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  战报(二更)   一攻一守,互有长短,互……

    薛瑜出来自然不是专程来送斛生, 本想去国子监送薛玥第一天入学,却被抗议拦下,只能等苏禾远领着小姑娘去后, 她悄悄去望一眼。

    只是还没走远, 自南城门疾冲入一名骑士,高呼着“沧江关胜, 叛首就擒,不日押送上京受审”, 奔过长街,朱雀街上众人纷纷避让,待如风一般卷过后,压抑住的惊讶议论声才炸响。

    “胜了?不是,等等, 什么时候打起来仗了?”

    面对前后不到十天的行军,百姓尚不知道有叛军, 就迎来了获胜的消息。他们只关注了一瞬, 就为着能继续平安生活高高兴兴走了, 只是私下里往钟家身上又添了一笔,“是不是又是钟家闹得?放着好日子不过……啧。”

    来自南方的消息上一次入京,还是西南军向东调动进行演习。除了部分家中原就与兵部那群大老粗有过交集的小士族接受了警告,把消息烂在了心里,京中伍正领兵叛乱逼近梁州的消息被瞒得严严实实, 其他触手没有伸得那么长的士族们, 直到昨夜才陆续接到自家分支传回来的信件,正担忧着,就知道了叛乱已平,纷纷松了口气。

    ——与钟家有勾连, 打听到是伍家造反,怀抱着一丁点改天换日想法的人,基本都被抓进去了。

    之前薛瑜在鸣水城收到的消息里,只包括了叛乱和神射队伍调动。虽然南边没有得到溃兵大败或是军队入雍州的消息,基本就能逆推得到胜利结果,但到底具体过程如何,尚不可知。如今等到了战报入京,比起去看看薛玥入学是否适应,自然还是正事为重。

    薛瑜吩咐了一句,让人去国子监看看薛玥,带人快步回了宫。

    政事堂内,刚传入宫中的战报摆在案前,屋内已经站了几人,薛瑜入内行礼,在皇帝默许后,默默站在了后面旁听。

    “……神射?”

    “四殿下年少有为,不输陛下当年啊。”

    战报从最前方一路传向了薛瑜手中,她听着堂内对薛琅的夸奖,与纸面上“神射队伍以新弩与镜,擒获叛首,关城幸得伍氏女传信,以滚木礌石定计,未费一兵一卒,破万人攻势”的夸耀对上了号,心中微松。

    能被这样夸奖,薛琅的升职和伍九娘的入朝,应该都没什么问题了。

    驻守沧江关的陆老将军发回的战报,看上去半点不像是一个老者在刚刚结束紧张战斗后所写,并不吝惜对在战场上出力了的三方花费笔墨,连山民都被赞了一声“悍勇”。

    看上去花团锦簇、喜气洋洋,薛瑜却越读越感觉有些异样,耳畔赞誉声不绝,她捕捉着从脑海中浮现的那一瞬间异样,在皇帝点到她时,对上皇帝双眼,忽然明白过来。

    前日夜里,皇帝审问钟大时,是将一份“伪造”的圣旨拿出来了的。

    既然是钟大以假圣旨骗来伍家出兵,那么证据应该是在沧江关守城结束后,才从伍正手中拿出来的。能从沧江关送来假圣旨,就说明真正的战报早已到达。真正需要争分夺秒的消息早都到了,大张旗鼓送来的战报上花团锦簇夸耀多些,也不足为奇。

    仔细想想,钟家抓捕后叛逆的故事已经传播发酵了两天,将战报特意这时候送来,既是展示武力,又能让人产生联想,将伍家身上的脏污洗掉一部分丢给钟家,可谓是利益最大化。

    “老三,为何一言不发?”

    薛瑜躬身施礼,将战报交给负责回收的宦官,故作轻松道,“儿闻此喜讯,正想着该在四弟回京后送什么礼物,让他开心一下呢。”

    身旁扫视着她的视线里,有士族也有入朝不久的军勋贵族,他们似在猜测着她的话是否真心,只是嘴上仍笑着夸道,“殿下与四殿下兄弟情深,我等羡慕不已。”

    神射队伍的第一次发力,是以少胜多之战,靠着遥远到探马都无法探到的距离,深藏在远方,精准收割着反对者的性命,只从短短几句的描绘中,常年浸淫于兵部,未因伤或病转为文官之前也上马带过兵的各个军勋贵族们眼睛都亮了,只想打听打听这是何时出现的新东西。

    这样的新装备,全部装备后不说所向无敌,起码也是一把尖刀。

    接下来被传唤入政事堂的庄骁,证实了薛瑜的猜测。隆山军营离得那么远,赶路也得小半天,若不是早就知道今天会来消息,今天也没法这么及时见到人。

    神射队伍已经有了露面的第一战,之前一直保持着神秘感的建制便不必隐瞒太多,庄骁拿了改制后的新弩来,在众人面前展示了一下威力。对于“那么远,该如何看清瞄准”的疑问,施施然取出了被加上了多层掩饰后的瞄准镜,挨个从众人手中经过。

    如今的瞄准镜,连薛瑜都认不出来模样了,只看外表,完全无法想象它是如何组装而成。铜筒传过一轮,第一次见到望远镜的人皆是神色恍惚,仿若看到了神迹。

    在面对敌对方时,神射队伍是他们梦寐以求的神兵利器,但若敢有了一些小心思,也得掂量一二当它对准自己时,能不能承受得了。

    意识到前线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更新换代,对皇室深藏不露、足够压服所有人的姿态,便更敬畏了一层。

    这是展示武力,也是提供诱惑,点燃征战的激情。

    “此物虽昂贵,但有了它,向北向东,皆是我军目下之土啊!”

    武将对开疆拓土跃跃欲试,薛瑜没解释这东西就是创意难,有了玻璃做起来相当便宜,要不是怕在军中全部普及走漏消息让别的国家也掌握了秘密武器,不需要一个月就能产出让所有弓箭手和中低级将领都能用上的玻璃镜片。

    看着像小孩子拿到心爱玩具一样的几人,薛瑜想起之前在隆山军营为各个边关将领送望远镜时的经历,一时没忍住,上前为一人调整了他拿的方向,“拿反了,看这里,这里是计算瞄准的方向。”

    襄王时常拿出新东西的事情,是朝中人尽皆知的,被指点了一下,尚不觉得什么,但等第二次咔哒一下将瞄准镜扭得眼前一片黑暗后,拿着瞄准镜的兵部侍郎有些慌神,人已经往皇帝那里走了几步要跪下请罪,就被薛瑜拦下来,“没事,只是把盖子转了出来,扭回去就好了。”

    这下,在场众人心中都生出了一点猜测,兵部侍郎惊讶地看着视野重归明亮,望向薛瑜,“殿下怎么知道……?”

    不仅知道,还上手这么快,说她和瞄准镜没关系都没人信。

    薛瑜干咳一声,“此物是我在将作监时的拙作。”

    皇帝踱步过来,拿走了手中的瞄准镜,敲了她脑袋一下,“该谦虚的时候不谦虚,不该谦虚的时候瞎谦虚。襄王此前为改良弩费了些功夫,这次的新弩与瞄准镜都出自她手。先前神射还在受训,就没告诉你们,现在拿着有什么问题,问老三就是。此役已毕,论功行赏,一个都不会少。”

    有了皇帝的盖章,再看向薛瑜时,就不再是那个在兵事上弱于已经入军营的四皇子的襄王了,本以为她不懂军事,可能手握如此神兵,哪里会是不通军事?有了弩与镜,军中其他器械,是否也有办法继续改造?

    望向薛瑜的眼神,便都热切起来,兵部侍郎率先站出来道,“此役襄王殿下与四殿下所在神射,居功甚伟,护我国土,陛下英明!”

    不管为什么英明,反正夸就对了。

    之前看着襄王拿到战报神色淡淡,他们还疑心是不是心里有不痛快,要闹出同室操戈、兄弟阋墙的事。现在看,什么不满?不存在的!分明是一攻一守,互有长短,互帮互助!要不是襄王做出了这么个东西,哪有四皇子今天?人家神色淡淡,大约是早就知晓了罢了。

    簇拥着皇帝回去的路上,已经开始分析起了这次战役的赏罚问题,他们嘴里给出的方案里以两个皇子为最,好像守关的不是陆老将军、报信的不是伍九娘,而是兄弟俩同心协力,一手操办似的。

    薛瑜听着不是马屁胜似马屁的一句句话,有些牙疼。说白了,就是看到她有投资价值,一个个都揣测着皇帝的态度,顺便向她示好罢了。

    “儿只是做了些机巧,此战仍是各将军士兵的功劳,儿万万不敢居功啊。”

    薛瑜躬身行礼,“陛下若要赏,机巧上的赏赐足以。若拿了神剑的将军打了胜仗,莫非还要每一次都赏赐为他铸剑的匠人吗?此役为伍氏女将大义灭亲,山民忠君报国,神射队伍智勇双全,陆老将军运筹帷幄,才有此胜,儿不敢贪功。”

    她猜到了一点皇帝这样的操作是在为自己铺路,但沧江关的胜利与鸣水抗疫的胜利不同,鸣水抗疫她的确做了些事,被夸奖还只是觉得脸红,却不会觉得名不副实,沧江关之战她付出的只有一点,换来太高的名望,就像海市蜃楼,相当虚无危险,比起被期望太高破灭,她更想一步步走稳当些。

    况且,现在面对的都是曾经领兵的将领,他们希望有更好的器械,对她的夸奖大多也有水分,把器械的威力捧得这般高,真正打了胜仗的将军士兵们会如何想?

    薛瑜低着头,没看到她说出这番话后皇帝眼中隐含的笑意,和旁边兵部众的欣赏之色。

    “儿恳请陛下三思。”

    202.  女将   有功便应封赏,以告天下英才……

    “允。”

    皇帝挥手止住还想劝薛瑜的几人, 薛瑜听他同意,这才松了口气。在刚刚的沉默里,有那么一瞬间, 她甚至要怀疑皇帝是不是想捧杀她了。

    止住了越来越离谱的夸奖声, 一行人浩浩荡荡回到政事堂内,皇帝一锤定音。

    为神射队伍皆记一功, 其中以领兵骑尉与最后射出定战局的一箭的薛琅为首。沧江关守将虽不记功,但也同时进行表彰, 益州山民们则赐了金银,送归益州。礼部的人被拉来旁观草拟文书,等用了印,将跑一趟沧江关宣旨。

    这些都只是好处理的部分,皇帝开了口, 也没什么争议。旁观的薛瑜估计了一下这笔功劳落到薛琅头上恐怕不多,只够升一级。

    小少年离开京城时期待过的以功抵罪, 最后还是难以实现。护住钟昭仪尚够, 但对于谋反的罪名板上钉钉的钟大钟二, 泼天的功劳大约最后也只能留个全尸。

    众人提议时皆避过了敏感的伍家将领该如何处理这一点,伍氏女所谓“大义灭亲”,旁人是不敢说的,也只有薛瑜能说出来,还被皇帝轻易点了头。然而兵部大部分人与庄骁等人走后, 对留下的臣子们, 皇帝显然不打算让他们躲过去,下一刻,叩门声响起,新的消息送到了皇帝面前。

    来自伍明的自请卸任任皇帝处置的请罪书, 和益州郡太守的请罪与查案解释一同到来。

    皇帝:“伍氏一人领兵叛乱,一人阻止,众卿如何看此事?”

    被新叫来的韩尚书令眼观鼻鼻观心,和兵部尚书站在一旁,好像只是来做个吉祥物,其他人犹豫片刻,有人甚至往后扫了扫,试图看看薛瑜是什么神色。

    在皇帝不耐烦催促之前,两派观点成形。一者要诛杀伍氏一族,一者站在伍家这边,却不敢说出来不杀,而是勉力进言请皇帝多多考虑伍氏多年为国的情分。

    吵了两刻钟,皇帝开口:“伍正一众,受钟氏假传圣旨欺瞒,虽有内情,但私调军卒、滥杀百姓等行,其罪当诛,押送入京,定案皆斩。其余人等,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或受蒙蔽,或受牵连者,各受军棍三十。镇西将军伍明,削爵一等,此役西南山民有功,允百人成军,并入西南守备。”

    “另有益州郡守,贬官一等,暂代益州郡诸事。于屠寨案上,若能查清,允他借益州驻军,便宜行事。”

    一连串的处置,让政事堂内众人神色各异,老态龙钟仿佛压根睡着了的韩尚书令这时第一个起身施礼,“陛下宽宏大量,乃仁君也。”

    被留在政事堂内的部分士族面皮抽搐,恍恍惚惚间想起半年前,他们私下说起时,皇帝还是不折不扣的暴君。

    但看看自己身上的官服,谁都没说出疑问,而是一起拜倒。

    伍正身死,伍家就剩下伍明一脉,伍家二郎重伤,能扛起军中的只有伍明长子,再破格提拔山民入军,本就有些矛盾,之后山民在西南军里绝对是闹出事端、盯着伍家的第一人。一捧一压之下,皇帝的手腕可见一斑。

    旁人畏惧于皇帝对曾经同袍的处理,薛瑜却读出了他的宽宏。伍明和韩北甫,一个是全军统帅,一个是当地最高政事长官,伍正闹出来的事,他们俩都难逃失察之罪,但最后只是明面上降了职,杀了罪人,没了面子,里子却还在,算是优待了。

    薛瑜揣摩着皇帝的思路,感觉没有什么遗漏,就转向了韩北甫传回来内容里,查案发现的蛛丝马迹。

    根据韩北甫的调查,伍正滥杀百姓为真,但只有一寨,而非在上一份战报里看到的伍正屠八寨,下山的山中重要人士和其他寨子,并不是伍正的手笔。他在抢到圣旨后,领兵为来客报仇,随后便急急回去,取兵权了,完全没有再派人去杀人的时间与动机。根据韩北甫的总结,除了那一寨,其他全都是在山林边缘,表露出向朝堂靠拢的寨子,疑有内情不明。

    会是谁?这样不遗余力地试图将伍家置于死地,把西南搅乱?要拉稳山民仇恨,又要除掉靠向新来郡守的山民,薛瑜猜测和钟家有关,钟家必然在西南有所经营,不然也拿不到那么多来自西南的毒蜂。没准当时伍正拿到圣旨的两拨人,本就是一场做戏。

    正想着别的,薛瑜忽听有人道,“陛下既言伍正私离驻地之事,伍氏女私调军卒,是否也应为罪?”

    薛瑜提起了心,就听兵部尚书谨慎道,“伍氏女虽有罪责,但也传信沧江,定其有罪,恐伤人心。”

    新的争论开始。

    伍九娘调兵有罪,但只调了五百人,其他人都是山民“主动助拳”,考虑到戴罪立功,判断在两可之间,强行定不了这个罪的。她之前有军功虚职,无实职在身,领兵五百本也在可容许的范围内,吵着吵着,风向直接从要不要处罚,变成了戴罪立功后该不该授予她这个实职。

    毕竟,散官虚衔是来自军功,正式计算的话,怎么也得有个身份在。可问题就在于,伍九娘是个女子,女子领兵,女子入朝,不算上实际大多跟着后宫做事的女官们,这可就是第一例。

    “女子相夫教子、读书习武也就罢了,岂有领兵入朝之理?若皆不司天职,何人料理家事?”这是歧视的。

    “军中皆热血儿郎,以女子领兵,恐难以服众。且女子天性柔弱,领兵在外与男子相异,处处需避讳。风餐雨露,何其辛苦。既有功于朝,陛下赐命妇身份以示荣耀便是,何必如此?”这是觉得麻烦,不想生事的。

    薛瑜听了一会,瞥见坐在上首的皇帝始终神色淡淡,起身施礼,“诸公所言皆为朝事考量,只是对此事,小王却有些想法。不知可否听我一言?”

    争论声慢慢停下,觉得这件事匪夷所思的男人们都望了过来。薛瑜声音平稳,“我于农具等事上与他人有些许发现,皆受陛下赏赐,私以为,陛下之意为于朝有功,便应封赏,以告天下英才。伍氏女在秋狩取了比武第二,武艺上在年轻一代中可谓英才,诸公所虑不过是恐军中难行,何不将此事交于伍氏女来处理?”

    “若伍氏女能从各州招满兵卒,足以成军,愿投于她麾下的,定不会因女子之身闹出事端,诸公所虑不就迎刃而解?”

    “……?”韩尚书令耷拉着的眼皮抬起,望了薛瑜一眼。

    薛瑜的话,让轻视女子,或顾虑重重只想给点赏钱打发走人的朝臣们觉得实在是妙计。

    各守关将军每年募兵,冲着他们来的都是游侠儿或者听闻武勇事迹的少年郎,伍九娘名不见经传,又是个女子,怎么可能招满兵卒?他们只盼着伍九娘迎难而退,或是被难倒后,让天下人瞧瞧结果,免得再出这样的乱子。

    但妙归妙,谁心里的小算盘都没停下来。

    “襄王殿下此言甚佳,军中父子齐上阵,本是佳话。但往往是领兵一地的将军分权予子弟,以保平安无虞,但伍氏女若招兵,此兵当归西南兵卒,还是单守一城?”兵部尚书迟疑着提出这个问题。

    在他想来,即便伍九娘真招到了兵卒,领兵在外,又不是直属于禁军,哪有城池给她守?女子本弱,将军都要看军功说话,手下来了这么一个弱女子,还不得耽误升迁?除了她父兄,又哪有人愿意做她的上司?

    就像陆家父子,陆老将军守梁州,长子被丢去了苦寒的止戈城,连通信都要跑许久,免得两边掌着兵权的人相互串联勾结。而伍家刚被打压,再并一队伍九娘领的兵进去,那到底是打压还是抬身份啊?

    兵部尚书已经考虑到该怎么招兵、如何驻扎等实际操作问题,但当其他人意识到会让伍家权势扩张后,不管是文臣还是武将,都开始想要制止这件事。

    前面还只是攻击女子身份,认为伍九娘不行,当她说出可以尝试的方案后,后面直接转为了恐伍氏有不臣之心。伍正闹出的事端,对伍家上下的名声影响实在不小。

    能被皇帝留下来的大臣,都不是太过保守的性格,没人会提没有先例可以参考这种事,而是认认真真地为着伍九娘该不该入朝吵架。

    但究其根本,按规矩看,有了官位,领了兵,就该有机会,去守一城或是入其他将军帐下效力,只不过伍九娘是女子,就要被反复质疑。

    薛瑜有些庆幸,现在伍九娘没站在这里,不然她真的挺难猜测,听到这么多否定后,伍九娘还能不能坚持有领兵的念头。

    她看了看毫无阻止意思的皇帝,“诸公所虑,正巧让小王想起一事。我于东荆封地,该有三千亲兵,如今尚只招到了一个零头,也缺些得用将领。伍氏女之功折作实职,约能领一千兵卒,既其无处可去,若她能招够人数,做个亲兵统领应当也不会影响什么?”

    “这……”

    眼色在政事堂内乱飞,这个皮球本就是薛瑜造出来的,如今她主动要接手,算是解决了一大问题,但想到薛瑜的身份,难免让人犹豫起来。

    钟家已倒,看这样子,四殿下也不会有什么动向,襄王继位是他们飞快意识到的事情,伍氏女做了襄王手下亲兵统领,光亲近就不是旁人可比。前几代齐国帝王身处军中,同袍兄弟们皆手握重兵,薛瑜虽是个异类,但也有例可循。等到以后,如今的亲兵统领,不就是明日的护国大将?

    想到此处,懊恼没有早点攀关系或是介绍自家子弟的心思,一时浮成一片。

    不过……都到这个份上了,襄王还要去东荆?难不成是他们想错了?

    也有人看着俊秀的少年,目露了然。早就听闻襄王风流,恐怕亲兵统领是假,要这么个人才是真。

    薛瑜被他们看得发毛,紧接着道,“况且,按军中例,既许其军功,如今又立功劳,本当获官。人无信不立,如今安阳城中别国人多,饱学之士更多,难道,要传出消息,让天下人看我们齐国笑话吗?若伍氏女为儿郎,诸公可还会这般难以决断?男女为阴阳,天下其数各半,陛下志在天下,既为英才,莫非只要身为女子,便要拱手相让,请她们离开齐国、另寻明主吗?”

    政事堂内,几乎所有人脸上都火辣辣的。若伍氏女为男,今天这个议论压根不会开始!听前面,他们还想着此言有理,不过给一个机会罢了,听到后面,却出了一身冷汗。

    阻碍皇帝求良才,这绝不是他们本意。尤其是从襄王口中说出来,简直是指着鼻子在骂,“你们到底是何居心?!”

    “臣等绝无此意!”堂中除了薛瑜与韩尚书令,皆向皇帝拜倒。

    “起吧。此事,之后再议。”皇帝挥退众人,示意今天议事到此结束。大臣们一看天色,竟是已经到了下午,纷纷告退。

    皇帝始终对伍九娘的处置没有表态,就是最好的态度,薛瑜赌的就是他更想要统一,而非考虑男女之别。在这个时代,谁会不想要“天下英雄入吾彀中”呢?

    女性的生育能力让乱世初稳后大肆鼓励寡妇改嫁,而看到女性能力的君主,也不会放过这样的下属。

    初步来看,她赌对了。

    薛瑜本也想跟着他们离开,私下打听一下露出了只是担忧女子不行,而不是觉得女子肯定不行的官员的想法,好对症下药,给人想办法洗洗脑,在下次议事时提出来争取正式通过伍九娘领兵的事,只是刚抬脚,却被皇帝叫住。

    “老三留下。”

    经历了一轮惊吓后,堂中臣子走得飞快,很快就只剩下薛瑜与皇帝两人。

    “你打算何时去东荆?”皇帝开口问的问题完全超出薛瑜预料,她有些不明白问这个做什么,算了算时间,“约莫二十五日。”

    “想好了?”

    薛瑜有些疑惑,俯首称是,“鸣水之事待交接结束,由医令将技法传向四方,再修改些堤坝等工匠之事,儿手上的事就了结了。黎国使臣已出行多日,之前儿耽误了不少时间,便想着早些出发。”

    皇帝点了点桌案,“册太子之礼,再短也需一月。冠礼遇上大案,本就行得匆忙,这次再简单略过,莫非要让他国以为我大齐无人?”

    册太子?

    册谁为太子?

    薛瑜的心砰砰直跳,她想起之前皇帝答应的亲自为她加冠,虽然最后没有实现,但皇帝再次主动提起,说明他并没有忘记。

    和封王的加冠不同,这次,是实打实提起了立储的事。

    薛瑜反应过来,皇帝说之后再议,为的不是已经基本被她说通的让伍九娘领兵的事,而是因为伍九娘要领亲兵的前提,是她前往封地。而册了太子,就无所谓封地与否,今天的议论就不再成立。毕竟,以伍九娘的军功,怎么也轮不到她来做太子亲卫统领。

    她本以为还会有些日子,让她在东荆做出成绩后,才会面对这样的话题。虽然期待过许久,但真正听到时,薛瑜的心几乎要跃出胸腔,人却像被劈成了两部分,在激动的同时,矛盾地很快冷静了下来。

    薛瑜俯身叩首,听到了自己平稳的声音,“陛下,儿臣以为,册封礼为国家大事,还是留待之后为好。”

    她说得尽可能委婉,但也改变不了拒绝的现实。

    皇帝过了许久也没有叫她起来,薛瑜额头贴在青石上,久违地感受到了室内的冰冷。

    太子之位虽好,但就像先前沧江关战报传来后,对她的吹捧一样,都十分虚无。

    现在朝中武勋官员对她的认同与接受,不过来源于皇帝的态度,和她表露出的会延续皇帝政策的态度,文臣士族刚被她绑上船不久,与其说他们是接受她,不如说是畏惧皇权,喜欢她带来的利益和心慈手软。或许,还有些是来自她拿出来的小玩意的好感加成。

    薛瑜很清楚,接受、或者在某种时候站在同一阵营是一回事,铁杆支持追随,就是另一回事了。就像工部尚书苏合,他作为士族,为了自己的利益站在薛瑜这一边,但出现更好的选择后,也会毫不留情地丢掉她。

    她不怕薛琅掌兵,但并不希望自己只是因为无人可选,而成为朝臣的选择。

    皇帝是她的老师,有些事很难用语言教导,虽然没有明确告诉她该如何走,但薛瑜想,她应该也是在学习的路上的。

    更何况,农业、建设和铺路等等才开了个头,民望只限于一部分区域的人,半年时间看似很长,但从她的身份变化上来说,简直是火箭一般的速度。薛瑜宁愿把步子放慢一点,根基打稳一点。

    “此后时机万变,不要后悔。”

    皇帝这句话,近乎警告,却也是给她的考试。

    时疫结束,叛乱初平的时候,的确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此时册封,风声吹得好的话,甚至能有那么点众望所归的味道在。或许皇帝也是因为这些而做出的决定,但他也是在让她去想,未来会不会没有前路,她会不会,打开不了更好的局面了。

    齐国不需要世家之君,也不容守成之君存活。

    薛瑜感受着始终打量着她的、存在感极强的目光,在皇帝完全放开的威势下,慢慢抬头,对上他的双眼,露出一个笑容,“陛下,儿臣想好了。待儿拿到堪与之相配的功劳,再来向您讨赏。”

    前一句是对君主的回应,她并不后悔,也做好了预案。

    后一句却是子对父的宣告。像一个盼着建功立业的少年郎,对未来有无数期盼,已经迫不及待地离开家中,再带着他优秀的证据来向父亲炫耀,来讨几句夸奖。

    轮廓间已经有了些青年模样,笑起来却仿佛初升朝阳的少年人,眉眼携一缕稚气,双眸黑亮真诚,唇角翘起露出一口白牙,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最好诠释。

    在不知不觉的日子里,这个孩子已经长成了一个不同于深宫,也不同于士族高门的模样。

    皇帝微晃了一下神,骂声到了嘴边,却转了个弯,“赏?那也得看看你做得如何。二十五不行,再往后些,等亲兵选够了,再一起上路。出去出去,别在这里碍朕的眼。”

    薛瑜起身告退。

    身后皇帝看着她的背影,久久没有挪开视线。

    203.  另辟蹊径(二更)   都是打工人罢了……

    皇帝一口气答应了两件事, 薛瑜的心情却不轻松,压着的呼吸和心跳,在走出政事堂后才有了些放松。背后的视线如芒在背, 存在感强得让人无法忽略, 但她一次也没回头。

    看皇帝最后的态度,应当是她的选择让他满意了, 但薛瑜并不想知道,若自己真的心动, 做出了不同的选择,会是怎样的结局。

    薛瑜出来后招呼陈关过来,让他去找找近年招兵的消息,顺便询问安排下去去国子监旁观的事。

    初入国子监的薛玥将在入夜前返回,万一小姑娘受了什么委屈, 她提前听了好琢磨琢磨该怎么开口引导。

    另一边,还得去接触一下传信来京的沧江关信使、或是礼部去传旨的官员, 皇帝不让人告诉薛琅钟家处置的消息, 但是叛乱的事没多久就要传开, 知道也只是时间问题,倒霉孩子已经够倒霉了,她拜托人送点东西过去,也好安慰一下。

    唉,做大哥的, 就是这么操心。

    方锦湖跟在旁边, 眼睛止不住地往她额头上扫去。那片皮肤颜色与其他地方相比,微微发红,痕迹没一会就消失了,但这个位置, 除了刚刚叩首过之外,不做他想。

    他回头望向在夕阳下流光溢彩的政事堂,下意识摸向了自己过往背刀的位置。好像握住兵器,心中就能多几分安心。

    “胡闹什么。”薛瑜正好看到方锦湖抬手,迅速打掉他又仿佛不知道痛一样、随着右手动作抬起的左臂。

    苦恼加倍,这里还有个大龄儿童。

    方锦湖看着少女轻松的神色,除了他,好像无人意识到她或许受了委屈,包括她自己。他垂眼掩下自己的情绪,从怀里摸出一条帕子,为薛瑜擦拭额头,柔声道,“臣女瞧着殿下这里有些汗。”

    刚将帕子按在薛瑜额头上,薛瑜就抬手接了过来,没让他再继续。大庭广众之下勾勾搭搭,虽然没做什么,但也实在是有些羞耻。

    不过,她额头上哪来的汗?被焐热的帕子将温度传向刚刚感受过地面冰冷的额头,或许是因为暖和,薛瑜没有第一时间把帕子挪开。

    跟在旁边的侍卫们只当没看见,尤其是被陈关挨个以眼神警告过后,更是干脆把自己当了瞎子。

    晚膳薛瑜是与放学回来的薛玥一起用的,本来入学国子监后,监生们除了休沐日不许回家,但薛玥年纪太小,身份又高,国子监祭酒怕出事端,就没有专门要求。眼看小姑娘还好,兴致勃勃地和她说起在国子监遇到的新老师,薛瑜也就放下了心。

    吃饱喝足,薛玥找帕子擦嘴,发觉自己下午玩得太过,身上带的帕子都脏了,正发愁时,看见薛瑜怀里有条帕子,出声想借用一下。

    在她的提醒下,薛瑜这才想起,之前拿了方锦湖的手帕,却没有还。

    毕竟不是自己的东西,她神色不变,从怀里摸出来另一条帕子,递给了薛玥。

    待送走薛玥,薛瑜叫来方锦湖,还没提帕子的事,就听方锦湖道,“近日观陛下行走如常,但挥戟时用力方向有异,身有旧伤,拖累颇重。”

    薛瑜被他一打岔把不重要的小事丢开,支着头,若有所思。皇帝巅峰时期上马扛枪不在话下,但如今也不再年轻。

    翌日的早朝上,原只是处理些突发小事的常朝,被皇帝亲口扔下了一个大雷。

    伍氏女于国有功,允其以功入朝,领一千兵卒,自负募兵事宜,若成则为将,若不成,则封赏归家。

    昨日压根没参与讨论的官员听到都懵了,听着前面宣布的对西南军叛乱的处罚都还好,突然接上了一个女子领兵的事,不管是否与自身相关,登时都站出来发言,吵成了一片。

    礼部与御史们跳得最高,简直是痛心疾首地让皇帝清醒一点,前朝有吕后之祸,再往前还有妲己之流,如今怎么能出牝鸡司晨之事?!

    只是叫着叫着,他们发现不对了,一则皇帝神色愈发平静,好像在看他们笑话,二则平日里最讲究礼法的太常寺,这次居然一个人也没吱声?

    再一看,太常寺以太常卿为首,都四平八稳地坐在椅子上,时不时还提醒一下旁边的御史不要御前失礼,张口闭口和以前没什么两样,偏偏就是不管现在的事情。

    这不合理啊。

    “……朕意已决。朕为天子,掌四方英才,何人能越过朕称晨?既能为、已为,有何不可领兵?法度如此,既有军功,莫非众卿要让朕做无信之人?”

    皇帝语气淡淡,说出的话却充满了威胁。

    薛瑜本是等着吵架告一段落,再像昨天一样站出来带跑思路,没想到皇帝能用这么一个刁钻的切入点噎住众臣,差点没忍住笑出了声。

    说穿了,对皇权而言,都是打工人罢了,天是皇帝管的,管你们下面是男是女,干活就行。

    不过,伍九娘是一个口子,待女性入朝多了,她兴许还能想想恢复身份的事?

    一直接受着诧异视线的太常卿慢吞吞站起来,被皇帝噎了个半死的臣子们都将希望寄托在了他身上,却听到他说:“牝鸡司晨,不过女子篡权,此女之行合理合度,自当如此。陛下圣明。”

    一时间,不少人都怀疑自己耳朵坏了。

    皇帝心意已决,又有昨天被薛瑜画的饼听进去了的臣子应和,加上一个最守古礼的太常卿“叛变”,吵架也吵不起来了,早朝没一会就散去。

    薛瑜遣了些人,去西城散布有女将即将招兵的消息,专门绕开了士族,而是在本就接受能力强些的军勋贵族那里吹风。

    成丁入伍的人家,几乎都是少时有一个孩子,解甲归田后再继续生育,但战场情况谁也说不好,像李娘子家里那样,为了承爵只能考虑过继的人,不在少数,但只有李娘子的父亲与旁人不尽相同,一直死咬着不肯松口,宁愿丢了爵位,也不要爵位旁落。

    比起族内过继,若女子能以军功承爵,此后招婿入赘,总也是不差什么的。之前是无人会招女兵,这次一个女将即将出世,手下总不会全是男丁吧?

    就像薛瑜在鸣水县学做的,以高额奖金诱惑农家送男女一起入学一样,哪怕是为了奖金、为了承爵、为了自家爵位再高点呢?当留在家中的好处隐隐可能大于女子出嫁,培养女儿帮持家族,这个思路也不错。

    尤其是家中儿子无能,也培养过女儿武艺的武将家里,原本家中爵位即将旁落,被这另辟蹊径般的选择点醒,一时心思都活络了起来。

    京中暗潮涌动,薛瑜按部就班地收集着消息,准备在东荆搞个大新闻。顺路去找苏合,要之前朱雀大街修路时的民夫民妇资料和工作记录,却被他拦下来,关门闭户,手中慢吞吞寻着记录拖延时间,表露出私下交际的态度,询问道,“殿下当真要去东荆吗?”

    薛瑜答得坦荡,淡笑道,“自然。只是晚些出发罢了。”

    苏合有些不可置信,也有些对上位者的揣度,“殿下可是因女将之事,受了攻讦……?”

    薛瑜:“并非如此。本王封地在荆,若不赴任打理一二,岂不是辜负下辖百姓?京城,总是能回的。”

    直到襄王已经走远,她的回应让苏合还没回过神。

    这样的表态,悄悄传开,让已经笃定薛瑜会被立为储君的人陷入疑惑。只有频频与她打过交道的两位尚书,摸到了一点可能性,对这位殿下到东荆能做出什么样的政绩,十分感兴趣。

    早朝上的大雷把人炸得人仰马翻后,很快,要去往沧江关的信使便收拾妥当出发。

    在沧江关等了七八日,训练一日比一日重,起初还兴奋于自己终于回到了城里、而不是像山林野人一样过活的神射队伍从上到下,无不盼望着京中赶紧回信。

    赏多赏少不重要,重要的是,再在极限边缘操练下去,半条命都要没了,除了刚到的第一天还在外面转了转,之后这些明明是在城里的日子,却过得比在山里行军时还苦,简直是痛苦翻倍。

    友军望着借用了他们军营地方的神射队伍,私下议论时都觉得,难怪旁人那么强,这样训练都能坚持下来,那是人吗?不,那是人形兵器。

    同意借用场地的陆老将军,听着下面传回来的夜里开始出现小兵自行加训,和小将官们效仿神射队伍开始制定新的训练的消息,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

    彼此督促,互利互惠。

    神射队的队员们脑中已经没力气去想什么互利互惠了,不过还好,领兵的骑尉没有让他们痛苦太久,在布置下去一天训练内容后,看着蔫答答全靠意志力过来的下属们,露出了魔鬼笑容,“今天的任务很轻,能在太阳落山前完成的小子,可以去城里转两圈。”

    别看他下手练得狠,也是懂得如何一松一弛,好保证手下的兵的心情与精力的。

    “谢谢头儿!”

    队员们像打了鸡血一般,个个生龙活虎起来。即便他们心中清楚,所谓的任务轻,不过是没有再随着天数增长加负荷,任务量和昨天一样的重,但不妨碍他们期待一下完成后的快乐时光。

    年轻人们跑得飞快,让逐渐习惯身边多了一小撮强到变态的人物的沧江关兵士们,看得瞠目结舌。

    薛琅对出去逛没太大兴趣,只是努力完成任务,等到都汗流浃背的时候,他感觉还有余力,却发觉今天的训练已经全部完成。

    “小狼,走,带你去逛逛城里。关城开了,商队也来了,你那身衣裳也该换了。”

    伙伴招呼着他,薛琅没有想很久,就答应了下来。简单擦了擦一身臭汗,出来时恰好碰上队友在与统领神射队的骑尉说话,队友和骑尉脸上神色都有些古怪,他怔了怔,“要是有事,我也可以不去的。”

    “不不,走吧。”队友与骑尉告别,一群被拘了多日的年轻人走在营中时还齐齐整整,出去没多久就勾肩搭背起来,像猛兽出闸,看见什么都新鲜得想啃两口。

    神射队伍的军饷与旁的队伍持平,伙食却极好,在山中、营中时也没有可花钱的地方,人人手里都攒了些钱。

    薛琅见得多,购物欲也低,时不时拦一下要冲动消费并不值得的奢侈品的伙伴,从假货里选出真品,听着他们讨论着该买什么东西托人送回家中更合适些,他却格格不入。

    204.  弃我去者(三更)   3k营养液加更……

    “小狼?愣着干嘛, 快来,帮我瞧瞧这个。”

    薛琅被人第三次从走得好好的前路方向上拽走,明明只有两条直路的关城集市, 硬是被他们走出了九转十八弯的曲折来, 他有些疑惑,但伙伴们的态度都很真诚, 便只当是正在被需要,是不与他见外。

    正在簪子摊上帮忙挑着礼物, 旁边新来的客人看到这边铺开的一群充满彪悍之气的年轻人,就心生怯意,想退开了,妇人还想过来,就被丈夫拦住, 压低声音,“城里刚抓了叛贼, 没听说北边钟家也造反了吗?现在和他们扯上关系, 还过不过日子了?!”

    他压低的声音, 在个个耳聪目明的神射队队员们耳中清晰无比,带薛琅出来的队友再想拉他避开,却已经晚了。

    薛琅怔怔回头望向小夫妻走远的方向,手中捏着的竹簪掉落,那根他看了一路唯一入眼了的簪子, 雕琢精巧的簪头啪嗒碎开。

    小贩压抑着不满与心疼的声音好像离得很远, 他回头看向神色焦急的队友,嘴唇发抖,说不出一个字,心不断往下沉去, 忽然明白了之前被不断阻拦的缘由。

    薛琅低下头看着碎成一片片的簪子,泪水砸在原本雕了麦穗云山的簪头上,慢慢洇开。

    队友手足无措地护在旁边,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拿了钱赔给了小贩,想拥着薛琅离开,却被他挣开。从发呆中醒来的薛琅擦了擦脸,抹去泪痕,好像不曾哭过。他蹲下身,捡起了已经不能用的簪子。

    小贩得了赔偿,心情不错,见他神情异样,连忙出声拦下,试图再做一笔生意,“郎君喜欢这个样子,我再雕一个一样的,明日就能好,只要您一半的钱。这支已经坏了,您仔细着手。”

    薛琅哑声道谢,却没有要一根新簪,而是认真数了钱出来,递给刚刚帮他赔钱的队友,将坏了的簪子珍惜地揣进怀里,“你们逛吧,我想先回去了。”

    一人出了岔子,其他人逛街的心思也就淡了。除了还没买到合心意礼物的汉子,其他人吵吵闹闹地应着薛琅的话,“都逛了大半片了,走,我们跟你一起回去。”

    推着失魂落魄的薛琅离开的队友们,落在最后的人听到小贩不解的声音,“这、这都坏了……”

    “实在喜欢,不行吗?你再雕一个,也不是现在这个了。”

    堵回去小贩的话,队友追了上去,还没出集市,就见留在营中的伙伴追过来,笑容满面,“我猜你们就在这里。上面的封赏下来了,都快点回营!小狼,还有人托京中来的礼官给你带礼物来着,好大的面子……”

    笑着的他与明显心情低落的一半人形成了强烈对比,说着说着就感觉不对,声音变小,收了笑脸,“怎么了?”

    薛琅走出来,不去注意看着他的担忧目光,“走吧,不是要回营吗?”

    新来的队友看着明显不正常的薛琅,将后面所有的兴奋都咽了下去。

    谁都知道薛琅在训练时最用心也最被看好,第一场战斗露的那一手没谁能做到,因此听说他得了仅次于统领他们的骑尉的奖赏,第一反应不是他抢了功劳,而是这是他应得的。之前队伍里讨论着能有什么赏赐时,这小子激动得不行,别人都只想着有金银,他却一门心思琢磨着能不能有军功,可如今封赏下来了,薛琅的反应却平淡无比。

    营中,提前与礼官了解过消息的骑尉听见外面人回来的声音,摆出正经脸色,出门吆喝他们列队,站得板正之后,才对礼官行礼。

    礼官快马加鞭跑了一路,又是给沧江关守将的传话,又有专门的任务,还捎上了如今风头正劲的襄王托付的礼物,忙碌得不行。

    在营中休息了片刻,他才有功夫想点别的,念着圣旨,目光忍不住飘到了跪在骑尉身后不远处的薛琅身上,心中泛起嘀咕:这兄弟俩,能有几分真心?

    “……钦此。”

    对神射队伍军功计算与赏赐都不少,跪在下面的兵士们神色都压抑着激动,若不是还要守礼,怕骑尉加训,恐怕现在就能跳起来欢呼跑圈了。

    礼官最后打量了薛琅两眼,从营中告辞,薛瑜私下拜托他的事还没做完,他一时半刻还不能回转或是好好睡一觉。

    说来也怪,襄王不做旁的,却请人寻觅各处的粮种与土壤,也不知是要做什么,但这也不是襄王第一次做出让人难以理解的事了,前面的成功已经让留存在朝中的臣子学会了不先跳出来指责,而是等结果出来再看。没办法,脸疼,之前不信或是挑衅过的人现在买清颜阁和鸣水的东西,都得遮遮掩掩。

    礼官走后,骑尉点名开始发放已经从金子换成了大把铜钱的赏赐。铜钱被摆在两个大箱子里,几乎要溢出来,视觉冲击感极强。一百号人围着两个箱子,被铜钱的光晃花了眼,远远看着这边的沧江关兵卒们,简直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被叫到名字的兵卒高高兴兴揣着一怀的铜板回去,虽然心里都明白这些铜板在调离时一定会成为拖累,不得不再换成银子,但此刻沉甸甸的重量,不过是幸福的烦恼。喊着晚上要枕着铜板睡觉的人,尽情宣泄着快乐。

    薛琅是最后一个,轮到他时箱底还有一层铜板,骑尉示意他把两个箱子扛起来,跟自己回去。进了屋,骑尉才拍拍他肩膀,“心里不痛快,是不是?”

    “没有。”薛琅抿着唇。谋反大罪,以他的微薄军功,什么也做不了。脑中一抽一抽地疼,他没有向骑尉申请熬药,只是沉默地忍耐着。

    看着一直抢着做事,热情洋溢的少年变成这样,知道是嘱咐没有生效,骑尉心中也犯愁,他叹了口气,“陛下本是不许告诉你的,你知道了,也都忘了吧。”

    薛琅眼珠动了动,抬头望向骑尉,急切恳求道,“头儿,我想回京。”一股火灼烧着他的胸口,与头痛折磨得他只想尽情发泄,不考虑后果,不考虑未来。

    骑尉愣了一下,就听少年继续道,“按照您之前说的,从梁州离开,应该下一步要去西南与东南丘陵加训。如今我箭法最强,提前休了返乡探亲假,回来也不会拖大家后腿,您也好安排我们去边关战场。”

    他语速飞快,骑尉却有些为难,不知道该如何告诉他,京中传来的消息里,也包括了他只有攒到军功,升上校尉后,才能回京。

    校尉次于各类将军,可以说是在正式独领一军的将军之下,低等将官的最高职位,升上这个位置,手中也会有一批军卒听命,而不是再像百夫长等人一样,只能听命行事。

    但好是好,升上去的军功一点不少,起码得边关有了战事,或是出了旁的事立功,才有机会攒够。对薛琅而言,这是一个极难的任务。

    骑尉不明白陛下的心思,但从礼官那里打听到京中的消息后,总觉得,这是否是一种放逐,或是一种保护。

    “我们神射成军后,本就特殊,我们是尖刀,是利刃,享受着优待。没见那群沧江关的家伙成天羡慕得眼珠子都红了吗?他们能休假,你就也想休,那你怎么不去和他们换换?”骑尉心思转了几圈,虎着脸,“在你们一个个攒够升到校尉的军功前,谁也别想回去!”

    薛琅说出口后,便不敢去看骑尉失望的眼神,骑尉的声音像一记记重锤,敲在他心上。他慢慢冷静下来,想起曾经对薛瑜的许诺,终究咽下了差点脱口而出的那句“我不做了”。

    人皆有私心。

    他迟了,这就是天命,只是事到临头,他还想再挣扎一下。

    少年脸色发白,晃了晃,看着有些可怜。骑尉缓和了口气,“不要犯傻。你想托人带回去什么,礼官倒是能帮你,怎么样,想好了吗?”

    薛琅摇了摇头,骑尉感觉这件事过去了,摸出之前礼官送来的布包,小包袱里都检查过了,什么不该有的都没有,他这才敢放心交给薛琅。

    “京中托人送来的,看看吧。”

    薛琅接过包袱,打开前竟有些怯意,“这是……”

    他看到了一个箭囊。

    箭囊与其他的没什么不同,完全不符合千里迢迢送来的身份,里面插满了箭矢,薛琅心有所感,拔出所有箭,就见箭囊的皮制边缘刻着两个小字。

    平安。

    被箭矢带出来的藏在箭囊深处的纸条上,只写了两句话,“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箭丰器利,待吾弟归来。”

    之前忍下去的泪意,汹涌而出,薛琅抱着箭囊,嚎啕大哭。他的恐惧与畏缩,被来自兄长的话点破,明明一句也不是在安慰,他却像是孩子又有了依靠。

    骑尉检查时看到了这张纸条,但上面什么京中消息都没有写,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他看着薛琅哭够了,才拍拍年轻人,“好了好了,想通就好。是不是头疼了?正好送来了新药方,走,给你熬药去。”

    来自身份的微小优待,大约只体现在了药上。薛琅一声不吭地跟上去,握紧了手中箭囊。

    礼官在沧江关只待了两天,就带着查得差不多的伍正等要被斩首的案犯,与一直被留在沧江关,虽然没有羁押,也和软禁差不多的伍九娘一起,踏上了回京的道路。

    最后,薛琅看好的那根簪子留在了自己手中,回头在集市上寻小贩买了新的,被捎上了礼官的马车,和它一起送到礼官手中的,还有一对雕功极为拙劣的木头娃娃。

    205.  满编   打动未来主君的机会

    搅动了京中暗潮后, 薛瑜实打实地安静了一段时间,除了给远赴各处的匠人们传信,要求送来各地不同的种子与土壤之外, 就是在工部、政事堂与观风阁之间三点一线往来。

    既不结交朝臣, 也没有拒绝来人的示好,只是态度始终淡淡, 让人看不懂她到底想做什么。

    疫病推广和医官培养方案被以公文形式送往各处,在找来鸣水工坊授课工匠商量一遍后, 重新修改了力学和验算分析思路,交给拿到模型堤坝只差化身十万个为什么的工部诸臣,算是了结了筑堤的问题后,忙着为东荆城做规划的薛瑜终于等到了伍九娘的到来。

    只是与她预想有些不同,伍九娘入京后一次也没来叩过宫门, 或是找别的路子来寻她,而是在京中不知用什么法子说服了韩家, 借用了屡屡被拿来做旁的用处的蹴鞠场, 办了一场招兵大会。

    与其说是招兵, 不如说是比武。

    一路上零星凑到的二十多个女子和一两个男人,站在偌大的蹴鞠场上,寒碜得有些可怜。

    当她们放出募兵的消息后,起初还有人说出花拳绣腿的评价,悲观地觉得若都是女兵, 恐怕更没有城池敢让他们守了。关于城中随便是谁, 随手就能打疼这些小娘子们的议论声,随着城中扩散的之前秋狩演武中前十有两人为女的消息,没人再提了。等到伍九娘打退了几个手上不干不净闹事的游侠儿,押在旁边赔罪, 同时也算是捆绑来增加人数后,人们对领头的伍九娘的武力值,便有了全新的认知。

    但说伍九娘轻松拿到机会、一步登天酸话的人不多,等着看笑话的人才是大多数。

    只是一天天过去,当这样的“笑话”站在蹴鞠场上,人数越来越多,关注的人心里就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了。细细一问,都是上京沿途听闻伍九娘放出的风声,才来投奔的游侠。虽然只是从二十多个变成了一百出头,但增长却是不可掩盖的。

    伍九娘没有来见薛瑜,薛瑜也没去打扰她,对上下朝时会听到些关于未来女卫的调侃,譬如招兵大约得招两三年才能招够、殿下的亲卫怎么能这般柔弱等等,薛瑜只是一笑了之。

    有一个襄王的名头,在如今的京城大约会很吃香,就算只为打好关系,也会有人想想要不要送自家子侄入军。伍九娘本可以选择更轻松的路,但她没有。伍九娘的选择正中了她的下怀,没有来直接找她,反倒让她更欣赏了两分。

    虽然有她的引导和之前吹风的基础在,但她并不希望这支注定拥有浓墨重彩一笔的女兵队伍,在站出来的最初,就被套上受人扶持、菟丝花等等类似的印象。

    伍九娘的招兵从起初的缓慢到沿途投奔者到来的飞快增长,狠狠打了看笑话的人的脸,但当进入五百人大关后,募兵进度就陷入了停滞。

    毕竟,沿途听闻消息的人虽然不少,但也有尽头。五百人中被强抓壮丁的游侠起码达到了八分之一,被抓得太多,京城循着各种热闹赶来,只想搞事的游侠们也消停了下去,知道这是硬茬子不能瞎碰,更是不会再为她提供人头。

    朝中不看好伍九娘的人的风凉话,这下便说得更欢了,只等着她带着草草成形、每日还在蹴鞠场操练的女兵们怎么来的怎么回去。

    说来也怪,伍九娘像是听到了城中的风言风语,一口气非要走到黑似的,无限欢迎只要底子不是特别虚弱、以至于要靠吃药救命的所有应征女兵,但对于自己上门的男兵,或是没事找事的游侠们,却是挑挑拣拣。品性一关,闹事的、看见女人想来揩油的,就刷掉了本就不多的自己上门的兵源。

    押着做壮丁凑数的不少,真当了兵卒能与女兵们一起吃喝训练的寥寥无几。

    看她挑得久了,被挑中留下来的男丁们,不管是怎么来的,都微妙地生出了一股被认同感。这认同感在一起训练,和被打趴下之后的帮扶中变成了更紧密的亲近感,私心里,是期待着能够成军,他们能亲口说出来一句“同袍”的。

    关注着蹴鞠场招兵动向的人嘲弄完不可能招够人数,见伍九娘毫无反应,看着小则十二三,大则三四十的女兵们,正在婚龄的居然只有伍九娘一人,没去想里面到底有什么关联,也没去看这些天带着众人吃喝锻炼养兵的伍九娘的努力,而是传出去了另一个流言。

    伍九娘嫉妒与她同龄的女子,所以不愿选择。

    流言在坊间没有怎么流传开来,但在看着薛瑜为伍九娘入朝出过主意的朝臣们这里,居然还很有市场,完全忽视了婚龄女子多被拘在家里准备嫁人的现实问题。薛瑜下朝路上,就被露出了然又羡慕笑意的中年人拦下,“殿下好福气。”

    准备继续和被抓过来的江乐山,进行头脑风暴建设城市问题的薛瑜:?

    一了解才晓得,她都快预定齐国版铜雀台了。

    私下说的事,强行让人闭嘴反倒显得心虚。薛瑜只敲打了一下陈关,让他多注意些,再去悄悄传一下部分人出入平康坊的风流韵事便作罢了。

    与旁人的不看好正好相反,排除感性因素,在薛瑜的判断里,伍九娘很有可能成功。

    募兵不可能无限期募下去,接近月末却只招到一半人数,看上去败势已显,但是这里的五百人,里面没有一个是来自京城军勋贵族家中的儿女。

    也就是说,真正的储备力量,其实还完全没有开始发力。

    薛瑜喊来正处在国子监休沐日的薛玥,让她去找武师傅李娘子,问问有没有想法。薛玥在国子监过得有些乐不思蜀,身边都是熟悉的小伙伴,不熟悉的年长学生也不会对她冷脸,比起在宫里的寂寂日子,外面实在太有趣了。

    被提醒了李娘子的事,她惊讶极了,“我还以为师父第一天就去了的。”小姑娘拍胸口,“阿兄放心,就包在我身上!”

    薛瑜哭笑不得地刮刮她鼻子,没去细问这又是从哪里流行起来的用词风气。

    李娘子家中萦绕着一股药味和沤烂味道,薛玥带人踏入时,她刚打扫完亲戚留下的那些看上去不错、实际内里全都沤了的蔬菜。争吵的日子过久了,从牙人那里雇来的人少有人愿意在他们家做事,在解决问题之前,就只能自己多做些。

    她一抬头,看见薛玥推门进来,愕然道,“殿下怎么来了?”为了不因家事影响这些学生们的生活,她停了许多次课,最后把学生全都送去了国子监面试,好在她们争气,都轻松通过。仔细算算,虽有礼物和人手往来,但竟是有近一月不曾见到过薛玥了。

    薛玥俏皮地冲她笑,“师父,我敲门你都不理我。”及时打断李娘子的疑问,薛玥说出来意,“伍家娘子因为立了功,如今在募兵,若能募足一千,便能成军领兵呢。师父既有武艺,又与她相识,怎么不去试试看?”

    “这、这不行的。”

    李娘子下意识回头,看向自家屋舍里,虽然隔着墙其实看不到还躺在床上的父亲,但她已经提前开始担心家里了,“况且,到现在也只有五百一十人,怕是要不成的。”

    薛玥一听,想起来时薛瑜的嘱咐,默默感叹一下兄长的推测精准,一本正经地抬头问李娘子,“可师父若真的觉得不行,又怎么会知道这么精确的人数呢?师父也是在关注这件事的对不对?”

    李娘子一时语塞,薛玥再接再厉,“师父教我们习武,是为了强身健体。但男子习武从军可以保家护国,以前是没有这个机会,如今有了,您不想要吗?”

    “您有了军功,不就有办法承爵了?再多人来骚扰,您也可以理直气壮地骂回去了!”

    李娘子听着薛玥开始离谱的话,点了点她眉心,“去了国子监,怎么越学越口无遮拦了?”

    薛玥嘻嘻一笑,抱住她手臂,“师父,你就试试嘛。多一个人,多一分成功的可能,就算不成,也试过了,不后悔呀。”

    李娘子静静坐着,思绪却飘远了。她本不是犹豫的性子,但亲戚来多了,指责多了,她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是她的问题,才让她父亲拼杀回来的爵位丢掉?是不是她就是比能承继爵位的男孩弱?

    薛玥的到来像是在令人难以喘息的腐烂气息里撕开了一条缝,让天光与新鲜空气涌入,她得以喘息。

    “你去。”

    一个嘶哑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李娘子站起身,“阿耶?”

    “去!”这一声比之前更大,像是一个严厉的命令。

    李娘子眼眶湿润了,牵着薛玥的手走出家门。在顺着西城的街道走向蹴鞠场时,她低头看了看薛玥,“刚刚的话,不是公主想出来的吧?”

    “对,是阿兄。”薛玥对学人说话做传声筒的事,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骄傲地挺了挺小胸脯,“不过,我也希望师父能去试试呀。”

    李娘子松开薛玥的手,低头行礼,“我去了,公主请回吧。”

    望向前方,未来未定,一片忐忑,她走出的步伐,却很坚定。

    薛玥一溜烟回去表功,薛瑜夸了夸她,等待着李娘子的带头行动发挥作用。京中军勋贵族家中没有动作,其实很好理解,不过是不太看好前路,希望能有更稳妥些的路子。

    比如说,人数增加到□□百,比如说,同为军勋贵族的人家有人去了。

    没有李娘子,也有刘、马等等娘子,只是恰好李娘子成了第一人罢了。关注着蹴鞠场的人,其实比旁人看到得多得多。

    对于背后的关注,伍九娘暂时只感受到了恶意。但她没有说出来,面上一无所觉,只是日复一日地带着人走街串巷下村过县,任由旁人嘲弄她是什么破烂都收、会走路的大齐孤独园。

    伍九娘在离开沧江关时,带的兵全部被沧江关“友好”遣送回了益州,面对募兵这么个完全超出意料的赏,只来得及送信回去,托父兄问问相熟的兵卒或是武将家中儿女,愿不愿意来跟随自己从军。

    春季时间尴尬,真正有心参军的人,早都去年秋季被薅了一波,或是早早跟着自家的门路操练起来,她又是名女将,前程未卜,回应她的实在寥寥。

    由于君王发话要她来,队伍里还有押送的犯人,车队走得飞快,伍九娘就更难有机会单独去郡县中铺开放话招募,顶天了也就是每到一处,请江湖人散些风声出去。

    与给予山民或是神射队伍的奖赏不同,给她的封赏并没有实质内容,只有礼官的寥寥几句。若成,她便是可领千人的小将,甚至若襄王说话算话,她还有机会跟随襄王;若不成,她得了品级封赏,但招到的兵男人还好说,兴许通过测试后能入军中,女子就难了。

    即便如此,她也胆大妄为地招了女兵。路上同行者们对她私下的议论,她全抛开在外,每一个选择她的女兵,她都会认认真真说清楚若人数不够,就什么都不会有。而侥幸成军后,她们这一千人,兴许也不会有足够施展的机会,没准要从给别人打下手开始。

    被击破期望的女子,却很少有人离开,或许是因为本就没有报太大希望,伍九娘说得太直白,反倒让人觉得可以信任。

    一直在戳破旁人不必要的幻想,伍九娘心中,却也是有所期待的。只是襄王的许诺太过梦幻,就算要上门请求践诺,也得有成军的底气才行,她是下属,却不是乞丐。

    三月三十日,已经是连着第三天没有一个人数增加,伍九娘虽没有表露出来,但心中也是焦急的,正压着急躁训练,就听人来通知,“九娘,有人来了。”

    蹴鞠场入口处,相貌平平的李娘子看在伍九娘眼中,却像是救人于水火的美貌仙子。

    李娘子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的三天里,兄妹姐弟打包一起送来的、带着家中武婢从军的、七拉八扯带着小姐妹一起来的……伍九娘看到了在秋狩时遇到过的面孔,也看到了陌生的脸。

    要是在刚刚抵达京城时,有人告诉她她会在三天内招到五百员兵,她一定会说别与她开玩笑了,但偏偏,这件事就以一种让人怀疑是梦境的速度,发生在她眼前。

    关注着蹴鞠场招兵发展的几乎所有人都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发展方向。等着看人招不满,只好灰溜溜离开、再也不提此事,最终成为笑柄的中年臣子们,没看到旁人的笑话,只看到了自己的笑话。

    招满了?不仅招满了,还筛掉了之前凑数的垃圾人,更多出来了十几人??怎么可能???

    在他们怀疑人生的时候,伍九娘带着造册完毕的兵员登记,拦住了兵部尚书的马车。她尚没有实职,无权入皇城,只能以这种方式,来请求自己该有的待遇,与她的兵卒们该有的待遇。

    本想着是设下一道坎让人知难而退,等真看着她完成了,兵部尚书脸上的神色混合着不敢相信,与无言以对。

    人都讨到面前了,他能说不吗?那不得像襄王说得那样,被流连在齐都的外国人口诛笔伐啊?

    思来想去,干脆把锅丢了出去,“军职没什么问题,本官会上书陛下,尽快给你们正名。只是是什么官职、驻守哪座城池、在哪位将军麾下,这个……不如问问襄王殿下?”

    说了与白说没区别,完全是在打太极,伍九娘道了谢离开,不由得想起了李娘子私下告知自己的,襄王请五公主其中牵线,才有了李娘子第一个站到她身边的事。李娘子不来,或许最后还是能招够人,只是时间却会耽误许久了。

    要找薛瑜,有许多种法子,不管是书社还是两处产业,送上拜帖,都有机会送到薛瑜手边。

    薛瑜从陈关那里得到消息,抽出一天时间离开读作“新型试验场”、写作“东荆城”的新规划,与伍九娘见面。出行前本没点方锦湖随行,在门前却看到了他,薛瑜也懒得说他,便随他去了。

    见面地点定在东市酒肆雅间,伍九娘见面盈盈拜倒,“殿下恩德,小女子没齿难忘,恳请殿下允臣女结草衔环之机。”

    薛瑜被瞬间行大礼惊了一瞬,听到最后莫名松了口气。还行,不是以身相许。

    她让了让,虚扶着伍九娘起身,留足了距离感。两人落座,薛瑜才开了口,“伍娘子能募兵一千,是娘子的本事,恩德一说,不必再提。”

    被拒绝的伍九娘有些怔愣,很快调整好心态,“臣女自幼受父兄教导,耳濡目染,对行军练兵也有几分心得,听闻殿下亲卫尚缺些人……”

    开门见山是突兀了点,要放在交际圈子里是会被嘲笑的,但毛遂自荐是她能最快引起注意的法子。

    薛瑜抬手止住她的话,“本王不日将去往东荆,伍娘子手中兵丁,当真能忍耐长途跋涉劳苦?”

    只一个照面,就被拉走了对话节奏,伍九娘意识到,如今的襄王与她记忆里那眉眼绮丽到近乎迫人、却脾性温和柔软的少年人有了变化。襄王的眉眼长开许多,还能看出过往的影子,但面庞的凌厉感淡了,变得更温和俊秀。可就像内在外在发生了交换似的,心思与气势反而更沉了。

    襄王没有说可以,也没有拒绝,更不像其他人那样直接挖苦、扔包袱一样推走她,这就是个好消息。这样像是在认真考虑评估这件事的态度,让伍九娘的心飞快跳动起来。

    手握权柄的人有资格挑剔与筛选,她能拥有这个见面的机会,打动未来主君的机会,就已经成功了第一步。

    伍九娘低头行礼,“臣女会加紧训练,即便跟不上大部队,也不会中途畏缩。”

    初收入麾下的兵卒里,家庭不富裕的人多,有马的人少,大多都是步兵。习武的女子虽多,但也有些只是来寻份好工作,知道从军能有军饷才来报名的女子。速度比不上其他队伍简直是必然的,训练一时三刻不能补上错过的时光,但坚持可以。

    薛瑜的态度还是很平淡,似漫不经心般问道,“当真能忠心为国,不畏艰险?”

    “能的。练兵演武,臣女皆习,臣女一家一心向国……”伍九娘卡了一下,若之前说出这话,还很有说服力,可如今却显得尴尬了。

    薛瑜像没注意到她的心酸似的,倒了杯酒,“最后一个问题,如果可以回西南,或是旁处有成名的将军愿意将你们收入麾下,比之他们,为什么选我?”

    “殿下的这个问题,并不存在。”伍九娘定定看着身上威仪渐重的少年王侯,“只有追随殿下,臣才有出头之机。”

    与其说是直觉或者马屁,不如说是知道襄王在背后做的事情后,看到的一种倾向。伍九娘秋狩回去后,曾在私下里问过父亲,究竟是谁提的建议,产生了男女混合榜单的局面。混合榜单、为她说话、允许女将……一桩桩一件件看过去,薛瑜不需要开口说什么许诺,就已足够让人心折。

    伍九娘反问,“殿下,您又是为什么选择让臣做这个将军?”

    薛瑜微笑起来,将酒杯举起,虚敬了她一下,“有能力的人,不该被埋没。伍小将军,我的亲卫统领之位有三,其一正虚位以待。”

    伍九娘重跪下,深深叩首,这一次,薛瑜没有让开。

    206.  她的军队   被注视、被需要的感觉太好……

    安排伍九娘与女兵的事, 做起来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

    难是因为没有先例,无人愿收, 简单却是来自薛瑜早已准备好的选择。

    这也就是亲卫的好处之一了, 亲兵虽然亲近,但是只是侍卫卫队, 能拿到军功的可能少得可怜,只不过能赌一赌上位后亲兵统领封将军的好事罢了。比起要求更严苛的将军们的上位之路, 亲兵统领更多的是主人的选择,只不过之前薛瑜身边的统领或侍卫都来自禁军筛选,无一弱手,这样凭喜好决定的倾向并不明显而已。

    薛瑜将人安排给陈关,带去兵部做登记造册, 伍九娘被陪同着进去,出来后手中的名册已经交了上去, 整个人显出一股遭受过多惊讶后, 大脑过载了的茫然来。

    伍九娘有自己的主见, 连来寻她时都是思虑过的认真,薛瑜不曾见过这样迷茫的伍九娘,让她都想配个音:我是谁,我在哪,发生了什么?

    出行正好被苏合堵住, 探讨大坝选材问题, 第一百零一次打破他不切实际的完全用水泥筑堤幻想,在自己的领域有十分笃定的权威威慑力的薛瑜态度严肃,只是远远看到少女神色,没忍住笑了起来。

    这自是不需要薛瑜去解释的, 陈关经历了几次历练后,对这种官场中打交道的琐事烂熟于心。看在与伍九娘已经成了一半同僚的份上,他态度摆得很正,耐心对她说着之后的安排:

    “登记做完,你的官服与印鉴都会赶制出来,不急于一时。拿好腰牌去领人,也能借用禁军十六卫的驻地,暂时安顿下来,之后流珠娘子会来与你讲钱粮的事。”

    薛瑜如今还住在宫里,但想在少监大人面前晃晃,好多些能听到奇思妙想的机会的将作监上下,已经暗搓搓上了几次折子,想来督造王府,被薛瑜以不愿劳民伤财为由拒绝,背后遗憾了许久。

    皇帝没有提她一定要搬家的事,只是吩咐了东荆王府要认真筹备。而薛瑜则是只要想到王府也塞不下三千人加上各种仆役这么庞大的数量,大约也得去借禁军的场地,搬不搬家就对她没差别。

    伍九娘分辨得出陈关是好心嘱咐,从顺利到不敢相信的经历里回过神,轻声道谢,她接收到了远远从一旁传来的视线,要上前向薛瑜行礼,却被挥退。陈关咳了一声,“殿下不日离京,要训练就得抓紧时间了。”

    “多谢统领提点。”伍九娘对自己定位很准,没想过去抢从一开始就跟在薛瑜身边的侍从的位置,摸了摸手中新拿到的腰牌,对薛瑜遥遥行了个军礼,就转身离开。

    苏合顺着薛瑜的目光望去,眼中也含了笑意,“殿下很看好她?”

    薛瑜收回目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接着之前的话题继续,“青砖昂贵,但也不能看水泥便宜就指望着它万能。之前调整鸣水工坊建筑的时候,下面人找出来了一个红砖的烧法,较青砖低廉得多,等回去后让人报上来。”

    此话半真半假,她倒是一直想烧出以物美价廉著称的红砖,但只有个大概方向。之前鸣水工坊建房子的时候,绝大多数都是水泥加木材竹子的土木结构。红砖也是试验多次后,前两天被留在鸣水工坊一身实验精神的学徒们才试出的法子。

    红砖一出,别的不说,起码青砖大量需求的来自耕地的黏土是终于能保住了,就算今天苏合不拦住她说大坝的事,她也是要让工坊写汇报上来的。

    给她的报喜可以简单些,正式文书就得严肃多了。

    苏合有些惊喜,“那臣就等着殿下的好消息了。”

    薛瑜颔首送他离开,回头招来陈关,一边往回走,一边询问兵部内的态度。

    听到兵部内以惊异居多,她唇角微翘,“不奇怪。兴许还有人等着看,我什么时候会把人打发走呢?”

    薛瑜说对了,不仅有人等着,还有人出了盘口在赌。一个赌薛瑜什么时候会不要这个花瓶似的亲卫统领,一个赌这个亲卫统领什么时候会犯错。

    只是两个赌局都没有开多久,就被不知道谁报去了京兆府,连名为酒楼只是私下里玩“怡情”游戏的庄家,和下注的朝臣们一个都没能跑,庄家关起来,其他人挨个上门让交了双倍的罚金才了结。

    庄家倒不是交不出罚金,只是他账本上多出来的一笔压根没收到的巨款记录,他完全说不出来自哪位客人。印象中,在被京兆府破门而入之前,赌襄王不会抛弃女统领的,一个都没有。然而最后白纸黑字写明白的却是,一万。

    别的罚金交完,他手上剩下的也就两万两,这个数字卡得他难受极了。

    在被拷问到底是谁下的注时,庄家只想骂人。被京兆府认为是硬骨头的庄家,最后也没被问出来是谁的下注,胡乱答出来的自己拿来凑数的答案,反倒被当做了真相。

    几日过去,观察着襄王几处产业采买的人惊讶地发现,她完全没有抛弃这些良莠不齐、远远比不上禁军素质的兵卒,而是大力花钱给他们改善了伙食。

    与女兵们同处一营的禁军们到底怎么想,外人不得而知。在薛瑜又一次出门与安置在京城民居内的江乐山几人碰面后,顺路去了禁军驻地一趟。

    两千兵卒排开的场面她是见过的,更多的在演武时也见过,但看着魏卫河带着人与伍九娘身后方阵站在一起,黑压压一片,满足感升腾而上。

    陈关忙着各处情报的事,忙得脚不沾地,虽有一个统领的名号,但真正做事的还是魏卫河。薛瑜没打算让人一直在自己身边做个小侍卫,领兵是再正常不过的考虑了。而当方锦湖上次突围显露出武艺后,魏卫河隔一日离开薛瑜一次来重新磨合兵卒,也放心了许多。

    每个领兵将军的脾气和思路都会有所差异,即便魏卫河是禁军出身,对从训练营挑出来的禁军预备役转为的襄王亲卫们,还是做了新的调整。

    亲卫满额三千,薛瑜薅了皇帝一千羊毛,觉得差不多了,伍九娘募兵补来了一千,两千人护送上路,就算是碰上万人围堵,怎么也够突围脱身了。剩下的一千人,就要到东荆城再招,换个墙角挖了。

    台下的两支队伍区别其实很大,养了半年的训练营新兵在气势和体型上就胜了旁边的女兵们一筹,站在伍九娘队伍里的人花钱养了几天,只能说是过得去罢了。

    但这挡不住薛瑜开心,尤其是在伍九娘带队表现了一遍令行禁止和上马提刀之后,唇边的笑意就更大了。

    这是属于她的军队。

    就算马是借的,有人拿不起刀,提的还是木刀,看着寒碜了些。但从服从性上来看,伍九娘家学渊源不是吹的,没花多少时间,效果就简直比得上后世军训优秀学员展示了。

    “做得都不错,今天加餐。”

    薛瑜一直挂着浅笑,下方的军卒与她不熟悉,只觉得襄王殿下的确如传言所说般温和,只有身边的人分辨得出她的愉快。方锦湖站在她身侧飞快瞥了一眼,又瞥了一眼。

    她的声音不大,台下魏卫河和伍九娘的喊声几近声嘶力竭,重复了一遍她的话,“殿下觉得我们做得不错,这是你们的极限吗?你们该怎么做?”

    “守卫殿下!守卫大齐!”

    慈不掌兵,两人凶狠严酷的一面薛瑜没看到,喊得像炸雷一样的样子却是有些费耳朵。

    薛瑜等到他们开始吃饭,关注了一下伙食,确认钱都花得值得了,就没有多干扰他们,回了宫。领兵练兵方面,她完全是个需要从头学起的军事菜鸟,指手画脚也只会招人厌烦,放权给值得的专业人士,才是该做的事。

    虽然想到送来的猪肉里没准都是奇奇怪怪的东西,薛瑜就忍不住想催鸣水工坊负责农学分支的一批人,但加速魔法并不存在,只能耐心等待。

    就像倒霉的御花园花匠,用完种子只费劲巴拉培育出个位数成活的棉花。在御花园暖房成活的白叠子花,作为相对适应气候的新品种,大约得到五月拿到种子,才能在入夏后试着再次种植验证存活可能。

    好在现在有了西南群山中的发现,薛瑜并不担心棉花的供应就是了。

    益州布随着阿白和阿莫回京,像冬季的玻璃珠、春季的香膏一样,在清颜阁新季礼盒里被做成手帕,成为了配角。但配角也会有机会发光,没多久就被惯于享受的士族们发现了益州布手帕的好处,柔软、吸汗、染色后颜色鲜亮,分明是做贴身衣物的首选。

    打理着清颜阁生意的掌柜给所有人的说辞都一样,为益州布描绘了一个美丽又具有异族风情的故事,勾得人心痒痒的。一时间,虽然益州郡多山,但出产的宝石和布匹,竟如此美丽的议论声和讨论异族少女会如何美丽的声音,将难得出产的益州布划入了攀比的行列。

    有了需求,就有了市场,发回益州正式确定生意的信件,将白叠子花的扩张种植正式摆上了益州郡的发展规划。

    没等到韩北甫查案结束的回信,只在回宫前看了看又一批被押来京城的钟氏族人,薛瑜的愉快就变成了十分的快乐。

    就像简家接受审查一样,遍布各处的钟家,也得挨个入京。钟大钟二起兵兵行险着,对其他人来说,就是再糟糕不过的噩梦。各地传回来的消息里,也有部分当地钟氏分支反抗的记录,但有心算无心,逐个击破之下,除了齐国公田数量和挖矿搬砖人数上涨外,什么也没得到。

    内战内耗总是不利的,好在有之前简家的操作范本在,庄园佃户们归附的速度很快。只是钟家各处分支与主脉联络更紧密些,需要处理的犯罪分子更多罢了。在忙碌春耕中,绝大多数人拥有了公田佃户的新身份,两边都是种地,反倒没什么改变身份的感觉。

    等到曲辕犁借用的消息传出来,新佃户们忙着在原本庄园建造成了玩乐处或亭台楼阁的土地上垦荒,好抓住春天的尾巴多种一点,哪还有心思考虑旁的?对官府抓人服徭役的恐惧,也慢慢淡去了。

    拿着皇帝手令调动各地驻军的禁军们,是另一种形式的天使钦差,一路不仅押送了钟氏族人,也顺路清理了不作为的地方官员。

    掌握力量的大士族倒了,小士族们乖乖听话接受地方官引导布置,本以为会跟着倒霉,因此战战兢兢,但瓜分到手的好处是真的,只要不触碰禁区就很安全,竟也不觉得跟着皇室步调走有什么不好了。

    钟简的倒台,为所有小士族画出了红线,如今小士族们加起来也比不上皇室的拳头,知道只要不出格好好做事就没事,甚至还会带人赚钱,就很难有人想试试看被翻脸的滋味了。

    一手大棒一手铁拳,随着禁军走得地方越多,在世家的抱怨声里糟糕透顶的皇帝的名声,也从暴君有了些微的改变。

    回到观风阁,从国子监回来的薛玥提了一嘴新一轮开始的招生,这次招生面向全国,参与国子监入学考的学生,起码得拿到郡学的认可。在士族自家老师被拐来国子监享受学术氛围,自家家族也不再是过去的模样后,大约士族加入地方学校的数量会上升许多。

    薛瑜翻找到桌面堆着的情报筒中,记下的吏部正在筹备秋季开始地方吏目选拔考试内容,结合国子监招生看,怎么看怎么觉得会满载而归。

    薛玥靠在她身边,一起用了晚膳,直到天色渐暗才依依不舍地起身,薛瑜看着小姑娘神色有些好笑,“又不是明天就出发,这么舍不得我?”

    立夏已过,伍九娘练兵也有了轮廓,薛瑜留在京中的时间便进入了倒计时。

    “……嗯。”薛玥满脸写着忧愁,“我也想和阿兄去东荆。”

    认真算起来他们相熟只是从秋狩开始,但小姑娘的黏糊劲儿像是认得了许多年。薛瑜捏了捏她的小圆脸,“等过年的时候,我不是还要回来吗?你跟我去了东荆,习文练武还继不继续了?”

    她的语气像是哄小朋友,话也只说了一半。皇帝允许薛玥习武,又被求着允了入国子监的事,但这宽容绝不是无限的,刚入学国子监没多久就要跑?别说为了薛玥的未来考虑不行,皇帝的面子也过不去。

    过年时各地百官回京大朝,其中藩王又是重中之重,薛瑜估计在东荆怎么也得待个一两年,再见面可不就是过年了?

    薛玥低头看着脚尖,叹气,“真想快点长大啊。”快点长大,就能快点帮上阿兄的忙。

    “好了,回去吧。”薛瑜忍俊不禁。

    门外流珠端着药进门,不管打理薛瑜手中产业多忙,薛瑜的药她都不假于人手,亲自熬好送来,看见薛玥垂头丧气,也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殿下路上小心。”

    实话说,秦思开的药,没有最难喝,只有更难喝,好在比起方锦湖那闻着就苦到麻木的药,薛瑜还是能找到心理平衡的。

    喝了药,分散注意力时不适合处理精细的事情,薛瑜扫了一眼送来的出行时间备选里,三个宜出行的日子,圈了离得最近的四月十日,交给方锦湖明天送去礼部,顺便提醒自己要和皇帝正式告别。

    她靠在椅子里放空自己,轻轻打了个哈欠,“要是走之前等不到梁州茶送来,清颜阁和苏师那边还好说,其他的,就得你带人去积善寺一趟了。”

    系统上次抽出来的炒茶术送去梁州时,虽然已经错过了清明,但薛瑜品茶只品得出苦和甜或者加了魔鬼配料的区别,对此前没有过的技术对品茶客们来说,大约明前明后区别也没那么大,因此也就随意安排了。

    三月底时,梁州传来的信送来了一小撮炒茶成果,薛瑜送去给皇帝品尝,被嫌弃得不行。御供失败,其他的分给了苏禾远和关系近的臣子们一些,新技术制成的茶叶和茶粉暂时还只是小范围传播,带货还得等大批量收获之后。不过,被阿蒲抢救存活的茶山上,大批量出产其实也没到百斤。

    积善寺本是在方锦湖手下控制着,薛瑜拿来做推广,一点也不心虚。

    宗教、文人、清颜阁瞄准的富贵群体,多管齐下,反正总有办法让人掏钱中招。比起去喝楚国来的茶膏茶饼,煮齐国清茶或者茶粉不香吗?

    一心一意守住自家商业阵地、顺便薅对家羊毛的薛瑜如是想。

    方锦湖看着少女愉快发亮的目光,虽然知道她其实在走神想着别的,仍有种被注视着的错觉。

    这样的目光,他见过不止一次。譬如下午他站在薛瑜身边,薛瑜以这样的眼神看向台下在他眼中和普通人没太大区别的兵卒们,譬如薛瑜看着魏卫河和伍九娘,眼中的喜爱和期待几乎要溢出来。

    譬如在江乐山与薛瑜的讨论里,关于那座新城的描绘和担忧,一同欢笑或是忧愁,他完全无法插入。不像分析局势时的游刃有余,他咽下的全都是些自知恶劣、绝不会被薛瑜选择的手段。

    她身边的人越来越多。

    被注视、被需要的感觉太好,让人生出贪婪。让人止不住地去想,为什么被看到的不是自己。

    207.  天狗   臣也愿为您领兵。

    在沉默太久没有回应会引起注意之前, 方锦湖低头应是,让薛瑜回过神来。

    少女聚焦后的眼瞳一片清明,“好了, 早些去休息。”略带一点漫不经心的调子, 方锦湖抿紧了唇,“殿下。”

    薛瑜诧异地看着他跪倒, 脸色一片雪白,声音近乎祈求, 将头颅低到了她脚边,发梢铺开,盖住了绣着云纹的袍角,“殿下,臣也愿为您领兵。”

    “啊?”

    薛瑜飞快回忆了一遍, 自己刚刚的确只是走神思考了一瞬,而不是说了什么会让下属争锋内卷的话。

    她惊讶的回应, 听在方锦湖耳中与否定相近, 让他猝然抬头。

    阴暗又残忍的破坏欲如浪潮般打来, 从下午开始爆发的头疼一点点啃噬着他的理智,忽远忽近的耳鸣中他定定看着少女浮着浅浅疑惑的双眼。

    他承认他不擅长这些,保护与建设的词汇从不在他的脑中,他学的只有打压异己和权力倾轧。在过去的时光里,方朔教过他许多, 但一个心有不轨的臣子, 选择的道从不会是坦荡阳谋的帝道,他自然也学不到。

    新城不够好?

    那就让人只看得到这里,断绝沟通的可能,让人承认它是好的。

    担心国别不同局势复杂, 请来的人难以听话?

    那就用危机和挑拨逼迫他们低头,只需要选择一个最听话的。

    肮脏,残忍,冷酷无情。

    就像他与薛瑜的不同。

    但当看着旁人与她相视一笑,为她献上忠诚,分明她才是那个与他最不同也最相同的一面,能做的却越来越少。他可以陪伴,可以照料,就会想要更多。他止不住地焦灼,想抓住些什么,又在对自己的提醒下冷静。

    薛瑜像一根线,拘束着他,让他不要成为食日的天狗。

    方锦湖的逼视存在感极强,与过去见到的他有些不同,危险的气息弥漫,浅琥珀色的眼瞳中狂风暴雨,收敛笑意,锐利冰冷似刀锋,让人毫不怀疑伙伴或上位者说错一句话,就会被他阴鸷地笑着折断喉咙。

    ——如果他眼尾没有发红,嘴唇没有颤抖,伏在地上的手也没有攥成拳头的话,的确是这样。

    似乎是从让他去追观主后,他就有了些改变。猛兽臣服,的确很能满足人的征服欲,但对自己有没有王霸之气心里有数的薛瑜知道,他不过是为了看到更有趣的未来,对成为担负起民生责任的主君毫无兴趣。

    薛瑜不知道他又在发什么疯,只当是最近给他养伤的时间,把人闲出屁来了。

    想想也有道理,习惯折腾、去追个观主都能玩得很开心的方锦湖拘在自己身边,整天都是端茶倒水的轻省活计,整理情报和手稿也只是随手一做,约莫就是给鬼头刀打上蝴蝶结让它来切小甜点的程度吧。

    方锦湖是美丽的,以前顶着他的脸时薛瑜就知道这一点,但看着他咬牙切齿的同时眼睛发红,忍耐着什么却没有暴起,只是跪在这里,浑身上下写满了失落与委屈的模样显得太过可怜了。

    他或许自己觉得自己很狠厉,但凤眼大美人她不知道是什么,下雨天追着主人跑的大猫却有一只。

    皮毛湿透,跌跌撞撞追在雨中,不时踩一脚泥坑,凶巴巴地瞪着眼,发出的声音却嘤嘤像是撒娇。

    凶,也乖,乖到甚至让她生出了几分恶劣心思。

    但现在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表现,初次驯兽的薛瑜只能将这种反应归结为野生的变回家养的的过程。

    少女注视着他的眼中从疑惑转变为了笑意,方锦湖嘴角抿紧发白,让自己看着更可怜一点,只是口中说出的话与表现出的气质截然不同。

    “我的武艺可以教给他们,现在三个统领都打不过我,我可以做入草原或黎楚的一支奇兵,像太平道,他们都能乱了齐国,我也可以……”

    少年人咬过的唇起初发白,很快变得殷红一片,薄唇也稍显饱满,看起来像一朵靡丽的花。他努力说着自己的优势,他或许自己不觉得,但越说越语无伦次,像一个迫不及待将自己所有展现出来的末路穷途的赌徒。

    薛瑜从声音里能感受到方锦湖不稳的情绪,想起秦思反复嘱咐皇帝的不要大喜大悲大怒,怕再逗下去让方锦湖发病,没忍住笑了,伸手按住他肩头,“你在胡说什么啊?”

    方锦湖停下了,张了张嘴,垂眼敛去眸光,告退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猜测着他又在胡思乱想,薛瑜一边感叹着系统那么多道具,为什么没有一个能听到他在想什么的道具,一边清了清嗓子,“三个统领各领一千人,本就有你一支队伍的啊。”

    老板欺负想要主动加班的员工,那也太过分了,还是让他加班比较好。虽然薛瑜本就打算好了到东荆把人放出去玩,但看着方锦湖从失落瞬间转变成惊愕的神色,还是很有趣的,这让她忽略了是自己忘记说明安排这件事。

    “剩下的一千人得去到东荆自己招,你也只能做副手。不过陈关要打理情报这些,指挥和训练权都会给你,只是挂个名字。”

    薛瑜耐心解释,伍九娘领兵又招了许多女兵,已经够在朝臣们纤细神经上蹦迪了,方锦湖没有军功,直接空降做统领不是不行,但未免太扎眼了些,对于一支会被放出去扫荡的队伍来说,关注度绝对是多余的存在。

    “或者你换上男装?都随你了。”

    被突然点明了之后安排,刚刚的作态就显得有些尴尬起来,薛瑜看着方锦湖像是梦游一样站起身行礼告退,出门时还被裙角绊了一下,等人走了,才无声大笑起来。

    笑够了,也快到了休息的时间,桌面的杂物是方锦湖收拾过的,不需要再管,薛瑜起身欲走,忽然看到灯下的地板上有一片暗影。

    仔细看是一滩暗色,尚湿润的血迹。

    她能肯定,之前这里并不存在血痕。

    有时候方锦湖总是能让人怀疑他是受虐狂,没伤都要搞出点伤来。薛瑜不太放心,出门问守在这里的侍卫方锦湖去了哪里,准备好洗漱间就等着送殿下去的侍卫愣了一下,还是按下了表现自己的冲动,老老实实回答,“女史回屋去了,臣去唤他?”

    “等会我去寻他。”薛瑜觉得让方锦湖先醒醒神,再去找人看又折腾伤了哪里比较好,不然他再多点伤口就糟了。上次生气时让对方伤口裂开了的事,薛瑜可还记得。别的不说,秦思牌金创药管够。

    不得不说,薛瑜对方锦湖还是了解的。观风阁楼上方锦湖独自一间,隔壁住着流珠,从薛瑜辨认他态度有些转变,手下人也都各司其职忙碌起来后,她就撤了流珠时时刻刻的盯梢,流珠不累,她都累了。况且,到底是一男一女,总得给流珠留点私人空间。

    装潢简单的屋舍里方锦湖赤着上身,拉开包扎的白布,之前不小心用力过度掐破的手心按上去就是一个血印,他却不知道痛一样,眉头紧锁,神色阴郁。

    忍耐头痛本是多年习惯了的事,只不过在薛瑜身边,或许是喝到了对症的药物,之前的发作都相对减轻,扛过发作期也变得容易了起来。只这次是个例外,方锦湖说不清是因为情绪,还是因为卷土重来要连着之前减轻的部分一起疼,让人格外难以忍受。

    他低头摸了摸结痂全部掉落,只剩下浅浅肉色疤痕没有消失的腹部,完全看不出曾有一道裂痕。

    疼痛唤出了他糟糕透顶的情绪,但这一次,戾气对准的人只剩下自己。

    肩头白布下的伤口结了一层薄痂,方锦湖按住发皱的边缘,用力撕下。

    鲜血混着透明的液体渗出,糊上药膏时指关节发白,肩头的疼痛瞬间盖住了来自头颅的割裂痛楚,他又用力按了一下,皱紧的眉松开,好像戳的不是自己的皮肉,而是路上看到的要烂掉的尸首。

    痛吗?还好。方锦湖抿着唇,指尖按在上面,像是拿不准主意要不要再来一刀。

    随着方朔被抓进去审问,明香丸已经在方府彻底清扫干净,他也戒掉了多年,但习惯已经养成,在疼痛中总会浮现出若远若近的记忆。

    留下伤口的那天薛瑜轻手轻脚的包扎,出神和严肃;薛瑜急匆匆按下他除了有点疼其实不影响活动的手臂;薛瑜喝药时看着他面不改色喝苦药,挑起的眉梢……

    方锦湖拿了干净白布捆起手臂,下手很重,比起包扎更像是要勒断。

    药物的刺痛将头疼分散出去一半,痛得多了,也就习惯了。冷汗、耳鸣、抽搐、疼痛,方锦湖披了件外袍躺了下去,在疼痛的间隙里模糊想着,若非突然发病,现在他该是在薛瑜屋中守候的。

    “锦湖?”

    薛瑜连着敲了三遍门,有些奇怪。以方锦湖的武艺,该是能早早听到她带着人来了才对,在观风阁又不是去潜行,谁也不会刻意收敛动静。但方锦湖一直没有开门,让她不免担心了起来。

    是溜出去了?还是睡着了?

    薛瑜再用力一敲,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暗沉沉一片。原以为会难开的房门,压根没栓,让人十分想苦口婆心地教育一下男孩子在外也要注意安全。

    赶了侍卫退出十几米,薛瑜推门-反身关门一气呵成,天色已暗,阁内走廊都点了灯,只方锦湖屋内黑着,从明入暗,薛瑜的眼睛还没适应,只觉得除了从窗户透出的一丁点光芒,整间屋子就是一个能吞噬人的黑色山洞。

    走近了看,才能发现窗户上蒙着一层黑布,薛瑜想了想没动,让眼睛适应光线后,往摆放着床的位置走去。

    越近,药味和血腥味越浓郁。薛瑜这才肯定,进门时闻到的那股药味,不是自己喝药喝多了被腌入味了。

    她算了算时间,秦思问诊时说方锦湖大约要半个月恢复,方锦湖自己也说半个月能好,如今半个多月了,怎么会还没好?

    疑心一生,就难以压下,薛瑜皱起眉,不太肯定他是不是因为太久没动刀,在书房分别后这短暂时间里,跑去杀了个小动物发泄。

    “锦湖?”

    薛瑜已经看到了床上躺着的一团轮廓,试探着又叫了一声。之前她就发觉了,方锦湖睡觉很轻,除非病得恍恍惚惚,叫一声就能醒来。

    方锦湖依然没有回应,忽高忽低的呼吸声在黑暗里,让空间显得极小,薛瑜意识到不对,阔步走过去,按住人形肩头。

    抽气声响起,那团人形虽吃痛,却也顺着她的力道翻身过来。碰到颤抖潮热的身躯,薛瑜飞速抽回手,脑中灵光一闪,“你发病了?”

    适应了室内的昏暗后,就能隐约看到平躺下来后,方锦湖面庞的轮廓,他微睁着眼看了看,挡住了自己的脸,蜷缩起来,“丑。”

    声音嘶哑,内容扎心。薛瑜翻了翻眼睛,“我让人给你煮药,等天亮了请医令来。”

    这个时辰去太医署找秦思,多半是找不到的。

    前半句还好,方锦湖就像没听见一样,躺在那里发抖,听到“医令”,他霍然转身,一把拉住要起身的薛瑜,“不。”

    一个字还是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拽住薛瑜手腕的力道最开始很大,薛瑜没防备之下被拉了个趔趄,但他很快松了松,就像是一个发热的手环,不具备拘束力。

    薛瑜碰了碰他额头,摸到一片冷汗,想起刚刚摸到的肩膀异样感,看看他肩膀是不是伤口裂了,往下一看,虚掩着的外袍散乱一片,绷紧的肌肉上汗意点点,泛着光。

    欣赏病人的漂亮肌肉也太不合时宜了,薛瑜面不改色地把眼睛转回来,单手按住他平躺下来,拆了半边衣裳,一碰裹了两层的包扎白布,湿漉漉一片。

    这下,血腥味和药味的来源全找着了。

    薛瑜差点被他气笑了,“为什么不要医令,你是病人,病人得吃药。”

    方锦湖握着她的手腕没松,半睁着的眼睛恍惚极了,那双眼睛在微光里盈着一汪泪,“危险。”

    他逐渐将目光挪回薛瑜脸上,又翻了个身,把自己的脸埋回去,“丑。”

    薛瑜真的很想知道,薛氏祖传头痛病发作是不是还带降智光环的,还是到了方锦湖这里突变了?

    “别看我。”

    方锦湖声音发着颤,嘟嘟囔囔的,刚说一句,就又推翻了自己的话,“等明天,明天就好了,等明天要看着我。”

    他握着薛瑜的手腕晃了晃,背对着薛瑜只有一只手伸过来的样子,有些幼稚的可爱。

    薛瑜按了按额头,确认了自己之前联想时觉得方锦湖和薛琅、薛玥两人都是儿童的感觉。她起身想甩开方锦湖的手,松垮箍着的手抓得紧了些,却也没有用力。

    方锦湖的怪力薛瑜是见过的,只要他用力,她这只手就会断掉。

    薛瑜没躲,干脆就带着一个手腕上的拖累,解开了方锦湖的包扎。在剧烈用力后,彻底破开的伤口涌出的血将伤口处的药膏冲开许多,糊在了包扎的白布上,看着简直是触目惊心。

    适应黑暗后,借着一点光能看到,除了没有之前那贯穿的豁口和皮肉外翻,这伤哪里是过了大半个月的样子,压根就没好过!

    “为什么弄伤自己?”

    薛瑜清楚,除了方锦湖自己作妖,这伤口还有谁能折腾成这样?想到此处,去想办法给他拿药和包扎的过去,全都成了好心喂狗。

    208.  如梦(二更)   志向远大

    方锦湖傍晚苍白的脸色在薛瑜心头闪过, 她没有得到正面回应,彻底冷下了脸。

    有那么一瞬间,薛瑜想, 干脆任由他去死算了。

    箍在手腕上的手指纤长有力, 但在她去掰开时,就好像卸掉了力道, 乖乖松开了。薛瑜大步去扯掉蒙在窗上的黑布,浅淡的月光洒落一室。

    “他们都觉得你不好。”方锦湖喃喃着, 答非所问,薛瑜怀疑他是在犯病中做梦转移注意力,就听他继续以一种炫耀的语气道,“只有我押了你会一直留着她。”

    炫耀,但脸上分明是不高兴的。

    ……和犯病的神经病计较什么呢。薛瑜吐出口气。

    方锦湖倒下的时候显然很仓促, 药瓶和没用完的包扎白布都丢在床脚,他身份特殊, 薛瑜没将换药假他人之手, 擦了擦伤口, 按住边缘,用干净的新布重新包了一遍。

    之前方锦湖的肩头只是湿润,现在则是被裹成了粽子,连上半身一起包起来,保证这条手臂别想抬高。

    接受了照料的方锦湖还在发抖, 之前还能说几句狗言狗语, 现在像是陷入了昏沉中,不再吭声。

    薛瑜试了试,发觉他牙关紧咬,这个样子也喝不了药。拍了拍脸没叫醒后, 她不负责任地思考着这么多年犯病也没见死人,等明天喝也一样,薛瑜面无表情地俯身伸出手,在方锦湖向她靠过来的时候,用力敲了他脑后一记。

    头疼折磨下大概很快会醒,但现在睡着就行了。

    薛瑜把黑布重新挂回窗上,带上门出去,挂了把锁,吩咐不许人进去打扰才带人回转。

    生气和高兴也能消耗人的体力,回了寝居,薛瑜的疲惫感一阵阵涌来,很快睡了过去。

    “阿兄……阿兄!”

    稚嫩的声音追在后面,薛瑜迷迷糊糊地抱紧了身前温热的手臂,还没用力,就被人搡了一下,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圆眼的短腿小孩有着一张圆圆的脸,口中说的话却像个小霸王,“大兄,阿琅也要抱!”

    胖小孩两三下把发懵的薛瑜挤到一边,伸出肥肥的小短手,压根没有回头看薛瑜。

    硬了,拳头硬了,想打他屁股。

    还恍恍惚惚的薛瑜抬头望去,先看到的是红衣的黑色交领,一丝不苟地遮到了下巴,有些眼熟的红衣掺着金线,在阳光照射下闪着光,特别吸引人注意力。只是衣裳被胖孩子挡了大半,再往上看,就是一张俊秀的脸。

    年轻人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圆眼眼角略微下垂,有种无辜的味道,在这张与皇帝有六分像的脸上,冲淡了天生的凶意,反倒显出了温柔儒雅来。所有第一次见到他的人,都难免因面相心生好感,薛瑜也不例外。

    一个长着俊秀面孔,笑意明朗的小哥哥,谁不喜欢呢?

    一只手扶住了往后退而不自知的薛瑜,背后一片温暖,薛瑜眨眨眼,感受着分明没想回头,“自己”却回头看了一眼背后的古怪感觉,终于反应过来,她是在做梦。

    胖小孩是薛琅,那她眼前的……是太子璟?

    “多谢大兄。”

    小朋友压着嗓子说话,只要不想这是“自己”,薛瑜还挺喜欢软软萌萌小动物的。

    太子薛璟一手揽着往他身上挂的薛琅,见薛瑜站稳,便松了手,低头毫不客气地给了薛琅一个脑瓜崩,小薛琅嗷的一嗓子,捂住额头,十分不满。“大兄!”

    哑巴着做旁观者的薛瑜,看着太子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感觉这个梦还挺不错的。熊孩子,不能惯着,就是欠教育。

    “一个一个来。你三哥在这里,你也要抱,可以给阿兄好好说。”薛璟笑着看他,好像刚刚动手的不是他似的,把小薛琅从身上拎下来,轻松转了个身对着薛瑜,“给你三哥道歉。”

    小薛琅满脸不服气,眼中却汪着一泡泪,半哭不哭的时候最显得可怜,“对不住,是我错了。”说完一抬下巴,明显是等着薛瑜接受。

    薛瑜不仅不想接受,还想再看他被敲两下。

    “阿璟?”

    只可惜薛瑜觉得没用,梦境自有一套发展逻辑。

    当看到唤着“阿璟”的壮年版本皇帝时,小孩子打闹里薛瑜接不接受就不重要了,但她还是眼尖地看到了太子警告地看了小薛琅一眼,大约是要他等会再道歉。虽然薛瑜怀疑,以小薛琅看着才两三岁的脑袋,可能是理解不了这种复杂眼神的。

    一头黑发龙行虎步的皇帝与一个妇人相携而来,妇人面容与钟三娘有些相似,并不是钟昭仪那种端庄气质,更像是俏丽少女,让人看过去第一眼很难相信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十多岁的孩子。

    “阿耶。”薛璟把两个小孩拉到身后,一起对皇帝施礼,梦中的薛瑜低下了头,但视角分明是向上的,就好像小孩偷偷违反大人的教导,什么规矩都要试探一下。

    皇帝说了什么,薛瑜听不太清,但偷看两个上位者的目光被皇后抓包,却只是对她眨了眨眼,勾起一个笑容。

    梦中的她唰地低下了头。

    帝后走后,薛璟揽住两个小豆丁肩膀,理了理身上压皱的地方,嘱咐道,“要开宴了,你们乖乖的。”

    小薛琅“哦”了一声撒丫子就跑,就怕被拉着再丢脸地道歉似的,薛瑜顺着梦中的视野看过去,看到小薛琅抱住站在不远处的圆脸妇人,被牵着手才消停下来。妇人穿着四妃的服饰,本也是好看的,但见过皇后后,就显得有些差强人意了。

    这么大一个人,之前怎么没看到?但梦中也不必想这么多,薛瑜只想起来,刚刚帝后经过时,自以为小心的偷看视角里,皇后一眼都没有往钟昭仪那边看去。

    “三殿下……三殿下、殿下怎么跑……梁王殿下!奴婢失礼!”

    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从不远处跑来,薛瑜看到一个婢女,有些眼熟却不知道是谁,她起初咋咋呼呼像是在埋怨她跑远,越过遮挡看到前面站着的薛璟,便吓了一跳连忙跪倒施礼。两张面孔切换得飞快,让薛瑜自叹弗如。

    她仰头看向对三四岁小豆丁来说太高了的薛璟,温柔的面孔冷淡下来不再微笑时,自皇帝身上一脉相承的冷厉便露了出来,“常淮,三弟年幼,身边人笨拙,你去教教规矩。”

    记忆里矮胖的宦官如今还没那么显眼,更像是个清秀的小少年,常淮应了一声,笑眯眯地弯腰对薛瑜道,“宫宴要开了,殿下还要再留吗?”

    “不了。”视线从跪下的婢女和常淮身上扫过,一句没有多说,追上了薛璟。

    比起身边跟着宦官,母亲也在身边的小薛琅,薛瑜身边一人也无,就算是主子自己贪玩跑走,也足够显出身边跟随着的奴仆的懈怠。薛瑜很满意这次梦中给的视角,看着婢女脸上隐含的恐惧,反倒有些高兴。

    她并不觉得做错了事的婢女受罚可怜,能让她觉得眼熟,大约是后来也见过的,左右只是吃点苦头,比起原主受过的罪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宫宴的确很快开始了,如今还是梁王的太子坐在帝后二人手边,略次一点位置,是高于所有坐席单设出的席位。薛瑜身边没人跟着,薛璟进殿前领着她,进殿后便将她交给了身边的婢女,让人领着小豆丁去找位置。

    或许是因为皇后还在,或许是别的什么缘由,男女没有分席,薛瑜看到年轻了许多的林妃,和林妃下首坐着的两个妇人,小薛琅冲她做了个鬼脸,另一个妇人身边的男孩约莫八九岁,好奇地望过来。

    在外面时还有些活泼乱动的视线,进殿后只扫了一眼林妃的位置,就飞快挪开,不再到处去看。好在薛瑜也不想眼巴巴看着林妃,明艳的美人好看但有毒,她只对第一批上来的果盘有兴趣。

    梦中的她在小薛琅的挑衅中翻了个白眼,又吃了口点心,对林妃瞟向她的视线毫无反应。

    点心内馅柔滑,有小麦香气,吃起来特别香。薛瑜有些羡慕了,现在就想醒过来去吃夜宵。

    “阿瑜,跟着你的阿冬去哪了?”

    薛瑜许久没听过林妃娇柔的声音了,乍一听有点影响食欲。梦中的她慢吞吞放下点心,声音一派天真可爱,“大兄说她要学规矩,母妃,我都学会了,阿冬为什么不会?”

    虽然视野里一直是那块被咬出缺口的点心,但薛瑜已经能想象到林妃被噎住的表情了。

    做梦真不错,建议原主学习一下。

    林妃安静了下来,宫宴吃吃喝喝混了个肚圆,借着中央歌舞的掩饰,薛瑜感觉到梦中的她一点也不吃亏地换了个坐姿,从跪坐变成了变异版鸭子坐,四处张望着,明显有些无聊了。

    好在没有等多久,小薛琅出声要去净手,薛瑜就感受到“自己”也站了起来,“母妃,我也要去。”

    小薛琅气急败坏,“不许跟着我!”

    “就要!”视线里扫过林妃一瞬,林妃笑容有一点裂开,但没等她同意,两个小豆丁都跑了,后面追着的仆役全都是兵荒马乱头疼不已。

    薛瑜听着背后的脚步声,有些好奇要去哪里,视线扫到一个几案后的夫妇,他们带着三个小孩,妇人神色温柔,略显憔悴,正起身牵着一男一女小孩往外走,喁喁私语着嘱咐着什么。男人却是红光满面,只差贴个“意气风发”在头上了,挥挥手,“知道了。”

    不是方朔又是谁?

    薛瑜只顾得上注意了一下两个小孩的漂亮脸蛋,脚就已经踏出了大殿。

    方锦绣和方锦湖的脸有点相像,钟三娘牵着的是谁?

    追出去后才能感受到皇宫的巨大,薛瑜不清楚跑了多久,但显然梦中的她压根不是来和薛琅友好相处上厕所的,跑动的目的性极强,没几下身后就没声音了。小孩没有种满花木的灌木丛高,一走两走就进了迷阵似的,薛瑜分辨不太清方向,但梦中的她三两下就找到了林子里。

    薛瑜不清楚走了多久,在“自己”蹲下来拔草的时候,猛地感觉背后一阵大力,差点整个人摔到土里。

    “做什么?!”

    气冲冲的小孩转过头,薛瑜看到了一个凤眼还不太明显的“小姑娘”。琥珀色的眼瞳受惊睁大,十分特别。长大的他这双眼睛看着像是玻璃珠子,让人感觉冰冷,此刻却是一种优势,像个漂亮娃娃。

    “对、对不起。”小方锦湖倒退了几步,老老实实行礼,礼数像是被人用尺子画出来的一样标准。

    薛瑜面对老实孩子版方锦湖,目瞪口呆。

    但梦中的她一点也不呆,染上草汁的脏手戳了一下小团子眼角,“对不起就完了?我拔了好久的草,你赔!”

    雪白的皮肤上青色的一团像是一个胎记,仔细看还能看到指纹。小方拎着裙摆,在她身边蹲下,“我帮你拔。”

    他的声音不失骄傲,“我力气可大了。”

    没几下,他就把梦中的薛瑜拔了半天只拔到一堆指头长的碎草叶的草,连根拔了出来。

    “哇。”薛瑜听到自己捧场地拍手,蹲下来开始折腾草叶,手上忙着,还不忘问道,“你怎么只有一个人?”

    “你不也是一个人。”小方有点不开心,蔫蔫地蹲在她身边。

    “那不一样。”梦中的薛瑜摇头,“我喜欢你阿娘,你带我去找你阿娘好不好?我觉得她比贵妃娘娘好看。”薛瑜眼睁睁看着“自己”往小方手上绑了一堆不知道做什么的草,满意地拍拍,“送你的报酬!”

    虽然猜测有些离谱,但薛瑜总觉得,“自己”是在趁机揉小方团子。

    小方蹲在地上,肉眼可见地更丧了,“我不去。”他抬眼看着薛瑜,雪白皮肤上的青色印记干透后显得有些诡异,像个魔童之类的存在,眼神却很澄澈,一本正经地纠正,“你应该叫阿娘,或者母妃。”

    一开口,就老太常寺的守礼味儿了。

    “咦,你知道我是谁啊。”薛瑜感受到“自己”皱了皱眉,把剩下的草包住自己的手,“你好无聊,不跟你玩了。”

    小豆丁站起身,说不理就不理,迈开小短腿往前走,前方都是树林,薛瑜看过去没觉得有什么不同。“自己”在一棵树下停下,拍了拍树干,薛瑜注意到树上有凌厉的刀痕。

    梦中的她一蹬地,双手抱着树干……

    爬、爬了上去?!

    梦果然是怪诞的,薛瑜恍恍惚惚地想,她不会爬树,印象里原主记忆里也没有爬过,梦中大约是大脑满足一下她的幻想?

    爬到一根树杈,“自己”停了下来,往下一看,方团子仰头看着她,显得有些傻,“你好高。”

    梦中的薛瑜荡着小短腿,薛瑜感受着“自己”疯狂上扬的嘴角,“你上得来吗?这里能看得很远的。”

    方团子犹豫了一下,“我没爬过。”

    小薛瑜:“那我下来教你。”

    方团子的后半句话才说出来,“……但看你爬,我好像会了。”

    “我不信。”

    “我试试。”小方踩了踩地,抱住树干,试图往下挪的小薛瑜已经喊着阻止,就看见他生疏地抱着树干往上挪,没多久就变成飞速上来了。

    小薛瑜瞪着他:“骗子!”

    坐在她身边另一个树杈的小方望着她,“那、那我带你去找我阿娘?可是我娘更喜欢大兄……她不一定喜欢你。”

    “母后和陛下也都喜欢我大兄啊,我觉得挺好的。”小薛瑜气过了,扳着手指道,“但大兄要干活,要练武读书,要早早起床去上朝,我觉得好累哦。我要吃好的,喝好的,让大家都开开心心的,送大兄好多好多东西,让他封我一个好地方,去当闲王!”

    不得不说,志向远大。

    薛瑜哭笑不得。

    还说了什么,就都变得模糊不清了,只记得和小方说话的轻松快乐语气,梦境飞快划过,从明亮天色变成太阳西垂。

    小方若有所思,很快问道,“这里不是能看得很远吗?”

    “是啊,太阳下山的时候最好看了。”小薛瑜点头,眼珠一转,“这里死过人哦,你见过死人吗?”

    “啊?”

    奶声奶气的桀桀笑声不像反派,像个奶猫,小薛瑜一本正经,“小孩子太吵,就会被杀掉。”看着小方脸上血色都吓没了,薛瑜心中怜爱了一秒,就听梦中的她道,“不过小孩真的好讨厌,嗯,你不一样,老四一说话就乱喊乱叫,是我我也想暴打他一顿。”

    听着像个小大人似的。薛瑜确定了,之前视线瞄准了被脑瓜崩的小薛琅,完全是幸灾乐祸,并且想要加倍。

    “喔。”小方乖乖应了一声,“但是太阳下山就要回家了,你不回去吗?”

    “你不是也一样?”

    小方垂头丧气,“我娘才不会找我。”彼岸樱花开

    小薛瑜歪头看了他一会,一挥手,“你看。”

    树杈上的确能看得很远,但那是指往上看,太阳落山时的晚霞如金色麦浪席卷天地,一片煌煌辉光,小方呆住了,被拍了一下,“往那看!你娘发簪跑歪了都不知道,肯定是担心你呀。”

    小方团子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的确看到了妇人正跑过来,他还发着呆,刚认识的小伙伴就连一句告别都没说,滑下树溜走了。

    “殿下……殿下!”

    薛瑜睁开眼,梦境最后,是一声被吓坏了的哭声。她有些心虚地翻找起记忆。

    原主的回忆有些地方是模糊的,三四岁的记忆谁能记得那么清楚?模糊也正常。但也不知道是梦境填补了模糊空白,还是记忆原本就是这个模样,竟是每一处都分毫不差。

    薛瑜捂住了脸,“方女史醒了吗?让他再睡会吧,煎上药,我下了朝回来再叫他。”

    209.  赴荆   襄王殿下什么时候回来啊?……

    常朝没什么事, 薛瑜都在神游,只是结束后被拎去演武场一通操练,让她从恍惚中清醒过来, 对梦境的在意也消散了许多。

    整个梦境太过身临其境, 但只要想想全都来自记忆,这样清晰好像也变得容易接受了起来。

    年少时的快乐就是那么简单, 比如,从欺负哭一个小伙伴开始。不得不说, 这样的小坏蛋原主她还挺喜欢的,就是有点费朋友,甚至到了最后,对方知道她是谁,她却心大得连对方名字都没有问。

    过分, 太过分了,咳咳。

    皇帝放她回去沐浴, 薛瑜领着陈关一边往回走, 一边听他汇报着最新的一些事态发展, 听到益州郡押送来益州钟氏的消息,并没感到意外。

    太守韩北甫查案告一段落,伍正手上虽还有人命,难逃一死,但被找到的真正凶手益州钟氏更是别想逃脱。借着山民的配合和调来主持大局的沧江关守将, 送出去了一个当时办事的管事平息怒火, 分掉了一半益州钟氏的金银作为安抚,益州郡基本恢复了平静。

    案犯还没到京中,传回来的信就到了。除了正式公文外,还有一份专门写给薛瑜的简讯, 韩北甫在信中大致感谢了薛瑜留在益州的清颜阁商队帮助,顺便提了一句重新开启的种植规划,重踏上了欣欣向荣的路。

    当地能平静下来,自然是最好的。

    薛瑜望着已经遥遥在望的观风阁,问道,“钟家那批女奴怎么样了?”

    钟家庄子抄没之后,里面的佃户还是佃户,奴仆各有各的悲惨,像薛瑜看到的斛生被折磨后的模样,还是“不考虑美观”下发生的。其他的,瞎眼、割喉、固定关节……什么都有。而在账本记录上消失的那许多批人口,在追查半个月后,通过核查出入关记录和离开的禁军们的不断探查,也找到了去处。

    来自齐国的女性被钟二以钟家的商路,贩卖去了草原,成为异族的奴隶。

    只这一点,薛瑜就觉得剐了他们俩都是轻的。

    “在鸣水工坊住下了。早上刚来的信儿,已经做起了轻省活计,起码不总想着磕头或者要死要活的了。”

    陈关语带笑意,薛瑜点点头,“那就好。若是有人愿意从军,只要不是目盲或者影响行动的,也可以让她们来试试。”

    折磨人的日子过久了,过了半个多月,女奴们才刚刚恢复过来,之前传来的消息都是崩溃要寻死之类的,提出可以从军也是白搭。

    回了观风阁擦洗过后,看着眼前的一碗药,被工作分散了注意力的薛瑜这才想起来,“方女史呢?”

    “女史服了药,还在休息。”守在观风阁的侍从小声回禀。

    话音刚落,薛瑜就瞥见一人走了进来。

    方锦湖一身妃色衣裙,发梢微湿,贴在脸上,湿漉漉的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衬着发白的惨淡脸色,唇若饮血,连乌发都显得艳丽,只有眼瞳颜色浅浅,微带血丝,非人感浓郁极了。手臂僵硬的贴在身边,任谁看他的举止都会知道有一只手臂受了伤。

    看着那双眼睛,和进门后低头施礼的模样,薛瑜忍不住想捂住脸。

    小方太好欺负,以至于现在看着方锦湖,都让人想捏两把。她大概知道方锦湖还在发病中,但就是想看看他顶着疼跑出来到底想做什么。

    “殿下,礼部的回应已经送去了,您今日还有与陛下告别、接回证人……等安排。”方锦湖站在旁边单手整理桌面,有条不紊,一点也没有昨晚的哼哼唧唧样子。

    正经得过头,就像是接到了什么严肃任务。越努力地把自己的形象往“稳重”、“可靠”上面靠,就越让人联想起假正经之类的描述。

    薛瑜视线游移,她想起小团子,轻咳一声,“稍后随我去觐见陛下,然后出宫。你……娘,要不要一同随行去东荆?”

    方锦湖手一顿,“殿下?”

    “多带一个人而已。或者我们去问问她。”薛瑜把决定权丢给他。虽然钟三娘的病是交给京中的医正调理,但带她一起去东荆,也有冯医正可以问诊,影响不太大。

    方锦湖思考着这件事,薛瑜回到政事堂面对另一件事。

    早上传去礼部的选择,大概不到中午皇帝就能知道了,但该表露的态度还是要表。薛瑜认认真真施了一礼,“京中事毕,儿欲十日离京赴封地,请陛下允准。”

    皇帝看着她,过了一会,笔上的墨滴落纸面,才开口道:“允。”

    薛瑜没有提及林妃,皇帝也没有要求,这简直是个绝好的消息。真要她痛哭流涕去与林妃告别,虽然不是不能做,但到底心里不舒服。

    观风阁靠近前朝,她已许久不曾踏入后宫的范围。

    林妃的清秋宫寂静又冷清,远处也没什么人气,宫殿院落楼阁之间,处处透着寂寥颓败。感觉就像没怎么下手,自己失去求生意识了一样。薛瑜没心思欣赏这另类的美感,只让从光禄寺叫来的三队宦官,分出两队一个去了贬为宫人的钟氏住处,一队去了薛玥和她母亲住的菡萏院。

    去钟氏住处宦官的篮子里是一些食材和方便存放的点心。

    去菡萏院的食盒里是炒锅做出来后,热门且有面子的炒菜。

    留下来的一队,食盒里是青菜粥,方便念佛的林妃茹素。

    送吃食表态度,既然她都要走了,就谁都别落下。后宫自来是拜高踩低的风气,如今她得了势,来告别是该给的体面,但也不想让林妃蹭着她的名声,有机会或可能在后宫耀武扬威。钟昭仪圈禁,谁也见不到她了,要折腾出水花,还不得找上兔子似的何美人和还小的薛玥?那可不行。

    清秋宫内的仆役少了许多,老仆无踪,新人不入,连引路嬷嬷都是薛瑜离开前后过来的。薛瑜被引到偏殿门外,笃笃木鱼声和念佛声不绝于耳,室内昏暗,点着灯,将林妃消瘦的剪影投在窗上。

    薛瑜环顾四周,倒像真是在用心求佛。

    嬷嬷瑟缩着看了薛瑜一眼,敲了敲门,“娘娘,襄王殿下来看您了。”

    木鱼声一顿,薛瑜扬声道,“我将赴东荆封地,母妃既喜经文,也身子虚弱受不得颠簸、风寒、惊吓,便不劳母妃跟随,还是留在京中吧。此去山长水远,母妃仔细身子,少些惦念,多些祈福才好。”

    刚听到“赴封地”几个字时眼睛瞬间发亮的嬷嬷,越听神色越暗淡,像是被放了气的气球,瘪了下去。旧例里,跟着分封的皇子赴封地,接受奉养的妃嫔不少,但看来其中不会有一个林妃。被困在宫中时间久了,耳目闭塞,剩下的也只有一次次希望着跟随的主子能翻身的梦了。

    室内的影子也意识到什么,有些佝偻地弯着腰,一下下迟缓地敲着木鱼,“你身边两位娘子,定能照顾好我儿,放心去吧。”

    林妃说得艰难,但薛瑜知道她听懂了威胁,最后的留恋希冀只剩下方锦湖。薛瑜瞟了一眼身侧化妆后挂上了面纱的方锦湖,“锦湖,要不要去听听母妃的教导?”

    听到“锦湖”二字,影子猛地坐直了。

    方锦湖扫过影子,“不必了。”他转身背对门内,公事公办的语气,“殿下时间宝贵,今日的安排还没做完,不如快些出宫吧。”

    薛瑜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门内的影子听到离开的脚步声,哐当一声,什么砸到了地上。影子一路靠近,她跌跌撞撞跑到门前,一把拉开大门,却只看到了一行人远去的背影。

    嬷嬷刚得知以后的餐食都是素菜素饭,心里发凉,更是无法抵抗大批过来带走库房储存财宝的侍卫,看着洞开的大门,黑洞洞的自家库房,感觉像提前入了深秋一般萧瑟。

    她小心翼翼看着隔门说话,却在离开后远望对方的林妃,试探着伸手搀扶,“娘娘?”

    盘起长发的林妃扶着门框,被中间走着的两个身影刺痛了一般,捂住了双眼,泪水止不住地落下,她失魂落魄地走回去,捡起砸落的木鱼,重新敲了起来,“祈福、祈福。”

    薛瑜没有回头看一眼,她没心思动手杀林妃,但她也不想让林妃好过。害了人,因为加害者过得可怜就让人忘掉过去的伤害,怎么可能?至于方锦湖的态度,那就是他的事了。

    就这样吧。

    提前派人询问过,一行人找到钟三娘时竟是在国子监。

    国子监做了新的建筑修改,在最靠外侧的部分拆了院墙,建成一处内外都能踏入的辩论场所,还没走近就能听到里面传出来的声音。

    辩论厅被建成一个小型舞台的模样,土台中间是本日的主讲,四周则是可以插嘴畅所欲言的听众,而今天站在中央的两人,一男一女,一字一句,有理有节,你来我往之间,竟让人感受到了几分惺惺相惜。

    薛瑜许久没见过钟三娘,但再怎么想象,也想不到会在辩论台上见到她这个模样。以前以为她喜欢看书,她就送去了许多,听闻她去了国子监看热闹,她也是知道的,可如今直接与人辩释文、辩经籍道理,也实在太超出预料了些。

    突然看到不曾失去过那些时光,通读书籍经义,接受挫折也品尝悲苦,成长后的钟南嘉,薛瑜压根没做过这样的心理建设。

    不过,身边比她更紧张的方锦湖完全僵住的神色,还是很好缓和了薛瑜的紧张。

    “……此句当断为……啊!!”

    刚刚还有条有理引经据典的钟南嘉,突然口中发出了一声尖叫,拼命后退,挥舞着双手,眼看就是疯了。旁边的听众见怪不怪,倒是守在旁边的随侍少女冲上前,很快控制住了崩溃的她,戴上一个特殊的深色帷帽,护着她走了。

    只辩到一半就没了对手的男人留在台上,叹了口气,有些遗憾的模样。去打听了一圈的陈关回来,“殿下,钟三娘子如今在国子监名气真不小,人称‘痴学士’,只要不发作,脑中记得的典籍和做出的评判都辩得人心服口服……”

    似乎,要不要带钟南嘉离开,已经不需要思考了。

    薛瑜一行追了上去,被扶着在树荫下休息的钟南嘉靠着树,缓过来一点,抱着怀里的布娃娃,呆呆坐着一动不动。薛瑜靠近询问了几句近况,意识到无法与钟南嘉沟通后,便将方锦湖留了下来,带人去接斛生出大理寺。

    斛生看到门外等着的薛瑜,眼睛都在发亮,“殿下!我想好我能做什么了!”

    “乖。”

    还没回宫,薛瑜就看到方锦湖独自走来,身边没有钟南嘉,便知道他做了决定。京中钟南嘉有妆奁傍身,有留下的人手照拂,有常用的医生问诊,还有喜欢的事业,强求她离开,反倒不好。

    四月初十,礼部摆开排场,送襄王离京赴封地。

    不必禁军清道,亲卫就完成了这项工作。薛瑜在皇城前叩别皇帝,对又一次请假出来的薛玥眨了眨眼睛。薛玥眼圈通红,恨不得相送十八里,但也只能老老实实站在街边的国子监学生群中,看着薛瑜离开。

    该嘱咐的,昨夜都听过、说过了,薛瑜对薛玥很放心,皇帝对她离开也放心。

    薛瑜想起政事堂内新挂上的巨大舆图,上面以简单的笔画和山峦起伏画出了四国割据的格局,在黎与齐的边境画上了一个圈。

    这是期望。

    她翻身上马,抬起马鞭对皇城众臣挥了挥,“别过!”

    清道的亲卫跟在她马后,走到哪里,就收回了哪里的亲卫,全都在她身后踏出沉沉脚步,两千人的亲兵换上皮甲,起码的威势有了,看着也漂亮。

    站在城楼上的皇帝看着少年人似不经意回头时,露出的笑容,长长吐出口气。

    朝臣群中,有人伤神,有人轻松,襄王干脆果断的离开,让京中局势显得更奇怪了些。不过,这些都是皇帝操心的事了,薛瑜带着皇帝赐下的仪仗马车,一路挥手离开京城,在城外与装车备好的东西,和提前来城外等她的随行众人汇合。

    身后跟着相送的朝臣们已经跟到了城门前,百姓们喊着“襄王”,不是来自礼部的组织,而是发自内心地呼喊询问着,“襄王殿下什么时候回来啊?”

    “会的!”

    望了望敞开城门的京城,薛瑜在空中一甩马鞭,声音清脆,与她配合亲密的照夜白放足狂奔,风吹拂着她的脸颊,初夏微热的空气中带着一股燥意,骑马的侍卫们和伍九娘、方锦湖众人飞快跟了上来,后面的马车骨碌碌的响着,在从京中向外铺开的水泥路上,碰出悦耳的响声。

    “重新认识一下吧,我,襄王薛瑜。”

    陈关和魏卫河带着侍卫们报出名字,紧接着是方锦湖,还剩伍九娘一人,她愣了愣,“我乃襄王殿下亲兵统领,伍九娘。”

    “不对,重说。”薛瑜勒住缰绳放慢马速,回头含笑望她。

    “我……”伍九娘张了张嘴,在年少主君鼓励的眼神下,卡住了几次也没能说出口。

    但她已经是统领了,没道理旁人能唤名,而她不能。

    “我,襄王殿下亲兵统领之一,伍戈。”她有一个不像女孩的闺名,习惯了九娘的唤法,本以为只有到嫁人后,才能从丈夫口中听到几次。

    伍九娘的脸颊烧红,在灿烂阳光下显得格外美丽。

    “走,去东荆了!”

    薛瑜扬起马鞭指向前方。

    阳光正好。

    210.  矿机(二更)   机械的美感

    赶路如薛瑜所想般无趣, 兼之要顾及安全,不能放开了跑,除了骑马就是在车里听情报昏昏欲睡, 也只有扎营前后, 围着马车生火做饭,远来的传信的探马会显得声势浩大许多。

    路上除了自己队伍派出去的前后探子, 想要接收信件本是极困难的。但架不住薛瑜一行打出旗号,走得大摇大摆, 在他们抵达一地之前,襄王沿某条路向东荆而去的消息便传到了当地官员耳中。同时,也是传到了送信人的耳中。

    只是沿途所有提前来请,准备为襄王接风洗尘的官员都碰了一鼻子灰,以两千多人不便进城为名, 理由理直气壮,谁也请不到襄王殿下入城。在一行人还没赶到东荆之前, 入封地前的藩王与官员一心保持距离的消息就影影绰绰传入了京中。

    也有人怀疑, 在封王之前喜欢带着侍卫玩白龙鱼服的襄王早都不在车队中, 对自己下辖的各种内政都查了一遍,指望着在任上时,能有机会得一次江乐山一般的好运。鸣水县不愧是天子脚下,今年开春后,在各地公文中, 最出名的就是鸣水了, 到最后连人都被襄王带在了身边,说他没前途都很难让人相信。

    后面等着的不吝是县城还是郡城,一打听,襄王殿下虽不太出来走动, 但那匹御赐的照夜白每天都蔫蔫的在马车旁打转,像是不能放开了跑有点闷的样子。好马认主,能这样亲近,大约只是襄王殿下深居简出罢了。

    关注襄王的目光成为了每日办公外的日常,只是这次绝大多数人都被瞒了过去,最开始的深居简出是真的,但从队伍进入东荆郡边界速度慢下来后,马车里就只剩下了拎着一袋奶疙瘩喂马的流珠。

    把仪仗队伍甩在后面,也是方便伍戈带兵与魏卫河手下磨合,薛瑜带着十几个人先一步在东荆靠近边界的山中,与来接她的薛猛碰了面。

    薛猛和皇帝身边的薛勇乍一看倒有些像两兄弟,一样的又黑又壮,但在边关待久了,更显得有些痞气,等在约定地方两边一照面确认身份,施礼后才咧嘴笑了,“殿下长高了不少。”

    这事可以勉强感谢一下遗传,不过薛瑜觉得还是在发育期补上了营养、又加紧锻炼的缘故,对套近乎找话题配合地笑了笑,“若能长将军这般高,那我就心满意足了。”

    薛猛跳下马和马差不多高,目测得有两米,穿着擦亮的甲胄跟座套了钢墙的铁塔似的,薛瑜纯属开个玩笑。

    凌晨前的黑暗下,山峦不像险峰低谷皆有的隆山拥有那属于北部的料峭感,而是一种绵延的温吞,险峰怪石虽有,全都被长出来的青翠植株覆盖,夜色里温柔模糊成了圆润的弧度。薛瑜仰头看了看山,切入主题,“先前说的废矿,就是这里?”

    薛猛哈哈一笑,“哪里是废矿,得改叫宝矿啊。”他看了一眼紧紧跟在薛瑜身边,带着一张面具的男装“女子”,没有多问,“走吧,咱们去看看殿下的大家伙。”

    越往山中走,越是能听到阵阵呜呜与砸落的轰鸣声,不了解的大约早都要以为这里闹了鬼。原本放弃多年的废矿在山的另一侧露出面孔,好在这处本就因为偏僻离兵营近些,如今被封锁起来,也并不显得突兀。

    第一缕晨光洒落在山中,黑色的巨型怪兽和显出黄土的半山下的大坑随之被照亮,所有青山绿水的想象都被破坏得一干二净。

    跟在薛瑜身边的侍卫铛啷啷拔剑抽刀之声不绝,眨眼间就将薛瑜护在中间,“保护殿下!注意猛兽!”

    耳畔是张弓的吱呀声,薛瑜捂住额头,“没事,那是我新做的小玩意。”

    看着引路的薛猛几人没动,只有自己这边紧张得不行,薛瑜就有些后悔把之前做的蒸汽机模型送回青南郡的决定了。不该为了保密瞒着,该先普及一下认知再送回去的。

    侍卫们收回了刀剑,薛瑜看到方锦湖的颧骨上,浮出淡淡的红。

    呜呜声中黑烟与白汽交缠着升上半空,钉在原地的小屋前方却有一处仿佛放大版铲子的装置,咔哒哒的机械倾轧声中,悬臂将堪称简陋却闪着银光的铲子砸下,一下破开地下深坑,将下方的黑色宝藏凿出,让曾经的废矿重生为宝矿。

    只需要一眼就能判断出,装置上最亮眼漂亮好像个花瓶的铲子,用了如今质量最优的玉钢,比全身上下加起来还贵。但只要物有所值,就还算划算。

    露天采煤配合着巨大的机械,让人总觉得目眩神迷,有种梦回后世的感觉。但活动一会就偃旗息鼓的蒸汽机械停下后,旁边像工蜂一样的矿工们,搭着梯子挨个下去深坑,将铲开的坑中煤矿石扛到坑底近处的板车上,再推着板车绕路一圈圈走上的场景,足以令人清醒过来。

    短葛、手推车、蒸汽矿机,不远处还有呜呜活动着凿开地下,为采矿进行排水的另一台蒸汽机,在清晨阳光下,显得格外违和魔幻。

    薛瑜在京中待的时间和路上的时间并非荒废,对东荆做了几次分析后,还是决定先从资源下手。

    农耕要花费的时间太长,也非她所长。直接推出商业城,又太过惹眼。绕到最后,还是得干回本行做重工业。

    随着冶铁技术上升,自从更新换代为了焦炭炼铁,对煤的需求量大增,铁矿石也一样。采矿跟不上冶金的离谱现状摆在了桌面上,一则矿工不够,让太多人去挖矿就会影响种植,二则矿场出产本就不足,想要兵器尽快装备,就得回头解决源头问题。

    她之前想直接推动内燃机的思路,在试验几次后发现当个小玩意还行,干脆换了条路子,走蒸汽机的道路。勉强,也算是给皇帝说的走马灯的别样使用方法。

    薛瑜来东荆前是认真做过功课的,翻到了几十年前的记载,东荆辖内本是有一座煤矿,只是一开始就出产不丰,后来干脆啥也挖不出来了。她与薛猛确认了一遍,还是想试试看能不能挖出来东西。

    东荆城有山,有地,更妙的是有龙江,虽然这里不适合修堤,但半途拦截做个灌溉设计还是不错的。唯一难受些的是铁矿储备不足,向东去的荆州有不少,向西去的青南也有不少,偏偏东荆没有。

    瑕不掩瑜,若不是知道东荆没有铜矿铁矿存在,能烧火的黑色石头出产也断了供,打了还得继续深入迎上雍州铁骑,争夺这里矿藏的战役还会再多一些。

    东荆煤矿在薛猛让人查看后,确认地势没有被挖矿影响太大,基本表面的一层挖完后就废弃掉了。但是贫矿不一定真的是贫矿,尤其是只挖了表层的情况下,薛瑜猜测更可能的是当前技术达不到,开采挖不到深处出现问题罢了。也有可能只是挖得不够深,不够广,靠人力完成困难因此放弃。

    毕竟,现在绝大多数时候用的还是木柴,讲究些的用木炭。树漫山遍野都是,要不是为了炼铁,压根不具有开采黑石煤矿的紧迫性。

    收到薛猛说明当地情况的信件后,薛瑜更肯定了自己的猜测,把手上做好的设计图改了改,带上模型一起,送去了青南郡。她提供的只是一个设计方案,在没来东荆前,薛猛不听她的也可以,好在薛猛相当配合,即使被说明了这只是一次尝试,也愿意继续。

    薛瑜的思路相当简单粗暴,先靠着矿机挖开地面,要是有矿,就继续用,要是没有,不过是拆了换个矿场。

    反正齐国的矿藏都是自家的,提速试点设得近了更好,远了也没什么。

    蒸汽机的原理不难,先造了一个小件确定运转正常后,国营铁官坊的技术还是不错的,曾一度更喜欢铸造大件,薛瑜这次丢来的超大件订单,除了引发议论外,倒真的做了出来。

    煤矿出产两个最大的困扰,排水与矿深,一个能用人力解决,一个则机械提速。挖矿遇到的地下水漫出随时可能阻碍进度,在没有机械之前,全靠人力进行。

    需要的功能少,薛瑜也没想难为自己和难为铁匠们,设计所限,技术不够,加上需要的重量本就很大,完整的机械做出来有两三个人高,笨重痴呆了些,也只有被固定在原地挖挖挖或者抽水排水单独的一个功能,时不时停下来保养补水,一边烧煤一边驱动挖矿,要不是本就身处煤矿,别的地方还真养不起这两台巨兽。

    在后世见过矿车和挖矿机的模样,如今看着自己设计出来的机械,为了保证稳定做的不可移动版挖矿机,大大的悬臂只有前后高低的移动范围,和之前见到的铁官坊洪炉相比,一点也不具有机械美感,薛瑜只觉得有些辣眼睛。

    还好,能用,辣眼睛就辣眼睛吧。

    “看来还不错。”薛瑜扫了一眼还在加水降温的蒸汽矿铲,对它仿佛十倍慢动作的速度感到头疼,转了个方向不打算再看,“抽水机是昨天刚送来的?我收到将军来信时里面没提到。”

    一台大型机械起码得花掉能铸一军的铁量,这还是薛瑜在不重要的构件设计上,将材料换成了木材的结果,要不是有第一台挖矿机速率加快做保,第二台想都不要想拿到手。

    薛瑜路上收到薛猛来信,先是确定机械到了,然后是狂喜的报喜,往回推推,估计现在密报才送到京中,抽水机能这么快送到,还得承一点青南郡铁官坊的情。蒸汽抽水机严格来说比有巨大悬臂的挖矿机用材少些,估计是第一台出厂后就着手准备,万一不行,还能考虑考虑临时熔了做别的。

    虽然都很丑很慢就是了,技术所限,她知道原理懂得设计,也得花许多时间重新攀一遍科技树,才能有提速、提高转化效率和缩小设计的可能。

    薛猛看着只观察了一会机械工作,就淡然自若的襄王,不由得心中赞了一声少年人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心性。果然,能想出这种巨型物件的人,怎么会是一般人。他的目光转向少年身后跟随着的侍卫们,一个个双眼发直,这才找到了一点自信。

    看来,也不是只有他和他的下属是普通人嘛。对于第一次见到这种巨兽就惊得发了两刻钟呆的事,他是绝不许人说出去的。

    他原本只指望着襄王到东荆后能像鸣水一样,开开工坊、养养民生之类的,让屯田和税收都变得活跃起来,没想到人还没来,在信里就砸来了一个大惊喜。

    薛猛点点头,“殿下要走近些看吗?”

    薛瑜摇头,“不必了。此处采矿事关重大,还请将军让人多多关注。”

    她负责了设计,调整、修理等等不是不会,但没有这个必要。

    皇帝的教训,她还是记得的。

    她提前来矿场就是想看看运转情况,要是使用上有什么问题,也好及时让人去修改。但走近了检查有拿了设计稿的铁匠负责,她远远已经看到之前在青南郡遇到的熟悉铁匠面孔,拿着纸笔在爬上爬下了。

    被派来的铁匠的任务其实很重,一则确保安全,二则确定运作,在结束一个月观察与试验期后,会带着记录回到铁官坊。使用中的反馈与思考疑惑都会汇集到她手中,不管是鼓励旁人创新研究,还是做总结调整,她都能介入其中。

    而在他们回去后,东荆煤矿的开采就能成为其他矿场可复制的经验,比鸣水经验还容易运用。矿藏归属国家,除了偷偷开采的之外,旁边都有驻军,军事化管理虽然少了些人情味,但推广起来就好像曲辕犁于公田,效率绝不会拖后腿。

    薛猛拍着胸口应下,在矿场重开后,专门被调来的校尉站在旁边,明白薛瑜要他们关注的是什么。石炭虽好,但只能算是两个大家伙的陪衬,从他们这支队伍调过来开始,就是为了保证机械的安全。

    矿场的存在和机械的存在都是最高机密,连水泥都稍次一级。

    薛瑜走近摸了摸在降温中没有爆炸危险的蒸汽矿机的固定架,很快退开,温热又粗糙的手感留在手心,熟悉又陌生,让她直到远离了露天矿场,也忍不住回头望去。

    晴朗的天幕之下,黑烟白汽袅袅升起,倒是可以预见的环境污染。

    返回的路上薛猛兴致勃勃地与薛瑜说起,能不能将蒸汽机用到战场上,比如投石机之类的,话没说完,他自己都笑了。

    这种和民间故事里的妖怪差不多大的东西,看着威力巨大,十分骇人,但以那慢吞吞的出手速度,除非是攻城时有一个站着不动任人锤的对手,不然用处并不大。

    他望着薛瑜,“殿下之后是回队伍里,臣好带人迎接,还是想去荆州看看?”

    翻过藏着煤矿的这座山,另一边就是荆州了。严格来说,这座山在两国交界处,出产的矿藏归属还有得争。但黎国荆州局势糜烂,山匪到处都是,作为被大部分放弃的三不管地带,也没人会来看看这座山中早都标记为废弃的矿藏,除了齐国军队巡逻经过,连猎户都不会往这里来。

    按离开仪仗队伍时的时间算,磨磨唧唧往前走也该接近了东荆郡城。绕了一段路直接跑到边境的薛瑜想了想,摇摇头,“过些时日再去荆州也不迟。我与队伍汇合,身边有人护卫,将军不必挂心,早些回城吧,”

    薛猛哈地笑出来,抱拳拱手,“臣回去领兵,当出迎百里迎殿下入荆。”

    ……倒也不必。

    211.  迎宾   早些回来,早点平定

    两方人分开远走, 薛瑜点了几人去绕远,去山的另一侧查探,确认一下这边的运转声在对面听来、看来会是什么样子。

    其他人埋火做饭, 喂马休息, 赶了一夜的路,如今看过挂心的事物, 没必要马不停蹄地再疲劳前行。

    薛瑜在远离篝火堆的树荫下坐着,闲下来才意识到, 薛猛走前也是说了个笑话。车队入东荆郡范围她才出来的,在边界处距离东荆城也不够百里远。

    和她一起出行的侍卫大多都是第二次提拔到她身边的,比起新人更熟稔信任,但也比不上魏卫河、陈关等人,觑着闷笑起来的襄王殿下, 虽然还好奇着今天看到的那偌大铁兽是什么,但也没人敢出声询问。

    ——多大的脸呢, 不懂就是自己的问题, 还要麻烦殿下不成?

    因此, 在听到方锦湖开口后,其他人虽还是该做什么做什么,耳朵却竖得老高听着。

    “殿下,今日之物,之前似乎不曾见过?”

    薛瑜接过方锦湖递来的面糊汤, 喝了一口, 无辜道,“你们都见过走马灯的啊,差不多的东西。”也就差亿点点吧。

    走马灯制作时没避着人,几乎所有人都记得那盏点亮后上方马儿会跑起来的奇异灯盏, 纤巧、精致、漂亮都是走马灯的最好形容,可将走马灯与今天看到的庞然大物放在一起,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毫不相干,任人怎么想都不会联想到一处去。

    但殿下都这样说了,那大抵和之前的一些事物一样,不是胡说,只是他们不懂,难以理解罢了。

    方锦湖看着少女一本正经的神色,心中却觉得,走马灯与今天见到的矿机的对比,有点像她。

    看似毫无威胁,心却是一轮灿日。戳破走马灯似的外表,或许就会被巨兽压倒。

    “臣记得殿下屋中曾烧过什么,应当就是此物的雏形了?”方锦湖担忧地看着薛瑜,“此物大者有可能炸裂伤人……”

    薛瑜惊讶地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你怎么知道?”

    当时让人做出来模型,太过兴高采烈,试完没问题才送去了铁官坊,结果没多久在铁官坊拆开研究的时候炉膛蒸汽太多爆炸,还好只是个小物件,伤了几人,没有死人。传信回来她只觉得心有余悸,参考过去看到的高压设备,连夜琢磨了安全阀塞到蒸汽机上。

    总的来说有惊无险地度过了,她也就瞒了下来,不想让身边的下属们跟着担心,之前拒绝薛猛的提议,也有这份考虑。没想到今天却被不知情的方锦湖一口叫破,难不成,他还有机械天赋,是看一眼就知道哪里会出问题的那种天才?

    方锦湖指了指耳朵,捧着碗坐在薛瑜身边,是再板正严肃不过的跪坐姿势,“殿下当小心些。”

    薛瑜明白了,大约是在矿场时方锦湖耳朵灵敏,自己听到的铁匠们的议论声。谁劝她小心,都轮不到往受伤找死一路狂奔的方锦湖劝,上次看到他故意让自己伤口不愈合的账,看在一路安安分分的份上,薛瑜还没跟他算。

    “你最好也记得。”薛瑜掀了掀眼皮,扯出一个冷笑,忍住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不雅动作的冲动。她从怀里摸出来一方印鉴,“装好,药方也给你了,自己路上按时吃药,缺了什么就回来。我就在东荆。”

    带人靠近边境线,除了看矿场,也是顺路送方锦湖离开。黎国已经被淹了一个多月,东荆城出兵太过明显,还是把方锦湖放出去搅风搅雨比较合适。为他规划的路线是入黎后一路靠近北部草原,收服土匪的过程中,监视北方动向。

    就像军勋贵族们的家眷子女会是伍戈的天然兵库一样,崇尚武力的混乱之地,对武力值足够高,也有足够脑子的方锦湖来说,也将对他予取予求。

    能在京中撕开一条口子谋取了属于自己的地盘,在混乱的荆州,就算只靠挑拨离间,应当也不会混得太差。

    她起初要方锦湖留下,是为了谋臣,但出了几次主意,尤其是在对北部和太平道的思路上,发觉方锦湖看到事情给出的答案与她相反,操作性虽然很高,但不是薛瑜喜欢的路子。谋臣兵行诡道,虽能补足薛瑜和江乐山思路上的不足,但做起来还是别扭。

    东荆短期内都是在建设,捆着本来就憋得无聊的方锦湖在身边,不如将他放出去,领兵发挥武力值,去祸祸黎国土匪。

    薛瑜一边分神想着疯狗出笼等等又形象又好笑的形容,一边提醒方锦湖,“稳一点,记得你还有同伴在身后。阿白已经上路去了草原,等到了城里,我和崔使臣谈妥后,援助修堤的工匠和使节队伍都会被护送往黎国南部而去,你只需要看好北部,别奔着拿命换时间去,知道了没有?”

    虽然名为护送,实际上不过是给派兵入黎找个借口罢了,但想想崔齐光因为黎国乱成一团,怕被山匪或扮成山匪的人劫了,以至于谈好支援修堤的事也滞留边境不敢回国,薛瑜觉得说是护送也没什么问题。

    从之前追观主下梁州的时候就能看出来,行动上方锦湖并不适合和人合作,回来嫌弃了禁军的配合好久。这次三方各自有行动范围,方锦湖的手下靠自己去挑,应该就不会出事了。

    方锦湖长久地注视着她,眼神幽暗,浅琥珀色双眼像变成了一对颜色瑰丽的风洞,吸着人往里陷去。

    薛瑜看着他没反应,用力敲了一下他膝盖,一字一顿地强调:“稳、一、点!”

    “是。”方锦湖压低了声音,一个字念得格外郑重。心像被什么胀满,只想早些回来,早点平定,早点带着拿到的功勋,回到她身边。

    薛瑜不太相信地上下打量了方锦湖两眼,“行了,走吧。”

    方锦湖弯腰最后行了一次大礼,额头贴了贴她散开的袍角,带着山间晨露的草叶划过眉间,冰凉又炽热。闭上眼的瞬间,好像还能看到那仿佛从山海经等等上古神话图卷中走出的黑色巨兽,轰鸣着、破坏着、征服着。

    这样的日子,能有这样的深刻记忆,是多特殊的待遇。

    他起身拢起手心小小的印鉴,面具下的唇角微微翘起。

    牵着马走入山林的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方锦湖的离开在前面有人被派出去探查的情况下,并没有引起侍卫们的注意,直到探查山对面的队伍回转,汇报了大致情况后,薛瑜发话收拾出发。

    “殿下,方女史还没回来。”

    来自旁人的提醒声响起,薛瑜摆了摆手,翻身上马,“不必等了。”

    侍卫们纷纷应诺,只是比起来时,队伍站得密集了不止一点,将薛瑜团团护住。虽然女性出门大多站在被保护的一边,但见过方锦湖在三月叛乱时怎么对钟大的侍卫们,都不会觉得能拎起一个成年男人的他会危险,而是担忧起了自己一行人返程。

    队中走了一个强手,他们就得提高警惕,一路都平安着,万万不能在东荆出了差错。

    薛瑜对被犁了几遍的东荆城治安有信心,对通传全国谋反叛逆者下场会警告后来者也有信心,但看到侍卫们紧张兮兮,也就随他们去了。

    紧张点总比放松懈怠好,回去车队的路也就半天多,不会让人精神紧张到崩溃。

    一路心惊胆战护送着薛瑜前行,好不容易绕出小路看到车队的影子,侍卫们才放下了心,被逐渐有些暖意的风一吹,衣裳前后都是冰冷的汗。

    薛瑜回归车队一点也没做掩饰,好像只是某天路上出去转了两圈,散了散步。对关注着车队的官员和士族们来说,她离开了多久、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他们竟都一无所知。

    无知就是最大的惊吓,分明一路都关注着车队,他们却不知道薛瑜何时离开的,对襄王手下的能人异士与自身实力,便有了新的评估,薛瑜的队伍还没被薛猛带人接到,来自襄王的威慑,就让刚被禁军查案犁过的土地上再次紧张起来。

    没有得到有谁得到了指点发生巨大变化的消息,不是好事,那大约就是坏事,没人会相信襄王独自离开车队,又“高调”返回只是单纯地出去散步,车队沿途经过的郡县想到过城不入的襄王就生出了些担心,担忧着是否襄王伪装着来查看四处时,见过他们没做到最好的模样。

    倒不是为了骗人,只是想着要接待襄王当天,肯定是城池清扫干净、会闹出乱子的人都拘束着别出事等准备最好、最适合让人看到的时候。

    自己吓自己的想法像病毒一样蔓延着,担心薛瑜路上离开是去挑刺的官员们,纷纷再次开始自查。一时间,东荆辖下县城和离东荆近的郡县,治安都好了起来。

    四月二十五日,薛猛领东荆辖下诸官一同迎出十里,在官道上接到了远道而来的薛瑜一行。

    “臣等,恭迎襄王殿下赴荆!”

    场面摆得很开,但没有足够多的装饰,气势完全靠穿着官服的人数够多撑起来,薛瑜只看了一眼,就有些可怜这些在武将压制下的倒霉地方官员们,走出一身臭汗不说,脸都白了的不在少数。这完全是在用他们当礼花迎宾嘛!

    心里转着不太尊重的念头,薛瑜下马扶起单膝下跪的薛猛,虚扶了一下理论上讲都要听她的话的周围官员,谦虚极了,“多谢各位迎接,小王不曾为东荆做什么,如此大礼,实不敢当。”

    212.  东荆(二更)   在这里,她就是王。……

    漂亮话谁都会说, 薛瑜与薛猛正经又客气地见礼,不知道的,怎么也不会猜到两人已经私下见过一面。

    马车与官员们走在后面, 江乐山以襄王长史的身份出现, 接过了进一步了解本地官员、与他们打成一片方便开展工作的任务。前方铁塔似的汉子与白马上的少年王侯,在剪影里形成了一刚一柔的印象, 虽然交流都在同僚范围内,但释放出的好意与走近的趋势, 也让人不得不提高了警惕。

    越过面对腹地只修了箭楼的一段城墙,能远远瞥见对面城墙上支起的大旗,齐字黑虎旗作为薛猛与齐国的标志,牢牢钉在这里,随着风声烈烈张扬。

    薛瑜收回视线, 在城门洞上的“东荆”二字上停了停。

    东荆的城门很宽,甚至比京城还要宽些。技术好的马夫能双车并列驶入城中, 在宽阔的道路上一路行入城中, 而在战时, 这条宽敞的大路也足够一架架运输器械的大车飞快地运往需要供血的地方。

    东荆城与其说是一座城,更像是一座堡垒。军屯的兵卒和家眷生活其中,成为齐国东北方的支柱,这不是一座适合人生活的城,更偏向威严武力, 所有的设计都以更快速行军支援以及拆除备用为前提。用来给远道而来的客人补给和落脚的客店集市挤在城中, 位置有点可怜,今日迎接襄王入荆,路上行走着的百姓不多,大部分被清道拦在一边。

    薛猛略落后薛瑜半个马头, 两人一起进入城中,前方是列队清道的兵卒,长戟寒光凛凛。薛瑜对街边来旁观的、或是走在路上意外被叫停的路人轻轻颔首,捕捉到部分人身上的担子或是背篓,不着痕迹地加快了速度。

    被拦下的除了看热闹的路人,大部分还是在为生计忙碌的周边百姓,打柴捞鱼行脚挑担,这是属于东荆的烟火气,多耽误一会,或许就要少赚些铜板了。

    噙着笑的襄王心里在想什么,无人知晓,看着她一马当先走过长街,顺着她离开的方向,有人久久回头望去,半晌压出胸腔里一声感叹。

    “这就是襄王殿下啊。”

    守卫东荆边境线的薛猛是熟悉的面孔,他的暴躁与武勇时常成为人们的谈资,擦亮盔甲后,高头大马背上的猛将仿佛身带杀气,气势汹汹。身后的颜色灿烂的仪仗与马车也是边境难得一见的排场,更别说后面跟随着借官服撑着气势的官员们,都是东荆少见的震撼耀眼。

    但他们谁的光芒都越不过薛瑜,走在最前面看上去温和可亲,仿佛只是翩翩郎君,却将所有人都变成了她的背景。

    这一刻,只需要一眼,没有人会怀疑走在前面的人的身份。

    跟着薛瑜来到东荆的两千多人,一半带着行李在城外扎营,襄王王府在郡中更靠近腹地的山上,据说是改建的前朝行宫,薛瑜对直接去享受没什么兴趣,先被薛猛引着上了一趟城墙。

    虽然都是土墙,但东荆城毕竟是边城,看着比鸣水要好得多,箭楼垛口无一不少,外侧城墙重修时用的水泥在阳光下与其他地方格格不入,竟有了几分水泥钢铁森林的森严感。

    将军府就建在东城门下几步,薛猛好战的本性在这个设计上被体现得淋漓尽致,站在城墙往回望,将军府平平无奇,只有演武场的位置空出了一片,因此看着整体比其他屋舍大些。

    东城门外不远,是水泥板搭建的简易棚户区,薛瑜看着仿佛鸣水工坊外围放大版的连绵棚户,差点都要找不到龙江在哪。

    说笑的,龙江作为天然屏障区,足够走船的宽度还不至于看不到。

    越过看似风平浪静的水面,对岸也是棚户区,来自齐国的蚕食在黎国土地上打下了烙印,薛瑜看到河边开垦出的熟悉的苜蓿田,没被收割干净的小紫花在风中招展,已然是要长期存在下去的架势。

    河边种苜蓿,根据鸣水农学交流会上的经验,完全是浪费地形、暴殄天物了。但对面是黎国土地,能为牲畜补足口粮的苜蓿,能够频繁收割,被破坏、偷盗了也不至于太心疼,总体来说,比垦荒种麦好些。

    看得出来,薛猛在东荆城做过的努力不少。

    真站在边境堡垒前方,其实对国境线的感觉并不强烈,任谁也很难去想,地图上凌厉明确的一条线痕,在现实世界里会住满远来的流民,或是被哨卡卡住暂时不许入城的行商。入眼全是热闹的人间烟火,不到两边陈兵压境的时候,锋芒都显得温吞。

    薛瑜往苜蓿田后方看去。

    远处有略微起伏的山脉,更多的是遮住视线的平原森林,龙江蜿蜒向前,看不出曾吞没耕田土地的模样。

    薛瑜:“除了下面的人,应当还有流民吧?”

    “这部分是最晚到的一批,按殿下之前的考虑,让他们先在外面垦垦荒,适应一下,就能送去给殿下用。”

    薛猛的话让薛瑜一怔,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多了个爱用流民干活的癖好,但考虑到有两批人已经先被丢了过来,大约是被他们抓了壮丁,也没多解释。

    “将军为东荆呕心沥血,晚辈佩服不已。”薛瑜说了句场面话,薛猛一乐,要拍薛瑜肩膀,手落到一半停了下来,客客气气引薛瑜去将军府吃饭接风洗尘。

    没被允许上城墙的官员们,在城墙下等了好一会了,要不是有江乐山闲谈说话,心里打的鼓声都能震聋薛瑜的耳朵。

    襄王不必与他们太客气,但王府长史表露出的态度也可以理解为襄王的态度,平易近人和如沐春风两个词被迅速安在了江乐山身上,再想想之前打听到的江乐山升迁过程,羡慕又嫉妒,酸溜溜地再加上一句年少有为,运气好限定版本。

    薛瑜不是习惯场面活动的性格,薛猛就更不是了,接风洗尘也就认了认人,由地方官员各自介绍了一下自己下辖的县内情况,一起吃了顿便饭。

    薛瑜填饱了肚子,认清了脸,面对她对谁都是一副难以捉摸的微笑点头的表情,对哪一处的态度都不明显的状态,想揣摩上级心思的官员心中只想叫苦。

    东荆作为薛瑜的封地,任免官员可不需要中央同意,除了戍边的将领要动得写奏折回京弹劾,文臣上面,罢免谁都只需要做个记录,每年送去吏部登记一下完事。

    在这里,她就是王。新王就任,下面的官员自然要担心一下自己被当做杀鸡儆猴的鸡。

    好在,一顿饭结束,薛瑜发了话允许各自回地方,没有留下任何人。担忧着的新官上任三把火,拿谁开刀收拾立威的场面没有出现,不停回想着自己辖区内有没有碰到探子的官员们停了下来,紧绷的气氛这才缓和了许多。

    薛瑜要是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大概只会无语一瞬。除了最开始出来开铺子,实在没办法,只能化名外,她到哪里去都没有干过白龙鱼服、微服私访的事好吗?

    薛猛将薛瑜送出门外,准备往王府而去。薛瑜轻轻打了个饭嗝,对荆楚之地的丰盛鱼肉尚有些不适应,偏头嘱咐,“陈关,你派人去各地送一下通知,乐山应该了解得差不多了,协助一下他。我们都到了,就该让下面忙起来了。”

    来到划归自己手下的地盘上,薛瑜可不会满足于朝中中央官员温吞的绩效考核状态。

    一郡之地变成封地,对于地方官员体系来说很难处理,原本来东荆城时还会与东荆的郡太守磨合交接一下工作,只是由于钟家出了事,本地太守被抓出来私下大开方便之门,直接免官拎回京中,后续也没派新的太守来,刚好便宜了薛瑜。

    写作王府长史,读作东荆太守,江乐山与官员们的交流可不是无的放矢,有些事光看之前传来的奏折与文书是会影响判断的,在内政好手面前,谁有真材实料,谁是借着门客胥吏混日子的草包,谁不太适应现有工作,一目了然。

    怀抱着庆幸离开的县官们尚不知道,一路派送去他们县衙的工作考核问卷,在他们还在路上时,就静静等着他们了。有的是送给县衙内真正做事的人填写,有的则是鼓励填写双份,等他们到家拿到问卷,有之前被放过一马的经验在,下意识就认为这是让他们吹嘘、谋求资历政绩的一条通天坦途。

    离得近的县令逃离明明看着和气稚嫩、却给了他们极大压力的襄王,早早回到县衙,眼前一亮仿佛找到了讨好襄王的路子,开始奋笔疾书,全然不知自己夸得有多好,就给自己挖了多大的考核深坑。

    薛猛引路陪着薛瑜一行走到王府所在山下,王府离东荆城不远,向西两里路就到。但比起明显是外侧建设和城内维修全部停工,专程清道来迎接她,免得场面太过难看的东荆城,这里的画面十分割裂。

    向上看是山中宫殿庄园,美轮美奂,日头偏西,在最高处的楼阁上还折射出了一线金色光芒,第一眼看过去就知道这很享受、很贵。但围绕着山顶上掩映在森林中的亭台楼阁,自山腰往下,误入建筑工地现场一般,处处都是挖土动工的场面。

    仿佛经费不足,只够让上半部分好看似的。薛瑜脑中给还在建设的下半部分打上了绿网布,看了半天,没忍住笑了出来。

    她喜欢这里。

    213.  新城(三更)   建设不会停下,而是不断……

    “按照殿下的要求, 水泥工坊暂时也建在附近。工匠与收拢的流民都在这边建房,烧山垦荒的部分人则在另一边,向南的山涧里还有泉水, 可供殿下使用。时间紧凑了些, 看上去有些不好看,但您放心, 不出一个月,都能变得妥妥帖帖的。”

    见她笑出来, 薛猛放慢了马速,往旁边看去,身边的副将连忙上前补救似的介绍。副将脸上露出些赧然的红,对让襄王看到一个还在建设中的住处有些担忧,怕被人嫌弃或是觉得他们东荆对襄王不够重视, 说话里也带上了些小心翼翼的味道。

    薛瑜知道他担忧,摇了摇头, “不, 一个月太短了。”

    “啊?”

    薛瑜抬起马鞭, 指着前方尚是一片工地的小山,“现在这里是山,是几座房子,是还在开垦的农田,是刚刚开始使用的工坊, 但围着这座山向外扩建的房屋会越来越多, 这里的建设不会停下,而是不断蔓延。”

    蔓延向外,从一个连集市都不如的工地,变成村、县、乃至于与东荆一武一文的城池。

    以工代赈等类似的法子, 用在救灾上,是安抚民心的重要举措,用在建设上,也是快速拉动经济的制胜法宝。只是实际操作上,往往会卡在如何拿出第一笔钱上面。

    对于在京中赚足了小金库,皇帝有了钟家家财填补国库,对她薅羊毛换来的金钱也不太看重的薛瑜来说,却是此刻最适宜的手段。商业城还没影子,就先搞搞建设。

    副将抹了把汗,让自己不去想到底会花多少钱。

    “将军随我上山可好?”薛瑜转头望向薛猛,几人在工地范围外停留久了,身后缓缓驶来的车队也跟了上来,薛猛点点头,“殿下请。”

    离山下工地还有一里时,看着不过是一片尘土飞扬,离得近了却能穿过外围挖地的一幕,看到里面的井然有序。最靠近山脚的位置,已经建好了屋舍,与还在建设的工地附近拉了一道拒马篱笆,看着与鸣水工坊有些相似,薛瑜还没走近,就见人迎了出来。

    陈安站在冯医正身后的学生堆里,看着不大起眼,只是一双眼睛略带些无奈地望过来,让薛瑜有几分心虚。

    说好的一起来东荆,只是第一批出发的人带着工匠,都走了半个月,第二批才出发,她出发得就更晚了,想跟着她来一展拳脚的陈安是实打实被坑了一把,只能留下来做半个管事。也多亏了这边的守将是薛猛,还肯听她的建议安置人。

    “医正!陈公!”薛瑜抢先打招呼,薛猛一瞪眼望过去,“陈安,好小子,叫大兄与你亲近还不够,还让襄王这样叫你?”

    炸雷似的发难让薛瑜卡了一下,后面想说什么都忘了。

    陈安一瘸一拐地走出来,拱手行礼,“殿下,将军。幸不辱命。”

    薛瑜上山前,先被他领着去看了一眼简单建设完成的工坊。陈安提前到达,第一个建的就是工坊和民居,从鸣水工坊走出来的工人们,对这一套熟悉得很,尤其是抽调离开水泥工坊的工人绝大多数都是第一批被划拉进鸣水的流民的情况下,他们建什么,都留着深深的鸣水的影子。

    工坊在核心,围着工坊的是简易民居,靠外侧的则是晾水泥板的空地,同时也用来学习。薛瑜已经看到搬来的石板上、晾晒着水泥的空地土壤上画出来的痕迹,使用时间不短。

    薛瑜的心更虚了一点。后续人员没赶到的时候,做基础教育做烦了想出来干活的陈安,又跳进了基础教育的坑中。

    流珠在旁边解释,“殿下,王府已经派人打扫过一遍,此刻已接近傍晚,不如先上山看看?”

    她以柔和的方式提醒了薛瑜,不能沉迷工作无法自拔。

    山不高,似乎东荆附近的山都有这样的特色,绵延低缓,只有顶峰和山腰以下与自然风光迥异。但山中植被没有完全被破坏,只是看着烟尘大、人多些,走过山下施工范围,进入山中,四周能看到的依然是一片郁郁葱葱的山林,所过之处叶露沾衣,温度比山下略低,也很符合薛猛介绍的白露山的名字。

    冯医正在路上与薛瑜说起先到这里后遇到的种种,提前出发近一个月,又有薛瑜的初步构想在,他们原本该作为游医前往荆州,但就像黎国使臣都担心出事一样,迟迟未能成行。

    “殿下莫笑,离了京中来东荆转转,我倒是觉得不错,起码又多了一群徒子徒孙。鸣水救疫的方子也尽量散了出去,您若再晚些到,臣与军中医官一起修订的医书,也快写出来了,到时候刚好给您献宝。”

    冯医正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人倒是越活越年轻了,但俏皮话说得好,也难掩无法出行的苦涩。

    “猛将军,黎国的消息也一起断了吗?”薛瑜转头询问薛猛。

    边关若收集消息不够灵通,就像眼盲耳聋,十分吃亏。

    薛猛摇摇头,“没有。但山匪本就缺少医者,担心被劫走回不来罢了。黎国未出兵出力救灾,探马探到兵线退回信州,决堤的部分潮水刚退半月,最靠近河岸处还是一片泥洼,人没命了,这片地方也完蛋了。半个月前从信州出来打扫了一下周边,埋了尸首,被山匪打得屁滚尿流。”

    他大声嗤笑,“山匪倒是下来救了不少人,到底只是平民,能做啥?真正兵强马壮的,还蹲在山上呢。”

    薛瑜明白了。山匪不是特别强,但游医武力值不够,贸然出去就是肉包子打狗。崔齐光带着的使臣队伍也一样,一怕被逼上梁山的山匪拿来泄愤,二怕被拦下来做人质。出使时是不斩来使,回国时想搞事的人就能动手了,只一个崔齐光,就够黎国政敌出手的,出了手谋了利,还能顺便扣个黑锅给齐国。

    ……想得真美。

    难怪冯医正要先想办法把救疫的方子散出去,他们出不去,但洪水后泡烂的尸体概率性出现的疫病,可不等人。

    虽然不想骂人,但黎国的地方官与中央决策做得也太离谱了些。

    薛瑜捏了捏眉心,刚刚看到复制粘贴版本鸣水工坊生出的愉快淡去了,眼前的青山绿水也压不下满腔火气,“之前鸿胪寺卿与工部尚书和我说过崔使臣的事,之前不是说好了允许援建?怎么又改主意了?”

    不需要薛猛回答,怒气下去,她就想起了处理过的东荆资料,很快自问自答了。

    “……黎国边将年纪大了,新换上来的子嗣觉得这是个苦差,不想管闲事罢了。”

    不管中央决策有没有拨款治理,到荆州的处理一律都是埋了了事,本也不指望这片土地能给他们提供多少税收,加上又被山匪暴揍,黎国守将怕是要蹲在信州不出来了。

    “崔小郎往国内传了几次信,都没有回音。”薛猛对这件事也很头疼,能交给薛瑜处理最好,“最后一次消息据说还是筑堤买卖。”

    这件事就跟薛瑜知道的对上了,黎国中央是崔相在管,崔齐光提的意见其实很合理,通过不奇怪。但筑堤买卖是要花钱的,敲定援助筑堤,却不给钱,这不是白嫖吗?也难怪崔齐光不敢上路,传信都传不了,明知道对面是陷阱他还跑回国,那不是归心似箭,那是蠢了。

    薛瑜牵马停在山顶宫舍的围墙外,仰头看了看最高处,“我会去和他谈谈。既然答应了援建,就要帮到底嘛。”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唇角泻出一缕杀机。

    齐国出人出力出钱,不可能,但拿好处来换,可以考虑。齐国人来帮忙建设是好心,但你们黎国人来建设才是本分。什么?荆州平民都跑了?没关系,山匪也是民嘛。

    就是之前考虑的护送顺便剿匪的路子,得换一换罢了。

    副官感觉手臂发凉,薛猛却欣赏地看了她一眼。

    襄王府正门挂着匾额,只是罩着一层布看不到,薛瑜甩起一鞭,缠住布结拽下,金色的字迹映入眼帘。

    襄王府。

    只有三个字,笔画也简单,但熟悉的铁画银钩让薛瑜一时怔住。

    这是皇帝的字迹。

    瑰丽的云霞从宫舍最高处的阁楼顶部拂过,薛瑜缓慢眨了眨眼睛,让瞬间漫上来的湿意退去。

    在行宫时不觉得,离开京中时不觉得,但跋涉十多天,来到齐国边境准备放开手脚做事时,她却有点想家了。如果,能称作家的话。

    214.  练兵   以战练兵

    前朝留下后空置许久的白露行宫原本很大, 在围墙边缘还能看到些没完全拆干净的断壁残垣痕迹,但紧赶慢赶维修了一个多月后,襄王府只有外表还残留有了前朝的风格, 内在已经与尸骸毫不相干。

    薛瑜模糊地感觉到这里与皇城的相似, 但只有一瞬间。

    有流珠照料琐事,全都不需要薛瑜操心, 基本是拎包入住的水平。她对住处要求不高,雕梁画柱与否不重要, 舒服能住就行。一半宫舍和向下新建的屋舍都是留给守卫薛瑜的亲兵的屋子,队伍散开挨个领着回营,只有原本的二十多个侍卫还留在身边。

    “将军一路陪小王到此,不胜感激,不如留下吃顿便饭再走?”薛瑜发出邀请, 虽然接风的那顿下午饭其实还没消化,但该做的姿态还是要做的。

    薛猛一抱拳, “吃饭就算了, 臣本分所在。殿下若有需要, 遣人来城墙就是。”

    他说话说得别扭,像是在背词,薛瑜也没戳穿,点头应下,“有将军保护, 我在东荆也能放心, 将军既忙碌,小王便不留您了。”

    薛猛和副将下山离开,渐暗的天色里,薛瑜呼出口气, “明日下午,请崔使臣来吧。乐山,你之前找的荆州资料里,哪里有废矿或是可能有矿?等会理一理带给我。”

    要谈事情,就要先手握一定主动。薛瑜来之前收集了资料,但没想到黎国会烂成这样,得靠资源还账。

    虽然崔齐光还没答应,但……一个废弃的荆州,和一个靠近信州会决堤的龙江,不用想也知道会怎么选。

    江乐山应了一声,提出异议,“殿下,不如后日再请崔郎来此。”

    薛瑜一怔,“怎么?”她左右看看,推开离大门最近的屋子,里面只摆着简单的几案,看上去像是议事所在。新来王府,对哪里都不熟,但她做主人,她可以随便指定地点。

    侍从为他们点了灯,退了出去。薛瑜继续道,“说吧。”

    “殿下一路车马劳顿,今日初至,明日便请,未免迫切了些。崔郎急于回国,又急于龙江河堤之事,不出三日,必上门求见。”江乐山答得轻缓,薛瑜点了点头。

    她的确是听到河堤的事毫无进展就有点心急了。临近五月,天一天比一天热,路上她都遇到了一次暴雨,想要修堤的话,就得抢在夏季暴雨汛期前做完。黎国守将不做人,剩下的事情才让人头疼。

    毕竟,老天的事,谁也说不准,又不是未来有卫星监测,如今谁知道会什么时候下雨?

    但这样的心急,在谈判上没有好处,做善事也不能这样做。

    况且,一个齐国王侯到了封地,立刻找黎国使臣联络,给人的观感也很有问题。

    薛瑜无奈地叹了口气,想了想最近的安排,“那就先准备养殖场和试验田吧。”

    她让人去各处要的土与种子,离京前收到了不少,运货马车看着多,但里面有几车都是土壤,从鸣水工坊农学分支拎走的人负责分析研究它们的不同,试图找到些能普适性种植的植物。养殖场自不必说,鸡鸭鹅猪一个都别想落下。

    “既然要迟一些,那明日传信薛猛将军,从军方联系一下神射队伍。入黎机会难得,要是可以请过来,让伍戈带人诱敌,一明一暗应该也够平安把人送到龙江。再往南看看,还能去摸一下楚国边境。”

    薛瑜一边思考如何利益最大化,一边说着,“要是神射不来,从卫河手下分出两百人,也够用。但这样一来,驻军守在那里又比较吃亏……”

    一则要为看守河堤安全服务,练兵肯定要受影响,对于已经基本成军的魏卫河手下兵丁来说还好,对伍九娘手下刚成军不到一个月的兵卒们来说,实在有些难为人。二则,神射和单独拎出来的一部分受过足够训练的兵卒不会长期留下,裹挟山匪来做工,她有点担心女兵们压不住场面。

    短期内还不想开战,有一层皮遮掩着搞事最好,摸清楚了荆州附近问题,出兵也就简单得多。当然,荆州山匪里游荡着的他国探子和暗桩也这样想。

    “殿下既然有了想法,不如问问伍统领与魏统领如何想?”江乐山十分具有谋臣意识,善解人意地提出建议。

    “有道理。”

    薛瑜让人去传两人进来,将问题抛给了他们。留下和随行的选择各有优劣,让魏卫河带兵出去的话,也可以考虑直接碰瓷式强行剿匪,绑人去做工,而不是用诱敌的法子。

    “臣谨遵殿下吩咐。”

    魏卫河答得没什么主见,薛瑜将目光转向伍戈。伍九娘跑了一路,眉间已经有了一点痕迹,脸上带上了一分凶相。不过她能如她所说的那样带着步兵追在后面,没有掉队,完成了她对薛瑜的许诺,薛瑜对她的欣赏就不会像外面流言里那样因色衰而爱弛。

    伍戈仰头看着薛瑜,“殿下,以战练兵,才是最佳选择。”

    她没有向薛瑜强调她们多么想要这个机会,也没有摆出自己有什么优势——毕竟相对另一队来说,女兵的确没什么优势——但她给出的理由,恰到好处。

    薛瑜一直知道伍戈的聪明,这次也一样。

    她饶有兴味地看着伍戈,“你领的第二卫体力最弱,兵器甲胄最差,还是全员步兵。以战练兵成功了是强兵,失败了就是笑话,不是空想就能做到的。说说看,你怎么想的。”

    起名废薛瑜懒得想名字,直接一二三排序,虽然方锦湖的队伍还没拉出来,但第三的排序已经定下了。

    第二卫的糟糕处境,倒不是薛瑜针对女兵,故意苛待。女兵招兵入伍时间太短,体质不够好,能拿得起兵器就是一大胜利。在赶路中掉队的,大多数都是扛不住负重跑的压力。一套皮甲也得五斤往上,更别说穿轻甲了。薛瑜就算花钱去从马场抢些名额给她们配马,也得考虑三分之一多的人压根不会骑马这个问题。

    一个字,难。

    伍戈吸了口气,“殿下要我们将使臣和建设队伍尽快送到龙江河堤,同时化山匪为民夫,拿到充足的人力。女子体力弱势,这一点无法避免,要练兵的话,先从做过恶的开始,以骚扰诱敌为主,见见血,吞掉山匪上下,以战养战。将时间拉长,打出名声后,正面对敌,挟黎匪克山匪。”

    尽快送人过去是薛瑜的希望,但送过去没人筑堤也没用,因此在剿匪上花费的时间就需要认真考量。伍九娘说得简单,但就像游戏里用三吃二,升级后再去吃四一样,前期的弱势只要滚雪球滚起来,就能够得到克服,唯一需要操心的就是人太多了反噬。

    “那就依你。”薛瑜想了想,“可以再给你拨几件两当铠,神射队伍来与否都不一定,你最好做好准备,只有一军出发。”

    得了薛瑜的同意,伍戈脸上明显露出了兴奋,眼睛映着烛光,亮亮的。

    薛瑜警告地看了她一眼,“赴黎一次不行,可以回来修整重新出发,尽可能保障安全。要是赶不及,也没有办法。但刀剑无眼,上了战场生死有命,你也要知道,如果出了意外,你要为她们负责。每一条命,都很重要,不要拿命去赌。就算神射队伍来了,也要记得你们一千人出去,最好也一千人回来。”

    这话本不该薛瑜来说,她也相信在西南军待了这么多年,见过小摩擦战役的伍九娘应该知道这个问题。

    但第一次做主将,谁知道伍戈会怎么表现?

    薛瑜也年轻气盛过,干过拿自己诱敌在生死线上横跳的蠢事,她回来后在政事堂旁观理事,被皇帝丢来的折子都是旧事,上数百年一桩桩失败的战役淋着血压在她心上,让她醒了醒神。有时候求胜心切,就连老将也难免出现意外,更别说伍九娘了。

    伍戈的激动淡了些,点头称是。薛瑜还是不太放心,捏了捏鼻梁,唤陈关进来,“明天正好要送信,也去找将军要一下探子探出来的附近山匪情况,找个距离最近、作恶最多的。”

    陈关应了一声,薛瑜转向伍戈,“到时候扮成商队,先带两三百人出去练练手。”

    老兵带新兵,强点带弱点,也保险些。

    大概安排完,薛瑜看着伍戈几人出去的背影,忧愁地叹了口气,仿佛提前无痛当妈。

    军事练兵她不懂,但看着熟悉的人踏上战场,担心总是免不了的。薛琅起码身边的人都靠谱,方锦湖的武力摆着,她只担心他浪过头找死,就算魏卫河带人出去,在禁军里也是出过手的,性格本也稳妥,并不需要太操心。唯独伍戈,怎么想怎么不放心。

    觉得她说得有道理是一回事,她担心就是另一回事了。

    江乐山递来一卷纸,打破了她的愁绪,“殿下,这是荆州在史书典籍上有过记载的矿藏,靠近信州铁矿已经废弃百年,鬼火记载有一处,猜测与安阳简家占据矿藏一致。石英、石灰和石炭开采……”

    薛瑜摸了摸下巴。

    不愁了。

    她在江乐山写下的地名上,重点圈出了如今被叫做石炭的煤矿产区以及石英矿区,有点期待崔齐光的到来。

    铁矿靠近信州,而且指向太过明确,要了也是白要,但可以考虑拿来做一下试探。

    “好了,先这样吧。”看到矿区心满意足的薛瑜想了想,“明天既然没有安排,我记得将作监记载龙江流经的县里有设水车,我带人去看看。乐山留守,收一下县令和郡里拿来的政绩记录,给他们紧紧皮。”

    流珠在外面轻声唤着薛瑜,提醒她到了喝药的时候。在京中被秦思调养了一个多月,路上还带了一个月的药量,薛瑜都快喝习惯了,对端来的苦药还是没什么办法。

    薛瑜走到门前喝完药,回头看了眼屋内又开始写写画画忙碌的江乐山,“先去安顿下来,再忙不迟。”她看着抬头的江乐山,半真半假地开玩笑道,“苦了我,也不能苦了我们江长史啊。”

    有了江乐山,就意味着只需要做甩手掌柜,给出提议他就是几近完美的执行机器,习惯了他处理政事,薛瑜还真不能轻易让他生病出事,但这样的重要性,自然是不好刻意强调的。

    “好了,第一天到东荆,路上辛苦,都早点回去休息。”

    江乐山应了一声,薛瑜走出门外,仰头看着在山顶上显得格外近的弯月,只想让明日快点来临。

    背后的江乐山看着抽条长个许多的少年人,在月色下身姿漂亮得像一根指向天穹的竹。

    不屈不折,生机勃勃。

    215.  水车(二更)   鱼塘与育畜院

    襄王初到东荆, 郡中文武觐见后的次日,许多双眼睛都盯着她的动向。

    东荆本地的士族们小心地递来了拜帖,在东荆钟氏被拎去国都之后, 试图抱上新的大腿。放了眼线在白露山下的官员们, 倒是也想来近距离搞好关系,没有递帖子来再次求见的唯一原因, 就是被薛瑜大肆使用亲兵送到衙门里的问卷。

    政绩考核每年年末都会做一次,定品更是探查频繁, 政绩问卷一方面按住了他们躁动的心,指出了一条大吹大擂的“坦途”,一方面也提供了接触襄王府的机会。礼尚往来,送了问卷,他们巴巴再送回来, 不就有了联系?

    可惜问卷设计由看过京中六部绩效考核运转的薛瑜主导,熟悉地方事务的江乐山捉刀, 填写下来并非那么容易, 连离得最近的县令也是到了近中午才跑回来送问卷——就算如此, 也是拿到问卷写了最难的部分后,马不停蹄赶过来的速度。其他人,就更慢了些。

    送去问卷的亲卫们没有限制填写时间,但架不住人会脑补,总觉得越过他人赶在第一位送来, 就会拥有特殊待遇。

    只是他们只将同级看做了对手, 忽略了作为搭上襄王的车票,角度刁钻,却也貌似提供了可吹嘘之处的问卷,落到能力更强却因身份、定品等等各种原因受限的门客下属等人手中时, 会带来怎样的危机。

    机会总是只有有准备的人才能抓住,有门客将问卷的事告知了主家,但更多的,还是在自己曾经主人兴奋不已的时候,悄悄抓紧时间撰写起自己的那份问卷。

    紧赶慢赶才在中午赶到的钱县令,下车前专门理了理鬓发衣摆,挑起自信又不卑不亢的笑容,假装那个赶路的人不是自己,缓步下了马车。

    他来的时间正好,薛瑜早上起来练武结束,顺路去和兵丁们一起吃了个早食,把陈安介绍给了伍戈,让沉迷教学兵法的中年人和年轻人的思维进行尽情碰撞,也缓解了自己挂羊头卖狗肉拐了人出来的心虚。

    杂七杂八事情做完,去探查东荆水车具体位置的人也回来了,薛瑜刚抬步往外,就遇到了钱县令。

    钱县令看着漂亮的马车从后门赶来,停在正门,等待主人出来,想要靠近却被门人拦下,脸上的表情难免裂开了一些,略微低了低头,“我乃怀阳县令,还请为我通传一二。”宰相门前三品官,遑论王侯门房呢。

    但钱县令倒不是因为被阻拦心生异样,而是……

    门人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露出热络的笑,口中却一点也不含糊,“小的见过县令了。刚刚许是山上风大您没听清,您要是来交殿下昨日派去的‘问卷’,交给小的就是,殿下吩咐下来的事,小的绝不会耽误事的。但您要是来求见殿下,真不巧,殿下这两日都忙着,您让人递个帖子来,等殿下有空了再回,也免得您白跑一趟,耽误县里的公务不是?”

    薛瑜离开宫中时大换了一批血,观风阁留守的只剩下看房子、打扫卫生的几人,其他被流珠一手调理出来的仆役全部随行。门人在观风阁时担任的也是门房,之前林妃来得频繁时,近卫们在的时候有陈关插科打诨送走,不在的时候就全靠他们这些仆役努力。

    客客气气把人送回去,也不让人产生误会这种说话技能就是那会练出来的。

    听着噼里啪啦说了一大段,也不像别家门房靠着主家身份拿乔,但说的话怎么听怎么让人觉得不对味,钱县令摸了摸怀里的问卷,暗自咬牙。他都来了,怎么会甘心就这样被打发走?

    大门吱呀一声响,被拦在外面侧门的钱县令转头望去,换了一身深蓝衣裳,尽显沉稳华贵气质的襄王迈步而出,目不斜视走出大门。

    眼看着襄王就要上马车,钱县令连忙扬声道,“下官怀阳县令,完成了襄王殿下交代的事务,特此求见!”

    薛瑜正侧头听着派出去直属于陈关的情报探子描述水车,思路被身边突然响起的一声喊打断,她转头望去,瘦高的中年人脸上露出一点巴望着什么似的笑,“……拜见殿下。”

    有时候给人的第一眼观感很重要,薛瑜见得人多了,也分辨得出他们脸上浮现出的渴望。

    一个想借着关系抓紧时间往上爬的人,为此不吝讨好示弱。她在心里做出了判断。但是顶头上司做了大案,此人能躲过禁军查案这场风暴,不是藏得太好,就是胆子太小手段不够,没被前任姓钟的东荆太守看上。

    “钱县令。”薛瑜停下脚步,颔首示意,“县令若是为了问卷而来,交给门房便是,本王看过后,会做处理。还有其他事吗?”

    钱县令还没顾上为襄王仍记得自己是谁高兴,就因襄王干脆利落的说话感到十分不适应。她语气温和,却不像是会任由人提意见、尤其是无谓浪费时间意见的软弱,而是高位者的宽仁。

    他能有什么事?回了一趟县里,发生了什么都不曾问过,只跑去找了几个去年最重要的内容抄上了问卷,他们私下打听到襄王在京中任职时喜欢拿数字说话,又半夜点灯叫来县丞,为问卷添了几笔。

    钱县令一时语塞,讷讷点头称是。薛瑜翘起唇角,“本王还有事,便失陪了。县令为一县之长,还是早些回县吧。”

    深蓝色的身影踏上马车,钱县令回忆着襄王那个笑容,有些不太确定她后一句话是不是敲打警告。但无论是与否,他的确都得赶紧回县了。

    门房好声好气地接过钱县令的问卷,在提前准备好的表格上打了个勾,让钱县令签字确认后,目送着失落地踏上马车的钱县令离开,趁没人注意将表格翻了一页。

    第一页是县令,第二页则是更下面的能人。

    钱县令巴巴跑来一趟想见襄王,撞到南墙才肯低头认清现实,可以想见,怀抱着这样想法的人不会太少。这几天他可得多准备点水,不然,襄王府门房嗓子粗嘎难听,多影响殿下的形象?

    薛瑜打发走钱县令,进了车厢回忆了一遍自己的应对,确认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也不至于释放出允许私下拜访的信号,便将这件事丢开了。以往是她要揣测他人,如今是别人要揣测她,如何约束住容易胡思乱想的下属,正确释放信号,也是逐渐在熟悉的一门学问。

    陈关从车后翻上来,刚进车厢,一股混合香气就飘散开来,薛瑜竖起了手拒绝他靠近,“什么东西——阿嚏!”

    连着打了几个喷嚏,薛瑜才缓过来定睛细看。陈关手里拿着一把香喷喷的纸,将它们在薛瑜面前一字排开,笑道,“殿下一来,东荆震动。臣问了门房,拜帖从早上天刚亮就递了过来,到现在都有七家了。”

    攒够七份拜帖不能召唤神龙,但能召唤喷嚏。薛瑜揉了揉鼻尖,随便拿起一张。

    单独分开时,纸面上的香味脱离混合状态,味道就更明显了些。时不时关注一下清颜阁进度的薛瑜立刻能辨认出,这份香出自合作伙伴甄掌柜之手。

    仔细一看,纸张用的是要价最高也最漂亮的齐纸三号,特殊的竹纸工艺甩了世面纸张不止三条街,分辨起来相当容易。估计是拿到后又做了特殊加工,纸面上被压出花色暗纹,配一缕幽香,倒是十分风雅。

    比起西南益州和西北的止戈城,东荆离京城相对近些,能在东荆看到自己熟悉的产品,薛瑜心情还是很不错的。

    若非遇上薛瑜,香膏加上好纸的组合拳打出来,第一时间就能给人留下有品位、有格调、有内涵的印象。

    可惜,薛瑜眼前一亮后,只想到了一个问题:财力不错,又有羊可以下手了。

    草草扫过内容,全都是“仰慕已久”、“期待一晤”等等的客套辞令。薛瑜把一沓帖子丢给陈关,“是不是还有送礼的?”

    “殿下目光如炬。”

    薛瑜给了他一个白眼,“先都不回,放三天,让人算一下送的礼价值有多少,顺便核查一下士族的税收,然后再说。”

    钱多的没地方花,是不是你们税交少了?还是觉悟太高想来帮助建设?没关系,想要的样子,我都有。

    薛瑜定下了方案,陈关跳下车回去和江乐山、流珠通气,等他再次追上向前的马车时,已经到了目的地附近。

    龙江支流流过县城外田地,壮硕的汉子踩着高耸的水车,水流声和呼喝声重叠在一起,作为齐国北方难得的水源充沛之所,竟露出几分接近江南水乡的味道。

    还是不一样的,毕竟江南还能水田种稻。东荆种种五谷,靠着水源保证灌溉,能稳住丰收罢了。

    这里到底只是条支流,水势缓和,指望水流冲刷带动水车转动完全痴心妄想。汲水以人力为主,男人踩着水车,巨大的转轮辐条顶端的水斗将河水随着转动提升,走到高处时倾倒下来,水流顺着渡槽流向四面八方,进入河道两侧的农田沟渠之中,让从青绿转向深绿的处处苗圃变得愈发焕发生机。

    机械的魅力正在于此。

    这片最好的田地,在钟家被拎走后成为了公田,换个说法就是,这里是属于薛瑜的田地。税收与耕种等等问题上,如果她想,就能为所欲为。像行宫和工坊的试验田她都只要了一亩,在这里甚至能一句话命令所有人改种。

    虽然她并不会这样做就是了。就像皇帝最初用条件约束她时一样,肩负了佃户们的口粮和命运,每一个触及根本的决策都要小心。

    薛瑜没有靠近水车附近,而是让人驾着马车,绕着田地转了一圈,靠着自己的眼力,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水车实物。

    “我记得离京前,将作监是送来了一份改良版水车图的吧?”

    马车撩起半边车帘,薛瑜借着午后的阳光凭着记忆画了个草图。

    最新版本的木制水车里增加了齿轮设计,相对来说省力。当然,精细度和材料的要求也会导致造价上涨,原本薛瑜是想来看看做出来的实物,到了才发觉这是初始版本水车。钱县令的拦路打断了探查回来的侍卫回禀,薛瑜路上想着别的,也没再细问。

    但想想也正常,水车出现了新设计,推广也要有验证时间,或许是第一个用到了京城附近,或者新拿到手的雍州公田上面,反正怎么想,也轮不到东荆。

    走马灯的制作里用到了齿轮,自行车和三轮车本身的传动就有减轻受力的思考在,之前给神射队伍调整弩的时候,薛瑜也提供了滑轮组的思路,为此还拿出了一份《论力学1.0》教学版本,在因为筑堤的事给工部开小灶之前提前适应了一下教师生活。

    能做到将作监中匠人这个位置上的,起码手艺都是顶尖,加上将作监储存的过往资料,有时候只是缺了些点拨提醒罢了。滑轮组和杠杆受力,在生活中也能观察到这些现象,只是如何将观察到的内容运用起来,缺了一点研究。而薛瑜带来的,就是那个点破窗户纸的灵光。

    魏卫河长期守在薛瑜身边,也兼职了一点提醒小助手的任务,回忆了片刻,点头,“送来的图纸应该都一起带来了。”

    薛瑜的问题本也没指望他回答,她看着不远处水车的高大影子,叹了口气,“……这里有了一架水车,单独再造一架或是替换就有些多余了。”

    两者性质相同,又不是像曲辕犁那样能大批解放人力的农具,毁掉一架原有水车重建新的,成本上就不合适,再想让产品更新换代也做不出这样浪费钱的事。除了划时代的产品,旧有事物的淘汰本就是一件漫长的事。

    没看成新品运作现场,薛瑜失落的情绪很快就恢复过来,找到了另一个切入点,“我记得之前看到过,东荆军屯有些缺水?”公田设水车的位置只有这里最优,从示好方向考虑,第一架新水车送去给军屯解决一下问题更合适,之后配合起来也方便。

    回来了的陈关接过话头,“殿下要去军屯看看吗?”

    薛瑜摇头,“不了,回吧。你带人去探一下东荆军屯的分布,主要看看附近有水流经过的部分。”水车不是万能的,起码也得有水才行。派去给守将薛猛传信的人应该才到,就大张旗鼓地跑去看军屯,去了就得让人接待,未免事太多了些,还不如让下面的侍卫们去看看情况再说。

    白露山下建房的工地仍是尘土飞扬,绕到旁边,卡在山阴山阳之间的位置,“委委屈屈”塞着大片院落雏形。

    只能称作雏形,是因为除了垒起来的鸡舍猪圈,木棚和木栅栏后面不是员工宿舍,而是为村里一霸大鹅准备的单独居所。

    养殖的牲畜圈基本都是按照鸣水收集到的经验建的,砖和水泥双管齐下,加上常用的木材稻草,看着还挺稳当。但兴许是因为刚开始赶工不久,只加紧备下了牲畜圈,住人的位置一个都没有,连个围墙也没看见。

    放眼望去,就能清晰地看到这里的所有财产,每种牲畜不过几只,除了猪的体型大些,黑皮十分显眼,其他零零碎碎加起来,大概也只有富户家中庄子上养殖的规模。也得亏是在白露山下,再远些没人看顾,怕是来偷鸡摸狗的人不会太少。

    马车的声音走在不太平整的路上还是挺明显的,薛瑜刚下车,就见到流珠从里面迎了出来,脸颊微红,在她面前十步外停下,“殿下,育畜院这里刚备下,您怎么……”

    看着是个草台班子的养殖所在,有个薛瑜拍脑门想出来的高大上名字,全称是“农业科学院育畜分院”,不过谈科学为时尚早,也就简单叫了。能干出运各地土壤一起过来的事,薛瑜对育种和育畜还是很上心的。

    薛瑜走了两圈,动物都是刚挑来的,院子里味道也不大,看着反倒有些农耕的丰收喜庆。“辛苦你了,我就是顺路来看看。等农田那边安顿下来,让他们来做这些,你就能放手了。不过现在,还有事要交给你。”

    流珠瞬间认真起来,“殿下?”

    “山背后不是说有水潭?带人多捞些鱼,选几种肉多的专门喂起来,总不能空放着。”

    薛瑜一本正经地看着她,“选鱼的事就交给你了,选不过来,可以叫上其他人。”

    至于是选鱼还是奉命吃鱼,薛瑜就管不了了,赶路本就劳累,累了一路,也该劳逸结合一下。

    薛瑜看了看还在准备中的养殖场,绕到山阴。山间泉水如玉珠砸落,飞溅的几口泉水在山腰偏下的位置汇聚,流到下方,形成了一湾漂亮的潭水。

    水潭看着有山顶王府的一半大小,只深处一抹幽绿,随着水面扩大,颜色慢慢变淡,离开山脚时只剩下溪水潺潺,小河清澈见底,时有游鱼经过,好一处野趣丛生、令人见之忘俗的自然风光。

    难怪前朝会选择在白露山建造行宫,光是风景就十分值得了。

    只是前朝选在白露山建造行宫的匠人绝想不到,从山顶向下望去如一块幽绿色宝石般美丽的潭水,在百年后的后来者眼里不仅没被作为景观,也没被当做玩乐所在,而是发挥了十分接地气的作用。

    “……好大一处鱼塘。”薛瑜满意地点点头,给自己的判断点赞。她安排魏卫河带人去摸一下水潭下方的水系,好准备一下设下拦网,免得鱼苗溜走。

    所谓开源节流,正是如此,养着两千兵的薛瑜如是想。而更现实一点的问题,则是她已经思考起明天能不能吃到奶白鱼汤。

    京中的鱼失之精致,这里水潭看上去就挺久没人打理,兴许会有渔夫来和野生鱼斗智斗勇,留下来的大鱼大约都是健身达鱼。

    北方人旱鸭子多些,第一天得到命令只能看着会游泳的同袍下水,得到奖赏。翌日,不仅薛瑜吃到了肌肉紧实的烧鱼,两千兵丁们也有了加餐的机会,为了能摸到大鱼,好多吃一次肉,学游泳的人数激增。

    水潭中的鱼只有那么多,最后也只有一小部分人吃到了,为了鱼临时学习游泳的兵丁们望着被围起来的水潭,体验到了什么叫做机会从手边溜走,不仅没有对游泳失去兴趣,反倒更热烈了三分。

    万一下次再有这种机会呢?

    216.  相助   分文不取,给你一座百年河堤……

    “使君请稍坐片刻。”

    太阳西斜, 伴随着落日余晖,崔齐光被侍从引着走入屋中。他客气地道了谢,双手放在膝上, 最板正严肃不过的坐姿。他的侍卫被留在了襄王府外, 这个要求相当霸道,但作为求人的一方, 并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

    来时见到的被拒之门外的诸县令,或是带着拜帖上门也只能打道回府的士族管事乃至士族家主, 都说明了襄王府门的难入,他能第一次递拜帖就被迎进来,回忆一下投来的各色目光,竟还让人有几分骄傲。骄傲于能被襄王看在眼里,做襄王的座上宾。

    于是, 进门等待些时候,也不算什么大事了。

    他没有意识到, 在这样的重重暗示下, 他已经不知不觉将自己摆在了弱势一方。

    “与崔使君京中一别, 本王想念已久。使君识文断字上的造诣,实在是风姿无限,只是当日草草相遇,不曾结为好友。今日重逢,也是缘分。”薛瑜踏入房门, 语带笑意, “只是这王府我也没住几天,若有招待不周,莫要嫌弃才是。”

    等待总是令人心焦的,在崔齐光怀疑自己鼻子出了问题, 居然会在王府中闻到鱼腥味的时候,薛瑜的出现止住了他的“胡思乱想”。

    “襄王殿下。”崔齐光听到声音连忙起身施礼,被薛瑜单手按住,“不必多礼。正好我得了好茶,却无人可共饮呢。”

    话说得亲近,却是又把他的话头堵住,将拜访定性为友人相遇,两三下带入了薛瑜的节奏。薛瑜打量了一下明显憔悴了些的少年郎,捕捉到一瞬焦灼。

    崔齐光来得其实比江乐山推测的时间要晚,若他今日不来,薛瑜就要散些风声出去逼他来、甚至自己派人上门去了,到时候,主动权一失,说话就不够硬气了,条件也不好谈。好在,他最后还是来了。

    侍从带着梁州新产的茶进来,在小炉上像是在烹调食物般搅了搅茶汤。崔齐光口中应着薛瑜,心中却不停思考着该如何开口,忽地闻到一股清透的茶香,与之前在祖父那里闻到的味道不尽相同,别有一番风味,不禁分散了些注意力过去,一眼就惊讶地咦了一声。

    煮茶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自带美感,一沸而过,简单的小技巧让煮出来的茶水上白沫如花般绽放,层层叠叠的丰富白沫堆积若云,浅绿粉末点缀其上,竟是绘就了一座青翠小山。

    别说在自家里没见过,就是在出产茶的大户,也有世家支撑着身份礼仪的楚国使臣队伍里喝茶时,崔齐光也不曾见过这样精致又有趣的玩法。

    但,也只有不为生活和政事发愁的人,才会有研究这些的闲情雅致吧。他睁眼闭眼都想着该如何请齐国出手,该如何回到本国,长久熏陶下的欣赏品味虽还在,却全然没那个心思了。

    主人展示好东西,捧场的夸奖还是要有的。崔齐光咬了咬舌尖,压下还没喝茶,口中已泛上来的苦涩,让自己镇定下来,“在下曾闻襄王殿下聪慧多才,无一不通,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他窥了一眼襄王轻松举止,心里止不住的发沉,将姿态摆得更低,“不过今日来此,在下实是有事相求。”

    薛瑜眼皮微跳,很想告诉他这个“无一不通”的说法连她自己都没听过。不过猎物识情知趣,直接推进了谈话这一点,也说明了之前有意摆出来的态度镇住了崔齐光。希望能被震慑久一点,下刀割肉方便些。

    “哦?”薛瑜做出疑惑神色,摆足了完全没有发现哪里需要帮忙的姿态。

    崔齐光卡了一下,对自家边关拖后腿的守将难免生出三分怨言。他说服了齐国出手相助,齐国派了匠人,还派了医者,可谓仁至义尽,卡在边境在国门外却难入,实在是怪不到齐国身上。

    原本只需要拨钱,用相对便宜的价钱抢修河堤,祖父也不会觉得这个决定哪里有错。可没想到,守将竟是连一文钱都不想花在荆州!想想被几乎全部抛弃的荆州土地,与土地上的百姓,他的心就一抽一抽的疼。

    虽然也听到了齐国内乱的消息,但齐国境内通行无阻,压根感觉不到内乱的气氛。当然,这得选择性忘记齐国更严肃的城门卒检查,和来东荆的路上就碰到了两次的押送犯人入京的禁军队伍,但总的来说,这些属于铁血的部分,反而成为了安全感的来源。

    什么时候黎国的兵也能做到这一步呢?找齐国将军学习,他们会愿意教吗?

    崔齐光知道自己是在痴心妄想,祖父口中的当今黎皇年轻时,也只能做到听得进去关于武将的建议,更别说如今多疑独断,看着遍布半朝的崔氏门生都要找茬的时候。武将从武字开始,就完全与崔氏上下绝缘。想对军中动手,就像要卸了黎皇的左膀右臂,门都没有。

    难过压过了他的仓皇,一鼓作气说出了早已想过无数遍的腹稿。

    “齐黎两国邻里邦交,共抗北狄,已有多年情谊。如今龙江河堤尚未补固,夏季汛期将至,恐有二次决堤之患,届时千里良田淹没,百姓流离失所,悔之晚矣。此前齐国陛下已允人随行,助我回国固堤,在下求见,正是想请襄王殿下履行此诺。”

    崔齐光一揖到地,起身时薛瑜瞥见他脸上淡淡的红,大约是没怎么做过颠倒黑白、道德绑架的事,羞的。

    对聪明人来说,之前有意打压的小手段在大事判断上很难发挥作用,这会看来是想通了,坚持着扯回了他原本的打算。推过来他迟迟不能成行的锅,用齐国本就答应了这件事,来催促她赶紧帮忙。

    啧。

    薛瑜挑了挑眉,有意敷衍道,“履诺?人随时能随使君同去,但使君迟迟无法成行,本王也爱莫能助。”

    说句没人性的话,龙江决堤牵扯到黎国、楚国,但对齐国来说,怎么淹也淹不到自家,愿意出这个手,是情分,不做,也是本分。至于考虑的借此做活黎国,再怎么样,也不能自家还紧巴巴搞基建的时候,就不要钱、出工出料出人的去给邻国搞建设。单独护送崔齐光的事还可以考虑一下,毕竟剿匪还能把人剿成自己人,不会亏得过头。

    当然,这样考虑下的不值当,当把荆州资源摆在天平另一端时,就是另一回事了。

    崔齐光脸上发烫,嗫嚅着,“固堤所需……”

    他没说完,就被大概猜到说辞的薛瑜打断,有些好笑地看着他,“我大齐陛下金口玉言,自是不会毁诺,但应下的是相助,以我齐国水泥和新技术解决你黎国问题,不是白白去做善事。”

    “使君不会是想要我们派兵送你回黎,又出工匠、又出材料、又付酬金,最后分文不取,给你一座百年河堤?”

    薛瑜神色散漫,冷冷瞟了一眼被完全说中打好的腹稿慌乱抬头的崔齐光,唇边笑意没有温度,略带嘲弄,“敢问使君,荆州是黎国的荆州,还是我大齐的荆州?”

    “龙江决堤,一次是天灾,二次是人祸,但这人祸,与我齐国无关。说到底,不过是你黎国官吏无为,纵使尸横遍野、民不聊生,我也只能说节哀二字。”

    “殿下!”

    崔齐光哑着嗓子喊出来,声音像一只幼兽死到临头的悲鸣,叫住一句比一句毫不留情的批驳,半捂住脸,好像这样就能面对被人把脸面撕下来丢在地上踩的难受。

    偏偏他无力反驳,因为薛瑜每一句都是对的。这无耻的法子,是想要尽快修堤却拿不到钱也无法建立联络时,他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守将失了荆州,只要税收过得去,就不会有人在意,但若从他手中失了荆州,他崔氏一族在黎危矣。

    薛瑜听到了呜呜哭声,崔齐光还是个初次出远门的少年,就要面对这样艰难的朝局,良心和软弱,总得没一个。她啜饮一口茶,让微涩的茶香弥漫在口腔,并没有安慰被一句句踩爆伤处的崔齐光。

    “齐国相助之恩,齐光待荆州百姓谢过,待龙江平稳,齐光回国后禀明圣上,定有所报偿。”两个呼吸间,被逼到崩溃的少年恢复了些,声音还发着抖,带着哭腔,认认真真提出了解决方法,让之前被道德绑架惹得有些恼的薛瑜暗中点了点头。

    崔齐光大袖抹去脸上泪痕,有些想不通自己怎么会在这样重要的时候痛哭,抬起头,一双兔子似的眼睛看向薛瑜,满脸真诚,“还请襄王殿下相助。”

    薛瑜没有回答,温和地笑了笑,“来人,拿帕子来。”和之前冷漠尖锐截然相反的态度,让崔齐光略有些安心,生出些被照料的温暖感激来,对薛瑜欠身施礼,“不必……”

    陪在外间的侍从带着热帕子进门,跪坐在崔齐光身边,双手递去,打断了他的推拒。温热的布帕比丝质柔软,比麻布细腻,敷在脸上,像回到母亲的怀抱,刚止住的泪又有了滚出的冲动。

    崔齐光胡乱擦了两下,匆忙放下帕子,“让殿下见笑了。”

    “刚刚也是我一时冲动,齐光莫要往心里去才好。”薛瑜笑得温文尔雅,连语气都软了三分,“龙江决堤是大事,百姓流离失所,我也心痛不已,恨不能为天下尽绵薄之力。使君无奈留在边境,想来归国之心,就像疫病来时我在鸣水想要回家一般。”

    气氛正好,崔齐光见薛瑜松了口,连忙问道,“殿下有何困难之处,不如说来听听,若在下能解决,岂不是皆大欢喜之事?”

    鱼儿上钩。

    薛瑜状似无奈地叹息,“私心上,我愿意尽早筑堤。但我齐国本就不够富裕,人手也不够,护送使君回国尚可成行,从齐运送各色材料,又带民夫入黎,使君的队伍里护卫不多,我大齐相送,自是要带些兵丁护送。但如此一来,一则恐遭人误会,齐黎交战,二则材料人力皆缺,我大齐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崔齐光被感动了,虽然没人没材料,但人家肯不要钱来帮忙做事,还是压根占不到便宜、不做也不会危及自身的事,还不够说明态度的吗?想来,刚刚的尖锐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罢了。

    无耻的人能理直气壮地道德绑架,但有道德底线的人无奈之下唯一能想到法子是道德绑架的时候,当这个办法不是唯一选项,就会立刻被抛弃。

    崔齐光看着襄王为难的神色,心中激荡,“入荆州后我以使臣修堤名义广传消息,为固堤招工,材料上,殿下需要何材料,我来想想办法。”

    薛瑜神色转忧为喜,笑眯眯道,“使君大义明理,看来不出几日就能送使君归国。固堤其中一物就是山中泥土,其他的不过石木料子,山中皆有,与其从齐国运去,不如就地取材,使君觉得呢?”

    “那是自然。”

    崔齐光答应得痛快,荆州给了别人那是过分,但取荆州的土、荆州的树来补荆州的河堤,不还是自家的东西?完全是本分所在,一点问题也没有。也难怪襄王为难,从齐国运土去黎,车和人都要钱,可以在本土找到的东西,何必费这种力气?

    薛瑜让他略等片刻,等到一刻钟后回来时手上拿了一张纸条,写了几个地名。

    她离开的时间卡得很准,踩着正常议事大概商量了片刻的时间回来,崔齐光看着她也觉得是去临时商议过,扫了一眼地名,回忆了一下家中典籍记载里这些地方应该都没有特殊的矿藏,也应了下来。

    “另外,小王有个不情之请。若使君肯应,此次花销我愿一力担之。将陛下赐的财宝卖掉,也在所不惜。”

    说话愈发客气的薛瑜顿了顿,等到崔齐光表态度会量力而行做到,才道,“我齐国藏书不多,百年来收集的散佚书籍也比不得从东齐传承下来的士族,崔使君出身高门大族,若在筑堤时,肯将记得的藏书默写或复述出来,便是我齐国读书人之幸了。”

    “那有何难?束之高阁不过一堆废木,能让想读之人读到,也是书的幸运。只是不需殿下倾尽家财,我齐国之堤,禀明圣上自会为殿下补足。”崔齐光想起在齐国国都遇到的大型辩论和私人学社,对殷殷向学的学风再次生出了羡慕。

    薛瑜假意为他着想,“使君虽是主使,但出使队伍中也有他人。时间不等人,不如尽快回去议后再谈?”

    “不必了,我能做主。”崔齐光想到回去要和中年人们掰扯许久就头疼,一推二推下去,夏汛都要来了!

    他掏出印鉴,对薛瑜郑重施礼,“此事,便倚仗殿下了。殿下仁义,无以为报,殿下若有用得到在下之处,齐光义不容辞。”

    薛瑜托住他的手,虚扶起身,两人相视而笑,对结果都很满意。

    具体的细节琐事,就要交给崔齐光和准备好了的江乐山去敲定,有心算无心,基础已经打好,反正自己这边吃不了亏就是了。

    薛瑜离开口舌战场,弹了弹其实前天就写好的纸条,心满意足。她比较贪心,不仅要矿藏平民,崔齐光脑袋里的学识和他本人,她也想要。

    人才嘛,虽然嫩了点,但不嫌多啊。就是和方锦湖待久了,江乐山出的主意也越来越坏了,还好把人放出去玩了。

    217.  德不配位(二更)   阿兄

    夏日昼长夜短, 虽过程曲折了些,但到底事情办成了,赶在彻底封城之前, 怀揣着希望, 崔齐光赶回了使臣队伍住处。

    出行前带足了银两,吃穿倒是不愁, 只是在边关眼看待了一个月,回不去谁都发愁。东荆城设了驿馆, 但并不大,被使臣们住了个满满当当,夜色已经罩了下来,崔齐光听着门内忽高忽低的叹息声,压住自己的笑意想要敲开门, 告诉他们襄王愿意出手这个好消息。

    事情没办成之前,队伍里的老人会颠来倒去地琢磨问题, 生怕被坑在齐国, 或是惹恼了齐人, 但事情已经办完,落印签章,谁也说不出反悔二字。毕竟主使站到外面代表的就是整个队伍的体面,最多就是拉着他埋怨几句罢了。

    口中茶香久久不散,涩意被醇厚的香味替代, 舌尖上似乎还留着一点回甘的甜。

    就像襄王最后温和的笑意。

    一钩弯月本是凄寒的, 但今夜却显得温柔。崔齐光抬起来要敲门的手顿住了,将今天的见面回想一遍,忽地品出了些不对。

    他之前不曾见过江乐山,只晓得过去是鸣水城的县令, 与襄王有了纠葛,但在与王府长史你来我往的商议中,对此人的条理有了新的认知。能用短短半个时辰将事情理顺,筑堤和路线规划都很清晰,一条条一件件看着都是能立刻上手开始做的,要说背后没有做过功课,用过心思,那就只有天才二字可以解释。

    看上去是他说服了襄王,但换个角度看,若非襄王本有此意,哪有这般轻松的呢?

    她起初的态度和中间的尖锐,不过是他太过迫切想要成事,说话和办法惹恼了对方。身为皇族,气势手段自不会缺。崔齐光并不因薛瑜的戏耍与逼问恼怒,过去大多是旁人来求自家,他上门这样求见,的确是缺了些求人的态度。好在,最后没有什么损失,襄王消了气,也谈妥了。

    襄王是个好人啊。

    崔齐光笑着推开门,“我们五月就能走了!”

    一声笑将入了夜还聚在一起唉声叹气的使臣们炸得人仰马翻,如崔齐光所想,听说了他今天去求见襄王到底做了些什么后,队伍里的老人就差捏人中了,一个劲地说着他太过冲动。

    崔齐光出门时,大家都以为只是例行拜会。毕竟,襄王才来了几天?愿意管他们的事也腾不出手,只指望着能留个好印象,下次上门再聊聊有没有可能先帮忙把他们送回去。至于筑堤的事,其他使臣是不敢想了。

    但兴许是年轻人与年轻人之间有话题,年轻气盛有冲劲,竟是出门大半天,回来事情就办成了!

    木已成舟,最后结果也是好的,埋怨几句也就算了,只字字句句扣了字眼,盘问着崔齐光去见襄王时说了些什么,别被人抓到了马脚。

    那份盖了襄王私印与使节印鉴的文书,更是被翻来覆去地看。一群人凑到一起,一直熬到了天亮,崔齐光说得口干舌燥,使臣们看得两眼昏花,队伍里懂得地形的小吏,也过来把点名要的几块地方在潦草的舆图上画了出来,从方方面面试图找到襄王的用意。

    但只要当地的土,当地的山石林木,又不迁百姓来,也不要把荆州并入东荆,看到最后,他们也只能得出一个结论:

    襄王,是个大好人啊。

    做了次好人的薛瑜对使臣们会讨论出什么结果,并不感兴趣,只一心一意操心着出去两天的女兵们。与崔齐光虽然谈妥了,但护送他的人还没回来,神射队伍的回音也没有到。说是五月初一出发,离眼下没有几天,但到底女兵能不能上路,还要打一个问号。

    薛猛很配合她,去问的当天就筛了离东荆边境线最近的一伙山匪出来,像这样靠近边境线的匪类,对方不管,最后也是祸害东荆。只要不是太远,东北驻军练兵时也会带着儿郎们出去见见血,这伙人本就在东荆的名单上,刚成气候没两天,拿来练兵刚刚好。

    或许是没想到薛瑜会这么紧凑地派人出去练兵,他还专门问了需不需要帮忙。

    薛瑜说不用,而伍戈也承诺不用。

    还没到夏天最热的时候,只是早上醒了就睡不住了,躺着就忍不住去想伍戈他们怎么样了。薛瑜吐出口气,心中默算了一遍距离。

    去郡城时骑了马,摸出边境再走一天路,引诱成功的话,现在应该已经交上手了。

    伍戈带出去了第二卫中最强的一批人,其他留下来被魏卫河兼管着,若是出去的两百人全军覆没,第二卫基本就没有再起的希望了。

    薛瑜晃了晃脑袋,把悲观想法摁了下去。

    晨光初亮,王府后半部分的亲兵训练场上同样早起的士兵们已经开始晨训,食舍里正在炖熟的饭香和肉香变成了一把把小钩子,催促着他们完成训练。薛瑜刚到,就感受到明里暗里偷看的眼神,回望过去都是年轻人,被她的目光扫过,都下意识站直了些,跑得更快、练得更猛了。

    薛瑜对他们笑了笑,完成基本训练,喊了魏卫河来对练。魏卫河长于刀法,大开大合之间能看出性格与军中正统的意味,虽然也有锋锐的杀人招数,但打着打着就能让人平静下来。

    咔嚓——

    木刀木剑相撞,用力更大的剑收势不及,瞬间断开,飞起的木屑被魏卫河一手挡下。薛瑜抹了把汗,随口问道,“如果不行,五月初一你带兵送崔小郎去龙江堤怎么样?”

    魏卫河摇了摇头,“第一卫要守卫殿下,伍九会平安回来的。”

    薛瑜解着木剑手柄上缠着的绳子,“我要你去呢?”

    “臣自当领命。”

    薛瑜只是随便问问,没听到什么建设性意见也就抛下了,把解开的细麻绳递给他,“缠了剑柄虽然顺手点,但一次也用不了多久,何必让人费这个力气。”

    兵卒们对练时用的都是木刀木剑,损耗品也容易取材,薛瑜对打原本是要上真家伙,但方锦湖送给她的那把长剑,不仅与东齐开国之君佩剑名字相同,在材质上也有些名剑的风采,在不小心把魏卫河的佩刀磕出豁口后,两人就换成了木制品。

    魏卫河没有回答,薛瑜发泄了郁气,也没等他回答,看见陈关来寻,就摆摆手放魏卫河回去操练下属,近两千人要魏卫河操心,担子还是很重的。

    “怎么了?”薛瑜问陈关。

    陈关笑得有些坏,“东西清点出来了,早上摸黑又送来一批,臣来请殿下过目。”

    王府的仓库薛瑜是没去过的,但她也记得一路从京中过来大约带了多少东西。开开库房,面前一片宝光闪烁,数量起码比她带来的翻了个倍。

    “……哪来的这么多钱?”薛瑜看着不过没严词拒绝三天就收到的礼,有些无语。

    多的有送金子的,少的有送银封的,高雅些的是字画,普通些的是水精珠宝,名头五花八门,还有给流珠送的钗环。薛瑜一问,因为在山下被好声好气堵住两次,流珠干脆在山上不下去了。

    唯一让人有些好笑的大约是,送银子的那一个小箱子里,四周垫了厚厚的绒布,看着满,其实没多少钱。

    薛瑜看了眼归档标签,“怀阳县令?”

    陈关在旁边核对记录,“钱满仓,家中有二十亩地,普通乡绅,娶妻后被推官入朝,在本地为官,隔壁怀阴县令是其妻弟。他送来的数量大约是家中田地两三年的余钱,不太出格。”

    薛瑜:“看出来了。”那箱银子明显是为了撑场面做的样子,要是她真的是来搜刮金银的地方主官,这样的行事大概反倒要吃苦头。

    “要是问卷答得不错,就点出来多用用。县令这些官员们送来的礼,都和问卷批示一起,大张旗鼓送回去,就说……是我拨给县里的钱,拿着带人在闲暇的时候完成问卷里的要求。”

    薛瑜回头看到江乐山到来,“问卷应该改完了?有没有特别糟的,正好让人去立个典型。”

    江乐山手中捏了两份卷子,微微一笑,“怀阴县令。”

    他细细讲了一下怀阴县令做的烂事,倒也不至于伤天害理,这个人在县中评价也不错,主要是抢功抢得太狠,人又是个草包,不然之前禁军来查案的时候就已经捉出来了。别人是和自家亲近,有什么好事想着帮扶族中,他不一样。

    先是拿自己下辖的贫田去换了怀阳县里的公田,每年交上去的税收好看,政绩也漂亮,去年还评了个中上,再攒一个中等以上的评价,就能升官了。都是公田,到底归属哪里,佃户们管不着,就得看县令们怎么谈,或者太守怎么解决下属矛盾,但怀阳县令是他姐夫,当初从乡绅土财主能过渡到士族还要多亏了他家,也就认了这个亏。

    接着是他的伴读,被一起带去上任后就做了他手下吏目,捉刀处理过不知多少事,但走出去一问,都是怀阴县令的功劳。伴读一家到现在还是清贫的佃户,无人知道名声,无人知道才华。

    平常还好,能给他混日子躺在别人铺的路上一路滚到终点的机会,但作为薛瑜治下的县令,让他占着位置就有点不合适了。

    薛瑜接过两张卷子一看,两张纸上字迹略有不同,但能看出来筋骨和小习惯的相似,一份答得相当漂亮,另一份写得密密麻麻,却不是关于政绩的答案。

    “……怀阴县令德不配位,恳请襄王殿下明察。”

    “有意思。”薛瑜笑了,伴读算不上什么传统意义上的好人,但要是真有这个治理的能力,她也不介意动动手。

    “就他了,怀阴县令欺上瞒下,罢官回乡反思半年。反思期间,本王为他着想,让他的亲族怀阳县令兼管两县,怀阴这个伴读,提上来做怀阴县丞,该发的任务照样派下去,到底怎么样,年底就知道了。”

    问卷能看出谁在做事,谁在偷懒,而吹嘘夸耀的内容,除了一些太离谱的,薛瑜都会修正后让他们把吹嘘变成现实。实在吹得太过完成不了,也能留下一个教训。

    薛瑜和江乐山在京中时的讨论不是白做的,一个宏大的目标被拆分成许多个小细节,安到各个县里、再落实到各个村庄。而在拆分之前,问卷中反馈出的内容经过统一步调,就会成为每个县需要完成的基础任务。

    有比拼讨她欢心的精力,不如去比县里挖了多少条渠,种了多少亩田,修了多少路。

    第一个月不完成没关系,第二个月不完成也不会处罚,第三个月还不知道做事,那薛瑜也不会手下留情。

    “后面再送礼就都拒了,三天也够看出来是人是鬼的了。另外,把乐山之前写好的回信也送去这些士族家里,等五月初我忙完,组个小宴与他们见面。”

    薛瑜从库房出来,看了看江乐山列出来的可选择之辈,“人数不少,除了那个伴读,都请来吧。在下面受委屈,不如来跟我做事。”

    至于县令们手下真正做事的人离开后,他们会怎么样,很好猜到,要么是咸鱼奋起,要么再找新人,要么一塌糊涂。到时候秋季的选官考核结束,把收拢到自己手里的人派出去接任空出来的萝卜坑,也方便些。

    来到东荆立刻挥锄头挖别人墙角的薛瑜,一点也不心虚。

    “殿下,猛将军派人送来的信。”

    薛瑜眼前一亮,接过从前院一路传来的信件拆开。

    信里不是她等待的伍戈一行人的事,但也是另一个好消息。

    神射队伍要来了。

    军方与神射队伍有特殊联系渠道的事,薛瑜还是从之前梁州沧江关加急请来神射队伍这件事里推断出来的。薛猛在信中表示也很惊讶,没想到这队精锐会来东北边,更是回了消息答应下来了随行。

    按照薛猛的估计,恰好在往东北方走的神射队伍,夜里就能到东荆郡范围内。

    想想也不奇怪,南方虽然调军练兵演武,但与楚国没打起来,神射队伍训练多了,不管是继续在南方训练,还是来东北寻找出手的机会都正常。

    薛瑜在心里给黎国山匪点了根蜡烛。

    神射队伍要来,自然不会大摇大摆地出现,薛瑜猜测会直接进驻军军营找薛猛。正好水车选址最后确认了两处,等进军屯具体测量后就能确认大小开始建造,是她去军营现成的理由。

    只是,薛瑜还没成行,过了中午王府门前就迎来了新的客人。

    门房已经熟悉了拒绝的话,听到外面有马蹄声就打起精神,还没张口请来人止步,就见马上翻下来一个小麦肤色的少年。

    “殿下事务繁忙,您……四殿下?!”

    门房瞪大了眼,一句话卡在喉咙里不敢大声叫出来。两月没见四皇子,他差点不敢认了。在宫中养得漂漂亮亮的少年郎,肤色大变不说,头上也多了头盔压出来的痕迹,看着虽然精神了,但一点也不像宫里人熟悉的那位皇子。

    薛琅抿了抿唇,“阿兄……在府上吗?”

    门房请他进门等薛瑜来,薛琅仰头看了看府门上的匾额,低声拒绝,“阿兄要是忙,我就不打扰了。”

    襄王二字清晰明了地划出两人之间的界限,他不自觉地捻着手中缰绳,与统领他们的骑尉告别后一路狂奔出的汗水化作凉意,新的箭囊和弓挂在马鞍旁,戳着他的肩膀,临到门前,他却生出了退缩的怯意。

    他不确定自己在拒绝什么,也不知道他在期盼什么。

    “老四?”

    微哑的嗓音很特别,钻入耳中,唤醒了站在夏日暖风中独自彷徨的少年。薛琅仰头望去,半开的大门内快步走来的绯色身影,烫了他眼睛一下,刚从失落中清醒了一瞬的思绪,再次混乱起来。

    薛瑜大步走出门外,以比曾经更亲近些的态度,揽过薛琅,“发什么呆,怎么不进来?赶了不少路吧?”

    比以前高了些许的少年人看见她就犯起了傻,愣愣地不躲不闪站在原地,毫无防备地被拉了一下,趔趄着一头撞上她肩膀。

    “阿、阿兄。”

    连话都不会说了。

    薛瑜垂眼看了一眼傻小子,硬邦邦的脑袋撞上来有点疼。

    “嗯。”她应一声,反手按住薛琅脑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揉了一遍。潮热的发丝有些硬,与薛玥的脑袋揉起来是截然不同的触感。

    束好的长发瞬间变成了鸡窝,薛琅顶着一头鸡窝望向她,咧嘴笑开,笑着笑着,落下泪来。

    218.  兵法   守护平静日子的心

    薛瑜环住他肩膀, 按进怀里,泪水没落一瞬,薛琅就挣扎起来, “我、我就是汗进眼睛了, 阿兄别担心。”

    薛琅的借口很拙劣,薛瑜没有戳破。眼泪涌出来的时候, 不仅薛瑜吓了一跳,连薛琅自己也懵了。

    与薛瑜见面时会发生什么, 薛琅在路上想过,但无论哪一种可能,都不包括现在。

    如果有丢脸场面排名,薛琅愿将今天排为第一,并且永远封存。

    但哭都哭了, 再装作若无其事也没有用。薛琅从薛瑜肩头抬起头,脸涨得通红, 手忙脚乱地抬手擦眼睛, 被薛瑜按住, 塞来手帕,“注意些,要保护好你这双好眼睛,别把手上的灰揉进去了。”

    手帕熏了淡淡的香,分明是与他餐风饮露在山中努力时格格不入的精致, 薛瑜做来却带着从容, 一点也不让人感到不适。

    两个月的时间让记忆似乎变得遥远,却又分外清晰。薛琅想起自己刚刚撞上去时兄长微微晃了晃,心知她在病中伤了身体,他有心离开这个拥抱, 却又贪恋着这难得的接触。

    在薛瑜身边,他好像还能是那个小孩,身份不同,并没有让态度发生变化。

    薛瑜半揽半推着薛琅进门,示意门房牵走马匹。等到坐到书房里,薛琅才恢复了平静,薛瑜推了一碗淡盐水过去,“本来听猛将军说你们要晚上才到,我刚准备出门去营中。你跑来见我,是提前告了假吗?”

    一问正中红心,薛琅的目光有些游移,没好意思说往东北边境来就是自己的建议。

    他端碗咕嘟嘟喝完,含糊道,“与骑尉说过了。”

    “能待多久,等会我送你回营?”

    薛琅瞥见放在桌面上当做镇纸的木头娃娃,耳廓发烫,乖乖点头,“我提前出发了一小会,来见阿兄,但晚上还是要回去的。阿兄和我一起去吗?”

    ……离谱,熊孩子被毒打后会这么乖吗?乖得都有点像薛玥了。

    薛瑜心里吐槽着,就听薛琅紧跟着问道,“不过我们真的能进荆州吗?黎国使臣会同意?”这是他最关心的问题。荆州里的探子不少,折损率也高,但成建制的进去还从未有过,原本考虑的只是来边境线摸摸底,没想到骑尉会接到这样仿佛天降馅饼一样的邀请。

    听着跃跃欲试的声音,好的,还是那个好斗的家伙。

    薛瑜:“黎国使臣已经同意了,五月初一出发。不过我个人意见是神射队伍不要在使臣面前出现,送他们过去的路上更多的是配合和保护,最好也别出手太多次,回来的时候倒是有机会对山匪下下手,还是安全为主。”

    齐国正式的兵卒出兵护送使臣回国不合适,亲卫是最优的选择,完全可以说是薛瑜与使臣一见如故,作为个人行为处理。

    神射队伍是一把尖刀,用得好能起到奇兵的效果,但毕竟成军时间短,人数也少,薛瑜的考虑是让兵强器利的神射保护初出茅庐的女兵,同时两方都是新人,一起熟悉战场、相互配合,也便于神射队伍之后融入军中。

    但入黎不是一场军事演习,己方熟悉战斗状态的同时,也会给敌人摸清底牌的机会,虽然现在黎国使节们还是相同阵营,可他们不会永远做齐国的朋友。奇兵的秘密,还是要保守好的。

    “阿兄说的和我们头儿的一模一样。”薛琅哈地笑了,“荆州山林不少,我们想藏,一般人可发现不了。”

    “但是会很辛苦。”薛瑜微微叹息,别人有车队随行,埋锅造饭守夜保护平安,女兵们也能沾到车队的光,要一直隐匿的神射队伍却只能留在林中。

    薛琅无所谓道,“当兵谁不辛苦?阿兄也辛苦的啊。”

    “……你现在这么会说话了?”薛瑜睨他一眼,“好了,去洗个澡,好好休息一下。睡醒了我叫冯医正过来给你诊诊脉,再继续聊。”

    薛琅本想拒绝,在薛瑜不容反驳的神色里还是乖乖去了。泡在热水里,细细搓洗,躺到榻上被侍从烘着头发时,他还说着“要去找阿兄”,没过一刻,困意毫无征兆地席卷而来。

    侍从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薛琅是感觉到身边有人才惊醒过来的,醒来看到床帐还愣了一瞬,偏头对上一张老脸,不远处坐着薛瑜,薛瑜拿着一卷文书在看,瞥见他醒了,“醒得真巧,我还在想怎么带你上马车。饿不饿?”

    “……我睡着了?”薛琅扶着脑袋坐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他其实早已习惯了军中的待遇,不管是急行军还是骤然惊醒,都是辛苦又快乐的记忆,但毫无防备睡着后,短暂的睡眠带来的幸福感无可替代。

    两种生活有着强烈的对比,但他并没有生出任何离开军中的心思,反倒对这一刻的平静温暖格外珍惜。

    同袍夜话时总会提到家、家人、家乡,守护平静日子的心,是每个拿起兵器参军的人单纯心愿。

    他也一样。

    “一来就哭哭啼啼,眼睛都要睁不开了,还要惦记着去荆州,我都怕你从马上掉下来。”薛瑜瞪了他一眼,转向冯医正,确认了一下薛琅身体状况,才送人出去,“好了,你也听到了,除了有些劳累,别的没什么。”

    薛琅趿着鞋从榻上下来,走到薛瑜身边,薛瑜拍拍他肩膀,“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了,欲速则不达。新捞的鱼味道不错,要不要吃一点?”

    她在薛琅身上看到了一点与曾经的自己相似的焦虑,只是之前她想要的是快一点、再快一点,多做一点,好做出成果改变更多人的生活,现在的薛琅看着却有几分茫然。

    失去了努力的方向,认同的价值被打破,被最亲近的人背叛,所望之处皆茫茫。与其说他是变乖巧了,不如说是受伤后躲起来的小家伙。

    薛瑜见他没有回答,就直接安排了下去,“在军中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薛琅抱着水碗,眉眼间还带着一点初醒的怔忪,他看了眼窗外天色,判断得出并没有睡多久,脑袋的反应似乎都被安逸平静的时光拖慢,过了一会才想起来三个字说明不了什么,补充道,“头儿对我很好,我们会互相学习长处,我教他们瞄准开弓……”

    “阿兄改的弩很好用……可惜之前在沧江关没机会用上雾雷,回来之后还加训了……”

    “在止戈城还看见了水泥,比东荆修得更好……”

    “我们会分组比试,愿意跟我一队的人最多……我学会自己做箭了……”

    薛琅的话有些零散,想到哪里说到哪里,若非他亲口说出来,薛瑜是真没想到不过两个月,他们就跑过了齐国整条西部边境线,甚至中间还参与了一场小型战役,又改道来了东荆。

    长途拉练都没这么远的,整个一个野外生存实录。

    他的叙述好像补足了两人分开后的这些日子,让薛瑜也看到了齐国境内的另一面风光。

    “真能干。”薛瑜夸他,“那怎么想到来东荆了?”

    “想来见……”上一句话还是“骑尉计划去西南东南丘陵”的薛琅卡住一瞬,强行把话头拉了回来,“……见见据说踏进荆州的狄罗人。”

    虽然在他们来之前,狄罗人早掉头跑回去了。

    薛琅把头埋进鱼片粥里,吃得唏哩呼噜,风卷残云一般,丝毫不见文雅,薛瑜看着都有些饿了。

    “对了,不出意外的话,这次护送使臣队伍、与你们配合领兵的是个熟人。”

    薛琅抬头,米粒和米汤粘在上唇,看着有些傻,“阿兄的人,姓魏的那个?”

    “不是。”薛瑜摇摇头,揭开谜底,“是伍九娘。”

    “她求来了?”薛琅皱起眉,有些不开心,“阿兄就是心软,什么阿猫阿狗也配为你做事?”

    在沧江关时,虽然知道伍九娘被一起带回京中是有了一个可以做女将军的机会,但薛琅并没有放在心上。之后没多久队伍就往南方去了,后续路上传来的伍九娘的消息,他们是一概没关注,突然得知并不看好的女将军原来投到了兄长手下,第一反应就是伍九娘没招够人,来求了薛瑜,才得了好处。

    “她是阿猫阿狗,做她手下败将的你是什么?”薛瑜哼了一声,看着薛琅悻悻神色,无奈道,“穿上甲胄都是守家卫国的将士,你从哪来的这么大不满?”

    “……她又不是最好的,乔二应该就在东荆,阿兄该选他的。”薛琅从记忆里扒拉出来另一个熟人,说得理直气壮。

    薛瑜还真不知道乔二郎在东荆的事,心中感慨了一瞬与乔家父子的缘分,拍了拍薛琅脑门,中断这个话题,“行了,你们要在哪处营中汇合,我送你过去。”

    说是送,也是顺带办事,薛瑜骑上照夜白,撸了两把鬃毛,让许久没有被主人宠幸,见面后疯狂撒娇的白马冷静下来。

    山下的烟尘还在继续,薛琅不太理解,“阿兄住在山上,下方这般吵闹,你也由着他们去?”

    薛瑜打量了两眼,确定管道铺设和打地基都在进行中,说了句极富哲理的话,“今天的吵闹,是为了明天的美好啊。”

    她并不打算提醒薛琅,他刚刚凑近去兜了一圈的土地上层层叠叠的长沟,一部分通向挖好的下水道,一部分则是未来的公厕。

    有些事,说出来了反而让人难受。

    薛琅虽然很想为兄长打抱不平,但见她自己都没放在心上,也只能放弃。两匹马跑在中间,他一偏头就能看到马上唇角带笑的薛瑜,恍惚间想起去年去秋狩的路上,一匹白马和漂亮的少年,整个车队都在看她。

    那时他在想什么呢?

    想他为什么不能和她并肩,想凭什么只有她耀眼。

    被注视着的感觉太过强烈,薛瑜瞟来一眼,正对上少年圆溜溜的双眼。薛琅被抓了个正着,慌慌张张扭头,一时控马失手,差点把马勒停,还是薛瑜伸出手阻止了这一切,“好好看路。”

    一行人骑的都是快马,赶到薛琅要去的驻军所在时天还亮着。大约是为了避免一队新面孔兵卒入大营引起关注,神射队伍被安排在了一处军屯边缘的驻军营中,流过军屯的河水最宽处不过一人手臂宽,水流缓缓而过,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正是被选中的两处安装水车地点之一。

    薛瑜扬起马鞭,遥遥指向河边,“等你们回来,这里就有一架水车了,今年军屯的粮食应该也能长得更好些。”

    薛琅不懂粮食怎么生长,也不懂水车该怎么架起来,但他身边的队友大部分来自农家,他脑中已经能想象出丰收后人们的笑容。

    “阿兄很厉害。”薛琅真心实意地夸道。

    去箭楼前传话的侍卫跑了回来,营门缓缓开启,薛猛迎了出来。薛猛会出现在这里,总不会是来检阅军屯的,薛瑜猜测是神射队伍已经抵达。

    不过很快就不用猜了,薛琅对着薛猛背后的青年喊了一声“头儿”,薛瑜与他翻身下马,对面一行人抱拳行礼,“襄王殿下,四殿下。”

    “猛将军。”薛瑜扶起他们,转向另一人,“这位应当就是简将军了,神射军沧江关一战扬名,没想到这般年轻。”

    实话说,听薛琅说起他们的头领姓简时,薛瑜心里还咯噔了一声,但当听说这位简骑尉已经许多年没回过家,上次回去吵得天崩地裂,又安心了许多。大齐军营的洗脑功底,在把人洗脑成爱国主义的方面还是很靠谱的。

    简骑尉摆手自谦,在发展成夸夸大会之前,薛猛带着一行人进了营房。

    军屯里多是民兵,旁边的驻军也少,整个大营规模不大,连屋舍都透着狭小,几人全部进去后,薛瑜身边只够站下薛琅和魏卫河两人。

    魏卫河伸手点了灯,众人绕着屋中沙盘挨个落座,沙盘明显是刚运来的,摆下后屋子里就没剩多少空间,薛瑜大概看了两眼,靠着眼熟认了出来,沙盘上绘制的正是荆州。

    “殿下有与使臣确定要从哪条路入黎吗?”

    简骑尉率先发问,瞬间将客气拜会拉到了正经议事上面。

    薛瑜摇摇头,“唯一的路线要求是先去龙江河堤,固堤结束后再送使臣回国。本王亲卫随行,神射只需配合亲卫走到龙江堤,就可以折返。黎国使臣的卫队在之前出东荆的试探中折损不少,加上信使的消耗,他们会听从指挥。”

    她露出一个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亲卫初建不久,路上就要托简将军多多照拂提点了。”

    简骑尉的目光往薛瑜身边的侍卫脸上飘了飘,见他面不改色,有些疑惑。不管是新成立的军队,还是老牌军队,当面听到这种近乎把指挥权交给别人的话,连他心里都还会有些不舒服,怎么现在的年轻人这么能控制表情?

    “提点谈不上,同袍之间相互帮扶乃是本分。”简骑尉客气地把话头带过,低头打量沙盘。

    路线上只有一条要求,加上隐含的练兵要求,入黎的路就好规划多了。

    简骑尉专注于研究入黎的路线,屋中也没冷场,薛瑜顺便提了一句水车的事,承诺免费包安装,带来的人就被薛猛副将领去了实地勘测,送上门的事,又是自己人不存在泄密的问题,答应也是顺水推舟。

    解决了一桩事,薛瑜看着简骑尉比划着可能的路线,看着沙盘上进进退退的象征着队伍的小旗子,有些眼熟,盯了半天,不太确定地说道:“敌进我退,敌驻我扰?”

    好家伙,游击战啊这是。

    心思一直黏在沙盘上的简骑尉猛然抬头,看向薛瑜一拍大腿,“说得好!殿下竟有此高见!连臣自己琢磨出来都找不到合适的词来总结,您却一眼看出了臣的打算,您还看出了什么?”

    薛瑜不是领兵的将领,要她思考怎么包围怎么打仗,会为难些,但后世经典的游击战方针在电影里拍了不少,甚至被当做了一个形象的形容词,用到了日常调侃中,让她复述出来,还是记得的。

    “呃……敌疲我打,敌退我追?”薛瑜摆摆手,“要让简将军失望了,我不善兵法,这只是小王之前偶然得到的一份残篇,来自一位姓毛的将军的想法。”

    东齐覆灭后世道混乱,许多之前的灿烂名篇都散佚消失,还能留下残篇已经是令人庆幸的事。简骑尉追问两句没有得到新的内容,口中反复咀嚼着短短的十六个字,眼睛越来越亮,“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知道要深入荆州后,简骑尉就在想怎么带着人全身而退,要是能扩大战果那就更好了。但神射队伍与之前的军队不同,人数少而精,千里取上将人头可以,辅助掠阵可以,然而正面对上大批进攻时就难以应对,一直做着刺客似的事,他心有不甘,总想着找合适的办法解决。

    就算只是看过残篇,看到战局变化能联想到具体兵法,起码也得吃透了兵法内容才能做到。莫非,以文治和机巧闻名的襄王,在军事上也有天赋?

    薛瑜看着激动的简骑尉,总觉得神射队伍的精兵路子要走歪了,连忙阻止,“这只是一个想法,具体应用在战场上,还要靠将军们的灵活机变,不可全听。”

    兴许是被说中了心里的设想,简骑尉之前对薛瑜表露出的客气态度来了个一百度升温,热情得把薛琅都挤到了一边去,认认真真和薛瑜讲起了对于某某山、某某寨的剿灭和招安思路,时不时拉上薛瑜身边的魏卫河要做配合演练,力求让薛瑜清晰明了地了解战局。

    薛瑜克制着自己不要捂脸,一种曾经旁听陈安兵法课愣是听得像天书的恐惧油然而生,好在沙盘足够生动,努力去想还是能理解的。

    夜色已深,简骑尉意犹未尽地送薛瑜出门时,随口多问了一句,“殿下准备派出去的亲卫统领是哪位?我也好与他多多亲近,商谈如何配合行路。”他说话间已经看向了魏卫河,觉得这个问题完全不需要答案,然而魏卫河压根没看他,全心全意地警戒着四周。

    薛瑜默默看了简骑尉一眼,清了清嗓子,“是女将伍戈,初次带兵,还请将军多多照拂才是。”

    简骑尉脸上的欣赏凝固,看着魏卫河简直像是被骗身骗心的受害者。薛琅在旁边憋着笑,“骑尉,阿兄身边的统领都很强的,我们什么时候和她们切磋一下呗?”

    薛瑜警告地看了他一眼,望着天上只剩一线的残月,心思却飘远了。

    算算时间,伍戈她们也该踏上返程了。

    219.  黑吃黑(二更)   姐妹们真是女中豪杰……

    三个多时辰前, 荆州栖雁山。

    自西来了一队三四十人的队伍,神色难掩惴惴不安,走在山路上踩碎一枝枯枝, 都会左顾右盼看许久。

    “是个肥羊。十几个小娘子呢。”

    卧在林中借着树叶掩饰, 在山道之上观察着来人的喽啰眼睛很毒,一眼认出了队伍里背着大包袱遮遮掩掩的是女人, 他们相互扶持着走在路上,应该是身体还弱, 有人已经喘了起来。

    “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五个,七个像是练过几年,应该是顺路碰上的游侠,盯了一里地他们都不咋在一起说话,让他们滚蛋就行。就算打起来, 也应付得来。等她们再走近一点。”

    旁边顶着树枝的山匪舔了舔唇,目光淫邪, “东荆大肆收人, 在城里怕是赚了不少钱。难得碰上这么多人, 兄弟们可以乐呵乐呵。”

    咔嚓咔嚓……路上的枯叶断枝被不停踩出令人紧张的声响,下方的队伍像一群惊弓之鸟,只有几个看着像是练家子的人拿着木棍不停安慰着,让人们冷静下来。

    离得近了,还能听到这批看上去像是返乡流民的人低低的语声, 说着回乡后要找找阿姆阿爷, 荆州过不下去,来东荆过活也不错。

    口音听上去像是荆州人,闲谈的话也没什么特殊,印证了山匪的猜测, 他们悄悄挥手,蹑手蹑脚地前行。

    “呔!我家将军说了,钱财女人留下,其他人,放你们一条狗命!”

    从山道边缘跳下来十几个大汉,瞬间将前后道路堵住,围住了三十多人。吼声震耳,个个凶神恶煞,站在最前面的人吃得又壮实,手臂能有这支队伍里大部分人的腿粗,要真是路过的普通人,真要被突然冒出来的凶人吓得坐在地上。

    这支出现在栖雁山的结伴返乡队伍也不负山匪们的希望,被晃着膀子的大汉逼进,尖叫声四起,吓得直往中间挤。

    颠沛的生活最容易让人失去安全感,吓一吓什么都不用干,一切就跳到了手心。唯一一个扛着刀的山匪站在山道上方的斜坡上,不屑地看着下面乱作一团,对着围在队伍外围拿着棍棒的游侠,清了清嗓子:

    “大家都是为了吃饭,不想打架。你们有身手,应该也只是临时遇上他们,现在走我们还能当没看见,碰着伤了谁都麻烦。里面要是有你们家的婆娘,带走就是了,够讲义气吧?”

    话糙理不糙,站在外围的游侠明显意动,山匪们让出一条口子,“大路朝天,咱谁也别碍着谁。”

    刚刚还围着内侧“普通人”的游侠远离了中间,警惕地看着大汉们,捏着手中棍棒往出口挪去,山匪们让出了挺大的地方,时不时掀眼皮看着内圈好像腿软得动都动不了的猎物们,只等碍事的人离开,就下手。

    看着内圈的目光,愈发垂涎,上上下下打量的眼神令人作呕。

    第一个有了动作的游侠已经靠近了出口,山匪们的神色近乎是松弛的。

    变故瞬间发生。

    寒酸地拎着木棍的游侠没往外走,一棍敲中离得最近的山匪脑袋,已经要冲到前面去为所欲为的山匪连声叫唤都没叫出来,直接被揍倒在了地上。

    跟在游侠身后的六人,也举起棍棒,冲了上去,放人的口子瞬间被撕开。但就像山匪们冲上来之前议论的一样,双拳难敌四手,很快控制住了局面,将要冲出去的游侠们困住。

    扛着刀的山匪嘿嘿一笑,看着身边只剩下四五人看守却仍吓得不敢动的内圈普通人,有些遗憾地叹气,“人家为你们打生打死,你们连跑都不敢啊?老六老七,来来来,捆人了!”

    说话间,他瞥见游侠们投来的憎恨眼神,他们眼珠子都气红了,却仍被困在打斗中无法脱身,这无能为力的眼神让人心生满足。

    习武之人不少,但没有真动过手的人,和习惯了杀人斗殴的山匪混战起来,能明显看出在应对上的差距,扛刀山匪对他们更轻视了几分。

    “一群生瓜蛋子,毛都没长呢,就敢出来学人行侠仗义。行啊,给我狠狠地打!你们就好好看着我们将军带我们一起娶亲!”

    扛刀山匪流里流气地啐了一口,把刀往背上一背,搓着手拿绳子和剩下的人一起靠近了人群,怒骂和哭声再次响起,对他们来说却像是悦耳的歌唱,山匪晃了晃麻绳,侮辱地丢进人群中,“要不你们自己来?十几个小娘子呢,弄伤了可别怪孩儿阿耶们不心疼!”

    山匪们靠近了,扛刀山匪粗鲁地推开眼前瘦弱的家伙,挤进去要第一个摸摸自己看中的黑美人的小手,只是没走两步,身上一轻,山匪再想做什么,却被一直像小白兔一样乖乖挤在旁边的“普通人”钳住手臂。

    他力气大,甩一下就能把人甩得站不稳,但也架不住扑来的人多,寡不敌众这个词,如今用到他身上也是恰到好处。

    刚刚还腿软呜呜直哭的普通人们拎着身上包袱,劈头盖脸地砸下来,看着软乎乎的包袱里不知道装了什么,砸一下火辣辣的疼,扛刀山匪没了刀,被兔子突然咬人打得发懵,“你们这些臭娘们,反了天了还!来人,给老子按住!”

    然而来的不是他的同伴,而是更多的拳头。

    他没发现,他深陷入几十个人的包围圈的同时,同伴们也接受了同样的待遇。当然,他被打得蒙头蒙脑,也看不见。几瞬前与山匪们打得你来我往,明显招式生涩左支右绌的游侠们一改态度,出手凌厉了起来,仔细看还能看出几人揍人时的相似配合痕迹。

    “打肚子,打鼻子,打裆——”

    击打声和喘息声里,不知是谁在指点,虽然大部分拳头力道并没有到让人痛苦的地步,但也架不住太多了,扛刀山匪刚要骂人,就被人一脚踢翻在地,围殴的阴影遮挡散去,他终于得见天光。

    他从一开始就被摘走的刀也回来了,只不过是以按在他脖子上的方式。

    “饶命,饶命啊!”

    扛刀山匪脸上被揍出了血痕,看着拿到的黑美人咽了口唾沫,再不敢起半点遐思。

    “你家将军是谁?有多少人?”

    伍戈拎着刀,居高临下的审问。

    扛刀山匪眼神左右乱飞,半天没支吾出一个结果,本是等待着同伴们能转败为胜,但没多久,扑通扑通砸到身边一起倒在地上的声音砸破了他的期待。再一看,被捆起来的山匪们手上的绳子还是他们带来的麻绳。

    “呜哇,我上有老母,下有小儿,来抢人也是被逼的啊!您看看,我们扛的棍子都是从铲子上拆的,回去还得安上去!是我们瞎了眼,您放我们这一次……”

    伍戈拎着刀压住山匪,轻轻扫了一眼队伍里还在喘息,打人打得把自己吓到脸色煞白的姑娘们,没看到有人身上明显有伤,这才放下心来。对山匪满嘴的胡说不为所动,“说!不说,可以再也别说了。”

    “姑奶奶,您这么厉害,干嘛来骗我们这些小鱼小虾,十几个绑一块也不够您打的不说?我们真没想干票大的,就是缺人缺钱……”

    山匪看着伍戈的脸色开始变得不耐,感觉到刀锋贴在脖子上的冰冷,瞬间转变口风,“是是是山上大王!我们从东边来的,听说这里地盘被扫空了,就来住下了,总共两百号人,总得吃饭啊!我们可从来没抢过士族商队,官兵来了也敬着,您看那么多流民不也安安生生走到东荆了,我们实在没饭吃,就动了这么一次,您这真杀错人了!”

    不得不说,他眼力还是有的,离得近了就能看出来,站在伍戈身边的几人都不像是一般的村妇,即使是身上穿着脏兮兮有些破烂带补丁的衣裳,脖颈内里还是白嫩的。这哪里是流民做工后衣锦返乡来带更多的人入东荆?分明是好吃好喝养着的大家女儿。

    唉,一时走眼,就撞上了个硬茬。

    山匪眼睛滴溜溜直转,在最靠近她们的地方,仔细打量着这支队伍,揣测着到底是个什么来路。

    不是商队,不是来剿匪的兵……难不成,真是他们倒霉,碰上哪家士族娘子闲的没事干吃饱了撑的,不坐马车要来走路玩耍?

    伍戈嗤了一声,“官兵你们打不过,士族商队有大批护卫在,流民身上什么也没有,小商队和富裕些的普通人,就活该被你们抢?”

    她的声音噎住了山匪,也让眼中露出了些犹豫不忍的女兵们神色清明起来。

    刚刚本色出演本就是游侠出身的女兵们更是不屑,“要是现在躺下的是我们,你们看他还说不说什么鬼迷心窍!我们都得完蛋!不记得前面听到的什么了?不记得我们出来前看到的他们抢了多少小商队了?”

    女兵们丢开包袱伪装,拎着木棍木刀,脸色彻底冷了。

    再等了一会,窸窸窣窣的声音从两边山上响起,山道上方的斜坡上,出现了许多顶着树叶,乍看过去和山匪们刚出现时的装扮一模一样的人。

    山匪数了数人,倒吸一口冷气,明白自己是被人套了口袋,心里转了几个念头,当场叛变,“大哥,不,大姐,您带着姐妹们真是女中豪杰,您看我怎么样?山上的路我熟,仓里还有粮,您就留我一条狗命?您看不顺眼谁,我帮您动手?”

    这是把她们当成黑吃黑的另一伙山匪了。

    伍戈背上刀,让人牵着十几个俘虏往林子里去,抽冷子问几句山上寨子的事,在讨好中搜寻到了有用的只言片语。

    两百多对两百多,不够稳妥,得筹谋一下。

    220.  山匪(三更)   新兵踏上战场的第一课(……

    拎着新抓的俘虏, 外出练手的女兵们汇合后,稍稍休息了片刻,按着俘虏的供述研究过寨门, 三十多个女兵们融入队伍中, 分成小队散开,尽管大多数人惊魂未定, 仍是打起精神,遵从命令往匪寨摸去。

    天色尚早, 山上路上还能看到掩在林中的一部分耕田,只是荒废已久,几根麦苗和野草立在土中,并不起眼。或许这座山曾经的主人还在时,过过耕种自给自足的隐居生活, 但显然现在已经不在这样做了。

    知道被发现了他在胡说八道的山匪狗腿地笑着,绞尽脑汁地为他们提供着信息, 就差把自己洗成一朵白莲花了。虽然自己也不清楚荆州到底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伙这么天真又凶狠的女土匪, 但他试图讨好伍戈好成功抱上新寨主的大腿的态度已经十分明显。

    只是, 拍马屁的努力方向从一开始就错了,伍戈和其他人也没去纠正他。

    远远能看到一处哨卡,藏得并不认真,其中一个守卡山匪踮脚向山下张望着,像是在期待着下山的人满载而归, 不时摸摸肚子, 大约生活也并不富足,要是时间再长些,没准山腰的耕田还有再次被使用的机会。

    “您看这么绑会不会不舒服?”

    “再松一点?”

    “好的好的……”

    没多久,从林子里走出一队人, 脸上或多或少挂了彩的山匪们牵着“猎物”,大摇大摆地往哨卡而去。被麻绳捆住双手向前走的猎物们背着包袱,虽穿的是男装,但发丝散乱,身体曲线难掩身份,让守在哨卡的山匪眼睛都看直了。

    “二哥!好多人!”

    扛刀山匪背着大刀哼笑一声,“我出手,那还能放跑了肥羊?快去,报给将军,今儿个怎么也得有好酒好肉吃!”

    守卡山匪没敢问他脸上的伤,眼睛往背后抓到的人身上一瞟,就知道这位二哥是在反抗中吃了苦头,就更不敢触霉头了,应了一声,高高兴兴往回跑去。

    藏在山石后面歇着的山匪们口水都快流下来了,亦步亦趋地跟着队伍往山上走,想动手动脚,挨了小娘子们瞪视,又怕抓到人的扛刀山匪发怒,就只过了过眼瘾。

    山中匪寨建得不大,篱笆墙外放了滚木和拒马,看着倒还有几分样子。对面一个大汉迎上来,“老二,发财了啊!抓到了多少?给我看看有没有漂亮的?”扛刀山匪乐呵呵地回着话,被问到自己和小弟们脸上的伤,神色郁郁啐了一口,“将军先挑,早晚要她们知道厉害!”

    自二月底决堤后,流民往西去,开始大肆建设的齐国边城需要的人手多,自齐国国都传开的新物件也引了各家商队像闻到腐尸的豺狗汹涌赴西,边境的山林里多的是匪类,除了真有良心的,这些寨子劫掠路过行商和百姓的事干了不是一件两件,对抓人上山压根不觉得有什么。

    被叫做将军的人身上连甲胄都没有,混在猎物里的李娘子仔细观察着他的举止,确认毫无军中仪态,猜测只是为了叫着好听,选了“大王”“将军”这种听着厉害的词儿,自封为将、为王,乱叫一气。

    “泼辣好,泼辣了能玩久一点……”那将军阔步走来,身后的人不像守哨卡的山匪还有些瘦弱,个个壮实,叫着“大哥”、“大王”,就要过来挑人。之前围着队伍的守哨卡的山匪乖乖退开,显然是有阶级之分。

    寨中武力说话,武力越强吃得越好,能被这样尊重的,大概也就是寨中精锐。李娘子和身边的再次扮起柔弱的女兵们挤在一起,心里估计着什么时候好动手。女兵们在山下经历了一次围堵,零星几人眼圈里的一包泪还没消下去,看起来简直是本色出演了。

    “诶哟,还背着包袱,咱们兄弟就缺个暖被窝的,今儿个晚上一起洞房!呆了点没事,漂漂亮亮的,不嫌弃你。”

    “将军”大哥贴近李娘子,看着人皱眉往后躲,一点也不生气,色眯眯地伸手。

    没摸到小脸。

    胯下一阵剧痛,完成了膝撞的李娘子跨步接上肘击,猱身而上,头槌让那位大哥鼻梁瞬间出血。

    小白兔变大灰狼,趁人没反应过来,在抢来的时间里,手腕上本就只缠了两圈做掩饰的麻绳落在地上,解开包袱露出兵器,再次开始进攻。

    糟,被坑了!

    “偷寨的来了!”

    听说有好事都来了前面的寨中强手们刚反应过来,就听到了惊慌的喊声。没有夜色做掩饰,绕后从另一边摸进来的女兵们翻入寨中的身影很快被发现,但对于怒气冲冲想要控制住这些到手的香肉的山匪们来说,这通知完全不是好事。

    四下全是慌乱的喊声和应敌声,喊着请头目帮忙的小喽啰们被有心算无心,差不多的人数从寨子外包了饺子。做诱饵从正门进来的女兵们虽然有人对战经验不足,但身手是最强的一批,没有游侠在,女兵们经验差些,功夫不弱,一时与寨中强手打得你来我往,竟一时奈何不了彼此。

    甩开麻绳后,以麻绳为包围圈,打着打着,山匪们恍恍惚惚地觉得自己不是在和一个人打,而是和这里所有女人一起打。

    什么时候,女人也这么强了?

    山匪大哥一边打一边还能抽出心神去找那个坑人的老二,不看还好,看了差点把他气死,人躲得老远,就差喊着“你们谁赢了我跟谁”了。再回忆一下,刚刚他们过来选女人的时候,这家伙脸色都变了,怕是那会就想着怎么跑路了。

    当时其他人都注意着新上山的女人和财物,压根不会注意老二。

    山匪大哥咬着牙狠狠斩了一刀,恨不得把这人掐死。

    最初的慌乱过后,山寨四处都陷入了苦战,两方人数原本相差不大,好在伍戈带人包抄定计得当,一个照面杀出了优势,不然现在应对得还要再辛苦些。

    “呕……”

    伍戈推开被肠子甩到脸上,没忍住开始呕吐的女兵,让她躲开了侧面的攻击,自己手中长刀与对面的斧头相撞,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袭营和比武不一样,见面就是真刀真枪,排兵布阵到了最后,都是人与人的交锋。

    虽然对面的兵器也就是些斧头镰刀,真正的刀剑不多,虽然伍戈在分配时将走过江湖的游侠插在了队伍中间,保证一队里一人被吓傻后还有机会补救,但没见过血瞬间失去战斗力的人太多,最开始杀出来的优势正在被一点一点磨掉。

    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血腥场面,自己的刀剑斩破他人皮肉筋骨,血溅了一头一脸,放眼望去满目狰狞之色,手软脚软。

    这与性别无关,与心软也无关,只是新兵们踏上战场要经历的第一课。

    伍戈想起父亲曾说起过的残酷数字,什么都没做准备,如果队伍里全都是新兵,那么他们第一次上战场能活下来的人数,不会超过三成。

    经验是以血与泪堆积而成,这也正是练兵的意义所在。

    “怕什么?今天他们不死,死的就是我们!他们会抢了我们的刀剑,抢了我们的财物,甚至不放过我们冷掉的尸体!”

    伍戈厉声大喝,微微跳起,回身斩下一颗头颅,在人反应过来之前,再次转身用沾着血的刀砍穿背后一人的肚子,脏器哗啦啦流了出来,血腥和肮脏的味道弥漫四周。她举起手中刀锋,指向前方,“跟我杀!”

    无头尸首轰然栽倒,被救下的失手女兵气还没喘匀,就看到了自己的主将战意凛然地冲向前方,身上片片污血,拿刀的手却稳得离谱。

    伍戈像一根利箭,冲入了围堵之中,英武热血中,关注着自己的同袍与下属,自有一抹属于她的温柔。

    被救的女兵抹了一把泪,握住兵器站稳,仍想呕吐,却白着一张脸跟着她杀了过去。

    主将作为箭头冲锋,越来越多的女兵克制住了自己的恐惧,或者说,是杀多了进入了麻木。再想害怕、想哭,也得等敌人不在才行。

    学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你死我亡。

    从背后被包抄的山匪们在死了超过三分之一后,气势就散了,抵抗轰然消失,个个都想着撒丫子逃命,再也不一边打一边说着什么下流笑话,背后拿着刀剑浑身血痕的女兵们在他们眼里,与其说是女人,不如说是索命的恶鬼。

    只是往后跑有恶鬼,往前跑顿时发现,迟迟没来帮忙的自家强手老大们也被堵住了。两边人一碰面,强些的山匪们眼前一亮,叫人帮忙,只想逃命的山匪们理都不理,闷头跑路。

    可再一看,山寨大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关了,机灵些的山匪瞬间反应过来,跪下磕头求饶。

    伍戈杀入强手圈子里,手起刀落又是一颗人头,新生力量的到来,把体力消耗后应对逐渐吃力的女兵们解救了出来,从抵达到战斗结束只过了短短一刻。

    “将军……头儿,他们降了。”

    尚活着的山匪跪了一地,剩下的不过百人,失败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小心翼翼的声音从旁边响起,伍戈抹了把脸,扫了说话的李娘子一眼,被抹开的血迹在脸上平添三分杀气。

    习惯了军法律令,在对方已经投降了的时候,女兵们谁也不是滥杀之人。

    伍戈:“先杀头目,杀完再审其他。”

    虽然按照之前得到的消息,搬到这里的山匪,都是在垂涎过路商队,里面会有人清清白白、只是因为过不下去落草为寇吗?她不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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