按照住处编号排列,找到病得快死了的男人的马车并不难。看着平平无奇的马车,许是心里作用,总觉得有股腐烂的味道,正从重重泥封下飘出来,得到了通知的喜儿的心腹,只觉得凉气从脚底窜了上来。
找到病源的同时,客店外,江乐山也带着医官们回来了,等着县学开学准备入学的赤脚游医小分队的部分人紧跟其后。
第一个接受诊治的就是薛瑜。
被冯医正离开前顺手塞来的两个医学生挨个诊过一遍,才松了口气,“殿下无碍。”
紧跟其后的是侍卫队伍,看着魏卫河紧绷的脸,薛瑜甚至不知道该不该高兴,带来的人并不多。好在,最后的结果是好的,所有人都能安然离开。站得远远的江乐山露出一个笑,“如此,殿下可该放心了?”
对中医诊治的速度,薛瑜不太清楚,但既然要相信医生,就要保持这份信任。她回了个笑脸,“听完店内检查结果,我就回京。”
小楼许进不许出,薛瑜现在只知道发现了时疫,但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还需要一个结论。这样回京,也好直接调人来救治鸣水。
鸣水实在离京城太近了,离军营和工坊也近,这是往常看来的优势,却也是疫病爆发时的最大劣势。绝不能让疫病蔓延开来。
守在门前的侍卫已经换成了差役们,对伙计和客商们的接触人群询问和诊治,在医疗小队进入后有条不紊地展开。薛瑜拿到了拿到了最新的消息,看到一人已死,六人重病,十几个中等,二十多个轻症的统计数字,她的手也有些颤抖。
即便有了反复强调的控制病患进入和防病措施,时疫仍是来势汹汹。她简直无法想象,要是没有这些安排,疫病会扩大成什么样子……
等等,扩大?
她忽然意识到,她其实并不知道原剧情中,一年后爆发的那场疫病发生在哪里,又是因为什么而爆发,垃圾系统害人不浅。
没了可以阅读的原书,她只依稀记得,书中只描绘了封城令下达后朝中的阻止,书中的方锦湖被骂了多少酷烈无情。
朝中倒了多少人,她能活下来,皇帝能从缠绵病榻中恢复,那么,一年后的疫病,为什么不能现在出现?
薛瑜反复看了看送出来的内容,“……来自梁州的贩卖小动物的商人?”现在的人对动物染病或许并不了解,但她很清楚,后世可是有不少病毒都来自野生动物。
她拦住了病人,却没有拦住疫病在内部产生。
是她觉得时间还早,还来得及准备,才错误估计了局势,忽视了这个可能性。
但一只蝴蝶扇动翅膀,就能在远处卷起风暴。会是她的行为,让这场疫病提前爆发了吗?
薛瑜按下这个念头,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不敢去看小楼内。
或许,疫病不是提前太多出现,而是本来就有潜伏,这次只是不明原因让它提前了一点时间罢了。疫病在人死的多的西北草原并不稀罕,在西南也不是,到底是什么原因,薛瑜也猜不到。
只是……这也太巧了。
“怎么可能,我就见过他一次!”小楼内难以置信的喊叫声传了出来,“你们诊错了!我现在就要走!”
差役们很快将喊声压了下去,没有惊动外面。
“殿下,您该回京了。”江乐山又催促了一遍。
“派人去鸣水工坊,再去追医正他们的队伍。去问‘绿毛玻璃’,带回来兴许能用。”薛瑜按下心里的不适和疑问,快速嘱咐江乐山,将自己和医正一起准备了许久的秘密武器告知与他。
江乐山站在离她几米远的地方,淡淡笑着,“臣领命。臣祝殿下,一路平安。”
薛瑜翻身上马,打马离开,簇拥着她的侍卫们有人回头看了看那间客店。两处小楼对门而立,却一处热闹非凡尚不知出事,一处死一般的寂静。
他们背后,原来借来为后天县学保驾护航的隆山军营的军卒们,飞快掌控了鸣水县城,全城不许出入,挨个排查是否得病、有没有接触过客店里的商人仆役。
临近傍晚,虽然赶回去也赶不上皇帝生辰前夜,只能凌晨到京城门外。但一行人都飞快抽着马鞭,好像不知道这件事一样。在客店耽误的时间,就要在路上加倍加快速度补上,风声呼啸而过,逐渐入夜的寒意侵袭而来,薛瑜莫名感到怀里的笔迹颤抖的记录纸条有些发烫。
之前压下去的思绪,在枯燥的赶路中重新浮了上来。她反复在想,为什么书里的方锦湖,会下那样一个明知会留下骂名、对自己不利的决断。再蠢的人也知道任一城人死绝太过残暴,书中的疫病让方锦湖封了城,名声尽毁,但没多久,就是他领兵北上抗狄,借着战场上的接连胜利,奠定了血腥而冰冷的帝位之路。
要不是迫不得已,兵行险招,这会直接拖垮本就单薄的齐国家底。
虽然不明白书中方锦湖为什么肯为齐国做到这一步,他并不忧国忧民,丢下这些离开也不是不行,但这个念头只划过薛瑜脑袋一瞬,就被更迫切的问题盖过。
书中那座瘟疫之城,是哪里?是哪里,才可能为了减少损失,直接封城?
薛瑜摸到了谜底。
只有会危及京城、危及京畿最重要的武力禁军的地方,对于书中一年后已经整死了薛琅,靠着世家支持和军队支持只差登基了的方锦湖来说,才算值得。
只有鸣水县城值得这样做。
为什么书里之后那些勇武的将军们和受过系统培训的孩子们都消失了,只能抓着已经退休的老兵陈安做军校校长,让一群孤独园的孩子挑大梁?
因为训练新兵的大本营被瘟疫毁了。
而书中没有楚国人大量来齐,自然不存在贩卖小动物,也不存在宣传预防疾病的措施,那么,最有可能的瘟疫爆发点就是流民。书中没有提及春汛,但气候变暖冰峰融化只会越来越多,没有外援修堤,明年洪水是可以想见的未来,汛后黎国大疫,流民向西求生,被抽调回来的军队要去镇压从国外一路过来被传播瘟疫的各处,死伤惨重。
书中那时她已经死了,做县令的江乐山到处受阻碍还想做事,结果被人把流民丢到鸣水,然后爆发疫病变成死城。
若真如此,方锦湖北上抗狄,与其说是打仗,不如说是示威。打痛了狄罗后的第二场出兵,就是势如破竹的东去取黎之战。不战则死,只有让狄罗人意识到齐国仍有余力,才不会贸然攻击,而掠夺到足够人口才能让元气大伤的齐国存活。
这个猜想太可怕了。薛瑜头晕脑胀,克制住自己想调转马头回去的冲动,深吸了一口气。
瘟疫的可怕在于传染和致死,一人可能传染给所有他接触过的人,患病人数呈指数上涨。而在鸣水县,有近五十人已经患病。
她不该冒这个险,她还答应了皇帝要回去,她还有东荆城没去管,各处的沟渠堤坝还没开工……最重要的是,她回去了,也没有什么用。
该教的、该拿的,她都告诉了江乐山,论起管理鸣水,江乐山比她懂多了。
幸好,去年年底那会她没有想着疫病要到一年多之后才爆发,晚点再准备也来得及。从各处收来的橘子在鸣水囤积了许久,为收橘子,在宫宴上薛瑜还被人开过玩笑。在冯医正离开前,玻璃瓶里培养起来的绿毛霉菌已经被验证了能够治疗牲畜外伤,他走时还带上了实验记录抄本和一小瓶实验成果,准备等到了东荆城再继续开启实验。
青霉素不是万能药,但有总比没有好。盘尼西林直到现代都是一种很管用的抗生素,要是侥幸能把瘟疫从源头上克制住,那就再好不过了。
薛瑜回想了一遍自己为疫病做的准备,又是忧虑,又觉得有些安心。有粗通医理起码够打下手的游医小队,有青霉素,有基础的一些防疫宣传,应该,没问题吧?
一路风驰电掣赶路,踏着微亮的天幕,一行人赶到安阳城外。如雷的马蹄声惊得早早等在城外等待开城门的百姓和商贩回头望来,不知怎么的,薛瑜提前牵住了马缰,远远停了下来。
许是被风吹久了,加上连着熬了两次夜,停下后疲倦感充斥了四肢百骸。被风吹着的时候还不觉得,这时候就觉出春捂秋冻的难受来,厚衣裳穿得人直冒汗。薛瑜晃了晃脑袋,让自己清醒一点。
“要出太阳了。”薛瑜出声给侍卫们提提精神,开口才发现声音哑得可怕。
她心有所感,抬手摸了一下额头,一片冰凉。
薛瑜心中暗笑自己多心,清了清嗓子,驾马往前走去,“等回去歇一下,今天陛下寿辰……”
她说着话,脑袋却集中不了精神,整个人像被分成了两半,模糊地想起一件事来。
在发烧的人,自己觉得热,自己摸额头却是冰凉的。
太阳还没升起,但金色的阳光已经将西边天空染出一片明亮。城墙上,沉重的两扇门响起令人牙酸的吱呀呀声音,露出一条缝隙。排在队伍前面的百姓已经在往里涌去,城外的队伍瞬间向前挪了十几步。
京城近在咫尺。
薛瑜回头看向没动的侍卫们,三分之一人脸上都带了一点像是被风吹出来的红,正是和她一起进了客店的那部分。魏卫河避开她的目光,低下头,劝道,“殿下,您该回京了。”
这是她一点点选择磨合成形的近卫们啊。
薛瑜忍不住想笑,她想做的,他们当然也想这样做。回过头想想,离开前江乐山的处处躲避和那句嘱咐,也很好读懂。
他知道自己可能没机会去东荆城了。
“是吗?”薛瑜笑容扩大,解开马鞍旁的布袋,摸出防身的弩,在之前的汇报纸条上写下一行字,将自己的腰牌和纸条一起缠上箭矢末尾。她抬头看向城墙上已经发现她的守将,语调轻快,“看来,我们得回去帮忙了。”
带着汇报消息的箭矢,精准地射到了守将眼前。
“殿下?!”
魏卫河和其他侍卫异口同声地惊呼起来,但薛瑜知道,他们不是为了这支箭。
城墙上的守将被吓了一跳,半天没有伸手去拿箭矢。薛瑜扬声喊道,“回宫报信,本王遥叩陛下安!”
见守将拿起箭矢消失,薛瑜才拨转马头,不耐烦道,“行了,难不成要我进去,把病过给别人你们才高兴?你们一个个的,都想着背着本王去逞英雄是不是?”
“殿下。”魏卫河哽咽地唤了一声,“您万不可……”
“闭嘴。”薛瑜打断他,“我是主子,听我的。只此一次,不许再犯。走吧,刚好乐山调兵名不正言不顺,我好歹封王后也有三千亲兵名额。”
虽然为了避免挖皇帝墙角太多,在禁军里没挑多少出来,但还在隆山军营的兵,她说是选来做亲兵的,谁能反驳?
薛瑜快速点了人出来,让三分之二还没有开始发烧的人,在鸣水附近找地方扎营住下,等观察了确定没事再回鸣水。但剩下的魏卫河和另外六个人,已经明显发烧,就只能回去了。她瞟了一眼魏卫河,倒霉催的,上次她遇上兽群也是他遭了殃。
唉,早知道就不插旗说什么回来给皇帝生日惊喜了。
刚往来路走了几步,就听背后一阵快马马蹄声震响,薛瑜回头望见陈关,厉声喝止,“站住!”
陈关紧急勒马,马人立而起,绕了个圈堪堪落地,在薛瑜一行身后十丈远停了下来。他皱起眉,试图靠近,“殿下,您已经错过早朝了。宫宴将开,陛下让臣请您快些回去。”
薛瑜再次喝止了他,陈关看着一旦靠近就提刀翻脸的同袍们,瞠目结舌。
皇帝寿辰放假三天,但是第一天的祝贺性早朝还是要开,接待外国来使的宫宴紧随其后,只能说皇帝实惨。
薛瑜自娱自乐吐了个槽,回归心平气和,远远望着陈关,“我要回鸣水了。你回去速速拜见陛下,鸣水县城出现时疫,极易过人。患者起初发热,似风寒,很快开始咳嗽,眩晕,患病后十天左右开始走向死亡……”
给守将的信写不了多长,借陈关的口把充足的消息汇报上去正好。薛瑜详细地说了已知病情,和要求调医生、物资与兵卒守城的事,简单提了一下京城查病和隔离。
“殿下?”陈关在马上摇摇欲坠,他看看薛瑜,又看看魏卫河,试图从一向严肃的同袍脸上看出自己主上在开玩笑的可能。
薛瑜:“还不快去?”
“臣……领命。”
170. 贺寿(二更) 怎么不见襄王殿下在您膝……
单人单骑与城外另一批人的方向背道而驰, 如狂风般卷入皇宫。
在宫中偏殿安置着等待开宴入内献礼祝寿、完成这明面上的友好邦交的三国使臣,只有楚国的在闭目养神,年纪最小的崔齐光脸色苍白, 与黎国副使交换眼神。
来自金帐汗国的汉人使节, 不着痕迹地偏头望了望自己背后的侍卫,笑容和气而精明地唤来门外服侍的宫人, 开口是再纯正不过的雅音,“劳驾, 有清水吗?”
宫人长着一张和常淮有些像的圆脸,笑容可亲,“这就给您送来,您可喝过茶汤?或是上果子露来,也不会耽误使君们的事。”
招待客人, 只要不是特别不给面子,人家要清水自然是不会真的上清水的。
更重要的是, 肯送来吃喝, 说明宴席短时间内是开不起来了。
宫人挨个记下屋内众人的喜好, 温驯地退了出去,偌大的殿内气氛与其说是等待接见献礼的使臣,不如说窥伺的兽群,被拘在这里不许外出。
“金郎,中原人, 原是这般不守时的么?”偏殿的安静被汉人使节的侍卫打破, 侍卫抱臂横扫一圈,嗤笑一声,“难不成人都到了,齐国不敢见我们?”
楚国使节睁开眼, 还没说话,就见门外新来了一人。新任鸿胪寺卿踏进门,挥手让背后宫人们去挨个奉茶倒水,团团一礼,简单几句将宴席推迟揭过,在狄罗人发难前微笑道,“说起不守时,今年我们大齐的止戈城外,暴风雪来得时候也不太凑巧呢,金使君,不晓得草原有没有受灾?”
汉人使节脸皮抖动了一下。
派出去试探的那支骑兵队伍,算得上边缘部落里的精锐。当时,看上去天时地利人和全在草原这边,偏偏全折在了止戈城,脑袋在城外以匪的名义挂了一溜,别说人了,连马都没跑回来一匹。
但这种事,赢了是英雄,输了,就是雄狮未老,他们要小心被报复。他在往齐国来时是得到过嘱咐的,只要齐国皇帝不提,就得闭口不谈,当做不晓得。几十人几十匹马,在草原也是一大笔宝贵财富,但他什么都不能说,明知是被奚落,也得打落牙齿和血吞。
金使节笑容无懈可击,“……草原逐水草而居,冬日倒是不曾听说哪个部落过去止戈城。其他地方,幸有我们可汗庇佑,百姓平安,牛羊宁和。”
鸿胪寺卿瞟了他一眼,面上要代表国家撑出高贵冷艳模样,心里着急得很。虽说大家都讨厌草原人,对眼高于顶的其他国家使节也没多喜欢,但把人晾在这里晾了近一个时辰,找多少借口都是他们失礼冷待。万一使臣们回去了一通讲,闹得要开战,他这个鸿胪寺卿也就做到头了。
虽然他也清楚,这种情况更多的是找借口,但……他真的不想因为“陛下有命,宴会暂缓”这种原因亲手给了旁人话柄啊!
几国使臣坐在一处说话,左不过是些闲谈,除了崔齐光还不够圆熟外,其他人都是打太极的好手。意识到齐国这个上次来没见过的鸿胪寺卿不好说话,基本的刺探手段都冲着黎国队伍去了。
黎国遭灾,楚国也遭灾,但谁让黎国地理位置不好,看起来就更像一团肥肉了。
“多谢关切,荆州之事我们已调……”黎国副使截住了崔齐光的话,圆滑地将这件事拉回了各地风貌的没营养闲谈上,“听说楚国杨柳堤岸美不胜收……”
崔齐光意识到自己一时失言,闭上了嘴。坐在都是老手的环境里,他才能觉出自己的警惕心和圆滑处事,与他们差得有多远,一句话里包含的或许是刺探,或许是不安好心的觊觎。
这就是祖父想让他看的吗?
若在群狼环伺之中寻找出路,他该选择谁来结盟,才不至于被吃得骨头都不剩下?但,他们黎国,除了土地,又有什么能够喂狼的?
余光扫过被截住话头后,脸色愈发白的黎国主使,鸿胪寺卿对这怕是还没四皇子大的小孩有些怜悯,但也只是一点罢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发着急,不知道皇帝到底在忙着做什么,实在不行,抽个时间来走个过场,都比现在看得过去啊!
或许是听到了他的心声,门外的宫人进门施礼,小声请鸿胪寺卿出来。含笑表达了自己的歉意,鸿胪寺卿拔腿就走,门外等着他的是礼部侍郎,脸色不大好看,“不设宴了,就依礼见一面。陛下要两刻钟内结束,回礼也备好了,走个流程,送回驿馆,该回去的赶紧让人上路回去。”
“出什么事了?”终于等来了开宴,鸿胪寺卿本该高兴,但听着安排,怎么听怎么不对味。他是期待走完过场各回各家,但国与国之间邦交,也不能这么草率啊!他拉住礼部侍郎,“怎么改成这样了?”
“你问我,我问谁?”操心仪式操心了半个月的礼部侍郎表情沉痛,拍拍他肩膀,“别问了,赶紧做事吧。别惹了陛下着恼,咱们有几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鸿胪寺卿一凛。
再转回偏殿时,他又是春风满面了。
觐见献礼的仪式半点看不出匆忙改编的模样,有礼部和太常寺的人出席,又有留京的几位在兵部做事的老将,加上皇帝,给足了使臣脸面。唱喏见礼,展示礼物和回礼赏赐,半点不错,坐在上首的皇帝脸色沉沉,一派威严,除了看不出过生辰的愉快外,毫无催促的意思。
黎国使臣队伍被客气谦让到了最前面,在正式的礼物递交和回礼环节后,本该行礼离开,主使崔齐光却顿了顿,在花团锦簇早已背好的漂亮话后面,添上了一句,“齐黎若手足相依。”
皇帝眯了眯眼,不置可否。
之前齐国来人表示天灾可惜,询问需不要帮忙,引着他们在安阳城玩时,顺便大力介绍了平整得过分的道路。他听得懂,不管是做那水泥的生意还是“帮助”筑堤、救人,弦外之音大抵都是要趁火打劫。
做副使的是他祖父的学生,力求稳妥,打太极糊弄了回去,此事就不了了之。
崔齐光也是刚刚想通的。
既然本就是旁人眼中的肥肉,他们来齐担忧的也是齐楚联合,那为什么不考虑一下,和齐国联合?他现在回国,只是多了一队会耍些剑法和嘴皮子的使臣,但若能带回去齐国的助力,黎国局势将大为改变。
说到底,他还是被发生了翻天覆地变化的齐国吸引到了,齐国可以,他们黎国,也可以。
示好没有得到回应,崔齐光也不气馁,符合礼数地谢过皇帝赏赐,跟随礼官退了出去。刚出大殿,副使就痛心疾首地看着他,“齐光,你太莽撞了,这种话怎么能随意说出口?”数落了他一通,副使一脸庆幸,“好在我们明日就回家了,也不至于再提心吊胆。”
“不,我要留下。”
副使讶异地回过头,像第一次认识崔齐光,他皱了皱眉,摆出长辈派头,“你不懂……”
崔齐光微抬下巴,气势一时竟将副使慑住,“我是主使,与齐邦交,我全权负责。我们不仅要留下,还要留下直到能带回去好消息。”
黎国使臣队伍的对话,除了一直密切关注他们的宫中隐匿起来的禁军无人知晓,楚国入殿的礼节中规中矩,离开齐国宫殿的脚步飞快,好像好不容易能不和讨厌的人相处似的。
只不过也有人猜,他恐怕是去看清颜阁为了给皇帝贺寿,专门推出的一份新品礼盒有没有到手。毕竟,随着齐国国都楚国商队明显增多,清颜阁在楚国的风靡情况,是个人都能打听出来。不过,这种说法可信度太低,被人一笑了之。
最后进殿的是金帐汗国的使臣,两国之间血债累累,对狄罗人的恨和厌恶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尤其是殿内还有武将的情况下,剑拔弩张的气氛愈发浓郁。
金帐汗国明面上只有一位汉人使节前来,作为他的侍卫的高鼻深目的异族人被拦在了殿外,金使节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去擦汗,也不去回头。在杀气四溢的眼神中,他说完了该说的漂亮话,将手中的匣子交给了殿内宫人送上,总算等到了任务结束。
和鸿胪寺卿斗嘴皮子他还行,但出使齐国,在皇帝眼下,他实在怕被人砍了,连不斩来使都不太敢确信,只有真的逃出生天才能安详呼吸一下。
殿外响起了一阵悠扬的哨声,金使臣颤抖了一下,意识到这是队伍里真正使臣的催促。
但看着唰唰拔剑的殿中侍卫们,和外面满不在乎应对的“这是我们的习俗,你们不让我们见齐国皇帝,我为齐国皇帝吹曲祝福也有错吗?”,金使臣咽了好几次唾沫,才撑着笑脸补上了最后一句问题。
“齐国皇帝陛下,如此好时节,怎么不见襄王殿下在您膝前尽孝?”
皇帝脸色不变,一声轻微的咔嚓声被刀剑嗡鸣掩盖下去,他威严地凝视着这个心虚的汉人叛徒,“雏鹰总是要飞翔的,不劳贵国费心了。草原狼主的祝福,我已知晓,来人,送使节回驿站。”
金使臣被冷脸的禁军盯着,好悬行完了礼,平安走出大殿。礼部等凑数的官员都松了口气,在皇帝示意下顺势离开。殿内,皇帝甩掉自己手心碎裂的木屑,闭了闭眼,“薛勇,点兵围困驿馆,一个人也不许放走。”
171. 封城 违令者,斩。
金使臣不是第一次来齐国, 但对那样的杀气,始终都无法适应得了。
他起初没有发觉有问题,被鸿胪寺卿带着人亲切友好地引出宫, 被拥着往外走, 只当是像往常一样避免武将暴起出事,护送他们安全。但当脚步走快点, 看到前方同样被一群人拥着的楚黎两队使臣时,他心里咯噔一声。
后离开大殿的齐国官员们, 大多上了楚黎两国的使臣的马车,金使臣的眼皮跳了起来。
“我们自己回去就是。”金使臣婉拒鸿胪寺卿要陪同回去的提议,鸿胪寺卿含笑,“来了客人,自然是要招待好的。”
等上了马车, 金使臣撩开车帘一角往外看,他们的马车后, 鸿胪寺卿在马车上捕捉到了他的回头, 微笑颔首。
齐国人像根本不怕被发现, 他们就是要跟着似的。齐国的国都道路平稳,车轱辘滚过的声音比往常快了许多,原本十分惹人眼热的来往游人,竟不知何时在街上只剩下了零星几个,让马车可以尽情地提速, 不怕撞到了人。
金使臣的侍卫与他一起看着外面, 都从异于使臣队伍到达后这几天的表现读出了非同一般的味道,金使臣脑袋还没转多久,马车就停了下来,他大概扫过四周, 敏锐发觉驿馆守门的人已经换了。
“寺卿这是何意?要赶我们走不成?”金使臣下车,先发制人。
鸿胪寺卿笑容可掬,“怎么会?金使君想住多久,我们都很欢迎。请吧。”
金使臣挑不出刺,自己的“侍卫”也没有反应,他只能跨进大门。背后,鸿胪寺卿收起了笑。
皇帝的命令已经下达,再怎么不理解,皇帝也是带着齐国护国保民打了胜仗的君主,他下了这个决定,殿内的韩尚书令也没反对,鸿胪寺卿就会执行。
也许,不是别国要开战,是他们齐国要扩张了?鸿胪寺卿不知道答案。
但,客人来了要好好招待,若是恶狼上门,也得好好收拾才行。
进了驿馆的住处,金使臣皱眉询问,“阿鲁巴,齐国人没安好心,这是要把我们都关起来。你不打算走?”
名为侍卫实为主使的阿鲁巴,把进宫前被卸掉的刀重新挎在身上,他冷冷一笑,“你看不懂吗?齐国,出大事了。”
他的汉话说得不够好,咬着字眼像狼在舔血,“都烈上次来没有发现,齐国皇帝老了,他骨子里的狼血淡了。中原人,永远不懂,草原上的狼到死都会咬住猎物,而不是吓退它们。”
金使臣囫囵差不多听懂了,“你是说,齐皇怀疑我们使臣队伍做了别的?”他表情都要裂开了,“天地良心,我带的队清清白白……呃……”他看着阿鲁巴,脖子凉飕飕的,“是你带人做了什么?”
“没有。”阿鲁巴否认,“只是去见了见老朋友。”
金使臣不知道他在齐国国都会有什么朋友,不敢说信也不敢说不信,小心询问,“那你让我最后问的襄王,到底是为什么?”虽然按理说,皇帝有了封王的子嗣后,就该是他来代皇帝接待使臣,但是也不排除襄王祝寿后被派去做其他的事了。金使臣短短几天已经对之前齐国的动向有了了解,一位要去封地的王,忙碌也正常。
“襄王不在京中。”阿鲁巴灰色的眼睛看定他,“中原人重孝,可他去哪了?看,你不知道,齐国皇帝也没有给一个答案。”
“他不想我们知道什么?”
金使臣冷汗下来了。前后联合起来想,是不是这次原定的宴会被直接改成献礼,还推迟了这么久,也与襄王的不在有关?
“啊!”
一声惨叫在外面响起,阿鲁巴箭步走到门前,循声望去,半开的院落门外,一个熟悉的人影被客气推了进来。推人的动作很客气,但被推的人双腿软绵绵垂着,显然被下了狠手,门外高大的军卒咧嘴一笑,“使君吓到了吧?给你们逮到了个要扒你们马车的小贼,还满嘴胡说,假装自己是使臣队伍的人,你说说,这多不好,就交给你们处置了。”
阿鲁巴看着倒地双手撑着努力坐起的下属,刚刚进驿馆前,他才示意下属藏在马车上去看看安阳城到底出了什么事,而现在,人就被丢了回来。
这是警告。
金使臣认出了是自己人,满头是汗,撑着笑脸迎了上去。军卒客客气气又说了两句没营养的话,笑容淳朴,“差点忘了,驿丞让我来问问,各位晚膳想吃什么?”
也就是说,晚上他们也不能走。
被绝了向外打探消息的念头,驿馆陷入了一潭死水之中,只有送黎国队伍回来的工部尚书脸上带笑,脚下生风。
驿馆外,彻底调动起来的禁军不仅围了驿馆,一队队军卒清扫着道路上的路人,该回家的回家,该关在铺子里的关着。能行走在外的,只有自太医署涌出的医学生和医师们。
对京城的彻底诊脉和调查,正式开始,所有出现风寒症状的人和近期接触过鸣水来客的人,都被一一记录在册。原本被军队围堵,觉得皇帝是不是要斩尽杀绝,满腔愤怒想和皇帝对着干的一部分士族们,听到“时疫”二字时脸色大变,恨不得诊三次以上才安心。
起初是有人不相信的,但在医者掉头就走,顺便封了府门后,他们回去自己心也虚了大半。再派人出去,好不容易接受完审问确定近期没有接触过病患,想出去求人来诊脉,满城都找不出一个肯来的医者了。
医术在外闻名的药铺主人也被征调进了太医署的队伍中,不畏艰难有心接触时疫的医者也自告奋勇站了出来,剩下的人,面对军队都没有出来,怎么可能这时候再出来?
好在,第一次上门时军卒们就通知过了,这场病会在接触相关病患后半天到一天内发烧,京城戒严也只限一天内。刚起了逆反心理或是陷入惊惶的士族与百姓们,都想起了这个通知,怀抱侥幸守在家中。
没有破门而入,也没有强求诊治,只是封一天门,这样的态度反倒更让人信任了。况且,就算这时候跳反,家中部曲都离得很远,虽然知道闹起来各地士族会反齐报仇,但丢的到底是自己的命,看过了安阳简和其他分支的下场,士族们宁愿信皇帝一次。
有人觉得自己应该不会这么倒霉中招,把自己关在门内不与旁人接触,又嘱咐检查家中仆役。有人瑟瑟发抖害怕被带走关起来,但在看起来凶恶却语气平和的军卒们安抚下,抱起了明天就能恢复上工的希望。
富贵人家的疑似病人,大多是被通知后要求他们自己闭门,接受不时上门专门的治疗,并没有强求他们出来。至于家中如何对待,就实在管不到了。而普通人和富贵人家被认为是晦气的生病仆役,则大多被带离了家中,一起送往西城刚刚重建不久的蹴鞠场。
按照陈关的复述,和太医署留下的前朝疫病管理办法,隔离区迅速建了起来。
雷厉风行的查疫与物资调动并行,在薛瑜刚刚拿到鸣水工坊的青霉素培养瓶,隔着老远嘱咐众人开始停工排查和注意的同时,安阳城内,第一批货车缓缓驶出。
冯医正带走了大半的人,如今春耕期间,没有流民远来,鸣水工坊只剩下一个游医带着十几个医疗小队成员,还有的刚刚开始接触医学知识,半懂不懂的,只知道疫病可怖。
“……若到明日中午无人高烧,征询在工坊的医学生们同意后,愿意来鸣水的再让他们过来。”薛瑜看着咬紧牙关的吴威,晃了晃有些昏沉的头,轻叹道,“蝼蚁尚且贪生,不许逼人过来。你们守好工坊,尽快开工,也是帮上了我的忙。”
调往各地堤坝支援的水泥工坊成员虽然选出来了,但还没上路,鸣水出了事,总不能让人带病上路。况且,也得有人在外面做事才行。
吴威咬着牙,点了点头。
“回去吧。离我们远点。”薛瑜看着他回到工坊内,退出许多,偏头看向带队跑过来的石百夫长,“就站在那里,不要过来,过一个时辰再靠近。庄将军已经知晓了?”
负责守卫鸣水工坊的石百夫长用力点了点头,“将军点了一千人,已经先一步去到鸣水,为殿下守城。”
“那就好。”薛瑜最担心的,就是江乐山带着差役们压不住整个鸣水城,病人在城中还好说,离开了城,要查是谁、去了哪里就难了。小小的鸣水只有三千多百姓,薛瑜名额虽大,要兵也只要了一千。只是之后需要多少人,尚未可知。
在退避到百步远的熟悉的人群注视下,一个侍卫下了马,推着干草筐里堆满玻璃瓶的木板车,向外走来,直到靠近了薛瑜一行,才放慢脚步,将马套上板车。
薛瑜一行人向后挥了挥手,“回去吧。”
踏着夕阳的余晖离开,他们又踏着夕阳的余晖归来。鸣水城城门未关,但无人从里面出来,哭喊和惊惶的呼叫声响成一片,“让我们出去!我们没病,我们不想死!”绕城巡防的军卒们回头望来,隔了十几步远指向城内的长戟毫不放松。
“让我们出去!”
薛瑜在百步外停下。城中隐隐有喊到声嘶力竭的江乐山的声音,再好的人缘和亲近,也敌不过生命的威胁。
拥挤在城门前,又是畏惧长戟的寒光,又不想回去城里的百姓或是客商们,看到了城外新的来客。他们在冲开这仅剩的城门围堵之前,被奔来支援的成原本城中驻军几十倍的人数吓住,他们看着她这个站在外面,锦衣华服、前呼后拥的人,对比过于明显,惊恐和恨意在脸上交织。
“……我见过你,你昨天下午也在城里,你去过客店!你为什么在城外!”
愤恨的喊声是不满也是恐惧,“你们怎么不抓他,我们贱命就该死吗!”
此刻,之前被安抚了多少次城中县令和学官们都在、不曾离开的记忆被淡忘,人们的怒气找到了发泄口,像终于找到了正义所在,喊了起来,“是啊,怎么不抓他!”
薛瑜静静看了他们两瞬。
有时不得不承认命运无常,如今,她竟也只有这一条路能走。不过,到底是不同的。
薛瑜在群情激奋前,丢开了杂念,驾马向前,朗声道,“我乃陛下三子,陛下二月亲封的襄王!”
声音压过了嘈杂的喊声,刚刚还激愤的人群一静。太高的身份离他们太过遥远,甚至他们有人已经可以想见,高高在上的皇子拥有的特权。他们几乎是立刻泄了气,脸上浮现绝望,甚至不再看薛瑜,只哀求道,“我不想死,我没生病,放我出去吧!”
“鸣水城自今日起封城,所有人痊愈之前,不许进出。”
对面漂亮的少年人说的话,却冷酷至极。脸上挂了彩的江乐山从人群背后跳起来,在不大的城门洞顶上缝隙里,看清了薛瑜的脸,他脸色大变,“殿下?!”
江乐山的反应,证实了薛瑜的身份,堵在门前纠缠的百姓们哀意更浓,有人惨笑着回头,向城内走去,有人却咬着牙,大喊,“大不了,你们就杀了我!也比病死强!”
守卫的军卒到底也是人,在人扑过来往锋刃上撞时,下意识撤了撤,只是一个小动作,却被人看在了眼里,眼看就要发生以人命开路的强行冲卡。
薛瑜大声喝止,“都停下!谁说对我不同?鸣水时疫爆发,本王奉皇命镇守本城。本王,与诸位共存亡,只要有一人尚未痊愈,我便一日不出鸣水!”
沙哑的声音喊着超出几乎所有人想象的话,不管是阻拦者还是向外的人,都被震在了原地。
“放开他们,退出百步。”薛瑜不认得守城的将领,但不妨碍她指挥。堵在门前的兵卒们呆呆地互相看看,没有动弹,薛瑜皱眉又说了一遍,“让开,让我进城!”
“您……您说的是真的?”刚刚要以血肉挡刀兵的人,傻傻询问。
声音很轻,薛瑜却听到了,“本王,说到做到。”
她不能拿别人的生命开玩笑,城中的人隔离后还要观察,短期内绝不能出去,但,这对她也一样。
人群向后退了,领兵的将领喝道,“慢慢后撤!你们,不要想趁机冲出来,拼着我跟你们一起进去,我也要抓你们回来!”
兵卒们后撤,让开城门,但手中的长戟始终指着门内。再外围,是持弩的射手队伍,手微微颤抖,瞄准城门。
薛瑜一行七人,慢慢靠近城门。
离得近了才能看到,城门内设的竹棚哨卡和拦路木桩,只是都被踩了个稀巴烂。看着薛瑜进了城,对面惊疑不定,“您、您真是襄王?为什么?”
“关城门。”
在最后的推车也进城后,薛瑜的下一个命令到达。城门吱呀呀开始关闭,绝望又悲哀的百姓明显骚乱起来,他们像是在评估到底该不该出去,该不该信薛瑜。
“因为这里是齐国的城池,这里有齐国的子民,而我,是齐国的襄王。你们一天不能出去,我也陪着你们。放心,我在这里,会有医药粮食,不会逼你们去死。但是……”
薛瑜反手从魏卫河身上抽出刀,刀尖指向在人群拥挤时不知不觉已经靠近她马身的一个癞头男人,“谁想出去,把病过给别人,去害其他人,先踏过我的尸体。”
在薛瑜最后半句出口前,癞头男人脸色猛地狰狞起来,大喊一声,“不会有人救我们的,他们是要我们死!”闷头冲了出去。
刀光一闪,重刀落地,同时落地的,是癞头男人的半条腿。
看着动作利落,但薛瑜自己清楚,刀本不该脱手的。被高热肆虐到几近昏沉,却始终用疼痛保持清醒的大脑里愤怒和悲哀交织,她浅浅笑了一下,冷漠警告,“下一次,就是脑袋了。违令者,斩。”
白马锦绣俏郎君,然而她不在安逸锦绣堆里,马前是一滩血和痛嚎着的活人。残阳照亮了她的眼瞳,偏圆的眼睛往常让她显得格外可亲,此刻却只让人感到恐惧。
“来人,带走审问,明知得病还要出城,其心可诛。”
此前城里再怎么样闹,最多就是打两下,逼急眼了还有人反揍江乐山的。江乐山在鸣水县里的好名声在这种时候变成了敢于犯上的勇气,等到真见了血,在死亡威胁下,怯懦便涌了上来。
看着被侍卫们按在血泊里的癞头男人,有人别开眼,又向江乐山求情,“我们……我们就是一时鬼迷心窍……”
“分类带走,现在,开始重新点名。”
江乐山显然是从昨天忙到了现在,声音嘶哑。在城内阻拦却被殴打的差役和军卒重新组织了队伍,将人分开分别带走,这时候薛瑜才看到大部分差役脸上戴上的口罩。
她昨天忘了嘱咐这个,估计是冯医正教给杨九他们的,还好还好。
正想着,薛瑜就看到一个身形熟悉的中年人跑了过来,“殿下!!”
薛瑜拄着刀,无奈地笑了一下,“冯医正。”她只是让江乐山去要东西,没打算把人都拖进来,谁晓得会在这里碰见。
“做得不错,还记得用口罩。”她轻声夸了一句。
同行相轻是常态,之前冯医正想对秦思给的防病基本措施做修改的时候,薛瑜就拿仅剩的传染病了解忽悠了一遍,包括空气、血液和其他东西接触等等,搞得冯医正一度什么都不敢动,被害妄想值直线上升。最后想通了,还是只搞了口罩出来,按他的说法,其他的,防不胜防,听天由命罢了。
冯医正分了口罩给他们七人,没有多说,托起薛瑜的手腕,细细诊脉,他的眉头越拧越紧,“奇怪……”
所有人都望向了他,脸上难掩紧张,只有薛瑜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冯医正皱眉道,“殿下,似只是寒热往来,肺气虚弱,与城中病症不尽相同。”
病毒变异了?诊脉能诊到这么清楚的分别?薛瑜脑海划过几个念头。
江乐山闻言眼睛一亮,“殿下……”
薛瑜打断他,“乐山,这次是你处置有误。”
方锦湖之前常说她心软,江乐山又何尝不是对鸣水城中人心软。
江乐山:“殿下不该回来。”
薛瑜不讲究仪态地耸耸肩,“现在这里我说了算。新县令和国子监那些学官们呢?”
“乔县令在带人调配统计粮帛,国子监……”江乐山露出些无奈,“捆着在等。”
听上去就是经历了不太美妙的冲突。
薛瑜摆摆手赶走还要再诊的冯医正,“去开药,京城送来的药物应该也快到了。不管一不一样,我相信你们能治。”
冯医正犹豫着带着一车青霉素培养瓶走了,薛瑜大概从江乐山口中了解了昨天离开后的发展,艾叶水清道和隔离调查都在进行,但原本说是一天后没有发烧的人傍晚能走,离开前检查却发现人群里有人脉象不对,在发低烧,阻拦时百姓们闹了起来,才有了她看到的那一幕。
更糟的是,和她估计的一样,在客店里统计出的近五十人不过是冰山一角,城中和客店有过联系的许多人家都在发热,时间或早或晚。过高的数据逼着江乐山只能封锁进出,但封城的决定太影响百姓,怕骤然封城出事,才拖到了现在。
如今的鸣水不比以往,曾高兴过的商队往来,却成了这里鱼龙混杂的劣势。商人运送货物大多需要时效,自然不肯在这里多留。而有别的心思的人,扔进本就焦虑惶恐的百姓堆里,就像火星掉进干草,熊熊燃烧。只是这火焰还没开始吃人,就被薛瑜一盆强力冷水浇灭,顺便稳定了人心。
好险。薛瑜想。
“给我在城门前腾个屋子。我就住在这里,只要是白天,我都会出来让大家看看,我没有离开。”薛瑜打了个哈欠,需要努力运转脑袋的时候过去,爆发的疲惫让她更想坐下来,“腾好之前,我先在这里坐会。”
染血的刀锋平放在她膝上,缠好的刀柄上血迹点点。
鸣水城小,一眼能望到头,差役和城中军卒带着人去隔离和回家,一路喊着“襄王奉皇命守城”走过,听说了襄王守城的消息,路上不时有人打开家门向外看看。街道的最后,两间客店已经完全成为了隔离区。
客店里有人开窗遥望着城门前的小小身影,她像一方沉石,压住了波澜起伏不断的心,让它安定了许多。
这样身份高贵的人也在,他们是不是,可能不会死了?
172. 合作愉快(二更) 你只需要听我的,跟……
“殿下, 醒醒……”
“殿下、殿下……”
薛瑜疲倦极了,但耳边扰人清梦的声音始终不绝,她缓缓睁开眼, 明亮的天光被窗上白绢滤过, 并不灼人,她却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什么时辰了?”薛瑜翻身坐起, 手脚软得像面团,晃了晃险些跌下了床, 好在有魏卫河一把拉住了她,“今天感觉怎么样?对了,药呢?我喝完就去城门。”
她昨天的最后一刻记忆还是夜深开始宵禁,只剩下城墙上还有火光,她与魏卫河几人一起进了被征调出的小院, 喝过药汤,拜托他们第二天早上唤醒自己后, 什么都没讲究就直接睡了。
看天色, 起码已经是日上三竿, 但魏卫河几人一样病着,她也不好责怪他们。
她自己觉得说话声音正常,但其实说出口的声音极弱,魏卫河抿着唇,“辰时过半, 臣尚可, 殿下不必挂心。”
薛瑜点了点头,却听另一个声音在屋中响起,“请魏统领先出去吧。”
屋内没有屏风,薛瑜只是病中没有注意到太多, 此刻才发觉离床最远的角落还站着一个人。秦思对上她的眼睛,翘了翘唇角,笑容有些复杂。像是想笑着安慰,又像是在努力克制自己心中的震动。
魏卫河在薛瑜点头后退了出去,屋中只剩下两人,秦思没有再说话,只是看着她。薛瑜觉出有一股古怪的气氛萦绕,却偏偏找不到从何而来。
“医令来了?好久不见。”薛瑜打破了安静,“抱歉,我刚刚没有注意到。陛下还好吗?送给你的显微镜有帮到你什么吗?闭关这么久,有没有什么新的发现?”
她左右看看,也没看到该吃的药在哪里,秦思又不说话,薛瑜无奈道,“秦兄,总不至于生气不治我了吧?不要吧,我还要去守城门,连药都不想让我吃?”这当然只是个玩笑。秦思作为身负重任的太医署医令,能出现在这里,不可能撒手不管。
“……殿下的青霉已经进入试药了。”秦思半天才说出一句话,他走到床边,手伸向薛瑜的手腕,却又在中途停下,犹豫道,“殿下该爱惜自己身体才是,城门太过辛苦了。”
薛瑜只觉得他今天莫名其妙,摸了昨天的口罩出来戴上,把手抬起来递给他,“不诊脉?”
秦思像触电一般躲开了。
薛瑜顿了顿,将这次见面后秦思的反应在脑中过了两遍,与其说秦思是在劝谏,不如说他下意识将她摆在了保护的位置上。她收起了脸上的笑,“你知道了啊。”
她终于想起昨天遗忘了的问题是什么,前任医令留下来的改变脉象的药丸,她在外出时会吃一颗。虽然只改变了一部分,大病不影响诊治,但在疾病细微的变化上,不可避免地会造成误诊。想来,昨天冯医正诊脉时的疑问也是因为这个。
一颗药丸撑不过两天,她晚上睡过去了,秦思到来后再次诊脉,立刻能看出不对来。
秦思艰难道,“殿下……”他守了薛瑜一夜,脑袋早已乱成了一团浆糊。
“正好,也免得我再找机会与你说了。”薛瑜平静地看着他,“你可以去告诉陛下,或者去告诉世家,但是第一,现在鸣水城治疫需要你,第二,齐国除了我,没有其他选择了。陛下的身体到底如何,你应该比我清楚。”
她抛开了之前的情分,干哑的声音几乎有些残忍。
“或者,如果你还愿意相信我,你可以选择来和我一起,阻挡这次病爆发。不论我是……什么,现在我是这里身份最高的人,若我不在,我答应过的守城第一天就违约,刚刚在鸣水建立起来的信任就散了。你不会想要看到满心死志的人,只想着拉这座城内外所有人下水的。”
少女脸上的一点妆容在擦洗后只剩下憔悴,黑水银似的两颗眼珠里一片干净真挚,病中眼眶和脸颊上都浮着红,分明是可怜可爱的模样,却让人只想起迫人的火,灼灼耀眼。
“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之前,你不在太医署对吧?在活人身上开刀,还是去挖死者陵墓?只要你告诉我为什么,我就会相信你。那么,你相信我吗?”
晓之以理,动之以利,薛瑜看到秦思收缩的瞳孔,就知道自己说中了。秦思是皇帝的人,不属于朝中势力,按照之前的关系和他的让步看,若非这次身份暴露太过突然,他本也是站在她这边的。而就算是突然知道,看他调开了魏卫河才说话、又纠结得厉害的样子就知道,他也是在为她遮掩的。
这样,就好办多了。
“你是一位该名留青史的医者,不要去考虑朝堂如何,你只需要听我的,跟随我,守卫我。史书将有你一席之地,后世修习医术皆要以你为根……我许诺过的事,都在逐一成真,不是吗?”
少女分明是脆弱的,却又是坚定的,似乎完全不担忧他拒绝。
或许,他也只有一个选择。或许,他骨子里也有一股疯狂的火。
秦思低头笑了一下,“殿下,我是自愿来鸣水的。”
只不过来之前,他完全没想到,襄王殿下竟会是女子。
“合作愉快。”薛瑜轻声道,“我的性命,便交到你手上了。”
秦思跪了下来,“臣定不负殿下所托。”
薛瑜拉着他起身,秦思轻声解释之前的问题,“殿下高烧昏睡过去的时候,已经喂过药了。城门前的椅子,也搬过去了。不过殿下身体有亏,还是平心静气,得慢慢调养才行。之前的药物,还是少吃为妙。”
“不至于吧?”薛瑜被他这副对待易碎瓷器般的模样,闹得浑身不适。她自觉从开始锻炼后身体好了不止一点,突然听医生危言耸听,下意识就觉得秦思是要报她惊吓到他的仇。
秦思冷笑一声,“心血不足,脾胃虚热,肺气虚浮,夜惊多梦,郁结于心,早产先天有亏,后天补养不足。若不早日调养,恐影响寿数。如今又是风邪入体,寒热交加,殿下若是不在乎,臣也不讨嫌了!”
“别别别。”薛瑜拉住他衣袖,把随身带着的荷包内层拆开,多带的药丸倒出来交到秦思手上,“那就拜托秦兄了。不过,这件事可以先放放,眼下还是治疫为重。青霉的事之前是我和冯医正在做,治疗外伤邪毒管用,我想着这次的病可能也有用,秦兄看着试试?”
秦思的火被她堵了回去,闷声应道,“臣领命。”
他施了一礼,飞快走了。薛瑜拒绝了专门熬粥炖鸡的提议,拿了两个烧饼,去城门前当门神。路上碰见冯医正领人刚从一户人家出来,冯医正望见她简直是喜极而泣,“殿下您醒了!”
薛瑜出门前就摸过自己额头,温温热,估计是低烧。虽然感觉浑身乏力头脑还是不够清醒,但比昨天感觉好多了,也不像喜儿他们会出现感冒鼻塞症状,看见冯医正的反应反倒觉得他夸张,她有些不好意思,“前两天一直在路上跑,起得是有些晚了。”
冯医正却愣了一下才接上话,“医令没告诉您?”
“别打哑谜。”薛瑜道。冯医正脸上挡着一个大口罩,表情遮去大半,皱着的脸实在不太好看,“是臣的错,臣医术不精,开的药不对症,险些害了殿下。殿下服药后烧退了一个时辰,就又起来了,多亏医令到得及时。”
……难怪秦思那副模样。一口气接受两个惊吓,一般人可扛不住。
薛瑜打了个哈哈过去,勉励了他几句,让冯医正顺路去找找城中有没有知道安排进度的人,来和她说说话。
她有自知之明,病前她就知道回来也做不了什么,病后回来更是只能做吉祥物了。
薛瑜三两口吃完了夹肉的烧饼,感觉头顶上太阳晒得人发晕,挪着椅子往后退了退。魏卫河将水囊递了过来,一股艾草味道扑面而来。
和街道上无处不在的味道一模一样,像后世消毒水似的。
艾草叶能起多少作用?真的能防病吗?薛瑜努力回忆后世防疫里除了口罩手套防疫服,还有什么能现在参考用上的。
于是,乔·全县城最了解进度兼最闲·县令到来时,听到了一个他万万没想到的问题。
薛瑜:“城中有统计过有多少酒吗?”
乔县令试探着询问:“……殿下想饮酒?”
城门外,为县城送物资的车队到了,带着乔县令一起过来的江乐山在城墙上确认对方身份,看见城下一人,忽然愣住了,“……娘?”
“娘来给你们送猪肉,春天没长多少膘,宰了没有秋冬好吃,别嫌弃。”
墙外飘来妇人的喊声,薛瑜起身拖着椅子让开城门,这才诧异地看了乔县令一眼,“吃药不能饮酒,医正他们没跟你说过?别问了,去算算数量。”
要是酒够多,她还能试试蒸馏提纯酒精消毒。
乔县令被打发走了,薛瑜这才想起来要人过来不是为了干活,而是了解情况的。
她敲了敲额头,偏头看向城门。
开启的城门外,堆放着的推车后空无一人一牛,队伍已经撤出了很远。队伍里一半都是穿着短葛衣裳的普通百姓,他们双手交握,脸上难掩担忧。其中一个妇人正在对这边挥手,想来就是江乐山的母亲。
差役们涌了出去,接收物资,回头看,街上不少屋子门窗都打开了,看向外面,眼中有渴望也有难过。有人向外走了两步,在看到薛瑜的那一刻停了下来。薛瑜对他点了点头,端起秦思带来的药碗,一饮而尽。
城门重新关闭了,不知有多少遗憾的叹息也被关在了城内。
173. 桃花 英雄会不得好死,祸害才能活千年……
江乐山步伐沉重, 从城墙上走下来,薛瑜拍拍他的肩膀,“等到傍晚, 我去看看县学那群家伙。他们应该是如今脑袋最清醒的一批人了吧?总不能闲着不动。”
还在县学内抱怨的纨绔们, 忽然齐齐打了个哆嗦。
柴粮菜肉,布匹药材, 以及客商们带来的货物应用调拨,人员换班安排、住处安排, 小城里塞得人太多,看上去有条不紊地在推进各项安排,但如何留守和调配资源,让城中所有还能站出来做事的人忙得恨不得多长两只手。自我定位在吉祥物和恐吓性武器的薛瑜,在梳理了一遍城中各种事项后, 无奈地投入了统计表格计算中。
所以说,人不能妄自菲薄, 统筹调度暂时用不上她, 但做螺丝钉也能发光发热。
这更坚定了薛瑜抓人出来干活的心。
入夜后, 一片漆黑的县学里,正是声声抱怨时候,却突然听到了一声门响。几个来自国子监的学官都吓了一跳,身上锁住的绑犯人的铁锁链哗啦啦响了起来,“你们不要进来啊!!我们没人发烧, 别想害死我们!”
他们听到一声笑, 火把的光照亮了庭院,透过玻璃窗,学官们看到院中站着一个少年人。
“襄、襄王殿下?!”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薛瑜折返鸣水,但他们一定都认得薛瑜。昨日城中闹起来的时候他们还想着趁乱逃跑, 然而第一个被捆起来就着实超出他们预料了。
对不按常理出牌的江乐山,他们是骂也骂了,求也求了,但出城?门都没有。
鸣水城因时疫封城,这是来捆他们的军卒专门说过的。他们互相离得极远,等了一整天,发现彼此都没发烧,才敢放下心来。他们只知道门外危险,这两天都是用囤在县学厨房里米粮饼子做些吃食,囫囵吃了罢了,突然看到有人进来,第一反应不是求薛瑜放他们出城或是控诉江乐山,而是下意识往后退了退。
城中到处都是染病的人,那出现在这里的襄王……
薛瑜借着火光观察到几人脸上的惊恐,知道他们想到了问题所在,笑了笑,“不与我聊几句?”
“就、就不必了吧?”学官们瑟瑟发抖。
薛瑜脸色一冷,“你们觉得,只有你们六人住着这么大一座县学,是不是不太合适?”
“可……我们不想病死啊!”
薛瑜:“看来,我们是该好好聊聊。”
她作势要靠近,挤在一起抱团取暖的学官们都快哭了,他们不过是被强行揪出来干活的国子监监生,一个个自觉自己还没活够,“殿殿殿下!有话好好说!”
其中一人反应最快,“殿下想让我们做什么?”
“嗯……如今城中近三分之一染病,你们可能是剩下的最后一批会读写还没有染病的人。”薛瑜将数据明明白白摆在了他们眼前,“鸣水管了你们吃喝,你们是不是该做些事报答一二?”
她把要么做事,要么得病两个选择明晃晃摆了出来,顺便补充,“隔壁县衙里的识字差役虽然病了,虽然我和江县令也病了,但我们也在做事,我觉得,你们也可以。”
也就是说,病了一样得干活,很可能还不能继续住在这里。
学官们互相看看,拱手施礼,对现实低头,“谨遵殿下吩咐。”
县学和县衙就隔着一道墙,学官们的加入加快了计算节奏,他们也终于拿到了自己渴盼已久的灯油和被子。
除了城墙上每隔一段点燃的火光,整座城里,只有县衙和两处客店燃着灯火。薛瑜顺着路往前走,被夜色笼罩的鸣水城并不安静,微弱而压抑的咳嗽和模糊的语声被糅进风里,让人始终揪着心。
在距离两间客店还有二十多步远时,薛瑜被拦了下来。路边架起来的大锅和柴堆腾起的阵阵烟雾带着浓郁的药味,这里熬药不论碗,而是论锅。
“……发烧止住了,但咳嗽和呼吸还是没用……”
“又有人烧起来了!”
这里,也是整座城医者浓度最高的地方。
薛瑜仰头寻找到喜儿的屋子,如豆火苗燃在屋内,人影独坐,半天未动。
“殿下来了。”
秦思的声音在身边响起。薛瑜看了看眼皮下出现的药碗,与中午那碗药气味大相径庭。
薛瑜看了秦思一眼,“……里面有多少黄连?”她实在对中医了解不多,能知道黄连是苦的都要多亏师兄师姐们的古偶电视剧。
“没有黄连。”
薛瑜放心了,憋着气一口喝完。
哕——
先前的药苦倒还罢了,这碗又酸又苦又涩,苦里不知为何泛着酸,让人直想吐。
“只是里面加了酸枣仁罢了。”秦思笑容温和,“殿下调养好了,染了时疫也能多几天活。”
一碗药下去,薛瑜堵了一天的昏脑壳都快被冲晕了,深刻理解了得罪谁都不要得罪医生这句老话。
“……多谢秦兄费心了。”
薛瑜僵着脸,感觉说话口中都飘着苦气,在控制不住表情之前,她转移了话题,“喜儿和最先发现的客商们治疗怎么样了?”
秦思捏了捏鼻梁,有些忧虑,“除了第一个染病的人外,其他人烧退了,但是可能不对症,还会继续烧起来。”
“明日,我随你们一起来看他们。”薛瑜心里过了几件调动客商货物的事,她既然在城里,安抚和许诺保障他们权益的工作就要担起来。“你们也得注意,目前为止,有人染病吗?”
“第一天到达的杨九和小高两人染病,眼下专门负责客店内部。”
也就是说,口罩阻挡有用。
薛瑜刚起了念头,就见对面跑过来一个年轻的医学生,“医令,刘医师发烧了。”
他声音很轻,却掩不住颤抖。
秦思吸了口气,向薛瑜解释,“刘医师是在昨天夜里一起到城中的。”
这不合理。之前匆忙赶制口罩后,城中医官和游医小队只有直面过喜儿和感染源的两人染病,感染率可以说极低,其他人都没出事,怎么只有他出事?
秦思告退要去继续会诊,薛瑜叫住了他,“安排下去,从今天开始用过的口罩在锅里煮过后再戴。戴上之后觉得脏了,不要反过来继续戴,直接换新。”
她怀疑是意外暴露,或是不小心戴反了口罩,但不能确定。
“是。”
秦思匆匆离开,医学生向薛瑜行礼,也追着走了。
刚往回走一会,就听远处阵阵马蹄声响起,城墙上守城军卒大声喝止,“何人前来!”
薛瑜神色一凛,快步走向城门。
“我乃襄王殿下府中女史——”
守城的军卒犹豫了,刚想让人寻薛瑜,就见一个捂得严严实实的少年人上了城墙。
薛瑜往下一看,方锦湖一身妃色衣裙,手握桃花枝,背后刀剑相交,在温柔的气质中平添一分厉色。
他又往城门前走了几步,牵马在涌出来的军卒们的阻拦前停下,晃了晃桃花枝,“殿下,三月初三,臣如约回来了。我带了桃花回来,好不好看?”
城墙上的守军大多年纪不大,看着少年少女年慕少艾的模样,心生艳羡,又难掩叹息。
三月初三上巳节,少年少女踏青游玩,但若不是方锦湖提起,薛瑜早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薛瑜垂眼看着他,“我让陈关告诉你,留在京中,怎么不听?”
方锦湖唇角微翘,眼神里是薛瑜读不懂的火焰,“你说要去东荆,你怎么没走?殿下,让我进去。”
“让他过来,不开城门。”
薛瑜对城下喊了一声,方锦湖脸色难看了一瞬,还是下马走了过来。他把桃花枝抛上城墙,饱受摧残的花瓣从空中簌簌落下,花枝落到薛瑜脚边。花显然已经被折下来许久,不少都落得只剩下浅黄花萼了,剩下的花也蔫答答的,实在算不上好看。
浅粉的花朵,躺在深黄的城墙夯土之上,成为仅有的一抹柔软颜色。薛瑜看了一会,还是捡了起来。
她下了城墙,在城门前站定,“十步外止步。”
薛瑜知道方锦湖听得到,就好像她隔着城门也听得到外面沉重的呼吸声一样。
“你这个疯子,你就这么想当英雄?襄王殿下!你为什么不出来?!”方锦湖几乎是气急败坏了,薛瑜听着忍不住笑了起来,完全想象不到那张漂亮脸蛋扭曲起来的样子。椅子入夜后收了起来,她干脆盘膝靠着城门坐了下来。
“别说傻话了,我算什么英雄?只是我运气不好,染了病罢了。总不能冒险回京,让所有人陪我去死。而且,这里都是齐国子民,或是对齐国有好感、有所求的人,他们相信了我会留在这里,我也不能辜负他们。”
薛瑜仰头看着月初的一勾细月,声音几不可闻,“我只是个俗人。”
或许英雄圣贤会第一时间留下来调兵遣将,而她,却会考虑值不值得,有没有用。这是她要做这个皇子,就要担负起的责任,也是她回来的原因。
城墙上没有武艺足够好的军卒,外面的守卫也散开了,薛瑜将身边的侍卫遣到远处,一时间竟有了几分天大地大,只有她与背后的方锦湖两人的奇异感觉。
“你想做的事呢?都在这里赔进去,你甘心吗?”方锦湖的声音透过沉重的木门,变得有些失真冰冷,“命有贵贱,你不能在这里止步。”
“别咒我啊。”薛瑜仗着没人看见,翻了个白眼,“不必劝我了,我不会出城的。”
“……英雄会不得好死,祸害才能活千年。我早说了你心太软,你该自私一点的,殿下。”方锦湖的声音不明显的发着颤。在薛瑜看不到的城外,他背靠着城门,一滴泪划过苍白如纸的脸颊,只有月亮看见了这一瞬的狼狈。
薛瑜却想起了之前那个问题,左右入夜后时间还早,她感觉喝了药满嘴怪味估计也睡不着,多问了方锦湖一句,“你会做英雄吗?会是因为什么,让你去做你不在乎的事情。”
方锦湖压着越跳越快的心口,忍住泪水,“大概是因为,我见过了太阳吧。”
……什么乱七八糟的,宁是在写青春疼痛文学吗?
“好好答题。”薛瑜闻言有些无语,“算了。你去追了十天,有结果吗?”
方锦湖的归来提醒了她一个微妙的重合情报,薛瑜突然坐直了身子,“等等,你之前说,观主在西南路上绕回了雍州?具体什么时候?”
方锦湖这次的回答靠谱多了,“他先去了梁州,然后往益州方向走了一段,障眼法兜圈子回来,大概是十三天前到达雍州。”
“你说他恨我……”薛瑜喃喃。
她从没想过,时疫可能是人为操控,但观主的动向实在太过可疑,让这个猜测浮上心头后,就再也压不下去。
贩来小动物的第一个感染的商贩和仆从,就是从梁州而来。算上单人单骑和马车赶路的时间差距,两方前后脚进入雍州。
怒火冲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薛瑜晃了晃脑袋,回应了外面轻声唤她的方锦湖,“你还欠我一条命,就这次还了吧。”
“你同意我进城了?”方锦湖声音轻快,乍听还以为是去什么好地方。
薛瑜按了按额角,从隐约的记忆里扒拉出来刚刚思考时漏听的几句话,方锦湖像是意识到说服不了她出城,干脆反其道而行之,要进城。
“不了,城里没你的饭吃。”薛瑜冷淡拒绝,“我给你五天时间,拿下观主。然后告诉我,他到底与这次时疫有没有关系,你可以动用陈关手上所有力量。不论手段,我只要一个结果。”
方锦湖没听出她话的严肃,“五天时间太短了,抓不到的。你想赶我走?”
薛瑜低头笑了笑,微绽的桃花苞送入鼻翼间一点甜香,“不,是过了五天,可能我就病入膏肓,走不到城门来听你带来的好消息了。”
“……你真残忍。”方锦湖攥紧了心口处的衣料,浑身发冷。
“不行就算了。”薛瑜十分无所谓地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你走吧。如今也没人能管你,去做个游侠流浪天涯也不错。”
反正他回来做三皇子是不可能了。薛瑜一时不知道这到底对他来说是好是坏,“尽早处理了你的产业,别祸祸人了。听说梁州益州气候不错,你可以去看看。”
“我说错了,你不是心软,你的心,硬的像块石头。”方锦湖的话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薛瑜听到门外的脚步声,不确定他答应没有。但按她的安排,明天也该陈关来送最新消息了,不过是再嘱咐一遍,其他人没有追到观主踪迹,从头找起来麻烦些罢了。
“再见。”薛瑜轻声道。
她向外走出两步,才听到方锦湖的声音,“你之前想要刀剑,现在还算数吗?”
“嗯?”
破空声伴随着城墙上兵卒们的呼声一同响起,一柄长条物体砸落之后,“殿下小心”的惊呼才姗姗来迟。
薛瑜看了一眼落在自己一步外的剑,抛它进来的剑主人毫不珍惜它,连着剑鞘一起深深扎进土路三寸,立在薛瑜面前。
“师父叫它赤霄,不过他穷,大概是找人打的仿品。我用不惯,就送你了。”方锦湖的声音越来越远,“……再见。”
君子剑,杀人刀。薛瑜知道他更喜欢用刀,但之前在外行走做游侠结交他人时大多用剑,在山洞里时的话更多的是玩笑与试探,没想到方锦湖却记到了现在。
薛瑜单手抽剑出鞘,包裹在木剑掩饰下的剑锋若霜雪铸就,在月光下折射出一片明光。
174. 祝福(二更) 襄王殿下是好人,好人会……
患病的第三天, 滞闷和咳嗽在薛瑜身上显现。
从沉睡中被胸口压抑憋醒,喉咙刺痒干涩,连呼吸都开始感觉疲惫。她张开嘴想唤人, 出口的却是一阵咳嗽。
睁眼就是喝药, 薛瑜摆手让换班守着她的魏卫河出去,“行了, 把脸都憋红了,想咳嗽就咳吧。去喝点水润润嗓子。”
魏卫河离开后, 门外响起一阵压抑的咳嗽声,沉闷而令人窒息。薛瑜看着诊脉后眉峰拢起的秦思,“板着脸做什么。”
“药没起效,对吧?说吧,还有什么糟糕的消息。”
秦思沉默了一会, 才道,“城中新增二十余人染病, 一半是府衙差役。此次时疫的脉象和症状, 与古籍中所载肺痈略有相似, 所以现在用的是清热化痰,止咳解毒的方子,但那个客商还是死了。我们调了几种方子,喝药后高烧退了,却反复低烧, 咳嗽不止, 五脏衰败,灯尽油枯,而且……”
他说一个词,薛瑜眼皮就跳一下, 她其实不太想听,客商死前是第二个感染者,意味着这些症状,将会在所有人身上一一实现,包括她。
但她还是听了下去,并在秦思挣扎不想继续说的时候追问,“而且什么?”
“而且,他是窒息而死。”
薛瑜胸口的憋闷感更重了,她将升起的杂乱思绪压下,“那……青霉有用吗?”
秦思摇了摇头,“目前的第三个患病者喝了,症状减轻后再次加重。轻症征求意见后有三人自愿试药,喝了后有些好转,但并未痊愈,脉象变得更虚弱了。其中一人出现了严重的呕吐和全身出疹,一度昏厥失去呼吸。此药长于清热,可缓解病症,但太过危险,若有新方,便不可用。”
出疹昏厥……这个听起来怎么那么像过敏?
“第三个病人,是喜儿吧?”薛瑜摸索着木剑剑柄,沉思着破局的角度,“会不是药量不够,或者吃的时间太短?既然有效,就再试试青霉能不能和其他药物搭配使用。”
不是她盲信青霉素,但青霉素的确已经是她了解的信息里对病毒最有效的药物了。在这个抗生素尚未泛滥的世界,按理说,对病毒是该所向披靡的。
想得太多了,薛瑜有些抱歉地对秦思笑了笑,“还是按照你的步调来,我不懂这些,就不瞎说了。”
秦思眼睛弯起,“这是臣的本分。客商与他的仆役将一起火葬,殿下想去看看吗?”
“不了,准备在哪里升火?”薛瑜心里过了几遍鸣水城内布局,发现如今到处搭起来的密密麻麻棚子里,恐怕只有开城门出去烧才有地方烧掉。
“城门外已经挖了坑。”秦思又与她说了几句进展,薛瑜点点头,“你也注意休息,昨夜也是一宿没睡对吧?身体虚弱就容易生病,别到时候病治好了,你这头号功臣病了。”
“臣明白。”
薛瑜重新坐回了城门前,整座城里路上都没什么人,但在窗户后面,住在街上的棚子里,总有一双双眼睛看着她,见她低低咳嗽,感觉自己的心也提了起来。
陈关还没有到,昨天把大批工作丢给了县学的学官,薛瑜手上反倒没什么事干了,成了不折不扣的吉祥物。但她坐在门前,脑子却始终没有停歇。
以简家观主与这次时疫有关为前提,那么是不是书里的时疫也是有人在背后操控?
如果书中当时方锦湖没有出手,齐国瘟疫肆虐,黎国水灾和瘟疫都有,南下的金帐汗国也会染病,只有据守龙江天险的楚国会安然无恙。而方锦湖带兵出击,他的名声到底也是毁了,和他依赖的世家力量裂痕增大,在教化百姓的第一步就受限于名声,畏多于了敬……
他的手段是将国内矛盾转移到国外,从国外掠夺到足够利益满足贪婪的世家,并且逐步挑拨矛盾,将他们的羽翼一一剪除。不得不说,在剪除羽翼这方面,算上方锦湖,薛家四代皇帝做的事都是一脉相承。
她记得原书最后结尾是方锦湖统一后泰山封禅,手下人才济济,无上荣耀。但是,若时间继续推移,那个方锦湖的皇位,真的坐得稳吗?或许统一,才是问题爆发的开端。
农民起义、世家篡权……都很有可能。
有时候思路堵塞,反过来逆推,看看谁得益最大,就会有新的发现。
被架在火上的方锦湖不是得益者,齐国作为大本营税赋沉重,世家也膨胀到了即将被开刀或是生出取而代之想法的危险边缘,黎国兵祸虚弱,狄罗人倒是被打退了。这样看下来,反倒是死了个谢宴清,丢了大半家财的楚国王谢两家安稳地活了下来。
太阳底下无新事,占据了掠夺到的大笔财富,却始终艳羡于楚国文化的众多士族,去模仿楚国世家只会是时间问题。那么,统一的到底是齐国,还是借齐国的躯壳,按照楚国的模子诞生出的新的楚国?
而加上方朔吐露的太平公的存在,线团就缠绕得更复杂了。简家不知道太平公,钟家的私密账本上看不到外流的影子,但是他又切实地存在于方朔口中。太平公直到原书最后都没有出现过一次,背后的秘密也不曾被发现,那么他会是某方势力在后的那只黄雀吗?
他第一次给了方朔明香丸,后来在兽群出现时派人与方朔见面,却又把方朔当做了弃子。弃子,也就是说原本见面是有其他安排,兽群或许也是太平公的安排。若操控时疫的也是他,这就是薛瑜遇到的第三次了。
薛瑜不至于自大到觉得这是太平公针对自己,但假设三件事都是太平公的手笔,相同点就只有,这会让齐国中心生乱。
太平公想要的,大抵不会是太平,至少,不是薛瑜想要的那种太平。
王谢两家里,更可能是谁?方锦湖遇到王谢两人,到底是谁在利用谁?
城墙外,马蹄声与车轱辘声同时接近。薛瑜捏了捏胀痛的眉心,对自己越想越偏的思路有些无奈,她除了隐约的剧情记忆,对最后的结论甚至没有任何佐证。但不管怎么猜,都得先渡过眼下这一关再说。
……等等,她有。
谢宴清两人离京之前,明确说了是要往梁州去的,梁州的军费也是第一处被发现有问题的地方,时疫的动物也来自梁州……楚国是世家当道,除了谢王两家薛瑜不觉得有人能做那个无冕之王。若顺着谢宴清两人追查,能不能抓到马脚?
薛瑜匆匆在纸上写了几行字,在城门开启的同时,射向对面。
陈关刚刚将汇报的信筒绑在运送来的物资车上,和民夫兵卒们一起退后,就听背后破空声响起。在他方才站立之处,一支轻箭绑了纸条,颤颤扎在地里。
陈关看见站在城中的薛瑜,眼眶顿时红了,扬声道,“京中平安,殿下切莫担忧,多多保重才是!”
薛瑜摆了摆手,示意知道了。对面撤出一定距离,城中暂时尚未染病差役们才会出去押运货物,但比起昨日见到的差役数量,今天出门的差役已经变少了。
现在城里主要是减少普通人外出,靠医官、差役和军卒来做事,也征调了部分游医,但战斗在面对病毒的第一线,谁也保证不了什么时候会被感染。这是秦思提到过的。显然,薛瑜寄予厚望的口罩不能完全阻挡感染,一天没有根治疫病,城中染病的人数就会持续增多。
还是要发动一部分人,统一管理、相互监督,减少工作量才行。
薛瑜将这件事记下,在车队被推进城中后,捡起差役们离开前放在地上的信筒。城门正在缓缓合拢,来送物资的队伍大部分在往回走,陈关却还留在原地,看着城内。
拆开信筒,映入眼帘的第一句话差点让薛瑜把信筒扔了。
“值此危难之际,朕三子瑜镇守鸣水,掌刑罚军政,可不报而斩……”
这是给她补上了权柄。薛瑜用力眨了眨眼,把酸涩的感觉憋了回去,半天憋出来一阵咳嗽。
皇帝没有写多少内容,只是专门提了一句京城平安,末尾又是熟悉的臭骂,“……不务正业!玩完木头又去玩纸,你是三岁小儿么,还玩影子?!”
看来,常修的确是把走马灯拿出来了。
薛瑜摸了摸鼻子,又去看陈关写的详细汇报。
京中经过大搜查发现了十几个病人,但到底是感冒风寒还是疫病,尚不明确,也统一拉到了西城蹴鞠场,和鸣水一样,每天只是送物资进去。不过京中只剩下了一个医正带着一群医师,还要在外有人坐镇,负责治疗的医生数量不多,但在治愈之前,是不会放他们和里面的人出来了。
京中起初城中戒严,但昨天傍晚再次检查各家各户没有发现问题后,也就撤了,只不过大家都不太敢上街,除了必备的粮铺等处外,集市里也没有几家店面开业,街上更是人影寥寥。而应用于鸣水和各大边城的入城检查,也被这次突然爆发的疫病推广到了本该早些开启的京城。
只是前两天戒严,好不容易放开了封锁,除了还要送米粮菜肉的周围农庄,进出城的人急剧下降。
钱可以慢点赚,被关进去和病人作伴,那就得不偿失了。
看到了统计内容,薛瑜这才放下了心。她最担心的就是发现得太晚,京城已经在不知道的时候被传染到,如今只是鸣水一处,可以说是最好的发展了。
而原定上路的三国使臣皆被围在驿馆,尚未放出,显然,皇帝也怀疑他们与这次时疫有关。另一批要出发的队伍却已经在路上了,被提前调出只是还没到出发时间的鸣水水泥工坊的熟练工,作为工匠要随队奔赴堤坝所在,按照陈关的描述,鸣水工坊士气低落,吴威在努力维持众人的信心,但还是不可避免的有人悄悄立起了牌位开始烧草供吃食。
薛瑜被困在鸣水城中,整个鸣水工坊的主心骨像是就散了。当人力不可为的时候,人们就会将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神明之上。
“真没想到,我还没死呢,就有香火了。”薛瑜喃喃吐槽着这匪夷所思的消息,深感之前破除迷信行动不够深入成功。
选择出来念书、学医或是旁观县学开学的一部分鸣水工坊的工人是其中佼佼者,他们没有回去,工坊里的鸣水中学进度也透着一股焦躁,按陈关说,起码比之前多了十分之一的人,从每天忙碌做事中抽出时间,来学习或许学不懂的赤脚医术。
一颗颗跳动着的真诚的心被信纸记录下来,赤忱而火热。
只可惜,原定三月三开学的县学,在时疫到来的如今,延迟开学还不知要什么时候重开。
“……殿下,这好像是写给您的。”
推走木板车的差役们去而复返,他们大多在江乐山的手下学着认得了几个字,但也少见这样写得到处都是、歪歪扭扭的字迹。
薛瑜折好信纸,回头一看。
木板车上的竹篓已经清空了,里面的菜和调来的药材已经收进县衙,原来装着米面的麻布袋子倒空后被挂在侧面,这时候才能看到原本垒起来的布袋内,其实是写了字的。
炭笔痕迹被一路摩擦擦糊了不少,但勉强还辨认得出上面写的是什么。
“……襄王殿下是好人,好人会回来的。”
“城里都痛痛飞飞!不会生病!”
“谢谢您让人教我们习字……”
乱七八糟的字迹,显然不是出自同一批人手中。有人提到了“群贤书社”,也有人提到了“修路”,他们认的字不多,“襄”字有的缺横少竖,有的干脆写成了“香”。
“这次的米粮,是从何处来的?”
薛瑜逐一看过去,对陌生人向鸣水释放的善意惊讶又心中温暖。这显然不会是鸣水工坊送来的,工坊的冬麦还要留下来作种,自己的口粮都要向外面买,虽然少了一部分人,可以省下一批,但之前跟着江乐山母亲一起送来的那批米粮已经是能拿出来的极限了,存粮再够,也不至于这么花销。
也不会是京中粮铺……能做粮食行业的都穷不到哪里去,也轮不到她让人教他们认字。是什么人,会与群贤书社有关,也难以接触知识?
“您问别的小的还不晓得,但这个就问对人了。”差役脸色不太好,显然已经很累了,但在努力表现出自己轻快而快活的一面,并不喊累,“这两个筐子,是附近原来简家庄子上的……这几个,是钟家的……靠着林子,大家编筐子都有一番好手艺,样子都不一样嘞。要是进城碰到喜欢的,听说能卖上好几个铜钱!”
原来是在京中修路时,受过照拂的佃户们。
实话说薛瑜想帮他们不假,但也是削弱士族庄园对佃户的控制。他们要是能与士族闹翻,吵得昏天黑地,就像她已经知道的几个跑去县衙告状的佃户一样,让士族们无法掌握佃户,薛瑜想看到的就已经走在成功路上了。
但她没想到,会在这时得到一份意料之外的祝福。
差役还在继续说话,“……县令之前还发愁,去找附近庄子和县里买粮调米,会不给足称。那群管事一个比一个黑心,不怕您笑话,我们昨儿个晚上都愁坏了。哪知道个个上称一看,别说不足了,都起码超出一两成!您说这事怪不怪?”
薛瑜笑了笑,“不怪。”
“欸?”
“好人有好报。”薛瑜对他摆摆手,“去吧,早点忙完去休息一会,人累垮了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差役琢磨着薛瑜的话,拉着车走远了。
城门关闭,陈关在等过一刻钟后,策马上前拿到了薛瑜传出来的信。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三句话。
“所有消息对方锦湖开放,你在旁辅助。调查曾在安阳城停留的王磐与谢兴两人,现在或许还在梁州,他们可能与本次时疫有关。此信,可交于方锦湖观之。”
字虽少,信息量却大。陈关盯着纸条半天,只差盯出一个洞来。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怎么也想不通,那个仿佛满身谜团的方女史,到底是哪里得了殿下青眼?更何况,方锦湖上次出现后又是十几天不见踪影,刚刚来鸣水他才知道昨天方锦湖跑过来了一次,眼下人又不见了,他去哪里辅助去?!
不过,殿下的吩咐自有殿下的道理。陈关回头望了一眼,鸣水普普通通却被军卒团团守卫的城墙,在阳光下仿佛也发着光。
希望殿下吉人天相。
他隐约听到远处的城门声,但没有在意,策马直奔京城。
几乎同时,街尽头的城门打开,一架木板车运了出去。薛瑜背着新得的剑,总算不用提着魏卫河那把重刀到处乱跑,感觉轻松多了。
似乎是习武之人的共性,身体较旁人都健康许多,起码到现在为止,染了病的侍卫们都还没有出现一个倒下的。按秦思的说法,她属于外强中干,全场最虚,不算在内。但比起立刻发烧无法起身的几个客商,如今她能不依靠旁人,在城中走来走去已经是底子不错了。
薛瑜远远看着对面的城门洞开,两座客店开窗的声音阵阵,不知多少人看着近在咫尺的离开通道,心生期待。
但这条通道走出去的,是死亡。
薛瑜走到客店前十几步时,被人拦了下来,她仰头看见了正从二层窗中探出头的喜儿。
几日不见,喜儿两颊已经深深凹陷进去,嘴唇发白起皮,不正常的红晕遍布全脸,美丽被病魔折磨得不复存在,剧烈喘息,急促的呼吸声让人听着头皮发麻。她快死了,所有能看到这一刻的她的人都会意识到这一点。
她显然努力地想去看看城门开启后,发生了什么,但虚弱到颤抖的身体无法支撑她再起身一分,只能以奇怪的姿势扭着头,即使这个方向大概只能看到窗棱也努力在坚持。
与其说她在看未来,不如说是在期待一个希望。
薛瑜唤了她一声,“喜儿。”
“啊……咳咳咳!”
喜儿嘶哑的喉咙里刚发出一个音调,沉闷的咳嗽声就紧随其后。她从窗棱前跌了回去,在楼下只能看到一个颤抖的黑色发顶,动静却极大,像是要咳出肺来一样。
自己也开始咳嗽后,薛瑜能够分清楚喉咙不舒服的轻咳,和带动整个胸腔都在闷痛的咳嗽,喉咙有没有堵塞,更是听得分明。她如今大多还是轻咳,只是喉咙干疼,但喜儿的咳法已经成了后一种,甚至不时有几声喘不上气的抽气声。
死亡的阴影已经笼罩了她。
在喜儿屋子隔壁,就是今天拉出去要烧掉的死者,而再远些的住客,听到咳嗽声响起后,关窗声不绝于耳。比起看看离开的路,还是现在保住命更切实一点。但关窗后的响起的阵阵咳声,显然不是喜儿一人。
半晌,喜儿才重新抬起了头,“殿下,我要死了。”
没有使用喉咙的气声也透着虚弱,薛瑜仰头看着她,“再试试好吗?”
喜儿的眼中盛着泪,稍稍扯了扯唇角,“那么少,别在我身上浪费了。”
薛瑜认真看着她,“这不是浪费。”
她知道喜儿最初受的教育引导就是主贵奴贱,改换门庭已经算是为了好好活下去,做的最出格的事,但思想上一时半会还是没扳过来。平时做客店掌柜迎来送往还好些,面对她时,根深蒂固的贵贱有别思想又冒了出来。
175. 皆斩 怎么会有人喜欢杀人。
亲眼看过喜儿的表现, 薛瑜顿时想通了为什么秦思在说起青霉素时,莫名其妙出现的谨慎,他本是激进治疗的性子, 却在青霉素上改了念头。
因为培育出来的量不够多。
她都要被这群家伙气笑了。
“能治你, 就能治别人,这是好事。”薛瑜转头让已经看到她的烧火医学生去叫秦思, 继续对喜儿道,“吴威还在工坊等消息。”
喜儿的泪落了下来。
面对薛瑜的盯视, 秦思最后只能低头认错,将已经开始制造新霉菌、以备不时之需的青霉素,大量取了出来。
同日,客店中死亡三人。
之前已经验证过能够起作用的青霉,在有人症状得到了缓解后, 成为了客店中被期待的神药,即使看到有一人发了疹子险些垂危, 但在听到可以试新药时, 都难免生出了心动。
人人心中皆存侥幸, 尤其是在似乎有办法降低发疹子窒息可能的时候,当其他治疗药物都没有青霉这般立竿见影的效果,对青霉的追捧热烈极了。
但,在亲眼看到吃了药的十五人里,死亡三人后, 过高的死亡数量让这追捧像火遇冰水, 唰地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更深重的恐惧。
“不应该啊。”等在外面的薛瑜听到最新的消息,皱起了眉。空气里若有若无的焦糊味道令人心烦意乱,可以想见随着时间推移, 门外的葬坑将逐渐扩大。
死者不是因为过敏窒息死亡,靠着吃药前划开小口糊药做测试,简陋的皮试在准备试药的人群中筛选出了几个对青霉素过敏的倒霉蛋,他们白天知道消息的时候还格外沮丧,晚上发现人死了,反倒庆幸起来,自觉保了一命。
“庸医!”
喊声夹杂着咳嗽在客店里吵了起来,在死亡的阴影下,一半多都并非齐人的这些商队逐渐丧失了仅存的信任,“我们要回去,让我们回去!你们治不好,我就回楚国去治,我不想死在这里!”
或许是因为第一个染病的人心里有鬼,将马车笼子处理得太好,反倒是跟着病源住在一起的商队仆从染病数量更少,客店内的大多病人都是住在二楼好屋子里的商队头领,或是他们的心腹。此刻病得恹恹,又有客商身死,他们唤来外面的仆从,试图以助拳人数,压过在屋子里检查的那些脸色不比他们好多少的医者们。
要不是能量最大的几个商队不在这里,而在京中,薛瑜毫不怀疑场面还能再乱一点。
到底是治死人,还是疫病严重度上升,在医者们检查出来之前尚不可知,但堵在楼梯口喊声阵阵,许诺许多后派来堵着死了人的两间屋子门口,愣是不让人出去,非要要个结果、保证才肯散开。
去给江乐山和乔县令报信的人还没回来,薛瑜看着已经有仆从上去推搡,忍不住扬声道,“原想着要是各位配合诊治,还能出去放放风,我现在看着各位的大概是不需要的。”
放风……出去?
围绕着如何治病或是如何离开展开的纠缠,在鱼饵面前戛然而止。
“各位说得对,齐国的医者数量大概是比不上楚国多,但对楚国医者的诊治要求,我也略有耳闻。就算各位能归楚,又有几人能敲得开神医大门,付得起药钱?不过也对,毕竟,整支队伍核心是管事,其他人活不活,你们也不在乎。”
等各客商听到紧随其后的话,回头一看,却是之前表示“谁也不许出去”的襄王,心情大起大落,客商们尴尬地笑笑,“哪能呢?您别拿我们寻开心了。我们就是说说、说说。”
“只是医术不精治死了人,总该有个说法,难不成,齐国人就是这样做生意的?离京城这般近,这么久了也不见你们太医来,就大猫小猫三两只——”
“胡言乱语!”
有人退了,有人气性反倒更大了,明里暗里指责庸医故意害人,被打断了还满脸不服气,吃准了薛瑜不会对邻国商队动手落下话柄。
薛瑜抱剑挑眉,“我大齐太医署医令与附近能调来的医者如今都在鸣水,救我国民,你们只是顺带。气到了众位医师,之后方圆百里能找到肯救你们的人,那是医者仁心,救不了,也别怨天尤人。”
“原是太医都在为襄王殿下做事,怪我们命贱……”
“命没有贵贱,你嘴倒是挺贱。”杨九从喜儿屋子里窜出来,揪着那人的脸左右开弓扇了两巴掌。说话的客商看着杨九脸上不正常的红晕,吓了一跳,“你、你别过来啊!!”
他虽然染了病,但自觉病轻,面对一个还在发烧的病人,生怕让自己的病情加重。
吵架暂时中止,被之前的话击中心里隐秘的仆从没再堵门,被一推就让开了路。秦思下楼前冷冷看了脸已经肿起来的那人一眼,“蒙我齐国皇帝陛下厚爱,在下添居太医署医令。”
跟着秦思挨个离开屋子的人,或冷漠或嗤笑地报出了自己的官职,越听,站在客店里的众人越想找个地缝钻进去。里面呆得时间最久的高医官,从封了客店开始没多久,他们就见过了,高医官只是露了个面,没有下楼,但也够让人意识到这些官员或是预备官员们,是一颗心全都扑在了救治时疫上面,而不是只管权贵,不管旁人死活。
“怎、怎么可能?你们要是早点说……”
脸肿成猪头的人喃喃着,完全不敢置信。要是在楚国,神医虽有,但就像薛瑜说的那样,普通人不拿厚礼重金或是人情砸开大门,别想进去看诊。齐国这些医官明明个个都有身份,却和普通游医差不多,对人从来没有不耐烦,不怕感染,每天都会来逐个问诊。
要是拿这个问题去询问在场的所有医师和医学生,大概只能得到一个回答:医令和医正都能放得下架子,我们有什么好不耐烦的?
而现在,客店里的客商才深刻意识到了,薛瑜说的“方圆百里找不到救人的医者”是什么意思,和“救我国民”四个字的重量。
本就是齐国商人却被裹挟着也掺和进来,之前听到疑问也生出了些对薛瑜的怀疑的商人,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满眼热泪。
跟在后面的杨九和高医官陪着死者的仆役将尸体抬下来,秦思走到一楼,才淡声道,“襄王殿下心地善良,有心救人,才拿出了宫中秘药。经过检查,三人皆已病入膏肓,若非秘药之效,连半天寿命也无。某言尽于此,望各位好自为之。”
听到答案的客商们又是愧疚又是深思,靠着秦思等人意料之外的身份,岌岌可危的信任又被抢救回来了许多。
然而,变故的发生就在瞬间,抬尸的仆役们明显有些恍惚,抬尸裹布放进板车上的干草堆里时,一个颤抖不小心把尸首摔了下来。
一具胸腔到咽喉全都被破开的尸体,砸落在地,血腥至极。
在场的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见到人体内部,看着流出乌血和黄脓的胸腔,客店中呕吐之声一时不绝。
时人追求全尸,今天烧了的两具尸首无依无靠,消息灵通知道是死者带来的疫病的,还得骂一句烧得好。但今天新出现的死者不同,死的是一家商队的大小管事,和另一家小商队的客商,人死绝了,只剩下仆役、护卫和心腹,他们都是和其他人一样的客商,兔死狐悲之感浓郁。
眼看着人在自己眼前死去,又无法保留全尸,再想到自己身上,有人已经头皮发麻了。再一联想,之前他们不知内情只当恍惚的仆役们是没了主家对前途茫然,这下才知道,谁见了这场面不吓得恍恍惚惚?
不只是他们,连部分只进去查看了脸色等问题的医者,都是第一次见尸体被开膛破肚,他们眼神在尸体和秦思之间游移,秦思神色不变,站在门前回头望来,“毒血落在这里,是想多几个人染病么?”
薛瑜吸了口气,压下看到脏器被甩出来的血腥不适,声音平稳,“早就听闻前朝有神医开膛开颅诊治,今日才算开了眼界。本王记得医令之前说此病约莫是肺出了问题,到时候若需救我,挨一刀也是值的。”
没有消毒和麻醉的时代,开膛破肚治病,薛瑜想都不敢想,光是能不能下手术台就是个大问题。但该给自己人撑的场子,还是要撑的。
刚还想质问为什么要让人死无全尸的客商们,升起的思绪被两人连着打偏,不由自主地开始想,要是需要挨一刀才能活,他们自己肯不肯了。
和命比起来,自然是值得的。
秦思带着浅浅的笑,对薛瑜拱手道,“殿下,该喝药了。”
能说出这样的话,秦思的药显然已经送到了薛瑜住的小院内。
薛瑜表情一僵,此药非彼药,调养的药物实在太难喝,秦思这完全是恩将仇报。她头痛地扶住额头,叫来魏卫河低声说了几句,安排下去后面的事,才对秦思勉强点点头,“这就去。”
身后,搬着尸体的仆役们一个命令一个动作,匆忙收拾起来,没有了主家,前路迷茫,自然也没有人对解剖提出抗议,他们和门外等着的差役们交接了手,有些羡慕地看着对方。
差役虽然忙碌,但总比他们朝不保夕强。他们是知道护卫们打算分了财物,等病好后各奔东西的,但他们只是最卑贱的仆役,连争抢的心思都生不出,要不是身契还在楚国,他们最大的梦想也不过是趁着没了管束,奔去别家做个佃户。
魏卫河在客店门前站定,复述刚刚薛瑜的要求,“明日焚烧送葬,三人队伍里的亲眷可以一起陪同出城,但若有趁机逃跑者,后果自负。城中人手紧缺,如有未染病、识字或是有力气武艺者,可以自请帮忙,之后诊治和药物,将优先为城中做出贡献的提供。”
当即,客店内一片哗然,说薛瑜心善体谅者有之,说挖墙脚者有之,但再怎么议论,也对薛瑜无关痛痒。
商队依仗的武力本是随行的门客或是雇佣的游侠护卫,但撞上时疫封城,门客们还会照拂一二,游侠的心思却早都飞了,眼下听了许诺与邀请,心动之态尽显。病了的大多是客商本人,仆役和护卫们反倒染病病症轻微或是没病,死亡面前人人平等,这一招釜底抽薪,迅速将原本还看在钱财和其他的份上,听命于客商的属下与客商分成了对立两派。
薛瑜之前的话,所有人都记在了心里。
翌日一早,城门准备开启,一干人等从客店里走出来,有的人不自在地扯着衣裳,有的抱着刀剑,却眼神游移,真正代替差役们送主人去焚烧的仆役们,反倒是最不起眼的。
出了门,抱着刀剑的护卫堂而皇之地去找了差役们说话,将客店里原本谈拢了价钱的原主人丢在了脑后。混在仆役队伍里的几人互相看看,在来人检查时低下了头,不管是多远的关系,多没有交际,这会,都与死者沾亲带故了。
在客店门前或是二楼窗户里冷眼旁观的客商们,原以为他们会被毫不留情地揪出来,谁知检查似乎只是走个流程,编的谎话说得过去,也没人要他们提供证据。
……早知道这么轻松,他们也去了!
客店内的暗潮涌动,衬得在城墙上逐渐有了不一般风姿的瘦高少年人愈发单纯起来。薛瑜早早登上了城墙,焚烧尸体的葬坑挖在距离城池两百步远的地方,一行人哭着越走越远。
泼火油,放干柴,放尸体,点火。为了避免感染,出产不丰的油脂被大量泼了下去,原本凝固的猪油在火舌舔上时散发出古怪的香气,火苗带着烟雾一起,熊熊而起。
火势眨眼间变大,而刚刚还在哭的队伍里,有两个人趁着烟雾起来遮住视线的瞬间,撒腿就跑。
站在附近的差役大喝,“不得离开!”
可这时候,谁会听这些?跑走的人反倒跑得更快了。
薛瑜放平了弩,瞄准,射箭。
和她的箭的风声同时响起的,是城下守卫队伍射出的箭矢破空声。
嗖嗖嗖一阵响,被钉在原地的人没死,但也无法动弹了。眼看逃跑不能,有人反倒笑了起来,“怎么不敢杀我们?有种来杀啊!哈哈咳咳咳!”
他明知守卫城池的军卒为了防止染病,不会前来,却有意出言挑衅。等被差役叫上商队的仆役们,默不作声地挨个扛回放过尸体的推车,想趁机借着一份善心逃跑的他们,这才感觉到了恐惧。
“你们……你们不怕得病?”
差役笑了笑,“病了好些天了。”
两个自以为能逃出生天的客商,汗毛倒竖,扭头看向站在城墙上的少年人,齐齐打了个哆嗦。
离开多少人,回来多少人,只是这次,有一部分人被射断了手脚,只能坐车回来了。
在未关的城门前,差役们挨个将逃跑的人摆成了跪下的姿势,客店楼上的其他人看着他们,心口也冒起了凉气。薛瑜从城墙上走下,抽出长剑,“本王记得上次说过,违令者斩,逃跑后果自负。”
有人挤出笑,想着自己是楚人还有转圜余地,还没说一句话,就觉得心口一凉,低头才看见,一截雪亮的剑锋,穿胸而过。
“嗬嗬……”竟是一句话都没能说出口,立时毙命。
温热的血在抽出剑的同时涌出,没过薛瑜手指,薛瑜咬了咬舌尖,垂眼看着他,淡声宣布死亡。
奇怪的是,她看到了死人油乎乎的头发和葛布衣裳内层的细布中衣,却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这是她亲手杀的第一个人。好像没什么特别。
她遵守法律,但这也是她早已设想过的局面。
只有鲜血重典,能镇住短短时间已经被挑拨闹起来几次,人员错综复杂的鸣水城。展示敌人的下场,看到亲友祖国的温暖,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停留在规则上,才好一起求生。
人手本就不够用,再总是耗费在没必要的乱糟糟事情上,就更不值得了。只是不知道是封城高压改变了人的性格,还是如何,原本推测里,蠢蠢欲动的人多,但敢铤而走险的,最多只有一人才对。
昨夜议事结束,不管是江乐山还是魏卫河,都表示愿意动手,只是都被薛瑜否决了。
一也好,二也罢。她没有明明下了决定,却把自己装成纯白一片的打算。
薛瑜又想起了皇帝讲过的被帮助过的流民背叛的过去,以前她只是觉得没想到皇帝还有过这样的一面,现在却隐隐明白了更多的含义。
血没过手的感觉,浓稠而令人恶心。薛瑜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喜欢杀人。
剑很快,快得直到轮到第二人,也只来得及喊出来半句话,“你早猜到……”
少年人手持霜雪剑锋,沐于灿阳之下,蓝色春衫没有沾上血,仿佛轻裘缓带刚从某处宴会走出。漂亮,温和,却也令人恐惧。
这一次,再没有人敢在背后嘲弄这位襄王脸蛋稚嫩,善心泛滥了。
善良?善良个鬼啊!
心软、只是聪慧些、会些小把戏,凭借讨了皇帝欢心才上位?全都是在放屁!
或许仁厚,但绝非能借她的仁厚来肆意妄为的人。
城外带队的将领年纪不小,他恍惚看着薛瑜的背影,一直以来觉得缺少的那股硬气、或者说,杀伐之气凛然,让他一时之间竟想起了多年前,皇帝领兵的模样。
“犯者,皆斩。”薛瑜干哑的声音不大,却清楚传到了鸦雀无声的城门两边客店里,所有人的耳中。
176. 白衣 杯水车薪与希望
尸体被干草裹起运上板车, 这一次送他们出去的人再没有出现逃跑的情况,浓烟再次腾起。乖巧回来的原商队仆役私下找差役们打听起跳槽的事,而两座客店里, 都静得可怕。
过了半天, 新选定的十几个要用青霉药物的病人,听到外面叫人送药的声音, 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的客店才逐渐恢复了正常。
县衙后院临时被腾出来作为医师们的根据地,草草支起的遮光挡雨棚子下面, 是放到外面去一口气能卖到千两的琉璃器皿,瓶瓶罐罐里都盛放着粘稠的长了绿毛的液体,只有最初跟着冯医正一起研究青霉的几个医学生和秦思几人才能进入此处。
吃药的人要是看到了青霉的原样,大概也得深思许久才敢吃了。
饶是全力开动开始培育青霉,根据之前的经验, 新增加的培养瓶中的青霉起码也要五到七天才能长成,从外面沐浴换衣才敢进后院的冯医正看着飞快减少的可用青霉数量, 嘴角都挂上了燎泡, 愁得厉害。
青霉有用, 但他们这些常年和病患打交道的人当然看得出,这服新药其实并不对症。两车青霉,对千人患病的鸣水城更只是杯水车薪。
见自己的学生眼睛里都是血丝,忍下了一个哈欠,冯医正拍了拍手, 让大家都清醒一点, “坚持住,今天的新增人数只有二十几人,等明天大概就只有几个了!这是好事,说明防范有用!我和医令商量了一下, 药方里麦冬、金银花改为……”
从发病到患者死亡大概只过了十天,而且除了最先用上青霉的喜儿,其他人的死亡时间还在缩短,和阎王抢人,一刻钟都不能松懈。
薛瑜还在等待最新的消息,昨天吃了药的人没多久就死亡,虽然秦思解剖判断是因为肺里脓包已成,但还是不可避免地让她对今天的第二轮尝试挂上了心。
除了已经病倒起不来床的一部分,病症有轻有重的患者拿了药,站在客店一楼吃完,医学生们亦步亦趋地跟着记录感觉和反应,生怕再出什么岔子。
喜儿的那扇窗还开着,她被人扶了起来,喝了药,对楼下的薛瑜晃了晃头,表明自己还有力气。暂时褪去了发烧红潮的脸颊上,透出了一股灰败的青色,只有眼睛还带着几分期待。
薛瑜等了一个时辰,没有等到青霉出现意外反应的消息,这才松了口气,和喜儿点了点头告别,重往城门前而去。方入夜,薛瑜刚想去看看乔县令搬出来的酒,试试能不能蒸馏提纯,就接到了另一份噩耗。
虽然换了青霉的病人尚未复烧,但咳嗽里的血痰,昭示着她以为的只是青霉素药量不够完全是误判。
差役小心地看了一眼江乐山,将最新的数字报了出来,“客店周围千人隔绝后,在城中央、南区等处,例行复诊皆发现了新的发烧病人,共计十三人。眼下,尚未查到他们何时接触过病患。”
“咳咳咳!”江乐山别过头,爆发的咳嗽声实在令人担忧,他喘了口气,隔壁的乔县令听到消息,已经开始处理事务,“分布过于零散,再迁居也不方便了,万一途中把病过给更多的人,反倒不好。你去看看调来的布匹还有什么没用的,裁成布条挂上去,之后送粮和检查,也好提醒一下医师和其他人。”
“是。”
差役推出去去看库房,鸣水县本是没有布庄的,新收进来的布匹还是从客商那里收购来的,为了稳住人心,免得一心发愁生意,一个劲地想往外跑。也算是赶了巧,这次口罩裁了不少出来,大家脸上挂着的口罩布块什么颜色都有,连带着被困在城里一时不能回去的附近村民和庄园佃户,都多了一份缝制口罩的生计。
“让乔兄担忧了。”江乐山好半天才顺了气,有些愧疚。
乔县令摇了摇头,“江兄一心为国,我既为鸣水县令,自当努力才是。”严格来说,江乐山已经不算是鸣水人,要不是为了等待县学开学,完全不会被牵扯到这件事里,更是一直劳心劳力,连发了烧病中都要起来操心各种事情。
没出事的时候乔县令自然得考虑得不得罪人、要不要明哲保身,但出了事,他眼看着江乐山鞠躬尽瘁,薛瑜更是拿出了铁血手段要弹压闹事的人,他再怎么样也是一县主官,如今戴着口罩离两人半个屋子,作为府衙目前还没感染的一部分人,他带着被薛瑜赶鸭子上架干活的学官们,担起了第一批患病的人逐渐倒下后的物资调配计算和规划。
“做什么事,都要记得珍惜身体。”
薛瑜看到了江乐山收起的帕子上一点红,但没有点破,与两人沟通了几句县里目前的安排后,转头去问乔县令从城中统一调来的酒。
还没来得及去做实验,就见刚刚去找布的差役又跑了回来,左边抱着一匹粗糙的白麻布,右边却是一匹红绫布,约莫是布商带来要送去京中做婚服的。
差役:“县令,这两个都剩下了,您说我们是选哪个好?我觉得麻布不错,还便宜。”绫麻价格有别,差役显然自己心里已经为县衙做出了选择。
“就这样吧。”
在家中有病人的门前挂标记只是件小事,江乐山精神不佳,乔县令看了一眼就点了头。薛瑜看着布匹眼皮微跳,“用绫布吧。火色吉利,给大家也都散散病气。”
“好嘞。”差役也只是可惜价钱,提了一句,没成也不多说,扛着布准备去找人派活了。
虽然现在没有这个讲究,据说在黎国还有人穿白衣裳嫁娶的,但看见白麻布薛瑜总是会有些不太好的联想。城中已经够丧了,再处处挂白……
“慢着。”薛瑜叫住了人,“去送绫布的时候稍微裁大一点,巴掌宽就差不多,别明说是因为家中有病人所以要挂,就说是为了吉利。另外顺便问问,病人家里和附近邻居有没有愿意做事的,肯劈柴的劈柴,肯缝衣裳的缝衣裳,只要肯干,留在家里别出来,乔县令手上什么人都需要。”
乔县令闻言笑了,“是,殿下刚帮臣要过来一部分跑腿干活的杂役,和巡逻的有武艺的游侠,但愿意为城里做事的,都能安排做些事。”
他之前还在为人手紧缺发愁,差役和城中的兵卒又不是铁打的,不眠不休一两天还行,但总是需要休息的。本打算看看能不能请城外的兵卒帮忙,没想到昨天薛瑜几句话把这件事摆到了外来的客商们面前,好像这是一件多好的事似的,如今同样的套路又出现在了城中百姓身上,让他心情都轻松了许多。
难怪江乐山肯为襄王忙前忙后,这位殿下有时候出现的一抹出乎意料的神来之笔,虽然做的事多了,但反倒更轻松了。
要是薛瑜听得到他的心声,就会告诉他这叫发动群众,顺便让还有空胡思乱想的大家都忙起来。
差役对平常都不舍得买的绫布要白送十分心痛,本想着给个手指粗细的布条能看见就行了,被薛瑜专门点出来,虽然不懂原因,但还是老老实实应下了。
等到去送布料的时候,他看到病人憔悴的家属脸上有了些精神,对绫布的手感赞不绝口,夸完县令们又夸襄王,等他说出口要不要来帮忙,妇人露出一点笑影,“我问问孩子阿耶。劳差官跑一趟了。”
“老头子,你说这布之后能不能给小郎做个荷包戴?大小刚好,诶哟,红绫呢,老贵了,我嫁给你的时候都没摸过……我这才算放心了,这么多人都在城里,大人物还操心咱们的日子,我觉着你一定能好起来!来,喝口水……你说,我要不要领点零活做做,总教这些半大小子跑来跑去的,我心里也不好受,他们都忙了几天了……”
妇人有些絮叨的声音从屋内传出来,差役回头看了看被绑在屋檐下的红绫布,在昏暗的夜色里,成了一抹亮光。
他好像明白了襄王为什么要选红布了,起码现在,他看着这方红布,也生出了许多继续向前的力量。
选择红布虽然有吉利的成分在,但薛瑜也是在考虑保证城中物资使用。医师们的衣裳在接触过病患后是一天一次热水蒸热洗过,她看过破损率,直线上升,爱穿绸缎的医师一两次后也不敢这么浪费了,乖乖从包袱里翻出了旧衣裳。但继续这样下去,裁布重做衣裳是必然的,麻布相对绸缎耐用,现在把麻布用掉,还得再调布来。
乔县令收来的酒不多,大多都是黄酒和果子露,也是如今比较常见的酒种,薛瑜挨个尝了一点,对能不能提纯酒精,有些不太确定。
蒸馏需要的玻璃器皿在冯医正原本准备带去东荆城的行李里有,但眼下都忙着培养新的青霉,等了许久薛瑜才等到腾出来的两个简陋的瓶子。在找到其他器皿培养青霉容易出现大批奇怪颜色的其他霉之前,玻璃瓶在培养青霉里的地位无法撼动,鸣水工坊已经在赶制新的玻璃瓶,但也需要时间。
薛瑜写写画画在思考蒸馏的过程,面前被放下瓶子,才发现人已经来了,她仰头看着脸色苍白的妇人,想了想,唤道,“黄芪?”
在鸣水中学念书,由于得到第一可以离开工坊来县里见世面的寡妇抿着唇笑了,姿势不太标准地行了一礼,“襄王殿下,您看是不是需要这些?后院忙不过来,我正好是负责记录变化和涮洗玻璃瓶的,比别人清闲,就派我来了。”
两句话交代清楚了来意,和出现在这里的原因,薛瑜没有深问,“嗯,这样就够用了,你回去吧。”
黄芪能留在腹地培养青霉,一方面有出身鸣水,经过了鸣水工坊考验的原因,另一方面,大概也是自己肯努力。薛瑜和侍卫们都是感染者,黄芪的状态虽然看起来憔悴,但不像是发过烧,没必要影响对方,万一不小心多感染了一个人,薛瑜也是会愧疚的。
“是。”黄芪看着单手拎着两个瓶子往外走的薛瑜,低头行礼。她没想到襄王会认得自己,但只要想想之前那张纸条,她就想抓紧时间多做些事情。命途不顺,但可以努力改变。
薛瑜走出几步,忽然往外走的脚步突然停下了,回头正好撞上匆匆往外走的黄芪,她盯着黄芪的衣袖看了一会,不太明显的磨损还很新,上面染上的一些培养液的颜色,让整件衣服看上去很脏。
黄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轻声询问,薛瑜摆手放她离开,拍了拍脑门折回屋里,摸了江乐山旁边两张纸,唰唰画起图来。
都怪她发烧烧糊涂了,她怎么就忘了,该早点把白大褂和帽子画出来的!
如今从客店周围离开、尤其是从客店内离开,都要在外面的棚子里洗了手换掉外袍重新穿一件衣裳。不说穿戴复杂时间消耗,在换衣服的过程里难免把之前穿的那件衣裳上的病菌沾到新衣服上,如果说是这样发生的接触传播,似乎也不是没有可能。
所以增长的人数变少,但却变得无迹可寻了。
“殿下所绘这是何物?”江乐山处理完手上的事,好奇地过来看了一眼,纸上像是一件披风大氅,但他总觉得薛瑜不是会无缘无故画一件衣服的人。那么,要么这看似是衣服其实不是,要么,这就是一件极为特殊的衣裳。
“专供医者所用,避免沾染秽物。袖口和领口都可收紧,每日诊治或是研究结束,都可以从背后解开绳索快速脱掉,用麻布或是别的耐用的布制作,也能少些衣料损耗。”
薛瑜交给江乐山,让如今在缝制口罩的差役们家中女眷帮忙赶制一套,由于只有穿绳子的袖口和领口需要技术含量,其他甚至不需要量体裁衣,大约明早就能看到成品。
白大褂的绘图交了出去,薛瑜不懂裁布和布片的问题,但看图制衣,约莫也够看懂。了却一桩心事,她去忙了一会蒸馏酒精的实验,但一坛酒烧完,制取出的酒精少之又少,虽然闻着上头,但用滴酒花的法子测试,约莫也只到了四五十度。
比起七十五度医用酒精,还差得很远。
消耗大,成品低,薛瑜叹了口气,只能放弃医用酒精的思路。
青霉不足以阻挡这次时疫,酒精也不行,她可以指望的,只有秦思等医生的医术,看他们能否办法了。
这下,真成了要完全相信秦思才行。
沮丧和疲倦将薛瑜包裹着卷入梦境,朦胧间,她感觉到一阵温热涌上。
温热覆盖了她的双手,她眼前一片漆黑,却“看到”了油腻的头发和麻布外衣与细布中衣。
有些茫然的薛瑜忽然平静了下来,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睁眼,手掌间的粘稠感愈发明显。
过了不知多久,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你杀了我,你害死了我……”
“我没有。”薛瑜心平气和地说。
黑暗散去了,眼前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中年人发福的脸有些好笑,薛瑜知道这是自己杀了的那个人。她低下头,看到自己的双手握着一把血淋淋的剑,插在中年人的胸口。
“是你杀了我!你不敢认吗?!”
“我没有。”薛瑜很冷静,“是你违反了规则。”
“是你!是你!”中年人眼眶流出血泪,“是你诱惑了我,是你设下了陷阱,等着我们去跳……是你的规则不合理……”
“为什么?踏着血肉骨头上位,就是你想要的吗?”
薛瑜摇了摇头,“我知道有人会违反规则,但违反与否,是你的选择。我不否认我手上染了血,但我没有错。”
“我不信……不可能……”
“再见。”薛瑜闭上了眼。
声音消失了,再次睁眼时,屋内还是一片漆黑,薛瑜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昨夜只是一场梦境。
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原来,不管怎么说服自己,她心里也有一分犹疑。
门外的药味已经浓郁,按照前些天的状态,没过多久就能等来送药进门服务。明明做了一场令人不太愉快的梦,但薛瑜反倒觉得精神好了许多,她没在床上拖延,洗脸后推开了门。秦思蹲在药炉前,将锅里剩下的药渣反复拨了拨,查看过没有错,才端起了药碗。
薛瑜只知道他会每天亲自抓好药送来,却不知道连药渣都要检查过才放心。
温热的药碗被送到薛瑜手心,陌生又熟悉的触感让她颤了一下,险些没拿稳。
177. 佞臣(二更) 若天罚无道之君,我愿做……
“殿下昨夜没睡好?”
秦思轻声询问, 薛瑜搓了搓脸,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闭眼把药灌了下去。
明显的抗拒却没有拦住秦思, “时间尚早, 不如臣陪殿下一同去城门。”
薛瑜点了头。
如今的鸣水城昼夜区别不大,只是路上忙碌的人多与少的分别, 更多的人被拘在家中,等待送来的米粮柴火度日。只是今日不同, 多了些手臂上绑着红绫带的人。
他们跟在几个差役后面,各自负责着不同的事项,在晨光微亮之前,将附近的分派米粮和统计的事情接过,差役只需要将东西挨个片区带来, 剩下的,就是这些分明还穿着麻布葛布的普通百姓们接手。
“一户四人, 发粮……”
增加后的人手将街道分成了不同片区, 在差役们走后挨个带着送来的粮食分给邻里, 口中嘟囔着到底该怎么分。他们显然没有学多久,不时还有邻居在门内出声纠正。而被安置在不阻挡房门口的竹棚中,不是他们熟悉邻居的外来人也在接触中逐渐熟悉起来,还聊起了天。
虽然都只能隔着门说话,但比起之前只能看到来诊脉的医者的心中惶惶, 已经有了极大的改变。人到底是群居动物, 被隔绝在家中,知道这是为自己好,但心中的不适应总是难度过的,此刻有主动提出要帮差役的一群人站出来, 在两边传话,紧绷的心弦都舒缓了许多。
无事可做的人讨论起了砍柴、裁布、缝纫什么适合他们做,也有人聊起了在来到鸣水前的经历。早食的炊烟在各户人家里升起,聊吃食的议论声甚至把薛瑜都听饿了。
路上不再是疲惫的差役和兵卒,小心走在一定范围内,尽量不与其他人碰面的人们在短暂的分配物资时间里贪婪地呼吸着外界的空气,总觉得得到了难得的松快。
总算能多一些时间休息的差役和兵卒们,回衙门的回衙门,回临时扎起的棚子的回棚子,只剩下一部分人领着来换班的“志愿者”,在城中巡查,避免之前因为过于疲惫产生了疏漏。
而踏着晨光而来,需要挨个诊脉判断病症筛查病人的医师们,则是城中工作量最繁重的一批人。
时疫的诊脉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只学了个大概能治常见病的游医小队,在正式的医学生或是医师们面前只能打打下手,精神压力和连轴转的工作,在短短时间里让每个人都掉了称,行走过来像是一批游魂。
游魂从远方走向城门前,挨个停在了不同人家门前,两两一组诊脉查验。走到城门前时,队伍已经只剩下两个人,在最前面的医官看到秦思,有些惊讶,“医令,今日是您来诊这家吗?”
“嗯。”
医官敲开了门,让开位置,主动将自己摆在了学习的角色上,薛瑜坐在城门前,眯眼看着前方。
秦思是个好医生,他对医官的态度,与对住在棚子里的几个意外被困的佃户没什么不同,非要说的话,对身上已经脏得不像样子的佃户们还要更和气些。一边诊脉还会一边夸五十多岁的佃户身体硬朗,要不是知道秦思祖上声名赫赫,薛瑜甚至要觉得他像是从乡野间长大的。
一口气诊了两户人家,秦思做完教学,回头看见薛瑜在发呆。病中的少年精神不济,药方调整后减轻了咳症,但看她不自觉按压胸口的动作,就知道肺部并不舒服。
“殿下在想什么?”
薛瑜仰头牵动喉咙,一阵发痒,她抿唇忍住咳意,轻松道,“告诉你个秘密,冯医正第一次给鸣水来的流民诊脉,回去跟我说,总觉得身上有跳蚤。”
不过这也得怪她,在和冯医正聊了几次头油长虱子跳蚤、跳蚤咬人、虫子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满身乱爬后,冯医正率先成了洁癖一族,从休沐日才洗澡,变成两三天不洗一次就觉得有虫。连带着教出来的徒弟们不管贫富,洗澡爱干净是第一守则。但这都是过去的故事了,下乡做游医的时候,冯医正什么都能忍了。
“臣还从伤口里捉过蛆虫。”秦思面不改色,见薛瑜讶异,他神秘地压低声音,“殿下说了冯医正的秘密,臣也说个秘密。”
“以前背了两卷医书就敢到处乱跑,都见我年纪轻轻,不肯受我诊治,只好做游医混口饭吃。混了一段时间,那会听说黎国江边有一味难得的药材,想去找找,谁料被山匪劫了去。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跑出来,我想着这样不成,黎国路上难走,楚国的太医署就是个摆设,我也不想改换门庭拜别人为师,就回国来考了太医署的学生。”
秦思说起过往,唇角带笑,完全不像是出身医学之家的激进派医者的成长经历,显然不会是在他三言两语里变成了奇妙旅途的模样。别人眼中颠沛流离而惊魂的经历,或许在他看来是难得的一份人生馈赠。
这简单又理直气壮的回国原因让薛瑜笑起来,“所以你找到江边的药材了吗?”
“没有。”秦思叹气,“殿下会为我保密吧?”
薛瑜笑着调侃,“好大一个把柄。”
“臣相信殿下。”
薛瑜收起了笑,“不必安慰我了。”她刚刚听到了老佃户嘟囔的“天灾天罚”,虽然被秦思飞快打断掩盖过去,但还是让她有些无奈。
在这个时代,洪水、地震乃至日食瘟疫,全都会和君主是否无道联系在一起。她和皇帝不信,但显然秦思是担心她信的。
“若我有朝一日发病,或这疫病是天罚……”那罚的也该是这糟糕的世道。
薛瑜没说完,就被秦思打断,青年看着她,神色认真,“那臣愿为佞臣。”
“别胡说八道,咳咳。”薛瑜呛咳一声,被这突然的表忠心逗笑,“我不信什么天罚,太平盛世是要靠人一步步打造出来的。难不成来了天灾,就不做事了?不耽搁你时间了,快去问诊。”
正巧差役带着做好的类似手术服的白衣裳到了,薛瑜扬扬下巴,让秦思拿上。
青霉素应用的第四天,死亡三十一人。
第五天,死亡一百零四人。
第六天早上,三月初七,下起了雨,细细的春雨像在为整座还笼罩在肆虐的疫病中的城池哭泣,再也没看到黎明的尸体垒在城墙下的木板车上,已经摆满了三架车。
要不是后来发病的一批人里,已经有四五十个得到新的药方后不再咳嗽或发烧,看上去与旁人没有太大区别,给了城中所有人希望,开始出现大量死亡的鸣水城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平静。
只是和后来发病的轻症患者不同,重病到起不来床的人,比比皆是。
第一个得到了治疗的喜儿已经陷入垂死,全靠在咽喉上开的一刀口子辅助呼吸。能再多活多久,谁都不知道答案。薛瑜低头看了看客店内杨九帮喜儿送下来的东西,眼罩上绣了一串云纹,精致漂亮。
在咳意冲上来之前,她捂住了嘴巴。
沉闷的咳声被雨声和四处咳嗽声掩盖下去,喉咙里弥漫着铁锈味,到底是因为发炎还是咳嗽太多损伤了喉咙,她并不清楚。江乐山比她身体弱些,已经起不来床,反复发烧后昏昏沉沉地无力躺着,要不是乔县令强行让人带他去休息,恐怕都能直接一头栽倒在书案上。
乔县令看着她接手县衙部分工作后的担忧眼神,薛瑜记得清清楚楚,但数字和调配等等占据了她的脑海,并不打算多说什么。
生命力消退是很奇妙的一种感觉,薛瑜在现代没有感受过,但在这里,虚弱和力不从心、时间所剩无几的感觉像一把屠刀挂在头上,让她无法坐以待毙。
现实改变不了,积攒下来的抽奖次数也始终没能刷出来有用的奖品。薛瑜试着抽了一次十连,除了菜谱就是奇怪的增加好感度的道具,竟是连以前成天踩的雷“一天生存时间”都没能见到。
就好像系统也在告诉她,已经无力回天。她的生存倒计时,定格在了“零”上。
薛瑜不甘心。
但看着已经忙到风度全无,眼睛全是血丝,胡子拉碴的医师们,她也说不出来催促的话,只能调整排班,挨个安排人去强行让医师们休息。
药方已经改了不知道多少遍,患病倒下的医师已经到了十人之多,再因为疲劳倒下些,就只能启动外援了。不到万不得已,薛瑜是不想让城中增加人的。
“殿下,鲁李氏在城门外候着。”
去另一边城外接应新送来屋子的差役,低声向薛瑜禀报。
薛瑜回过神,“那是——”
差役连忙解释,“是江县令阿娘。”他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薛瑜明白过来。
江乐山病到起不来身,偏偏家人又找来了。
“我去看看吧。”
城门外堆放的板车正被人推回去,隔着细雨可以看到对面队伍里有一位妇人,她的眼力不如薛瑜,隐约看到城门内出现了一个人影,扬声唤道,“阿山啊——阿山——”
薛瑜:“江县令在协调事务脱不开身,我们不便送人,回去吧。”
对面没声音了,过了一会,妇人才喊道,“襄王殿下保重!鸣水会好起来的,都别太累了!”
用谎言送走了妇人,薛瑜回去看江乐山时,江乐山刚刚醒来,“殿……下。”
“还有救,别想着一闭眼一了百了。”薛瑜拍拍他,“你娘还在等你去看她。”
江乐山不说话了,睁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薛瑜熟悉他的神色,因为在每天早上咳醒的时候,在镜子里她也能看到自己这样的表情。
他们心里都还有事未做。
“殿下不该回来的。”江乐山一句话说了很久,十分吃力。
薛瑜知道他说的是如果没有回来接触更多的病患,或许在初期还能治愈。她却笑了,“有什么该不该的。”
她做了选择,便不后悔。况且,若她没有回来,鸣水的走向也不一定像现在这样顺利。
“也对。”江乐山笑了一下,“若有来世,希望我也能这么幸运。”
江乐山刚醒来不久精神不好,薛瑜没有待很久,又回了原本江乐山的工作岗位上。
混在送物资的车里送进来的信筒内,不再是陈关的笔迹,约莫是留在鸣水附近专门传递消息的人,在例行传来的京城动态内,混进来了一张蜡封的纸条。
薛瑜捏开蜡封,里面只有一句话,“陛下命西南调军前往江陵演武。”
江陵城地处东南,紧邻楚国,演武的目的呼之欲出。严格来说,四处边关里,唯一其实不能算边关的只有益州。而能大批调动军队的,也只有为了防范山民反水设立的西南军,西南军本就离东南近,薛瑜听皇帝分析过这样安排方便楚国起战事后支援,所以西南调军参加演武也不奇怪。
薛瑜翻了翻之前传进来的消息,确定没有提到三国使臣被放行,心中一片柔软。
这是来自皇帝的武力恐吓。
虽然楚国不一定会被吓到,但若是做了亏心事,大抵是会做出些反应的。
就是不知道,去查谢宴清等人的进度怎么样了。没有消息,就是有好消息的可能。
窗外,雨越下越大,从沾衣细雨变作细密雨幕,距离京城不远的青南郡外山路上,一队马车正缓缓驶来。
绕过一个弯,走过长满已经焕发绿意的灌木丛的山丘,就是青南郡的铁官坊,再往前走就到了郡城。
方锦湖背着长刀,俯身从山坡纵马俯冲而出,乌光刹那间斩断其中一架马车车轴。
一时间,人仰马翻,车中之人吓得连声惊叫,从车下滚出的一个影子却飞身而出,在刀光斩下时躲开。
“千牛卫奉旨拿人,闲杂人等站在原地,反抗者视为共犯!”
方锦湖厉声将惊慌失措的众人喝止,阻止他们让场面变得更加混乱,给那个人影提供遮挡。
躲避了几次劈砍的人影浑身湿透,花白的发髻散乱不堪,多日的追逃让他的体力濒临崩溃,老态尽显。他连着向方锦湖甩出几个瓶子,然而,砸进泥里的瓶子要么没碎,要么碎了也毫无变化,老者大吃一惊。
但他没有时间震惊,抛开杂念,大骂一声,“你这个走狗!”丢出瓶子直奔面门,试图吸引方锦湖的注意,好再次找到机会逃跑。
一瞬时机,已足够方锦湖追上。
方锦湖躲都没躲,充耳未闻,甩脱马镫,从马上飞扑而下,一刀追上了老者,刀锋压在脖颈,膝盖抵着后心,两人一起重重摔进了雨里。
178. 观主 蛇有蛇路,鼠有鼠路
在飞溅的泥水中, 人影弹身而起,似乎这一次的失败也在老者的计算内。长刀卡进了眼睛无法看穿的泥石缝隙中,再想拔刀, 就要失去追击的机会。老者伴着泥水同时出手, 白光闪现,然而方锦湖完全违背常理地对泥水躲都不躲, 分明可以躲避,却任由匕首刺穿腹部。
他一眨不眨地盯住了对方, 在白刃入腹的同时,咔嚓一声,老者左肩被砸上了长刀刀背,方锦湖单手将老者握匕首的手腕折断。
“啊!”
两阵剧痛让老者难以自控地惨叫起来。他低下头,想看是否是自己失手刺空, 这个少年才会连眉梢都没动一下,然而少年的灰袍上鲜血痕迹明显, 不似作伪。
“怪物……”他浑身冒着冷汗, 不敢置信地喃喃道。少年浅琥珀色的眼瞳里, 没有受伤的忍耐,而是嗜血、残忍,半张铁面具挡不住的野兽一般的幽光。
方锦湖充耳未闻,好像身上的伤口并不存在,抬手卸了对方下巴, 拎着老者散乱的发髻迫他抬头。
赫然是逃跑的观主。
方锦湖将他的脸对上车队众人, 似笑非笑,“你们认得他?”
踩着观主的方锦湖像一只咬住猎物咽喉的兽,身下的老者被以扭曲的姿势扭过来,双眼暴突, 嘴巴黑洞洞的,十分吓人,充分展示了什么叫做“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历经多番坎坷,好不容易回家的青南简氏之前听到“千牛卫”三个字,就差哭出来了。看着兔起鹘落几瞬间就结束的追逃,甚至听对话双方也明显不是跟了一两天,暗恨自己时运不济卷入不该卷的事情,该去拜拜神仙,听到询问,齐齐打了个哆嗦,“不、不认得。”
青南简氏的家主简岫扶着破损的马车,努力了几次才松开手站稳,挤出笑脸,“不知是哪位将军当面?此贼该死,若非将军点破,我们一家怕是要被害死!合该谢谢将军才是。郡城已经不远,若将军有闲,可否赏几分薄面,好让我们一家聊表谢意。”
能在距离京城这般近的郡里待着,却半点没沾上祸事,又借时运而起,一跃接手了大半简氏人脉,简岫的见风使舵手段炉火纯青,只可惜遇到了方锦湖。
“他是该死,安阳简家的道观观主,本该之前就归案的。”
方锦湖拎着人斜睨来,凉凉的一句话,让简岫笑容一僵,头皮发麻。他的思路和车队里怯懦些的族人一时间同步了,这倒霉老头,找哪家藏不好,非要来祸害他们!
同姓宗族,同气连枝,为了摆脱安阳简氏的影响,他废了好大一番功夫,再被简家道观观主这么一藏,真是有嘴也要说不清了。
简岫深恨自己刚刚做什么要试着拉一拉关系,干巴巴道,“那、那恭喜将军抓捕逃犯归案。”
他没敢提出要先走一步,不然在千牛卫大部队赶来后,指定还得加一顶心虚的帽子。
果然,抓到人没过一刻,不远处就有水花和沉闷马蹄声响起。弱小可怜又无助的青南简氏一行想迎上去,抓紧被审问完确认清白后赶紧逃回家,然而一看来人,老老少少歪瓜裂枣,下马直接唤的是“主上”,行走间也没有令行禁止的统一气势,怎么看都不像是禁军,一时心里难免打起了鼓。
“干活。”方锦湖没搭理还在原地的青南简氏,吩咐一声,拎着人走远了。
简岫看着迎上自己的约莫十四五的少年人,心中忐忑,“小将军,我们——”
“在下怀一。”少年比他们刚刚见到的那位好相处多了,客客气气施礼,“千牛卫的将军们很快会到,劳各位多等一会了。”
简岫心中的疑问,怎么也问不出口了。
青南郡附近小山丘多,也有些早期凿出来的废弃矿洞零散分布在铁官坊旁,这些都是已经确定没有了矿藏的,大多被猎户占据,作为行脚休憩之处,今日却迎来了新的客人。
除了留下来的怀一,其他人都跟上了方锦湖,刚进山洞躲过雨幕,小厮怀秋就摸出了药瓶,“主子,匕首……”
“出去。”方锦湖理都没理,冷白的脸上半点血色也无,湿透后显得更黑沉了些的鬓发眼睫显得他整个人阴沉沉的。小厮顿时噤声,和其他人互相看看,将药瓶和白布放在干燥的地方,退了出去。
观主被丢到了地上,眯眼看着少年人身上的血色冲淡扩散,他好像完全忘了身上还有一柄利器,绕着人转了两圈。
安静是令人恐惧的,尤其是当不知道自己落到了什么人手上的时候。
当他以为“钟无”是个无权无势的普通游侠时,道观的根都被挖出来了。
当他以为“钟无”追了他一个月已经放弃的时候,这小子像条疯狗一样冒出来死死咬着他不放。
当他以为“钟无”是皇室近卫的时候,钟无又出现了一批明显是江湖人的手下,仿佛只是借了千牛卫的名头。
看不透,想不通。
观主盯着方锦湖的靴子,猜测着什么时候会停下来。抓了人不杀,自然是想撬开他的嘴巴,但只要想交流,若不是齐国的禁军中人,他就有一线生机。
哒、哒、哒,脚步声像打在观主心房上,他年过半百,多年后再次面对这样的生死关头,已经疲惫极了,却不能松懈。
方锦湖没有停下来,也没有为他装上嘴巴,只是看似随意地问道,“……守一是你儿子对吧?”语气却是笃定的。
“!”观主愣住了。
“嘘,别激动,年纪大了,小心中风。”方锦湖的声音里像蘸着蜜,“别吵。你这老头实在讨人嫌,惹了不该惹的人,得给你点苦头吃。”
轻柔而和缓的声音,显然并不在乎时间。轻描淡写的宣告也十分具有江湖气,和禁军的风格半点不搭边。观主听到了门外的击打和痛哼声,他熟悉自己一手带大的儿子与徒弟的声音。
外面……是守一!
观主立刻想起刚刚在路上时,看到的新来的那批人带来的一个巨大布袋。紧绷的神经让他忍不住顺着方锦湖的思路走偏了一瞬,是他判断错了吗?
少年压根不打算询问他任何事,那他的胜券就全都没了!
他惹上了谁?才让守一遭此横祸?
不,能追他这么久,绝不是为了报复。他守着的秘密是他们不知道的。观主定了定神,挪动在路上被拽脱臼的手臂,在地上蠕动着示意自己有话说。
“不必紧张,只是把你的神火粉拿去让守一尝了尝。”方锦湖脚尖踢着观主翻过来,让他清楚地看见自己脸上的恶意,“你也是奉命行事,但可惜,太平公也救不了你儿子。”
“!!”观主眼瞳瞬间收缩,甚至不能自已地显出惊讶来。
方锦湖捕捉到了他的反应,眼睛微弯,看似是在笑,眼中却酝酿着剧烈的风暴,“要怪,就怪你无能吧。”
洞外的痛苦哭声继续,痛哼中混入了惨叫呜咽,观主何曾听过守一这般痛苦,眼眶泛红,“呜呜!”
“嗯?心疼啊。别急,心疼完,就轮到你了。”
方锦湖笑吟吟地看着他,观主摆动头,咚咚撞上地面,“呜呜!”
“好吧,别吵。”方锦湖蹲下来为他装上下巴,观主刚想说话,就感到腿骨一痛,惨叫脱口而出。
他满身冷汗仰头看着少年人,刚刚踩断了他一条腿的方锦湖跨步踩在他另一条腿上,奇怪地看着他,“怎么不说话?”
微妙地,观主意识到,要是再像少年所说“吵”到他,刚刚的遭遇还会再来一次。
观主语速飞快地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你既然知道太平公,就该知道我太平道多么心怀天下,为何还要为齐帝做事,倒行逆施!齐帝残暴,襄王虚伪,你作为寒门游侠,谁会给你活路?只有我们——啊!”
在说起太平公和太平道时,他干橘子皮似的老脸上散发出神往,是发自内心地期望方锦湖能回头是岸。
“……吵。”
方锦湖一脚踩断了观主另一条腿,碾了碾,在令人牙酸的骨茬摩擦里,拍了拍手。
洞口外击打的闷响突然变大,忍痛声带上了哭腔。方锦湖闲闲听着,一言不发。
太过镇定和无谓的态度,让观主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判断出了错,在头昏脑涨中拼命寻找新的保命法子。他不怕,但守一是他唯一的血脉,他不知道对方是怎么做到什么都知道的,只能希望他惹来的祸事少牵连些儿子。
若是……能把对方拉来,如此武艺,何处不可去得?何愁许多事难办?
抢在方锦湖停手的瞬间,观主连忙道,“你放了我们,你来太平道,我举荐你做祭酒!或者、或者你想当将军……”
在他喊出“祭酒”时,方锦湖仍然没停,观主只好拿出更多的条件,在他的意识里,方锦湖并不需要他的消息,只能拿出更深的秘密。
发觉提到权名利禄时方锦湖停了手,观主心头微松,在方锦湖继续对他下手之前,继续道,“……想要钱、想要不老,我都能帮你!”
“哦?你们太平道,有这般好?你怎么不自己去?”
观主听出了他的兴趣,“你让外面停手!”
“好。”方锦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洞外的惨叫停了,刀贴着他的短腿处划了划,像是催促。
“我尚不是祭酒,也能被简家奉为上宾,郎君如此年少有为,自然步步高升,想要什么都是唾手可得。”这话半真半假,观主的确曾动了拉拢游侠“钟无”的心,直到被抓住,对这个有着违背常理的一身好武艺的少年人,反而更眼馋了。
武艺好,说明底子好,家世差不到哪里去。这从钟无的神秘与交际圈子也能看出来,能拉拢过来,皆大欢喜。只不过……步步高升,也得有命有能力拿到才行。
感觉到压在腿上的刀放松,观主的笑更淡定了些,“老朽不说虚言,钟郎君追了几日也累了,我在雍州也有几处……”
一些藏宝的秘密被亲口说出,用来交换活路。观主正许诺着利益,夹杂着灌输一些太平道的远大理想、天下太平,就被方锦湖打断,“既然要太平,为何还要让疫病入雍?那一处藏宝在鸣水,鸣水如今瘟疫蔓延,你是要害我不成?”
他好像是心生怀疑,担心去取名画时染了疫,才有此一问,但对疫病与观主有关十分笃定,更是坐实了之前说的全部消息都知道,这部分的可信。
是哪里走漏了风声……?
观主背后落下汗来,声音却响亮,颇有几分传道的气势,“明人不说暗话,钟郎定出身大族,晓得这是为了更好的天下必要的牺牲!富贵无忧,天下太平,也不是所有人都配得——”他自觉已经拉拢了方锦湖,说得慷慨激昂。
方锦湖脸色一冷,危险地眯起眼,打断他,“我不配么?还是……你在骗我?”
观主听着洞外痛苦喘息,连连摇头,“不不,钟郎君如何与旁人去比?当真是在鸣水,若钟小兄弟肯入我太平,我自当保你平安。”他忍耐着疼痛,撑出底气十足的模样,只是如今浑身狼狈,与以前的仙风道骨姿态的可信力度相差甚远。
“这样吧,既然你不信,我可以配两种药,一种药包捂鼻防疫,一种内服可解患病五日内之毒……”观主为了取信于方锦湖,将药方说了一遍,神色诚恳至极,“我父子性命在你手,自是不会害你。”
“如此,我就放心了。”方锦湖弯起一个温柔的笑,观主也跟着笑起来,却猛地感到腿部剧痛。
方锦湖手下毫不留情地断了观主的腿骨,在观主惨叫之前,咔哒一下又卸了他的下巴。
观主倒在地上,双眼圆瞪,方锦湖劈晕了他,转身向外走去。在洞口附近看到药瓶,方锦湖才恍然想起身上的不对。
拔掉匕首,扯了衣裳,拿水囊随便冲了冲泛白的创口,糊上药粉,涌出的血将药粉冲开,他不耐地压住穴道,重洒了药粉,缠紧。手法粗暴到好像伤口并没有长在自己身上。
洞外还下着雨,追着方锦湖来的几人散在四周,在痛哼声和雨声的遮掩下,小声聊着。
“真没想到,咱们这些人,还有帮大理寺和禁军查案的一天。”
“那可不是?蛇有蛇路鼠有鼠路,他们追不上的人,咱们消息灵通这不就抓到了?”
“你们说,主上这是归了官府还是……主上出来了!”
被排除在议论之外的守一,作为半个俘虏,蹲在麻袋里双手被缚,叫声凄惨,但浑身上下没有伤口,只是眼睛发红。他第一个发现了方锦湖的出现,让只在警戒周围的下属都围了过来。
“主上。”怀秋先一步迎上来,“还是重包扎一下吧?”
方锦湖推开他。
“你居然这次没骗我。”守一吸了口气,直到现在,守一还在混乱于师父与父亲的突然重合,以及自己好不容易建设好的师父一辈全是坏人的形象,居然还能更坏一点。他有些别扭地关切道,“但千牛卫不是要在范围内审案,你这样……”不择手段四个字他没好意思说,也自觉没有立场说。
方锦湖挑眉,笑中带着诡异,“我们,是千牛卫么?”
光头宝善哈哈一笑,“千牛卫没抓到的,我们可是抓到了!”
“师、观……”守一连着换了几个称呼都觉得怪异,干脆含糊道,“他给的药方怕是真真假假,你可千万别真信了。”
要不是因为鸣水疫病拖不得了,他也不会被说通,来一起骗师父。虽然……师父的确实在不是什么。好人,但他也是为人徒为人子。但也正是因为拖不得了,他才担心方锦湖一时过分激动,中了心思复杂的观主暗算,忍不住就要泼凉水。
方锦湖蘸着观主的血,将两张方子默了出来,听见守一的话,“莫非你会直接用?”
守一一噎。
“你、你不会痛吗?”守一看着方锦湖已经晕开大片血色的灰衣,叫住了翻身上马的方锦湖,方锦湖的声音飘在雨中,马已经跑远了。
“废话真多。”
在千牛卫到来之前,山洞里已经空无一人。官道上听着遥远传来的惨叫瑟瑟发抖的青阳简氏一家,看着重新出现的方锦湖,眼皮狂跳。
被拎在少年手里的干瘦老头已经半身淋血,昏死过去,可以想见是经过了怎样残酷的折磨。而其他人,早已无影无踪。
迎面而来的马声阵阵,为首一人正是陈关。方锦湖催马上前,像丢包袱一样将昏迷的观主丢在地上,又回头点了点停在官道上的马车,“青阳简氏,人之前藏在他们车上,不过抓到后还算配合,就交给你们慢慢审了。”
简岫眼前一黑,赶紧上来解释,但闻着雨中的血腥味,腿都开始发软,半天也没走到近前。
陈关扫了眼方锦湖,“你不随我们一起回去?伤总要治一下的。”
他愈发看不懂这个方女史。随着方锦湖要了几处眼线消息追查观主踪迹,原本想着虽然叫他们听方锦湖的,但恐怕也得他带人做事,没想到最后方锦湖单人单骑,硬是做完了所有的事,他还真成了殿下说的“辅助”了。
方锦湖听到“伤”竟是笑了一下,勒住马缰没有直接跑开甩其他人一身泥点子,简短道,“先走一步。”
一人一马,如离弦之箭般弹出,陈关明白他要赶去哪里,一时心生希望。
179. 复命(二更) 这是她的城池……
三月初八拂晓, 鸣水城尚未染病的居民早早起来,等待着例行的检查。不管家中条件如何,也会备上一两条温热的帕子, 给人暖暖手, 比他们累得多的医师能稍稍松快一下。
“差官,我们劈好的柴和缝的布您等会过来拿!”
跟在医师们之后到来的差役们领着没穿正式袍服的仆役推着车来了, 将摆在门前的大包小包扛上车,从城中每户人家挨个走过, 目送着他们离开的百姓松了口气,“昨儿个夜里下了雨,还好今天晴了。襄王殿下也……”
“欸?”
习惯了每天在长街尽头城门下看到襄王的鸣水城居民揉揉眼睛,反复看看才能确认,城门下只有一张孤零零的椅子。
“襄王殿下去哪了?”
“别是也……不不, 襄王殿下吉人天相,千万不要有事啊!”
到了这时, 才有人反应过来, 襄王每日也是要吃药的。几乎没有人觉得襄王是悄悄抛下整座城离开了, 七天的早出晚归,只要开开窗,就能在街上或是城门下看到那个身影,漂亮的少年人身形消瘦,却像有着无尽力量和勇气, 让他们面对被打乱的生活, 也慢慢镇定下来。
每日早晨差役领着车队来收东西、发口粮的同时,在城中通知的新增和治愈人数都让人在担忧和期望中徘徊。数着日子过的百姓扳着手指算着时间,意识到襄王也是病人后,背后一片冰凉, 情不自禁地念起了诸天神仙,指望某位神仙能够给出庇佑。
薛瑜困难地睁开眼,裹了一下被子,被子从手中脱手后,才反应过来身上忽冷忽热的感觉不太正常。昨日还是疲倦、病中酸痛,今天就能感觉到彻骨的虚弱,生命像一捧流沙,正飞快从指间溜走。
过了一会,她才分辨清楚窗户里微亮的天光和灯火,意识到已经到了新的一天。她还有今天的工作没做完,看来是都得交给乔县令了。
薛瑜脑中慢吞吞地划过胡思乱想,别人或许不清楚疾病最后死亡时间,她却是清楚的。
时间最长的喜儿,也不过挣扎了十三天。短的有六七天,也有七八天。认真算下来,她能到这时候才影响行动,已经算是时间长的了。
坐在不远处点了油灯的秦思听到响动,过来碰了碰她的额头,“殿下烧还没退。”
薛瑜模糊想起来昨天夜里半夜似乎是喝过药,摆了摆头,沙哑开口,“扶我……出去。”
“下一碗药马上煎好了。”秦思按住她,“殿下为鸣水守了这般久,该好好养病了。”
“出、去。”薛瑜皱眉,她答应过的要守鸣水,已经在大多数人心中建立了吉祥物的印象,相信她在就不会放弃整座城,不会让疫病肆虐,现在突然消失不见,岂不是功亏一篑?
薛瑜见秦思脸色已经黑了,知道这样逆反医生安排的病人大概是有苦头吃的,讨价还价,“转一……咳咳咳咳!!”
咳嗽惊天动地,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薛瑜本就只挪起来一点,一咳嗽积攒的力气全泻了出去,重重跌回床上。
秦思手疾眼快扶住了她,拍背顺气,没让她平躺在床上咳嗽吃苦头。秦思吸了口气,再次发起烧的少女气息微弱,呼吸受阻,苍白瘦削的脸上只有颧骨上浮着红,嘴唇都泛起了白,只有一双眼睛,褪去困倦后仍明亮如昔。
或许该说,是更迫人了些。
“……就转一圈。回来吃药。”秦思妥协了。
他其实清楚到被青霉压下后,病到无力起身且高烧不退意味着,半只脚已经踏入了鬼门关。但他知道薛瑜不甘心,他也不甘心。
阅遍古籍,在其他人身上试遍药方,上百次的修改更正……
薛瑜胡乱擦了擦脸,“好了。”她看到秦思锁紧的眉,拍了拍秦思,“一百次、一千次,总能找到的。”
她说得很慢,和她听到过的江乐山的声音有些相像,这时候她才知道,不是因为江乐山无力说话,而是说得快了,气流冲过喉管,滞闷和咳嗽的感觉立刻跟上。
门外的确已经天光大亮,下过雨的路面还有些湿软,薛瑜走到小院门前才想起来少了什么,“剑。”
“我帮您拿。”秦思折回去了,回来却看见门前空无一人,顿时惊得汗湿重衣。冲出去后,才看到魏卫河守在薛瑜背后,薛瑜扶着院墙,已经走出去一段路了。
城门附近,已经有几个愿意帮助鸣水县衙的本地人在借着等新一天的物资,绕来绕去。他们都伸长了脖子,与其说是在等物资,不如说是在等一个人。
消瘦的少年慢慢出现在他们眼前,等待的人齐齐松了口气,但在看到颧骨上的红晕后,一颗心又提了起来。
“殿下。”“殿下!”
薛瑜摸了摸脸上的口罩,“站远些罢。”
她自觉已经用力在说话,对面却无人听见,手足无措地看着她,像看着什么将碎的宝物,“殿下还是回去休息,这里有我们呢!”
薛瑜意识到他们没听见,干脆放弃了,拐了个弯,绕开城门前的人,往长街上走去。
人人脸上都带着口罩,泼洒艾叶水清路的人手臂上绑着红绫带,应该是来帮忙的,推着收集柴火或是新缝好的口罩、衣裳的推车往前走的人一部分手臂上也有着红绫带,他们很少说话,和门内的人交流时眼睛却带着笑,显然是喜欢这份工作。
人的精气神是很容易分辨出来的,薛瑜对望过来眼睛瞬间亮起的人点了点头,尽管襄王肉眼可见的状态不佳,但在刚刚开始担忧的百姓之间,随着贴着院墙聊天,还是飞快地将“襄王无事”的消息传了出去。
薛瑜往前走了几十步,让人看清后,就转身折返,望见秦思忧心忡忡的神色,扯了扯唇,“跟着我,你不开药啦?”
忽冷忽热的感知让她一脚深一脚浅,秦思扶住她,“给殿下开了二十服药。今天喝完。”
“……?”薛瑜慢了半拍,看见秦思在笑,才摇了摇头,“你开啊。”
城门慢慢开了,薛瑜被水雾胀满的眼睛其实看不太清楚对面,只知道似乎还是前些天的那么多人,她收回视线,低声嘱咐道,“等会,信筒拿给我。”她借着秦思的力道,往小院里走去,背后有人忽然喊了一声,“殿下,我们还等您来开城,带大家一起出去嘞!”
薛瑜茫然地回过头,想了一会,点点头。回到小院,薛瑜乖乖喝了药,在困倦和寒热交织的感知中沉沉睡去。
城门开启后的推车回来的流程都已经成习惯,只有看着左右与身后全都退避三舍、严阵以待的同胞们,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出来推车的“志愿者”与差役一起发力,推动板车,板车上的药材味道浓郁,不知医师们又调来了些什么,城中的治愈与死亡同时在发生,像他们这些还没有感染的人,大概是会看到开城的那一天的吧。
襄王殿下,应该也会的吧。
正想着,就听一阵如雷马蹄声由远及近奔来,严阵以待的弓箭手调转箭头,就见来人在冲入车队之前勒马停下,取出一个荷包,丢到出来推车的差役面前,“我乃襄王殿下女史,特来向殿下复命。”
复命?但现在城中不许进出,也就出来拿东西、烧尸体有这么一会出行机会,这位怎么复命?
差役想归想,还是捡起荷包,拆开一看,里面是一张纸和一方小印。他不认得印鉴,但敢拿出印的大概不会有假,连忙远远施礼,“小人这就去通传。”
差役将手中活计调了人来接手,匆匆去了小院。魏卫河倒出荷包里的东西,确定是方锦湖的物件,皱眉看看院中,一时拿不准主意要不要为此惊扰刚刚睡下的薛瑜。再拆开纸条一看,竟是一口气没上来,在院门前剧烈咳嗽起来。
好在他还记得关门退后,只是差役被突然关上的门吓了一跳,站在门前一时手足无措。在把脉针对薛瑜的脉象继续琢磨药方的秦思被惊动出来,还没问什么,就被魏卫河抬手塞了一张纸。
魏卫河这些天看惯了药方,不懂配伍却看得懂药名,而这张纸上,写的正是他熟悉的几个药名。
秦思却是行家,看到药方就愣住了,“这是哪来的?”
他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这方子除了三种佐药用的不同,似乎也有微妙差异外,主药也与现在的药方不同。但推敲药性,偏偏也是能够清毒除热,可以说是用偏门药材达到了现在治疗轻症药方的效果。当然,到底效用如何,还是得试过才知。
但离奇的是,他们琢磨药方琢磨了近十天才拿出来一个有用的方子,魏卫河一介武夫,从哪来的药方?
魏卫河咳得停不下来,攥着荷包,努力指了指门外。
秦思一把拉开门,看到差役,愣了一瞬,“东西是谁给你的?人呢?”他都快想到仙人指路了,谁晓得会看到一个普普通通的差役。
差役抓了抓脸,“医令,是襄王殿下女史归城,要来面见殿下复命。但是城中不许出入,人现在还阻在城外呢。”
女史?
秦思皱眉,“我去寻乔县令。”
不许出入更多的是不想让人出去,入的要求倒是没那么大,不怕死,又是薛瑜的人,放进来也没什么。
方锦湖很快被领进了鸣水城,与他所想的不同,城中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一个正在瘟疫肆虐中浮沉的人间鬼蜮。
平静、秩序,路上行走的人大多形色匆匆,除了道路被竹棚挡着显得有些乱、路上鲜少有人交流、以及几乎所有房屋都关门闭户之外,与其他城池没什么不同。
他透过鸣水城,仿佛看到了鸣水工坊和京城的影子。在这些背后,都是一个人的期望。她成功了,这是她的城池。
“药方是你从哪里找到的?”秦思刚将药方顺便交给还守着府衙后院的冯医正,出门迎上站在路边的方锦湖,语气一点也不客气。
领方锦湖进来的差役没有得到下一步指示,不敢直接将人带去薛瑜的院子,方锦湖询问无果,看到秦思脸上也没什么笑,“我要面见殿下。”
他还记得薛瑜说过她要守着城,现在城在,人去了哪里?
秦思深深看了他一眼,目光在灰衣上干涸的、仿佛一块污迹的血上停了停,“随我来。”
看到小院内的魏卫河,方锦湖知道这次没有走错地方。但屋中太安静了,只有一盏灯让他略略安心。薛瑜总是这样忙碌,他习惯了。
然而推开门,门内,桌后空无一人,床上沉沉睡着一人,呼吸微弱艰涩。
方锦湖冲了过去。
他在被魏卫河扣住肩膀后下意识抬肘,魏卫河倒吸一口气,感觉自己像撞上了一根铁棍。咽下血,他哑声道,“不要惊扰殿下。”
方锦湖远远看着薛瑜躺在被褥里,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显得格外虚弱的模样,疼痛从伤口处蔓延开来。
他想,他该让观主的手也断了的。
方锦湖放轻了脚步,倒退出门,与冲进去时像要碾压过面前所有东西不同,此刻处处都透着轻柔小心。轻轻掩上门,他望了一眼门前的秦思,“简家道观与钻研疫病的人有牵扯,我奉殿下命抓捕观主,归案后观主吐露的药方,据说可治五日内的病患。药方不可尽信,具体如何,就要看你分析了。”
“不要让殿下失望。”
方锦湖看定秦思双眼,明明比人低了半头,却像是在俯视对方,“殿下把命交给了你,不要让她失望。”
秦思听懂了他的话,转头就走。
方锦湖在门前呆呆站了一会,想推门,却又收回了手,取下面具,抿唇对魏卫河笑了一下,“劳驾,有没有衣裳可以借给我?”
他身上的血腥气,魏卫河自然是知晓的,被认知里是女孩的方锦湖这么一问,刚刚受伤的惊异都抛在了脑后,脸腾地红了,结巴道,“都、都是我们的旧衣。”
“一件外袍就好,我总不好这样见殿下。”方锦湖按了按伤口,笑意温柔。
魏卫河很快带来包袱里最新的一件衣裳,穿在方锦湖身上极为宽大。方锦湖道了谢,走近屋中,悄无声息地在薛瑜床边坐下,低头将额头贴在薛瑜手心,灼热的温度从少女那边传来,他蜷缩起身子,在脚踏上睡了。
180. 治愈 一线生,一线死
方锦湖新带来鸣水的两种药方分为内外两用, 与现有思路不同的药方,很快引发了所有医师的头脑风暴。
带来的新药方用药十分偏门,药性烈而有毒, 甚至可以说是对身体虚弱的人的极大冲击, 很可能就算治愈了疫病,也会在药性的冲击下活不过几天。这让已经在新的医令带领下没那么保守的太医署众人, 褪去了找到新药方的兴奋,面对虎狼之药斟酌不定起来。
与其铤而走险试新药, 为什么不考虑已经能够治愈轻症的之前的药方,加以改进,不是更安全吗?
客店中的客商们被“临时”拐走了仆役和护卫去做志愿者,如今最初发现疫病的客店中静悄悄的,只剩下两三间房还有人被统一照料着挣扎求存。已经用新的药方治愈了的轻症患者被隔离在外, 一堵墙将轻重分为了两个世界。
最初患病的小一千人中,四分之一已经死亡, 与之相对的是四分之一治愈, 但对于医者, 也实在做不出抛下剩下的二分之一人口的事。对重症、尤其是进入了咳血阶段的患者来说,猛药会冲击他们身体导致死亡,但同时,不用猛药,也会在几天内死亡。
一线生, 一线死, 在判断出这样的可能后,几乎所有人都在劝秦思。再等等,这么多医师在这里,总有办法减弱烈性, 好安全治愈的。
秦思蒙上了增加夹层后的口罩,手中端着一碗药,踏入喜儿的房间。少女的气息微弱,即使人走到近前,也没有做出反应。
“我带了毒药来,可能能治愈,也可能会立刻死去。”秦思声音平稳,近乎冷酷地将问题摆在了患者眼前。他不像太医署其他人那样鲜见生死,也不像被冯医正带在身边的游医小队学徒那样对医学敬畏不敢做决定,面对可能亲手害死一个人的选择,他根本没有多花一刻钟去想,就站到了喜儿面前。
他明白稳妥的重要,更明白时间的重要。
况且,从襄王到县令,也从未有人说过放弃二字。解除封城,一起走出鸣水,是被困在城中的健康百姓的希望,也是病人或已经暂时判断治愈了的患者的希望。
喜儿睁开眼,转动眼珠望了过来,微弱的呼吸变得急促,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秦思看着她,“你可能是第一个吃药的人,愿意,就眨一下眼。”
喜儿眨了一下眼睛。
靠在旁边的杨九却站了起来,“我来吧。我懂一点医,能说话,身体还比喜娘子好……”他刚说话就忍不住蜷起身子咳嗽起来,擦掉咳出来的血,一抬头,发现秦思刚刚从喜儿嘴边将勺子拿走。
药碗空了。
杨九:???
他心里都做好了大义凛然为试药牺牲的准备了,怎么医令这就做完了?
“我会守着你们。”秦思看了他一眼,“你也想试药?不怕死?”
“是!”杨九肯定点头。
他既为医者,自然不会退缩。他更明白,若不是面前一脸冷淡不苟言笑的医令并没有生病,而且作为医术最高的人也不能倒下,秦医令很可能会自己病一场,拿自己做试药人。
杨九喝下据说很毒的药物时,满心想着的还是他终于有机会赎罪。但很快,他就被秦思考校药方上的药物会产生什么反应、治疗什么病症、改变什么症状问了个两眼发晕,两刻钟后,几乎与喜儿同时陷入了昏厥抽搐。
“托起半身,保持呼吸。”
秦思没有骗他,不仅自己守着两人,还叫来了不少医学生帮忙,其中以因为患病是轻症已经治愈的高医官为首,即使出现了意料外的各种濒危反应,仍能保持着有条不紊,在秦思的指挥下照料两人。
从表象看,两人的确无比像是中了毒生命垂危,脉象更是大乱,任多少次诊脉都像是命悬一线,让人忍不住想换药解毒。毕竟,现在解毒还有可能救回来。但学医的也清楚,这样一来,前面灌下去的药便前功尽弃。
一行人在客店里从下午等到了深夜,窒息昏厥的病人被救醒,剧烈到几近惨烈的咳嗽声传出很远,惊破被沉闷咳嗽声笼罩习惯了的夜色。
在最后一盆混着脓的血痰被咳嗽或者说连咳带吐地呕出来后,曾许诺要明确说出自己感受的杨九已经神志不太清醒,能一板一眼地回答出询问,都是靠着在痛苦挣扎中形成的条件反射。
“哪里最痛?脐下疼痛……应当是排毒,增一厘肉桂……”
秦思冷静地判断和调整着药方,就像在整个过程开始前对杨九的询问那样,将杨九来不及改变的思绪一起带入了这个节奏,好像这里并非是等待和抢救现场,而是一场太医署考试。
他的镇定让屋中所有人都平静许多,在又一次探脉后,高医官眼睛亮起,“医令,稳了!”
“等等,心脉虚弱——”
秦思当机立断,一把推开了他,将备好的参汤给喜儿灌了下去。
被之前混乱脉象遮掩下去的虚弱反应,在驱除邪毒后爆发出来,但太医署的医师们对肺气虚弱与肺入火毒的脉象还是分得清的,一个个都冲上来反复把了脉。
“有救了!有救了!”
在兴奋过头的人中,只有秦思一人还保持着冷静,他捏着修修改改几次的药方,“留下两人,其他人随我去抓药。再去请冯医正来。”
杨九睁开咳到充血的眼睛,歪在榻上看着往外走的众人。他看到踏出喜儿屋子的所有人,脚步都是飘着的,包括秦思。
他偷偷笑了笑,决定为医令保守这个秘密。
离开客店,在外面搭起的竹棚内洗手换口罩的众人,将全身衣裳都换过一遍,才敢继续往外走。平常接触病人只是说说话、咳嗽两声,今天谁身上没有点脓血?不清洗干净点,再出去让人染了病,他们可经不住再来一次的惊吓了。
换下来的统一制式的白大褂和口罩被放在火盆里,慢慢烧了个干净,新换的口罩内放着药材,被烧完透出一股清凉又苦涩的味道,让人回忆起刚刚在脸上勒得严严实实,按着两个病人抢救的时候差点被捂死在屋子里的紧张记忆。
但……紧张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发现新出路开始兴奋无法入眠的医师,和被他们叫起来飞速干活,准备一口气解决城中剩余患病人群的仆役们,切药声、人声、烧火声……声声带笑,让入夜的鸣水城陡然变得热闹起来。
秦思在改了药方又选了一男一女试验后,才站在了薛瑜所在的小院门前。尚未破晓,门内咳嗽声阵阵,一下下像打在他心上。
“唰啦啦——”
秦思被声音扰得心烦意乱,甚至连门都没敲,先开始四处找起来是哪里在出声惊扰襄王。可找了一圈,他低下头才发现,竟是自己攥着药方和药材包的手在发抖。
“医令……?”
魏卫河染病后的五感敏锐度也有些下降,过了一会才发觉门外有人,一开门却愣住了,“医令来送药吗?”他知道秦思会在每天凌晨来送药熬药,亲眼看着薛瑜喝下去才会离开,但今天反常地站在门前,他差点要以为是来了贼人。
秦思对他道了声谢,先去院子里找了药炉,在火苗腾起,药汤汩汩而沸时,慢慢冷静了下来。
屋内,薛瑜压下去咳意,摇摇头让拍背顺气的方锦湖松手,自己轻轻靠在床头。被咳嗽折磨得闷痛的胸腔一时半会也是躺不下去的,更别说一觉已经睡了很久,一睁眼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的惊吓,薛瑜是真的敬谢不敏。
她醒来不久,秦思昨天开的药像是放了什么安眠养神的药材,竟是一口气让人睡了大半天。薛瑜是绝不会承认也有自己近期忙着鸣水,被迫熬夜的影响的,左右已经睡不着,轻声询问在她清醒后就立刻表示人交给了千牛卫的方锦湖,“还问出来了什么?”
“观主入了太平道,认为听命可以天下太平。”方锦湖的手放在了她肩上,“殿下,天还黑着,还是再歇息会吧。”
刚还在努力思考太平道这个冒出来的信仰教派该从哪入手的薛瑜,迅速被拽回了思绪,斜瞟了一眼他的手,“松开。”
别以为她病了就没脑子了,这个距离再伸伸手,足够方锦湖把她捏昏过去如愿“歇息”。
坐在床边的方锦湖挽了一下掉到手腕的衣袖,有些无辜地看着她,将手放回了床上。叩门声响起,薛瑜“嗯”了一声,秦思推门而入,被两双眼睛同时看定,竟一时怔住了。
靠在床头的两人几乎是依偎在了一起,走近看,方锦湖的手还贴在薛瑜手臂上,看上去就像是一丝一毫也不肯远离。
但不管是姬妾,还是知情知道都是女子,这个距离似乎都合情合理。秦思别开了眼,放下药碗,将药方递到薛瑜面前,从佐药开始,逐一解释药物的配比,“肉桂止痛驱寒……”
方锦湖顺势接过了药方,向薛瑜靠了靠,力图让她看清上面的字迹。
薛瑜只皱了下眉,就随他去了,望向秦思,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介绍,“说重点。”
方锦湖:“是呀,医令懂得真多。不过妾身觉得,殿下这般疲惫,还是早些服药歇息的好吧?医令也定是为殿下着想的。”
“……”薛瑜瞪了他一眼,试图不开口减少自己消耗的情况下,让他明白“不要作妖”。
秦思有些疑惑,确认方女史的确是在针对自己,但……为什么?
不过他也没空思考,简明扼要道,“此药性烈,服药后或许心肺有亏,或许因毒而亡。臣只有七成把握。”
前面的试药病患都及时救回来了,但薛瑜身份不同,他实在担忧,这担忧变成了向薛瑜细细解释清楚,告诉她毒性,也告诉她可能会有的痛苦。
“另外,救治时或需解衣,多有不便,还请方女史回避一二。”秦思看了眼听到消息后脸色更白的方锦湖,他知道方锦湖受了伤,好心道,“女史若担忧,不如届时先去包扎换药。”
“我不出去。”方锦湖声音猛地拔高,换了个姿势,硬是将薛瑜挡住了大半,盯住秦思,“你可以教我,我来守着殿下!”
薛瑜头疼地闭了闭眼,按住方锦湖手掌,“医令不会害我。”
原本换姿势是想站起来的方锦湖,已经马上要起来,被无力的手掌一搭,硬生生又坐了回去。薛瑜看向秦思,“有七成就够了。其他人呢?江县令呢?”
“都在准备,药已经熬上了。喜娘子能挺过这一劫,应是能慢慢养好的。”
秦思回答了她最关心的问题,薛瑜唇角微翘,“我喝。我想我的运气约莫是不错的。”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运气二字,看着她的两人眼神都亮了一些。像是觉得虚无缥缈的运气在庇佑她,只有薛瑜自己反省了一下非酋居然还敢大言不惭。但要是秦思都没办法治好,她不喝药也没更好的办法。
几句话的功夫,药还是温热的。入口苦中带辣,薛瑜一口闷了下去,将药碗交给方锦湖,慢慢问道,“带回来药是好事,说吧,哪里受了伤?为什么又不管不顾?”
方锦湖抿着唇,半天没说话。薛瑜叹了口气,刚想说什么,突然一口气没上来,昏了过去。方锦湖脸色大变,“殿下!”
秦思已经抢步上来,方锦湖抬手欲挡却想起之前薛瑜的话,眉头紧锁着让开位置,在旁边端盆送布打下手。
天光透过窗棱照亮屋子时,薛瑜的脉象也稳了。秦思等了一刻没有反复,呼出口气,晃晃悠悠走出门外,换了衣裳,面对亮得有些刺眼的阳光,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当秦思走到县衙后院,见到冯医正的第一眼就一头栽倒,顿时将人吓了个够呛,一阵兵荒马乱后,轮流诊脉才确认了秦思只是疲惫过度,心弦一松睡了过去。冯医正扯着胡子,向焦急以为出大事了的乔县令说起这令人哭笑不得的结论时,两人开怀大笑,笑着笑着就落下了泪来。
终于……终于啊!
前后不到十日,却像是过去了一年。
鸣水剩下的四百中、重症病人,三月初九皆服下新药,死亡十人,余者皆存。
时疫入体邪毒已清,几乎所有医师在完成了十日例行检查后,都下意识回到客店门外,准备进行下一步,被人提醒后,他们才慢慢反应过来。
是哦,时疫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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