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  檄文(二更)   讨妖道檄

    鸣水城时疫之围解除, 京中得到之前旧药方治愈后的一小撮病人,也终于等到了可以离开西城蹴鞠场的时候。

    虽然鸣水城还要观察几日并调养好虚弱的部分民众才会解禁,但根据在整个防疫过程中的贡献情况不同, 据说会有不同的奖励, 少则有活干,多则能脱了籍, 成为真正的齐国平民。

    更令人兴奋的是,襄王殿下让人传话说了, 鸣水还会立碑,铭刻所有不幸死亡或是做出贡献的人的姓名。这可是过去世族们才有的待遇,他们简直想都不敢想。他们的名字将随着碑一起,被流传下去,而不幸在这次疫病中死去的病人, 也会和他们一起,让所有人铭记这场惨祸, 也好引以为戒。

    ——以上都是来挨家挨户登记姓名、核对做过什么事的差役和“志愿者”们说的。但有样学样的吹嘘与夸耀, 一时间让邻里邻居们硬是争夺起了谁的名字会在前, 谁会是做出更多贡献的那个人。

    外来滞留的佃户们不少人都是这些年跟着祖辈一起在附近庄子里生活的,或是逃荒,或是躲役,只知道朝廷要征人服役缴纳税赋。管事们整日说着要感激庄子主人给了一条活路,将朝廷税赋描绘得像要吃人一般, 让人就算羡慕春耕时公田佃户手里拿的曲辕犁, 知道京城修路时管饭、管住、合理安排劳役等种种优待,也不敢轻易提出脱籍。

    若脱籍来做公田佃户,就算一年后正式做了齐民,十年后所耕种土地就归属自身, 可一想征兵与徭役,就算公田的租价比庄田租价便宜太多,也少有人愿意脱离庄园的庇护,拿服役中自己的生命做赌注。与其说是想要脱籍,不如说只是羡慕公田佃户。

    但关进鸣水迟迟脱不开身后,除了鸣水城本地人,城中多是趁着商队来试着做做生意的附近佃户,消息再怎么闭塞、再怎么不想与其他人聊起,也在无聊的等待中沟通出了新的发现。

    庄园佃户们这才晓得,京城时的种种优待,并不是像管事说的那样,是庄园主人心好,而是朝中的要求。而公田佃户们如今的徭役也不重,在做事能够换来粮食的前提下,谁不肯多干点?至于征兵,这便是没法子的事,谁让这世道还没完全太平,好儿郎不保家卫国,没了家国,苦的还不是自己?

    从黎国逃难来的流民入籍佃户,将一路的颠沛讲得催人泪下,在一部分人还在犹豫的时候,城外送米粮菜肉的队伍,带来了新的消息:城中所有庄园佃户,全家皆被逐出了庄园。

    鸣水城如今虽然还不能出去,但开着大门,街上也允许人相隔一段距离戴着口罩出来转转,刚看到同乡的庄园佃户们简直惊呆了,不明白到底为什么。

    送菜的队伍里的同乡摊摊手,“这我哪知道啊?反正,查出来你被锁在城中,李家嫂嫂和小家伙都被赶出来住了,我去看的时候,在村外搭了个草棚不肯走,要等你回去呢。”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分明是知道壮劳力被关在了城里,可能染了病,就要把也可能染病的妇孺都丢出来!心里还记了一点庄园收留之恩的佃户简直急得不行,恨不得现在就出城去看妻儿老小。

    于是,在庄园佃户无家可归后,听到城中差役们宣传的奖励,简直是奖到了心坎上,个个都紧张追问起来。越听,越觉得入籍好,心底不由得种下了回家接了妻儿,再问问平日里老实肯干的朋友愿不愿意一起来的念头。

    两家客店加上周围空出来的房子,原本住了几百号人、十几只商队,如今两家加起来,也只剩下了一半商队。

    头领死去的商队中,仆从护卫们有的在瓜分货款,有的在商量如何回去报丧,报信后要不要回来,但更多的还是在询问着自己有没有资格在齐国留下。

    就连劫后余生的商队头领,有的也生出了几分齐国虽然贫穷,但对百姓和客商都不错的念头。要不是一多半人都是楚国士族家臣,人脉和资源都在楚国,留在齐国也不像仆从们一样,还能有勤勤恳恳从佃户从头做起的动力,他们也想问问齐国愿不愿意收人了。

    加入不了,就得考虑考虑如何挖墙脚,树倒猢狲散的商队留下的仆从本也是个大馅饼,但看着一个个都被拐走商量入籍的仆从护卫,损失巨大的客商们虽然知道保命已经算侥幸,贩卖易损易坏的食物布匹的客商们甚至还保住了本钱,仍是止不住地感到心痛。

    好在,他们还能安慰自己,或许这就是好心有好报吧。

    在知道接触疫病危机后好不容易休息了半天的县衙,再次忙碌起来,已经在做最后的筛查登记。不管是入籍还是脱籍,或是其他国家投奔,手续都办得飞快,只等开城后,迅速安排投入春耕。

    乔县令笑得见牙不见眼,简家收归国有后的田地大多没变,但是为了保持舒适生活,庄子附近的开发并不深入,如今多了不少人,不管是入工坊还是去垦荒,都是件大好事。

    他乐颠颠地来找还被困在床上养病的薛瑜,“殿下神机妙算,臣不及也。若早些时日告知众人被士族所弃,恐人心生乱,若再晚些,则只是小纠纷,此刻正正好。”

    鸣水城封城后第二天,附近排查自家关门闭户的各个庄子就查完了人,一个个都害怕没回来的佃户其实早已染了病,忙不迭赶了一家子人出来。

    怕死无可厚非,薛瑜只是借了一下力,将消息压后。人绝望的时候再绝望些只会麻木,但在希望来临时突然被背叛,就会爆发出痛苦。人这会安全回去,再大肆宣传一下城里默默洗过一遍的脑,挑拨挑拨庄园佃户与士族的关系,人口流失增多,地没人种、兵没人做,躺在佃户们身上吃饭的士族们大概也会有危机感要向中央皇权靠拢了。

    被要求好好休息不能劳心的薛瑜看着他,幽幽发出灵魂三问,“……碑文写好了?统计做完了?疫病救治前后方案整理了?”

    乔县令笑容一收,拱手后退,跑得比进门时还快。

    碑文与其说是记录这场人祸,不如说是仓促做个扫盲,顺便立一个标杆做卫生与防疫宣传。方锦湖带回来了观主与疫病之间联系,虽然正式的审问结果还没拿到,但薛瑜在彻底清醒后就意识到了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

    鸣水和边关都守得太严,没有办法以患病病人传播疫病,于是这次的时疫变成了更不可控的动物传播。在彻底治疗结束后,挨个重新诊脉做调养时,秦思才突然发现,要不是在观主的药方送来前他们就有了一个治疗方案,观主的药方调整后才进入了治疗,若直接使用观主的药方,其实也不完全对症。

    按薛瑜的猜测应该是太平道发现在某种诱导下可能产生什么疾病,但并不绝对,时间地点更不可控些,而且患病后病毒也可能发生变异。

    有一个虎视眈眈盯着自己的对手并不好受,尤其是还会做病毒实验的那种。这时候,借着京中还没走的各个有一定名气的儒生名士来做防疫宣传,扫除病毒可能存在的土壤,就十分有用了。

    太平道的举动无一不显示出认为她或者说齐国核心贵族们不配享受太平,这恰好印证了薛瑜的猜测。寒门不配,齐国贵族不配,剩下的草根出身的黎国更不可能,楚国世家不过王谢二字。

    大病初愈精神不济,薛瑜没有继续想下去,看过送进城里的皇帝催促她回宫的消息,没过多久,就昏昏沉沉睡过去了。坐在旁边的方锦湖拿暖炉烘热了双手,才慢慢敷在了她头上穴位上,轻柔的力度和正好的温度十分熨帖,让人不知不觉地在睡梦中舒展了眉头。

    三月初十,期待着疫病结束的京城众多居民,不仅等到了好消息,还等到了京城恢复之前的繁华前的一个热闹看。

    驿馆之围解除,客客气气上门的鸿胪寺卿姿态做得极足,一个劲地解释是为了防疫安全,为了防止使臣远道而来出事,才出此下策,为了安抚使臣们受伤的心灵,将赠送国礼。好话一套套,让担忧自家国家使臣在齐国出事的楚黎国人都放心了许多。

    紧接着看见连金帐汗国使臣都出来逛街,黎国使臣甚至在工部侍郎陪同下去了国子监观摩,热闹起来的驿馆让人几乎要忘记消失了的楚国人。

    楚国使臣面对签字画押后的观主供述,以及一笔笔简家贩卖女奴的记录,其中最大的一群买主,正是来自楚国。关了近十天,彻底封锁的外界消息让他焦虑不已,一开禁就面对这样的消息,他头上都忍不住挂满了汗珠。

    引发疫病的观主来自太平道,观主是太平道派来简家的,派来简家后就将大笔的人口金钱流向了楚国,三者串联,要是拿出去公之于众,显然天下人都会怀疑是楚国下了黑手。虽然看得出来里面更多的是简家贪财想要获得支持,但一个齐国士族,要不是心怀鬼胎,获得楚国士族支持做什么?

    “寺人这是何意?”使臣冷下脸来。

    坐在他对面的常淮笑了笑,圆脸十分可亲,“若不是记了使君此前的情分,我也不会冒险来见您。您可看见了,如今还被困在驿馆不能走的只有您带的队伍,我们陛下的性子……”

    使臣当然知道这个问题,别人都走了,就他的队伍还在,真说起来,就是外人眼中他们有问题的证据了。但齐国做为苦主,扣押想讨个说法绝对正常,只是齐楚一来一回,消息皆断,齐国皇帝杀人可是出了名的,留在齐都的他们,怕是就要成为弃子。

    使臣想透了此处,心里发苦,“这什么太平道,我们也不曾见过啊!我听闻此前安阳简氏被抄,兴许是此人有心报复——”

    “使君莫急,只是审问出来发觉有人想要攀咬,若楚国的确未做,我们齐楚守望相助,自是不会受了他的挑拨。但四国之中,原来太平道只在齐黎两国传道?不知是畏惧楚国势大,还是楚国人人安居立业,不信神佛?”

    常淮还是笑着的,楚国使臣却是一怔。

    楚国盛行佛道,虽然他没听过太平道,但谁知道是不是什么小道?他也正是因为这个一时无从辩驳,万一真查出来是自己国家的道人行事不谨慎被抓住了,那现在的否认都是啪啪的耳光。可反过来,既然齐黎都有,楚国也有,那就不是楚国的事了,是太平道的事啊!

    虽然佛道大抵都有士族背景,但管他是哪家士族的座上宾,他在自家里可没听到过这个名字,和自家无关,卖了也就卖了。

    “太平道道人妖言惑众,善于隐藏,若非寺人提醒,我还险些忘了,早先我楚国几处庄子死绝,官府查案一无所获,后来庄中生出鬼火,如今一看,定是太平道所为啊!”

    楚国使臣把那几个最后定案为“逆党”,实则是佃户杀主逃亡的灭门庄子按到了太平道身上,正气凛然道,“阻止逆党妖道,护百姓国土,是我等本分,待我归国,定秉明圣上与相国,彻查此獠!”

    常淮抚掌应道,“使君高义。如此,我三国檄文通传天下,定无此逆党藏身之处!”

    使臣心中不安,但还是应道,“正是!”

    同日,由齐国秘书省少监提笔撰写的《讨妖道檄》印发,文中齐楚黎三国共同痛斥贼人以“太平”为名,肆虐在三国大地上,杀豪族、破堤坝、扩散疫病,祸乱天下的斑斑劣迹,恶行罄竹难书,简直是丧尽天良泯灭人性。其中尤以安阳简氏为代表,写明了太平道妖道如何借富贵的诱惑,一口气将人坑死,警告天下豪族与平民皆引以为戒。

    被代表的两国使臣拿到檄文,楚国使臣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总感觉里面有些话在骂自己国家暗中勾搭齐国豪族。但勾搭归勾搭,赚齐国的钱归赚钱,好在,太平道这口黑锅丢了出去,也算是有失必有得。

    与他不同,黎国的崔齐光就轻松多了,不仅当日又写了一份《哀民》的赋文应和,还在有人询问时当面表示:原来世道艰难,是有人居心不良,见不得人好!黎国将接受齐国的帮助,努力修建更好的堤坝来保护民众。

    黎国迅速丢锅,至于其实已经乱成一锅粥的荆州到底是不是有人暗中坑害导致,早已不是还停留在齐国的众多学子名士所关切的。

    而再往深入地想,三国联名檄文,金帐汗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没有参加,是不是就是他们干的?狄罗人效仿中原建国,掳汉人为他们做事,眼下,只知道征伐的狄罗人竟也学会了暗中捣鬼?

    于是,对狄罗人的提防、对同为汉人的两国勉强的接纳,一时安阳城中竟生出了齐楚黎三国人结伴而行的局面。

    而在檄文传播得越来越广之前,使臣解禁的热闹过后,一个更压抑的消息传来。

    齐国西南军调军向东,陈兵齐楚交界。

    尚在齐国国都,除了被禁在家里不能出门的时候有些想家外,都玩到乐不思蜀的楚国游学学子们,终于警惕起来。不少人上门询问还没离开的楚国使臣,使臣都快哭了,问他多少遍,他也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啊!

    好不容易问到了常淮,宦官看着他反倒有些诧异,“使君何必担忧?五年一次的演武罢了,去岁收成不错,正好刚刚疫病过去,演武振振声势,也是取个好彩头。”

    “呵呵呵。”楚国使臣笑得脸发僵,不好说信,也不好说不信。好在,他派出去回国送信的人没有受到阻拦,让人安心了许多。

    回想整个出使经历,怎么看怎么觉得闹出来齐国时疫的太平道太过该死,要不是他们闹出了事,他也不至于在这里受罪。于是,送回楚国的信里太平道再次被骂了个狗血喷头。

    但再怎么骂,陈兵的军队已经成为定局,刚刚舒缓些的局势再次紧张起来。习惯于讨论国家大事的游侠和自认为效仿楚国清谈的齐国学子,展开了一场又一场的辩论,一时间街头巷尾皆是“形而上”与“形而下”的议论声,和告一段落的国子监学术辩论会相映成趣。

    182.  山雨欲来   冤枉啊!

    在京城中讨论兵祸是否有影响的同时, 三月十一,京城周围出现时疫的消息尚未随着商队往来传到益州,韩北甫抄着手一一看过院中的织布机, 连绵不断的哒哒声听在他耳中, 显得格外悦耳动听。

    最前方两个配合着织布,甚至在白色布匹上已经织出了简单花纹的两位女子抛过最后一梭, 收了一尺布的尾,才一起站起来向韩北甫施礼, “拜见太守。”

    “诶诶,不打扰你们织布,你们继续、继续。”韩北甫笑呵呵地摆手,看着她们像看着金娃娃,“就是得了空, 指点指点旁人,等咱们益州布在京中有了名声, 你们也是有钱拿的。人会不会不够用, 你们累不累?还有那个白叠子, 我请了寨中族老下来选地,你们要是得空了也可以去参详一下,毕竟种出来的花也是要给你们用的嘛。”

    “嗳。”女子对视一眼,压下了忐忑,应了下来。她们的容貌与中原女子没太大差异, 只是说话口音有些怪异, 但不妨碍沟通。

    韩北甫已经习惯了两人的寡言少语,意识到自己的出现耽误了他们工作,猜测没有提出需要人,应是暂时还忙得过来。说来也对, 从寨子里买来的白叠子花苞加起来量也不多,现在两个妇人加上招来的小丫头织布的速度,已经让存量肉眼可见的减少,归根结底还是要加快种植才行。

    哎呀呀,他真是运气好,在京城三殿下辛辛苦苦种不活的大宝贝,他这里,随便种!哦不,现在是襄王殿下了。

    似乎自从听了襄王殿下的话,他就走了鸿运,先是有了尚书令指点,后又有了益州布,现在,就等着益州布在京中精彩亮相了。他可是清楚的,有清颜阁的门路在,他们益州布又的的确确是好东西,那一出手还不是钱哗啦啦地来?到时候供不应求,就能涨价啦嘿嘿。

    韩北甫乐颠颠地巡视过织布坊,虽然眼下只有四个人在做事,但他已经像看到了未来益州靠白叠子致富的广阔前景。

    跟在他身边的人看着少年人一会笑一会板起脸装严肃,没敢打扰,半天才等到韩北甫恢复正常,一本正经地询问,“地选得怎么样了?圈山改种的几个寨子的族老和巫医到了吗?”

    倒不是他架子大,主要是之前进山,只选了离益州近的外围山寨,和人都谈拢了时间地点如何合作,这部分山民本就受了汉人同化,相对来说好说话些。用陈白的话说叫什么来着?对,叫逐渐渗透!韩北甫默默在心里夸了夸自己,见属下还要去问,不免冷了脸。

    这次寨子里下来人是选种看地的,那都是专业人士,不提前问好人到没到,他跑过去做什么?看空气吗?虽然也不是不能礼贤下士,但啥都不知道就太过分了。

    唉,看人家捡个下属怎么就个个聪明伶俐好用,看看他的,啧啧。要不然,人家怎么是襄王呢?

    属下感觉出了这位年轻太守的嫌弃,却丈二摸不着头脑,再去看,就已经消失了。

    韩北甫无奈地等着最近为了搜罗各种苗木差点忘了正事的属下去搞清楚状况,不由得再次怀念起清颜阁商队两个扛把子还在的时候。寨子都是靠商队奠定的关系,要是阿白阿莫没被调回京城,他哪至于这么难做?他已经完全忘却了清颜阁不属于正式的政府体系这个问题,琢磨起要不要等西南军回来之后,商量商量分点修城的水泥来修山路的事。

    如今他对襄王的高瞻远瞩服气得不能再服气了,修路是多么重要的事情啊,比买个新式马车重要多了!修好路,人走出来方便,牛车马车什么都顺畅,而新式马车呢?万一是有坑有山涧的路,马车也不好使!

    虽然是占了军队防备的便宜,但修了路,调军走得也顺畅嘛!

    西南军的调动十分突然,京中千里急信过来后就出了调兵的事,虽然不知道信中说了什么,但要说二者没关系,韩北甫第一个不信。但别说京城的人发懵,连他这个太守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每五年还会西南去往东南进行演武。

    算算时间,眼下分走的一半军队应该已经走到江陵了。韩北甫记得很清楚,向北去的阿白阿莫两人和向东去的大军是同日出发,兄弟俩带上了这边出产的新的货物和他死乞白赖搭上的益州布,告别时还被陈莫那小子瞪了。

    薛瑜传回西南的信其实很早就到了,但偏偏要调回的阿白阿莫那会还在山中收布和白叠子花,拖了一段时间。

    堪称轻车简从只有两架马车的商队,马车里却是价比千金的金贵物,比起他们要带回京中的香膏等等,韩北甫就算再怎么期待自家的布料,也没脸说出来益州布比香膏昂贵的话。

    于是,自请出京吃了不少苦头的韩北甫学会了打感情牌,“这可是殿下辛辛苦苦点名要钻研的白叠子花制成的布匹,做好了第一批布料,怎么能不带给殿下看呢?让殿下看到我们成功了,带着好消息回去,可与已经做出成品许久的香膏不同。你们说是不是?阿白点头了,陈莫,你觉得呢?”至于已经兴高采烈在信里夸耀过益州布的事,韩北甫选择性忘记了。

    “……我说过,我不姓陈。”阿莫冷飕飕地盯了他一眼,“阿兄的香膏也很好。”

    韩北甫自然是满口夸奖,赶紧打哈哈过去。他也是送别时一时口快,忘记了陈莫的忌讳。按他想,两兄弟都是孤独园陈安收养的孤儿,阿白大名陈白,阿莫不姓陈姓什么?可阿莫每次只是辩驳不姓陈,却从来没说过自己姓什么。

    “太守,您看那个是不是想来问做工的事的?”韩北甫等得无聊,忽然听人提及招工,眼睛亮了,“哪呢哪呢?”

    虽说益州不太适合种地,但农田也是有的,春耕时节绝大多数人都在忙着种地,也有一部分还在采矿。因此,他们放出去的招女工的风声,硬是一两个月都没人过来打听。到现在也只有两个清颜阁先前照料白叠子花田的小丫头,跟着山寨里走出来的山女学织布,可以抽线的花苞不足暂时不需要扩大产量是一个原因,但的确缺人上门也是一个原因。

    韩北甫完全没意识到,这是他的决策有误,忙着去搞好山中关系的商队又不是他自己的班底,自然不可能面面俱到,而太守府原本的属官们折腾了半天,消息传是传开了,但仅限于官宦富足人家后宅女眷之间,一般来说,不是家道中落,这样的人家怎么会让女孩来做工?

    满心期待着实现之前薛瑜在信里说的农田不行可以培养果树,耕种不行可以培养女性纺织,看着妇人站在那里东张西望,韩北甫看到的就是未来的益州税收,努力做出最和蔼可亲的表情,让人过去询问。

    等妇人望过来时,一个面容稚嫩却装作老成持重的少年人,看着颇有几分傻气。妇人隐晦地打量了几眼韩北甫,碎步走过来,娇声询问,“这位掌柜,奴听闻只要会织布,就可以来此处试试,一月按织布量结钱,莫不是骗我吧?”

    韩北甫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看着妇人脸上僵住的神色,尴尬地笑了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在京中时的斗鸡走狗、游手好闲的记忆早都被他抛在脑后,如今习惯了和兔子一样,有什么风吹草动就战战兢兢的织布坊四人打交道,而他另一个可以打交道的女性,则是经常和伍二郎一起穿着藤甲巡城的伍九娘,猛地又遇到一个娇弱妇人,一时间竟有些不适应。

    “在下并非掌柜……小临,去请掌柜来。”韩北甫抱歉地微微拱手,“我还有事——”

    “太、不是,太糟了,郎君,咱们请的人还没到,小的去路上瞧过了,跑去了一里都没人,别是骗我们吧?”被派去确定寨中来人的属下匆匆忙忙跑过来,在看到韩北甫对面还有人时急急改口,眼巴巴看着韩北甫,指望他拿个主意。

    “再等等。”韩北甫对突发意外头痛得很,“上次不是记了路吗?再过会还没等到人,就去看看,万一是什么事绊住了,咱们也好去帮忙。”

    “郎君果然英明!”下属马屁送上,被韩北甫无语赶走。但这一下,他刚刚要躲的理由没了,去坊中叫两个暂代掌柜的人也没回来,按照对山女们的了解,他估计是又在沉迷织布,非得织够一尺才会出来见人,一时半会怕是等不到了。

    “郎君应是与掌柜相熟,小小年纪,年少有为呀。”妇人捧了两句,有些担忧地望向坊中,“若是掌柜有事忙碌,便不打扰了,我寻活计做也不着急的……”

    说是不急,但声音哀婉,处处透着门第娇养出来的气质,可身上穿的衣裳却不太好。韩北甫估计是出了事急用钱,本着能帮就帮的心思,截住话头,“在掌柜的那里我的确有几分薄面,若娘子信得过,我便带你进去瞧瞧。”

    他倒没说谎,织布坊算是官办,不考虑平时都是他供着做负责人的山女的话,论起来所有人都得听他的,可不就是有薄面吗?

    妇人眼睛亮起,“真的吗?那可真是多谢郎君了!”

    韩北甫干咳一声,引路走入坊中。织布坊前院修得狭小,只有两个守门和洒扫的仆从,作为太守进来自然是不会受到阻拦的,韩北甫一本正经带人走完了他兴冲冲设计完后从没使用过一次的询问和测试流程,感觉姓刘的妇人的确可用,才领着进了后院。

    穿过一堵墙,哒哒的梭声就明显起来,后院的屋子都被打通,织机与原料摆放井井有条,丝毫不显得拥挤。韩北甫听着身边妇人“这是什么织机”“天啊这种布料我完全没见过”的小声惊叹,心中骄傲极了,刚伸手捻起一团小丫头在缠的线,想指点妇人以后大概的职责,突然感觉哪里不对。

    他偏头看向仍笑着的妇人,刚要说什么,就听到前方传来的一阵惊呼,“让开!”

    韩北甫被从前方抛下织机扑过来的山女推开,一时失去平衡跌在了地上。猛地拿出匕首刺向韩北甫的刘娘子被山女挡住,两个纺线的小丫头吓坏了,惊叫着向后缩去。

    “你做什么?!”韩北甫看着不知从哪拿出了匕首的新员工刘娘子,脑袋有些转不动了。一是知道后院安全,二是知道山女有些抗拒太多男子打扰,韩北甫进来前是挥退了左右的,如今突然出事,惊叫声传出去还得过一阵子才会有人进来。

    他忽然明白了问题所在,虽然益州郡大部分富家不太把他这个太守放在眼里,但认人是社交圈的基本技能,刘娘子却从一开始就装作自己不知道他是谁,还真把他当做了掌柜的朋友。若她是落魄富家子,怎么可能不认得他?!

    “寨尤,你背叛山神、背叛族人,这就是惩罚!”刘娘子压根没理会韩北甫,直勾勾地看着山女,边喊边将插在山女腹中的匕首搅动一圈,才狠狠拔出。血瞬间喷涌而出,染红了两团纺线,她握着匕首又冲向韩北甫,恨声道,“纳命来!”

    韩北甫武艺一直稀烂,只躲闪倒是还凑合,他大概听出了两方的关系,却搞不懂刘娘子的恨意从何而来,“你是寨中山女?白叠子花是我们买来的,你们大巫和族老都是知道的……喂喂再动手我要还手了!不是,到底是出什么事了?之前不是还谈好了要来种果子、种白叠子吗??”

    “愣着干嘛,带着寨尤出去啊!”韩北甫左躲右闪,恨铁不成钢地冲吓傻了的另外三人使眼色,抬手又挡了一下刘娘子,在匕首落下之前赶紧闪开。

    刘娘子咬牙切齿地望着他,一匕首扎下,“中原人都是骗子!”骂着骂着,她反倒落了泪,泪水划过脸上刚刚喷溅到的血痕,反倒显得她委屈极了。

    韩北甫:???

    “冤枉啊!我赴任以来处处与山寨交好,建了织布坊,还有清颜阁商队,马上还要种树帮你们卖果子,给山里修路,怎么就是骗子了!”

    刘娘子冷笑一声,匕首挥得毫不手软,“我寨中一百三十人,全都死了!死了!!下山前还有你们的兵在杀人,我认得他们,他们杀的还有内寨的巫医!要不是你们骗了大巫他们出来,他们会来吗?不是你们,还有谁?!”

    韩北甫在她被悲愤与暴躁控制时,找准机会夺过匕首,一下劈晕了刘娘子。门外守着的属下和护卫这才姗姗来迟,他低头看了看一地的血污,和被染红的白线,胸膛一阵滞闷,有些想哭。

    真的是他害了他们吗?

    要不是约好了时间要他们下山,在深山里活了这么多年,巫医在寨中被严密保护,还有地利,怎么会被莫名其妙的截杀?

    若刘娘子所说为真,这就是……血海深仇。

    杀人的不会是益州郡的人,西南军只留下了一半守城,不会也没必要去截杀。他刚刚起步的益州布事业,就这么毁了大半,到底是谁在害人?

    韩北甫深呼吸一下,大步出门,“我们去伍将军府上。”

    伍家镇守西南,这次出去演武,是伍明和长子带队,家里剩下的都是年轻人,只有他的幼弟伍正算得上长辈。以伍家对军队的掌控力,若能问出来确定没有,那就是真的没有。然而韩北甫到时,却只得到了一个“二郎与九娘皆随伍将军巡城”的答案。

    韩北甫心中愈发不安,回头派了之前与清颜阁商队一起进山的下属再次进山,“只求确认安好,若势头不妙,立刻回来。”

    益州城军政分在不同人手中,也是相互制约,除了京城直接传令调动外,西南军的调军消息也得传到韩北甫这里。因此,他与西南军的将领都还算熟悉,上城墙远望还是做得到的。

    韩北甫忧心忡忡地看着下属远去,对旁边陪同的副将施礼,“多谢将军了。不知伍家将军们何时归城,某有要事相询。”

    副将挠挠头,“这我也不知……嗳,那不是吗?二郎,九娘!怎么只有一匹马,你们小叔呢?”说着,他笑起来,对远处挥手。西南军的将领大多看着伍家小辈长大,伍家小叔伍正在他们心里都像个孩子,说话自然亲昵许多。

    韩北甫望着远方奔来的马,却突然皱眉,大喊,“关城门!”

    “等等,是我!”伍九娘拨开跑乱了的发丝,扶了一下靠在肩头气息奄奄的兄长,“伍正伤我兄长,领兵叛乱!山民下山与其合流,已向北去了!”

    副将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我、我怎么不知道?”西南军军营离益州不远,益州城与旁边几个小型堡垒守望相助,按理说军队不管从哪里走,向北的消息都是会抵达益州的。如今城上所有人都被吓了一大跳,比起相信伍正叛乱,认为伍九娘胡说八道更能让人信服。

    已经有了刘娘子刺杀在前,韩北甫遍体生寒,“他们懂得绕开益州,切入缺少守护的腹地。有人在为他们遮掩。”

    不管是军队调动还是想要报仇的山民动作,没有人打掩护是绝做不到的。他发觉伍九娘形容狼狈,才怀疑靠在她身上的人是山民在威胁,却没有想过可能是已经出了事。

    伍九娘顺利入城,作为城中最高官员,韩北甫也顺利见到了受伤的伍二郎。伍二郎腰间中刀,明显是被人偷袭,如今已经呈黑紫色肿起,不知为何,韩北甫感觉这样的肿包有些眼熟。

    益州城的医者检查后叹了口气,“寨中蜂毒,尽人事,听天命了。”

    伍九娘抿着唇,脸色极为苍白,谢过医者请求用心治疗后,与韩北甫一起退出来。韩北甫虽然看出了她的疲惫,但有些事还是不得不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陪在旁边的副将也是一脸惊疑,他一直追随伍家驻守西南,如今明明很受伍明器重的伍正突然叛乱,让他又是不敢相信,又是感到恐惧,也问道,“大营还有多少人?”

    “我与兄长随小叔、不,随伍正这个叛贼巡城,在将要回营时,他与兄长私下说话,突然出手伤人。我阻拦不及,只打伤了他,为兄长简单包扎后回营,营中已经只剩下三千人。”伍九娘脸上浮现出明显的懊恼,“他疯了,说是什么要带兵清君侧。韩太守,我回来是将益州与我兄长都交托于你,我要带人去追伍正。”

    “他是我伍家人,清理门户与收拾烂摊子,我有这个责任。”

    “九娘,不是阿叔不信你,但兹事体大。你看是不是传信给将军,再派人去看看之后,你再点兵招人,你到底是个女儿家,也没有军职,这样……”副将犹豫着道,在西南军中,将军只会指一人,那就是伍明。

    伍九娘冷了脸,“好。”

    “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诶诶?”副将这才反应过来她答应了,连忙应下来去安排斥候。西南军突发叛乱,不管从什么角度说,都是一件大事,大到很可能西南军上下所有人都无法承受。

    副将走了,伍九娘看了一眼韩北甫,语气冷硬,“是我异想天开了,太守也稍待一日,等消息回来再做打算吧。我累了,抱歉。”

    韩北甫:“你是有军职的,你还有军功,只是没有实职。但父不在,兄不在,你代父兄清理门户、戴罪立功收拾叛徒,也当是师出有名。”

    伍九娘怔了怔。

    韩北甫转而道,“有人灭了山民的部分寨子,才引来了报复,我会去尝试接触山民,阻止他们来人攻击益州,但是益州不能没有兵留下守卫。如何调兵遣将,就要拜托伍小将军决断。”

    他说的是实话,调兵遣将他不熟悉,他能做的只有稳定山民调节关系,以及努力守城。到底西南军是谁伤害了谁,谁背叛了谁,他大约是想不通了,与其思考这些,还不如明白地告诉要调兵离开的人,益州城需要保留的下限。

    “对不住,是我太着急了。”伍九娘低声道歉,憔悴了许多的脸上显出几分脆弱来。她胡乱抹了抹眼角,韩北甫别过头,只当没看见。

    伍九娘忙碌着去找人,安排出兵追击的事。走出伍将军府,韩北甫抬头看到天边云卷,金色晚霞若浪,明明是一副美景,却让人感觉山雨欲来。

    183.  调军(二更)   我伍家世代忠良,不出叛……

    “各位将士, 我乃伍明将军之女,伍氏九娘。台下有我的叔伯,我的兄弟, 我们站在益州的土地上、齐国的土地上, 依靠百姓奉养,为保家卫国而战。”

    演武台上旌旗猎猎, 台下营中还剩下的老弱听着少女喊声,心中究竟如何想, 不得而知。但一没被选中参与陈兵演武,二不是伍正诓骗走的热血青年,站在这里的人肯听话被叫出来,听伍九娘说话,已经是给了偌大的脸面。

    伍九娘深吸了一口气, 拿出自己在秋狩时得到的甲胄碎片以及榜文,被风一吹呼啦啦地响, “我受陛下隆恩, 有军职在身, 如今,伍正此贼背弃陛下多年荣宠,点兵逼京,他诓骗了我们西南的好儿郎,要带他们一起赴死。我不能眼看着这件事发生。伍正虽是诓骗了我们的好儿郎, 但在旁人眼中, 我西南军此刻已经与叛贼为伍,这样的羞耻和污蔑,你们甘愿受着吗?”

    “我不愿!我伍家世代忠良,不出叛贼!诸君若肯信我, 随我向北追击,在伍正带人攻破梁州天险之前拦下,避免酿成大祸。”伍九娘低头,向台下所有人行了军礼。

    “究竟如何,还不是你们说了算?我老头子是西南人,你们爱谁去追谁去追,反正我是要守着益州的。”营中老兵油子哼笑一声,直白的话像一记耳光,狠狠打在了伍九娘脸上。

    “就是,你又不是将军,也不是伍小将军,平日仗着父兄宠着就算了,凭什么领兵?”

    伍九娘抿了抿唇,知道营中最后剩下的三千人并不好说通。他们是老弱,也是滚刀肉,更是恶劣思想大集合,理想在他们这里说不通,不然他们就已经跟着伍正向北而去,建功立业对他们也说不通,不然人应该积极进取参加向东的调军。唯一还算可取的大约就是,他们还记得自己是西南守军,要守卫益州城。

    “我知道你们都不服我。”伍九娘自嘲地笑了一下,“西南军出了叛贼,叛贼一路打向北方,到时候陛下震怒清洗,我伍家自知有罪逃不脱,失责不曾阻拦的大营也一样。西南军守的是西南,但如今,你们告诉我,西南安全吗?”

    台下的不满视线淡去了。

    “看,你们也知道不安全。”

    伍九娘从怀里扯出两团东西,一团布看纹路明显是山民服饰,上面干涸的血痕累累,几乎可以想象伤亡惨重的模样。另一团,则是刚纺成的线团,大营中的兵士虽然不必织布,但他们也是见过自家织麻布或是买布的,敏感些的人看着被血糊成一团的线团,已经联想到了纺线的女人是如何惨遭杀害。

    他们还敢在这里打嘴仗,磨磨蹭蹭仗着没有主官将领在不听指挥,更多的还是因为无人立威,也无外力压迫。听上去伍正点兵走了,但伍正叫人时说的是为陛下勤王,此刻说是叛贼,他们心里也在犯嘀咕。

    “益州布已经被上京的商队带走,眼看未来将与蜀锦并肩,我益州也不至于这般只能靠采矿为生……是,伍正没有攻打益州,但他仗着我们西南军的好名声,骗开了关城,长驱直入,但在此之前,他派人杀了山民,杀了益州太守好不容易请到的益州布的织女,山民愤怒下山,明日将围州城,你们都是西南守军,难道要龟缩在军营中,叫嚷着没有主官所以拒绝听命吗?”

    伍九娘冷冷的眼神依次划过下面惊疑不定的人群。借名声骗城的手段简直是臭不可闻,当即有不少人脸色难看起来。他们的确没有大志,但也不想被拖下污水,这才在伍正点兵时没有主动响应、甚至是有些怯懦地留下了,但现在他们听到了什么?留下了,他们也得受牵连!

    “况且,你们真的没有主官吗?”伍九娘冷冷道,“将军不在,依品级次第听命,伍正调兵拆散了你们的行伍,你们也忘了自己该听谁的话吗?将军的副将还在,百夫长伍长都还在,十几年的训导,你们都忘了?!”

    台下有些乱糟糟的兵士们被当头棒喝,讪讪四处寻找起了自己的伍长乃至百夫长重新列队,虽然最后组合出的队伍参差不齐,明显缺了大批人手,但好歹比先前看起来像个样子了。

    伍九娘心中微松,还能听话,说明还没有放弃。

    此事其实也怪不得兵卒,原本营中都是将官们环环相扣次第领兵,命令逐一下达不会出问题,这么多年的训练也是这样做的,但伍正的事事出突然,他直接以“清君侧”的名义煽动了留守的近万人。

    有人被洗脑成功热情上头走了,试图一起拉走自己队伍里的其他人却可能失败,于是留下的人一下子成了被抛弃的不合群的人,兵卒们被弄乱了原本只需要听命的脑袋,编制破碎,一时半会自然想不起来他们其实还可以重新整编。

    “很好,看来你们还记得自己是军人。”伍九娘大声道,“现在,列队,自己队伍随伍正离开的,站在旁边,百夫长重新编队报数,报数结束后,我们出发去守城。”

    三千兵卒编队的速度很快,这得全靠原本管着后勤的副官的估算和调动,他有些紧张地看了一眼这个从兄长倒下后就不苟言笑的少女,“九娘,不去追……?”

    伍九娘对他轻轻摇头,望向已经重新编队的台下,“我已传信向东,将军收到消息,会派人回来,但眼下,要阻止山民入益州,就要靠大家一起。而我,我有军功在身,当领五百人随我出行,伍正一路向北,不过是借了京中尚不知晓的利,兴许也会用我们西南军的名声,骗开后来的城关,我们轻兵向前,在他们击梁之前阻止,也是戴罪立功,只是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勇士,敢来随我一起?”

    或许是因为齐国起家时是自梁州起,梁州又是易守难攻难进难出之地,借地利在向北向南两个方向设的关卡至今还在,像之前秋狩调兵,几处边关各带着千人入京还是有了皇帝首肯的。

    伍正叫着清君侧,但伍九娘清楚他没有皇帝的手谕,那么近万人冲关,一看就是有问题,绝无可能骗开关卡,只能硬打。因此,要阻拦他,在梁州关就是最好的选择。

    “我已以秋狩演武次名,伍家之女千里传信京中,若运气好,能在伍正攻破梁州关之前拦下,我们还有机会戴罪立功。”

    伍九娘抽出长刀,许多人都眼熟这把刀,它本是伍二郎的随身物。伍九娘爱惜地摸了摸刀柄,大声道,“我知道你们不服我统领,现在,谁能打败我,就由他领兵,去取伍正项上人头,向陛下请罪!”

    “伍娘子,得罪了。”

    有人翻身而上,伍九娘没有躲,同施了一礼,两人同时冲向对方,兵刃相交的声音令人牙酸。

    伍家副将向来做的是后勤,这次留下的主要守将本是伍正,但谁知道会出这样的事,他对台上的比试并不关心,低头算了算人数,估算出若山民一起下山,益州城加上两座堡垒最少需要各自分配多少守军,才有机会在可能出现士族拖后腿的前提下,抵挡住攻势。

    台上大多站出来的都是身上已有军职的,老弱归老弱,但四十多和十几岁的兵士,并不是毫无攻击力,他们被伍九娘的话点燃了心中恐惧和怒气,恨不得亲手抓到伍正,好问问他到底为什么,因此抢夺这个统领的比武也丝毫没有留手,只想着戴罪立功。

    然而……理想是好的,现实是惨的,被之前一直玩鞭子的伍九娘来一个打趴下一个,等到排队只剩下最后一人,四十多的中年人扑通一下跪倒,“但凭小将军吩咐!”

    西南军大营倾巢而出,向三座城池涌去,其中以去往益州城的人数最多。副将陪着伍九娘站在城墙上,看到对面举着火把、木棍、刀斧锄头等不完全是武器的东西冲出来,脸上或多或少都带着熏黑的烟雾或是血痕泪痕,与其说是恶民冲卡要烧杀掳掠,不如说是被逼到绝路铤而走险。

    喊杀声近了,离得最近的老人看着城墙上瞄准的弓箭,眼珠通红,几乎要滴出血来,他举起火把,振臂高呼,“就是他们这些中原人,害了我们八个寨子,骗出了大巫们!此仇,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不死不休!”

    “诸位!”弓箭手瞄准之下,伍九娘身旁,韩北甫对下方挥舞着手臂,“我是益州太守,近日有叛贼为祸四方,我请各寨族老,本是要商讨如何致富,出了此祸,是我之错!但凶手为谁,还要细细查证才知!你们以血肉之躯来攻城,我明白,是想讨个说法!但你们也是我齐国国民,我们不忍心伤害!叛贼误导你们要让你们与军队两败俱伤,是想逃避惩罚,让你们找不到凶手!我愿带人入寨,将此事查得水落石出!”

    “呸!原来就是你害人!贼喊捉贼!”

    “就是,什么你们我们,中原人从没把我们当做是自己人!不然,你站那么高,怎么不敢出来!”

    “做贼心虚!”

    被激愤蒙住了眼睛的山民们根本听不进去,韩北甫却又道,“好!我下去!”

    “欸?!”

    “我下去!”韩北甫重复,“若我能查出凶手,就完成了承诺,若我查不出,你们将我当做凶手,也不迟!益州城就在这里,你们冲破益州城,你们的亲人也回不来了不是吗?他们也希望你们能好好活下来的对吧?你们想让他们不明不白地死吗?”

    恨不得把手中武器扔上墙头的山民们静了,山民和城中中原人的冲突由来已久,有的山民坏些还会抢东西,引来军队清扫也不是没见过。太守或是铁血、或是怯懦,还有过弃城逃跑的,但这么多年,他们从未见过肯拿自己的生命出来做赌注,只希望能和他们好好说话的太守。

    难道……真的不是他们?

    韩北甫正了正官帽,与伍九娘擦肩而过,少年人瘦削的身影一步步走出城门,映在火把的火光之下,他身后跟着的是两个山女和自己的两个下属。

    “就放他们再多活几天!”和之前说话的老人不同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我的孙孙死得好惨啊,走,押着他们去看看,看他们亏不亏心!”

    不管是还一腔怒火的,还是已经有些疑虑的,都被带偏了思绪,默认了要先带这个太守回去的思路。火光从城外离开,重新烧向了重重山岭之间。

    184.  山寨   一路顺风,武运昌隆

    韩北甫说出那样一番话, 心中不是不怕的,但他还记得阿白等人行商回来后,与他说起的山寨种种, 抛开习俗和语言, 山民们也不过是困守山中的百姓罢了,甚至生活比起不在山中的其他人, 可能还要再贫弱落后些。

    既然山民归顺了齐国,都是齐国百姓, 那山里山外为何一定要仇视呢?

    他被凶神恶煞的山民们裹挟进人群之中,在城墙上看只觉得是黑压压一片,充满引人恐惧的威慑力,进来之后才会感觉出,与其说他们是军队压境, 不如说是一伙提起锄头来讨说法的平头百姓。他们三三两两边走边骂,还有人在呜咽着哭或者默默啃干饼的, 毫无令行禁止之态, 观察一下就能看出来, 走在一起的大多都是相熟的同寨之人。

    来益州后,他去下面村县一点点清查巡视时,碰上过两个村子为了一头突然发病的牛打群架的事情,这样一看,山民们吵吵闹闹冲下山, 可不就是像一波大型打群架现场?

    “笑什么笑!还说不是你干的!”

    正针对观察出的局面思考如何措辞的韩北甫被人猛地一推, 险些栽倒地上,下属连忙扶了他一把,恶狠狠瞪回去,“做什么!”

    “好哇——”被斥责后, 山民更激动了,声音顺着山道传向前后四周,一双双眼睛都看向了这个胆大的太守,准备看看他是不是要背诺了。

    韩北甫及时施礼,一揖到地,把推搡他的山民剩下的话全堵在了嘴里。韩北甫道,“诸位以客待我,赤心昭昭,我心中感念,因此而乐。我为益州太守,山中发生血案,是我失职。若诸位皆能信我,我定查出凶手,以告群山之中,我大齐百姓在天之灵。”

    他说的不是山民,而是百姓,清楚明白地表示出“虽然你们不觉得我们是一起的,但我自觉地和你们站在一起”的态度,反倒让对他恶声恶气的粗犷汉子们不适应了。

    韩北甫有祖荫庇佑,入朝年纪小,虽然在益州被风吹日晒过,面皮黑了许多,但看得出青涩稚嫩,站在人均黑瘦的山民们中间,就好像家中宠着的幼弟,或是年纪大些人家中的长子。联想到自家孩子,对这个任打任骂反过来还道歉的年轻太守,一时竟是有些不忍心了。

    一身浅绯色官袍的少年人站直身子,文弱稚嫩却脊梁铮铮,若朗月清风。山民们之中有年纪大些的,眯着眼,想起了当年西南平定,他们一族为了更好的生活,接受了当时领兵也兼职太守的青年的说服。

    第一次他们拿出了山中宝矿,可他们信了中原人,中原人并不信他们,山中有人富了,但更多的人还是穷着,吃不饱饭的孩童比比皆是。第二次却是这个太守要请山中的人下山,商量种树种花,好填饱肚子,好让大家一起有钱花。他们又信了,可树还没种下,人就死了大半。

    “就你话多!”

    刚刚推人的汉子冷笑一声,往前面去了。韩北甫看出了一部分人的犹疑态度,主动找身旁的人攀谈起来。

    谁料刚起了个话头,就被人用警惕目光看住,“你问毒蜂作甚?”

    韩北甫连忙解释,“西南军中有人被涂了蜂毒的匕首刺伤,医者说此蜂只在咱们山里,我就想问问,有没有解毒之法。”

    “万一是我们做的?”旁边的中年人嘲讽地笑了笑。

    “我不信。”

    中年人:“我说是我们做的,你们中原人,死了活该!”

    韩北甫还是摇头,“你们为了找出凶手都肯让我来查,如此坦坦荡荡,怎么会做那样偷袭投毒下三滥的事?我不信。”

    中年人盯了一会韩北甫双眼,若无其事地别开眼,“算你走运,大巫此前拿你们中原的书研读,正好有了收获。要是真能抓到凶手,我仡洄寨子不仅送你出山,还去给你们治病!”

    “那本官就代军卒们多谢了。若知道能见到大巫,我定多带些医书来。”

    中年人闻言冷了脸,“呵,你见不到了。”

    韩北甫疑惑,“是大巫不肯见我吗?”

    “他回去见山神了。”中年人丢下韩北甫,再不说话了。韩北甫这才反应过来,那位大巫恐怕也是这次下山来讨论育苗的人之一,他垂下眼,握紧了拳头。

    山寨建在群山之中,离山外最近的寨子也要翻过半个山,韩北甫沐着夜色被推入山寨中,看着满地的血色,几乎跪了下来。

    自称姓刘,山女寨尤解释其实姓柳的刺客山女口中的全寨皆灭,第一次面对血腥,血色就摆在韩北甫面前,几乎将他吞没。尸体也是旁人的父母兄妹,韩北甫不知不觉落了泪,但还记得自己是来做什么的,招来身后的下属。

    他带的人一个是太守府的长史,记得郡中经手过的大小事宜,一个则是仵作,两人在益州的时间差不多比他开蒙后的成长时间还长。长史和他一样脸色惨白,仵作定了定神,开始投入工作。

    “大约三月十一早晨死亡,利器劈砍……豁口卷边,逆钩深入……”

    仵作越验脸色越白,拉着韩北甫的袖子,“太守,这这这,这力度、这角度,这是军刀和军中羽箭的痕迹啊!”

    韩北甫心沉了沉,回头对上围堵在寨门前的众人眼睛,火把光芒之下,一双双眼睛里像是写着“你还有什么诡辩”。

    “这是军中制式刀箭所留痕迹。”

    韩北甫话刚出口,就被仵作重重拽了一下,对面的山民们眼中怒火更盛,后排的人将一支支羽箭抛出来,似雨点一样落在三人身边。

    “好胆!”山民族老怒极反笑。

    显然,如果刚刚韩北甫说谎拒不承认,现在这些大多染血的羽箭上的特殊记号,就是铁证。

    韩北甫心中微动,在对面挥刀过来之前,抬手阻止,“等等!虽然是西南军制式,但伍将军一家镇守西南多年,忠心为国,爱兵爱民,我听说,还曾来过山中募兵,说明在他心中,山里山外皆一视同仁!这些年他虽与山中有冲突也大多遵循律法办事,如今调兵东南,西南军中出了叛贼,才有此祸啊!”

    他在赌,赌西南军军纪和在山民中的名声。打跑抢劫犯和打跑侵略者的态度是不同的,就算知道西南军设军在此有防范山民的意义,韩北甫也相信以伍明的性格,大抵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叛贼?还不都是你们中原人!”人群中有个声音冲出来,“你们想怎么说怎么说,我只要你们偿命!”

    “你错了!”韩北甫扯着嗓子喊回去,“你们允许我来,不就是觉得西南军做不出这样的事,心有怀疑,才肯让我来看吗?不然拿着羽箭抬尸直接冲城告状,不也是一样?”

    韩北甫刻意忽略了山民们冲到城下时见到城上密密麻麻的守军吓一跳的反应,最初山民们大概想要的是报仇,但怒火被堵了一堵,理智就要回笼,他要做的,就是将理智意识到的违和扩大。

    “军中的确出了叛贼,伍将军之子被叛贼所刺,用的正是只有寨中才有的西南蜂毒!但我相信,不是大家要害伍将军之子,而是叛贼在我们之间挑拨!为的就是让益州大乱,叛贼好趁虚而入,他们怕了,怕我们山中富裕起来,怕山中修路不能让他们得利,怕我们山内山外一条心!”

    韩北甫越说越顺畅,“如今伍将军之女临危受命,点兵要去追叛贼,各位若不信,可派人跟随,到时候两军阵前,一问便知!”

    他说得慷慨激昂,将矛盾全都丢到了两边坑害的凶手身上,虽然的确也是凶手的不对,但到底是不是反叛的伍正所做暂时还不知道。不过,加上一部分懂得山中藏匿的山民,总比靠五百人去报信拦截,胜算大些。

    山民们需要一个答案,与其等到平定后带伍正过来认罪,还不如让山民自己亲眼去看。

    韩北甫自愿在山民们返回之前,留在山里做人质,三百最强壮的山民带着山中的矮脚马,踏上了益州城外的土地。这一次看上去精锐感足了些,让城上守军如临大敌,等一问才知道,竟是来投军的。

    “我等要随伍将军之女前去捉拿叛贼,何时叛贼捉回,何时太守回归!”

    伍九娘听到消息,忙碌查清向北路线的思绪都松了一瞬。

    西南军中舆图只限在周围,对向北的齐国腹地路径却是两眼一抹黑。按伍明的话说,刀剑是向外的,关注内部作甚?若非秋狩演武调兵进京走过一段路,伍九娘兴许是连梁州关在哪都不知道。

    派出去的斥候只带来了万人军队绕关过城的消息,如何抄近路堵人的愁绪直到山民来前,清颜阁商队来人才得以解决。

    “这条路当真可以走?”伍九娘几乎是急病乱投医了,按着清颜阁护卫的肩膀,紧紧逼视对方,试图找出一点不安。

    清颜阁原本对西南到京中的道路也是不熟的,但架不住两边来信频繁,又经常绕路去梁州,哪个信使不是一路打听过去找路,有时候还得专门钻山越岭节省时间。一来二去,硬是找到了一条近路。

    清颜阁护卫笑着对伍九娘施礼,“殿下对将军颇为欣赏。在下拿项上人头担保,这条路可保将军一路顺风,武运昌隆。”

    伍九娘吸了口气,加起来八百人的小队伍配齐了马,如离弦之箭般飞速追向北方。

    益州距离京城到底偏远了些,三月十一出的事,尚未传入京中惊破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众人思绪。之前遭受连番出事惊吓的楚国游学学子们,面对一日日复苏的安阳城中集市,和随着之前吵架失败或被说服的名士儒生传信回去叫人,越发精彩起来的国子监辩论,收拾好的行李和不在这个危险的地方继续待了的回国规划,都不知不觉被明日复明日了。

    平静无波,甚至在往原先的快乐享受气氛过渡的安阳城,让派出去眼线收集情报的大多数人都安下了心,但也有人焦虑不安起来。

    钟府算是整个安阳城中最不为新奇事物气氛所动的府邸之一,大小孩子们皆被拘着不许外出,贯彻着之前钟大钟二的“闭门谢客”状态。就算是不少人都知道钟大钟二悄悄出来了,但抓不到证据,也没必要抓,只觉得钟家受了简家倒台的打击沉寂了下去,除了依附钟家的士族,竟是无人关切了。

    钟家书房内,管事刚带着最新的消息进去,就听铛啷啷一阵声响,守在附近的仆役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出。依附钟家的小士族们心中谋定后动的钟大,坐在椅中神色阴沉,咬牙挤出四个字,“背信弃义!”

    地上杯盏碎成碎片,钟二气冲冲踹了碎片一脚,“他们以为还能全身而退?真是没人教过信义二字的畜牲!北部部族乱成那样,咱们帮了——”

    “老二!”钟大厉声喝止他。

    钟二悻悻闭嘴,“我让人再去请……”

    “不,去庄子上。”

    “大兄?”

    钟大扯起唇角,“苏家的《讨妖道檄》写得真不错,襄王以为一个苏家就能握住所有人的喉舌?呵。”

    钟二有些犹豫,“但阿琅……”

    “阿琅还是个孩子,他懂得什么好坏?”钟大起身,“去吧。”

    被议论的襄王,如今正在鸣水城街上缓缓走着顺便晒太阳。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薛瑜又是咳血又是发烧,在床上养了两天才感觉有些缓过劲来,被方锦湖换了衣裙扶着出去转转。虽然城中都戴了口罩,但出行的人数明显增多,连蹲在县衙门前刻碑的石匠都变成了一个热闹景点,有事没事都有人过去瞧瞧。

    没办法,关在屋子里太久,在屋子里做活跑跳的感觉,总是没有外面舒坦的。

    如今只需要慢慢疗养,医师们的时间都没那么紧张了,连做工都变成了僧多肉少。眼看路上闲人增多,薛瑜点了几个出身鸣水工坊的人,走街串巷集合百姓,将广播体操和《齐文千字》扫盲再次普及开来。

    鸣水危机已除,明日就是解禁之日,城外自然也不需要千人守城了。随着城中恢复正常撤走的城外守军早上列队离开,先前被县衙借来维护县学开学秩序的那部分军卒帮忙守着城墙,在与薛瑜闲聊时,还挺羡慕同袍们可以回去训练了的。

    “还好还好,等县学开学,我们也能回去了!”军卒们没有提起在疫病中死去的同袍,却用轻快的语调说起辛苦的训练,力邀薛瑜到时候也去看看。

    县学在打扫过后变回了窗明几亮的模样,向来学的是形而上的清玄之道的学官们,经历了多日在他们眼中“交给胥吏处理就好”的公文与调拨计算折磨,别人是病中憔悴,他们是加班枯槁。

    但加班加着加着,心态就变了。有旁边乔县令的赞美鼓励,能出门后又有差役们大声向城中百姓介绍“这就是这些天辅佐襄王殿下与县令们的学官”,听着百姓们的惊呼与感激,还只是青少年没有多少人生经历的学官们,顿时忘了这件事最初完全是被薛瑜恐吓,不得不为,走在街上也趾高气扬昂首挺胸起来。

    这种感觉与他们往日论文写诗不同,夸奖都像是变得更好听了。

    薛瑜站在县学院内,看着一个学官从外面回来,对羡慕和感激的百姓自矜颔首回应,转头绷不住满脸傻笑,正被她看了个分明。

    “殿、殿下?”学官莫名感觉羞耻,僵住了。

    薛瑜拍了拍他,“这段时间辛苦了,我和江乔两位县令商量准备三月十六开学,你们准备得怎么样了?县衙门前的碑文看了吗,今天赶工刻最后一点,明天大家出城就要一起揭幕了。还想做最后修改就快去,背后还有你们的名字,就在县令他们后面。”

    学官先是一惊,意识到加班完了又要忙了,紧接着听到碑文,自己的名字靠前说明襄王和县令都同意自己贡献大,心里美滋滋地,对薛瑜一礼,“多亏殿下点醒了下官,我这就去看。”

    他一阵风似的又跑走了,没生病的年轻人就是这么活力四射。

    守城的城门卒带着信筒和箭跑过来,“诶哟,殿下您在这呢!我找了好久!城外送来的信,我怕误了事,拿到就赶紧过来了。”

    薛瑜一怔,陈关早上和板车一起送进来的信筒还在,怎么又多送了一次?

    “西南军反,三月十二已近梁州关。”

    信中短短一句话,震得薛瑜差点没拿稳,刚要往外走,就见又一人拿着信筒跑进来,“殿下,您的……”

    薛瑜抢过信筒,迅速拆开。

    “伍氏女上书陈情,西南山民被屠生乱,西南军中守将以清君侧之名谋反,领万人叩关。伍氏女报信梁州关后,迎出。梁州守将调神射队出,待取贼首归京。”

    第二封信的消息相对没那么惊悚,看上去更像是前一件事发生后,报信追来避免朝廷误会。信上陈关字迹潦草,显然是刚刚得到消息,就连带着得到的应对部分消息加急送来。

    薛瑜反复看了两遍后一封信的内容,觉得有些诡异。山民被屠生乱,合理。守将谋反也不是不可能,但看伍九娘反应,不会是伍明做的。伍明就差直说自己对皇权更迭一点兴趣都没有了,也没必要做出这种事。

    齐国边关和梁州两道关有屯兵,但各州郡守军远不及中央和四方边陲,腹地多年无兵祸,难怪短短时间就突近梁州。

    西南军内乱,向北直指皇权,大概率不会明说谋反,会把讨伐暴君、清君侧之类的话拿来遮掩。可伍家任何人都压根没这个追随人脉民心,起兵也只是开启乱局,守不住江山完全白给,折腾一轮图什么呢?

    两件事同地同时发生,让人忍不住怀疑背后有人操控。西南军守在益州,背靠腹地,面对群山,本是守卫压力最小的地方。按时间推算,要是没有专门的情报线路加急过去,时疫爆发的消息可能刚刚传到,西南军就反了……那么□□的山民会做什么?

    守军离开,愤怒的山民占据城池,要么被反应过来从东边回来的军队压制陷入胶着,要么跟在向北的叛军背后,直入中原。但考虑到山民不是军队,更可能留在益州。

    山民拖住回防的军队,前方突进的叛军缺少阻拦,朝中为了及时救援,能调动的大约是京中禁军和训练营的兵力。

    这样一来,京中空虚……不,不对。

    薛瑜悚然一惊。

    “殿下,恐鸣水危矣。”

    身旁有人替她说出了心声,薛瑜偏头,对上方锦湖的双眼。

    “诶哟殿下,今儿个是什么好日子,第三封信来了!”

    县学外送信的差役是个大嗓门,刚进门就嚷起来,恨不得让整条街都知道自己给襄王送信来了。

    薛瑜没心思与他多说,颔首后劈手夺过差役手中信筒。差役被襄王的反常吓了一跳,意识到她在忙,乖乖施礼退了出去。

    信筒内纸卷拆开,只有铁画银钩的一个大字,皇帝的笔迹横竖里都透着冰寒杀意。

    “钟。”

    薛瑜摩挲着纸卷,忽地想起薛琅离开京城时的那天。她轻声吩咐跟在身边的侍卫去传城中兵卒过来,望了一眼门外浅金色的阳光。

    此刻,神射队伍不知到了哪里。

    185.  神射(二更)   违者视为同为逆党,就地……

    梁州沧江关, 作为南方入梁和绕路去雍的要道,向来是商队马车云集之地,但此刻却十分萧瑟, 关城闭门, 毫无往日繁华之态。

    探马以沧江关为圆心,不断向外散去, 奔马和沉重的急行军脚步声已隐隐可闻。

    城两侧的茂密山林焕发着春日的生机,间杂着啾啾鸟鸣, 被奔袭而来的大军惊飞。

    “一队到达,艮位。”

    “二队到达……”

    “……”

    急行军的声音愈发大了,将山林中细小的传递消息声音压下,黑洞洞的镜筒和箭尖悄无声息地对准了下方,箭尖深黑, 半点光芒也无,颤颤对准了关城前出现的第一队先锋。

    沧江关建城地势陡峭, 依山而建, 整座城墙取山石垒就, 与恢弘的城门相比,逐渐奔到近前的先锋队伍看上去就像是站在巨人面前的蚂蚁。蚂蚁的黑点在镜筒中显露出人的模样,连亢奋发红的脸和其实已经十分疲惫的双眼,都清晰可见。

    “……确认完毕,骑兵三千, 先锋五百, 两翼掠阵各千。叛首出现,叛首出现。”

    伏在山中树梢的领兵骑尉笑了,轻声传令,“小狼, 各队神射准备。”

    薛琅眯眼盯紧了被两队骑兵护在中心的青年,他身上的甲胄与兵卒们没什么差别,但手中长刀与骏马却是极好的。伍正的整张脸在头盔压下后显得更小了些,薛琅想不太起来他是否与伍明相似,但赶了近四天的路,还能保持着这么一张白净脸蛋,按队长教的内容分析,伍正该是一个好享受好脸面的人。

    呼——吸——薛琅调整着自己的状态,捕捉着最合适射击的角度与时机。

    下方的先锋叫城门未果,退后列阵,伍正仰头看着城上已经披甲的老人,嗤笑一声,“陆老,劝你早开城门!陛下在京中被妖邪蛊惑缠身,天灾频频,眼看就要天下大乱,你还要阻我们去救陛下,万一迟了,你担待得起吗!”

    头发花白的老人站在城墙上,语调沉沉,“伍正,你连过多城,无令调兵,看在你尚未闯下大祸的份上,速速束手就擒!你伍家四代忠良,你是要断送你祖祖辈辈的名声吗?!”

    “我敬你,才叫一声‘陆老’,想在本将军面前倚老卖老?你算什么东西!”伍正冷笑,“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万人大军在此,待为陛下清了佞臣妖邪,你沧江关阻我,是要下狱的!”

    陆老将军叹了口气,“沧江关,无陛下令不开。你若执迷不悟,休怪我手下无情。”

    “陛下手令?妖邪佞臣掌权,陛下令自然传不到你们手上,但我有陛下亲笔的圣旨,你开是不开!”

    伍正从甲胄缝隙里掏出一卷玄色配红色流苏的卷轴,只看制式,躲在山林里的小队就倒抽一口气。

    竟像是真的圣旨!

    伍正勾起笑容,有意将卷轴举高,“陆老头,来,看看我这个是不是真的!本将奉皇命入京,讨伐妖邪,清君侧,诛祸首!”

    “讨伐妖邪!清君侧!诛祸首!”

    随着时间推移,伍正背后密密麻麻的步兵越聚越多,站位十分具有职业素养,看上去颇具威势,像一波波黑水,逼近了沧江关,他们在伍正义正词严地喊出话后,一起举起兵器大喝,竟是形成了山呼海啸之势,连地面都在震动。

    辎重和攻城器械的车轮声紧跟其后赶到,眼看就要与前方的步兵汇合,步兵阵营已经让出了通道,准备在器械到来的同时直接将它们推到城下。城墙上的油桶和箭矢都对准了城下,床弩上紧了绞索,等器械露头就要击发。

    陆老将军摇摇头,眼中露出失望,“你竟敢假造圣旨。陛下无令,你拿了圣旨来也是无用。况且,讨妖邪檄文已通行天下,分明不在京中,你以为以此为由,骗了满心保国护民的军卒,也能骗开关城吗?”

    白发老人须发皆张,“做梦!”

    怒斥声响起的瞬间,一阵奔马滚石之声炸响。

    伍正一方的一部分步兵在前,骑兵两翼掠阵警戒山林埋伏冲锋,中间是辎重和器械队伍,再后面还有断后的步兵方阵,作为攻城的一方可谓是准备充分。只是拖入阵前的辎重队伍行进速度缓慢,比不上步兵骑兵,因此中间运输的队伍都被骑兵严密护着。

    只需要再往前一点,进入步兵让开的通道,就能顺利在大股步兵护卫下前行。

    但总有些意外发生。

    散在山林中的骑兵们冲出山林的一瞬间,一条长绳就抛在了空中,裹着西南群山秘制尖刺的绳子被奔马拖拽,借着冲锋的力量,一口气拽倒了最前方的护卫队伍。刚刚露头的运输队伍被从山中冲出的两股骑兵冲散,还想护着辎重器械的步兵举盾列阵,却发觉从两边山上冲下来的骑兵贴着他们呼啸而过,连最好收割生命的弓箭和长刀都没拿,毫发未伤及他们。

    心中浮现异样感之前,地动山摇,被忽略了的滚石带着滚滚烟尘,从山上砸下,数量不多,但看方向刚刚好砸到众多器械上面。被滚石惊到的一部分驮马咴儿咴儿叫着,焦躁地踹着,只想逃跑,而表现更糟的已经瘫在了地上,怎么拖也拖不动。

    “快跑!不要命了?!闪开!”

    督战队伍不在,熟悉的呵斥声让明知道以驮马的速度大约是躲不过去了,却还在努力拽马的人背后一凉,下意识按照说的话放开了器械车辆,往旁边躲去。

    咔嚓嚓——

    木头或是木包铁的器械根本受不住砸,也有人躲闪不及,被砸了个正着的,石块下露出蜿蜒血痕。临时听话躲开的辎重队兵卒傻傻看着,回头去找是谁出的声,却看到自己队伍里的怒气冲冲眼神,和骑马跑远后回头望来的昔日同袍笑脸,看口型,他们说的是,“小心点。”

    两边各砸下来两块大石,硬是将攻城的军队分成了前后两拨,前方直面沧江关,却无攻城器械,后方无人指挥,也难以救援。伍正脸色难看极了,“斥候,斥候呢?!怎么查的?废物!”

    借局势大变引着马飞快甩开后面追兵,回到沧江关前的伍九娘冷笑一声,“伍正,劝你束手就擒。”

    “你们什么意思?陛下传我上京勤王,你们是要害死陛下不成!”伍正神色一厉,“皇三子薛瑜为妖邪降世,要害陛下,你们多方阻拦,莫非已经与他同流合污!”

    “……?”

    城上陆老将军和城下的伍九娘的神色都愣了一瞬,只有跟在伍九娘身边的黑瘦山民摸了摸手中长弓,“什么妖邪?我只问你,是不是你带人杀的我西南全寨?!”

    伍正抽刀向前,“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看来你们为了阻我,不仅与妖邪一同做事,还借了异族的兵!杀的就是你们,我呸!”

    “儿郎们,抬巨木,取刀盾,随我冲!拿下沧江关,入雍州救陛下!”

    伍正的喊声几乎是狂热的,他仿佛真的相信着自己的正义性,一马当先冲了出去,势要用血肉之躯冲破这座腹地的关卡。

    陆老将军当机立断,与他同时喊道,“我陆大勇一生报国,我以项上人头担保,伍正伪造圣旨叛逆,放下武器者皆无罪!”

    还留在城下的不到一千人的骑兵队伍里有人脸上犹疑,有人咬着牙露出刻骨的恨意,他们身后的城门没有打开,面对冲杀向前的大军,无路可退,伍九娘长刀一划,拍马向前,已然迎上了跑在最前方的伍正。

    在伍正身后,冲杀之声和当啷落地声混在一起,嗖嗖破空声如雨,箭雨却并非从正面城墙上已经蓄势待发的弓中射来,提前改变位置准备躲避的兵卒还在向前跑,就被侧面来的连发三箭射中了腿或是手臂。

    也有人倒霉些的,去挡时原本射手臂的箭一时射偏,硬生生扎进了心口。

    破空声十分凌厉,眨眼间就放倒了随着伍正冲锋出去的骑兵和部分步兵,骑兵们被从马上射下,队伍中的弓箭手左右寻觅,却硬是找不到箭矢从何处射来。

    而感受着弓箭“点名”的步兵们,看着自己身边刚刚冲出去就被射倒在地的同袍,想救人,却又不自觉想起了刚刚。

    若他们也跟着跑出去……恐怕现在倒在地上的也会有他们一员。

    这是何等恐怖的威力,藏匿无影无踪,射术却极为精准,莫不是之前他们说的,自己一行人才是叛乱是真的吧?不然,怎么能调来这么多射术如神的弓手?

    弓箭手不像步兵和骑兵,射术平平混在队伍里一起射击的人可以很多,但这样指哪打哪神出鬼没的神射手,尤其是藏匿到斥候都找不到的远处射击,光眼力和弓的质量都是极高的门槛,绝对是需要天分和辛苦培养的!

    这样的射手,他们遇上了不止一个,看箭雨的密度,怕是有上百人。沧江关怎么调兵也调不出这么多,背后绝对是有大手笔支持。而这样的大手笔,除了皇帝,还能有谁?

    原本还兴奋着想勤王的部分小头领的血终于冷了下来,赶了四天路没空去想这些问题,这时猛地被叫破,才感觉伍正的理由有些问题。

    “伍正叛乱,其余人等放下武器站在原地!违者视为同为逆党,就地射杀!”

    “就地射杀!”

    还有些犹豫的兵士在仿佛来自四面八方的喊声中抖了抖,默默止住了向前的念头。还有人想跑的,但背后是巨石,前方是紧闭的城门,无处可跑,刚迈出两步就有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箭矢破风而来钉在面前。

    这样的警告多了,也就没人敢动了。

    186.  矫诏   大错特错

    伍九娘这边的八百人小队, 在围困住伍正后,冲入由于起跑时机不同,变得七零八落的阵中, 挨个将被箭头钉在原地无法动弹的兵卒绑了起来。

    一场祸事有了伍九娘的报信, 准备充分之下,以近乎儿戏的速度结束。城墙上的陆老将军看着城下的打斗, 才微微松了口气。

    沧江关易守难攻,但并不代表着有足够的实力来应对万人冲关, 兵力和城中兵械都不足,就算是一时设计毁了器械,但若遇到血勇之军,靠垒尸体和毁了的器械碎片,堆人命也有法子破城。只是西南军也是齐国军队, 陆老将军守了一辈子的齐国城池,若有办法阻止冲突, 减少损失, 还是想尽量减少的。

    好在伍正在军中的威信并不那么强, 两相质疑对证之下,多的是人想要先冷静一会分辨出谁是谁非再继续的。而真正追随了伍正叛乱的,则在出事打乱他们的攻城计划后,冲锋时一目了然。

    按照伍九娘带来的消息,西南军虽然被带走了近万人, 但编制已散, 多的是将不知兵、不是一条心的,两方分化,从中击破,就是沧江关的机会。

    唉, 老了老了,竟不知道年轻人都这么厉害了。

    陆老将军眯眼仰着头在山林中找寻人影,在树冠上看到一人站起来挥手,明白请来的神射队伍结束了任务,准备返城了。看看所在位置,他不由得啧啧称奇,那么远,简直是强弩的极限了,偏偏神射手们还能射准。

    看到优秀的兵,谁都眼馋。

    山上拆除挪过去的投石器的响动,山下自然是听不到的。城墙下方,在严阵以待守城的军卒们视线下,三人战作一团。

    伍正到底是个成年的武将,伍九娘与他近身交战吃了力量的亏,又有不熟悉的山民在旁边边配合边捣乱,一个失误被伍正挑飞了刀。伍九娘弓腰下马,闪过一刀,眼看就要落败,山民跳起来斧头横劈而下,风声掩下远方破空声。

    嗖嗖嗖!

    三箭连珠,伍正回刀防身,斩落两箭,躲开一箭,刚要嘲讽箭手天真,声响和箭矢那么明显怎么可能躲不过,就觉腰腹一痛。

    噗嗤——

    皮肉破开的声音让伍正怔住。

    竟是连发五箭。

    怎么可能?!他顺着箭来方向望去,在估算的位置却没有找到人,再往上看,却见一人推了推帽子,手中朱红长弓若火,正从站起身从树杈间跳下去。

    那么远、那么准,又有五箭连发的射术……

    再往后看,神色仓皇茫然的军卒大片,被箭头上的药物药倒的中箭者无力反抗,只能挨个被捆了起来。

    显然,大势已去。

    伍正被伍九娘踹下马,被山民拿刀逼在喉间时,还怔怔偏头看着那里,他听不到唾骂声,也忽略了痛,半晌,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如此。你们从来没把我看做自己人!我不服,我不服!我有圣旨,是陛下下旨要我勤王,你们,凭什么阻我!”

    “儿郎们,随我——”

    噗通。

    伍正刚用蛮力砸开山民的桎梏,就被刀背砸倒,药效发作的昏沉让他跪了下去,仔细听还能听到口中喃喃着,“诛妖邪……”

    伍九娘气得眼皮直跳,一时竟是不知伍正在演戏,还是真的这样觉得的。她低声斥道,“《讨妖道檄》已经散往天下四处,分明是太平道的乱子,凭什么攀诬襄王殿下!”

    捆了一千人,剩下的三千多在巨石后方,三千多在前面都丢下了武器保持谨慎,怀疑和不解的目光扫过伍九娘。伍九娘在父兄身边长大,虽然没有掌军权,但大家还是认得人的,伍正若是叛贼,他们想寻找的真相,也只能找伍九娘要了。

    伍九娘拆了伍正斜插回怀中的圣旨,看见内容就是一顿,高举圣旨回身面对众人,“伍正窃取陛下赐下调兵圣旨,改向东为向北勤王,大家都被他骗了!襄王殿下刚刚平了时疫,是有大运气在的,怎么会是妖邪?!况且,齐楚黎三国一同发出了讨太平道檄文,真正的妖邪祸患,是太平道才是,有谁认字?自己看看!”

    城墙上配合地撒下纸张,印在上面的《讨妖道檄》白纸黑字写得分明。

    伍正在困倦中摇头,根本不听解释。

    认得字的西南军中小头领一步步挪上前,接过纸张,回头大声念起,念着念着简直被太平道气到爆炸,大喝一声,“兄弟们,我们大错特错了啊!”

    三千人讷讷难言。有的是受限于沧江关的强悍威慑,有的真的认识到自己被骗,此时此刻都说不出话来。

    西南偏远,路途难行,大多数人连京郊爆发时疫都不知道,更别说是治愈了。此前被伍正说的“襄王封王后立刻有了天罚”这一说法吓到,又有圣旨在,自觉是为国征战,自然热血沸腾,但戳破了欺骗,就是无尽的恐惧。

    山民们上前怒斥屠寨之事,自觉与己无关的部分兵卒听着也怒发冲冠,两边关系再怎么差,也不至于上山连屠八寨老小,他们在军中受的教导都是保卫,此刻听了简直恨不得亲手抓出来队伍里的恶徒。

    在山中逐渐靠近的众多弓箭的逼视下,伍九娘也丢下了手中的刀,仰头看向始终未开城门的陆老将军,勉强露出一个笑,“陆老,清扫完毕。如此,可能信我了?”

    城门这才打开。

    与被捆进关城的千人不同,其他没有冲上去的人并没有被接入城中。老将保持着谨慎,给了城外部分粮食和水,好在如今天气暖和,在外面住几天也不妨事。

    兵营中大多受的是保家卫国的同袍教育,对于国内的争夺,顶天了也就是去抓抓搞事的士族,前面是国土,背后是同袍,在陷入混乱时,不战而降的可能性很大。虽然沧江关内守军知道对面是叛军,但当他们放下武器,也觉得有些可怜了,出城后三三两两重新编队,四天的急行军赶路让西南军卒也累得够呛,面对有人接管的现状,有人感觉到了被控制和防备,有人却感激极了。

    陆老将军手下多的是曾去过训练军营的副将,派出去带队清理巨石阻隔的道路,借了西南军的力,也顺势施恩,展示了武力威慑后的热腾腾饭食闻起来香得要命,被热血与同袍情谊裹挟了的军士们哭成了一片。

    薛琅下山路上重将朱颜弓用干草绳缠好,回归了不起眼的状态。他的队长拍了拍他,叹了口气。整个神射队伍都很沉默,说不上开心也说不上激动,原本接到调令,要第一次出手亮相了谁不兴奋,结果往回赶路竟是回了腹地灭叛贼,箭指向了自己人,谁心里也不好受。

    陆老将军从城墙上下来,拍了拍率领百人神射队伍的骑尉肩膀,“好小子,不声不吭干大事啊!刚刚最后五箭是谁,带来我瞧瞧,这次报上去的名字里,少不了他的!”

    “那可是我们的宝贝蛋,陆老不报他我可不答应。”骑尉与陆老将军说笑两句,叫住沉默跟在队伍里进城的薛琅,“小狼,来。”

    薛琅沉默的原因与其他人不太相同。他们接到调令后急急赶路才在叩关之前赶到,对京中发生了什么,比伍正还茫然。刚刚隐约听到的伍正的“三皇子是妖邪”这个说法,以及后来伍九娘说的“时疫”,让他一时间又是忧心疫病,又是担忧到底谁在泼兄长脏水,难免显得神不守舍了些。

    被骑尉一唤,薛琅望来,抱拳行礼,“末将拜见将军,陆老将军。”

    “才十四?”陆老将军刚听骑尉夸人,上下打量薛琅两眼,总觉得有些眼熟。

    军中这样年少的兵不多,他声音放缓,像对着自己孙子似的问道,“小狼啊,能不能跟我说说,你们怎么从那么远射来的?诶哟,还射得那么准。放心,我不打听你们的秘密,就是这个弓,它一次也射不了这么多、这么远啊。难不成,你们把所有神射手都扒拉到碗里了?”

    褪去了守城时的严肃和凌厉,这时候的陆老将军看上去就是一个见到心爱宝贝的老小孩。

    薛琅在听到询问后顿时严肃的神色松了松,骑尉扶了陆老将军一边手臂,失笑道,“陆老,您可别欺负小孩不会说话啊。”

    “怎么射准我不能说。”神射队伍的秘密武器就是瞄准镜,这个自然是重中之重,薛琅解释了一句,继续道,“用的是将作监新改的强弩,能连射,也能手动上弦。”

    轻弓射程受限,神射队伍里除了薛琅,每个小队也最多只有一人能用上三石强弓保持射程,更多时候用的还是经过将作监修改的连弩。转轴上弦的硬弩解决了上弦后只能射一轮的难题,只能做攻城破械的强弩缩小后在弓力尽可能大的基础上增加了便携的性能,十分好用。不过要达到五箭连射,现在只有朱颜弓能够做到,为了保证精确度,他每次连射都得拆掉所有伪装。

    薛琅亲眼见过薛瑜做出的弹簧,在新弩上面看到弹簧和没见过的齿轮组合后,不用猜也知道是薛瑜或者薛瑜带人做出来的。明明不在兄长身边,他却觉得兄长始终都在陪着他、保护他。

    他说的简单,厉害之处已经摆在了陆老将军面前,但到底是怎么做的才这样厉害,陆老将军也明白轻重,没再追问,若有所思地沉默片刻,一拍大腿,“嘿,有好东西藏着掖着,我这就去写折子!老二,晃悠什么呢,赶紧审人去!”

    神射队伍将在关城留到京中处置出来后,一是为了防备再出什么乱子,二是为了保证这群立了功的少年人们被表彰时能找到人。长期扎在山林峻岭之间,只差一点就要变成野人的神射手们终于有了回归人类世界的机会,嘻嘻哈哈解散去四处看看热闹。

    薛琅停在城中书肆门前,看着糊在门板上的一大张《讨妖道檄》,虽然上面写了经过襄王的努力已经控制住了疫情,但他心中仍是一阵苦涩。

    太平道以富贵权势迷人眼这种手段,他的舅舅们多像是已经中招的信徒啊。

    由于神射队伍人少,在关城后的城外营中腾出了几个房子给他们居住,骑尉刚看好最近几天可以带小崽子们训练的地方,就见一人垂头走了进来。

    骑尉惊讶极了,“……小狼?怎么不多逛逛就回来了?”

    这个年岁的孩子,尤其是还是之前在富贵窝里打滚被宠大的孩子,怎么会对热闹一点兴趣都没有?

    骑尉严肃起来,“是在城里被谁欺负了?给头儿说,我去给你出头!”他的脑袋已经快进到了关城守军对小孩瞧不起戏弄了,却被薛琅握住手,摇了摇头,“头儿,我想训练了。”

    “欸好,别难受啊,我们这就……嗯???”骑尉恍恍惚惚,一时有些怀疑自己安排的训练强度是不是小了。

    夜里,刚逛回来快乐入睡,就被哨声叫醒突然加训的神射队伍苦不堪言。一通训练下来,骑尉挨个看过睡得像猪一样的全能射手,总算找回了自信。

    而沧江关牢中,醒来的伍正面对对面伍九娘和陆副将的联袂审问,冷笑道,“我做了阶下囚,你就来看我的笑话了?都是将军,都姓伍,凭什么就只有你们受陛下宠信,受吹捧?我兢兢业业做了那么多年,谁会叫我一声将军?没有人!”

    伍九娘的话全堵在了喉咙里,感觉从小就亲近的这个小叔叔无比陌生。

    做为遗腹子的伍正比伍明小了十几岁,只比伍二郎大四岁,对伍九娘来说,他更像是一位兄长。

    “父亲那样信任你……到底为什么?”伍九娘是真的想不通。

    伍九娘先一步到沧江关时就接受过一遍审问,在审问伍正之前,陆副将又问过她一遍,对伍家的情况十分了解。若非伍明信任手足,精心培养,把自己孩子全都靠后,给他入军中掌权的机会,这次伍正也不至于闹出这么大的乱子。可偏偏就是最信任的人,辜负了这份信任。

    陆副将嘲弄道,“白眼狼呗。”

    听到伍九娘的喃喃和陆副将的嘲讽,伍正讽刺地嗤了一声,“信任?他信任我,就是好事全给他儿子,苦活累活我都干了,漂亮事都是他们的;信任我,就是拿了什么东西都瞒着我;信任我,就是让我成天去和山民低声下气讨好他们;信任我,就是刚刚还在说话,我一到,就什么都收起来?哈,天大的笑话!”

    “……你怎么会这样想?”伍九娘怎么也想不到,伍正心中竟有这么多怨气。

    家中守卫布防不一,负责的部分也不一样,作为西南军统帅,伍明谈论军情连她也是不许旁听的。至于东西,伍九娘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被秘密保管的千里望,要不是城中无将,守城时副将无奈拿出了千里望给她,她也是不知道千里望存在的。山民就更离谱了,两边关系再不好,也是齐国子民,军中招兵或是探路,谁进山不都得和人笑脸相迎?

    明明都是正常待遇,可在伍正眼中,这就是看轻了?就为这个,他就杀了八个寨子的人?

    伍正抬眼看她,“少废话。圣旨你们该是看过了,还不信我?九娘,别说做叔叔的没劝过你,你在阵前假传圣旨,到时候,可是要下狱的。放我带人上京,要不然,京中妖邪祸国,要出大乱子了!”伍九娘皱了下眉。

    陆老将军打开牢门进来,手中拿着的正是伍正依仗的圣旨。伍正眼前一亮,站起来,“这下知道我是对的了吧?陆老头,还不赶紧放了我?”

    “蠢货!”

    陆老将军嫌弃地打量他,“被人拿假圣旨骗了也不知道!老伍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假的?!”伍正愣住了。

    陆老将军指给他看,“十年前陛下亲征,中箭时怀里玉玺挡了一下,在战场上碎了一角,回来后虽然补上了,但还是有缝隙在的。你拿的这张圣旨,印鉴却没有缝隙,你说是真是假?没见过真圣旨吗你?”

    圣旨上的确是要求领兵回防勤王,质地措辞看起来都很真,所以伍九娘当场差点没稳住。但拿回来让接了不知道多少次旨的陆老将军看,几乎立刻就发觉了不对。

    一是玉玺有问题,二则是和之前的圣旨摆在一起,虽然都是黑红配色,字迹也极为相似,但用材有些怪异,这份明明该是新发出来的旨意用的帛布似乎更陈旧些。用材的问题陆老将军不能确定,也就没说出来。毕竟,谁规定不能用以前的旧布发了?不过只玉玺一项,也足够了。

    “……”伍正张了几次嘴,说不出话来。

    他还真没见过,皇帝传旨过来他也就是匆匆一眼,在书房供着的圣旨外面和这个一模一样,他怎么想得到会是假的?!

    伍正神色变幻被陆老将军看了个清清楚楚,又想叹气又想骂人,“况且,你都不想想,陛下为什么宁愿叫你这么个没见过两面的蠢货,也不去调你大哥?”

    “你们不就是觉得我是废物吗!”伍正猛地翻脸,踹了一脚面前的几案,脚上的铁链哗哗作响。

    伍九娘叹了口气,“小叔,这假圣旨,是谁带给你的?”

    伍正还想再闹,被陆副将揪住揍了一顿,瘫在地上半天,才不甘不愿地答道,“三月初七,我收到消息山民们抢了一家商队。带队去救人的时候,商队头领表露身份,是潜藏在队伍里的禁军,来西南本是来寻伍明求援,但遇到了围堵,临终将圣旨托付于我。”

    “陛下传令于我守关时信使一切正常,则雍州尚安。你一路向北,绕过城池路上全无阻碍,怎么会觉得京中局势糜烂至此,需要改头换面才能求援?”

    伍正被陆老将军问得说不出话,干脆闭嘴了。

    陆老将军摇摇头。

    这个套设得很简单,但处处针对伍正,若不是伍正遇上,或许还会有所不同。

    伍正虽然不满,但也承认伍明的能力,所以一说是找伍明求援,立刻会觉得有这个可能。也正因为找的是伍明,以他迫切想要证明自己建功立业的脾气,绝不会去找伍明,而是选择自己领兵。救人这个场景,天然就会增加紧迫的暗示,伍正一路急躁行军,遇到阻碍就要攻城,便是受了影响。更重要的是,伍正分辨不出圣旨真假。

    要不是还有个伍九娘,当机立断追得及时……

    这是要拖住整个南部兵力,又要伍家上下死啊。

    187.  出城(二更)   如今我们度过了灾祸,便……

    沧江关擒获叛军的事, 在审问后百里加急传信回京,信使的快马还在路上的时候,鸣水城解禁的日子便随着破晓太阳初升, 悄悄来临了。

    春雨细细, 从昨天傍晚开始下雨,等到天亮雨却停了。城中等待解禁的百姓们, 已经在城门前排队站好,忽然感觉细雨停了, 关于“天公作美”和“天也要让襄王殿下顺利离开”的议论声,不知不觉就在人群中传递开来。

    在他们身旁,是已经谢绝外客的两间客店。喜儿还说不出话,但好在保下了一条命还能写字对话。这位掌柜准备大刀阔斧地重新装修,人都招好了, 就等城池解封,好赶在下一批客商来前打理好住处。

    一场外来的疫病并没有击垮她, 也似乎不曾留下阴影, 甚至还与尚留在城中的客商们关系更近了一步。客店虽不再招待人, 但原本住在里面的客商们与女掌柜可以以笔代言,对话进行得很顺利,至少在患病时还心怀忧虑的客商们,如今已经琢磨起了新的生意。

    除了货物已经找好买家或者急着回家的客商套好了车,就等开城离开, 其他人与喜儿谈起新的生意, 干脆再住几天。不过不管是走是留,一个个都支撑着满脸病容还在恢复的身体,站在客店门前,等待着襄王前来解禁。

    城中三分之一的人都是死里逃生, 剩下的也是感受过侥幸躲过和死亡阴影的,只是光看脸上神色,半点看不出惶惶然,反倒期待与高兴更多些,眼睛明亮,好像死去的不过是过去的日子,新的生活将随着城门开启到来。

    站在人群最前方的是城中官员,以乔县令为首,江乐山卸任县令尚未走马上任新职位,落后乔县令一步站着,旁边是秦思带着医官,县学的学官们别别扭扭站成两派,再往后则是差役和军卒。

    前方的两位县令穿着官袍,板正漂亮,只要忽略掉江乐山旁边乔县令扶着他的手,完全可以说一声意气风发。而后面的差役和军卒们身上的衣袍,制式就普通些了,但也洗得干干净净,连衣领都像是打了浆的,格外显精气神。

    “这件是我家洗的。”

    “喏,那里还有我亲手缝的印子……”

    “嗳,年轻人穿着就是精神!我都想回去劝劝家里孩子考差官了。”

    差役和军卒们呈一个包围圈,一边维持着秩序,一边努力展示着自己的英武,百姓们的小声夸赞不停传到他们耳中,让人耳朵都红了。

    鸣水县的差役们向来是贯彻江乐山的教导,为百姓做事的,但之前还有些隔膜,经过一起历灾,原本年纪不大的一部分人,简直是在被百姓们当成子侄看。这个夸一句好看,那个炫耀一下自己的手艺多漂亮,站在城门前等待薛瑜到来的时间,并不压抑,反倒充满了轻快的笑意。

    在城池的另一边,薛瑜住了十几天的小院,已经收拾干净。自从方锦湖入城,守在城外不远自行隔离的另外十几个侍卫也进了城,六个染病初愈的侍卫和他们站在一起,简直就像是被克扣了伙食的小可怜。

    薛瑜回头看了看屋子,药味若有若无地萦绕在鼻尖。封城的十几天里她先是忙着立威,又要干活做事,后面直接被病痛撂倒,直到治好后,才有了时间不至于早出晚归,好好看看这间小院。

    “殿下,吉时到了!”

    眼巴巴守在县衙里算时间的差役跑过来,请薛瑜出发去城门。

    薛瑜对其他人招了招手,牵过魏卫河手中的照夜白,“走吧,该回去了。”

    由于提前通知过是哪侧城门开启,鸣水城中几乎所有人都聚集在了客店那边的城门处,街道上临时搭建的竹棚和火堆都被收拾干净了,仔细看能发现路面上留下了不少焦黑或是凹陷印子,要等乔县令接手后继续建设。但起码一眼望去,鸣水城已经恢复了爆发疫病前的漂亮模样。

    前方人群挤挤挨挨,并不肃穆,甚至称得上热闹,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马蹄声传过去,起初是最后方列队的差役们发现回头,带动前方的百姓回头让路,后来声音越来越统一。

    “襄王殿下!襄王殿下!”

    少年人身骑白马,长发高束,精神又漂亮,不像后来他们看到的疲倦与病弱。有人被唤起了记忆,想起之前襄王带人回城,下令封城时的严厉锋芒。也有人想起的是那天血溅三尺,只襄王一人仿佛卓立世外。

    留在客店门前等待开城的客商,瞟见马鞍旁看上去像一把普通木剑的长剑,一时有些头皮发麻,目光往城门前转了一圈,隐隐还能闻到血腥和烧成飞灰的骨灰味。

    不过他们在薛瑜脸上没有找到冰冷,反倒一直是温暖的笑意,倒让人想起了之前流传甚广的襄王脾气温和宽厚的消息。

    但怕的人到底是少数,绝大多数人看着薛瑜带着侍卫和女官们骑马靠近,心中想起的都是十几天来的点点滴滴。

    守城门的襄王、派人送米粮重新规划每处分配的襄王、送来红绫的襄王、让最好的医官留在最需要他们的地方的襄王、病得昏昏沉沉还想着要让他们看到她没有背诺抛弃所有人的襄王……

    他们都清楚,若没有襄王在,他们很可能就坚持不下来了。

    县学学官们看着白马上的少年人,在一波波呼唤襄王的声浪中,眼眶都湿润了。分明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比他们中最小的还要年纪小,却做到了许多大人都不敢做的事,让他们依赖又敬佩。

    什么叫民为贵?在她身上,他们看到了自己学习的圣人言语的具象。

    呼喊襄王的声音里除了热烈,还有感激与仰慕,薛瑜骑马走入人群自发分出的通道,对四周颔首微笑,脸上却有些发烫。

    她是为了生活要有点仪式感,安排了个解封仪式把人都叫来了,但突然开始叫她,是什么情况?

    薛瑜看着两边的百姓,落后她半个身位的方锦湖却像四周百姓军民一样,也看着她。来自四面八方的灼热目光太多,薛瑜没有注意到来自身边的视线,方锦湖看着脸颊泛起浅红,面对赞誉有些羞赧的少女,只觉得这条路他愿意一直走下去。

    少女知道自己的重要,却不知道在旁人眼中,她仿佛会发光。

    路不长,薛瑜撑着高大上气质走完了,带人在城门前站定,照夜白听话地转了个弯,带着薛瑜面对众人。

    “各位,自封城后已过十二天,年有十二月,是为轮回枯荣,如今我们度过了灾祸,便是新的开始。”

    随着她开口,刚刚还兴奋叫着薛瑜的声音逐渐小了,静静听着。

    虽然薛瑜不信神鬼,甚至还让游医小队们去大力破除迷信和靠江湖把戏招摇撞骗的事,但有些时候借助现有的蒙昧迷信思想,说话办事还是很管用的。

    “人都想平安一生,但人生总会遇到许多道坎,过去了,就是升官发财吃饱喝足的好运道,这次疫病也是一样。虽然有一些鬼祟之人恶意害人,让大家饱受辛苦,但只要肯努力、好好做事,明日总会更好,你们说是不是?”

    天灾与天罚基本绑定,与其等其他人来拿这件事攻讦,不如直接说出来,先一步在经历者们心中留下“这是一场考验”的印象,有了先入为主,其他都好说。这也得亏县学学官们被薛瑜恐吓过一次,她说什么都不敢反驳,不然现在跳得最高的就该是饱读史书经籍的他们了。

    不懂蒙昧者多,懂的人不敢说话,剩下的还都是薛瑜这边的,在薛瑜提出“风雨过后美好人生”的理论后,人们习惯性地会选择相信对自己有利的答案。

    有人会觉得自己以后一定过不好吗?不会的,尤其是对于刚经过这样大劫的鸣水城中人,只会希望未来平平安安。

    更何况还有薛瑜安排的佃户就业、仆从跳槽、游侠改行收编等等方向,实话说,起码现在人人面前都有一条康庄大道。

    于是,本就有着一定威信的薛瑜的话被毫无怀疑地相信了。喃喃声四起,欣喜者有之,期待者有之。

    眼看气氛调整得差不多,薛瑜扬声道,“本王说过,一人未愈,则一日我与诸位皆不出鸣水。很高兴,今天我能向大家宣布,鸣水疫病已除。开城门!”

    “开——城——门——”

    站在城门旁和城墙上的军卒,重复薛瑜最后一句话,城门在操控下缓缓打开一条缝隙,站在最前方的百姓踮脚看向外面。

    也许是之前射杀的威慑留在了所有人心中,没有人第一时间动,而是眼巴巴看着薛瑜,眼眶中不知不觉蓄满了泪。

    薛瑜看着激动又有些怯的百姓,目光柔软下来,“城外,葬了因时疫而亡的病患。在坟前,本王立了碑,今日诸位与本王一同出城,可愿随我一起去祭拜一番?不强求,出了城,愿意祭拜的随我祭拜,想赶路回家的,也快些回去吧,这么多天,家里人一定等急了。”

    她没有等其他人回应,一马当先走在前方,侍卫们拱卫着她出城,马蹄声哒哒轻响。马没有跑起来,走得不快,紧随其后的就是两个县令。

    站在后面等待出城的百姓们红着眼睛,一步一步走到了城门下,跨出城门的那一刻,几乎所有走在最前方的人都顿了一下。

    泪水夺眶而出,甚至有人直接跪倒在地,攥了把城门边的土,嚎啕大哭起来。甚至有人哭得喘不上气,恨不得将所有的不安全都倾泻而出。

    他们在城中的确建立了对未来的期待,甚至由于鸣水城飞快重整的秩序,其实也没有吃太大的苦头,生病的人配合治疗,没病的人努力贡献自己的力量,盼望着城门重开。但就算每天都对人笑着,心里的恐惧还是存在的。

    出城成为了一种标记,标志着噩梦结束。

    初升的阳光轻柔地洒在所有人身上,薛瑜没有回头,在走出一段路后翻身下马,将马匹交给侍卫,步行前往过去焚烧尸体的大坑。如今埋了土,立了碑,就算骨灰分开收集交给了相熟的人,还有更多的飞灰永远留在了坑底。

    薛瑜给了他们回家的机会,也给了他们该有的纪念。

    薛瑜上前扯下碑上盖着的白麻布,正面是江乐山醒后和乔县令与学官们商量下,一同撰写的《鸣水救疫兼悼逝者》,背面则是逝者与做出贡献的所有人的名字。

    她接过侍卫们带来的之前尝试蒸馏提纯的那坛酒,竹杯斜点,在坟前洒下清酒,反复三下,以酒为祭。

    回头时,薛瑜看到背后跟来的黑压压一片人,所有人都跟着她走到了碑前,有人还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了果子,看上去是要做祭品的。

    薛瑜笑了起来,让开位置,站在旁边这时才有闲暇仔细去看连日忙碌赶工刻出来的碑文。

    前面是记录这次抗疫的经历,以及可以参考的办法,后面的悼念死亡和感念做出贡献的人,并且说明具体名字刻在后面,此碑立于魂灵长眠之所。

    由于江乐山等人的阻拦,她没见到这个文章,但当时的写作结构还是她画的重点,基于对文人们的信任,薛瑜也没强求,此时一看,雕工精湛,碑石漂亮,文采斐然,还十分有纪念教学价值,若有机会流传到后世,起码也是个镇馆之宝。

    188.  灾星   恳请襄王殿下赴死。

    大略扫过碑文后, 薛瑜就发现了不对,怎么“襄王”二字提得如此频繁?仔细一看,竟是从头到尾的功绩里都夸过她, 看上去好像她有三头六臂, 能够力挽狂澜,其他人只是来打下手的似的。

    薛瑜没那么厚脸皮, 脸烫得已经快要去煮鸡蛋了,迅速思考起了重新刻碑的可行性。正好看到江乐山出来, 她扬声叫住人,绕开祭拜后擦着眼泪离开,对他们不住说着感谢的百姓们,一行人往远处走去。

    这次疫病严格来说,也有江乐山这个县令管理失职的原因, 后来只能算将功抵过,因此除了皇帝单独传来的那封信外, 京中来的旨意只是传薛瑜一人回京, 回禀作为钦差镇守鸣水的经历, 顺便接受嘉奖。

    但江乐山没在意这个,昨日说起时还笑着谢了陛下的体谅,能不用两边跑,还能亲眼看着县学开学。他病得比薛瑜重,身体底子也差, 恢复得慢, 薛瑜现在行动自如,只是有些虚,他连走动快了都要牵动胸腔疼痛,被扶着颤巍巍走出来, 活像个六七十岁的老大爷。

    “殿下莫非是受了寒,怎么脸色这般红?”

    薛瑜还没开口问江乐山碑文的事,就被他的问题堵了一下,下意识摸了摸脸,干咳一声,“无事。那碑……”

    江乐山含笑望来,“皆肺腑之言,依殿下所述内容所写。只是时间仓促,没有运来更好的石头,让殿下受委屈了。”

    他一本正经的态度,倒让薛瑜反思起了自己是不是太过小题大做。碑文夸是夸了,但也按她的要求写清楚了所有人的贡献,她因为写文章头秃把事情丢给了别人去办,人家写出来了她还要挑刺,也太讨人厌了吧?写都写了,再去改反倒兴师动众,不如……就这样吧。

    薛瑜顿了片刻,找到了新的话题,迅速将这个问题岔开,“乐山今天气色不错,看来明日就能不靠搀扶,等过几天正好养好了随我上路。明日看过县学的事,你也要回家探亲了吧?”

    谁也没有戳破她这个生硬的转折,扶着江乐山的乔县令在话题开始后,借县里还有杂事要处理,向薛瑜告退,江乐山借着旁边侍卫的力道站稳,抚了抚胸口,笑道,“是啊,劫后余生,自然是要回家让阿娘看看好安心的。”

    春天的微风温柔,拂过人们脸颊,江乐山偏头回望来处,开启另一边城门的声音吱呀呀传出很远。

    他道:“说出来不怕您笑话,臣那时起不来身,都想好了若死在城中,该托谁为我传出遗书。如今劫后余生,每日梦醒还如坠梦中,甚至想去改个名字,好让鬼差勾走了一次魂魄,留下新的我。”

    “你竟也信这些。”薛瑜一时失笑,“想改成什么名字?”

    名字大多来自长辈赐予,不过江乐山能改名换姓一次,再改一次也不是什么大事。

    “改善为鸣,鸣水的鸣。”江乐山笑意舒展,“以后兴许还能有人记得,我从鸣水而来呢。”

    薛瑜早就知晓,江乐山,字乐山,名善,而这个善字,代表的其实是他生父的姓氏单。这是仇恨,也是提醒。没想到遇到鸣水疫病,竟能让他生出改名的念头。

    ……等等。

    薛瑜心中微动,问道,“如今一切重回正轨,我不禁会想,若当初没有及时封城,或是疫病没有控制住,又会是一个怎样的结局?”

    江乐山笑容淡了些,轻叹一声,“约莫会绝望吧。有时候不到绝境,谁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臣很庆幸,疫病出现前一段时间,阿娘随着后父去附近村中寻新的猪崽,一直住在村里猪舍那边,不在城中。臣年纪尚轻,病了也好恢复,她却不一样。”

    “都过去了,不说这个了。”薛瑜眼看他情绪低落下来,连忙打断。

    江乐山的忧郁只出现了一瞬,话题很快跑到了即将开学的县学上面,夸奖乔县令的稳重和学官们的聪明,一字一句都是对鸣水的蓝图描画。

    薛瑜听着他的声音,思绪却飘远了。

    她也是刚刚才想起,原书中攻打黎国后不久,书中的方锦湖手下多了一员能人。他名为李鸣,容颜尽毁,精于计算,在大军出征的粮草兵械调动上,是一名几近完美的后勤官。只是名声不太好,对士族敌意很重,借着从军时留下的信任,不打仗的时候就职大理寺,插手过许多士族案件,在审讯时是一等一的酷吏。

    江乐山的母亲,正是姓李。

    薛瑜猜不到被封城后死亡殆尽的整座城池里,江乐山会是如何活下来的,也无法证明书中李鸣就是他。但以江乐山处理内政的能力,在书中方锦湖上位后需要人才的情况下销声匿迹,其实本就是一件奇怪的事。

    手段残酷的审讯者与复仇者,与现在站在她面前,虽然病怏怏但眼睛明亮,充满欣欣向荣期待的江乐山,若非名姓上的相似,薛瑜怎么也联想不到一处。

    比起受尽痛苦,还是在阳光下行走更快乐吧?

    江乐山注意到薛瑜有些奇怪的眼神,一时间恍惚以为自己看到了母亲的眼睛,他很快把这个大逆不道的联想按了下去,对薛瑜施礼,“臣便送到这里。祝殿下回京,一路平安。”

    薛瑜回了一礼,“过几天,本王回来带你去东荆。”

    江乐山单手扶住城墙的墙面,笑起来。旁边跟了一路的秦思也施礼告别,与江乐山不同,秦思则是被冯医正和瓶瓶罐罐们留下了。等完全收拾好培养瓶,他才能带着太医署调出来的医师,和用完的书籍药材套车返回。

    不过与他挑破了秘密后,薛瑜面对已经扛上侍卫马背的十几个药包包袱,总觉得秦思跟不跟她一起回去也没差。

    太平道的消息还没有传入城中,之前考虑到疫病也可以控制这个消息,会让人绝望,薛瑜也就一直压住没放出来。有了治愈的前提印象在,等百姓各自归家,比起恐惧,大概更多的会是对太平道搞事的恨意。

    这也是薛瑜希望看到的。

    而在鸣水城开放后,迎来种种打探时,经历过疫病锻炼的成熟医师们会是最佳选择,不管是宣扬新的疫病防治方案,还是预防还有人要坑鸣水,都很好用。

    和江乐山一路闲聊,从一处城门绕路走到了另一处,官道上之前离开的百姓走出的烟尘还浮在空中,薛瑜翻身上马,对两人摆摆手,“回去吧。”

    “殿下!”一个微哑的少年嗓音响起,薛瑜回头,看到杨九和被小丫头半抱着的喜儿,刚刚走到城门前。他们从街尾走过来,应是废了不少功夫,喜儿发白的脸上遍布汗水,显然是急急赶路所致。

    “不是叫你别来了,好好养病吗?”薛瑜有些无奈,刻意控制自己不去看喜儿喉咙上糊着的白布。

    白布下是糊着养伤的青霉和缝好的咽喉,别人更多是医术超群抢救下来,但喜儿能撑这么久,在现在极其简陋的条件下,动了手术还能活下来,简直是个奇迹。与命相比,喉咙受损和注定留疤的未来,也算不了什么了。也许,这就是信念的力量吧。

    喜儿从怀里掏出两沓纸,对薛瑜晃了晃,作势要跪倒,就被她扶了起来。喜儿展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殿下所赠太过贵重,奴不敢收下,恳请殿下收回”。

    “那算什么贵重的,做菜而已。你的客店能开好,能教出来更多的人会做这些齐国菜,留下名声和客商们的喜爱才重要。”

    薛瑜是真这样想的。垃圾系统抽奖抽出了不少菜谱,简直是离谱妈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了。她又没兴趣自己去做厨神,当然是交到更熟悉这些操作,能够利益最大化的人手里。

    之前拿到铁锅后,靠一些描述喜儿就能做出客商们念念不忘的齐国美食,有系统出品的菜谱在,她觉得就可以考虑不仅打响鸣水城住宿的名声,还能传扬一下齐国传统特色菜的名声。

    什么时候的传统?当然是自她给了喜儿之后就有的传统。

    喜儿呜咽着试图说话,又想跪下谢恩,薛瑜不想再纠缠,表明了态度,就调转马头,“在鸣水好好干,齐国菜可得靠你带人发扬光大。”

    被感谢追到逃跑,大概只有薛瑜一人,回头看到喜儿等人还在目送,只好坐正了身子,端起气势继续向前。喜儿能下地走这么远,说明恢复得还不错,薛瑜心情好,想起垃圾系统抽奖也没那么生气了,顺手点开了界面。

    “当前奖池一等奖:炒茶法;二等奖:噩梦之源(使用效果:50%可能出现好感度降低,50%可能出现好感度上升,升降幅度1-10);三等奖:2天生存时间。”

    采茶时间将近,一等奖简直是瞌睡来了送上的枕头。

    薛瑜哼了一声。

    她病重受罪的时候,抽奖直接什么生存时间都抽不到,也压根没有任何有用的奖品,除了菜谱就是好感度道具。现在事情解决了,新刷新出来的一等奖和三等奖,怎么看怎么像是讨好。

    抽奖转盘前的小人似乎瘦了一些,显得圆眼睛格外的大,有些可怜巴巴,望过来让薛瑜想骂系统都提不起火气了。

    她现在不缺抽奖次数,随便投了一个十连,一等奖和三等奖毫无悬念地跳了出来,系统播报出的欢呼和礼花声音和以往一样,薛瑜兴趣缺缺地关了面板。

    城门前几人目送着薛瑜远去,直到人影消失在远方,才结伴回城。薛瑜一路纵马向前,直到拐过一个弯,不小心呛了一口风,身边的人才从沉默中恢复过来。

    薛瑜接过方锦湖递来的水囊,喝了两口,将水囊扔回去,笑道,“怎么水里没有放盐?”以方锦湖拿来的点心的咸度,她还以为水里也会放盐的。

    方锦湖被莫名其妙的问题询问,露出了一瞬茫然,那双凤眼在脸颊愈发瘦削后显得格外慑人,配合无辜的神色,明知这是装模作样,在知道美人皮下是什么凶兽的时候,做出这样的神态,反倒让人更想要撩拨他。

    薛瑜没等他回答,若无其事地挪开了目光,握了握马鞍边的剑柄,还是有些手痒。

    她想起了那枝桃花,后来想想,鸣水城附近压根没有桃林,只有京城郊外另一个方向,之前去踏青的地方才有一小片桃树。春日桃花初绽,说不定那还是第一枝开花的桃花,却被她轻易无视了。

    军校校长陈安被她丢去了东荆,除了冯医正带着医学生们回来,其他人这会大概已经到了东荆城。陈安教了十年的学生们,自从孤独园不再需要家长和大孩子太多看顾后,乐意从军的去投军了,对读书有兴趣的继续读书,想四处跑跑赚钱的,梁州和益州郡加上牛力带走去往楚国的商队,从商之路已经铺平,反正怎么看,也不会是全员军事苗子了。

    秦思超群的医术解决了疫病,虽然总觉得越来越苦的药是秦思的怨念具象化,但有人调养,有医生做后盾,安心感直线上涨。

    江乐山不必说,京中天工坊唐大匠合作过几次后,更是恨不得让她入股天工坊。似乎三算两算,书中方锦湖手里不错的工具人都不知不觉跑了过来。

    原本该留在京城许久的谢、王、石勒三人四散,陈关没有带回来相关消息,若谢王中有人与太平公相关,跑走也正常。以前啥都没有,在意好感值的时候,她还想过搞好关系,薅方锦湖身边工具人的羊毛,现在被薅的却成了方锦湖。

    倒真成了小可怜似的。

    升职加薪得跟上,等到了东荆城,荆州那么大地盘,也够方锦湖去折腾了。好老板薛瑜如是想。

    薛瑜在心里盘算了一圈可以利用的人手,人才再多也不嫌多,更别说这才几个人。只可惜主线偏移后,系统关闭了阅读原书的功能,她只来得及默写下来还记得的部分大事和人,不然找人还不是手到擒来?

    到东荆后,以东荆地势天然要面向三国,加上荆州的位置所需,有了陈安和江乐山,她其实还缺一个熟悉草原的人。石勒燕山倒是熟悉草原,如果考虑原书中的时间线,大约要到明年后他才会忙碌起来。

    那时金帐汗国老可汗死亡,接受过大量汉化教育的石勒燕山带兵杀出血路,扶持小王子上位。但是指望现在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的人,看在几面相交的份上过来帮忙,那完全是做梦。

    薛瑜一顿,默默提醒自己要将狼王死亡这件事纳入规划范围内。

    四国统治者如今是黎国皇帝年纪最大,其后才是老可汗,然后是皇帝,最后是上位没多久的楚国小皇帝。

    金黎齐三国皇帝全都是马上征战多年,薛泰相较而言可以说占了祖辈的便宜,只年少时带兵征战,此后就是太子死亡那场战役,但饶是如此,身上暗伤也不少,她刚穿越来的时候皇帝就差点因为暗伤发作,一路狂奔到病死结局。

    老可汗不是征战最多的,也不是年纪最大的,偏偏死的最早,让人感觉十分蹊跷。他的死活其实薛瑜并不在意,但比起死后迎来石勒燕山这么一个锐意进取的对手,还不如留着年迈的老人,让他们自己内斗。失去管束或是夺权失败南下攻击的各个北方部族,可以成为南边齐黎两国的威胁,但利用好了,也能争取到发展时机。

    左右都要发展商队,介入草原动向,到时候可以考虑送医生过去治病,搅搅混水。

    草原贵族们争权夺利,但草原的人口也是人口。送去汉化的绸缎瓷器,买回来盐牛马人,作为只能靠着梁州井盐和外贩盐的齐国,薛瑜觉得这笔生意还挺不错。

    唯一的问题大概就是,不考虑开战的话,去往草原的商路不通,她也没有能在草原上横行的人手。

    眼下能回忆起来,还能截胡的,大概只有一个书中说是石勒燕山游历回国后捡回去的小少年,后来成为了金帐汗国摄政王手下恶犬的万俟白。

    但这人在哪,薛瑜也不清楚。她骑马慢慢向前走着,点开了系统面板,剧情查看的功能依旧无法使用。

    “唉。”

    “殿下因何叹息?”方锦湖的声音打断了薛瑜游离的思绪,她胡乱找了个理由,“我在想,回去会挨几顿打。”

    她倒也想过这件事,以皇帝正式传信过来的催促看,一顿打是肯定免不了的。

    “你又不能替我挨打,多嘴询问什么?”

    话说出口她才觉得语气有些冲,薛瑜意识到自己将被系统故意设绊子的不快,转移到了他身上。但再解释又有些突兀,干脆拍马向前,将方锦湖丢在后面。

    魏卫河领着侍卫们从方锦湖马身旁穿过,紧紧跟着薛瑜,他不像陈关,还会多问几句薛瑜的事,服从命令和守卫薛瑜,就是他的全部。

    方锦湖独自落在后面,过了片刻,薛瑜想好措辞回头时,本以为会看到他阴沉不快的神色,却对上了他清亮的双眼。浅琥珀色的眼瞳中似有碎金跃动,漂亮极了。唇角微翘,手按在唇边,他似乎在努力压下翘起的唇角,但还是失败了。

    ……有什么好笑的?薛瑜回忆了一下,确定自己在别人看来该是无缘无故凶了下属,而非大力夸奖,对方锦湖的表现就更诧异了。

    所以说,神经病的想法你别猜,猜也猜不透。

    “刚刚发脾气是我不对,别放在心上。”薛瑜解释一句,见方锦湖收了笑,转而硬邦邦催促道,“方锦湖,还要赶路,快跟上。”

    “是。”

    不知是不是薛瑜的错觉,她总感觉方锦湖声音轻快,像是更愉快了些。

    往京城去的这条路,急速赶路的话需要大半个白天,一般速度则需要整个白天才能入京。队伍里七个人都是重病初愈,薛瑜没有急着赶路,过一会就停一下,走起来还算安逸,只是不时被风呛得咳嗽几声,还被魏卫河询问了几次要不要停下来休息。

    远方鸣水湖波光粼粼,绕过一段山路,走在前面防备意外的魏卫河看到对面沉默的大批骑士,猛地后退,“保护殿下!”

    弦声阵阵,魏卫河后撤够快,躲过了第一轮箭雨,奔马声如雷震响,在侍卫们将薛瑜围在中间的同时,山路后方的骑士们奔出,将二十人围在中间。放眼望去,骑士们密密麻麻,皆披皮甲持刀兵,竟有上千人之多。

    方锦湖一把握住长刀刀柄,却被薛瑜单手按住手腕,推了回去。魏卫河等人皆抽刀而出,护在薛瑜四周,看着对面又是惊讶又是愤怒,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薛瑜却很镇定,抬手掩住咳嗽,苍白着脸望向对面,微微勾唇,“钟侯怎么在此?好山好水,春风宜人,可是带着门客们出来踏青游玩?”

    对面虽有甲胄却无令行禁止的气势的骑士们,看着薛瑜像看见了一个怪胎。论起睁眼说瞎话,这位殿下绝对是首屈一指。

    不过……如此穷途末路,竟也敢在钟家家主痛脚上狠踩,莫非,是有什么依仗?

    听到“侯”字,钟大眉梢微动,原本挂着笑的脸色冷下,盯着薛瑜,“不必装疯卖傻。灾星祸国,妖邪降世,为我大齐国祚着想,臣特来恳请襄王殿下赴死。”

    口中恳求,面上冷漠,甚至连样子也不肯装,钟大高坐马上,像是笃定了薛瑜会死在这里。

    在他身后,部曲们抽刀搭弓,寒芒如星。

    189.  螳臂当车(二更)   无人可救?……

    一行人被骑士们团团围住, 气氛一时剑拔弩张。

    “若是我不呢?”薛瑜笑了一声,好像要被逼死的不是自己。

    钟大身边肌肉鼓鼓囊囊的部曲冷笑,“那可由不得殿下了!”

    “襄王殿下宽厚爱民, 封王后天降异象洪水疫病于齐, 自知身为灾星,心痛不已, 于此日自裁于鸣水湖。”

    钟大牵着缰绳,一边说着他为薛瑜定下的结局, 一边慢慢倒退回部曲们的保护圈内,“陛下先前为灾星所惑,灾星一去,襄王殿下也可享香火祭祀,何乐而不为呢?殿下的拳拳厚谊, 定会为陛下所痛惜,四殿下也会为兄长来世祈福。”

    天空中传来阵阵嗡鸣声, 黑云般的虫群从四面八方而来, 遮天蔽日, 远处响起经历过蝗灾的百姓的惊恐尖叫,凄厉而绝望。

    往往盛于夏秋两季干旱处的蝗灾突然反常的在春季出现,这个消息让人不恐惧都不行,连仔细辨认的时间都没有,连滚带爬地跑回家, 准备拿出些火把保住刚刚出苗没几天的春苗。

    与远方看到虫群陷入惊恐的百姓们不同, 在昏暗的阳光下,薛瑜仰头辨认了片刻,“又是蜂群啊。”而且和之前山上追着方朔跑的毒蜂一样,蜂群有着明显的赶路方向, 此刻看着大团大团涌来可怕,但也远远比不上等它们到达目的地后落下的恐怖。

    薛瑜太平静了,甚至还有心思点评的态度让钟大心中有些不安,他冷冷指责道:

    “殿下未出宫时,我大齐虽贫,却官民一心上下协力,够人活命。殿下出宫后,九月初九秋狩上山登高,百年不遇的兽群险些吞了所有山上英才。殿下封王后,不到十日龙江决堤,我大齐与黎国边境乱起,其后鸣水生疫,日日焚尸之火不绝。

    自殿下出宫,栋梁之材皆因各种琐事遇害,含光殿外血腥处处,我齐国中流砥柱之辈死伤有之,朝中乱象已显。

    鸣水城先历流民再逢疫病,又有虫灾降世,究其根本,不过是与襄王殿下交往过密,才招来此祸!城中两千百姓,皆是人命,殿下抛下灾祸离开了鸣水,任百姓受万虫噬咬之苦,于心何忍!”

    “哧。”

    薛瑜没忍住笑了出来。皇帝传信来时,她就确定了这次要搞事的是谁,只是没想到钟大会以这样的说法站出来,站在道德至高点上要她去死。

    若她真的是这个时代的人,接连遇到灾害,被这样一桩桩一件件摆出“出宫后祸国殃民”的证据,又有善心加成,没准还真会被说得觉得自己愧对天下人自裁。当然,薛瑜也确信她不自裁的话钟大也会让她变成“自裁”。

    钟大神色傲慢,他身旁部曲看着薛瑜也充满了恨意。也是,钟家庄子养着部曲也需要田地,部曲门客们的家眷也在附近生活,突然冒出来了一个灾星,自然是要恨的。薛瑜瞟了一眼身边的侍卫们,虽然都被钟大的“灾星论”说得眉头紧锁,但还是坚持守卫着自己。

    方锦湖脸冷得快要结冰,“钟侯牵强附会的本事,倒是一绝。”

    “二娘,你既随你母亲与方氏义绝,又有幸追随在殿下身边,如今殿下糊涂,你为女史,当劝说殿下明白才是。”钟大好像没看到他的冰冷脸色,继续“苦口婆心”地扮演着忠臣。

    魏卫河怒道,“钟守义,你这不忠不义之辈,这样逼迫殿下,是要造反不成?!隆山军营奔马两刻可至,万人兵马将至,你最好速速就擒!”

    钟大笑了,“殿下为祸我大齐,我钟家世代受齐恩德,为齐侯爵,自然是要出一份力的,怎么会是造反?我为陛下守河山,陛下知晓了,也只会夸我。”

    他观察着侍卫们脸上的怒意,虽然没看到薛瑜脸色大变求饶,但这样的神色也足够让他满意,“想等隆山军营来救,你们却是打错了主意。还不知道吧?伍家因襄王祸国起兵清君侧,陛下被蛊惑调了隆山军营向南镇压,待妖邪自裁以谢天下,陛下醒了,镇压也就不存在了。”

    伍家从齐国开国就追随着皇室征战,在每每马革裹尸之后,世代忠良之名在军中是极有名气的,可以说谁造反都有可能,跟着皇室的死脑筋伍家却是绝无可能。此言一出,追随在钟大身边的部曲们更觉得自己是在做好事了,满脸写着与有荣焉。

    薛瑜知道这个消息,更知道伍九娘紧随其后传信,倒没有因此受到打击,只是身边的侍卫们急急反驳了不可能。钟大像猫捉老鼠一样,浮起了戏谑的笑意,“不必再拖延时间了。”

    “准备——”钟大挥了挥手,拉开弓弦的令人牙酸的声音布满四周,他满意地看着只有刀剑弓弩却没有防御盾牌的侍卫们紧张地往中间退了退,“殿下,拖延一刻,虫灾便为祸鸣水一刻,还是早做决断为好。”

    薛瑜仍是苍白着脸,声音却很稳,“我不过一介凡夫俗子,竟不知道有如此勾天动地之能。钟侯说我是灾星,我却觉得,钟侯这是受了太平道蛊惑,有心报复,想取我齐国国祚代之。毕竟,钟侯谋反,此前买卖人口、通敌叛国、以人命炼药和搜刮各处金银的事,就能翻页了吧?”

    钟家的罪名简直不需要薛瑜仔细去想,斛生带出来的账本上随便说几个就够让人感觉品德败坏的,只可惜账本没有找到足够对应的证据,才让他逍遥了这么久。

    对面听到一桩桩罪名,微微有些骚乱,看到那一瞬间钟大脸上的神色变化,眼中泻出的一缕狠厉光芒,薛瑜心中一凛。她提起通敌叛国,只是随手扔了一个黑锅,毕竟钟家商队的确是往来几国之间,十分可疑。但……这老家伙还真叛国了???

    是推测有楚国背景的太平道,还是草原狄罗人?

    “放!”

    钟大手掌落下,站在最前方的旗手手中小旗也落下,看到信号的弓箭手迅速放箭,箭雨嗖嗖而落。护在薛瑜身边的侍卫们挥刀挡箭,但总有漏网之鱼,薛瑜按了一下方锦湖手腕,不许他动作,单手抽出赤霄剑,剑花如雪,冰凉斩落向两人飞来的箭矢。

    方锦湖微微低着头,在一片乱象中莫名有些发怔。习武前后,他都是护在旁人身前的,连师父教导都是在攻守之间鞭策着他飞速成长,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护在了他身前。

    薛瑜感觉到他又想抽刀,斩箭的间隙回头瞪了他一眼。

    怎么回事?神经病的智商也是忽高忽低的吗?之前这家伙都挺精明,想得比她还多,这次怎么还没怎么样就急乎乎拔刀了?前面几次都不是最好的出手时机,方锦湖这种“柔弱无害还被重视”,一看就很适合拿来当威胁和诱导叛变的靶子,提前出手了,让钟大跑了怎么办?

    两人短暂的目光交流,看在对面钟大眼中,他啧了一声,“二娘,你爱慕殿下英武爱民,但也要想想你娘,灾星注定陨落,你何不趁早打算,好好劝劝殿下?”

    箭声中,他有意抬高的声音传入包围,他在“劝”字上加了重音,不用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暗示。

    他显然是看到了方锦湖手下的刀,只是当做了防身物。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流行起来的,之前京中背刀剑的游侠不少,纨绔们也很多,只是游侠手中是真家伙,纨绔们的刀剑看着鞘长精致,抽出来大多是短了一截的匕首,光是样子好看罢了。刀剑皆重,一个“病”了那么多年养在闺中的贵女,能拿得起多重的刀?小匕首还差不多。

    他话音刚落,箭雨便停了,薛瑜估计弓手手里应该还有箭,但是不多了,眼看他们没有放弃反抗,要留着找到更好的机会用罢了。只是刚劝了方锦湖,箭雨就停,看在侍卫们眼中,就成了方锦湖与对面有联系的证据。

    方家告上大理寺的那桩义绝案,在京中是极大的八卦,方锦湖之母是钟家二房仅剩的女儿,方锦湖面对钟大还得叫声舅舅,人还没嫁给自家殿下,到底是血浓于水,怎么看怎么可疑。

    挡箭的侍卫们挥刀不下百次,气息粗重,魏卫河回头看了薛瑜二人一眼,对方锦湖距离殿下的远近也有些不安,想要隔开,却见薛瑜摇了摇头,只好按下。

    薛瑜脸色仍是白得像一张纸,频繁挥剑消耗体力对于大病初愈的人来说是极大的负担,钟大看着脸色,再想想一路观察到的反应,估计她是到了强弩之末,脸上笑容更盛,“殿下何必苦苦支撑,如花美眷,忠诚下属,信任你的满城百姓,你忍心让他们都随你而去么?”

    薛瑜还思考着钟家背后搭上的是哪条线,心思电转,“我修水泥大道,立学堂,收留流民,创纸张印刷,在冬日寻得饱将士百姓之法,于疫病救满城百姓,自忖问心无愧,无害于民。太平道祸乱天下,檄文传往四方天下人可共诛之,钟侯口口声声都是灾星、都是为国,若真为我大齐计,为何不天罗地网搜寻太平道藏匿之所,偏偏要我去死?莫非我身死,就能止住叛军?”

    “巧言令色!”钟大避开了这个问题,看着粗喘着的侍卫们,和被薛瑜挡在背后瑟瑟发抖的方锦湖,哈哈大笑,“殿下,无人可救你。二十人不过螳臂当车,想想你身边的人,自刎还少些痛楚,请吧!”

    薛瑜逐一看过侍卫们,他们意识到了什么,惊慌喊道,“殿下,莫信这老贼的鬼话!我们杀出去!”

    “你去吧。”薛瑜拍了一下方锦湖的马,将他往外推出去,方锦湖盯着她,眼眶慢慢红了,却没有反抗,侍卫们又是恨又是气,但还是在薛瑜的目光下让开了位置,让方锦湖站到了钟大等人马前。

    钟大翘起唇,似乎已经看到薛瑜拔剑自刎的那一刻,“殿下怜香惜玉,风流人物,能送殿下上路,也是我的福气。”虽然没能鼓动方锦湖对薛瑜下手,但人在薛瑜身边大概也是不敢下手的,都把女人送出来了,薛瑜心灰意冷之态尽显。

    年轻人啊。

    “殿下!”魏卫河大喝一声,满怀痛心。

    方锦湖被钟大接到了身边,钟大笑意满满地表示会照顾人,以示看重,让薛瑜放心。

    薛瑜看了看对面,确定方锦湖站到了合适的位置,才擦了一下剑。

    “二十人对上你们,是螳臂当车。所以,人比你们多就好了对吧?”

    少年人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钟大却汗毛倒立,大惊后退。

    190.  抓获   天亡我也

    敏感察觉到薛瑜话中不对的钟大, 在退后后才暗笑自己多心,薛瑜如今穷途末路,无可依仗之处, 竟是用起了诈术。可惜, 年轻人到底见识浅,不明白这样诈并不会让包围圈松开。

    钟大轻蔑地望过去, 见薛瑜等人并未突围也没多想,只道是他们没有找到时机。他拍了拍手, 身前的部曲听令横刀在前,几乎逼在了最前方的侍卫脸上。

    钟大:“殿下若不忍心下手,有心与侍卫同葬于此,臣便不客气了——”

    话还没说完,异于钟家部曲们的马蹄声从远处响起, 铁器不时与地面石子相敲的声音脆而响,自波光粼粼的鸣水湖后, 一线黑色人潮涌来。虽然看着离得远, 但推进飞快, 跟在骑兵后方的步兵着重甲持大盾,马蹄与人步同频踏响地面,大地震动,几近地动山摇,比之前钟大领人埋伏后出手的声势浩大了不止一点半点。

    在京城附近有这么多人的, 除了隆山军营还能是哪里?

    他们根本没有被调往南方!

    钟家围堵了薛瑜一行, 可看行军速度,一两刻后就要被四面而来的大军堵住。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息之间, 攻守倒转。

    钟大脸色铁青,恨得牙根发痒,“灾星蛊惑军中,取了灾星性命祭天,灾祸方止,给我杀!”

    事已至此,与其等大军前来,不如先下手为强。只要薛瑜死了,就什么都好办了!

    “杀!”

    应和的喊声响在包围圈内,一个字喊出了无边血腥。最内圈的钟家部曲对钟大的说法深信不疑,几乎是他下令的同时,就拍马向前冲出。

    钟大瞥了一眼脸颊唇瓣皆发白,明显被吓到了的方锦湖,牵住他的马缰,将人扯过来,冷笑一声,“殿下若还想要方二娘的命——”

    长刀乌光一闪,刚刚还柔弱可欺的少女,出手如电,拽住钟大衣领,横拖下马,刀锋紧贴在他脖颈上。已经突向前方的部曲看不到背后发生的事,但两人附近与身后的部曲,看了个分明,简直无法想象那样纤瘦的身躯里,是如何爆发出能扼住一个成年男人的力量的。

    “慢着!”

    抽刀声掩在刀锋呼啸之间并不起眼,但急切到尖锐的声音还是突入了向前的众部曲耳中,“向前一步,我就杀了他!”

    “方!锦!湖!你敢!”钟大气得声音都要扭曲了,他身边近身保护的心腹刀剑对准了方锦湖,却投鼠忌器并不敢出手。

    方锦湖握住了钟大后颈,冰凉的刀锋贴在他喉咙上,对他的恐吓无动于衷,又往前逼了逼,“让他们后撤!”

    钟大挣了挣,本以为之前只是自己一时失察被制,刚一动就发觉不对,扼住他的那只手像铁铸一般。一个小娘子,哪来的这么大力气?!

    钟大怒道:“薛瑜,你卑鄙无耻!”

    护卫着薛瑜的侍卫们看着对面急转而下的局势,没忍住笑了出来。薛瑜笑意浅浅,原话奉还,“钟侯,愿赌服输。想想你身边的人,现在束手就擒,还能少吃点苦头。”

    前方跑得快想要立功的部曲,已经有人与侍卫们交上了手,听到背后自己主家的声音,担心出事,一回头正看见钟大被擒,目瞪口呆之下,被侍卫们斩落马下,扑通落地声连成一片。

    战局瞬息万变,反应过来钟大陷入困境的人不多不少,有人继续涌来,有人后撤,薛瑜被护在包围圈中,观察着变化,逐一叫出侍卫的名字。

    “孙六,离位刀。”

    “林富,兑位剑。”

    “……”

    本就拥有强悍攻击力的侍卫们,在薛瑜出声安排下,拍马而出迎上攻击,配合无间,原本被逼迫困在中间的圈子向外扩大,稳步抵抗住了钟家部曲们的攻势。

    他们也听到了大军来临的声音,虽然之前并没有被告知此事,但看对面钟家的表情,就知道不是钟家的援军,笑意黏在脸上扯都扯不下去。

    只要他们扛住攻势,待大军赶到,就是包围他们的敌人们的死期。

    冷兵器时代混战中讲究配合,像钟家这样包围后却只有骑兵与弓手配合的包围圈子,比起军中演练的战阵差远了。只要扛住跑在最前面的敌人打斗,其他人连走都走不到近前,更别说打斗了。

    看起来是千人对二十,一人一拳头都够她和侍卫们受的,但实际上,人数增多只是车轮战时间拉长,消耗体力罢了。现在薛瑜最不怕的,就是拉长时间。

    背后有人指点,只需要听话应对,拿出真本事就基本能扛下的攻势,竟让人感觉到了轻松,有侍卫不由得学着薛瑜的话笑道,“钟侯这是要等部曲替你死完了,才肯低头吗?”

    还在向前冲的部曲们在前方死成一片、后方主家被擒的两面的威慑下,止住了脚步,犹豫地看向钟大。冲锋最重士气,小圈中的侍卫们已经看了出来,三两下阻挠后,钟家部曲的士气已经散了。

    钟大看着眼睛都要红了,在方锦湖手中挣扎,察觉到刀锋划破咽喉皮肤后就会下意识撤一点,暗嗤女人心软,发觉了弱点,自觉不会被杀,放肆喊道,“不必管我,为我大齐灭除灾星,才是诸位本分,杀!”

    狠话撂得大义凛然,他咽喉处血肉模糊一片,皆是挣扎中被划出的小口。方锦湖眉梢微挑,下压刀锋,但还是在切入钟大喉间时停了下来。他清楚这时候暂时不能杀钟大,刀尖一转,沉重的风声响起,钟大挣扎的双手中,左手啪嗒落地,血流如注。

    钟大万万没想到,自己带人围堵,最后先见血的居然会是自己。

    多年养尊处优,忍着割开皮肉的痛已经让他脸色发白见汗,断手钻心地痛,他痛得惨呼一声。钟大左半边身体都蜷缩起来,努力仰头看向薛瑜。对面的少年人在攻击中慢条斯理地拿出帕子,擦了擦脸,始终如一的苍白脸色眨眼间改变,虽然白了些,但气色尚可,完全不是病后虚弱到可能会死的模样。

    钟大看到这一幕,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再想想薛瑜除了最开始咳嗽了两声,后来的喊声堪称中气十足,他简直被气了个半死。

    从头到尾这就是一个陷阱!可薛瑜到底是怎么猜到的?他不明白。

    向前的部曲们手下看见钟大的惨况,下手难免添了犹豫。钟大望向前方,少年人眉眼间看不出对陷入乱局的恐惧,平静而沉着,除了最初挡箭雨时出了手,此刻看上去完全是一个出来踏青的纨绔儿郎。

    不,薛瑜完全可以不挡箭雨。钟大垂眼看了一眼仍抵在喉间的长刀,刀面上流下蜿蜒血痕。方锦湖这个小丫头,到底是什么时候学的武?薛瑜竟会对方锦湖如此信任,有意卖了破绽给他,让他以为叫来方锦湖能从另一个方面威胁到薛瑜,却没想到,方锦湖来到他身边本身,就是一个陷阱。

    他竟不知,这个长在宫中多年寂寂无名的三皇子,是从哪里学到的这样的计谋与冷静心性。

    钟大知道部曲们在担忧什么,有的是忠心于他,怕他死了,有的却是怕他死了没有了钱拿还要被追究责任,人性百态在攻伐之中尽显。他看着轻松写意的薛瑜,像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咬牙道,“杀!取灾星项上人头者,赏金千两!”

    话音刚落,方锦湖手中长刀再闪,钟大的手臂被砍掉半截,啪嗒落地。

    重金之下必有勇夫,刚刚停滞下的攻势再起。

    箭雨簌簌而落,不再是之前的齐射,而是抽冷子攻击忙于抵抗无法分心的部分人,薛瑜也没了只用耗费脑力眼力的机会,抽出腰间长鞭,在中心做了救火队员,及时为侍卫们和自己拨开箭矢。

    远方奔来的人潮已经不再是黑点,隐隐可见人形轮廓,束手就擒的喊声伴随着他们靠近,远远传来。二十人对上千人,被连番车轮战的侍卫们体力已经不如之前充沛,显出疲态,被钟大看在眼中,心中大定。

    俘虏在投鼠忌器的时候才是有用的,俘虏自己都豁出命去了,落在方锦湖手中不能放也不能杀,完全成了拖累。

    方锦湖单手拎着钟大,长刀拦住周身向前冲的部曲,原本只以为是钟大一时失手,还在旁边喊着让钟大配合他们攻势挣脱的部曲们,一交手差点兵刃脱手,从虎口处传来的沉重力道,简直像撞上了一座巨石!

    怎么可能?!

    血腥味四溢,从背后响起的吵闹与兵刃相交声音,太过明显,钟大勉力回头,看到他安排在外围的心腹,将掉头逃跑的一部分人斩杀,也有人冲破了外圈的包围,勒马往人潮黑影稀疏的方向跑去。

    前有狼,后有虎,部曲中心思最脆弱、忠诚最淡薄的部分,已经生出了退意,只想保命离开。

    钟大看着始终未退的侍卫圈子,又是恨又是羡。他压下痛意,大声道,“灾星不死,我与汝具亡!灾星不死,今日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杀了他!”

    “咻——”

    异于之前箭矢落下的声音引起了薛瑜警惕,她牵马躲过砸落的小瓶,十分眼熟的瓶子炸开,在中央包围圈中腾起大片烟雾,瞬间将她与侍卫们一起吞噬。

    电光火石之间,原本已经只剩下零星几支落下的箭雨,再次密集而落,看方向若不及时避让,正中心的薛瑜将会被扎成一只刺猬。被侍卫们阻在外面的一圈部曲中,其中几人踏着马飞身而起,越过侍卫们的阻拦向内劈斩。

    方锦湖瞳孔一缩,想都没想就丢下了钟大,在旁人攻来的兵刃上借力跃起,扑入烟雾。

    被放开的钟大手中缰绳紧握,几乎瞬间调转了马头。

    背后,自烟雾中飞出一点雪白寒光,直指他的背心。

    “啊!!!”

    惨叫声传出很远。

    烟雾之中,叮当打斗声只出现了一瞬,皮肉破开声让还茫茫然看不清内里的侍卫们心中一紧。

    照夜白被狠踩一脚,唏律律喊了一声,但感受到周围紧张,并没有挪动。被斩落的部曲只有一人保住了项上人头,烟雾散开的时候,无头尸首跪在白马四周,眉心中箭的部曲直挺挺倒了下去,连拔出刀的力气都没有了。

    一手持弩的薛瑜身前多了一人,肩胛插着一把短刀,血痕浸透春衫,刀锋凌厉,穿透方锦湖肩胛,刀尖只差毫厘就要扎到薛瑜喉咙。

    薛瑜垂眼看了看从刀尖滴落的血,张了张嘴,想骂人又憋了回去。

    “你该再相信我一点的。”

    她练武又不是白练的,手里有剑有弩,进可攻退可守,身边最近的是一尺远的魏卫河,部曲突袭怎么也轮不到方锦湖远远跑过来挡刀。

    准确的说,要不是方锦湖突然拦下,虽然守得艰难些,但也不会有重伤。一刀斩杀是挺能显示武力,但方锦湖完全是以伤换伤的打法,杀了其他人的同时,硬是挡下了其实她自己也能挡掉的这一刀,薛瑜想出手都只有最后射杀的机会了。

    为什么呢?

    侍卫们在看到薛瑜平安后,接收到她的手势,四散开来,开始大批切割钟家部曲的肢体。薛瑜看到远方被她扔出去的剑钉住双腿,被马拖行了几步趴在地上像是昏厥了的钟大,确认自己眼力没出问题,人没跑,这才放心。

    刚刚烟雾腾起的时间太短,她看到方锦湖松手就意识到不好,连忙补救,还好赶上了。

    方锦湖往后让了让,没有让血滴到薛瑜身上。方锦湖没有完全坐下,夹着马的双腿让他几乎把薛瑜整个挡在了怀里。他坐在马上的姿势很别扭,练习过马术的薛瑜很清楚这个姿势保持平衡也很难,但他却连扶都没有扶近在咫尺的薛瑜一下,完全靠紧绷的腰腿稳住了身形。

    他不想让自己碰到她。薛瑜升起了一个念头,又觉得有些好笑。刚认识的时候就能勾着她调戏逗弄,像美人蛇一样的方锦湖,突然学会保持距离了?怎么可能?

    “没想那么多,下次不会了。”方锦湖低头靠近了她一点,弓着背,轻轻贴了一下薛瑜的额头,唇边露出一点笑意,薛瑜竟读出了几分羞涩。

    方锦湖不正常,她意识到。

    冯医正处理伤口的急救手册上没有写过伤到肩胛该如何处理,薛瑜一时半会不太敢拔刀,推了推方锦湖,“先下马,坐到我背后来,等庄将军他们到了,让军中医官给你瞧瞧。”

    方锦湖唇色泛白,乖乖点头。薛瑜拉着他没受伤的那只手臂带人上马,照夜白驮着两人往前走去。

    刚刚疑似昏迷的钟大,被侍卫守着,身边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来救人的部曲,薛瑜到时他方醒转,被马拖拽后以奇怪扭曲姿势摆放的双腿显然已经折断。

    长剑扎在他大腿上,深深钉进地面,只露出一小半剑锋,配合着木剑般的剑柄,不仔细看就好像是人被玩具剑重伤的滑稽场面。

    钟大撑着地支起半个身子,伸手要去拔剑,却忘了自己左臂已断,右臂伸出去后就跌回了地上,刚握住剑柄的手因着惯性带出了半截剑锋,雪亮的剑光映着他纸一般白的脸色,他见了鬼一样凝视着剑锋,连薛瑜到来都没有发现。

    “哈哈哈哈!”钟大沉默片刻,哈哈大笑,笑着笑着笑出了泪来,脸扭曲成一团,“原来赤霄竟是在你手中。薛泰,薛泰你好计谋,你竟从未信我!”

    薛瑜没听懂他是什么意思,皱眉斥道,“这时候了你还要责怪他人?怎么不想想你做了多少错事!”

    “我没错,我没有!”钟大看着她,眼中几欲喷火,“你不过是运道好罢了!我钟氏传承两百年,是你们赶尽杀绝!”

    “呵。”

    薛瑜冷笑一声,“你做出这般错事,谋反叛逆,有没有想过薛琅该如何自处?”

    钟大一直在笑,笑中带泪,浑身发抖,牙咬得咯咯直响,“天亡我也,非战之罪也!”

    他想起南方的伍家,想起没有请动的北方部族,原本计划里的上中下三方夹击万无一失,如今却变成了这样的局面。

    他恨啊。

    若非胡人背信弃义……

    薛瑜抽出长剑,血溅了出来,钟大一个抽搐险些再次昏死过去,薛瑜看着他,只觉得此人无可救药,“是谁能逼你去造孽不成?!”

    钟大却忽然一顿,“哈哈哈哈!你保住了性命又如何,灾星,你个灾星!鸣水城完了,你也完了!”

    薛瑜冷漠看着他发疯,嘲讽地说了个笑话,“现在鸣水城大概已经,飘满烤毒蜂的香气了吧。”

    191.  虫灾(二更)   鸣水城今日,在劫难逃?……

    “笑话!虫灾肆虐之下, 无人生还,你不必强撑作态。”钟大躺平在地上,嗤之以鼻。

    他像是冷静了下来, 固执地坚持着自己的判断, 失血后显得有些发灰的脸上浮出红潮,“鸣水城破, 你的灾星之名,也要传往四方, 你以为你能站上高位?做梦!”

    薛瑜望向远方,乌云般的虫群已经消失,先被虫群吓到又迎来了大军行军的周边百姓们无人冒头,能躲的早就躲了起来。

    “还记得九月初九吗?”

    钟大双眼直勾勾地看着薛瑜,突然听到她提起无关的事, 喘了口气,“雨那么大, 还冒出来了兽群……你怎么就那么命大, 掉下悬崖都没死?”

    薛瑜仔细观察了一下他的神色, 皱了皱眉。

    山中突然出现的兽群没有定论,只归为了逆党作乱,对外还套了一层巡查失职的壳子。但有能力悄无声息运来兽群的,背后势力定然不小,因此从一开始薛瑜就猜测是太平公背后操控某士族所为。

    之前钟大拿兽群出事说她是灾星的时候还不觉得, 现在一看他表现出的态度, 居然仍将兽群看做是突然出现。

    兽群与钟家完全无关?也不是不可能,毕竟当时薛琅也在山上,他们要依仗薛琅上位,惊吓历练会有, 但猛兽袭击这种不可控的事情,更像是要屠杀的态度。

    她仔细回忆了一下,当时太平公派人与方朔接头的态度,若方朔是彻头彻尾的弃子,又何必让人来见他?钟家的蜂毒与兽群是两拨人的手段,方朔中了钟家要坑她的蜂毒,继而倒在兽群中,那么……是因为他太蠢,不知不觉招来了毒蜂,所以被放弃?

    钟家与太平公无关?那兽群是谁运来的?

    只能说这一件事上钟家可能没有与太平公合谋,但到底有没有受诱导,大概只能等抓进牢里在审了。

    薛瑜心中转念,钟大躺在地上喘息,过了一息才忽然反应过来,“那时是你除了毒蜂?!不不,山上才多少蜂,这次……”

    钟大并不是蠢人,很快想到了问题关键,薛瑜露出笑,有意气他,“还要多谢你之前放出毒蜂,借小林氏之手害我。不然这次请秦医令留守鸣水,专门配药,还得多费些手脚。”

    钟大抽搐了一下。

    距离鸣水城几百步远的山丘中,等在此处的另一批钟家精锐部曲在钟二身边,眺望鸣水城。虫灾经过,寸草不生,无人能还,但为了保险起见,他们还是守在了这里,等待着一个计划好的结局到来。

    远远望去,鸣水城被黑云笼罩,由蜂群聚集而成的乌云下漏出些许青烟,约莫是城中人取了火把烧虫。但比起大批涌来的蜂群,细细的烟雾看着孱弱极了,光是看着就能想到,下方烧虫的局面是怎样的杯水车薪。

    然而,想象与现实总是有些差距,离得远了,眼睛也是会骗人的。

    远方的鸣水县城,绕着城墙点起了巨大的五六处火堆,布满药味的青烟直冲云霄。被留在城中的医学生们一起运来大批药物,投入火堆之中,循着诱饵过来的蜂群,像飞蛾扑火般一丛丛扑入了青烟之中,烤焦了的古怪肉香腾空而起,整座城都被覆盖在了青烟之下。

    秦思站在两个县令身边,望着薛瑜离开的那条路,轻叹一声,“殿下神机妙算,只是不知如今平安与否。”

    扑向火堆的蜂群太多,火几乎都要被它们成群结队的自杀式攻击扑灭了。但到底人多蜂少,火堆灭了还能再继续添柴,没多久,上空盘旋着的蜂群就变得越来越少,分出一部分蜂盘旋着往外围去,像是生出了灵智,试图逃跑了。而零星新来的毒蜂也被引着后退,竟是要绕过鸣水城,去往别处。

    秦思拍了拍身边小坛,交给医学生们,“小心带过去,别溅到身上了。”

    几个小瓷坛被拍开泥封,一股比之前混在春日浅浅花香的味道浓郁得多的甜香涌了出来,原本已经显出颓势的毒蜂们嗡嗡声大作,疾扑下来,拿着坛子的医学生如临大敌,快速将坛中液体泼在火堆旁,瓷坛也丢进了火堆。

    像蜂见了蜜,鸟归了巢,刚刚要绕开鸣水城的毒蜂,有一个算一个全被吸引了回来。城池上空的乌云再次密集,将下方的火堆盖了个严严实实,阻隔了所有窥探。

    对于乌云慢慢变薄变淡的表现,部曲中有人观察到,连忙报给钟二,钟二嗤笑一声,“娘们兮兮的,怕什么?蜂都下去咬人了,上面当然没有这么多了。”

    心腹犹豫着提醒,“但好像也没听到有惨叫声……”

    钟二想了想,“约莫是今日开城,走了不少人,还留在城中的都是老弱病残要继续养病的人,声音小也正常。”心腹还要再劝,钟二望见重新浓密起来的虫云,笑了,“瞧,又多了一批过来,鸣水城今日,在劫难逃。”

    乌云浓转淡又转浓,又过了一刻,才慢慢散开,远处望过去观察到的终于不再是一团团虫云,钟二登高望远,心中一惊。

    “怎么回事?!”

    部曲中小心翼翼地回答,“好、好像他们全都没事?”

    鸣水城城门大开,城墙上还有青烟缭绕,但虫群消失殆尽。没了遮挡,站在城墙火堆附近的人便显露出来,横看竖看,怎么看都是一个个活人。

    “该死。怎么可能?!”钟二脸色难看极了,“好哇,算他们走运,江乐山还有几分本事。不肯乖乖去死,就休怪我手下无情。”

    他正了正身上轻甲,跑商的日子让他体力不错,扛得住甲胄,兄长就将家中轻甲给了他,兄长的安排失效了一次,他不允许再有第二次。

    只有鸣水城中人都死了,灾星的名声才能扣得更稳。钟二隐蔽地扫过众人腰间鼓鼓囊囊的水囊,火油一泼,鸣水城到底是怎么出的事,还不是靠别人说嘴?

    钟二率先骑马离开山林,抽刀横指,“拿下鸣水城,城中不过千余病残之辈,无甲无刀,怎么比得了我们兵强马壮?走,今日,就是鸣水城的死期!”

    “美人一夜,白银千两,随我杀!”

    部曲们听到许诺,身上生出了无尽的豪情。比起钟大带走的那一批人,他们人虽少,却是最忠心的,这些年手下也沾了不少脏血。不需要钟二拿出什么灾星论洗脑,只需要告诉他们能得到什么,就足够他们效死。

    五百人的队伍冲出山林的那一刻列队完成,马蹄如雷,飞速接近鸣水城。鸣水城城墙上的许多人发现了他们,城门吱呀呀即将关闭,却被扔出去的长戟长刀钉住。投的人技巧绝伦,刚好卡在关闭的缝隙里,让门无法合拢。

    一行人皆骑快马,瞬息间已经逼近了城墙百步。部曲们分散出一队,绕去后方,去堵住另一边的城门,接近了射程,部曲们警惕抬盾准备挡箭雨,却发觉城上完全没有箭矢射下,心中对城池的轻蔑更浓。

    只会关城门,连弓箭都没有,他们拿下鸣水城还不是轻而易举?

    钟二也发现了这件事,他马速不减,弯弓搭箭,瞄准城上背对他们,穿着红衣官袍的人,厉声喝道,“要怪,就怪那灾星吧!”

    红衣人中箭,一箭立倒,据说鸣水城前后两个县令都不通武学,如今看来却是真的,大敌当前毫无防范之心,击倒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城门被卡的缝隙后,两个小兵看见他扑来,脸色煞白地往后躲去,连关城门都忘了。在他们背后,简陋的长街上,更是空无一人,显然是害怕极了都躲了起来。

    钟二看到他们的反应,哈哈大笑,甩着马鞭,就要扑入城中,“放弃抵抗,留你们全尸!”

    “束手就擒!”

    钟二听到身后的喊声,觉得有些陌生,却来不及细细分辨,也跟着点头,“束手就死!”

    他只差一点就要踏入城门洞,突然头顶砸落一个重物,钟二反应极快,抽刀斩落,切入的手感轻得极为奇怪。

    啪嗒。

    红色重物落地,干草漫天飞扬,从简单捆起的头和草人肚子里滚出两块石头来。草人胸前还穿过了一根箭,显然,就是之前钟二射中的那支。

    他气得脸色涨红,“江善!你竟敢戏弄于我!”

    钟二哇哇大叫,被嘲弄的不快让他充满了进城杀人的念头,瞬间脑中过了几个如何杀江乐山更解气的法子。

    草人仿佛一个玩笑,根本不具有任何阻拦的力量。钟二怒火旺盛,御马向前,刚要冲出城门洞去抓人,忽然,马蹄下燃起一丛蓝色火焰,形成一道火墙,踏入火中的骏马凄惨地长嘶一声,人立而起掉头就走。

    突然出事的马让马身上的钟二顾不得城内,急忙控缰,好悬稳住身形没被惊马甩下去。

    紧跟在他身后的部曲却没他的好运,马蹄狠狠落下,将两人从马上蹬落,落马的人和惊马在城门洞内挤成一团,骑兵冲锋的速度在这时成为了巨大的劣势,惯性让后面跟着的部曲来不及停下,急急勒马后退的部曲和狂躁的惊马,瞬间形成踩踏和挤压。

    落马者众,惊马更多,小小一座城门,成为了一处冰冷的绞肉机,背后是涌来的部曲,前方是惊马和火墙,进退维谷。

    钟二厉声大喝,止住混乱,好不容易协调完毕,退出城门洞的众人皆满身狼狈,再一抬头,却看到前方不远处静静立了一群人,长戟配大盾,竟是将他们围在了城门前。

    钟二这才反应过来,之前听到的那声“束手就擒”,根本就不是自己人喊的,而是后方涌来的兵卒们的声音。

    隆山军营不是倾巢而出,向南救援了吗?!他们派人来打探几次,甚至是亲眼看着鸣水城中驻军离开,隆山军营空了,京中向鸣水而来的路上毫无禁军调动痕迹,这才确定计划成功。可现在这群兵,又是从哪冒出来的!

    城墙上,江乐山扶着垛口往下望,看见钟二难看神色,勾了勾唇,年幼时的血色记忆,慢慢散开。

    钟二若有所觉,回头望来,看见他的笑容,顿觉被看了笑话,提刀直指江乐山,恨道,“我与你何仇何怨?你赴任以来,无不配合,今日竟要这般羞辱于我!”

    “何仇何怨?”江乐山重复了一遍,“何仇何怨?哈哈哈哈……”

    江乐山闷声发笑,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换成了别的,冷声道,“敢问钟财神,你又与我鸣水城中两千百姓,何仇何怨,先以毒蜂害人,又要提刀斩杀?”

    钟二一时语塞,顿了顿才道,“你们本就为灾星所害……”

    江乐山怒斥:“灾星?我看你们才是那灾星罢!人心不足,为祸四方,便为灾星!”

    “谁与你逞口舌之快?私自调兵,江善,你得意的日子也到头了!”钟二一边说一边对自己的部曲悄悄招手,寻觅着合适的时机冲出。但对面的步兵约有千人余,列阵完备极了,这样短的距离,马也跑不起来,想要击破重甲剿灭对方或是逃出,都是难上加难。

    他心里不断在想到底是哪里走漏了消息,出了差错,却完全得不出一个答案。

    没事,钟二想,只要兄长那边顺利,就不会有问题。

    然而……

    “你不过是觉得,陛下无人可选罢了。”薛瑜轻声道破钟大的依仗,“阿琅走时,还惦念着要用军功换你们活命,你却半点不想着他与钟昭仪在宫中艰难。”

    “阿琅……阿琅?”钟大愣了一下,脸上半点没有被叫破的羞愧,冷笑,“薛瑜,你好手段,骗了阿琅与你亲近。他不过是个孩子,懂得什么好坏,若非你这个灾星搅乱,我自会为他送上最好的!”

    “是吗?”

    斩伤斩杀的数量太多,地面震动不绝,一直没有拿出弩的侍卫们以箭矢追击,血腥味浓郁极了,薛瑜看着前方十分滑稽的十几个人追着几百人跑的场面,轻轻笑了一下,“薛琅今年才十四岁,你们教他无法无天,教他草菅人命,这就是你想要的?主弱臣强,到时候,是齐国的齐国,还是你钟氏的齐国?拿到最好的的人,是他,还是你?”

    “你辜负了他对你们的信任。是你害了他。”

    她以前觉得薛琅被宠出来骄傲到恣意的脾气有些讨厌,现在却觉得有些可怜了。

    钟大喉中嗬嗬作响,不肯承认这个答案。

    伤亡超过三分之一后部曲们一哄而散,侍卫们追着跑出很远,部曲中真正忠诚于钟大的,大多已经在最初的攻击与最后试图带钟大离开的近身战中死去,没了督战,没了强手,想拿黄金去逍遥度日,也得看看有没有命拿,眼看薛瑜没被突袭伤到,更是士气全无。

    攻势一停,危机解除,留在近处守着薛瑜的魏卫河挨个捅穿看上去已经死了的部曲后心,以防不测。零星几个穿着重甲的部曲装死失败,被一刀穿心,呜咽和惨叫声不绝。鲜血四溅,满地猩红,薛瑜感觉到背后方锦湖颤颤,呼吸急促显然是兴奋了起来,反手拍了一下他手背,“受了伤就好好待着。”

    背后安静下来,薛瑜看着勉力喘息的钟大,“南方、中部,北方的西北军和东北军你无力骗动,那么……你原本联系的,是草原狄罗各部?你曾入简家听道士讲经,太平道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弃了家国,只想要眼前利益?”

    192.  北部   无情无义,不忠不悌

    “我……”钟大张口就要反驳, 但尚存的理智控制住了他,他扯出一个笑,“此次是我技不如人, 可襄王殿下也不必什么黑锅都丢给我。你这般熟悉狄罗和太平道, 莫非是你与他们有所交际?”

    他不承认,薛瑜也没办法当场逼问, 原本提起此事就只是一个试探。她记下提到草原时钟大脸上瞬间闪过的愤恨,要说他与草原没有联系薛瑜都不信。

    十年前太子在与狄罗人的战场上战死, 十年后钟大却会为了推薛琅上位,去联系分明手上沾了他外甥的血的狄罗人,有些事,一深想就心中发寒。

    意识到这一点后倒推回去,有些之前看不明白的事, 豁然开朗。

    钟家传承两百年,百年前起兵时都能在关中沃土坐拥七百亩田地, 起码前几代绝不会是见识短浅之辈。

    看钟三娘基本可以看出钟家二房的性格, 而皇帝愿意娶最大威胁的世家女儿, 还将流着钟家血的孩子悉心教导立为太子,这就表明了他的态度。选择太子不仅是太子与皇后的荣誉,作为母族的钟氏,也会起码有一代以上的庇护。

    以薛瑜对皇帝的了解,这种近乎各退一步的妥协绝不会给像现在这样处事的钟家, 也就是说, 那时候的钟家家主与钟皇后,是和皇帝关系不错、或者说,顺从并认同皇帝削弱世家权柄的。

    但钟大钟二不是,他们并非看不到皇权与世家的危险制衡, 只是鲜花着锦的好日子过久了,他们还想要更多。

    害死只差一步就能登基,明明白白流着钟家血的正统继承人,然后绕一个大圈,再推另一个外甥上位,为什么?薛瑜心中有几分猜测,她遇到过的接触过先太子璟的人都对太子评价极高,这样的人会允许自己的母族在背后做吸血虫吗?大概率是不会的。

    对于薛璟之后的第二个钟家血脉的皇子,钟家兄弟对薛琅的看重大约是有的,但真心爱护有多少,就不好说了。

    “无情无义,不忠不悌,钟家百年清名,在你兄弟二人手上断送了个干净,你竟还有脸称家主?世家士族之名,教化为国之心,全因你们堕于泥沼。你如何攀咬,我也问心无愧,只是不知待死后见到你们的父祖长辈,你会不会有一分羞愧?钟守义、钟秉德,都说取名取人之所缺,看来,你们父亲是早已看穿了你们的本性。”

    薛瑜声音冷淡,有些犯恶心,到底对与不对,猜对了多少,就要押回去审问才知了。

    钟大只在她提到“家主”二字时发出嗤笑,“是薛泰对我钟家不住!当我不知么,你说我对阿琅不好,薛泰又如何做父亲的?今日不过你们从未信我钟氏,先下手为强罢了。成王败寇,随你如何说罢。”

    身体的伤痛让他挣扎不得,听到后面,整个人泡在血泥里,转过半边脸,闭上了眼睛,像是听见了,又像是没听见。

    薛瑜听着他的强调,有些惊讶。

    简家倒台后对齐国士族影响很大,钟大钟二也是自那时起闭门谢客,但那时看来觉得是钟家避其锋芒,如今看来,钟大钟二其实已经看明白了末路所在。

    封她去东荆,允薛琅入军营,京中不断吹出的两名皇子二选其一的风声,都不过是掩饰。她在局中看明白了在钟家贪婪势大之时,皇帝绝不会选薛琅,怎么会觉得钟大钟二能完全被骗过呢?

    当意识到皇帝的隐瞒掩饰,此前一直将她视为老四磨刀石的钟家自然清醒过来。联系起之前钟二悄悄出来寻找薛琅那次经历,薛瑜心有所悟。

    薛琅进入军营中后,与钟家见了两面,第三次时钟家去人却找不到他了,这反映出了薛琅在脱控,在逐渐接受教导。说白了,薛琅的身份注定与立身于士族醉生梦死权柄的钟家兄弟相异,再拖延下去,薛琅难保就会是下一个薛璟。

    这次是鱼死网破,也是逼宫。

    皇帝竖起了屠刀,一层层削弱士族,钟大钟二此时不出尽全力,再被削弱下去,就会与简家一样,反应不及,轰然倒塌。他们到底做了什么,他们心中一清二楚。

    钟大原本的计划肯定不是这样简单的,只听他说的那句“天亡我也”就知道,是出了差错。

    要达到最好的牵制效果,三路夹击是最优之选,北方始终没有传信过来,但看钟大提到草原时的恨意,大概不是他没有安排,而是安排没有起效果。夹击失败,这次的攻击才略显仓促,将错就错罢了。

    想透了此处,薛瑜背后已经湿透,对伍九娘生出几分感激来。要知道,在伍九娘传信回来之前,朝中接到的消息都是西南军反,比起伍家出了叛贼,整支军队反叛的后果更可怖些,应对方式也会更严阵以待。为保安全,调军向南补充兵力是顺理成章的事。而派出了训练营中军卒,北方乱起,禁军必动。

    若当真形成了三路夹击,中央军队左支右绌,两边灭火,没有伍九娘传信回来打出了时间差,出现可以安排的空档,首先她就保不住自己的性命。只要扫尾够好,足够及时,灾星的名头挂在成为死人的她头上,根本别想摘下来。

    只剩一个皇子,皇帝也就别无选择。作为皇子母族,获罪会导致薛琅上位困难、处处掣肘,为薛琅铺路着想,那么就算钟家犯了错,推出替罪羊让皇帝撒了气,约莫也就高举轻放,认下了这次的“清君侧、除灾星”。

    时也命也,好在她还有三分运气。

    不过,北部草原上,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

    薛瑜疑惑、钟大愤恨,而作为思绪主角的齐国向北草原上,呼哨之声阵阵。

    西北止戈城中,陆将军手握千里望扫视四周,除了城外固城修路的干活工匠与兵卒,城墙上的守卫比平日增加了一半,列队行走,直到交接回营时,仍是口令连连,戒备森严。这样的紧张气氛自两日前收到加急传信后便一直持续着,兵卒们皆猜测是今年狄罗人使臣入京后,出了什么差错。

    激动者有之,不安者有之,但止戈城外种上苜蓿草的田地外,直到千里望的尽头,也只有零星野生的兔子蹦跳来去。

    春天来临,动物出来活动,但止戈城外气候寒冷,春天来得略晚些,比起其他地方的草原,现在外面还称不上水草丰茂、绿意盎然,得接近暮春,才会随着草原的复苏,迎来牧民的流浪。

    “你家女儿也大了,想不想养只兔子?”陆将军偏头询问副将,警戒着四周的副将被突然一问,哭笑不得。

    止戈城面向齐国腹地的城门外,缓缓驶来一队车队,车上带的东西不多,最显眼的要数白中透灰的麻布袋子,已经熟悉了修路过程的民夫们发出了一声小小的欢呼,“料来了!”

    从车上跳下来几人,皆来自鸣水工坊水泥分坊。他们将带来的水泥交接下来,做完登记,未来几年内,他们都会以止戈城工匠的名义留在这里。

    自京城而来的匠人们还带来了新的书籍和告示檄文,进城第一步就是赶往衙门旁的书肆,交给差役补货。作为齐国最西边的城池,止戈城虽然是边关堡垒,但也从未被忘记它属于城的那一面。

    城中住着的不仅是兵士,还有他们的家人们,屯兵的策略让止戈城从冰冷的关卡变成了家园,守卫家园,自然是每个人的心愿。

    在休假的兵士或兵士家人们三两顺着车队的方向去凑了热闹,有认字的人大声读出了《讨妖道檄》的内容,作为印发后专门追上前往各处的车队,让车队带来的檄文,自有它的意义在。消息闭塞滞后的西北边城,突然知道了疫病的爆发,襄王的守城与太平道的可恶,一时义愤填膺。

    不过,止戈城也没有道士的踪迹,最多也就是生一会气就散了,但檄文给人留下的深刻印象,却久久不会散去。

    陆将军远远看了一眼热闹的城内,拍拍副将肩膀,“走,跟老子巡城去。陛下都传了信来,再让那些狗东西钻了空子,我可没脸见人。”

    草原上的呼哨声没有传到西北,但同样严阵以待的东北边城,听到远远传来的声音,更为严肃起来。

    东荆城守将薛猛踩着垛口,拿千里望眺望远方,小小的镜筒映出远处集结的帐篷与来往牛马人群,即便是用望远镜看,也不过是一丛丛小点,但百里距离奔袭不过一天既达,让人不紧张都不行。

    狄罗人或是其他部族敢大摇大摆出现在黎国,自然是清楚无人会管的,但这就苦了邻居东荆城,加上京中传信来指明要他警惕,薛猛简直是操了一百二十个心。

    “呸!这些龟孙,把荆州当他们自己家了不成?还赖着不走了?”薛猛骂了一句,忽然看到镜中人出现了放牧和吃饭外的别的动向。

    呼哨声响起的瞬间,出现在视野里的人群都循声远望,似乎是看到了远方什么东西,从十天前就逐渐挪来,越聚越多扎营在东荆城百余里外的草原部族,突然都将放在外面的东西收起来,赶牛羊的赶牛羊,四处叫人的叫人,帐篷没多久就全部拆掉,恢复成了他们到来前的模样。

    车队和牛马缓缓向北而去,勒令东荆城上下已经做好了应战准备的薛猛懵了一瞬,“嘿,跑得倒快!算你们走运。”

    副将跟在他身边,听了不少骂声,早已习惯,在旁边本是做着零散的清点活计,突然听到薛猛换了个词,他愣了愣,小声道,“将军,走了?”

    整天听着他骂人,尤其是看到有狄罗人远来之后,薛猛骂得更凶了,连副将自己心情每天都是跌宕起伏,为了不影响兵卒们的心情,薛猛“被迫”猫在城墙最高的角楼里看外面,骂声传出去也不甚分明。薛猛放下千里望,瞪了副将一眼,“咋,害怕胡蛮过来砍你啊?这么小声是猫叫呢?”

    副将噎了一下,没接话。薛猛呼噜了两下头发,在角楼里转了两圈,踹了一脚墙根,“他娘的,怎么就跑了?”

    副将小心翼翼道:“那,咱们追出去?”

    一巴掌糊在了他头上,薛猛瞪着他,“追追追,有钱吗你就追?春耕还耕不耕了?路和城还修不修了?咋滴,就等襄王过来给你收拾烂摊子?恁大的脸嘿?”

    副将不吱声了,薛猛撒气失败,举起千里望又看了看,确定狄罗人真走了,才悻悻放下千里望,“老子年轻个十岁,点一千人都给他剿了去!打他娘的,看他们还敢不敢出来祸祸。等到明儿个早上,要是还是没人,就给京中传信。”

    “是,是。”副将小声道,“将军英姿不减当年。”

    薛猛沉默了,半晌,长叹一声,“不是我不能打了,是我不是先锋小将了。”

    做守关将军,是信任,也是压力。做武将的,谁不想建功立业、驱逐胡虏?但背后万人指望着他一个人下决定,睁眼闭眼都是怎么带人吃好点、练好点,怎么给本就贫瘠的国库省点钱,再想像以前初出茅庐那样什么都不想、什么问题都丢给身后的大将军,闯了祸回来最多也就是一顿军棍,是再也做不到了。

    “大兄过去忍了我们,我们好歹还聪明,怎么到我手下了,就是你这样的蠢蛋?”薛猛不耐地推着副将往外走,“你说,这狄罗人跑出来溜达一圈,图啥?荆州的草比他家里的好吃?”

    副将机智地转移话题,“将军,这次回京的文书请谁润色?”

    “……”

    后撤的北部狄罗部族,对于远方的窥探毫无所觉。缓缓前行的车队走到一里外的山丘下,一匹黑色高头大马从山上冲下,马上之人虽强壮高大,但脸庞扁平,更像是汉人。有着一张汉人面孔的青年冲进部族队伍里,没有受到阻拦,骁勇精悍的草原汉子让开了空档,抚胸对他深深低头。

    这意味着臣服,和献上所有忠诚。

    “石勒大王。”部族首领在青年面前低头。

    狄罗建国以前,是几个部族之主可称大王,如今却是在都城中接受过可汗封赏的贵族,才可称大王。当然,大王越不过可汗去。

    青年石勒燕山翻唇而笑,铁灰色眼睛里露出狼一样的光,“你很听话,不错。”

    跟在后面的人没少悄悄抬头看青年,彼此之间眼神交流,皆指向领头之人,怀疑他是汉人的呼声不绝,但面对国中贵族的姓氏,和他的出现方式,无人敢上前挑衅。他足够强,所以可以拥有他们的忠诚。

    车队赶了半天路,等天色微亮的时候,灰蓝的天幕上还有几颗星子,他们便来到了草原与黎国交界处。空置已久的城池显然不能作为边城存在,但也是一处不错的住处。

    他们从这里往荆州去时,这座城池外还没有这么多人,只是小部族放牧会经过,而今天,在城池北方,大片大片的帐篷连绵起伏,牛羊四处散落,人群熙攘。

    新来的部族心里清楚,这些部族绝不会是和他们一个原因而来,只会与石勒燕山相关。

    手脚上套着皮圈的奴隶,顶着水盆或是其他杂物,匆忙穿行在人群中,从卑贱的住处赶往城池中被他们的主人选中的屋舍,或是穿过城池取材打水,或是从帐篷中取新鲜的食材。有的照料主人,有的照料着主人的财物。也有被拴在牛羊棚子里或是帐篷边的,身上脏污一片,鞭打痕迹处处,被称为新来的羊,经过的人皆嬉笑着,好像看不到有人倒在那里。

    奴隶们的面容有的深邃有的扁平,显然有的是汉人,有的是异族,看上去像是混血的也不少,但他们自出生开始,就注定了一生的命运。频繁出现摩擦的各个部族里,掳其他部族的女人孩子做奴隶,完全是不成文的习惯。没有人会为他们可惜,作为主人的财物之一,不管是交换、买卖,还是死亡都司空见惯。

    刚从黎国境内回来的部族对此习以为常,没有多看从自己面前走过的奴隶,但他们仍在城门前驻足了。他们的目光,皆不由自主地飘向已经颓败大半的城门上挂着的那颗头颅。

    死去多日,被擦去血污的宇文阿鲁巴头颅须发虬结,他的双眼仍圆睁着,充满怒火,让人不敢直视。

    就像多日前,他们刚在阿鲁巴王子的要求下赶到荆州的那天夜里,被石勒燕山带着一百人冲破营帐,明刀明枪逼到眼前,比武失败后他被割下头颅的那瞬。

    阿鲁巴或许冤枉不甘,但草原上的规则如此,无人会为他讨这个公道。包括与他一起回来的使臣,那个姓金的汉人,甚至,金使臣还是第一个倒戈的。他们瞧不起软骨头,但似乎汉人都这个德行,也就不会多说什么,在金使臣身上浪费时间。

    他们只可惜,没能在齐国身上咬一块肉下来。但观察了这么多天,探子也派了不少,与阿鲁巴得到的消息不同,齐国完全是防范严密,根本是块硬骨头,可惜之心也就淡了,对已死的王子调他们过来的怨念倒是有不少。

    新来的部族只看了一眼,就没敢再望,匆匆走过破败的城池,跨入众多帐篷的视野范围内。石勒燕山的返回给扎营的部族们带来了新的动向,呼喝声响起。

    “准备拔营——”

    “随石勒大王返都!返都!”

    几个部族聚集在一处,数量近万的青壮喊声连成一片,声势浩大,几乎要击破天幕,漏出金色阳光。

    石勒燕山站在倒塌大半的城墙上,拎起来挂在城门上的头颅,啧了一声。

    阳光冲破地平线,漫天而起,将前路染成一片金灿煌煌,石勒燕山沐浴在阳光下,笑容肆意张扬。此刻,他那张充满了汉人痕迹的脸,才显出几分属于狄罗异族的蛮狠来。

    他跳下城墙,踩在下面的马背上翻了个身,马嘶鸣一声,刨了刨蹄子,飞快跑向前方。原本挂在城墙上作为威慑宣告的头颅,像一个战利品一样,搭在马鞍旁,成为了新的威慑。

    他走过逐渐被收起来的帐篷,早起出去放牧的牧民们赶着牛羊回来,准备着一起离开,马鞍旁有一颗头颅的青年过处,所有人都低下了头。

    “六王子,走吧,臣带你回家。”

    石勒燕山走在最前面,拍了拍死者的头,低头时,从衣领里滑出一只骨哨。

    193.  讳疾忌医(修)   自己脱还是我动手?……

    人跑得七零八落的战场上, 从远处奔袭而来的隆山军营的训练守备军队终于抵达,骑兵们散开与侍卫们一起围堵住逃跑的部曲,身披重甲的骑兵们比起只有皮甲的钟家部曲装备精良得多, 原本已经跑出很远追击不及的人后心中箭, 栽落马下。

    援军已到,他们一个都跑不了, 意识到这点的部曲有人显出江湖狠厉之色,回头重扑入拼杀, 有人却丢下了兵器,跪地求饶。

    百态之间,分明该是大获全胜的时候,薛瑜却有些疲倦。守将庄骁骑马上前,翻身下马施礼, “臣来迟了,还请殿下责罚。”

    “庄将军何错之有?”薛瑜亲手将他扶起, “在逆党作乱之前, 情报难以收集, 更难以辨认到底会出现在何处,将军能带兵及时赶到已是不易,埋伏和早早调动奔忙辛苦大家了。”

    皇帝送来的钟字纸条,和飞快进行的隆山军营调动,其实不过是钟家试图调虎离山, 而薛瑜与皇帝一起将计就计罢了。

    只是之前并不清楚钟家将在何处发难, 隆山军营调军出去绕了一大圈回来,斥候四处收集消息,找到了钟家位置,大军才重新赶回。薛瑜带人在回京的这条大路上走得很慢, 就是为了引钟家动手。鸣水城中留下了秦思等人,又有分出去的一部分隆山军营的人守着,相较而言更为安全,正因为心中有底气,面对钟大的道德绑架和打压言辞,薛瑜才半句话也不曾相信。

    先前争斗中薛瑜和侍卫们被围在中央,弓箭救援不及,还容易误伤,庄骁远远望着这边兔起鹘落的局势,只能加急赶路,直到赶到,看到薛瑜一行人几乎无人伤到,才松了口气。

    一口气还没松完,刚被薛瑜扶着站起,他就瞥见坐在薛瑜身后的小娘子背上长刀颤颤。

    “……”庄骁看着眼皮直跳,几乎要怀疑自己眼花了,是什么样的小娘子才会中刀还一声不吭啊?!

    薛瑜意识到庄骁眼神向后乱飞,以为他在看马后的钟大,淡声道,“有将军派人守卫,此刻鸣水城之围应当已解,本王正好回去押送两人返京。钟家谋逆板上钉钉,在禁军来接手之前,就要拜托庄将军派人守一下钟家的庄子了。”

    庄骁克制着自己不要失态,应道,“此为臣本分。此贼方除,恐路有遗祸,此去鸣水恰与回营同路,若殿下不弃,臣自请护送殿下回鸣水县。”

    “便劳烦将军了。”薛瑜一口应了下来,钟大虽已经被打残,但万一有什么后手就难办了,路都走了九十九步,她一点也不想在平安回京前夕再出什么差错。庄骁重新上了马,忽听身边襄王问道,“将军队中可带了医官?”

    庄骁一顿,“营中医官未曾随行,但臣于刀剑伤处理略有了解,不知殿下……”他这是明知故问,但面对明显是襄王的人受伤的状态,他一个大男人,总不好直接送上去表示要帮忙看伤吧?

    “那太好了。”薛瑜迅速截住话头,“先前我身边女史为护我意外受伤,我于此道不通,未敢处理,将军可有良策?”

    马背上的小娘子背后一截刀锋,庄骁看了几眼,有些不敢下手。若是箭矢还好,可以折断,长刀却难了。但伤的位置不太好,万一不先处理了,刀挂在身上一路切下去,这条胳膊还能不能用就两说了。

    庄骁:“咳,营中都是大老粗,法子有些粗,殿下莫要笑话。固定手臂,将背后这截刀折断。而后加紧赶路,臣听闻秦医令也在鸣水,应当有更好的法子。”

    薛瑜回头看了眼方锦湖,之前亢奋过一瞬后,现在本就白的脸更是毫无血色。方锦湖送的剑倒是把好剑,但能不能斩断长刀,薛瑜也没有把握。

    “殿下。”方锦湖柔声吐息,“您来捏断吧。只是奴有些怕,能不能握着奴的手断刀?”

    这么长时间,薛瑜还是第一次知道自己有能用手折断刀的本事。方锦湖神色瑟瑟娇弱,在她的注视下缓缓眨了眨眼睛。

    他对庄骁的处理建议毫不意外。也是,习武过程中受伤是家常便饭,他本就不是像她一样对处理这样的伤口茫然的。

    薛瑜没来由地浮出一股怒意,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方娘子忍耐些。”

    她转过身,牵住方锦湖右手,反手勾上他的肩头。少年的手比她的手大了毫厘,看似纤长无骨,却有种玉石般的质感,冰凉而韧,覆着一层不细看发现不了的薄茧,薄薄皮肉下是修长的骨节,力量感藏在美好柔弱的皮囊下,握住时却像是任人为所欲为。

    薛瑜用力捏了他一把,面上若无其事地引着手搭到他肩膀伤口前,触碰到微暖的刀锋。偏窄的刀浸在血肉中,竟是已被暖热了。

    薛瑜想让他好好疼一下,吃个苦头,好记住教训的心思淡了,“要用力了。”

    之前都是她在牵引,碰到伤处开始,便是方锦湖带着她的手在用力。薛瑜握住他身前穿出来的一小节刀锋固定,踩着马镫微微起身,看着已经发褐的那片布料,泄了气。

    和他生什么气呢?这个神经病对自己身上的伤从来都不在意不是吗?人都这么惨了,她还要教训,是不是太过分了?

    方锦湖目不转睛地看着少女脸上细微的神色变化,眉梢微颤,手指用力。

    咔。

    薛瑜拿下断刀,远远丢去推来的打扫战场的板车上。她将马鞭打了个结,绑在方锦湖脖子上,另一头圈住他的左臂固定,要不是没有白布,现在就能将人裹成粽子。

    “抱住我的腰。”薛瑜刚想转身,又改了口,“算了。”

    方锦湖看着她跳下马,难得露出些茫然来,也想下马,却被薛瑜按住,推着往前坐上了马鞍。

    照夜白停在原地等着薛瑜上上下下久了,有些不耐地回头顶了顶她。薛瑜拍了拍它的额头,重新上马,从身后单手圈住方锦湖,“累了就先睡一觉,睡醒了就到鸣水了。”

    箍在腰上的手臂存在感十足,方锦湖背脊绷紧,没有向后靠去,吹拂在耳后的气息像风中带上了无数把小刷子,那片皮肤飞快地发起烫来。

    庄骁在旁边除了指点薛瑜固定手臂时发出了声音,其他时候都在缩小存在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觉得自己在这里有点多余。他看了看襄王细白的手掌,心中咂舌,之前演武时还觉得这位殿下病了多年,好起来后底子薄弱,是靠技巧取胜,今天才知道竟是连手上都有那般力道。

    专业人士到来后,侍卫们的追击也就结束了。有了充足人手,战场打扫得飞快,推车上垒满了羽箭、兵器与尸首。钟大被从地上拖起来,魏卫河从怀中掏出小瓶,深绿色的粘稠液体被糊在钟大断臂和腿部伤口上,胡乱包了包,扛上了马背。

    钟大带来的一千人部曲,死了三百多人,剩下的被点清数量,一个个捆起来,慢慢带走。庄骁安排了手下副将继续忙碌和分兵去钟家的事宜,点兵陪同薛瑜返回鸣水城。

    一路平安抵达,远远便能看到鸣水城外的两千军卒列阵森严。军卒们让开通往城中的道路时,城门前被血染成深褐的土壤露了出来,皮肉和布片残片还留在土里,这里显然也是经过了一场恶战。

    空气中除了血腥味,还有熟悉又陌生的烤肉与药草烟味。城门前,木笼囚车都已经备下,两架囚车空了一架,另一架里捆着钟二,正在和围着囚车的百姓吵架。

    囚车上,烧剩下的灰尘被泼得到处都是,钟二身上的轻甲也脏兮兮的,他身上中了一刀,但气色还好,就是气得脸红脖子粗,恨不得出来打人。

    “丧良心哦,襄王那么好的人,我们鸣水好不容易能过回过去的日子,就是你们这些人要害人!”

    “还什么要灾星去死,我们活得好好的,凭啥子死嘛!”

    “呸,狗东西!”

    围在囚车四周和旁边被捆起来的不到百人部曲身边的百姓,骂声不绝,薛瑜一行人走过,正忙着的百姓们抬头望来,又是惊喜又是惊奇。

    “殿下回来了?!”

    “您没事就太好了!诶哟,我这个心啊,被他们吓得扑通扑通的。”

    “您放心,来了这群王八犊子,我们第一个给您骂回去!”

    薛瑜瞟了一眼醒来后死死盯着囚车里的钟二的钟大,含笑道,“行到半途,听闻鸣水被围攻,本王放心不下,便回来看看。诸位皆平安无事,我也就放心了。”

    “没事没事!”

    “嗐,能有啥事?别耽误殿下的大事啊!”

    刚刚还被一人一口唾沫喷着,一张嘴说不过百来号人的嘴的钟二,在薛瑜回来后顿时身边寥寥,热情全都冲着薛瑜一行去了。

    薛瑜安抚过激动的百姓,表示会带着犯人们回京问罪,正义感十足的百姓这才散开。庄骁静静看了全程,在百姓大多离开后上前,“此千人护送殿下回京,并押解案犯。鸣水之事臣拟好上书,将速速送回京中,只是营中尚有事务未理,臣便先告退了。”

    “庄将军请。”薛瑜颔首目送他离开。

    庄骁带着兵回营,因为要做戏,在外啃了几天饼子的军卒们几乎是第一时间冲去了食舍。他的近卫还专门问了一句要不要给他留,庄骁摸了摸腹部,神色古怪,“我好像不饿。”

    进了鸣水城,薛瑜便看到了正从城墙上一篓篓搬运的黑灰,黑灰与囚车中撒的一样,里面还混着蜂尸,显然是百姓们没舍得用臭鸡蛋,也没好意思用泔水泼,而是废物利用了。

    城门洞口萦绕着一股极淡的酒气,薛瑜进城和庄骁说话时就派了人去请秦思,没想到买一送二,还跟了个乔县令来。乔县令满脸的喜气洋洋,见面就一揖到地,“保住鸣水,全赖殿下啊!”

    薛瑜摸了摸鼻子,酒精火墙和秦思的安排是出自她口,但当面被这样夸,还是有些别扭。她应付了两句,看在前面还坐了个伤员的份上,乔县令知情识趣地告退了。

    重回小院,薛瑜一行人离开没多久,陈设没有改变。薛瑜扶着方锦湖下马,让人去烧水,带着方锦湖和秦思一起进了屋子。

    伤在肩部,需要解衣,秦思有些尴尬,措辞几遍才说出了口。薛瑜看看他,又看看方锦湖,张口就要说出实情,就见方锦湖“怯怯”望她,“能请殿下为奴治伤么?”

    “胡闹。”

    薛瑜不想理这个捣乱的家伙,顺着破开的布料口子扯开一片,好好一件衣裳瞬间变成露肩装。回头时秦思已经转过了头,用行动表明非礼勿视。

    “秦兄?”薛瑜敲了敲木床架,“不方便上手的话,我来处理。”

    秦思回头,从带来的药箱里翻出金针白布种种,正好热水烧好了,端了一盆进来,他净了手,才将目光落在了肩头伤口处。

    伤处周围全是血污,还在往外渗血,但还好伤口不大,只是刀剑贯穿需要确认是否伤及筋脉骨骼。薛瑜听他指挥把周围血污擦干净,露出的伤口在雪白皮肉上显得格外狰狞。

    “得罪了。”

    秦思告了声罪,让薛瑜按住伤处,抽出了断裂的刀尖。血汩汩涌出来,在短暂的时间里他查看了四周血肉状态,迅速糊上药膏,在血流将药冲开之前,与薛瑜配合着包扎了肩头伤口。

    “此刀未涂毒,运气好未伤及筋脉,只是之后此处尽可能不要活动。”秦思轻声嘱咐。

    不久前这里躺着的是薛瑜,扶着的人是方锦湖,此刻却是两人位置倒转。秦思按下心头奇怪的感觉,探手而出,细细诊脉,刚搭上脉门,方锦湖就是一缩,被薛瑜按住手臂。

    秦思回忆着那绝不是女子的脉象,有些发愣。他对上薛瑜坦然的目光,半晌,垂眼道,“方女史气血有亏,身上恐有旁的伤处未愈,还是不要讳疾忌医为好。”

    薛瑜拖着方锦湖的手腕,放在了秦思手下。秦思诊了一会,从药箱中翻出来两个瓶子,“女史身上应还有伤,臣不便查验……”

    “劳秦兄费心了,我来吧。”薛瑜在他开始犹豫时接过话头,看了看药瓶上的标记,起身送他出门,在门口扶了一把差点跌倒的秦思,“药方还要劳秦兄思量,若有可能,黄连多放些吧,良药苦口嘛。”

    让人去找件合适衣裳,把侍卫都遣离屋子几十步远,薛瑜锁了门,站在床头俯视乖巧躺平的方锦湖,假笑道,“自己脱还是我动手?”

    194.  伤疤(捉虫)   圣人修节以止欲

    方锦湖回望她, 十分不引人注意地往里面挪了挪,但薛瑜一直盯着他,自然没有错过这个小动作。

    她几乎要气笑了, “上次的伤你也没好好治, 是不是?你缺医者,还是觉得我付不起你的药费?”

    要实现给方锦湖的治头疼的承诺, 他的性别是必然暴露给秦思的,总不能人给自己干活, 却一直喝着不完全对症的药物。不能直接向秦思说明方锦湖的头痛病,已经是对他不住,但看方锦湖之前的态度,是打定主意要瞒下来。一时间,薛瑜都不知道到底谁才是那个冒牌货了。

    好老板薛瑜深吸一口气, 压下火气,刚想仔细沟通一下方锦湖到底为什么把自己受伤不当伤看, 在受伤上究竟有什么执念, 就见他扯开衣带, 只露出一点皮肤,小心指了指腹部,“只这一处,已经好了。”

    伤口恢复得不错,已经结痂, 但从掌心大小伤口的不规则边缘, 薛瑜几乎能想象得到初受伤时血肉模糊的样子。或许是因为之前抓钟大时太过用力,伤口几处裂开,露出里面浅粉的肉来。按结痂时间回推,大约是之前抓捕观主时受的伤。

    方锦湖皮肤一直是偏白的, 先前被派出去追观主跑了一大圈后,脸被晒黑了些许,但腹部的皮肤仍是雪白一片,像只虫子一样趴在这里的痂被衬得格外丑陋。

    薛瑜按住裂开的地方,稍稍用力,手下微凉的皮肤立时绷紧,方锦湖劲瘦的腰肢上显出明显的肌肉线条,脸上却毫无吃痛之色,浅色的眼瞳里甚至在发亮。

    薛瑜:“……这就是你说的已经好了?”

    “过几日就看不到了。”方锦湖十分笃定,见她盯着那处,他有意用力,伤口不明显地裂得更大了些。

    薛瑜只感觉到他的腰腹在向上迎合,就立刻触电般迅速收回了手。

    腹部的伤是一处,但在受伤这方面,方锦湖在她这里的信誉值已经降到了最低点。抱着他会什么时候把自己搞到遍体鳞伤的怀疑,薛瑜催促他,“还有呢?”

    方锦湖在她收回手的第一时间,就拢起了衣襟,无辜地回望她,“没有了。”

    在薛瑜充满怀疑的瞪视里,他慢慢笑起来,“殿下不必紧张,今日是臣的错,未提前告知。但此处在左,又不曾伤到筋骨,半月足以养好,不会耽误殿下前往东荆。”声音温柔又体贴,一条条的分析都很清楚。完全把自己不当人看之后,显得格外客观冷静,其实本该是资本家或高位者喜欢的好用工具人的素质。

    薛瑜几乎要压不住自己的火气了,太阳穴突突直跳,深刻感受到了什么叫做与神经病对话不在一个频道上。

    左右看看,瞄到之前解下来的长鞭。薛瑜提起鞭子点了点他,“我不想知道,你是不是有计划的受伤。哪怕你计划得再好,伤了就是伤了!之前我没看到,不能评判,但这次,完全能够避免的受伤,你却伤了。”

    “为什么?”

    “听我的话做事,就这么让你不高兴,这么想去死吗?!”薛瑜越想越气,拎着鞭柄啪地一声,在地上抽出一声响。

    “不是。”方锦湖急急开口,薛瑜以鞭尾挑住他衣襟,眸光冷淡,“脱。”

    方锦湖单手撑着床坐起来,拢着的衣襟散开,他半边身子被包扎的白布固定,不好转动,折腾了半天也只脱下了一只袖子。

    准确的说,是他只剩下一条袖子挂在身上。

    见薛瑜仍不说话,方锦湖一用力,屋中响起了布帛撕裂声,半边肩膀的布料碎开,借着最后一点支点堪堪挂在他身上的衣袍逶迤落下,堆在腰间,像层层叠叠涌起的浅蓝海浪。

    雪白的少年躯干立在海浪之上,雪肌玉骨,削瘦挺拔,却极富力量感,像传说中的惑人鲛人踏浪而来。

    但他身上的伤疤将美感破坏了个干净。

    最显眼的是肩头包成一大团的白布,仿若振翅欲飞的蝴蝶的肩胛骨被遮住了一半,其次便是腹部的伤疤,心口处之前印象里的那团紫红色淤血不见了,留下的是比周围颜色深一点的皮肤,而其他零星肉色疤痕都不太明显,显然是陈年旧伤了。

    薛瑜下意识看了一眼他的咽喉,没有看到伤疤。

    方锦湖身上的新伤,每一处她都能说出由来。

    每一处,都与她相关。

    薛瑜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面对实打实的付出,任有再多的怀疑戒备,也让人一句重话也说不出口了。薛瑜的怒气一下子淡了,想发火让方锦湖不要再瞎折腾他自己,又发不出来,更知道自己不该发脾气。

    沉默了片刻,薛瑜辨认了一下秦思留下来的两个药瓶,倒出来一点金疮药,以手指点涂在裂开的伤口处。

    结痂的伤口起伏不平,薛瑜仔细涂好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刚还有些凉的皮肤竟变得温热起来。深褐色结痂组织旁的肉粉色皮肤本只有一小圈,但现在却蔓延了开来,将目光从伤口处移开,雪白的皮肤下氤氲着极浅淡的粉色,如云似雾。

    像一条鱼被破开保护的鳞皮,露出柔软的内在。

    棱角分明的腹肌向下,两条斜飞的漂亮线条没入堆在腰间的布料中,吸引着视线。鬼使神差地,薛瑜重将手掌贴了上去。劲瘦的腰肢在她掌心轻轻颤抖,软玉般的皮肉在她的注视下微微发烫。

    她收紧了手,像把一人握在手中。

    上方,一直竭力平缓着的呼吸猛地一滞。

    薛瑜被声音的改变惊醒,霍然抽手抬头。从始至终没有躲避的方锦湖却别开了头,没有看她,通红的耳朵却被暴露了个彻底。

    往日或轻佻、或温柔的假面寸寸破裂,此刻的方锦湖显得格外的青涩脆弱,仿佛一伸手就能捏碎,一缕声音就会惊到他。他喉结滑动了一下,声音干哑,“没有不高兴,殿下。”

    过了一会,薛瑜才想起他是在回答自己之前怒火上头时的问题。

    “看着我。”薛瑜找回了些理智,却仍下意识放轻了声音,“为什么要让自己受伤?”

    方锦湖转头看向她,轻声道,“下次不会了。”

    看着是挺乖顺,偏偏一个字也不是解释,充满了“勇于认错、下次还敢”的味道。薛瑜怀疑地打量着他,正想说什么,忽然听到叩门声响起。

    “殿下?衣裳备好了。”

    薛瑜看了一眼面前裸着上身的方锦湖,给他拉了拉衣襟,快步去开门。门只开了一条缝,足够人伸手递送东西的大小,从魏卫河手中接过布包,薛瑜重关上门。

    回头便见方锦湖倚在床边,衣襟半拢,露出一截雪白。雪白皮肤上还留着一小片红痕,正是她覆在腰上时的大小。

    半遮半掩之间,最是诱人探索欺凌。

    薛瑜手指微蜷,方锦湖身上的温度似乎还留在指尖。看着他这衣冠凌乱的模样,她下意识就要皱眉,话到嘴边才想起来,方锦湖碎了半截袖子,不好穿衣,她去开门前的确只给方锦湖拉了一半的衣襟。

    刚刚还不觉得什么,离开了一刹回来,却觉得床边温度太高,气氛过于诡异了些。薛瑜干咳一声,将布包放下,面不改色地倒打一耙,“不嫌冷吗?裹严实点。”

    还想说什么,却处处别扭。薛瑜拆了布包,帮他穿了一只袖子,丢下一句“换好了就叫人来收拾”,就急匆匆出了门。

    等砰地关上门,薛瑜站在门外,这才慢慢反应过来,自己这一连串举止多么像欺负了良家子之后不想负责、因此落荒而逃的流氓纨绔。

    她按了按眉心,吐出一口气。

    算了,随便吧。不耽误事就行。

    魏卫河看着出来后一直皱着眉的薛瑜,直到她神色轻松起来,他才转过头,继续沉默地守在一旁。薛瑜感觉在屋子里没待多久,但见厢房中秦思拿着准备好的药方和药包出来,就知道其实已经耗费了不少时间。

    “秦兄。”

    或许是遇到的惊吓多了就习惯了,秦思神色已经恢复了平静,将药包递给魏卫河,又亲手将药方交到了薛瑜手中。

    折成一指宽的纸条,充分显示了他不想让其他人看到药方的意愿。薛瑜有些诧异,接过来刚要打开,就被秦思制止,“已经按方抓了药,此方只是备不时之需,殿下稍后再看吧。”

    薛瑜不明所以,但还是应了,与他继续道,“这次的青霉冯医正得带走一批,秦兄归京也带一些回去入药,拿之前我送去的显微镜看看,说不定能有别的发现。”

    既然秦思之前不在京中,而是在外秘密做研究,自然是见不到她派人送去太医署的显微镜的。前些日子忙着疫病的事,没有到回京时候,手上也没有器材,薛瑜便忘记提了。如今方锦湖受伤,秦思改良的药膏里明显是用上了青霉,她自然不能放过这个优秀的攻坚人选。

    她研究不出别的东西,秦思就不一定了。

    另一方面,秦思不同于旁人,他知道的秘密越多,她就要拿出越多可以看到的光明前路。安她的心,也安秦思的心。

    薛瑜态度温和,好像之前诊治中的意外并没有发生过,“秦兄还要领各医官回京,我便不留你了。待马车和囚车都收拾好,我们一同返京。”

    秦思怔了怔,应下,离开了小院。

    薛瑜知道他为什么发怔,原本的计划里是没有回鸣水这一项的,薛瑜带人先走,而后才是秦思领人返京。但方锦湖伤了得回来处理,打扫战场也需要时间,加上押送钟家兄弟,需要带着护送的人数众多,薛瑜没考虑多久就改变了思路。

    她之前是为了早点回去,也是为了当诱饵,因此轻车简从。如今既然抓住了钟大钟二,不如把排场摆开,一路宣扬着他们做下的错事,带着护卫的军队与秦思等人一起回京。

    秦思走了,薛瑜支使身边侍卫去给她倒碗水喝,待身边只剩下魏卫河一人时,打开了折得整整齐齐的纸条。刚打开,她就猛地又折了起来。扫过旁边,确定没人偷看,才呼出一口气。

    满是折痕的纸上只写了两句话。

    “天生人而使有贪有欲,欲有情,情有节。圣人修节以止欲,故不过行其情也。”

    秦思的字迹清晰,不似武将锐利,也不像皇帝几乎能从纸上飞出来的铁画银钩,但薛瑜就是觉得他像是在指着她的鼻子大骂,心中克制不住地生出心虚和尴尬来。

    薛瑜接过倒回来的温水,一仰头灌完,还是口干。屋子里的古怪气氛因这张“药方”引着,追了出来,让她脸上一阵阵发着烫。

    难怪要在他走了之后看,秦思怕是也觉得尴尬。可现在人都走了,她想解释都难,专程追上去解释又太过郑重,反倒像此地无银三百两。

    简单来说,秦思在劝她克制。

    但克制有无数种隐晦的暗示法子,话说到这个份上,就好像把道理掰开揉碎,在苦口婆心地劝说她不要耽于美色、儿女情长,该以事业为重。

    她原本给方锦湖安排的身份,是由游侠招安的侍卫,只不过借了方家女儿的身份便宜行事。但在这么尴尬的状态下相遇,秦思会怎么想?

    看他的话,薛瑜大概能猜到。

    “殿下可是哪里不适?要不臣再去请医令回来?”

    正愁着,薛瑜被阴影笼罩,抬头见魏卫河在她面前站定,眼含担忧。

    “……不必了。”薛瑜无力地摆摆手,让魏卫河去看一下要一起离开的太医署收拾得怎么样了,等人刚走,她就捂住了额头。

    冤枉啊。

    她简直要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那一瞬的古怪气氛从薛瑜脑中闪过,又被她打散,抛在脑后。

    等方锦湖换好衣裳,收拾好室内,将要烧掉的衣裳和其他需要收起来的杂物打包,拎着出来时,门外已经只剩下一个侍卫。

    过了晌午,自鸣水工坊赶来的弹簧马车是吴威亲自带人送来的。虽然疫病药物研究出来后,十五日开城前几天只是在防范疫病卷土重来,她与鸣水工坊的人已经在早晨远远见过,但站在一处距离这么近的见面,还是疫病爆发后的第一次。

    “殿下没事,真好、真好……”吴威激动得已经说不清话了。

    薛瑜拍了拍眼眶发红的吴威,“好了,这不是没事吗?鸣水这事也是个教训,之后打扫卫生和体检都不能放松。”

    见劝不住他,薛瑜对哄人实在不擅长,干脆道,“喜儿这次辛苦,也是吃了大苦头,人还在客店,你在我这里歪缠什么?不敢去见她?”

    说到喜儿,吴威的脸腾得红了,讷讷难言,被薛瑜推了出去。

    收拾完毕的车队等在了外面,薛瑜看了一眼往街尾客店走去、越走越快的吴威背影,抿住笑意,回头正看见方锦湖。

    她若无其事地把头转了回去。

    看到她的飞速回头,方锦湖脚下微滞,走得更慢了。

    方锦湖被安排进马车,多出来的那匹马正好被派去拉车。由于只有这一架弹簧马车,最需要保护和小心运输的一部分瓶瓶罐罐都堆在里面,领头的马车背后是回京的太医署众人车队。

    薛瑜对站在背后送出来的冯医正挥了挥手,虽然晚了十多日上路,但东荆城还是要去的,冯医正没有多歇息几日,就要先她一步踏上新的道路,好在精神还不错。

    再次从鸣水出发的车队,迎来了百姓们的呼声,拎着青菜的,拎着活鸡的,有人甚至是薛瑜早上看着祭拜过坟冢后,已经离开了的。

    “殿下!殿下您就收下吧!”

    薛瑜与所有人告别,无奈地不住拒绝着家中本就没多富裕的人们的好意。披着重甲的骑士们默默护卫在道路两侧,城门前的囚车也骨碌碌滚起,横七竖八被捆起来的部曲们皆被赶着起身,要一起上路。

    若说对薛瑜一行人是善意,那么对这些人,就是仇恨与敌视了。

    追在旁边的百姓不如他们健壮,瘦小得可怜,但也敢追着往前走的队伍吐唾沫,胆子大些的,还会趁看守不注意,跑到旁边偷偷踢一脚,啐一口:“什么玩意!叫你害人,叫你害殿下!殿下才不是灾星!”

    远远望着这些人、没敢上前的稀稀拉拉一部分百姓群中,有人脸上混合着畏惧与惊慌,眼睛里却落了泪,直勾勾看着被捆起来的部曲们其中一人或是多人。

    在演变成殴打之前,薛瑜让人去阻止了。

    钟家庄子就在鸣水附近,之前这些部曲以钟家为依仗,无忌横行乡间,如今,也算是画下了一个句号。

    195.  襄王(二更)   儿臣不负陛下所托,今日……

    三月十六日清晨, 鸣水城中县学内学官济济一堂,门外围着的百姓被差役们隔在旁边,十分有秩序地排成一列列站着, 间杂着一些穿了普通衣裳却很精神的年轻人, 在锣声响过三遍后,热闹又不失庄重地揭开了县学匾额上蒙着的红绸。

    乔县令在前方讲话, 大概意思是鼓励学习、尊师重道、爱国敬君。今日正式入职的学官们在百姓面前,对着乔县令躬身行礼, 表示会谨记于心。江乐山站在客店小楼上远远看着被围得水泄不通、站满了整条街那么宽的百姓们,激动又雀跃地围堵住要走的乔县令,忸怩半天也没敢开口询问,不禁以袖掩口,闷声笑起来。

    好在在乔县令发懵之前, 身旁的学官轻轻提示了他两句,乔县令露出笑脸, “县学之事, 便由学官来为各位解答。”

    面对一双双眼睛, 学官朗然开口介绍该如何报名、收什么样的学生、读多久、束脩多少等等最关键的问题。

    鸣水县的百姓大多是大胆的,听说县学开始招生报名专程赶来的富户不多,来看热闹的不少,听到“五日休一”、“第一次招生两百人”、“不仅可以认字,还能自己选择去学习医术或是简单的工匠手艺”等等介绍, 加上说辞里无限接近于包分配工作的内容, 注视着他的百姓们眼睛愈发亮了。

    “男童女童都可?”这是质疑的。

    学官:“正是,有教无类,分舍而居。”文绉绉的回答把人堵了回去。

    “是去襄王殿下的鸣水工坊做事吗?”这是向往在薛瑜手下做事的鸣水工坊待遇的。

    学官:“是在鸣水工坊外围做事,学成后仍需通过考察。”

    他的回答并没有引发失望的情绪大潮。可以进入鸣水工坊内部的都是之前的流民, 如非特殊情况,是不允许离开工坊范围的,与被一直困在里面、没田没地相比,在外围做事感觉也很不错。起码,按着襄王殿下的脾气,只要肯做事,吃饱是不愁的。

    “我家娃儿什么都不会,还有我家夫君,等农闲了,也能来学吗?要多少钱啊?”说话的妇人背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娃娃,与其说是想让孩子念书,不如说打着少花些钱找人帮忙带孩子,自己去忙别的的打算。

    学官:“通过考试会根据个人学识分配不同学舍,不用担心学不懂。小童考试通过后,可以入蒙学学舍,成绩好的可以不要钱,可能还能拿到‘奖学金’。每年最高的奖学金,有二十两银子。当然,像再往上读,去郡学或是国子监中念书,奖学金也就更高了。若是时间不足,需要旁听,其实可以等再过一段时间,农闲时会组织师生们到村子里讲学。这位娘子可是也想念书?”

    考试、分学舍、奖学金和讲学,一个个新鲜词从学官口中冒出来,将不少原本只是为了看热闹的百姓砸了个晕头转向。

    种地、买卖些山货和帮富贵人家做些活,已经是他们能找到的仅有的赚钱法子,左右日复一日没什么变化,能糊口就罢了。但如今听到了新的出路,对普通人家向来没什么用的读书认字居然能赚钱,顿时像水入油锅一般,热烈议论开来。

    多新鲜!就算只为了这个“奖学金”,有人的心思也活络起来。

    妇人听着不住点头,正拍着孩子的脑袋问他要不要试试,突然听到问到了自己身上,一个激灵摆摆手,“我、我不成的。”

    以布包头的黄芪背了个采药的背篓,从人群外挤过来,与其他鸣水中学过来的学生们不同,她打扮得就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妇人,“哪个不行了?我就要读书的。”

    抱孩子的妇人沉默了下去。

    “那,是不是能考去做官啊?”这是消息灵通,知道京城招了一批胥吏的。对普通人来说,做官与做胥吏都是在衙门里做事,基本没有差别。

    学官:“胥吏考试会扩张到全国范围,到时候都能报名参加。没有来县学的,也可以自学。”

    说是自学,但放着县里明显来自京中的师长不要,自己在家里能学出个什么名堂?没听说吗,到村子里讲学也只是师生一起,到时候谁知道讲课的是老师还是这次入学的学生?

    五花八门地问题将学官堵在了门前,他一一解答了喊得最大声的问题,把同僚们扯出来,将人引进县学内设的大院子。院中摆开了桌椅,纸张笔墨皆备好,只等第一个报名的人出现。

    混在人群中精神头十足的原鸣水中学学生、现围观群众们,在人们犹豫时先一步站出来,与学官们配合着,完成了一整个登记和报名流程,拿到了“考试时间通知”,得意洋洋地从里面出来。有了“托儿”的示范,桌椅前人潮很快汹涌起来。

    学官们忙碌了一早上,迎接完有意来参加入学考试的第一批学生,总算能休息一会。看了看被写满字迹的一厚摞纸,几人相视而笑。

    “还是殿下有办法。”

    “谁说不是呢?”

    天光亮起,薛瑜一行人已经远远能望见京城的轮廓,薛瑜突然打了个喷嚏,笔下一停,“又是谁在念叨我。”

    刚出声,她下意识看了一眼马车角落,确认坐在角落与瓶瓶罐罐为伴的方锦湖还睡着,才挑了挑灯芯,重新修正起这次回京带回去手稿内容。他肩部的贯穿伤可能是因为路上拖延有些感染,晚上发了一次烧,如今蔫蔫的,几乎睡了一路,也免了薛瑜面对古怪的气氛的尴尬。

    她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回手稿上,之前在鸣水时以为要翻车,绞尽脑汁一直在思考如何在齐国如今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县学的新规划与另一卷堤坝图纸,便是最后的收获。

    之前为了避免士族的围堵,让重新恢复的县学等地方学校夭折,各地重建县学是重建了,但或多或少都挂着一些“教导技艺”的名头,其中以鸣水县学最为明显,直接摆出了医学和匠学两个方向。

    其他地方的县学薛瑜暂时伸不出手,但之前县学的招生规划就是江乐山根据薛瑜的建议调整的,本就是在她的影响下重建,破了多次旧例,再在框架内多改改制度也没什么。

    考试不论男女,有基础底子就行,那么第一次招生,筛选出的读书苗子一定是周边富户、没有优秀师资的那些小士族、或是中等士族家里无力享受族学内优秀师资的边缘人物。而冲着医学和匠学两种技艺来的人,天然就是为生计担忧的一部分。或许有来自寒门的意外之喜,但薛瑜并不打算去碰这个可能性。

    初次招生的结果会安下绝大多数警惕寒门的人的心,读书一年能赚家中一年以上口粮的奖励挂在前面,也不怕寒门子弟不努力。

    下乡讲学相当于夜校和成人班,为县学招生做后备力量储备。年年岁岁忙于耕种糊口的百姓们面对有积累的士族有着天然弱势,薛瑜只能尽可能地把路铺平。

    乔尚书曾经是靠着做士族伴读有了念书机会,好运不会眷顾每一个人,但制度会,让人看到未来向上可能的路径也会。

    现在看起来是来学习谋生技艺,为了钱来念书的人,谁会知道过些年,他们会不会也出现在胥吏考试、乃至官员考试中呢?

    虽然实际上现在也只有鸣水县学一处,由县里的纳税大户客店自掏腰包赞助了头名奖励,但等鸣水推行成功,郡学和国子监的改变只是时间问题。

    薛瑜在纸上画完县学-郡学-国子监的进路示意图,大略算完了一笔账,挑开帘子看了看已经离得很近的城墙,心中发虚。

    国库刚充盈了一点,就有了新的花钱方向这种事,乔尚书大约是要头秃的……咳,再苦不能苦教育,再难也得搞基建嘛。

    由于还有一群步行的犯人,一路也警惕着出现劫人的可能,护送的千人军卒分成两列护在车队两边,走得很慢,人数众多的车队到京城时已经临近正午。

    队伍很长,又很庞大,不管走在哪里都会是路人们的视线聚集之处——没办法,路不够宽,一驾马车和两三匹马并行后,大路就被堵了个严严实实,不管是改道的还是无奈跟在后面的队伍,都得看着他们。从昨天入夜前遇到了其他队伍后,就一直保持着这个状态。

    薛瑜心里一清二楚,却没有让人让开路,反倒是铺开排场,近乎大摇大摆、敲锣打鼓地刷着存在感。

    与往常军卒们行军时被勒令不苟言笑不同,这批护送的军卒对周围明里暗里打探的视线很敏感,原本上前来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人的打探消息的路人,被鹰隼般的目光一扫,便两股战战,几欲后退。只是在退回去之前,听到军卒们询问“看什么”时,路人发觉他们态度良好,便会小心翼翼地打听打听到底出了什么事。

    军卒们得了薛瑜的吩咐,概括精准地对每个来询问的路人告知了一遍钟家究竟做了什么。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此事过后,京中百姓对不在执勤中的军卒们的态度,好了不止一点,都说觉得他们温和。

    于是,襄王与太医署平疫后,带着反贼回京的消息,被许许多多张嘴传了出去。

    薛瑜一行人走得慢,但总有走得快的人。在他们抵达京城之前,清晨京城城门刚开,钟家犯上作乱被擒、襄王智勇双全平叛抗疫的消息便送到了无数人眼前,早上京城桌椅翻倒率直线上升。

    众人皆惊。

    被惊吓到的士族扶着自己的腰,反复确认了小厮传来的消息,这才敢相信这不是什么传奇故事,而是确有此事。

    一天天数着日子盼着薛瑜回来的二十多个士族府上,虽然还没盼到自己投钱的商队归来,但薛瑜回来就是一半好消息,为薛瑜乐完,才想起来另一半传言内容,早上的安阳城中,东城钟家府门前转悠着的人数激增。

    他们的心声汇聚成一句话便是:“钟家是不是疯了?好日子不过,非要找不痛快?”

    刚下了常朝的苏合听到消息,没忍住嗤了一声,“该说他们是聪明呢,还是蠢?”

    钟家谋反被抓的消息对已经被薛瑜绑上车的小士族们,只是一记警钟与谈资,对忍了钟家多年的寒门或军勋贵族们而言,却是一个极大的振奋人心的好消息,据说整个早上,多吃了一碗饭的人不少。

    但对依附钟家、经历了风风雨雨仍抱紧大腿的几家士族而言,这便是晴天霹雳了。

    他们飞快聚集在了一起,打探着对方有没有提前得到消息,当发现此事完全是钟家自主行动后,难免生出几分齿冷来。

    “这也太冲动了!”

    “就是,这下出了事,全家在劫难逃不说,还连累了四殿下。”

    口中埋怨着钟家兄弟冲动行事,但意识到他们的领头羊压根没管他们死活后,为家族计,几乎所有人都思考起了退路。

    若是别的事还好说,顶多不过是夺爵,但谋逆造反,听说还有什么清君侧、立新君的口号,那简直是不要命了,整个钟家赔进去都可能不算完。

    看看简家怎么倒的,钟家,这是要步他们的后尘吗?

    前面没了钟家这个大个子挡着,剩下的其他人仿佛回到了简家倒下、钟家闭门不出的那段时间。谁也不服谁,彼此间都有着不同的争斗矛盾,刚刚还聚在一起打听钟家是不是有什么新计划的几家人,迅速变成了一团散沙。

    他们口中说着要回去想想对策,过了两刻钟,却又在城门前碰了面。

    互相一对眼神,都心知肚明是来看消息是否为真的。

    押送犯人的囚车在进城门前就被调到了最后,还在排队之中,没进城门,就有人小声靠近询问军卒,“这就是杀了鸣水城许多人,襄王殿下因此暴怒,不顾生病未愈,亲手擒拿的钟家人吗?”

    军卒们简单的概括在不断流传中,被添上了许许多多细节,等传入京中,传到百姓们耳中时,已经变成了一个新的模样。等百姓们再回头询问护送的军卒们时,只剩不到三分之一的传说还有着整个故事的轮廓,被问到面前的军卒们有的听明白了,有的却仍是一头雾水。

    他们与百姓的解释,大多消散于费尽口舌最后对方只挑着自己想听的部分点头,兴高采烈地带着“襄王殿下使一把长剑,英雄救美”的新细节跑去进行再次加工,眼看实在掰不过来,只能老老实实回来向薛瑜请罪。

    军卒们自觉没办好差事,薛瑜却忍笑忍得发抖。虽然自己被传成奇奇怪怪、三头六臂、武艺高强等等模样,但只要把传言里的人当做另一个人,就能很好的欣赏百姓们朴素的艺术加工下,犯了无数恶行,因此受了无数凌虐报复的钟家兄弟的千奇百怪死法。

    她的形象羞耻不羞耻另说,之后再让陈关带人慢慢引导也来得及。但起码一路放出风后,钟家的形象是彻底跌倒了谷底,变成了过街老鼠,想与他们同列的士族,也得想想自己在外面的名声会是什么样子了。

    薛瑜:“无事,安排进城吧。”

    “襄王殿下回来了!”

    “襄王殿下诛逆贼、捉妖邪、平时疫!”

    “是福星啊!”

    “呸,就是这些混账东西!听说还喝人血呢!”

    车队外围绕着欢喜的呼声,光听声音就大概能猜到,他们到底听说了什么版本的故事。薛瑜撩开车帘,正襟危坐,重新进入了展示形象的状态。

    阔别京城半月,除了一缕缕宜人香气外,京中似乎没太大变化,薛瑜噙着一点笑意对着四方颔首。听说了传奇故事的百姓们虽被提前清道的兵卒拦在两边,但仍是探着头望着这个传说中勇武却爱民、仁厚却嫉恶如仇的殿下的模样,在欢呼声里,不自觉地被感染了热血,也一起呼喊起了“襄王”。

    在接到襄王回京的消息后,就飞速安排起了迎接仪式的礼部官员们,与同僚一起站在皇城外青石铺就的空地上,远远可望见车内比之前多了几分沉稳的少年人。

    马车在皇城前缓缓停稳,薛瑜走下马车,听着礼部领头的拜礼和迎接呼声,仰起头,与站在皇城城墙上的皇帝对上了视线。皇帝仍是板着脸的威严模样,垂眼注视她的眼神却柔和。

    薛瑜笑起来,双膝跪倒,面向皇城叩下。

    “儿臣不负陛下所托,疫病已平,叛贼已擒,今日平安归来。”

    196.  知错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在薛瑜身后, 着轻甲的骑士们皆翻身下马,如海浪波澜般跪了下去。

    长街尽头,少年人身姿挺拔如竹, 面容虽略显稚气, 但不折其坚定气质。迎接她的各部官员们让开位置,不敢受礼, 看着薛瑜经历过一段风雨后,却仍一片澄澈的眼睛, 心中闪过一个词。

    赤子之心。

    跪在前方的薛瑜,少女单薄的脊梁上承托着正午的阳光,灿烂明亮。

    秦思噙着浅浅的笑,目光扫到跪在车旁的方锦湖,眼皮就跳了跳。方锦湖守礼又谦卑地低着头, 微微抬眼,看向前方少女的背影。远方传来的“襄王”的呼声久久不散, 他感受着四面投向前方的目光, 并不失落, 反而心中盈满了什么,几欲喷薄而出。

    站在上方的皇帝低沉的声音飘落,“襄王护城劳苦,擒叛有功,朕心甚慰。来, 随朕回宫。”

    薛瑜应是起身, 交代了魏卫河去交接押送回京的囚犯,与护送了一路的将官告别,理了理袍服,挨个扶起躬身仍保持着揖礼姿势的官员, 带着浅笑,走在了最前面,跟上了皇帝的步伐。

    安排了百官迎接的仪仗,又亲自前来城墙以表嘉奖的态度,让在三皇子与四皇子之间摇摆的一部分人抓住了皇帝发生了微妙改变的倾向,望向与百官一同走入皇城内部的薛瑜的眼神也变了。

    方锦湖跟在后面,不着痕迹地回头扫过皇城附近一些人脸上的神色,笑意始终不曾落下。

    钟大那句“成王败寇”,说得一点没错。那日若他赢了,灾星自然是薛瑜,可他输了,极端的手段会阻止别人与他们站在统一战线,士族反击也师出无名,只能看着钟家倒塌,引以为戒。

    他没有拦住薛瑜,如今薛瑜气势已成,便无人可挡。

    薛瑜和站在百官队伍前排的苏合交换了一下眼神,从他轻松的状态看,大概能猜出她刻意放出去的消息在城中士族之间引发了怎样的反应。

    钟家的行径给了皇权最好的屠刀,齐国士族们接连失去了最大的两个领头羊,剩下的中小士族们,要么已经被薛瑜捆上车,有了新的方向,要么意识到了什么,却无力组织反抗,犹犹豫豫观望着,最终还是向皇权低头的结局。而再不聪明些的,面对群龙无首,各谋生路的局面,也只能等待着新局势出现。

    百官跟随薛瑜走到内宫宫墙前,便纷纷施礼告退回衙。宫门缓缓开启,薛瑜偏头望向身前的皇帝,一路之前城墙上那一瞬间的柔和眼神仿佛是她的错觉,此刻皇帝又成了那个威严的君主。

    政事堂建得不远,绕过吐出新芽焕发生机的丛丛花木,剔透的玻璃窗的惹眼光芒便流泻而出。跟着薛瑜走过来的侍卫与方锦湖一起被拦在了政事堂外,薛瑜刚走过放在政事堂内的屏风,就听前方一声炸雷似的喝声,“跪下!”

    薛瑜有些懵,但还是从善如流地跪了下去,“陛下息怒。”

    她虽跪倒,但并没有守礼地低下头,而是直视着皇帝。皇帝在她身边踱了两步,似沉浸在思绪里,并没有以薛瑜的失礼发作,语调沉沉,“朕很失望。”

    薛瑜等了一会,没等到下文,才道,“臣愚钝。”

    她脑中飞快过了一遍从时疫爆发之前到钟大叛乱这段时间,来自京城的传信,半点没看出来皇帝到底因什么失望。

    按理说,她做完了这些事,应是有夸奖的。事情做得都还算漂亮,她自认为也走在皇帝希望的路上。之前皇帝的态度也是满意居多,可到了人后,却变了一副态度。她的权柄来源于皇帝,皇帝没必要与她装样子,那现在这是为什么?

    在薛瑜的思路进入困局之前,皇帝哼了一声,坐到了上首,“朕是何人?”

    “陛下为齐国之君……”薛瑜答得简单,却也是标准答案。但看着皇帝脸色正在往阴云密布转变,薛瑜忽地摸到了一点边缘,迟疑着回答,“……也是儿臣的君父。”

    “你还知道!”

    皇帝怒气冲冲,抬手砸过来一方砚台。薛瑜克制着本能反应,没有躲开。砚台看着飞行速度极快,但落到薛瑜身上时,却已经失去了力道,碰了一下,就落进了怀里。

    墨泼了薛瑜一身,皇帝居高临下看着她,“说说,你错在哪里?”

    虽然回来之前看着皇帝的来信,就知道免不了一场好打,还思考过怎么少挨几下。但薛瑜现在宁愿被皇帝摁在演武场暴打一顿,也不想面对这种死亡问题。

    “儿不该让陛下担忧,该早些打理好城中事务……?”

    薛瑜原本说得笃定,但看着皇帝面无表情的一张脸,尾音不自觉地就带上了不确定。

    皇帝看着她,她也回望着皇帝。大眼瞪小眼半天,皇帝刚挑起眉,薛瑜就见常修神出鬼没地从身后冒出来,箭步冲上前为皇帝揉起了额头,“陛下,消消气、消消气。”

    “你真是……”皇帝无奈地吐出一口气,靠回椅背上,半阖着眼睛任常修按捏,缓声道,“为臣,你做得不错,没有坠朕的名声,护住了我大齐百姓,朕该嘉奖你的。”

    “但是,”他挥退常修,坐直了身子,眸光锐利,“为人子,为朕子,朕恨不得打你的板子!”

    薛瑜张了张嘴,试探着道,“那,陛下打轻点?儿还得去东荆。”

    “嗤。”皇帝被她突然耍起的无赖气笑了,“十五天啊。你只记得为臣要赤胆忠心、保民护国,却不记得你是朕亲封的襄王,如今唯一的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苏禾远没教过你吗?来,给朕背背,后面是什么?”

    薛瑜低下头,脸上火辣辣的。虽然原主没跟着苏禾远念多少天书,但看过的书里也是有这句话的。

    “……百金之子不骑衡,圣主不乘危而徼幸。儿自知有错,请陛下责罚。”

    她发现病情有问题的时候的确避开了,大部分时间也记得不将自己放在危险之中,但深想一下,就会发现:

    若当时记得保护自己,只让医官过去诊治,其实她与江乐山等人的染病完全可以避免。而就算是封城守城,也不是只有入城一个选择。紧随其后的钟大反叛事件,不管是替身也好,空马车设圈套也好,都比她亲身诱敌的危险性低得多。

    一者是粗心大意,一者是心存侥幸,或者说,是被胜利的可能蒙蔽了双眼,力求万无一失地引出钟大动手。

    这次隆山军营的调动与其说是皇帝在操控,不如说是被移交了一部分权柄的薛瑜在设套,而她第一次调军设伏,就将自己置于了险地。

    天道好轮回,之前她生气方锦湖不要命,现在,变成皇帝气她不要命了。

    但还是有不一样之处的,方锦湖是明知受伤,以伤换伤,她更多的可能还是想得太少,心存侥幸。

    不过在皇帝看到的结果上,两种大概没差。

    薛瑜心中懊恼不已,就听皇帝怒道:“责罚?你给朕滚出去!”???

    这场面多像是“你给我滚,但是滚了,就再也别回来”的现场版?

    靠着直觉,薛瑜站起身往前跑了两步,扒在皇帝桌案前再次跪倒,讨饶道,“陛下,儿知错了,下次不会了。”

    皇帝神色不变,薛瑜说着说着开始胡说八道,“下次我一定带足侍卫,让人探得周围什么危险都没有了,再出行?”

    这完全不可能,但她看到皇帝紧绷的神色松动了些许,于是再接再厉,“陛下,阿耶?绕了儿这次吧。”

    “……油嘴滑舌!做甚小儿态!”

    皇帝拍了一下桌子,皱眉道,“起来。”

    薛瑜老老实实站起来,回来前专门换上的一身绯色官袍已经脏得不像样。皇帝支着额头,叹气,“你得记得,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东荆局势错综复杂,也不说什么下不为例。但像这次这样冒险,再有下次,你就给我滚回来。”

    “是。”薛瑜应了一声,看着皇帝推来的一沓表格,眼皮没来由地跳了跳。

    皇帝:“看看吧。说说看,有什么想法。”

    表格上的账目清晰明了,分为药材米粮等等,薛瑜扫了两眼就知道这是这些天运送到鸣水城内的物资,意识到来由后,她不再细看,飞快翻到最后面,看到总额就知道之前眼皮跳是怎么回事了。

    一场时疫,物资加上买下城中部分商户的货物的钱,竟是与她之前修朱雀大街雇佣民夫的全部费用相差不远。

    百年来齐国国内灾害频频,每年的度支部预算里都留出来了一大笔预备着救灾的钱,但看过去的记录账本的感觉,到底没有亲身经历过后的体验深刻。

    如今还不到县里每年收税的时候,鸣水县城其实是没有多少钱的,多出来的一点也只是鸣水开业的客店和过路商队的税钱,支撑正常运转还能有些盈余,但遇上疫病,就远远不够。若没有国库在背后撑着,光是不断被从四处调来、大笔消耗的药材就够人苦恼的。

    之前觉得疫病过得艰难,但此刻看,却觉得其实是相对轻松的。只需要治病和控制住城内局势,物资等等皆不必操心,只需要算出用度。

    薛瑜将账单放回桌面,“儿觉得……钟家来得正好,宰了大户补缺,国库就能再充裕些。”

    “狗屁不通。”皇帝骂了一句,脸上却带上了笑。

    薛瑜点了点账单最后的数字,继续道,“国库充裕,就能不再一直只救灾,而不从源头控制灾害发生。”

    齐国的国库在艰难经营下养活了兵马,也救援了受灾的百姓,但这远远不够。

    除了地震台风海啸这种特殊灾害外,最常见的旱灾洪灾雪灾、乃至因此引发的蝗灾虫害饥荒,都是能够通过基础建设跟上来减轻甚至阻止的。之前一直等着灾害发生,再去救援,是因为国库没有余钱,花一两都显得抠抠搜搜。但基础建设跟不上,历史不过是不断重演。

    薛瑜掏出怀里的堤坝设计图,她不是土木建筑系的,也没有任何一处河流的详细数据,但硬是从靠之前看到的堤坝与河流流向,以一些力学分析和假设做出了两个理想化模型,为此算完了小腿那么高的草稿。

    付出总有回报,本想去找苏合讨论后再细化的设计图,被她放在了皇帝面前。

    薛瑜露齿一笑,“阿耶,宰大户,修路筑堤,利国利民。”

    作为度支部一员,薛瑜清楚之前抄家买命的钱被花在了几处边城的巩固与修路上,边关的兵线需要保持畅通,修路是必然的选择,之前只是钱不够也没有水泥,也得考虑节省民力,不能好好修罢了。修堤坝也是这样,最后虽然是去探测各处水利情况,但最可能实现的方案还是在原有基础上进行修整。

    地方学堂重开,散发印刷的新书本,修堤修城,哪里都是花钱的口子。

    但现在不一样,抄没钟家家财,建新堤的钱不就有了?没准还能剩下一部分,再修一条从京城通往任一边城的大路。

    还困在囚车里,被拉到大理寺内牢狱的钟家兄弟尚不知道,审问还没开始,就有人把他们的家财安排了个明明白白。

    皇帝听完,哑然失笑。

    他只瞟了一眼放在案上的图纸,拿起来折好,吩咐常修带去给工部与度支部瞧瞧。薛瑜说清楚了想法,看皇帝的态度,大约是与他的思路不谋而合,拿出了设计,后面的事,就不是她要亲力亲为操心的了。

    薛瑜正想告退,好回去换衣,就被皇帝叫住。皇帝从桌后走出来,神色轻松,按住她的肩膀往外推去,随口道,“走,这么久没练武,让朕看看你懈怠了没有。”

    薛瑜打了个激灵。

    皇帝半揽着她的肩膀,走出去几步看薛瑜没躲,才松了手,前进方向十分明确。

    演武场。

    站在政事堂外等候的人皆半低着头,薛瑜扫过带着妆容的方锦湖,耳边是皇帝嫌弃她走得慢的催促声。

    她没有再看,快步跟了上去。

    最后,薛瑜还是没逃掉一顿好打。

    灰头土脸回到观风阁的第一件事,就是抱着枕头被许久不见、担心不已的流珠按着上药。用力过度的酸痛肌肉和被长戟拍在身上留下的一点淤血,被用力揉开,薛瑜疼得只想躲,在流珠提醒她晚上还有皇帝要她过去的安排后,才含泪忍了下来。

    门外,方锦湖听着里面的急促呼吸声,垂下了眼。

    197.  地牢(二更)   你害得我钟氏好苦!……

    夜里的政事堂, 是一间盈满了橙黄光晕的温暖屋子,只看外表,完全想象不到这里是齐国的政治核心所在。

    薛瑜走入时, 皇帝并不像往常一样在批阅公文, 而是负手背对着门,站在那里, 仰头看着挂起来的一幅画。

    帛上绘着青山绿水,山下水畔, 耕田处处,渔翁樵夫行于其间,间有垂髫小儿,坐于牛背,远方低矮屋舍青烟袅袅, 一派安逸悠然。

    看着这幅画,就好像看到了绘者的期盼渴望。

    画作边缘印着暗红的印鉴, 提名落款是“启光”。画很大, 也十分抢眼, 却不是因着画中仿佛桃花源一样的景色,而是画与政事堂内忠实地反馈出皇帝的喜好倾向、处处透着冷硬的陈设格格不入。

    薛瑜看着画中的景色,只能判断出这大概画的不是西北。皇帝没有回头,她走近在桌前几步止步,低头施礼时, 瞥见案前摆放着的一卷帛书。帛书摊开一角, 显然是之前皇帝在看的,或许是因为时间久远,布料褪色有些不匀,上面的字迹更显模糊。

    皇帝叫她过来前没说要做什么, 薛瑜瞄见帛书,离得不远,但因着一部分卷起,只能看到最后的一列字。

    “……携妻赴止戈,路因山崩而逝,念其忠勇,允陪陵京师,时年三十有七,其妻随葬。后其兄逝,素服赴吊,以示哀荣。”

    是谁?会让皇室给予这样的肯定?不仅可以陪葬皇陵,还亲自穿着丧服前去吊唁?虽然之前士族们瞧不起皇室是一种风气,但这样的赏赐还是有些意义的,起码面子和地位足够。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皇帝忽地出声道,“想看就看吧。”

    薛瑜应了一声是,上前拿起帛书展开。

    帛书最后记载的名字,是钟启光。按记载的时间回推,薛瑜就发现,近十八年前皇帝登基前的那场战争里,他死在用家财从国外购买到足够粮草后,押送往止戈城的路上。

    而再往前看,则是那时的钟家家主钟启明与钟启光一起引导士族,培育良才稳定朝纲的记录。皇帝的字迹只出现了一次,便是记录钟启光的死亡。能与皇帝的字迹并列,甚至皇帝只是写下了最后一笔的记录,前面那些字迹来源于谁,呼之欲出。

    从所用载体材质可以看出,这不是一份特别正式的记录,但上面,西齐三代皇帝一笔笔记下了许多个名字。前面的十几个钟氏名字,和他们做过的事情,事迹有好有坏,但还是以好的居多,一笔笔都是不同的字迹,帛书完全摊开,最开始的名字下方,记下了“献城隆阳”。

    薛瑜看着这不长的一卷帛书,有些怔愣。她抬眼望向皇帝身前那卷画,视线定格在“启光”的印记上。

    钟启光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能养出钟三娘那样的女儿,又能在战争中为前线奔走,最后意外死去,大约也是心有遗憾的。就好像他画的南方美景里,有向往,有平静,又何尝不是对自己国家的无限期盼。

    世间割据百年,行走在不同国家之间的旅人,大约是无时无刻不渴望着平静太平,国家统一。

    人说上梁不正下梁歪,可现在看来,钟家兄弟在虽有私心却也爱国的钟氏嫡枝里,完全是两个怪胎。

    若当年钟家二房没有出事,后来的钟三娘也不至于走到这个地步。若钟启光和他的兄长两个长辈都在,兴许也能管管钟家兄弟?

    记录的帛书中只提了一笔,但当年用来购买粮草的商路,如今变成了什么样?

    “走吧。”皇帝把画拿了下来,他神色严肃,表情毫无破绽,但不知怎的,薛瑜觉得他有些难过。她对皇帝叫她晚上过来的目的有了些猜测,乖乖跟在了后面。

    门外夜色浓郁,月亮被乌云遮住,天地一片黑暗。薛瑜跟在皇帝身后,宫中灯火皆被甩在后面,前方只有常修手中提着的灯笼,和薛勇背着的长戟折射出的一点微光。他们走过长长的宫中甬道,在薛瑜绝想不到的内侍省所在,打开了一条暗道。

    暗道平缓幽深,刚打开还有些暗,见了风,甬道内的灯火像装了感应似的,一盏接一盏地亮了起来。

    两侧护卫着皇帝的侍卫们静静围住了暗道四周,对突然出现的洞口完全见怪不怪。薛瑜也收了惊讶。

    向下的暗道不长,若不是薛瑜专门留意,甚至感觉不到正在走入地下的倾斜感,四周砖石被灯盏熏出了点点痕迹,建造时间显然十分久远。

    走出去通道后,眼前连成一片如蛛网般的入口让薛瑜惊了一瞬,很快辨认出不同的路径前方都是一排排审讯或是关押的地牢,微风卷着如泣如诉呜咽声飘到新的来客面前,远方的哭叫喊声被一道道沉重的墙壁吞噬,飘出来的也只剩下被扭曲后无法辨认的模糊不清内容。

    千牛卫审讯时带人去了哪里,此刻也有了答案。

    土墙上点着油灯,不如之前的通道明亮,但前方的灯火比下来时可以并肩行走三人、约能过去一辆马车的宽敞通道多得多,大约是皇帝带她走的这条路并不常用,下方这片皇宫的另一面,也有旁的出入口。

    守在通道前的禁军行礼后被挥退,

    咕噜噜的滚动声从远处传来,声音沉重,像是载着重物,与在鸣水时听到的马车声和木板车声皆不相同。弹簧马车装满东西已经够重了,远处这辆车上装了什么,才会更重?

    运输兵器、战车等等猜测,都从薛瑜脑中闪过。薛瑜一惊,从皇帝身侧往前走了一点,掩住他小半身躯,还没来得及提问,就被皇帝敲了脑袋,“挡什么路!”

    常修侧耳听了片刻声音,躬身笑起来,“陛下,安排妥了,奴为您引路。”

    他走向了滚动声传来的另一侧。薛瑜闹了个笑话,虽有疑问,但这里到底不是她熟悉的地方,便没说话让开了,一边走一边打量着四周。

    走过的前一半路上,地牢都是空的,以薛瑜的眼力能看到有些砖上还有不明显的刻痕,刻着东齐兴盛时的诗赋骈句。角落里灰尘遍布,透露出一股年久失修的废弃感,只有砖缝里渗进去近似泥土的血色,与地上斑驳的颜色,无声告诉着所有看见它们的人,这里并不那么平静。

    随着牢中第一个人出现,后面的路上人影便变多了,薛瑜在这里看到了简家父子,其他估计也是事关重大的死囚,关在这里,不仅保密,还十分安全。

    几乎一模一样的道路和洞口,在常修眼中似乎有着不一样的模样,他完全不需要停下辨认,就能准确地一路走到“安排”的地方。

    在一处路口,秦思静静站着,向皇帝一行人施礼。皇帝颔首后他退回了身后的甬道内,让开路口的一瞬间,在他背后最近的牢房里发出了粗粝的呼喊声。

    “唔!!!”

    顺着有些昏暗的灯光望去,只看到一个靠在栏杆边缘的类似放大版保龄球的存在。薛瑜适应了一下光线,捕捉到那激动又崩溃的眼神,追逐着走在她身前的皇帝。

    那是个人。

    他只有眼睛在灯火下闪着微光,张开的口中黑洞洞的,四肢全部已经消失不见,创口陈旧,但上面划出来的新伤被鲜红血色浸透,旁边摆了几个盛着绿色液体的玻璃瓶子。

    薛瑜的心颤了一下。

    这是人棍,薛瑜、准确的说是原主从书上读到过。这是何等残酷的对待。

    按位置看,皇帝已经走出了他能看到的范围,那人不甘的喊叫没有引来皇帝的注目,他收回目光,重变回靠在栏边的颓唐模样,眼神虚无地往外飘着,忽然瞥见了薛瑜。

    他没有掩饰神色,或许也是他的处境不需要他掩饰,薛瑜清晰看到他露出了疑惑,很快又变成了愤怒与痛恨。

    “唔唔!!”

    薛瑜此刻已经认出来了里面是谁,前太医令苍老了许多,与原主记忆里和她第一次见到的模样相差甚远。她本以为之前夺了太医令的官后,他被关起来审问或者说保密了,没想到却会在这里以这样的状态重新碰到。

    “……”秦思回头瞥了一眼前医令,上前一步挡住他投来的视线,对发愣的薛瑜颔首,轻声道,“此人谋害君上,如今也是罪有应得。让殿下受惊了,是臣之过。殿下还有事,臣便不叨扰了。”

    薛瑜回过神,“是我影响了医令,抱歉。”

    她紧走几步跟上前面的皇帝,皇帝不知在想什么,也没管她的停顿。薛瑜悄悄回头望去,瞟见一条通道里还有宦官打扮的人,在推着小板车过来,板车软软垂下一只手臂,不时抽搐一下。

    薛瑜克制着摸脸的冲动,端着气势往前走,但止不住地回想着刚刚前医令看着她时,最后转为怨毒的目光。

    她以为她看到那样残忍的手段会害怕、会怜悯、会像秦思说的那样受到惊吓,却发现自己无动于衷,脑中转着的却是另一件事。

    前医令大约也很久没见到过皇帝,不然不会如此激动想要引起皇帝的注意。而她的脸在不断调整后,已经从之前完全是方锦湖的翻版,回归了自己的轮廓。只要带上一点妆容画出眼睛气势,从这张长开也瘦削许多的脸上能看出过去的影子,却也是不同的面容了。正因此,前医令才没有第一时间认出她。

    他口不能言,手不能写,会不会因为冲动暴露秘密?还是,已经暴露过了?

    虽然心里有数,前医令为了自家不会因为欺君罔上满门抄斩,应该不会主动给自己罪加一等。况且,短暂回到观风阁时,薛瑜也了解了一下如今吃斋念佛闭门不出的林妃待遇,若真的暴露了,林妃的日子也没那么平静。

    但他已经被以谋害皇帝的罪名抓起来了,之前没有暴露,之后在折磨中,真的忍得下吗?

    薛瑜的目光往前面皇帝身上飘了一瞬,生出一份庆幸来。

    幸好,现在前医令面对的是秦思。

    秦思退回背后的甬道内,拉开牢门进去,居高临下俯视着前医令,“陛下宽宏,只是不允你离开,等到冬日问斩。安静些,尚能保下全族来。”

    前医令沉默了,秦思俯身仔细刮掉他肩头的血痕,露出一处贯穿伤口,将旁边摆着的绿毛糊糊糊了上去,“来,再试试这个。”

    再往前走,薛瑜远远看到了一辆马车。马车设计很奇怪,不同于其他马车的宽大,而是和轿子宽窄相仿,前方的车帘也不是布制,反倒是一扇门。门打开着,外面看着平平无奇,只是窄了些、与同轨的车辆大相径庭的马车内,木头包裹着一层铁板,门内黑沉一片。

    与其说这是一辆马车,不如说它更像是一个放在车板上的铁笼。

    回想刚刚听到的沉重轱辘声,薛瑜明白眼前这辆铁马车,就是答案。令人惊奇的是,常修明明走的方向不是声音来源,却走到了马车停放的位置,薛瑜琢磨了一会,猜测是地下建筑结构的问题,将声波折向了其他地方。

    若是无人引领冒入此处,大约会一心想找到声音来处,却越走越深困其中吧。

    看到马车后,前方的路越走越宽,路旁显出一处凹陷进去的小厅来。厅不是美好的花厅,而是挂着刑具的审讯之处,薛瑜要随皇帝进去,就被常修伸手拦住。

    皇帝回头看了她一眼,示意她跟着常修走,“闭上嘴,好好听着。”

    听什么?审问吗?这里啥也没有啊。

    薛瑜跟在常修身后,绕了个圈,在她即将辨认不出方向之前,常修推开前方伪装成石壁的一扇门,“殿下,请。”

    门后的小屋内没有点灯,却有两处孔洞射入明亮的光线。薛瑜走近孔洞,竟看到里面显出刚刚那间小厅来。此刻小厅中多了一人,被捆着直挺挺跪在地上,钟大身上的血污没有被打理过,就这样狼狈地跪在皇帝面前。

    皇帝身边没有旁人,连薛勇也退出去了很远,从孔洞看出去只能看到他的侧影。

    这间密室,原来是为了旁听设下的?

    薛瑜遵循皇帝的要求,没有出声,静静看着。

    薛勇带了一个小箱笼回来,为皇帝打开,取出一卷黑红交织的圣旨。将圣旨交到皇帝手中后,他上前解开了钟大的蒙眼布、耳塞和口中堵着的布料。

    刚重见光明,钟大便冷笑一声,“薛泰,你害得我钟氏好苦!”

    皇帝冷着脸,“苦?钟守义,朕给过你们多少机会?”他拆开手中的圣旨,砸到钟大身上,“你们好大的胆,十几年前就敢偷盗圣旨,如今还敢假传圣旨,为一己之私扰乱天下,朕实在容你不得!”

    圣旨砸到钟大身上,完全散开,摊在了地上,薛瑜依稀瞥见了几个字“着西南……护驾……”,眉梢微挑,意识到这大约就是西南军异动时伍家拿到的东西。之前传来的消息里只知道是伍明的幼弟带军谋反,打出了和钟大阻拦她时一样的清君侧旗号,她原还有些诧异,不敢相信操练了多年的军卒居然会这么好骗动,如今看到圣旨,却是解了她的疑惑。

    不过……十几年前,皇后还在时,钟家能偷走一份盖了印的圣旨,也足以说明当年初上位的皇帝对妻子母族防备不足了。

    原主遥远记忆里见过的帝后二人,称得上一句鹣鲽情深。但若当时就立刻发现圣旨丢失,皇后大约也逃不开责罚。钟家兄弟当年偷盗圣旨,不曾考虑长姐在宫中境遇,后来要推薛琅上位,动手时也未考虑过薛琅的心意,他们的态度始终如一。

    “机会?”

    钟大哈地笑了,“你拿兵法对付我们,暗度陈仓之计用的真不错,你选了薛瑜,又何曾给过我们机会!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不想选阿琅吗?阿琅就是个幌子,来保护你要的老三的幌子!凭什么?凭什么薛瑜就能崭露头角,阿琅就只能被扔进军营,被教着那些忠君爱国的劳什子,把脑袋都教坏了!”

    “我们钟家跟了你薛氏近百年啊,雍州半壁江山全靠我钟氏祖地出产养活,无数先祖为你薛氏基业兢兢业业,死在任上的有多少,你可曾算过?坐在我钟氏骨肉垒起的皇位上,就那么舒服吗!”

    他死死盯着皇帝,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是气狠了。吼声余音久久不散,是控诉,也是愤怒。

    198.  你也配?   金樽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钟大的话, 让薛瑜确定了一条之前的猜测。正是因为薛琅进入军营和钟家疏离,让还被皇帝设下的掩饰迷惑着的钟大清醒了过来,于是安排失效, 走上了鱼死网破的道路。她有些可惜, 但世事难料。

    审讯厅内,皇帝踱步转了个方向, 虽还正对着钟大,但脸上神色如何, 薛瑜却看不到了。他沉默着,薛瑜却想起了之前在政事堂看到的那卷记录。

    在冷酷的表象下,他会有多少痛意?钟家与皇权决定一致时,他们虽是士族,也是肱骨忠臣。比皇帝年长的钟启光能送他一幅画, 被保留至今,薛瑜不信没有丝毫情分在。意气相投, 相处多年, 这样的伙伴死去, 皇帝的心,也是肉做的。

    他给了钟家上一辈死后哀荣,那时钟家二房里钟三娘已经出嫁,没多久钟许也不在了,想照拂, 也只有留给钟家兄弟的容忍。认真想想, 没准方朔的官位,也与钟三娘有关。

    他是君主,不能露出软弱的一面,薛瑜看着皇帝的背影, 有些心疼。算下来,皇帝上位不到七年,年长些的伙伴没了,自己妻子没了,看重的儿子没了,怎一个惨字了得。而到了这时候,钟大还在倒打一耙,拿着错漏百出的控诉来攻击皇帝,实在是无耻之尤!

    但皇帝的沉默给了钟大别样的暗示,钟大脸上浮出些嘲讽,低低笑起来,“来啊,你不就是来杀我的吗?你杀啊。”

    “你不能杀我,你凭什么杀我!你杀我,就是要杀尽忠良之后,断我士族高门之血,你敢杀吗?杀了我,何人还敢为你效力,何人还敢为你献土,史书会将你这个暴君一笔笔写下,受万载唾骂!”

    话音未落,一直隐忍不发的皇帝一脚将他踹倒,踩在钟大胸口,“暴君?朕所为无愧于心,无愧于江山社稷,生前纵横行事,何虑身后骂名?若杀一个你,就有你们养出来的文人口诛笔伐,那是青史对朕不住!”

    皇帝伸出手,俯身握住钟大咽喉,声音冰冷,“钟家先祖都担得起一个忠字,但钟守义,你也配?”

    “你这些账目里,有多少血?”他扬起薛勇带回来的箱笼倒下,厚厚的一沓纸飞出来,有的盖在了钟大脸上。极近的距离让人只能看到零星几个字,钟大睁大了眼,看着熟悉的数字和记录方式,从脚底生出一股凉气来。

    “谁?是谁?!”

    钟大感受着皇帝手上铁箍一般的力道,本就受伤的脖颈上撕裂般地痛着,随着皇帝一个一个字吐出来,他的呼吸渐渐变得困难,上空盯着他的眼神残忍而冷漠,像是看着一个死人。

    他模糊地想起被囚车羞辱地带回京城时,听到的那些声音。

    “姓钟的疯了”、“这可是叛乱造反,他们是要害死四殿下啊”等等议论声和唾骂声一路不绝,他虽合着眼,但其实都听到了。

    他学了这么多年的经籍史书,自然知道真正的忠臣良将该是什么样子。他不服,他为自家委屈,他想要更多,他其实知道,自己并不是与父祖一样的人。

    忠诚?若忠诚能换来优待,自然是好的,但忠诚只换来了皇帝的虎视眈眈,他的父祖们愿意低头,然后泯然众人,但他不愿。

    或许就像薛瑜所说,父亲早年就看出了他身有反骨,才为他定下了这样的名字。

    他知道他完了,但他不后悔。

    钟大用最后的力道,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答应过……我阿姐的!”

    皇帝猝然松手,给了他一拳。近距离落下的拳头,让钟大呕出一口血,本就脏兮兮的脸上更是看不清了。

    “你还敢提她?”皇帝踩着他,俯视着呕血抽搐的钟大,像看着什么臭虫,身侧的拳头却握紧了,压抑着极大的愤怒,显出青筋来,仿佛下一刻就要乱拳打死钟大。

    “她看见你现在这副模样,第一个揍你!要不是看在她的份上,要不是你钟家于国有功……”

    他还没说完,就被钟大打断,“要不是、要不是!她死了,死了十年了!现在钟家家主是我!”

    皇帝脸上的怒气只爆发了一瞬,就变成了阴云密布的平静,“宇文阿鲁巴回国路上止步,这就是你的依仗?为了这个位置,你连祖宗都不要,宁愿跑去给胡蛮狄罗人舔靴子?你许了他们什么,说!”

    他一句一句越说越快,只有一双眼睛,像要吃人一般。从战场上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杀意弥漫,猛兽未动,但所有人感受着这样的杀气,都会明白他不是不想杀人,而是要将猎物折磨到死。

    钟大被压在地上,瞳孔有些涣散,但还是吃力地咬着牙笑起来,“狄罗人又如何?狄罗人不过要一升一斗、一刀一枪,如今也不过是要一城一地……而你,要的是我钟家满门!要我去死,你也别想好过!太平道早早盯上齐国……鬼知道有多少年。到那时,朝野动荡,妖道横行,大齐基业,断送你手……哈哈哈哈!”

    薛瑜从他的威胁中听出了不对,钟大这是认下了与金帐汗国有勾结,约莫之前是与北部做买卖,卖些朝廷不允许外流的东西,为了利益铤而走险。生意做久了,胃口胆量也都大了,就也不在乎是不是割地出去,换来出兵了。

    他认了一件足够把他钉在耻辱柱上的事,就没必要遮掩另一件事。口气里对太平道也很陌生,全然不像是信众。另外,他对钟皇后的怨气很奇怪,就好像曾经前任钟家家主属意的继承人是钟皇后,而他不过是退而求其次的备选。

    钟皇后其人,薛瑜并不太了解。但看钟大的样子,就知道给他留下了多大的阴影。先太子与皇后的死,除了他们的站队选择外,是不是也与此有关?

    钟大像是知道自己难逃一死,放肆地气着皇帝,“嫁你后,她心肠软了。阿璟死得惨啊,好悬抢回了尸首。可我不过是让人去说了一句,请她早做准备,照拂些阿琅,阿姐的死,可怪不到我身上。要怪,就怪你这个父亲,残忍,又冷漠!还无耻!”

    皇帝晃了晃,眼睛里猩红一片,声音都在发抖,“是……你?”他拿起旁边的鞭子,狠狠抽了下来,“阿璟何辜!华君何辜!”

    他闭上眼。妻子跌下长阶,身下淌出大片血色,产下刚成形就死去的女婴的日子,阿璟的头颅被装在盒子里送回来的那天,好像就在昨天。

    连一条衣带和发丝的位置,他都还记得清清楚楚,不曾忘怀。那时查遍全宫杀了不少人,最后也只查出来一个出事是意外的结果。

    “她到死,都要朕宽和些,都在为你们说好话……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皇帝半捂着脸,声音带笑,但没人会以为他真的在笑,笑声惨烈,粗粝沙哑,比哭还难听。

    钟大抽搐了一下,疼得直抽气,看着皇帝神色大变,什么气人挑出来什么往外说,“你不操心妻子,倒要说是我的不是了。一句话而已,谁晓得会那么巧?阿璟……怎么能做皇帝呢?你醉了酒,上了妻妹的床,一夜颠鸾倒凤……阿琅来得多巧啊,是不是?阿璟可以,阿琅为什么不行?!你恨我,哈,你怎么不恨自己,是你没有教好,是你蠢,是你不疼阿璟,才让阿璟不得不死在那里!是你不配为人父,为人夫,为人君!薛泰,他们死了那么久,你怎么还有脸活着,还有脸不许阿琅坐上皇位!”

    他将所有事都推在了皇帝身上,好像这样就能证明自己的清白无辜。

    薛瑜看到皇帝眉梢挑起,若不细看,会当做皇帝在忍耐愤怒,但有了之前常修抢上前为他按头的举动,她猜测皇帝被激怒之下,又开始头疼了。

    她有些听不明白钟大的怨恨从何而来,似乎太子璟与薛琅在他眼中并不一样,是因为钟皇后留下的阴影,还是因为她有自己的想法,也教出了好儿子,而钟昭仪能够为他所控制?

    “够了!”

    皇帝将钟大的声音打断,连甩几鞭,犹不解气,一脚将他踹了出去,飞出很远落在地上。

    钟大大口大口呕着血,但确实还活着,薛瑜估计是皇帝最后还记得收了力,没直接打死。他蜷成一团,看着皇帝的眼神冷幽幽的,充满了恶意,像是期待着什么。

    皇帝大步走了出去,守在外面的薛勇进来重新捆钟大,薛瑜还要再看,就被一声轻咳提醒。她回头望见常修躬身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殿下,该随陛下回宫了。”

    薛瑜最后看了一眼像无骨肉团一样靠在薛勇腿上、任由摆弄,脸上嘲讽笑容却始终没落下的钟大,跟着常修离开。

    绕出密室,钟大已经不知被抬去了哪里,皇帝站在空空的铁马车前,身形一如既往的若山岳般高大。薛瑜走上前,轻声唤了一声“陛下”。

    皇帝如梦初醒,没有提之前让薛瑜去看的整场与其说是审讯,不如说是发泄怒气、印证猜测的对话,“嗯。”

    他率先迈步,刚抬脚,身子就晃了晃,抬手扶住了额头。薛瑜抢前一步,与常修几乎同时搀住他。

    中年人的身躯微微佝偻下来,若山岳初崩。

    薛瑜心中一片恻然,“阿耶,稍歇息会吧?”

    皇帝偏头看向她,琥珀色的眼瞳里血色未褪,残忍和嗜血交织,定定看了她一会,像是在评估她到底是不是真心。

    半晌,他闭了闭眼,“扶朕坐下。”

    旁边就有小凳,薛瑜和常修一起扶着皇帝落座,常修飞快地为他揉按起来。被通知前来的秦思拿着药膏布条糊上皇帝脑袋,糊了黑漆漆药膏的皇帝看着有些滑稽,薛瑜却笑不出来。

    秦思握着皇帝的手腕诊完脉,叹了口气,“陛下肝火旺盛,恐有惊风之兆。还是心平气和,多开怀些为好。臣研究头痛已有了眉目,但也需陛下爱惜龙体。”

    薛瑜闻到了他身上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按着秦思的指点为皇帝顺着气,眼珠一转,“陛下,莫生气啊。您听儿臣说,别人生气您别气,气出病来无人替。您若生气谁如意,况且伤神又费力啊。”

    “你这诗文,念的是什么东西,简直一窍不通。”皇帝瞪了她一眼,但到底吐出了一口气,绷紧的身躯松散了许多。

    皇帝目光落在远处,沉吟片刻道,“交于大理寺审问,千牛卫随行。仿简家旧例,审完了,判案前再告诉朕。”

    应诺声一片。

    过了一会,秦思将裹着药膏的布条解下,皇帝重新起身,挥开两人的搀扶,独自走在前方。一步一步,往前走着,有些佝偻显出老态的身躯慢慢挺直了。

    薛瑜看着他的背影,忽地想起一句曾经听过的诗文。

    金樽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钟家与皇室,在目标一致的时候可以是好伙伴、甚至是好兄弟,但目标不一致、开始危害国家的时候,皇帝下手也不会留情。

    不,或许还是留了。简家旧例,也就是允许大肆审问拿人,加快速度只要一个结果。而审判时不牵连整个家族,敲掉最大的嫡脉,其他人交钱免灾,扶持弱小的分支。但被这样处理的简家犯罪并没有严重到谋反的程度,这样看,其实是轻抬了手放过的。

    常修跟在皇帝身边,轻声问道,“陛下,那四殿下与钟昭仪娘娘……”

    “不必告诉老四。钟氏,贬为宫人,不得出。”

    常修应了一声,一行人顺着来路走出地牢,外面的月光一片凄清冷寒。

    199.  走马灯   在做一位父亲之前,首先是一位……

    一行人重走回政事堂, 随她过来的侍从们之前不被允许跟随,还守在外面。薛瑜对魏卫河轻轻颔首,随皇帝走了进去。屋内桌上的摆放与之前一般无二, 并没有被挪动过。她还想着按皇帝这样的处理, 京中会起怎样的风浪,该如何配合风声, 就见皇帝点了点桌面。

    常修过去磨墨,皇帝将薛瑜看过的那卷帛书展开。

    薛瑜很有眼色地上前帮皇帝拿镇纸压平, 就被淡淡扫来一眼。皇帝拎起笔架上一支笔递给她,“来。”

    薛瑜脑中空了一瞬,绕过桌案,站到了皇帝身旁,捏住笔之前, 不着痕迹地看过皇帝握笔的手。

    并没有发抖或是什么。

    “钟守义与其弟,谋反作乱……”

    皇帝说, 薛瑜写, 在帛书“钟启光”名字后的大片空白上, 写下了新的内容。写到“凌迟问斩”时,薛瑜顿了顿,看向旁边那些名字。

    钟守义的罪行,像最明显的一处污点,烙在上面无法抹去。

    她的笔迹与皇帝和前些代皇帝的笔迹并列, 成为了钟家嫡枝最后的记录。想到此处, 薛瑜又是觉得下笔若有千钧,又觉得笔很轻,无比的轻松。

    皇帝声音落下,薛瑜也停了笔, 常修捧着帛书,带去旁边烘烤让墨痕干透。薛瑜回头望向已经坐进椅子的皇帝,说出了之前就想说的话,“陛下,若以简氏旧例断钟氏之案,恐有刑行不符之患。”

    “你以为当如何?”皇帝不以为忤,反问她。

    “论罪断案,嫡枝不许以金银免罪,分支则视罪行轻重而定。如有应判死然罪较轻者,夺其官,令其缴纳金银、服苦役,多年后视苦役期间行为判断是否可免死罪。”

    钟氏一族遍布全国,在如今人口本就缺乏的时候搞连坐全杀了不现实。伍家既然是被钟大骗动,为了摘出来西南军的最大罪责,大概率这件事罚的也是钟大。法律重在警告与教化,而不是滥杀,杀掉首恶,对其他人,那就只剩下一个行刑前服役,以生不如死来赎罪了。

    正好铁矿煤矿等地在改变技术后,对劳工的需求量都挺大,薛瑜之前批文书时还见过他们要东荆城放些入齐的流民来做苦力的。

    皇帝看着她,神色莫测,之前外露的怒气和冰冷都消失不见,像真是在与薛瑜讨论这次的处置一般,问道,“外嫁女呢?”

    “外嫁女已为他人妇,若无罪行,自是无碍。”外嫁女虽是结两姓之好,但在现在这个时代,从户籍到身份,终归是归了别的家族,娘家犯错,怎么也牵连不到外嫁女身上。薛瑜斟酌着话,刚答完,猛地意识到皇帝这个问题的由来。

    曾经的钟昭仪,如今的钟氏,不也是外嫁女?

    钟家倒了,不选择薛琅的原因也就没了,皇帝这是……在怀疑她在借刀铲除异己?

    薛瑜没有躲开皇帝的视线,平静地迎了上去,“陛下?”

    她不曾动这个心思,自然心无畏惧。

    一则她有这个被选择的自信,二则,情分上讲,薛瑜也更倾向于留下薛琅做辅助。

    不说薛琅在思考上还是个孩子,甚至才被教育着从熊孩子改变过来没多久。只看和她相比,薛琅的优势在于已经入了军中,掌握了军中人脉。但人脉积累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按现在的布局,她身边的人放出去领兵也不会太差,在东荆也会是一处新的试验场地,也就是说,军队上掌控力稍弱并不会拖她的后腿。

    三则,与其像钟家一样绕着齐国争权夺利内斗,不如像她现在引导小士族们的思路一样,向外扩张。

    皇帝收回目光,“去吧。再多想想今天看到的,只是莫要误了明日早朝。”

    薛瑜应下,殷殷劝了一句皇帝早些安歇,应诺告退。常修收好了屋内文书,伴着皇帝走出门外,政事堂熄了灯,两串往宫内走去的灯火照亮前路。薛瑜目送着皇帝往宝德殿去的背影,半晌收回了视线。

    在她看着皇帝的时候,也有旁人看着她,待她回头走出几步,常修附在皇帝耳畔道,“陛下,殿下回转了。”

    皇帝负手望着天上看似圆满,但已经不如昨夜完整的月亮,淡淡颔首,“传信沧州关,老四升上校尉前,不必回京了。”

    “陛下是担忧……”皇帝眼神扫过,常修半句话卡在喉咙里,没敢再往下说。

    皇帝进了宝德殿内殿,甩脱身上染了血气的外袍,“既定下了,还是早些让他们知道才好。”

    薛瑜尚不知道皇帝回去后说了什么,心里始终转着皇帝的那句话。

    想什么?

    是她的进言还有别的问题,还是旁的什么?

    皇帝带她来看地牢、来看钟大,是想让她明白什么?皇帝与钟家的事,完全可以像之前一样,之后丢给她一个审问结果,皇帝却没有这样做。

    她盯着魏卫河手中提灯的光芒,一时出了神。

    方锦湖跟在身后一步远,清晰闻到了少女身上的血腥味,沐浴在月色下的少女,因着陷入沉思显得有些呆,却比曾经隔着城门说话时还让人感到遥远。

    他一下下踩着少女身下的影子,好像这样就能保持着他们之间的联系。走过拐角时,他看着自己的影子与少女身影重合,微蹙的眉才展开了。

    薛瑜突然站住了,低头看着她影子的方锦湖收势不及,鼻尖撞上她肩头,两人都是一个趔趄。

    “?”薛瑜半揽住往外跌去的方锦湖,有些怀疑他又发起了烧。不然,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下盘不稳,就差往地上摔了?

    打量了一下方锦湖脸色,薛瑜收回手,“回宝德殿。”

    跟随的侍卫不需要她解释,沉默着调转了方向,簇拥着薛瑜往回走。宝德殿外守着小宦官,见薛瑜折返,回头进去通传,没多久常修便迎了出来,“殿下,明日还要上朝,您这是……”

    薛瑜知道他误会了,止住话头,“自不是来扰陛下清梦的。只是早先送来的那盏灯,不知内侍可还收着?”

    常修怔了怔,唤来常淮,“夜深了,奴伺候陛下左右,走不开身。只好让他领殿下去库里找寻,还请殿下莫要见怪。”

    “内侍职责要紧。”薛瑜颔首,随常淮去了库房。内库建得不大,薛瑜没有皇帝命令也不好进去,便候在外间,守着库房的几个宦官一个劲地说着吉祥话凑趣,倒也不觉得时间过得慢了。

    常淮带着木盒出来,摒了旁人,才道,“此灯归了库,看一眼便罢了,但旁的,奴实在做不了这个主……”

    他笑容谄媚讨好,薛瑜也没想难为人,直白道,“献给陛下的寿礼,哪有要回去的道理?”常淮松了口气,“是、是。奴也跟着殿下来开开眼,您不晓得,初二那天,宝德殿的灯一夜没灭呢。”

    薛瑜拆开盒子检查了一遍,确认灯还能用才放下心。听到说起“一夜未灭”,她想的却不是送礼物被人喜欢,而是皇帝寿辰那夜,看着走马灯走了一夜,该有多寂寥。

    他喜欢,却不愿常看,而是看了一夜,就将灯收了起来。

    “泄露陛下起居,此言入我之耳,不要再提。”薛瑜合上木盒,“明日本王随陛下上朝,清晨路暗,在宝德殿添一盏灯,寺人应还是能做的吧?”

    常淮应下不提,望着薛瑜带人离开的背影,只觉短短半月,这位年轻的襄王殿下身上威势渐重。

    等回去收拾完,薛瑜散着长发靠在床头,之前看到的钟大与皇帝的场面浮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半天也没有睡意。她想让人去叫陈关,询问今天入京后旁人的观感风声,却想起已经深夜,只能记下一笔,明日让陈关再去打听。

    薛瑜唤了一声,让门外守夜的人进来记下,刚出声,就见门外走进来一个熟悉的人影。

    “怎么是你?”

    薛瑜看着柔顺低着头的方锦湖,皱了皱眉。白日到入夜后经历的事太多,她没有这个心情与精力做太多应对,但在方锦湖今天见到皇帝却没有跳出来闹事后,不得不承认,她对方锦湖更放心了些。

    她放缓了声音,“你伤还没好,去歇着吧。今天安排的守夜人也不是你才对。”

    侍卫们随她返回跑了一路,她回忆了一下,回来换班守夜的本该是魏卫河后来提拔上来的一个年轻人。若她不叫人,或许一夜都不会发现守在外面的是方锦湖。

    方锦湖没有辩解,露出一个笑,重掩上门退了出去。他太乖顺听话的态度让薛瑜有些不适,躺下过了一会,翻身坐起,大步走过去,一把拉开了门。

    门外微暗的走廊上,方锦湖贴着门侧站着,回头望来,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轻声唤她,“殿下?想喝水吗?”

    “……”果然。

    薛瑜按了按眉心,还没开口,就被方锦湖抖开一条披风披在了身上,“殿下,小心着凉。”

    “你不要这条胳膊了?”薛瑜抢下一角,把他的手推了回去,不耐烦地催促,“怎么,睡不着啊?回去睡觉。”

    方锦湖顺着她的力道站出去一步,用气声道,“殿下思虑深远、无法入眠,不如说出来,臣好尽绵薄之力?”

    薛瑜这才品出来点别的意味。

    似乎、好像、大概,方锦湖这是在主动想做点事,不论什么?

    “……进来吧。”薛瑜摆了摆手,“顺便把门带上。”

    左右也睡不着,放着一个聪明脑袋、预定的谋臣不用,她何苦难为自己?

    薛瑜回身太快,没有看到关门时,方锦湖按下去没多久就又重新翘起的唇角。

    寝居内陈设简单,薛瑜没好意思欺负伤员,挪了条毯子放在脚踏上给方锦湖坐下。她把披风丢开,盘腿坐在床上,“钟家倒后,你觉得太平公会入齐吗?”

    “不会。”方锦湖答得肯定,“檄文通传天下,楚国一州之地尚乱,不论是稳固自身还是藏匿,都会销声匿迹,下一次出手,黎或金二选其一。”

    他坐在脚踏上,长腿无处安放,可怜巴巴地蜷着,口中分析的局势和思考计策,却十分有说服力,结合薛瑜知道的部分剧情,竟是直接点中了未来出事的地方。

    不过太平道所为,楚国获利最大,齐国一通敲打下来起了防备,再以之前的路子出来,恐怕没那么好下手,考虑到付出与回报,他们自然只有这两个国家可以选择。

    “继续。”薛瑜点了点头。

    不卖乖引诱闹出事时的方锦湖,看着有了几分正常人的模样,“钟氏与太平道交集只有零星,比不得简氏,但若谋夺国祚,或求得帮助,钟氏能给的,比简氏多得多。太平道选择简家,对钟氏只试探过几分,应是有所忌惮。”

    他不曾进入政事堂看到钟家的那份记录,却说到了问题所在。薛瑜猜测,应该是十多年前太平道接触齐国士族时,对钟家上一辈的印象深刻。

    比起更难控制的钟家,弱一点却没有差很多的简氏,要更进一步或者更多的利益,掌控起来方便得多。

    薛瑜想起皇帝与钟大的对话,隐隐感觉到了什么。

    皇帝让她看的,是皇帝与钟家的关系,也是皇帝的舍弃。

    他可以承诺对钟家兄弟容忍,也会下手设下埋伏。

    薛瑜静静看着还在为她分析太平道可能的动向的方锦湖,他已经说到了该如何对太平道下手,举出了潜伏进去从内击破的偏门法子,方案虽剑走偏锋,但令人惊奇的是,推敲一下就能发现居然有实现的可能。与薛瑜考虑的借游医队伍普及教育和分化国内态度的思路,完全是一个反一个正。

    “以观主与观主之子引入其中,太平道为殿下所用……”见她笑起来,方锦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眼神垂下,不再看她,停了下来。

    薛瑜托着脑袋,“到钟家这一代,会因为家族权柄的向往而背叛,你呢?方朔已经没用了,我会上报陛下,抖出他的罪责问斩,在此之前,你还有最后一场戏可以看。此事一了,你想要什么呢?”

    “我……”方锦湖看着少女平静的眼神,涌到嘴边的花言巧语,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不要我做事了吗?”

    方锦湖的声音里,不细听都听不出那一丝颤抖。

    薛瑜无奈地笑了,“你想到哪去了?你这次还了我一条命,不欠我什么了,反倒是我欠你。给旁人我许了前程,轮到你,怎么能什么都没有?你没想过要做什么吗?不是做我的门客,而是你自己想做的。”

    把方锦湖放出去领兵,顺便放养着去玩,发挥一下剧情中的优势,看看能不能拐回来一些工具人,应该挺不错的?

    薛瑜心里小算盘打得啪啪响,但真正想的这部分内容,就不好告诉方锦湖了。

    方锦湖慢吞吞眨了眨眼,好像真的在考虑,只是说出来的内容仍是让薛瑜哭笑不得,“我是殿下的,殿下想做的,便是我想做的。”

    薛瑜听着很别扭,虽然想起来这是自己之前敲打方锦湖的话,但从他嘴里重复出来,心中总有些异样。

    “好吧。”薛瑜吐出一口气,躺了下去,在闭上眼之前,脑中闪过皇帝带她去演武场之前,政事堂外站着的恭顺无比的方锦湖的模样。

    “方朔不是个好父亲,陛下在做一位父亲之前,首先是一位君主。我们都没有父亲,扯平了。”

    她知道自己的安慰很拙劣,匆匆说完,没有看方锦湖神色,转了个身把床上备用的毯子丢了下去,背对他,“外面还有点冷,你就在这里睡吧。”

    “是。”

    方锦湖坐在脚踏上,拥着毛毯,眼中泻出一分笑意。想通了什么之后,少女的呼吸很快变得平稳起来,又翻了个身,平躺下来。方锦湖低头看着她的眉眼,伸手想要触碰,却又在半空停下。

    他静静坐在脚踏上,直到天色转亮,捕捉到观风阁内响起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便知道时间到了。

    方锦湖无声无息地折好毯子,退了出去,与早上刚到的侍卫和流珠打了个照面。他脸上神色不变,任由三人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流连,轻轻颔首,“殿下还未醒,有事吩咐陈统领,劳驾去唤一声。”

    陈关来时门前的眼神已经开始乱飞,侍卫无声向他比划着昨夜方女史与殿下同眠一夜的大八卦,反倒被他瞪了一眼,命令不许再传。

    履行过守夜职责的方锦湖,在有人接手后退了出去。薛瑜醒来的第一眼便看到放在床尾折好的毯子,流珠还在惊讶,“昨夜殿下觉得有些冷吗?婢子今晚会记下的。”

    薛瑜没在房间里看到方锦湖,只含糊了过去。

    赶到宝德殿时天空已经蒙蒙亮,像笼了一层黑纱,黑纱在旁处蔓延,却被来自大殿的光芒驱散。

    薛瑜与守着的宦官和侍卫们低声交谈几句,便静静等待着皇帝出来。

    皇帝一夜睡得并不安稳,穿戴好,越往外走,越是黑沉,他望见黑黢黢一片,怒唤道,“常修?这是怎么回事?”

    听到他的声音,灯火骤然亮起。皇帝微眯起眼,却看到熟悉的影子投射到四处。

    几匹骏马在宝德殿的墙壁上飞驰,隐约的山峦湖海轮廓也被放大许多,留在了墙壁之上,像一个纵马奔驰过大片河山的梦境。

    “儿以走马江山灯为贺,贺陛下寿辰。”薛瑜在殿内柱后露出身形,笑起来,“阿耶,虽然晚了点,礼物您也见过了,但好在赶上了,您可别骂我。实在想骂……那也看在灯还有别的用的份上,饶儿臣一次?”

    她笑得仿佛昨夜的一切都不曾发生,好像他们就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对父子。皇帝看了她许久,起初看到灯的瞬间舒缓复皱起的眉,重新松缓下来。

    “……臭小子。”他点了点常修与薛勇,没好气道,“老三给了你们什么好处,让你们跟着她胡闹?”

    声音虽仍威严,端着架子,唇角的笑意却是瞒不过人的。常修提着灯过来,给皇帝看上面新添的几笔画痕,原本只有江山轮廓和表达“民”的存在的一些屋舍炊烟的灯笼纸上,添上了一个小小的渔夫,坐在船上垂钓,与钟启光那幅画里的渔夫画技相差甚远,却有异曲同工之妙。

    “阿耶别怪他们,是我的主意,您就说喜不喜欢吧。”薛瑜拨了拨极轻的灯罩,墙壁上的江山图便转了起来,“您想看到的,亦是儿想看到的。”

    这是她给出的答案。

    200.  新气象   我哪有这么大面子?

    襄王回归京城的第一个早朝, 可以称得上安静,却也可以说是狂风暴雨。

    钟家的倒塌,对于一直忙碌于抱住大腿的士族们来说, 是十足的噩梦。即便想要立刻脱身也需要费不少功夫, 遑论他们已经深陷泥沼、无法自拔。不管到底是因什么动了不好的心思,眼下走到了清算这一刻, 谁也无法逃脱。

    之前由于缺少充足调查材料没有派上用场的账目,横扫全场, 作为站在皇室反面的氏族们的核心与领头羊的钟家爆出的这一份大雷,将他们牵线搭桥,或是有过交际的家族的底裤几乎全都扯掉,饶是经过了几次清洗,逃脱了之前的处罚, 在朝堂上被点名拖出去接受审查的人,谁的家里也不无辜。

    随着名字点到的越多, 被带走的人脸上显出的恐惧与愤恨也变得多起来, 他们能在众家倒塌后各寻出路, 希望有一个好的结果,却并不愿意面对钟家背叛的可能。

    而对于一直期盼着襄王回京的士族们,和作壁上观的寒门军勋等人来说,是工作不够多,还是钱不好赚?不过是看着旁人笑话, 暗自警醒。他们既然下了注, 就希望襄王的胜利,襄王让他们看到了结果,那么他们也会追随,依附于强者或者说, 胜利者。

    尽管钟家的正式审问还没有开始,但所有人都清楚地知道他们的下场是什么。

    皇帝雷厉风行地将一派人扫出了朝堂,而他们甚至无法在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去反驳皇帝,在这样大的动作下,皇帝的一举一动皆依法度,虽严厉了些,但依然任谁也挑不出错来。

    有多少人怨恨钟家将把柄送到了皇帝手里,暂不可知,但在薛瑜的眼里,整个朝堂焕然一新。

    离开含光殿,薛瑜没有跟着皇帝回去,而是往尚未卸任的衙门而去,追上了乔尚书。

    在早朝上她就发现了,乔尚书比之前老苍老了许多,看着有些失意憔悴。按理说,度支部中钱粮丰盈,各个部门都要求着度支部放款,应该正是春风得意时候,不该如此模样。不是公事,那就是私事,只是之前京中的动向里,没有包括关于乔家的事情,她虽上前,却不好轻易开口。

    打了个招呼后,反倒是乔尚书先开了口,问道,“恭喜殿下平安归来。在鸣水时可好?”

    薛瑜与他一道往外走,笑道,“此次多亏鸣水城中两位县令相助,医令也来得及时,是众人齐心才有此日。”

    眼看乔尚书眉眼微松,薛瑜心中一动,“此次遇到的县令有一位正好与尚书是本家,不知……”

    乔尚书按了按额头,叹道,“说来不怕殿下笑话,鸣水城的新任县令便是犬子。”

    这下,乔尚书为何如此憔悴便有了答案,薛瑜看着他不仅在心中暗暗叹一声,可怜天下父母心。

    薛瑜与乔尚书聊了聊度支部中状况尚可,去转了一圈之后,改道工部去寻苏合看看,交给皇帝的新的大坝设计图进行的如何。不过才过一天,进度近乎没有,薛瑜看到的只是一群正在验算新的设计图,在努力用所学去论证它的合理性的古代版倒霉设计规划师们。

    她去得正好,被人抓住,问了好些个问题。

    与他们讲什么叫做受力,什么叫做压强,还得把这些都变成可以理解的内容的过程十分痛苦。但被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周围都是一脸狂热、求知若渴,正在记笔记、或是进行新的演算的工部官员与胥吏们的感觉,实在很容易让人上头。

    不过薛瑜还有些理智,在被挖出来肚子里异于这个时代太多的名词知识之前,找了个借口跑路。

    陈关看着薛瑜一脸的劫后余生神色,笑着调侃道,“殿下既然不愿与他们讲话,挥退便是,何必留那般久?”

    薛瑜摸摸鼻子没有说话,回头看向工部敞开的大门。虽然被问得心惊肉跳,但是她必须得承认,与过去的想着勾心斗角或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工作气氛相比,她还是更喜欢现在的工部气氛。

    看来,胥吏考试换血和官员们的绩效考核加入,带来的新气象还是很不错的。

    原是准备再去将作监看看,薛瑜路上却碰到了苏禾远带着薛玥过来,被临时拦了下来,引到一旁说话。

    薛玥看见她眼圈立刻就红了,扑上来抱住她的腿不放,像是刚经历过生离死别似的,把眼泪全蹭到了薛瑜袍子上,显然是被这段时间听到的各种消息吓得够呛。

    “苏师,这是要去何处?”薛瑜揽住薛玥,递了手帕过去,抢救了她的官袍。半个月不见,小姑娘长胖也长高了许多,她也是病中有些虚,硬是没抱起来。

    苏禾远笑着看着他们俩,薛玥靠在薛瑜肩膀上有些小心翼翼,刚上来就小声要求着要下去,被薛瑜问起,嗫喏着道,“听闻兄长受了伤……”

    这又是哪里来的传言?薛瑜感受到了一点昨日大肆放纵消息传播的苦果,看着她又要急得哭了,连忙解释。

    “没事,只是生了一场病,好好吃药就好。”薛瑜安抚住她,才将目光投向苏禾远。

    苏禾远:“国子监中新设课堂,京中子弟几乎都入了其中,公主去求了陛下,若是今日去看能接受种种要求,也通过了祭酒的考核,公主便要在国子监念书了。”

    “这是好事啊。”薛瑜有些惊喜地摸摸薛玥的脑袋,夸奖道,“阿玥很棒,为了国子监也能交到更多的朋友。”

    薛玥本就是这样会为自己争取的性格,只是原本跟着苏禾远念书,如今却要进国子监,薛瑜将目光在苏禾远身上打了个转,没有问出口是不是因为他忙着别的事不愿再教。

    左右薛玥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她也没有必要干涉,进入国子监,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一则近日被聚集来的大儒名士皆留在了国子监内,时不时搞一搞辩论和创作,其实自来其实并不输什么。二则,薛玥作为公主进入国子监也是一种皇家态度,如今去了钟氏与简氏两家,皇室说话管用,展现出的态度也会是未来的风向标。

    薛玥没有意识到自家兄长心里在想些什么,被她这笃定她一定能够考入国子监的态度,闹了小脸通红,脸上还挂着泪却忍不住笑了,将脸埋在了薛瑜怀里。

    “说起来,上次与你一起蹴鞠的余七等人,近日如何了?之后还有再遇见吗?”薛瑜已经操心起小姑娘的朋友相处圈子了,随口问完,思考着薛玥进入国子监后的未来,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要入国子监,习文断字的功课不至于落下,但习武该如何是好?”

    国子监内虽也教习君子六艺,但是之前面向的都是男性,老师更是清一色的男子。半月前离开京城时,薛瑜也没有听说过有哪些著名的女学士或女师傅前来京城。好不容易在伍九娘的推荐下,为薛玥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启蒙武师傅,想要学文,在武艺上也不该放下的。

    薛玥脸上露出几分犹豫,苏禾远拦了一下薛瑜,将她拉到一旁,解释道,“李娘子家中有事,近日的教习频频停止,公主与李娘子商议后,才决定试试能否入国子监。”

    薛瑜这才恍然,薛玥的犹豫从何而来。师徒之间的关系尤为紧密,就像子不议父过,徒弟议论老师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那师长……”

    薛瑜刚起一个话头,苏禾远便接了过来,“请来的名士家中女眷也各有技艺,分了女舍,今日去考核的便是公主与之前认得的部分将军家的女郎。”他低头望向薛玥,眼中是对徒弟的满意与放心,与薛瑜开了个玩笑,“若非如此,臣也不愿将公主这样优秀的学生拱手相让啊。”

    薛瑜原本的思路已经跑到了,要不要去怂恿李娘子前往国子监应聘,或是去看看国子监有没有招收女学生的打算。毕竟,薛玥开了这个头之后,建立女院应该也能轻松许多。没想到,竟是已经筹备上了。

    种下了一颗种子,收获了一个幼苗,惊喜感十分强烈。

    “正巧我今日尚闲,不如随你们一道去?”

    然而,这个提议被薛玥的强烈抗议阻拦了,“兄长随我一起,万一丢了人不曾考入,旁人看在兄长的面子上,允了我入学,那该如何是好?”

    小小年纪,想得倒多。薛瑜失笑,“我哪有这么大面子?”

    但薛玥坚持,薛瑜也就放下了此事,只等出了结果再看。实在不能入学,想办法帮李娘子解决一下问题,或是找新的武师傅也一样。

    被困在鸣水城之前,本就做好了离京打算,手上没有多少要做的事,重新出发去东荆的事,皇帝没提,但薛瑜也得放在心上。薛瑜叫来陈关细细了解这段时间京中的新变化,好分析下一步该如何走。

    之前传到鸣水的消息几乎都是大事,提到其他也相对简单,薛瑜听到陈关说起如今的京城大客户楚国学子们,有些无语,不由得想起了“乐不思蜀”的来历。而被苏禾远用书籍引来的名士们就更是一个个往国都来,拖家带口了。

    了解了近期动向,薛瑜问起了今天刚听到的两件事。陈关守在京城,被薛瑜一问,便想起了李娘子是何人。

    “李家娘子父亲重病,来了些破烂亲戚要过继好承爵,闹起来被李家娘子轰了出去,这些日子就忙着处理这些,糟污事不好污了公主的眼睛,难免就疏漏了些。”

    事情虽小,也没有什么大的影响,但李娘子作为公主的武师傅,相关的消息还是会从陈关这里过一遍。京中眼线处处,尤其是被犁了几遍的士族们不敢冒头的时候,此消彼长,他们的触角也就伸得更远了。

    李父倒真是个倔强的性子。薛瑜脑中过了一遍伍九娘的经历,对南方沧江关之战的结果简直翘首以盼。若伍九娘成功戴罪立功,或许就有机会站到台前,李娘子也有了积攒军功换来允许承爵的机会。确认李家这事似乎不需要插手,她也就按下不再管,只问了一句南方的消息什么时候到。

    “要是时机抓得好,算上赶路,怎么也得到明日了。”陈关答得飞快,“殿下莫担忧,陆老将军戎马一生,自是不会让叛军破关的。”

    薛瑜点点头,问起了旁的。

    听到薛瑜诧异国子监为何会给她面子的事,陈关乐了,“殿下不晓得?书肆如今不仅卖书,还卖纸,那新造出的三种纸,哪个没有殿下的功劳?一贵一贱,不舍得买纸的儒生天天都蹲在京兆府旁边,等着开门送来新纸呢。”

    薛瑜止住他的马屁,细问才知,大批量印刷书籍的日子已经过去,新纸的制造工坊运转良好,出产颇丰。造出的多的纸张,便都运往了书肆,开始为基本只能保本的福利式卖书活动赚钱。

    齐纸二号与三号在薛瑜尚不知晓的时候诞生,作为用料最好、技术最优的齐纸三号价格比二号略高,但也没高太多。二号以只有世面纸张三分之一的价格出售,三号则是到了二分之一,更好的质量,更低的价格,甫一问世,就受到了文人追捧。

    虽然没有搞一些奇奇怪怪的压花染色技术,但不做作的纯粹反倒让质量被凸显了出来,前来定居或是接受国子监延请的原本士族学堂老师们,跑得这样快,未尝没有纸张的诱惑在。

    薛瑜听着陈关收集来的《安阳纸赋》《闻齐有新纸》等文学创作,一时哭笑不得。

    “那等牛叔带着队伍回来,约莫下次还能运些新东西去。”薛瑜几乎可以想见,被低价击垮的其他人的造纸事业,一片灰暗的未来了。

    确认了昨天传出去的消息起到了足够的作用,又了解了一下之前来到齐国,在时疫结束后才挨个放走的三国使臣的经历,原本定下要与她一起前往东荆城的崔齐光已经早早上路,几乎与金帐汗国那队人一起离开。

    在她去用技术说服崔齐光接受“有偿援助”之前,崔齐光自己想通,把自己安排了个明明白白,送上门来请齐国出手相助。

    不过,黎国走得早是为了早些开始抢救他们的荆州,免得再来一次洪水,狄罗人跑那么早……薛瑜心中有数,大约就是日夜兼程,去调兵了。不然就会像最后走的楚国人一样,在她回京前一天才离开。

    北部有调兵却没有遭到攻击的军情,要么是被镇压了动向,要么就是有了更多的利益。如今的草原上,是否已经乱了起来?

    薛瑜已经迫不及待想去东荆城了。

    不过,在去东荆前,还有些事得做个了结。

    薛瑜提出了山上那日方朔与人见面的质疑,本就派了禁军过去,名为保护实为监管的皇帝,迅速将案子丢去了大理寺。

    有着秦思出面作证薛瑜受到方朔攻击,原本复原为方朔救人的场面,迅速变成了是他在拖后腿,险些害死薛瑜。加上些方锦湖的煽风点火、证词修改,已经沉寂许久的方府,被叩开了大门,抓人封门。

    做着虽然被夺官,但还有拯救襄王这份功劳在,那就一定能有新的封赏的梦的方嘉泽,被从家中逐出,又是惊恐又是不敢相信,在抓人时扯住方朔一条腿,反复询问着他到底做了些什么。

    “你没有害人,你是救了襄王的,对吧?阿耶,阿耶!你说话啊!”本就在新岗位上诸事不顺的方嘉泽,抓住方朔像抓住一条最后的浮木。

    曾经的他还会对薛瑜有所期盼,希望跟了三皇子的妹妹能回头帮扶一二,可被拮据又缺少认同感的日子磋磨久了,过去鲜衣怒马豪掷千金的日子,就像是一场梦一样,怎么也不敢想了。而在那场梦里起初毫不起眼的襄王与他的妹妹,都成了他难以企及、甚至连面都不敢碰的存在。

    随着他的拉拽,脓血从方朔身上滴落,混合着恶臭的不明物质,让扯着方朔的大理寺差役都有些窒息。

    方家的热闹之前京中人尽皆知,但受了伤这么久还没好,脏成这个样子,唉,有个儿子还不如没有呢。

    方朔垂着头,没有理会他,咧着嘴,像是终于等到了解脱的笑。口中发出的喃喃呜咽声含糊不清,张口也是一股恶臭。缺少精心照料,本就受伤的舌头在反复努力使用后一直没好,最终烂在了喉咙里,发出声音时,方朔自己也干呕了一声。

    这是报复。他很清楚。

    他离开方府大门时,依稀看到一辆马车驶过,马车车帘后一张熟悉的俏脸,仍有青春活力。

    就像许多年前。

    他一时忘了自己已经是个废人,眼前闪过的都是过去的慷慨激昂。曾几何时,他也心怀抱负,劝过本是东齐臣子却在战乱后一路颠沛的祖父,不若乱世逐鹿。

    轻松、不甘、期待……

    无数情绪闪过,方朔突然激动起来,可再努力回头,也看不到马车了。

    他的动作让方嘉泽十分惊喜,继续追着询问一个答案。他不敢去找如今做了襄王的薛瑜,之前在衙门里说起自家父亲救人,接受旁人的应和和惊奇的时刻,已经是他最后的骄傲所在,但再多的,便都没有了。

    父子俩相看两相厌,一个重归沮丧,一个心怀侥幸。

    陈述了一半“真相”,将太平公的祸患又加一层,之后方家如何,薛瑜便没有关心过了。只是三月十九,再次出宫,领着一直在观风阁养伤的斛生去大理寺作证之前,不巧在街旁听到了关于他们的议论声。

    方朔被抓,方嘉泽的那个官位却还在,只是不巧被撞见了他在赌钱,硬是闹到了一个丢官丢钱,无家可归的局面。

    薛瑜淡淡扫过身边戴了面纱的方锦湖,没有说什么。

    斛生在观风阁养得还好,强行记下的账目如今只会偶尔冒出来一下,并不影响生活,只是身上的伤痕却是去不掉了。薛瑜带着他站在大理寺门前,最后一次确认这个少年能不能撑得住。

    “你放心,你只是去作证,只要没犯错,就不必害怕,伤害过你的人已经被抓起来了。”

    关于账本的内容,完全来自斛生,在钟家庄子里几天还没搜到原件。他牵扯进去太深,不像旁的证人只需要露一面,而得住在大理寺内几天,大理寺天然就有着威势在,薛瑜实在有些担心。

    斛生贪婪地追寻着街边挑着担子的小贩、拿着新玩具跑走的孩童等等充满活力的身影,回头望向薛瑜抿着嘴笑起来,“殿下,奴、我不怕的。”

    薛瑜伸手想揉揉这可怜孩子的脑袋,斛生飞快注意到站在她身后那位女史有些怪异的视线,本能地躲了一下,却发现女史在纱后的眼神,从无法辨认转变成了不满。

    薛瑜没有在意他的躲避,受过伤,害怕也正常,她笑了笑,“等作证结束,你要不要随我一起去东荆?”

    斛生错愕地看向她,重复,“东、东荆?”

    “没想过,这几天可以想想。”薛瑜对迎出来施礼的大理寺官员点点头,示意斛生跟上。

    斛生跌跌撞撞往前走了两步,跨过大理寺的门槛,回头看向已经转身的襄王。阳光下,襄王像是与以前不同了,却又仍然是那个三殿下。

    他忍住眼中泪意,旁边小官吓了一跳。先前本以为会是襄王手下带来证人,才给了他这么一个迎出来的机会,这个证人可是襄王亲自带来的,万不能出了岔子,连忙安慰,“怎么了?是刚刚过去的那个家伙吓到你了?别怕,他就是看着凶,小七,来笑一个!”

    斛生摇头解释,“没有,是我……逃出来之前,从没想过还能活下来。”

    证人的经历,在之前那份暗账送到大理寺时,进入办案流程的官员都是听过的,也知道他吃了多大的苦头。斛生本就长得好看,年纪又小,比家中子侄也大不了多少,更是生让人出了一腔哄着的冲动。

    “襄王殿下仁厚可是大家都看到的,以后跟着襄王殿下,也不会遭罪了。”

    斛生点点头,“襄王殿下,一直是个好人。”

    他没有解释自己说的活下来,其实与成功逃跑没有丝毫关系,只一心一意地想着,东荆城会是什么模样。

    对这个问题,薛瑜也没法给出一个答案,毕竟她看到的东荆,是东荆城的各项事务、钱粮军队,而不是画中的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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