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1.  报仇   对敌人善良,就是对我们残忍

    寨中强手在打斗中本就受了伤, 能走到这一步的,谁脸皮都不薄,被俘虏后原还抱着被收用的幻想, 听到漂亮女土匪头子说的话, 就头皮一麻,连声求饶, 极力推销自己。

    战斗时杀人还好些,这会回过劲来, 心里正难受反胃着,再看一个活生生的俘虏求饶,再下手未免感觉有些残忍。女兵们左看右看无人上前,倒是原本出身游侠的女兵拎着刀出来,“头儿, 都是胡说八道,还审什么?我来杀, 杀完早点回去洗澡吃饭。”

    “你别动。”

    伍戈喝止她, 点了另一人, “李楠,你来。”

    被点名的李娘子手一抖,刀落在了地上。

    伍戈脸色冷下来,“好歹也有家学渊源,你不敢动手, 别人是不是也不敢动。下不了手, 就滚回去嫁人,你爹气死,也就死了。”伍戈嘲笑完,转头就走, 叫了几个人去搜查山寨库房,看都没看她一眼。

    李楠吸了口气,环顾四周。初次在战斗中互相配合、以杀人为目标战斗,腿软得站不住的女兵不在少数,也有跑到一边去吐的。山寨到处都是血迹,她也怕,也脚软,手酸得几乎拿不住刀。

    “下辈子……做个好人吧。”

    李楠喃喃着挥刀斩下,面带不忍。

    背后猛地响起一阵风声。

    “!”

    犹豫着要不要上前的女兵们都在旁边,忙着后怕、忙着痛哭、也忙着反胃,对于已经投降的山匪们失去了戒心,一时间救援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第一个被俘虏的扛刀山匪突然暴起,大刀直取李楠人头。

    “镗啷啷——”

    “唔!”

    兵器脱手的声音和痛呼声同时响起,原本走出几步的伍戈回头,刚刚与扛刀山匪同时站起来,趁人不备要偷袭反扑的山匪们,身上都扎了一把刀。

    李楠的刀,也落了下来,头颅高飞而出,一腔腥血喷了她满头满脸。

    点走了队伍里所有游侠出身的女兵的伍戈,对出事本就做了防备,折回来拉了一把愣愣站着的李楠,以她做反面教材教训所有人:

    “你们可怜他们这些人,他们可不会放过你们。都看见了?这个之前说得多好听,想动手还不是照样来杀人了?善心留给同袍,对敌人善良,就是对我们自己和我们的同袍残忍!放过了一个人,之后他会带人来杀我们多少人,你们算过没有?”

    女兵们被训得灰头土脸的,纷纷低下了头。连更有江湖经验的前游侠们,都不曾意识到刚刚要出现的危机,她们倒不是对敌人心怀善良,但托大也是糟糕的表现之一,旁人经验不足尚且羞惭,她们更是想找个地缝钻下去。

    一刀穿心的扛刀山匪倒在地上,眼中还残留着想要冲出去摘桃子的兴奋。生命走到尽头,听到伍戈的声音,这才知道人家从来都没有信任过他。两边各有伤亡的时候站出来本是最好的时机,只可惜……他渐渐停了呼吸。

    鼓励互相举报的制度断绝了山匪们之间最后一丝信任,举报的人如果没人举报他,就能够脱罪好好回家的奖励,让山寨陷入了狗咬狗现场。最后,除了之前的杀戮,剩下的一百多名山匪最后都难逃一劫。

    表现出害怕、逃避的女兵们,一个个被伍戈冷酷地拎了出来,挨个上前杀人,逼迫她们面对。好像这不是在杀人,而只是杀些鸡鸭。

    从第二卫的一千人里选出来的两百多优秀兵卒里,只有五十多个游侠,见过血的人就更少了,厮杀时的血勇消失后,处斩俘虏的心理建设本就格外困难。

    伍戈只看了一会,拍了拍李楠肩膀,将手心的血擦在了她身上,安排李娘子继续盯着审问,自己领着人继续了搜查寨子的工作。山寨中众人不务农不养殖,粮仓却如之前的俘虏所说,有不少粮食。堆在仓里的箱子和布袋都鼓鼓囊囊,上面的花纹和标记并不相同,明显并非来自一批,山匪劫掠的事,也不是只有一两次。

    细弱的哭声不知从何处传来,伍戈将清点的工作交给自己下属,循声而去。

    低矮的屋舍排成一排,推开门时,门内哭声戛然而止,怯生生的讨好响起,“夫君回来……你、你是谁?!”

    逆着光,伍戈身形修长,满身血气,鬓发束起,手提长刀,乍看完全像是个少年郎。红着眼睛走到旁边不近不远地方的女人,过于肥大的外袍松垮地套在身上,露出青紫痕迹,脚上拴着麻绳,瘦骨伶仃,发现门前不是自己认得的人才慌乱地往后躲,“我没想跑的!救命啊!”

    “……”

    伍戈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她柔声道,“别怕,我是来杀那些害人的山匪的,你没做过坏事的话就不会伤害你。随我出去好吗?”

    伍戈放下了刀,缓缓靠近,开口后明显的女声让门内女人冷静了许多,她揪着衣襟,神色有些恍惚,又不敢相信。

    “他、他们都死了?”

    “死了一半,其他人还在处置。”伍戈答得温和平静,靠近了女人身边,握住地上的麻绳,用力拽开。

    本就有一段磨损的麻绳断开,女人怔怔地看着脚踝,在伍戈起身时猛地抬头。

    “你们是哪个寨子的?我能住下吗?我会做饭,我会认一点字,吃的很少的!收下我,好吗?”女人连珠炮一样的问题,字字带着急切。

    世道的混乱在落到个人的头上时,无异于没顶之灾,最普通的愿望,不过是活下去而已。

    伍戈抖开简陋床上的布单,披在她身上,“我姓伍,是齐国人。我们是来剿匪的。”

    女人呆了一下,眼泪滚落,“啊,我去过齐国的。”

    仔细想想,车队被屠戮殆尽,掳上山,也不过是一月之前刚刚发生的事。可她却觉得已经过了很久很久。在齐国看到的新鲜玩意,严肃却也温和的齐国兵卒,言笑晏晏的父母与兄长……仿佛已经是前世的记忆。

    “家破人亡,有辱门楣,将军唤我阿木吧。”阿木擦了擦泪,拢着布单站起来,“他们……那些山匪喜欢掳女子上山,应该还有十几人活着,我领将军去。”

    没走两步,阿木就被伍戈拦住,“木娘子。”被碰触的女人明显颤了一颤,伍戈告了声罪,“你不想说,我也不会追问。能不能留下你们,要待我禀明主上方知,但不论是留是走,你们都不必被拘在这里。东荆招工不论男女,总有地方去的,再难,也难不过之前了。”

    “我家主上曾说过一句话,我很喜欢,如今我想说与你听。”

    阿木微弯着腰,有些瑟缩地仰头看她,“将军请讲。”

    伍戈轻轻笑了一下,“有能力的人,不会被埋没,我觉得你会过得很好。”

    不等阿木深思,伍戈就将她带出了门。

    山上还活着的女人不多,加起来只有不到二十个,每一个都被养得瘦弱极了,像个囚犯一样被拘着,身上暴力的痕迹处处,伍戈都有些不忍心看下去了。

    她们披着布单勉强整理出能看的模样,伍戈喊来几个不太在意身上脏污的女兵,连着自己的一份,将包袱里多准备的外袍分给了她们,“前面在杀人,你们要是害怕,就等会再出来,我会让人来叫你们的。”

    “杀……谁?”受害者们里年纪看着最小的少女声音嘶哑,一双眼睛木愣愣的。

    伍戈:“杀害过你们的人。”

    女人们牵起手,坚定的点了点头。

    受害者的到来让拥挤在寨门前的兵卒们态度大转,不用详细去说每人的经历,在即将被斩首的山匪破口大骂“举报”女人们也是帮凶时,被吓到的瑟缩之意和两方强弱对比,就能让人义愤填膺。

    阿木发着抖,在头颅堆里找出了熟悉的那颗头,在面前还有骂声时,细声细气地说起了过去。

    在山匪们下山掳人之前,她还笑着调侃兄长,问是不是回去嫂嫂进门,她就不是兄长最疼的妹妹了。兄长父母用生命护了她最后一段时间,让她拼命地想要活下来。

    美好的事物破碎的刹那最令人心痛,悲哀的情绪能够感染懂得的人,有多为这些无辜的人难过,看着山匪就有多痛恨,女兵们握紧了手中的刀。

    最后一颗头颅落地,手抖得砍了三次才砍掉头的女兵坐倒在血泊里,嚎啕大哭。李楠搀着她起身,怀里的手帕都透着一股血腥味,声音也在发抖,“想想看,起码我们也是为死在他们手里的人报仇了。我们没做错。”

    翻遍山寨发现的受害者,被女兵们拉走分了些伤药,清点队伍伤亡和清点山寨库房的统计很快送到了伍戈面前。

    好在,女兵里只有三个重伤,被砍到肩头或是划破肚腹,其他都是轻伤,糊了绿色的昂贵伤药后,简单包扎一下。结束战斗的兵卒们打水洗漱,稍微清理了些许飘荡着混合着血腥、失禁的排泄物和酸臭呕吐味的寨子。晚霞漫天,在焚烧尸体的烟尘里,整支队伍踏上了返程。

    来时一部分诱敌一部分藏在旁边的队伍,体力基本消耗空了,在山寨里草草做了些东西吃,大多数人也食不下咽。好在伍戈这次并没有严苛地要求她们,对互相搀扶着没个正形的女兵们视若无睹,与尚有余力的几人,一起推着缴获的战利品。

    库房储存的财物里,有一部分应该是受害者们的,但包括阿木在内,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表明要要回家财,被问得急了,还会说着“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当场哭给伍戈看。最后伍戈拍板,给她们留一部分可以生活的钱,其他送回去让殿下处置。

    入了夜,东荆城城门是不会开的,走到那里也是歇在外面棚屋里,反倒会增加被注目的可能。整支队伍就放慢了速度,走走停停,小声的啜泣和劝慰声在队伍里蔓延,有个傻气的声音响起,“那,咱们杀了人,就真的当兵了?”

    伍戈回头看看,在人群中找到说话的人,她记得她的名字,马丫。马丫是从沧江关附近赶来的,家里是农户,作为营中饭量最大的一号人被她注意到了几次,入营时不显,选人出来的时候却突然发现,小丫头力气大得出奇。

    伍戈笑了,“你不是来当兵的,是来做什么的?”

    马丫理直气壮,“回将军,家里吃不饱饭,我听说从军能吃饱啊。”她相当唏嘘,“别说,刚开始我不敢放开了吃,怕被赶回去,没想到,还真让我吃饱了。”

    伍戈在心里过了两遍这个答案,明白了她为什么入营时并没有显得特殊,谁吃不饱饭也没力气啊!

    “就为这个?”伍戈和人换了个位置,走在马丫身边。

    马丫的回答有些呆,“家里的饭要给弟弟吃,我吃得多,会让他饿着。弟弟胆小,我胆大,我参军拿钱回去,就能让他娶亲了。”

    出身游侠的女兵嗤了一声,“娶不到,那是他没本事!拿着你卖命的钱,真不觉得亏心。”声音很小,只传进了功夫好的和周围几人耳中。

    伍戈扭头看向旁边,“你们呢?”

    “我、我也是……”

    “都是做工嘛……在家里给人干活,拿了钱也得送回去,家里什么都还要顾着,好像还不如现在出来了轻松……”

    李楠吐出口气,望向伍戈,压低了声音,“这么看,我倒觉得我运气不错了。”

    因为体力问题被落到后面的曾经的受害者们,被人扶着往前走,不知是谁起的头,轻轻哼唱起流传已久的歌谣,“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幽然凄清的歌声让队伍里哭声更大了,连伍戈都被带着去想了想,许多年前因征战离开故乡的人的心痛。

    她清了清嗓子,起了另一首歌谣的头,“……百川东到海……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更积极一些的词句内容里的鞭策与努力的劝诫,随着附和的歌唱声点点滴滴被记入每个人心底,天上的残月被乌云掩住,只剩下漫天星光,照亮女兵们前行的路。

    等到一行人回到东荆城外,被派出来的小队绕路翻山越岭从小路接进城中,唱了一夜的歌谣让每个人嗓子都有些哑,最后念叨的最熟悉的词句,已经变成了“岂曰无衣”。

    当挤在马上奔回白露山襄王府,要不是提前得了嘱咐,门房差点要被杀气腾腾冲到门前的队伍吓死。

    出发时两百多人,剿灭山匪回来一人未少,还多出来了些小尾巴。仅从练兵的角度看,精气神与离开前大不相同的女兵们已经获得了成功。

    薛瑜看了看回来直接被领到她面前的伍戈,身上血迹结成硬壳的衣裳和还黏着血的发梢都太过显眼,让她忍不住反省了一下自己吩咐下去的“人回来就立刻领来见我”是不是太不近人情。

    伍戈进门跪倒,行了大礼,“殿下,栖雁山山匪已灭,点兵二百五十三人,全员归来,重伤三人,轻伤一百一十人,解救被掠女子十八人,财物粮食三车。臣幸不辱命,恳请殿下再次遣臣出征。”

    字字句句,都透着昂扬的战意。

    “你回来得正好。”薛瑜沉吟了一瞬,严肃起来,“神射队伍已至东荆,使臣也已整装待发,没有时间给你练兵了。现在出发,你和第二卫能不能启程?”

    伍戈认真拜下,“臣与第二卫,随时可以出发。”

    薛瑜扶起她,问了问整场战斗详情,对伍戈做出的财物处置和女子收留多加赞赏,又考虑起受害者们的去处,“……她们在山上吃了大苦头,身体太弱,恐怕赶不及随你们出征。愿意留下或是从军的,就让她们留下跟着一起训练吧,想离开的也可以去山下做工。”

    她一句话没有问及女子的国籍,也没有询问身份,在她眼中,似乎只有一个相同的身份。伍戈动了动嘴唇,没有问出尖锐的问题,但阿木说起“有辱门楣”几字时的神色,还会在她眼前不时闪过,让人心里沉甸甸的。

    正低落着,忽然听薛瑜道,“只敢对弱者下手,欺软怕硬的东西,实在是令人恶心。之后要是再碰到这种情况,不管是送回来还是带着上路都可以。我不便出面,我会让流珠带人注意一点她们的情况,你离开前有空的话,可以领着人先在后面安顿下来。你救了她们下山,你带着她们过去会安心些。”

    勇者愤怒,抽刀向更强者,怯者愤怒,却抽刀向更弱者。薛瑜不希望姑娘们或是以后会遇到的其他受害者们,因惨祸而折磨自己。一场灾祸,过去了就该有新的人生。

    薛瑜考虑了很多。她私下找陈关问过,剿匪的财物归还一部分给受害者,剩下的军中与君主分赃,这样的安排是约定俗成的事,以前出征北部也是这样做的。但她并不打算遵循。战利品能轻松获得,那么等到没有人可以白吃黑的时候,会不会对百姓下手?

    养军队要么自己掏钱富养,要么放任劫掠,她可以富养,可以拿抢来的财物做军费,也可以在胜利后庆祝,但不能让他们形成“抢劫等于自己发财”这种逻辑。

    一句句比她考虑的还要深远详尽的内容,让伍戈心房满满涨涨,目不转睛地看着薛瑜。

    少年王侯的双眼偏圆,眉眼长开后反倒没了初见的凌厉,但温和又沉着的考量,眼中闪烁着的善意,每一处都是她熟悉的模样。

    这就是她选择追随的主人啊。

    222.  出发(二更)   还以安宁……

    经历过方锦湖的凝视后, 过于灼热的目光不会让薛瑜不适,一心一意地算着时间。时间紧迫,留给伍戈的时间不多, 薛瑜派人去请简骑尉与崔齐光, 让她先下去梳洗休息一下。

    前后不过几日,伍戈回到王府背后的营房时却觉得恍如隔世, 没有第一时间去洗漱泡澡,而是去寻了阿木等人。

    阿木一行身份未定, 回了营中也只是被留在屋舍内,接受照料的同时也不许出入。但有了薛瑜的允诺,伍戈来带人出行就不会有任何影响。

    伍戈以为会看到幸福而放松的少女,叩开门,看到的却是一张张紧张的面孔。

    被救出来的女人跟在阿木后面, 一起看向她,“将军, 您是、是要我们留下吗?”

    路上女兵们没有和她们透露太多自己身份的事, 能从边境顺利进入齐国已经够让人晕晕乎乎, 一路来到白露山,看到漂亮雄伟的宫舍楼阁,无人不觉得自己是落入了一场幻梦。

    白露山上山的路不止一条,但背后是峭壁水潭,怎么走都只能从正面经过, 女人们大多是认字的, 看着匾额上的“襄王府”三个大字,惊喜后就是胆怯与恐惧,等到看到背后建起的营房,才像是有了些实感。

    希望被打破了太多次, 会让人在遇到善意和好运时,第一反应不是惊喜,而是恐惧。

    伍戈向她们承诺了会有好生活,但……女人落到军营里,能做什么?伍将军能带兵,之前吃了多少苦头才有了这个机会?

    阿木眼中泛着泪花,小心捏了一点伍戈的衣袖,“不知恩人过的是这般苦楚日子,我们愿以身相代,希望将军成全。”

    “我们也是。”

    “我、我也可以。”

    女将身上的血气还没完全散去,但这里没有人会怕她,反倒一个个挺直了身子,如释重负一般,找到了能为她做的事,要努力将伍戈护在身后。冷酷的女将军救了她们,如果可以,她们愿意做更多。

    伍戈没听明白,反过来安慰她们,“现在算什么苦呢?殿下仁善,答允你们留下,愿意从军可以从军,不想从军,等养两天身子,可以下山去工坊做事。虽然规定里大多数时间都要保密,不能随便出来走动,但也是有个去处。”

    她细细将后续的安排和阿木她们说清楚,鸣水工坊积攒下来的经验,对收留外人自有一套流程,除了自由会稍微限制些,安排得妥当,听着也放心。

    然而没想到,阿木等人哭得越发厉害了。

    对着自己手下的兵,在练兵期间的时候伍戈能板起脸冷酷怒斥,可对面只是刚救出来的女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完全没有美感,却足够让她手忙脚乱。

    “别、别哭啊?”伍戈急得有些结巴了,谁看着漂亮姐姐妹妹在面前哭不心痛呢?

    伍戈家里就她一个女孩,向来是兄长听她的话,练武痛了也很少哭,从昨天傍晚到今天,简直是看着别人把她十年份的泪都流完了。

    劝是劝不住了,伍戈看看外面天色,知道自己得抓紧时间,干脆快刀斩乱麻,“既然没人想下山,就跟我来吧,我带你们看看之后的住处,让人简单说说你们需要做什么。”

    女孩子们像小尾巴一样跟在了她身后,脸吓得苍白一片。伍戈踏出门外,微微叹了口气,“可惜我明后日就要再次出发,不好带上你们,此去长则几月,短则半月,希望我回来的时候你们都能学到些新东西。”

    她带来的人,又是女孩,天然站在同一个阵营里。没有人拒绝她的话,那这些都是她第二卫的预备新兵,是她的人,要不是殿下说的有道理,实在不方便第一次出发时就带上她们,她实在不想把人交到魏卫河手中。

    当兵要吃不少苦头,男兵与女兵之间就算再怎么约束,摩擦与争斗总是无法避免,又没有成熟的老兵带她们……伍戈突然一顿,先前还觉得这次剿匪有三人受了重伤是坏事,如今却觉得是件好事了。

    领着被盖上预备女兵的戳的女孩们去领了衣着被褥,安排了住处,简单说明了需要做的事,看着一双双强忍恐惧却信任的眼眸,伍戈恍恍惚惚间觉得自己是带着一群小鸡仔的鸡妈妈。

    “……今天刚来,累的话就多睡会,别误了晚上吃饭就好。”伍戈说完最后的嘱咐,得到对面用力点头和承诺后,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不知道怎么的,她总觉得阿木她们在想些奇怪的事。

    怀揣着羊入虎口的恐惧,预备役女兵们比伍戈更恍惚懵懂些,带着有色滤镜去看军营,远远看到的那个木头脸将军仿佛都蒙着一层淫邪的光。女孩们来到女兵营房的第一个白天,就在忐忑与惊恐中稀里糊涂度过,直到被拉着跑了许多个早上,自己身上也有了薄薄的肌肉后,才意识到最初产生了怎样荒谬的误会。

    即使留下来并不是为了从军,但作为军人被培养、被信任、被打击却也是为了自己好的感觉,已经刻在了心底。

    伍戈安排好了阿木等人,感觉到她们恐惧却也镇定的情绪,猜测应该是来到陌生环境的原因,相处久了就好了。她回到自己的屋舍,打水洗澡,在热烘烘的太阳下烤干自己的头发,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出发准备,就被江乐山敲开了房门。

    作为襄王任命的长史,江乐山很少出现在后面的营房中,更别说单独拜访领兵的亲兵统领,和他接触最多的只有每日练兵结束就回去当近卫的魏卫河,与另一位更不务正业、甚至现在手下一个成建制的队伍都没见到的亲兵统领陈关。

    至于到底是因为忙着为殿下处理政事没有时间,还是别的原因,就不是伍戈需要知道的事了。

    “江长史。”伍戈的发梢还有些湿,拿簪子随便挽起,不至于披头散发过于失态。

    手中挎着一个竹篮的江乐山微微一笑,“殿下遣我来为将军送三件宝物。”大袖摇摆之间,似有仙灵宽厚之气。伍戈与他没那么熟悉,只是在行宫见过,后来回京才再次碰面,只隐隐觉得他豁达疏朗了许多,表现在脸上,就是满脸蜡黄、容色平庸的青年,开始变得好看了。

    伍戈虚心求教,不抱希望地幻想了一下是不是殿下肯把好马好剑好弩借给她路上用用。

    不管是照夜白,那把不出鞘就像是平平无奇木剑的宝剑,还是经过薛瑜改造的弩,都是难得的宝贝了,她不奢望赏赐,借来用一下的梦还是能做的。

    江乐山揭开竹篮的罩布,将木棒和一大一小两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陶罐一字摆开。

    他先拿起手心大的小陶罐,“此物神射军中亦有,名为雾雷,敌人紧追不舍难以脱困时,碎罐自燃,白雾四放。”

    而后是木棒,“火石将军应有备下,此物名为引火,可引火石之火,便于行路。”

    最后是那个大陶罐,有两个拳头大,样式有些奇怪,罐口被泥封起,只露出一条手掌长的细绳,江乐山将它推向伍戈时透着小心,“此物……将军不可对外人道。殿下未予名字,似是刚做出不久,只道平日妥善保存,勿碎勿热,若有绝难抵挡之敌,十死无生之时,可点燃细绳,掷向敌方速速远离,好搏得一丝生机。惟愿将军一路平安,不会用到才好。”

    罩布揭开,竹篮里还有不少木棍和小陶罐,但大陶罐只有这一个。伍戈猜不到里面到底是什么,或许,是殿下新研究出来的需要点燃放出的机关?

    襄王做出来的新奇东西太多了,不需要感到惊奇。但从江乐山的郑重嘱咐里,伍戈听明白了背后的含义。大陶罐很有用,很危险,应该是还没完全做好,所以只有他们自己人有。

    四舍五入,这就是殿下专门让人送来的保命符。

    “臣多谢殿下赐宝。”

    伍戈声音微哑。

    被人放在心里感谢的薛瑜,再见到伍戈时,忽略了少女明亮的双眼,为两人互相介绍。未来一段时间相互打配合的同事第一次见面,在彼此眼中都看到了对襄王的亲近,简骑尉上山前的疑虑淡去许多。

    简骑尉:嗯,能被襄王看中,又有家学渊源,看来不会是弱手。

    伍戈:只要你喜欢殿下,我们就能友好相处。

    虽然感觉气氛过于热烈了些,但薛瑜左右看看没有找到症结所在,只能归结为同为武将的惺惺相惜、干柴烈火、战斗狂魔意识之间的亲近。

    划了大半个山头做军营后,王府依然很大,足够放许多个议事厅,薛瑜平静宣布完这次出行的主要目的:招人顺便送人去筑堤,维护挖矿附近的安全与秩序。剩下的具体执行,就交给了两人一起去讨论,拿着薛猛派出去的探子打听回来的大致山匪情报,起码最开始进入荆州的路不会太难走。

    驿馆离得最远,崔齐光也来得最晚,附赠一箱子两天时间里废寝忘食默写出来的书稿,让薛瑜去叫伍戈来正式与护送目标见面前,瞬间陷入了丰收的喜悦。

    “使君未免太过操劳。”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薛瑜满口关心。

    崔齐光满脸感动,“到了河堤后恐无暇分心,殿下以拳拳情意对我,我自当以拳拳情意报之。若非时间短暂,还能多写出几本,好为殿下解忧。”

    笔是他自带的,墨是襄王无限量供应的齐国出产的名墨,在齐国免费供应的新纸上书写简直是无上的享受,写起字相当上头,他一点也没觉得吃亏,反倒想再多来几本。

    ……好像怪怪的,是不是上次忽悠过头了?

    薛瑜压下心里的吐槽欲,看已经有全自动打工趋势的崔齐光的眼神十分柔和,“使君东去后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山长水远,使君能记得此事便好。”

    崔齐光跑过来的速度太快,为使臣们准备的小宴还没准备好,等到后面跟着的整个使臣队伍到来,薛瑜已经将护送他们的亲卫统领介绍给了崔齐光。

    两派人分别代表两国,小宴虽小,规格不小,使臣们恭恭敬敬对着这位没见过两次的襄王施礼,看见女将心中生出了多少腹诽,也没敢说出来。

    好歹是人家好心派兵带他们回国,又要送他们去招人筑堤,女将就女将吧,不是还有一千多人随行保护吗?

    眼看着终于要走了,总不能一句话把襄王得罪了,他们一直留在东荆,等着本国派人来救吧?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只有崔齐光坐着十分别扭,脑中回荡着剩下的使臣们来之前,薛瑜与他说的“使君所留墨宝能教大齐无数学子”、“使君写的不是字,是文章的传承”等等,总想着冲回书房再多默出两卷名篇。

    时不我待,他有这个能力,就该好好把责任扛在肩上!

    薛瑜让江乐山带着使臣们去见了已经收拾行囊准备随行的工匠、整军的军营、准备好将要借给他们一起上路的车马,桩桩件件事情办得漂亮,纸面上的承诺落在实处,令人十分放心。

    而拿着地图细细询问如何去往龙江堤、怎么走能通向中间要停留的几个取材地区的伍戈,以肯听话、肯交流的优秀品质,打消了使臣们最后一点忧虑,一时竟觉得女将没什么不好。若是别人来领兵,哪容他们指手画脚?

    感受到了尊敬与温和的使臣们心满意足,喝得醉醺醺地往外走,不知是谁起的头,在马车上唱起了黎国的歌谣。

    留下整理从使臣们口中问出来的内容的伍戈也心满意足,和没有离开的简骑尉商量着调整了一部分前进路线,力求少走弯路、找到最多的山寨。

    襄王府的某间议事厅内灯火亮了一夜,宿醉的使臣们延后了一天出发,正中薛瑜下怀。尚兴奋讨论着的伍戈被强行押去休息,简骑尉走出房门,看着山巅清晨的薄雾,只觉得浑身充满了力气。

    五月初二,王府后点兵场。

    小型军营和王府设在一处足够安全,唯一的缺点就是平时操练太吵,好在薛瑜与他们的统一训练时间几乎能调到一起,夜间除了守夜,训练的只有潜行,没人会特意在殿下睡觉的时候找不痛快。

    这个清晨整个军营没有在训练,点兵场上,一片寂静,列队站在台下的军卒们看着两位统领依次上台,按捺住激动,简单的口令让台下众人神情一肃,看着自己效忠的主上,缓步踏上高台。

    来东荆后第一次换上朝服的薛瑜,一身隆重的红衣,扫过台下一张张年轻的面孔,女兵们有人的脸上和脖颈处还能看到前些天留下的伤痕。

    她从魏卫河手中托盘上拿起一杯酒,“陛下曾允诺相助黎国,如今黎国山匪横行,民不聊生,使臣无法归国,无法重修家园。为我齐黎两国邦交计,今日,本王送诸位出征剿匪,还荆州安宁,愿诸君武运昌隆,平安归来。”

    “还以安宁!”“还以安宁!”

    隆隆的喊声惊起山中鸟雀,伍戈单膝跪在薛瑜面前,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摔杯声清脆动听,她翻身下了高台,骑上站在方阵前不时撩蹄子的高头大马,提刀向前一挥:

    “为大齐,为陛下,为殿下,出发!”

    另一个方阵里的兵卒们看着女兵们跟在伍戈后面离开,羡慕极了,而新加入的预备役女兵们站在远处,呆呆地看着马背上的女将,又将目光挪向高台上的少年,心跳得很快,喃喃着重复薛瑜最后一句话。

    “……武运昌隆,平安归来。”

    223.  茶宴(三更)   诸位让本王好等(5k营……

    使臣队伍和护送的队伍走得大张旗鼓, 车队绵延着从东荆城离开时,从东城门一路排开,占据了足足半座城的主干道, 千人护卫和车队造就的气势不凡,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该有的牌面都给得很足。在明里暗里的视线打量中, 他们越过东荆城外的桥,驶上了黎国的土地。

    而神射队伍正是他们的反面, 无人知道他们是在什么时候离开,甚至并不清楚他们有没有做过妥善补给。连薛瑜都是让人给薛琅送去新调试的一把弩时,才知道营中已经空无一人。

    神射队伍走得比使臣队伍略早些,到底早了多少、去向何方,不得而知。连她这个听过伍戈和简骑尉商量出来的路线的人, 都只知道他们第一个目标是哪里,具体从哪里走, 并不清楚。

    来的时候是惊喜, 离开时薛琅没有与她告别, 虽然知道大约是为了保密,但仍是有些失落的。

    “阿嚏!”

    边境山林,神射队伍藏起来远远以瞄准镜充当望远镜眺望着东荆城门,在西部群山中练就的优秀藏匿技巧,让他们几乎与山林融为一体, 只是爆发出的一声震耳的喷嚏声证明, 藏得再好,也挡不住发出人类声音时的暴露。

    鼻头红红的薛琅接到了警告的一眼,恹恹地继续调整着视野,骑尉从林中轻巧地来到他身边, 拍了他后脑勺一下,“觉得我做得不对?”

    “没有。”薛琅硬邦邦地回答,盯着瞄准镜中的画面,总算调回了打喷嚏之前的位置,东荆城墙出现在眼前。

    他再次扫过城墙,没有找到薛瑜的身影。保持着脑袋不动,薛琅用气声道,“头儿,等回来我还想请假。”

    “……”本还想安慰他的简骑尉好气又好笑,心里对他请假要去哪里一清二楚,“请,请个一个月要不要啊?好好干活!”

    “哦。”

    简骑尉回到自己的观察点,瞟了薛琅一眼。见过襄王后,其实他完全能理解为什么两个皇子能相处愉快,只要不伤到手下的兵,他乐得薛琅与襄王亲近。兄友弟恭,总比手足相残来得好。

    瞄准镜远远望来,捕捉着所有异样的动向,而东荆城门处的目光焦点,看向的是使臣的队伍,却不是在看离开的使臣。

    随着薛瑜抵达东荆,关于女兵们的传言也传到了边境,刚到东荆时两支亲卫混合守卫,女兵插在其中并不明显,后面几天女兵们成军后少有出行,第一次正式亮相的女兵们沐浴在视线中,紧张有之,更多的还是兴奋。

    不管是初来的流民,还是新到此处的商贾,不论是不是齐国国民,都密切关注着襄王殿下的亲卫女兵们。或是想挑刺,或是想看热闹,只是这次他们都得失望了。

    靠着一个月的紧张训练和好吃好喝,扛起刀枪令行禁止,军阵前行中也有了森严的威慑力,被编入队伍中的真正见过血的兵卒给整支队伍添上了血气,若非特意去看皮甲勾勒出的身躯弧度,没有人会觉得这样的兵卒与旁人有什么两样。

    来自襄王亲手缔造的特殊印象,冲击着人们的固有认知,而没有出面送别的薛瑜捏着桌面上的木头娃娃,在浅淡的失落中迎来了新的工作。

    地方官员官职变动,没有让东荆产生太大的变化,来吹捧薛瑜明察秋毫的新任怀阴县丞的上书,也只得到了薛瑜看了一眼,就被她用江乐山写好的制式回应按下。

    问卷的风潮席卷整个东荆,没被罢官的县令们看着敲锣打鼓送回来的钱财,也只能打落牙和血吞,好歹他们比前怀阴县令那个傻蛋幸运得多,幸福感总能从对比中产生。五月刚刚开始,他们就已经头疼起了月底的考核,像是有火苗追在屁股后面,谁也坐不住。

    总的来说,被“杀鸡”的怀阴县令起到了薛瑜想看到的作用,地方官员们心知送钱拉关系没用,低头开始做事。

    而早早派发出去的茶宴请帖,也终于到了开宴的这一天。

    接到了请帖的附近士族家主,无一例外地先去东荆城外看过了黎国使臣离开的这一幕。女兵是个特殊的符号,让人不禁心惊于这位在打听到的消息里只表露出文治手段的襄王,究竟在手下兵丁上面投下了多少金银心血。

    动个大逆不道的想法,扪心自问,他们家的部曲能应对得了这样杀气腾腾的军队吗?

    恐怕很难。

    肯放一半人离开身边,就意味着襄王自信于剩下一千人也能护得襄王府滴水不漏,手里有强于这些人的底牌。连在一般印象里弱势的女兵都这样强,她留下的那些人,又会有多强?

    怀抱着这样的敬畏,小家主们想着送进去的钱财被襄王接受了,看着青山绿水掩映间的王府大门,那股鸿门宴的不妙预感才淡了些许。

    怀阴县令的父亲,同时也是一族之长的金族长,反倒不像他们这样乐观,一遍遍回想着女兵们手中刀剑的寒光,原本想好的为儿子分辩的说辞全都咽了下去。从偏门被迎进府门,没走几步突然被人在身边尖着嗓子唤了一声,阴森森的声音简直就像是叫魂,杀气四溢,吓得他心砰砰直跳,往外躲了两步,差点坐在了地上。

    “哟,您这是怎么了?别是奴招待不周,吓着您了?”

    金族长惊魂未定,看过去才发现是引路的小宦官,他努力站稳,看着同行的其他人投来的嫌弃他大惊小怪眼神,意识到好像只有他一人感受到了生命被威胁的恐惧,只能苦笑。

    宴会是士族们常开的,只是今日的宴清有些特别,曲径通幽七拐八绕,一行人被领到了偏僻处,仍是不曾见薛瑜的影子。

    整座王府中最高的建筑就在他们眼前,走到此处,人人都莫名感到有些冷,唤来引路的侍从询问襄王殿下在何处,好早些觐见,免得在路上耽误时间。

    问题还没问完,吱呀一声,高阁上一扇窗打开,坐在二楼的薛瑜低头望着众人轻笑,“诸位让本王好等。”

    一句话扣下一个罪名,好在襄王似乎并不想追究,只催促着他们上楼。越往楼内走,那股如有实质的寒冷就越发明显,明明是夏日,走在处处阴影的楼中,小家主们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总觉得阴影里藏着刀斧手。

    不、不至于吧?

    现在退缩也来不及了,上了一层楼,入眼的第一幕就是少年人宽袍缓带,说不出的写意洒脱,迎着阳光坐在二楼窗边,面庞被镀上了一层金光,笑意亲切,“本王得了好茶,特邀各位共饮。”

    一句话定下了今天小宴的基调,刚刚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被阳光驱散,除了有人腿软了些外,看上去就像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场宴会。

    “怎么,好像都不太高兴?”薛瑜挑起眉,放下了手中茶盏,“不是你们递来拜帖,想与本王谈天说地,享春花秋月夏雨冬雪,鉴赏古董字画珠宝玉器的么?”

    总结起来有些奇怪,但拜帖上的确是有这些内容,不是请薛瑜赴宴,就是表示自己对某方面有研究,连送礼都是用鉴赏的理由送的,总躲不过“投其所好”四个字。平常互相写帖子宴清对方时不觉得,被这样一总结,虚言变成实际,各个族长家主脸皮都有些抽搐。

    哪有这样抠字眼较真的?!

    “高兴、自然高兴,只是我们不过山野村夫,不曾见过什么好茶,怕扫了殿下的兴。”金族长为了保命,第一个站出来发言。

    薛瑜神色缓和,“都坐吧。”

    允了落座,来人也不敢立刻坐,挨个上前对薛瑜施礼自报家门后,才小心翼翼跟着仆从们指引落座。只有薛瑜一人身边的窗户是开着的,其他人不想生事,只眼馋地看了看外面如洗碧空,目不斜视地看着薛瑜。

    襄王似乎真的是叫他们来赏茶品茶的,一锅茶汤沸腾,茶沫如雪,煮茶的侍女练出了优秀的技巧,在画一般的举止中,让各个坐下来就想跑路的士族族长们放松了许多,分茶到手中时,还有闲心去询问,“此茶上佳,如此煮法更是见所未见,不知殿下是从何处寻来?”

    一般情况下,这是对薛瑜示好,搭起了个台子,好让她说出茶背后的故事,也好让他们拍马屁。

    然而薛瑜并不配合,反而疑惑地望过来,“东荆近楚,这法子听闻是自古籍中复原,楚国竟是没有吗?”

    “呃……”家里和楚国有些许交际的族长脸都僵了,“我等乃齐人,楚国如何,行商时虽知晓一二,却不尽明了。殿下博闻广识,我等不及也。”

    这是敲打吧?一定是吧?

    茶的确是好茶,只是品茶的人大多食不知味。想顺势拍马屁的人大多一开口就被堵死,深刻意识到了这位襄王压根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人。

    茶煮两道,靠着族长们的坚持,气氛还是缓和了下来,聊聊天气聊聊茶怎么怎么好,总能有话题让楼上并不冷场。

    在客人们觉得这场宴会实在不像个宴会,难受得只想走的时候,薛瑜看着一干人等的努力,好悬忍住了,没被他们惹笑。她轻咳一声,“各位既然觉得茶好,想来秋季的选官考试,不会有人缺席了。”

    还在说着没营养话题的族长们都愣了,没明白茶和选官考试有什么关联。不对,他们也不知道选官考试是什么啊!

    难不成……京中传来的胥吏考试消息,如今选官也要变成考试了?

    224.  襄王之鹰   制冰、品茶与工作福利……

    原本觉得考试离他们都很远, 本该抵抗或是争议一番,但襄王以告知的方式让选官考试出现,大多数人想的就不是做不做, 而是什么时候做了。

    抛出的炸弹炸得人蒙头转向, 有人不知不觉重复:“选官考试?”。

    薛瑜赞许地点了点头,“本王亲眼见到诸公如此重视我东荆建设, 奉公守法,兢兢业业, 每年税收皆踊跃缴纳,是我齐国地方栋梁。看来,过往诸公家族子弟迟迟没有入朝,不过是因门户之见被推官小吏拒之门外。如今有了考试,本王绝不会让任何一家子弟的才华被埋没。”

    “考入官衙的, 本王自是不会亏待,像今天的茶, 就是办公常备的小东西之一。”薛瑜轻描淡写地将福利待遇揭开一个小角。

    听着都是好话, 但怎么听怎么不对味啊。

    世家的时代在钟简倒台后已经过去, 抱大腿是想更好的活下去,这个大腿好像削弱了他们的利益,好像又在给他们好处?

    被咬了重音的税收二字,敲在弄虚作假过的族长心头,对上薛瑜似笑非笑眼神, 心尖直打哆嗦。这一眼, 是有意,还是无意?

    趁着还没反应过来,薛瑜再接再厉,一通胡说八道下去, 最后总结:“有了各位肯为本王努力,东荆定会欣欣向荣,背后破坏的宵小定不敢再出头。本王这里,有一份河渠建设图、一份商业城的规划、和一份农耕的建议,愿与各位共享。”

    虽然还不知道“宵小”做了什么破坏,但冲着抱大腿来的族长们已经被襄王放出来的好处吸引,看看鸣水,看看京城,再看看他们自己的家乡,有无襄王的对比很明显,谁不想跟着发财?

    看来送礼是送对了!这不就带着他们一起玩了吗?可恶,到底是什么人居然要来东荆搞破坏?!

    薛瑜噙着笑,最后补上一刀,“对了,各位请本王鉴赏的宝物虽好,可惜本王不太懂金玉,已经折作银钱记下,想选择任意一条路,参与建设的花销都可以用此抵消。”

    虽然抵不了多少,建筑材料也是她定的对外价格,一来二去还有的赚,但明明白白说出来,最后一个送礼贪财的疙瘩也被解掉。

    有了收获,也有了承诺,虽然最开始的提议他们还是觉得不太舒服,但在新获得的路子面前,也不那么重要了。欢欣鼓舞的族长们在薛瑜安排人带走时,依次告退下楼,分别领了自己最感兴趣的一方面内容提示,准备研究后再来寻王府长史商谈。

    说来也怪,上楼时觉得冷得离谱,再坐一会,却又觉得刚刚好,让人不由得想夸一夸老天,给了个舒坦日子。可一出小楼,热浪就狠狠拍在了脸上,瞬间汗流浃背。

    觉得自己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金族长领了小巧的锦囊,心里却没多少高兴,念着刚刚看到的襄王背后过于漂亮的天空,鬼使神差地出门往楼后绕去。

    高阁背后只有一堵墙。

    引路的侍从们追上来,笑盈盈地阻止,金族长背后发毛,“请问,墙后面是什么?”

    “是水潭呢。”

    金族长想起来了,白露山地势特殊,山阴是峭壁水潭。高阁建得离峭壁这样近,若襄王刚刚真想动手坑他们,扔下去就是了。他低下头,攥紧锦囊,浑浑噩噩地跟着都在笑的族长们出去。

    虽然的确做了先礼后兵准备,但薛瑜倒真没动过当场杀人的心思。能第一批送钱的人说明识时务又有底蕴,就算背后有人族里乱了些,有人税收糟了些,今天怎么也闹不到那个地步。敲打一遍,再不悔改,自有律法制裁。

    高高兴兴踏上回家的马车,族长们瞬间感到熟悉的寒冷涌来,笑容还没僵住,就听自家守着马车的心腹仆役惊喜道,“郎君,襄王殿下着实厉害,财大气粗,奴打听到每家都送了一匣的冰呢。”

    哦,原来是冰……冰?!

    夏日暑热难熬,顶尖的富贵人家家中会挖冰窖,窖中存了冬天留下的冰块,但能做到这种程度的太少,夏日的冰完全是有价无市的存在。

    可他们看到了什么?有簸箕大的木匣里冰块剔透,仆役手摇蒲扇,凉风习习,汗意消退,是难得的享受。在天气还不到最热的时候,这时候用这么多冰,虽然享受的是自己,但还是让人忍不住想感慨一声浪费。

    来赴宴的人多,每家都有的话,这笔消耗称得上一句财大气粗。但更重要的是,她哪来的冰?襄王刚来东荆,冰不可能是她冬天就准备好的。难道说,在京中带来过许多新奇的襄王殿下,连冰都有办法取来?

    茶是为襄王做事的优待,冰是不是也是?这笔生意,这般手段,想起什么心思都比不上跟着大腿走的心思强烈。

    心腹探查的消息不错,每家马车上都有作为临别礼物送上的冰,襄王府做事妥帖又令人感动,再多的惊吓也都淡了。

    只是,心里有鬼的人只享受了一点点冰,像是为了告诉他们襄王有这个能力而已。差别待遇一打听就能打听到,在旁人惊异于襄王的大手笔时,只能干笑着应付过去,心知肚明这是襄王给予的警告。

    顺从则得利,不听话就挨打。

    薛瑜一口气解决了选官考试的通知和几个计划的推进,心情愉快,摸着冰凉的墙壁,总算感觉大夏天不会太过难熬了。

    硝石制冰法不难,此前为了做硝.化甘油,攒了好一批硝石,只是□□太不稳定,不管是携带研究还是应用,在还没找到硅土之前都太危险,意识到自己在玩自己的命也是玩下属的命的她,已经停下这个研究很久,转向了平平无奇□□。

    做出来的成品不多,短期内放出去的只会有伍戈身上的那一罐。保命的底牌再谨慎也不为过,给伍戈,不过是因为她是她看好的女将。

    制冰是独门生意,薛瑜交给了流珠,留下一批自家人和下属们用,其他的向外开放售卖,也算是补了补为地方官员们发福利留下的王府财政窟窿。

    需要她出面的事情全部解决,进入新的阶段,刚投到手下的民间才子们跟着江乐山,贯彻着薛瑜的意志。

    一只并不能上阵杀敌的队伍,以不容反驳的态度和尽显公平的清算,在茶宴结束后的第十天,敲开了仍抱有侥幸的士族大门,开口彬彬有礼,只是吐出来的查账内容,听着就令人肝胆俱裂。

    被一夜之间剥夺了所有家财的曾经的士族流落街头,头上可怜巴巴的微小爵位也被抹掉。写着他们罪名的榜文贴遍了各个县衙,专人宣讲着这家人犯了什么错,为什么受到这样处罚。封地内的税收情况一起被贴在县衙外,清楚明白地告诉所有人每年需要缴纳的税赋。

    宣讲税赋的人认字也有一番好口才,还会生动形象地举例开始运算,几乎每个能听到的人,都跟着算起来,要是算不明白的,还能请宣讲人帮忙算算,自己到底该交多少税。

    官员们总是高高在上的,认字的人少,拿县衙外当做普普通通宣传栏的人也只有薛瑜一个,不少人竟是活了许多年,才知道自己交的税是怎么算出来的。有人听了宣讲,对榜文最后的“如有加收,可诉至白露山襄王府”心存疑虑,不敢相信襄王竟会管这样的小事。

    来自襄王府直属幕僚的不厌其烦下乡宣讲,成为了投效襄王后读书人们难忘的体验,回来住在漂亮的屋舍内,走出水泡的双脚却在提醒着他们走过的田垄土地。

    向下去,向闭塞着的村落去,将襄王的名字与意志,以他们的口传递向她封地上的子民。不必怕,不必担忧,不必畏缩。

    她将坦途铺在他们脚下,他们食襄王之俸,自当为君分忧。

    没多久,第一例公田佃户发现问题告到襄王府的案子就传遍了大街小巷,被押在山下受审的怀阴县令,接受了更多怀阴县公田佃户的指认。他从最初的不敢相信,到现在的觉得襄王是个疯子,在烈日的灼烤下,昏昏沉沉地几欲昏死过去。

    怎么会?怎么会有人宁愿受鞭子,也要告他?他不过是多要了半成!有必要这么小气吗?!襄王难不成是闲得发疯了?他爹怎么还不来救他?他家可就他一个独苗啊!

    前怀阴县令受到的指认太多,当金族长敲开王府大门时,都觉得腿肚子在打哆嗦。禁军查案查的是人命关天,像这样的软刀子,稍稍越界些的,却是没有搭理的,本以为是没事了,没想到……他明白,薛瑜这是在清算过去的蛀虫,没有人可以逃脱。

    看在金族长之前族学建得不错,也惠及了周边贫民的份上,薛瑜给了他这个见面陈情的机会,只是听着明显苍老了的金族长颠来倒去说的都是“只有这一个儿子”,试图以此来让她心软,还是被逗笑了。

    “国法如山,虽是独子,但族内过继能承姓,抱来你女儿的孩子改姓能承你的血,何必执着一人?”

    金族长听傻了,薛瑜看着他,冷淡道,“金家主是聪明人,只可惜有个不太清醒的儿子,为你全族考虑,还是早做打算吧。来人,送客。”

    人失魂落魄地走了,薛瑜伸了个懒腰,让人去催促江乐山搞快点,尽早定罪收监。为一个烂人费心,实在不大值当。

    有了第一例示范,对公田私自加税或是在庄园里故意抹黑公田税赋的内容,全被或举报或查探揪了出来。只是对着士族们冷言冷语的队伍,在行走在田垄间与佃户们说话时,眉眼都相当柔和,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了。

    从士族们口中流传出来的“襄王之鹰”的名号,在佃户们口中多了亲热的味道,而当他们回到王府,就又变成了兢兢业业处理文书的无数个螺丝钉之一。

    横征暴敛的苗头,被薛瑜雷厉风行地掐死在了襁褓中,没了钟家的分支在小士族们头上压着,她作为新来的主官不强硬些,与地方士绅勾连颇多的基层官员们总会动别的心思,乃至于成为地方一霸。

    她倒也不至于真让手下人苦哈哈地过日子,粮肉菜这些暂时自产自销供应不了,肥皂冰块风扇这种对她来说易得、对旁人来说昂贵的东西,一个个全都配齐。

    一时间,东荆基层官员们的福利待遇直线上升。虽然觉得在襄王手下干活要求多了些,任务也重了些,但靠着单独发的“任务奖金”和工作福利,他们觉得,他们又可以了。现在考试的名额和考核方法还没有通知,但不管怎么样,年末考试一定要保住自己的位置,没准还能往上升呢。

    而闷头干活的胥吏们同时听到了年末考试的消息,蹭着上司们享受到的优待,艳羡的目光压都压不住,渴盼着也能拥有这样的生活。

    内斗不是好事,但良性竞争,尤其是有目标的竞争,薛瑜相当鼓励。考核报表在不断细化,地方官员的日子往加班社畜的方向狂奔而去。带着修路修渠修水车规划走来的薛瑜派人探查了一遍后,紧跟着为税收问题检查结束后,再也没百姓上门的王府安排了新的角色。

    县衙外的榜文再次更新,只要家中有冤情、被人欺辱,或是遇到县衙办事态度不佳,就都能来襄王府告状。

    当然,也不是谁都能告,要是最后查实是诬告,怎么罚被告人,就要怎么罚来告状的人。

    放到后世,大约就是个市长信箱的作用。

    被薛瑜的连续骚操作吓得从头到脚都绷紧的地方官员们,迎来了新的惊吓,榜文刚出,与其说是给百姓希望,不如说是在敲打他们不要干坏事。

    等了几天没等到新的动向,地方官员们松了口气,听着眼线回报襄王在视察山下一直没建好的建筑,幸灾乐祸地期待起最初负责建筑群的人倒霉。

    最初赶鸭子上架干活的陈安,已经随着第二卫深入荆州,而商业街也逐渐到了建造的尾声。

    接受新技术修渠修水车改善自家庄园环境的士族们,暂时还看不到灌溉和合适的种植方法对收成的改变,靠着薛瑜之前的成功事例,选择入股的商业街建设更是连门都没开。

    新开工的河渠水车等等建设上,能最快速建成的水车,在军屯试验成功后,作为能立竿见影让士族们看到东西与结果的商品,送到各士族面前时,拥有了不同的待遇。它不是一个普通的水车,而是能特殊定制命名后,在一个地方长期保留下去,让一族的名字可以留传许多年的标志性建筑。

    这个词还是薛瑜专门教的。

    但不管怎么说,这样的水车成功稳住了一个月内还没看到收益的士族们。

    当他们成功与地方官员们的政绩修路修渠对接,第一次体会到公事公办却效率极高的处理方式,坐着马车行驶在修整过一遍的路上,看着虽然还没铺设水泥,但多点铺开的道路建设,已经隐隐有了繁华的景象。

    怀疑与后悔,也就都咽了下去。

    原本在建筑群附近就近建造的工坊,已经在寻觅新址,但招工的人数一点没少,各县开花的建设让水泥供不应求,大举搞起建设的东荆郡人力也缺的要命。

    走在路上的人大多步履匆匆,忙碌赶工,但脸上的笑容,是停都停不下来了。

    225.  育幼园(修)   学前班兼女眷综合学校与……

    已至深夜, 东荆郡下属的县城已经关了城门,最靠近东荆郡城的怀阳县也不例外。县衙灯火初灭,县令钱满仓却没有回家, 而是在屋内冷气尚存的时候换了身衣裳, 趁着月色拿起了镰刀。

    县衙后院,一个月时间足够让苜蓿长得郁郁葱葱, 气候正好,挂起的小花苞看着格外喜人。收割的青草味道弥漫, 原本的花圃林木乃至天井游廊边,全都被实用主义苜蓿占据,一边收割一边走过处处景色,走在田地之中,也别有一番美丽。

    养在后院的猪和鸡鸭在镰刀划过苜蓿田时, 发出细微的声响,像是高兴又像是期待。

    唰——唰——

    坐了一天, 疲倦的大脑在重复工作中得到了休息, 钱满仓看着被逐渐填满的食槽, 由衷露出了笑容。

    “姓钱的,你不回家在这里做这些,还要不要当县令了?!”

    县衙大门被人踢开,一路风风火火赶来,妇人尖细的声音打破了平静。

    看着站在后院里背着背篓, 和普通农人没什么区别的钱满仓, 她眼中都快喷出火来,想让人上去抢镰刀,又怕钱满仓手中的凶器,只能站在远处责怪, “别人都是劝大家种,或者垦些荒地,一起积肥,你倒好,在家里种了还不够,跑来衙门种!还嫌不丢人吗?”

    钱满仓慢吞吞地又割了一把苜蓿,“金娘,这是殿下教我们节源开流,也是一种享受,你不懂。你不喜欢我在家里种,我出来就是了。都是殿下的吩咐,怎么会丢人呢?”

    钱夫人掐着自己的人中,她从嫁过来就知道自家夫君着实不够聪明,但没想到会这么一根筋,“殿下、殿下,你死在衙门算了!别回来了!”

    “金娘……”钱满仓停了手,犹犹豫豫地,“这也不行,那……”他实在想不明白妻子到底在生什么气,突然眼睛一亮,“你是不是知道了?阿耶消息灵通,告诉你可以来县衙做事了是不是?你我夫妻一体,想来你大可不必这样忸怩!这样殿下送来的冰就能一起用了!秀秀也能来用冰,咱们一起用,应该能省着用到晚上!”

    襄王派人送来的冰是按衙门分的,但做县令的能有一点特权,可以把自己的冰分出去些给家里用。但别人都在兢兢业业做事,只他一个把冰送回家,久而久之心里还是没底。

    钱满仓越想越觉得这样好,深深感动于妻子对自己事业的付出,把背篓一放,热切地走过来,握住妻子的手,“夫人,原来你都是为我好,今夜不如歇在衙内,明天我就给你做登记!”

    钱夫人被他说蒙了,钱家老爷子早亡,金家势大,夫妻俩口中的阿耶一般指的都是她父亲,但来县衙做事?做什么事?她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也是为夫欠考虑了,夫人这样蕙质兰心、心地善良,自然是为一家着想……”

    钱夫人听着点头,她嫁过来虽然也是为了让钱家站起来,两家联合使劲好反哺母族,但对丈夫还是不错的。上下级的夫人之间联系紧密,宴会频频,要不是她和那些夫人关系还好,背后为这个二愣子丈夫圆一些傻话,靠金家的势推上来的丈夫哪里坐得稳这个位置?

    她心底有些没底,反握住丈夫,急急询问,“你别瞒我,是县里出了什么事?要写什么文书?是县里缺钱了?家里的庄子现在出不了手……”

    想起县里做的铺路修渠,每件事都要花大笔银子,钱夫人眼泪都快下来了。丈夫在衙门里做这些事都有了解释,他这是在努力补贴啊!

    “啊?”钱县令有些茫然,“不缺钱,县里也没出事……是殿下刚派人来通知的,是好事!是给我们的‘福利’之一,县里现在都忙着做事,殿下体恤我们可能无暇照料孩童,要在衙门里建育幼堂,派人来帮大家一起养孩子,给孩子开蒙。”

    “你不知道,咱们怀阳是第一个开始做‘试点’的,等收拾得差不多,能办起来了,殿下身边的管事娘子和学士都会来,比自家看书学女红要好多了。咱们秀秀也能来读书学习,每天咱们一家三口高高兴兴来,又一起高高兴兴回去,秀秀也不用再为看不到阿耶哭了。”

    钱夫人听得恍恍惚惚,看着丈夫高兴的神色,有些愧疚,“可惜我没给你生个儿子……不对,那秀秀来读书,我来做什么?”

    钱县令:“你得教他们啊?”

    “孩子那么多,都交给仆役带太容易带歪了,总得留下些放心的家人看着他们。不管是出阁还是没出阁的女眷,都能来帮忙,你肯定也可以啊。而且啊,小孩学小孩的,夫人和手帕交们也能学别的,总比你一个人待在家里舒服吧?夫人之前不是总喜欢去参与宴会吗,这下不用花钱带礼物,也能和人见面热闹热闹……”

    钱夫人轻轻锤了一下丈夫肩膀,气他不懂自己参加宴会的苦心。但如今襄王内宅空虚,手下的管事娘子忙着做事,到现在也没开过赏花宴之类的宴会,让人无从接近讨好。这样看,还不如随了丈夫的意,来县衙做好育幼堂,总有和管事娘子接触的机会。

    她想着怎么接触上级家眷,口中问的却是丈夫对育幼堂的初步规划,听得多了,好像就能看到一处小小天地的出现。这是她的孩子,自然想给她最好的,虽然遗憾于没有儿子,但女儿也得好好培养,才有机会嫁给更好的人。

    “女红和写字念书都得学……我记得有位夫人还懂些医术,自己懂得总是安心些……县学就在旁边,我记得有位夫子夫人学识很好……衙门好,衙门有差役看守,安全些,就是地方恐怕不够大……”

    钱夫人喃喃着补足丈夫的规划,短短一会已经想到了几个合适的师长,她扯扯丈夫,“帮我想想,还有什么?”明天钱满仓就要把她正式介绍给其他人,作为怀阳县育幼堂的管理者,总不能什么都乱糟糟的自己也不清楚。

    钱满仓笑着看着她,“你忘了一件事。”

    “什么?!”钱夫人睁大了眼。

    钱满仓揽住她,“你也可以教孩子们吹笛子。我记得你吹的笛子,像春风一样好听……”

    钱夫人脸红成一片,靠在丈夫怀里,已经几乎想不起来自己上次吹笛子是什么时候。她隐隐有些羡慕自己的女儿,能有这样一个什么都能试一试的环境。

    夫妻俩达成共识,被钱夫人一路闹醒的住在县衙里的差役仆从们揉着眼睛,默默远离了充满温暖气泡的两人。

    在县衙里蹭了一整天的凉爽空气,钱夫人干活动力满满,挨个送帖子上门拜访夫人好友们,回到县衙也是操心着如何把后院装饰好,再开个后门好与前面的办事官员们错开避免碰面,忙忙碌碌过了几天,被丈夫的下属寻来,正想给人指路,就听到了“金园长”的招呼声。

    县里小吏与钱满仓交际不多,敢来找钱夫人,也是鼓起了勇气,小吏见钱夫人愣住,趁热打铁道,“下官是来寻您的,下官家中有一子一女……”

    原是小吏妻子早逝尚未续弦,钱夫人为育幼堂寻人都是走的夫人外交路线,对这部分人自然是忽略了,如今求上门,两厢说开,小吏家子女顺利入学。离开时小吏千恩万谢,好话一个劲地往外说,钱夫人恍恍惚惚地送他离开,对自己最初以为他是来寻丈夫的意识,感到有几分好笑。

    原来也有人是专门来寻她的,嫁人多年,也有人认认真真来请她,而不是通过她请丈夫或是父亲。

    金园长心里的火苗热烈燃烧,更努力了些。

    在她的努力下,第一家学前班兼女眷综合学校迅速在怀阳县建立,县里官员们的家中幼童与女眷要么入学、要么做了夫子。薛瑜带人如约而至,却没有先去钱县令准备好的学前班里,而是去县学转了一圈。

    县学里留着一个冯医正的学徒,跟着第二卫进入荆州的冯医正暂时没法来挨个教学,学徒拿着上课的书,仍是那本进行了微调的《民医要略》。

    来上医学课的除了觉得有趣凑热闹的富人家孩子,都是要学一技之长的贫民孩童,从身上的衣物可以十分明显地分开两种人。薛瑜没有打扰他们上课,去看了看食舍,亲眼看着一节课结束后随堂考试的第一名拿到能兑换肉食的木牌,确定钱县令没有阳奉阴违,这才放心许多。

    攒够一定数量的木牌就能换不同的肉类,虽然这里不像鸣水,各处花销都大,无力直接挂出来奖金奖励的名头,但能用改善伙食作为奖励,又有每年减免学费的奖励在,入学的人并不少。

    只是,贫民孩童里女孩数量还多些,薛瑜在衣着好的孩子们里没有看到女孩的踪影。稚嫩和清亮的混合读书声从一墙之隔的县衙后院传出来,铮铮琴声和轻笑软语不绝于耳。

    薛瑜知道她通知下去准备的育幼堂已经开始发挥真正的作用,让更多的女孩走出家门,但像被隔离起来一样的女学,并不能让她感到开心。

    下课后跑去其他学舍的孩子不在少数,医学课在县学里没有排很多课时,赶时间学到更多知识的孩子们虽然最初报名的可能是学医术、木匠,但也无师自通学会了“蹭课”这一优秀法门。

    琴声一起,也有人踮脚想去墙边看看隔壁的模样,但看着一本正经守在县学里的“大人物”们,谁也没这个胆量,只得老老实实去上课。

    薛瑜让人叫住一个上课的铃铛敲响后,没进学舍反倒往外走的学生,“你怎么不去上课?”

    学生吓了一跳,不清楚薛瑜的身份,只能含糊地低头行礼,“见过郎君。我、我要回家了。”他衣着有些宽大,像是穿的家中长辈的旧衣。

    薛瑜语气缓和下来,“家离这里很远吗?”现在才到下午,就要回家,岂不是天天都在路上了?

    学生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可能也是我走得太慢了。”

    在这里看不到接近十四五岁的半大孩子,大孩子基本都留在了家中,帮着做活种地或是早早定亲嫁人,而十岁上下的孩子们结伴走到县里,读书学艺后再回家,回家路上捡柴割草,凌晨上学路上一起背着昨天学到的内容。就是忙碌一天的全部。

    火把需要油,不是他们点得起的,有时抓住几只萤火虫,就像星星落到了人间,能快乐很久。

    河边的土地松软,拿树枝能多写几个字。

    随着他的讲述,薛瑜几乎能想象得到披星戴月赶路的孩子们的恐惧。但这个学生还是笑着的,被问起觉得这样好不好时,只道,“我家附近只有我一个人来读书,要是能像其他人一样有个伙伴就好了。”

    他有时候学习误了时间,路上看到有人一起回家,别提多羡慕了。

    “去食舍拿一个饼。”薛瑜吩咐人拿来食物,蹲下来平视瘦巴巴的小孩,将饼放在他手心,“这是你回答问题的奖励。”

    “谢、谢谢贵人。”学生捏着饼子,读不懂薛瑜眼中闪过的情绪,就被拍了拍肩膀,“去吧。”

    钱满仓跟在后面,目送拿了饼的学生一步一回头地走远,凑上来询问,“殿下觉得此子可堪造就?”

    “没有。”薛瑜只是随便选了个人问日常学习生活情况。

    她不再看县学的运转,而是让钱县令汇报县里苜蓿的种植情况,难得下一次白露山,对一个月来的农业具体发展,她还是很感兴趣的。

    左等右等没有等到襄王来巡视,被襄王带来的流珠娘子教的算账和奇奇怪怪数学问题绕得发懵的钱夫人,在解决了一道难题后,总算有了机会脱身,还没走远,就见丈夫引着一个少年人和看着就很凶悍的一群人走了过来。

    礼数上并不失礼,只是乍一看令她有些害怕。后院育幼园孩童女眷们的家属陪在旁边,浩浩荡荡声势颇大,大多说着好话,笑容满面地夸着襄王安排育幼园的好处。然而襄王没再往前走,瞥见新建的小门后有人影就停了下来,只盯着天井里种的苜蓿,“看来钱县令对此颇有心得?”

    钱满仓把种苜蓿当成减压良方,说起种植头头是道,但还没忘了今天的主要目的,没说两句就拐去说育幼园的事情。薛瑜止住他的话头,“既是你夫人负责,就请她来为本王说明吧。”

    身边的夸赞声一停,习惯了为丈夫、家庭付出,并不觉得自己做出来的事被以丈夫之口说出有什么不对的金园长捂住心口,不知道为什么,心跳得飞快。

    钱满仓脸上的笑容更真诚了些,施礼表示去请自家夫人,走到院门后看到金园长,小声笑道,“我说让你来说,你偏不听,还要襄王殿下来请你不成?”

    金园长走出小门,站在所有随行官员们的注视下,一时竟觉得头皮发麻、双腿发软。但当看到襄王平静的眼眸,金园长就也平静了下来。

    她盈盈拜下,“臣妇拜见襄王殿下。”在襄王面前,她与她的丈夫、丈夫的同僚,似乎都是一样的。在那双眼睛里她没有看到异样,有的只是与看向其他人时一样的思考,或许,还多了些鼓励?

    “不拘虚礼,来说说看你为育幼园做了些什么吧。”薛瑜看着她,神色淡淡,目光越过金园长看到她背后小门里站着的流珠。流珠点了点头,薛瑜收回了视线。

    226.  教学   没有典型,就树立典型。……

    有了流珠的观察背书, 薛瑜没有难为金园长。

    不管是县学还是育幼园,都只是地方的一次改进尝试,薛瑜询问她的问题还没有问钱县令的苜蓿田多, 大多也只是围绕着教学的官员子弟们入园后是否适应、如何引导, 听在旁人耳中,就不觉得襄王对育幼园的关注, 反倒只当做是又一次“福利”发放试验,襄王的主要目的大约还是来看看怀阳县的发展。

    没有刻意立的关怀下属的形象, 在一次次福利中深入人心。

    真正全程做事的人和旁观参与者,对一件事的陈述方式是明显不同的。尤其是中间被抽冷子提问现有操作和如何推广等问题之后,深入又带着些启发式的询问,让金园长应对得有些吃力,眼睛却越来越明亮, 她能感受到襄王的善意。

    令薛瑜愉快的是,除了部分她在县学新增加的学习课程, 比如医学和力学等相对偏门学科, 育幼园这个小小的培训班教授范围十分广泛。

    被分成开蒙和再教育两个方面的育幼园, 面对的学生不仅有懵懂孩童,也有将要踏入婚姻或已经踏入婚姻的女子。在薛瑜提出要和隔壁县学的主要学科对接,避免开蒙后入县学不适应后,又隐晦暗示了一下可以教导武艺和骑射,金园长并没有提出反驳, 反倒十分惊喜。

    薛瑜不怕课堂起步晚、教的东西少, 再晚再少,也比什么都难学,嫁人后围着旁人转好些。但当教育者和受教育者给自己设了限,才是最令人苦恼的。像稍微家中有些底蕴的士族, 他们就不会像寒门一样送女儿去县学读书。

    但他们却会对夫人们联手开办的育幼园有好感,并且在上门组织时努力想办法让女眷进来。不管是想要给自家女眷刷名声还是找机会拉关系,人来了,学到了,学生增多了,他们最初的目的就不那么重要了。

    圣人讲有教无类,她没到那个境界,只能想方设法地提高基数,再等待基数足够后能筛选出有用之才。

    社会地位的提升需要女性手握权力,可以是军事,也可以是财产或者文学名气,但这些都需要积累,在此之前,育幼园某种程度上可以看做与京城开始建设后设立的托管服务一致的存在。

    只不过之前是要卖苦力的民妇安心出力养家,这次变成了先为被捆在家里的女孩们减减负。流珠来参与教学是假,参考陈关给出的军营教学做出的削弱版本爱国教育,培养出的学生三观不至于跑偏到哪里去,也是扎入官僚体系里的一根引导指针。

    士族模式存在几百年,门阀固化会让人形成惯性,而师长学院教学的模式,会天然形成另一种门阀派系。派系并非都是糟糕的事,薛瑜并不打算一开始就把可能性堵死,但爱国还是要爱的。国家普及教育,不趁这个机会上思想品德课,学生们长歪了不爱国,齐国养好的苗子跑了,那真是没地方哭去。

    “金园长巧思,本月入园的师生既然都登记在册,等到月底查验一番各自学识增长,并以问卷形式考评入学学子满意与否,若是育幼园比之过去在家中抚养开蒙更为顺利,就由你来总结经验,向东荆各县推广。到时县衙隔壁,许是能再设一间学堂呢。”

    薛瑜发问结束,直视金园长,抛出一个看着假大空的诱饵。

    金园长还没说话,陪同在旁的官员们就笑了起来,满口拍起马屁:“殿下为臣等费心颇多,想来月底就能看到新学堂了。若非殿下关注,臣等家眷哪有这般福气呢?”

    他们有人是曾因育幼园接触过具体规划的,有人是接来了家中女眷幼儿入学的,有人则是第一次听到金园长侃侃而谈,到底说的怎么样、完备与否,他们或许并不了解,但并不妨碍吹捧。做事的是上司夫人,发号施令的是大老板,也容不得他们反驳。

    “臣妇领命。”金园长低头施礼。

    “本王平日有其他要事,若有需要,可以直接传信我王府管事流珠。”

    后院里悠扬的抚琴声隔着一堵墙飘来,流珠从院墙后聘聘婷婷走来,依次施礼,站到薛瑜身后。

    薛瑜扫了道谢的金园长一眼,语气轻松道,“若不成,也不必太过紧张,稚童年幼,一个月时间玩耍也耗费得起。有本王看顾,不会出大事的。”

    只是育幼园的学生,从来都不只是幼童。其他人,未必有这个时间能耗费。一个月里金园长若是让她看不到统筹实现规划的能力,再寻找新的人选换人控制育幼园虽麻烦些,但也不是不能操作。

    薛瑜不知道金园长有没有听懂背后的含义,最后仿佛随口吩咐道,“园中琴夫子技艺不同凡响,正巧本王有些小事需要编写诗词歌谣,内容已经交给县学学官,园长若是有兴趣帮忙,可以去讨来一观。”

    靠问卷搜刮来的年轻文臣螺丝钉们已经是超负荷运转,但普法和讲述一些新的政策、新的习惯的内容,光靠他们两条腿去各个村庄里来回宣讲是不够的。

    学习新知识的乐趣不是人人都能感觉到的,只有有趣又有用的内容才能在口口相传中大肆流传开来,就像人人都知道教科书写得好,但也更乐意去听顺口溜一样的段子。

    薛瑜原本指望的是能编出洗手歌的江乐山,但看在江长史带着人每天挑灯夜战的份上,还是决定把事情外包出去。

    一则并不是太着急,二则,能者多劳,但也不能让人一直劳嘛。要可持续发展地培养……就要给出机会。

    襄王的吩咐与之前的嘱咐结合起来,乍听完全是给出了一个可以抱紧大腿的机会。

    应下来的金园长与官员们一起将薛瑜一行送出城外,薛瑜进了马车,甩掉后面的视线,立刻询问流珠,“之前在鸣水,考了识字第一,又参与了医学救治培养的黄芪娘子这次有随行吗?”

    身边的人越来越多,她不可能每一个人都经手,只大概知道需要什么范围的人就算了,也只有特别有用的一部分人才会被她加强记忆。黄芪是几个例外之一。

    流珠回忆了一下,“黄娘子随行,如今应是随冯医正的学生们在各县行医。”

    薛瑜按了按眉心,吐出口气,“记一下,把她叫回来吧。今年年末,我要看到她来参考选官考试。原话转达给她,若她觉得以自己的能力考不上……不,安排下去,从乐山手下的年轻人家眷里选出几个有机会的,和她一起突击念书。考试不会放水,也不会泄题,但她们必须有一人入选。若无一人考上,连家眷一起逐出,另谋生路,我不养无用之人。”

    金园长领着学习的女眷班能否有这个参考意识,她不确定,直白明了地告诉她们要她们参考,没准还会吓到人,但东荆第一次选官,不容有失。

    她不打算赌这个可能,没有典型,就推一把,树一个典型。要是开小灶喂饭都学不动……应该不至于。

    “是。”流珠柔声应下,沙沙的炭笔记录声让薛瑜听着十分安心。

    马车驶出怀阳县城,撩起车帘,前后都是护卫,相送的人影已然消失。道路两边处处青葱,看着一派生机盎然。

    但熟悉耕作的老农们却看得出来这里面的问题,需要轮作休息的田地都种满了新的庄稼,无一处空白。大多是豆类,也有些种的是苜蓿,明显早些时候种下去的麦苗黍米长得很高,把旁边的地比了下去。

    227.  楚国梦(二更)   这不是我想看见的楚国……

    人工种植苜蓿娇贵些, 但比起别的植物有一大好处,长得快,能收割的多, 什么时候种下去都有收获, 家禽家畜都乐意吃,相当有用。夏季生长旺盛的苜蓿暂时还不需要考虑青贮的事, 仅仅作为营养丰富的补充草料,将牲畜们喂得个个肚圆。

    当然, 背后支持着苜蓿生长的,是几乎每家都有的两丛分别建造的积肥场。堆肥方法完全公开后,家家户户都自建起了一处弱酸性一处弱碱性肥料场,虽然在烈日炎炎下都是臭气熏天,但架不住反复宣传下农夫们对沃土肥田的期待。

    饶是县里在每个村落专门规划了堆肥场地, 但更多的人还是更希望肥水不流外人田,对统一收肥统一分配并不感兴趣。

    堆肥完成的肥料被补进地里, 虽然贫田需要休息、种植某块地久了就要让地力恢复一段时间这样的传统经验, 被深深刻在所有公田佃户们脑中, 让人觉得襄王安排的在所有贫田种植豆类的要求可能不太靠谱,但只苜蓿补足的牲畜出产,就够补上一份收入。

    加上薛瑜宣布,这些单独开垦的轮作田本年不收田租、不收赋税,就算长势不好, 也只是白丢了夏秋两季的力气, 家里能留下更多的粮食。长得再不好,也不会比种下去的种子数量少,左右只是试种一季,公田佃户们干得相当起劲。

    到封地没多久就接连解决了税赋问题的襄王, 在百姓们口中愈发仁善宽厚起来。

    其他作物和新经验不经试验田试种,薛瑜不太放心拿出来用,但苜蓿和豆类这两种,却是不需要太担心的。宣布减免税收,不过是为了让人安心放手做事。

    此事还得感谢一下《育种法·轮作》的提示,豆类种植可以固肥,作为氮磷肥里的天然氮肥,是维护贫田种植的上佳之选。她还指望着氮肥恢复地力,年末加种冬麦少减产些呢。

    只可惜系统抽奖持续装死,什么像样的东西都没见到。好在大部分时间,薛瑜并不需要它的帮助就是了。

    回到白露山下,初步成形的商业街外围围着一圈篱笆,统一规划的多层小楼红砖墙垒就的建筑外墙和灰色的房顶,是此前从未有人见过的红砖所构造,让它们与其他地方的建筑显得格外不同。

    小楼支撑屋顶的栋梁还是木头,一排排的房屋背后是斑秃的白露山,看看白露山上稀疏许多的树林,就知道有多少成材大树惨遭毒手。山下培养了一个月的树苗在薛瑜的要求下被移栽回山上,许多年后还能循环使用。

    薛瑜只瞥了一眼新修的客店,剧院和离得不远的公厕,确认接待外来客人的流程已经运转起来,就再没有管商业街。早早入股选择了商业街上铺子的士族们已经派了管事来,占据一席之地,敲敲打打的装修声音无处不在。

    但街上只有一半铺子给了他们,沿着一条大道向两边继续扩建的房屋,是规划中的向外出租的房屋,当然,现在还尚未建成。对于空置的屋舍的用途,众说纷纭,薛瑜也从不回应,想要多买一两间铺面攥在手里投资的士族,全被拒绝。

    东荆城的军事意味太过浓郁,作为城池与边关堡垒,只能在不损害其最重要的军事意义的基础上做一些修缮。而援建黎国新建一座城,对齐国来说并不划算,收税也不够名正言顺,想要靠建设拉动经济吸引来客,在东荆内部建城是最合适的。

    建设会制造商机,也制造人力需求,工地周围多一个相对成熟的消费服务场所和纯粹的施工工地相比,自然是前者会更能将卖方变为买方。

    只要够好、够有趣、够难以复制,东荆的地理位置会将它的名字传向四方,它是边城,但也是枢纽,自有它的优势。

    只有地理优势也没关系,薛瑜为它补足了其他。比如四通八达、干净整洁的水泥路面,比如优厚的关税减免和组织交流分享,比如冬暖夏凉等等深入人生活的小细节,比如与其他国家迥异的菜谱和书本。

    被持续的招工吸引来的其他国家人口以缓慢的速度增长着,六月上旬刚过,拿到各处县学与怀阳育幼园各展所长撰写的宣传歌谣,被送到了薛瑜手中。

    不得不说,让人去教了教广播体操和洗手童谣做示范后,以教学为目的创作出来的歌谣都充满了奇怪的节奏感。寓教于乐的故事却改了又改,习惯于撰写诗赋的育幼园学生和县学学子们相互碰撞着,在不断被打回重写中找到了如何去向下理解更多的人的心声。

    薛瑜暂时不想去反思自己会不会让民歌文化变得奇奇怪怪,审核过内容没有问题后,在夏日乘凉的夜晚,丰富精神生活的极富韵律感的歌声传向了各个村落,编造的小故事紧随其后。

    种地、念书和健康分别有不同的歌曲,朗朗上口的歌词让再记不住词的人听多了也能跟着哼上几句,不懂得认字也可以从有趣的歌和戏说故事里学到知识。

    听得多了,扛着锄头路过的佃户或来白露山下工地做工的百姓们看到商业街上、县里村里垫高的一处小屋,不用认得上面挂着的制式牌匾上的字,也知道那是茅厕。

    继自建积肥场后,又一处统一收留肥料的地方出现,想要肥水不流外人田的会飞奔回家,实在忍不住的,也能就近解决,随地排泄的事少了许多,各个城中被统一收留的排泄物都运往肥场,为田地茂盛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

    当然,这背后也少不了各城在襄王的示意下,开始狠抓典型的威慑。做丢垃圾、随地大小便等腌臜事的人,被抓住后做的事倒不难,只需要打扫茅厕顺便巡逻,直到满三天或者抓到新的违规者就能离开,可以说惩罚相当轻了,既不让人疼痛,也不让人感到羞耻。

    但起初被视为太过温和无法长记性的手段,被坚持推行了下去,看到一个个着急起来的脏家伙,听命行事的县令们总算明白了为什么。

    有了种植荒地的税收减免政策,接二连三出现的可以做工的地方和学习的场所,让人在浑浑噩噩种田交租交税的日子中,有了自己可以争取到的利益,自然不会轻易放手。这时候,谁家里都缺不了劳力,被抓住巡逻三天,这三天家里的活可就没人干了!

    于是,夏日向来排水沟和阴暗处异样味道强烈的城池,反倒一片清爽整洁。

    普通百姓每天要做农活、搞建设,薛瑜没打算强迫每个人奢侈地天天洗澡换衣服,只是强调了吃饭洗手的重要性,和在自己下属的建筑工地上安排每月或每半月洗澡的福利。

    襄王来到封地后的福利还有很多,其中以白露山农科院教学最为出名。

    在对比了几种喂养方式长肉快慢后,继承了鸣水养殖经验的育畜院研究得到了新的发展,虽然连长得最快的兔子都没到出栏时间,但不妨碍薛瑜收到了初步的养殖建议。

    苜蓿种植是各村县来人□□学,而后续的养殖和种植教学,则是通知到位后,一传二二传三,不需要专人来叫,趁着有时间就会赶来听的内容。

    从白露山传出的农学总结经验,以试验田为示范,一波波传递出去,不知是什么心思,让庄园佃户与公田佃户们泾渭分明,庄园佃户们听到这件事时,只知道“白露山来了个什么都愿意教的圣人”!

    等他们怀抱着希望赶来,才意识到自己的愚蠢,白露山上可不就是襄王府,襄王殿下肯让人无私分享堆肥的经验,可他们什么都不曾为襄王做过,凭什么也享受这样的待遇呢?

    然而当试探着询问得到解答,同样拥有了连他们主家都不曾懂得的新技术后,庄园佃户们如坠梦中,小心翼翼地藏起秘密。对庄园主的信服,被对襄王的敬仰取代,稍闲暇时愿意来白露山做事的人就更多了。

    左右都是齐国子民,士族们暂时无力翻身,薛瑜也乐见他们发展起来,点了几人去念着普法小故事上山下乡宣传法度,告诉庄园佃户们遇到不公可以向外界求助,就差和士族们挑明是在敲打他们不要搞事了。

    打理政事顺便研究新发明的薛瑜,左等右等没有等到的向楚去的大支商队的来信,从意料之外的方向送到了她手中。

    原本按计划该从东荆返回的商队,兜了个大圈,从两边气氛并不好的江陵入境,当薛瑜收到信件时,他们已经回到了京中。

    薛瑜看着一别四个多月,刚回国就赶回来向她复命的黎熊,安排他坐下休息,拆了信件飞快扫过前面描述的楚国商机。

    商业交流完全在预估范围内,赚得盆满钵满,只是与过往在楚国大肆购物运货回国的齐国商人不同,商队带来的货物几乎全部换成了金银。而当随行人员以为这些钱是立刻可以使用的利润时,整支商队在士族们派来参与其中的子弟指手画脚之下,完全贯彻了“全都会听,就是不做”的姿态,让商队中许多第一次出国的子弟傻了眼。

    心向世家的军勋贵族子弟们:不能挥霍金钱的日子,完全是不完整的!这不是我想看见的楚国!

    优秀士族子弟们:没有钱,想做的什么事都做不了!

    在楚国的日子正是年轻人们接受社会毒打的最佳时机,而提前得到了这些都是工具人示意的商队护卫统领黎熊,与商队头领牛力,用起人来毫不留情。

    精心培养的子弟们倒是适应得很快,调整过来心态后,在商队统一规划下探听收集楚国情报还算顺利。

    而一直向往世家生活的长歪了的军勋贵族子弟们,一文钱都没有,商队能接触到的宴会拒绝承认他们的贵族身份,高档的宴会甚至连帖子都不会发来,寻欢作乐享受过后,却没钱付账,沦为乞丐在楚国国都街头碰了无数次壁,差点被拐去信了教、做了旁人奴隶或佃户的颠沛经历,让他们第一次睁开眼看清了等级森严的世家嘴脸。

    原来传言里什么都好的楚国,也有乞丐饿死,在春夏之交发烂发臭,无人收尸。

    原来善心的楚国贵族仕女郎君,看他们连条狗都不如。

    原来文风鼎盛的楚国,只有更强世家子弟才有出头的机会,倒在街边的乞儿,可能就是被抢了诗文苦苦挣扎的弱势家族学子,昨日他可能还在宴会上受人追捧夸赞,今日就会被遗忘诗赋的作者究竟是谁。寒门、奴隶和佃户,就更没有出头之日了,定品选官,好去处天生与他们无缘。

    原来,在他们被商队接回去,收到龙江决堤消息后,本该更早知道这件事的楚国国都会毫无反应。

    似乎只要顶尖名门不倒,宴会就能一直开下去,一片歌舞升平。

    他们只是喜欢楚国的文化,喜欢传闻里的那个楚国,但亲眼看到的这个楚国,与他们知道的毫不相干,令人在泥泞中摸爬滚打走出来后,望着鎏金朱门,遍体生寒。

    把这些身在齐国心在楚的人送出去深入体验,本就是目的之一,薛瑜对他们梦想破碎的哀鸣毫不心痛。草草扫过前面叙述的楚国见闻内容,薛瑜看到信中间含糊提过一笔的“信教”,猛地抬头望向黎熊,脸色沉沉,“什么教?”

    228.  林侯(三更)   当代孝子贤孙

    齐人在楚本就是受歧视的, 从口音到穿着,想要找茬可太简单了。他们对楚国的幻想不过是觉得自己在世家评级也能成为人上人,但当意识到只能做最底层, 遇到楚国上下一致的排斥贬低, 幻想自然而然破碎。

    在文化入侵时,觉得国外月亮比较圆是被洗脑的特征之一, 但只要人不是太傻,失去母国庇佑, 看到曾经被描绘的梦破碎,心底总会有一两分后悔。

    无路可退时会咬牙坚持自己的选择没错,一条道走到黑,但薛瑜并不想白送楚国一群识字的工具人,就算脑子不太好使, 洗洗也还能用。

    虽然知道牛力能写信让黎熊带来,字字句句平和, 就说明没有出大乱子, 但她还是紧张了一瞬。让他们去是接受社会毒打, 薛瑜并不想害命。

    《讨妖道檄》流传甚广,虽然在楚国更多用来嘲笑齐国小题大做,遇到一个小风小浪就稳不住,但见薛瑜神色骤变问出这个问题,黎熊自然知道她担心的是什么。他连忙道, “殿下放心, 臣等探查过,并非太平道。”

    薛瑜一点也不放心。

    难不成被打做妖道的太平道信徒,会蠢到大摇大摆地站出来告诉所有人他们就是太平道吗?!

    “细细说来。”

    薛瑜看着信后面写的“诱以行商之利”,牛力所写与黎熊陈述的内容完全一致。

    自称四时道教的楚国小教派, 接近街头暂时穷困潦倒、无家可归也没脸见人的倒霉蛋们,看上的是他们之前跟着商队同出同入的气派,提议了几个发财法子,就像后世试图骗人投资的皮包公司似的,缠着倒霉蛋们要与他们分成。提出赚钱法子的四时教没有本金,发觉他们没钱后,跑得比谁都快。

    只是毕竟身在他国,谨慎为上,就算傻小子们再怎么觉得那些投资可信,看着再怎么不像是个骗局,掌舵的牛力也不会冲动行事。

    骗了钱,回来整个商队一起倒霉,骗了人,他们就没有回国的时候了,对方再贪婪点,还不晓得在谋划什么呢。

    薛瑜听着黎熊说起的投资计划详细内容,原本只觉得不用在意,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你再把刚刚第三条说一遍?”

    黎熊不知道主上有什么发现,老实重复,“……四时道自称有渠道知道北境急需楚地某种货物,狄罗人愿意高价收购,但是他们没有足够本金做这笔生意。”

    听上去没有问题,由于龙江决堤和之后的南部战局不稳,本该三月初踏上返程的商队又多留了一个月,货物卖完,满车真金白银最招人觊觎,留的时间越久越危险。最后要么合伙,要么抢劫,要么骗走,要么当场花掉,总得扒层油水下来。

    几个投资计划方向各不相同,也并不出奇,只是来骗人的概率更高罢了,但只有这一条给了薛瑜强烈的熟悉感。

    货物……收购……

    当把句式简化,薛瑜猛然反应过来。这个套路,不是疫病时背后唆使着商人从梁州运了小动物来京城的观主做过的事吗!

    但一点相似说明不了什么,天下骗术万变不离其宗。只是太平道的人习惯借刀杀人,如果真的是他们的动作,这一个多月前出现的提议,会是想引当时尚在楚国的商队做什么呢?

    齐人与狄罗人相看两相厌的事人尽皆知,尤其是牛力带队的这种背后有半个官方性质的商队,更不会做明显叛国的事,楚国人却要齐人去与狄罗人做生意。齐国商队出楚过黎,直奔草原的话,最大可能的损失是财宝,有时候财宝相当重要,有时候又一文不值。就算是楚国和狄罗人勾结,送齐国商队被宰,到了东北就是东荆驻军出力的时候,怎么看也动不了人。

    那么或者,是态度?啥都没有,总不至于捕风捉影一个她和狄罗人勾结吧?

    太平道行事就像在下一盘棋,棋子落得却像是一点点闲笔,看似无用的布置,趁人不备也能绞杀棋盘大龙,不得不防。

    薛瑜蹙眉,问起了后续。

    四月初从楚国出发,就算绕了一大圈,也不该到了六月才回来。后面的内容信纸上没写,只写了一句“抵京叩殿下安”,估计是有些问题不便说明,得口述才行。

    黎熊笑了,“臣还以为牛掌柜会写呢。后来在楚国绕路,主要是为了各处买粮,楚国稻米价廉,私贩却也要获罪,想办法躲过搜查就废了很大劲。原是要从东荆回来的,路上打听到南方有人要低价出手陈稻,牛掌柜谈妥了价格,让人悄悄挖了两根蔗苗,为免被人堵到,连夜渡江过了江陵关。”

    “……”薛瑜叹了口气,“到底是谁家兔崽子胆子这么肥?”

    楚国垄断糖和柘浆不是一天两天了,牛力不是会铤而走险捞一票就走的性格,这明显是在给谁擦屁股。偷了人家甘蔗苗,要打破垄断生意,虽然她很想夸一句干得漂亮,但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不跑不行。

    黎熊脸色有些尴尬,“是……林侯。”

    薛瑜反应了一下林侯是哪位,为什么从未听过名讳,慢半拍才意识到,满朝勋贵里唯一一个姓林的,不就是林妃那位嗣弟?著名烂泥扶不上墙,天字第一号纨绔,只会花天酒地,半点正事不干。难怪京中各种风暴横扫,自始至终没见他冒头挨打,原来是跑去楚国了。

    “我记得去楚国的名单上没有他?”

    黎熊脸色更尴尬了,“出边关后林侯追上来说是殿下派他同行……”

    薛瑜明白了,出国境后通信不便,一来一回都跑在路上了,大约是队伍见他有路引,又有一份亲缘关系在,就顺便把他捎上了。她捏着杯子,一时失手,杯子咔嚓一声裂出缝隙。

    “咕嘟嘟。”薛瑜端起冰镇梅子汤喝完,压了压无语至极的心情,“被骗得要入教的倒霉蛋里,是不是也有他一个?”

    看方朔和林妃就知道了,从东齐亡国狼狈活到现在,靠投靠西齐活下来的没落贵族们最爱干的事情就是忆往昔风光,在西齐长大的林侯跑去看“真正的世家名门”是什么样的,也不奇怪。

    “没有。”

    黎熊意料之外地摇头让薛瑜愣了愣,思忖片刻,“那他做了什么?”

    说完这句话的半刻钟后,薛瑜就后悔问这个问题了。

    林侯的纨绔人设不崩,随身带了一堆金子,傻憨憨们被领队坑得出门受罪的时候,这位在坐楚国的花船。说他的花天酒地又不至于特别奢靡的生活,黎熊说了半刻钟还没说完。一路走下来,除了最后金子花完了,不得不打起坑蒙拐骗偷的主意外,过得比要精打细算的整支商队好多了。

    实话说,薛瑜有些心疼钱。

    早知道便宜舅舅,不,方锦湖的舅舅这么富,就该先拿他开刀才对。而且他那么熟练,怎么想都让人觉得不是第一次干了啊!

    “……等等,他哪来那么多钱?”想到钱,薛瑜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不是她没开刀,是开始查士族们的时候,林侯除了吃喝玩乐就是吃喝玩乐,看着花哨,消费不高。不常回家也没有家族长辈或是妻子儿女管他,在平康坊里一步不出也无所谓。

    黎熊:“去岁简家卖宅子的时候,林侯把宅子压给了赌坊,赌坊一直等着他来赎祖宅,没敢上衙门过户,就一直没有这个记录。”

    当代孝子贤孙。

    这种独门搞钱方式,放到林侯身上莫名合理。她甚至很想让黎熊回去后,专门去告诉林妃一声。薛瑜好悬没笑出声,“咳……那蔗苗是带回京了还是留在了益州?”

    “留在了西南,林侯卖了一千两。”黎熊脸色复杂。

    甘蔗不靠种子繁衍,靠根部出苗,有了甘蔗苗,培养长大,就算不会制糖,榨柘浆也是源源不断的金库。而林侯只要了一千两……这是哪里来的败家子啊,和韩北甫是亲兄弟也没这么算账的。

    卖都卖了,反正也不是自己的钱,之前西南传信一直找不到野山蔗,薛瑜还怪操心的,现在补完了版图,怎么来的不去想他。

    薛瑜又问了几句京中近况,见黎熊一路奔忙赶来说话说得嗓子都哑了,安排他去休息,回京送信也不急于一时。

    黎熊憨笑告退,薛瑜脸上的温和淡了下来,扬声唤道,“备马。”

    林侯出现得太巧了,就像太平道曾经制造的许多个巧合一样,让人很难判断是在转移注意力,还是他就是有问题。

    若他是太平道眼线或帮手,像这次的投资计划和上次的贩卖动物的手段,大概还有一次,就是运兽上山。建立在欺骗和有人帮忙遮掩下的行动,在当事人全部只能用眼神示意的前提下,很难询问出真相,这也是兽群案迟迟没有推进的原因之一。

    要是他,那顶着荒谬的理由跑去楚国的目的就很好猜了,被全面停止活动逼得不得不去找上家,或是卷款投奔上级,只不过又被忽悠回来了。如果有旁的选择,就不会选择直接去楚国这条路。毕竟,太容易暴露了。但要是不是他,有意为他制造出这种印象的人,会是谁?

    进入草原探听消息的阿白阿莫两人还在正常返回时间内,薛猛近期也没有带来新的战报,按理说一个多月前的事情,要发生早该发生过了,不该有什么影响,但责任如此,还是得去看一眼才行。

    229.  狼主   草原的规则

    临近傍晚, 白马若电,领着骑士们冲出王府。被安排去休息的黎熊慢吞吞吃着晚膳,十足十的休养模样, 只是习武之人的耳力大多灵敏, 离开的马蹄声太过明显。

    还食盒时他与留守的侍从聊了聊,听到殿下夜晚外出, 两位统领没劝住只好一起点百人随行,感叹了一句“魏兄与陈兄奔波劳累”, 又躺回了床上。

    藏在阴影里的陈关垂眼注视着他,长刀横于膝上,守护着即将入夜的襄王府。他想起殿下离开时最后嘱咐的那句话,“你隐匿功夫最好,今夜你留下来。”

    王府的守卫向来是重中之重, 但当襄王出行后,就难免会有疏漏, 这段时间除了薛瑜出行可能遇到危机时, 基本都是在一部分人离开后专门留下一人看守王府。

    这只是例行公事, 他不想怀疑,但在守卫王府的尖端力量离开后,黎熊询问的事太敏感了。

    王府内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安静,自行操练的兵丁呼喝声从背后训练场传来,逐渐远去的马蹄声终于变得几不可闻。

    傍晚时的东荆城城墙上点了火堆, 烈烈照亮着城下拒马和排成长队的入城队伍, 知晓今天来不及进城的部分人,在道路旁边规划好的区域已经搭建起了帐篷,河对岸绵延的农田与临时居住的棚户正是人声鼎沸,比起一个月前, 城门外逗留的人数明显减少,但新来的人填补了被带去各处建设工地的流民缺口,看上去仍是一片热闹。

    震耳的锣声敲响,打理城外农田,靠每天做事赚取口粮的没经过三日检查的外来人口缓缓回到河对岸的棚户区,再靠近东城门些的检疫区域里,因着来得时间太晚没能进城的人群中发出了懊恼的感叹。

    薛瑜来到东城门时,城门还未关闭,最后一批进城的旅人背后跟着在检疫区做事的医官,为首的正说着晚上的集体培训。

    薛猛刚下城墙,见薛瑜望着顺着城墙下小路走远的医官目不转睛,哈哈一笑,“殿下今儿个怎么想起来来这边了?您手下的医官们答应下来的上课,要是有大事,臣叫人安排改日?”

    人才总是不够用的,派带来的医官到处去做培训上课,本就是薛瑜的意思,看见他们高高兴兴返回,只是心中有些感慨。她对薛猛回了一礼,“与他们无关。将军忙碌,本不该叨扰。我刚刚收到人报信,需要核对北部的动向,还请将军行个方便。”

    她说得并不明白,但薛猛神色微肃,“殿下请随臣来。”

    城墙下的将军府中灯火明亮,薛猛带着薛瑜一起进了书房密室,密室不大,无数个小竹筒堆积成山,两个人进去就显得有些逼仄了。薛猛回头,“殿下要什么时候的动向?”

    薛瑜思考了一瞬,“从上次战报到现在,东荆探到的所有草原动向。”

    上次战报,也就是东荆戒严,严阵以待准备应付南下的狄罗人,狄罗人却意外撤走的时候。

    “东西有点多。”薛猛目露了然,领着薛瑜穿过一丛丛竹筒堆,在密室土墙灯盏下的阴影里,蹲下来拨开一层,比划了一个圈,“就这些。”

    看起来堆得乱七八糟的竹筒,明显是自有一番规律,薛瑜看了看竹筒位置。万一出事,大约从外面能击破灯的位置,灯盏跌落,这部分竹筒将全部被烧。

    薛瑜:“旁边的我能看吗?”

    “自然。”薛猛点头,亲手拿起一根竹筒递给她,叹了口气,“但三个月的范围太大了,殿下慢慢看,臣给您简单说说。”

    “金帐汗国使臣队伍自东荆出关,而后捷捷部落与交好的几个部落,向南而来,也就是上次战报中防备的狄罗人。没多久他们撤兵,与黎国关外的一部分石勒贵族下属部落汇合,向东方突入王城。

    “后来打听到,石勒都烈杀了宇文阿鲁巴,也是狄罗六王子,镇压带着使臣回国。狄罗王城面对各部压城,老狼主非但没为儿子报仇,反而大肆在城中宣扬石勒的忠君爱国,现在专门给石勒都烈封了侯,领兵守南线,与黎国对上了。”

    薛瑜听到熟悉的名字,从手上的军情里抬起头,皱眉问道,“石勒都烈?确定阿鲁巴已经死了?”

    要是按原本的印象看,石勒燕山、也是石勒都烈,后来能扶宇文家小王子上位,自己做那个摄政王,完全违背了金帐汗国习惯的谁强谁做王的习惯,在皇位面前止步,应该是“忠君爱国”的。但,鬼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死了。捷捷部本是宇文阿鲁巴母族的附庸,但入王城时,捷捷部在围剿下誓死效忠了石勒。只有打败了他们曾经的主人,才会有这种事。”薛猛挑出一根竹筒,不用拆开也很肯定,“殿下看这里。”

    薛瑜拆开。

    “狼六子遭分尸,悬首示众。”

    这得是什么仇什么怨,才这样羞辱对方?或者也可能是石勒都烈为了短期内弹压住手下,直接动了酷烈手段。狄罗狼主死了个儿子,还给对方封侯,也真能忍得下来。不过,也许本就没什么父爱就是了。

    “石勒在南线没有挑事?”薛瑜皱眉,“官方宣布的石勒都烈杀宇文的原因是什么?”

    薛猛:“宇文六叛国,石勒向他发起挑战,对方技不如人。黎国在边境安排了重兵,为此信州的兵力也调走了不少,暂时还是对峙状态,没有变化。”

    草原的规则经过汉化熏陶,核心的一部分东西还是没变。弱肉强食,天经地义。

    既然从两个月前守边关的就是石勒都烈,也就是说,要是四时道骗动了商队,商队就要和石勒手下做交易。以商队的阶层,大概率是见不到石勒都烈本人的,那么是想拿她的商队和石勒碰面做文章,还是想引动不安的黎国驻军再不安一点?齐国商队过黎国,千里迢迢来和狄罗人做生意,对边境的黎国驻军来说,也太敏感了。

    只可惜商队没有套到更多的内容,要是知道骗商队买的货物是什么,会更好推断。

    不过商队没有行动,看来应该主要下套的方向不是她这边。

    薛猛还在继续:“石勒都烈的母亲虽是部族女儿,但身上有汉血,是部族贵族与奴隶所出,石勒相貌又有些像汉人,对他们来说就是血统不纯、出身卑贱。从草原打听到的一部分消息称,黎国在试图借此与石勒交好……”

    薛瑜冷笑了一声,“拿什么交好?拿他们烂透了的荆州?还是指望石勒投向他们黎国?”她匆匆看完最近一个多月的内容,放下了心,“没谈拢。”

    想想也对,要是有了大变化,薛猛也不会瞒着她不说。

    夏季水草丰茂,草原一方大部分的部族还在游荡放牧,守边关的人数并不多。不趁着气候好养牛羊,他们秋冬就难熬了。但刚被狼主封侯的石勒都烈被安排到边关,只看他封侯的原因,和杀人也没人管的背景,基本能看做是好战派,黎国自然要担心。

    黎国崔相不蠢,国君也不蠢,想得太多,又顾及着黎国千疮百孔的国土百姓,不能这时候出手,见对面迟迟不动,反倒被牵绊住了。黎国想保平安,但越想保平安,摆出来的武力越强悍,国境内压住的山匪再起,估计主要兵力都被扯到与草原对峙去了。

    薛瑜:“将军觉得狼王退让的原因是什么?”她心里有猜测,但还是听听专业人士的意见。

    薛猛:“石勒太强。或者,石勒都烈本就是狼王派的人。”

    “有可能。”薛瑜点点头,“既然没有异动,以不便应万变吧。”

    如果石勒都烈是狼王的人,其实更难解释他为什么会以宇文阿鲁巴叛国的名义杀人了,就算儿子多,也不至于这样子败坏一族的名誉。除非,宇文六和钟家的交易,触犯了草原的重大利益。但卖掉靠北的边城,明显是齐国吃亏。肥肉在嘴边,他们又不知道齐国已经知情、并且能观察到他们的动向,没道理让人退缩。

    石勒都烈的一连串行为更像是逼宫,可逼宫后又乖乖被扔到南线,这事就很奇怪了。

    薛瑜一边思考一边拆着竹筒,忽地手一顿,“如果说,是狼王怕了呢?”

    草原狼主膝下九个儿子,女儿更是不计其数,原本最后上位的是最小的王子,现在大概还只有两三岁。面对年纪轻轻、雄心勃勃的儿子们,提不动刀、享受多了的狼主眼里,看他们到底是儿子还是敌人?

    “有可能。”薛猛一握拳,“私调部落……”太敏感了些。

    “将军或国中在北部还有没有人手?”薛瑜抬眼看他,“如果是这样,狼主信任石勒,逼宫之行是斩除金帐汗国朝中的异心,我需要一份当时的死亡名单。另外,狼主大概身体已经不好,要出手,可以这段时间出手。”

    不管是为狼王续命,还是去挑拨他膝下各有母族倚靠的儿子们争斗,都可以考虑。

    薛瑜翻开下一卷竹筒,看到信纸里提到“商队”,不由得笑了,“将军手下还掩护了我的人退出来,等他们回来,当叫他们登门道谢才是。”

    阿白阿莫两人带着商队北上,探路的意味更浓,真正带过去的货物并不多,在草原遇到抢掠也是正常的情况,只是没想到东荆派出去的探子会救他们一命。看落款时间还很新,差不多这几天就能回来了。

    230.  抵堤(二更)   只要好好干活,就是好兄……

    听到她提起商队的事, 薛猛从思考里醒过神,摆摆手,“凡是汉人, 遇上了都会帮一把。还是殿下的主意好, 殿下在东荆,东荆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 抓住的探子比派出去的多多了。就跟虫……不是,就跟蛾子看见火苗似的, 疯了一样往东荆跑。”

    薛瑜猜到他想说什么,但已经咽了下去换了个说法,言语问题,不必深究。她笑笑,“不好吗?人不够多, 还能再多点。”

    薛猛大笑,“再来一些, 最早抓到的那批, 就能送去荆州运矿了!”

    薛瑜想起之前他汇总过来的抓捕总结, 自从她到荆州,来探听消息的人就没少过,除了国内的各处,更多的是国外派来的人。为了避免出事,城外的检疫区都拉长了一段时间, 要观察过才能入城。

    工地招收经过疾病检查的流民, 不考虑户籍,不考虑男女,只要肯来,肯用心, 都能进入东荆投入四处做工,待遇标准是薛瑜和江乐山调整过的,做工时足够幸福,结束一段做工时光后还能考虑定居和入籍,来得人很多。

    有冲着做工和收留来的,也有冲着情报和新玩意来的。只不过,筛掉一拨身份太有问题的人后,大部分还是放了进来。虽然放进来对他们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毕竟,东荆到处都缺人手、缺卖力气的人。

    薛猛略正了正神色,“工坊和县学里也混进来了几个,殿下还是让人多盯着些,阴沟里翻船就糟了。”

    “这一套既然有用,卷进来了就不是他们能脱身的了。”

    薛瑜仔细将刚刚拆开的竹筒封好,“我让人盯着了,让他们多感受一下春风般的温暖,和自食其力的快乐,看看造成损失是多么痛苦的惩罚,最开始想不通,慢慢也就想通了。我倒是希望他们多派点人来,多干点活。敢进来,我就敢用。”

    种田、沟渠道路建房这些,没什么技术含量,做完做得好了,最开始奖励是进城,然后是允许做更好、更赚钱的活,最后是进入工坊做事。

    从探子来东荆开始,就进入了一套套的连环中。想要赚钱立足的人,会努力做事,想探听秘密接近薛瑜或薛瑜带来的工坊运作的探子,为了情报更会努力做事。

    人都是群体性动物,在一个集体里待久了,总会被感染。不管来自哪里,有没有他心,只要好好干活,就是好兄弟、好员工。薛瑜刻意安排下去的试探和思想改造,有军中出力帮忙,起码汇报上来的事情里,没有看到什么问题。

    想在东荆挑拨搞事,想得多就是工作量、学习量不够,再来一波,奖惩制度和排名榜单的荣誉感潜移默化地改变着进入东荆的全部探子,保证让想挑拨搞事的人无路可走、无人会听。

    间谍想偷技术、偷情报,但核心的学不到,再核心的是作为奖励存在,能够触碰到更核心内容的,大多已经习惯了东荆的好待遇,和和睦相处的气氛。上岸洗白的人,再被探子们催着为别人卖命?那不需要薛瑜动手,想要好好生活的人就会直接下手。

    主要派来探子的正是楚国,叛变举报队友的人简直不要太多,薛瑜看过的汇报文书上字字句句都是对过去存在的痛恨。楚国派来的基本都是小士族或家臣佃户,感受过楚国的森严制度歧视后,在这里感受过平等尊重,自然不会觉得楚国有什么好。

    在薛瑜看来,这就属于白给一直送。制度和待遇问题,让探子们难以在楚国有好生活,来到齐国后叛变不足为奇。而不会背叛楚国的大家族的人,都是经过培养的,怎么想也不会舍得让他们来牺牲,万一被发现,扣留下来,对楚国世家来说损失太大了。

    薛猛:“也有些牧民南下,但是很少,被揪出来时反复强调自己是黎国人。暂时还观察着,可怜是可怜,但他们可是草原人。我说话粗,殿下别在意。工坊能一直上工,路和渠能一直修?等他们停下了,发现没办法安排,那涌进来的人该做啥去?难不成,让我们齐国人把地让出来?”

    “还有荆州,还有东荆往西的城池。”薛瑜随口给出了选择支路,看着神色凝重的薛猛,知道他是真心实意在为工坊的人操心,“别急。农耕畜牧这部分还在做,秋季应该能看到些收成,垦荒种地,加上荆州的一部分苜蓿园可以照料,地是够的。不怕人多,就怕不够用。”

    薛瑜静静看着他:“天下动荡,百姓何辜,我们能引来更多的人,齐国人增多,这是好事。金黎之战说不好什么时候会开始,北部境内的事,我们得早做打算。我能维护好一旦出兵的粮草运转和后备力量守护,但出兵和练兵的事,就要依托将军努力。”

    薛瑜没指望着不战而屈人之兵,或者等两国打出来狗脑子之后齐国上去捡漏,齐国已经休养生息够久了,一直都是打过来才回击,但要结束割据,避免成天提心吊胆担忧敌国入侵,这一仗非打不可。

    但怎么打、怎么归心,就是另一回事了。

    齐国底子薄,最佳的时间应该是到明年夏秋开战,粮食出产和畜牧运转都能跟上。可要是早一些,也不是不能打。

    薛瑜简单和薛猛透了个底,看着他还在思考,询问道,“对了,将军刚刚说,运矿的事,荆州的路已经通了?”

    第二卫护送黎国使臣入荆,已有一个月出头,之前薛瑜只等到了传回来的收服山寨的消息,但按照地图,他们走到离龙江堤还有几十里的时候,荆州传回来的消息就断了,至今已有十日。路上探明的矿山倒是有不少,但回来的路上还有山匪占山,要能达到运输矿物的通畅程度,起码也得全部剿了才行。

    “也是巧了,下午刚拿到的消息,正想送过去,殿下就来了。”薛猛取出竹筒和一卷拆开的信纸,“人都没事,只是加快了速度赶路,荆州快马送回来要绕开几处没拔掉的钉子,就晚了些。”

    薛瑜看了眼信纸,上面是正经的军报,是第二卫以军方身份向东荆守将传回来的消息。

    “五月二十三,抵堤,襄王二卫往复除寇。其余已返,山区可入。”

    路上要搜刮山匪人口抓壮丁,绕路和采集材料消耗的时间,是没办法的事,走了二十天,都在最初的估计范围内,甚至还早了些。所谓的“其余”,自然不是使臣队伍,而是指神射一军。

    薛瑜放心许多,拆开还封着的竹筒。

    “……自五月二十日始,山匪出现南下抢夺倾轧,原因不明,恐生事端,经协商放弃部分山寨,绕路抵堤。五月二十三抵堤,河水汹涌,河堤不存,村庄耕田皆无,原寨中农户痛哭不止。使臣号令民夫清淤采矿,固堤勘察已始,第二卫一半护堤,一半返程剿匪……”

    往复除寇,不过是以河堤为据点,一边加快修堤,一边回头去痛殴山匪罢了。在前路受阻的时候,能明确前往荆州的主要目的,及时取舍,放弃一部分人力换来尽早开始,不管是崔齐光还是两个领兵的将领,脑袋都很清醒。

    薛瑜看着伍戈详细写了很多的信笺,默默在心里夸了夸,只是这夸奖若让崔齐光听到,大概只想呵呵一笑。

    赶路总是痛苦的,而有目标的赶路却不得不在路上停下,是更痛苦的。崔齐光看到的那份计划里,他们正常赶路将在十天赶到河堤处,万万没想到,最后花了近一个月。

    崔齐光站在塌了一半的河堤上,阳光热辣辣地照得他满头大汗,但勘察水下的工匠踩在淤泥里,被泥沙冲刷着,拿着尺子还在坚守岗位报数,他就只能握着笔,不停地计算和记录着。旁边一段河堤上站着的使臣袍子掖在腰间,已是半分形象不要,回头看向他,“崔郎,我们下去歇歇吧!”

    “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嘹亮的号子声伴随着沉重踏步声飘来,留在河堤附近维护秩序与治安的一半军队,顶着明亮的日头仍在继续训练,偶尔飘向河堤的目光,都令崔齐光如芒在背。

    他抹了把汗,在穿的袍子上胡乱擦干手,继续记下下方工匠报出来的数字,落笔后才来得及回复,“这是我黎国的堤,我们有什么脸歇息?”

    话没说透,但询问的人一时语塞,环顾四周。

    踩在河水里的工匠和在临时搭建的棚户里忙碌的工匠,是齐国人;一路保护他们的军队站在远处,无时无刻不放弃训练,也是齐国人;扛柴推矿推土的民夫,是黎国落草为寇后又被打动愿意来帮忙的百姓;在他身边坚持着出自己的一份力的,是黎国使臣队伍的主使。

    他们本都可以不管这一切。

    年长些的使臣吸了口气,“是!”

    总不能别国人都来帮忙了,他们身为黎国使臣,还想到处躲懒。他不是不懂,这样的话题也出现过许多次,只是习惯了做文臣动动手指和脑子,重受这种苦,有些吃不消罢了。

    崔齐光看着同僚又继续写了起来,自己也专注于手头的工作,稚嫩的背影中透着沉稳,在河堤上出工出力的黎国使臣队伍们看到他,心里也平静了许多。

    别人能不安、能想要放弃,但一直主导争取着这次援助的他,却不能放弃。

    231.  剿匪(二合一)   以战养战

    堤下裹着黄色泥沙的河水显得格外浑浊, 看不清水下究竟是什么,急速拍打着两边刚筑起不久的内堤,危险又让人想要看清楚去向。

    齐国派来的工匠虽然大多年轻, 但也是有几分真本事的。龙江堤决堤后, 水流顺着地势改道,硬是将过去河道边的良田变为了泽国, 也有一部分水顺着原本的路径流走,但数量极少, 远远比不过改道后的河水。

    几段被冲毁的河堤巩固起来很麻烦,虽然现在看着水位不高,但再来一两场暴雨,河水明显上涨,河堤就难以抵挡。一路陪着他们到这里的工匠当机立断安排清一部分淤泥, 再截断上流河水,在极短的时间内补建内堤, 留出泄洪口, 让河流重新改道回来, 等到外围的河堤修好,再拆除内堤。

    外层堤坝的重建也一样,用着先补短板,再加紧巩固的法子。想法建立在争夺时间的基础上,着实有些天马行空, 好在最后的结果还是不错的。看现在的进度, 加快速度应该不至于造成太大的问题。

    路上花费的大量时间,终究不是事倍功半,而是磨刀不费砍柴工。

    崔齐光看着四处,民夫们喊着号子在清理淤泥、放竹笼堵住溃决河口、砌砖砌水泥, 留下来陪着使臣队伍走到现在的民夫们曾经都是山匪,他有些不敢想象若是真听了他的计划,一路打出旗号征召民夫,加紧赶路,最后面对着什么都没有的河堤决口处,整支队伍的士气会多么受到打击。

    荆州被抛弃了太久,愿意留在这里的百姓不过是故土难离,或是尚且还能活下去,但只需要一场兵祸,或一次洪水,他们就只能上山落草。百姓与普通山匪之间,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崔齐光想起入荆州后第一次遇到山中有匪,他和使臣们都想着赶快赶路,绕过去算了,谁晓得被伍戈骗着分兵,以为自己安全的时候,被当成诱饵钓了山匪出来。

    那时的他不明白伍戈等人要做什么,使臣被山匪堵在山道上的时候,饶是现在想起,还是会止不住地背后发凉。

    遇到一次山匪会让人心惊胆战,被山匪们辱骂劫掠两次会让人夜不能寐,等到了第三、第四次,使臣队伍里已经有人病倒了。他压抑着惊惧,总算回过味来,去找了伍戈,询问是否路线规划出了差错。

    毕竟,没走多远就在一处山头碰到山匪,简直不像是加速小心赶路,而是有意为之,故意追着山匪在的山头跑。

    谁晓得,有着小麦色皮肤的女将军比他还诧异:“不然怎么招人来筑堤?”

    崔齐光觉得自己当初一定是懵了,才会傻乎乎地重复最初与襄王议事时定下的“打出名号吸引原本荆州百姓”的内容。

    伍戈笑容温柔又和善,笑得都有了几分襄王的影子,“对啊,我们每走一步,每拔除一个山寨,不都是在一个个通知吗?你瞧,我们现在招了多少人?”

    除了从一开始就是逃跑的罪犯的匪徒,被抓到的山匪大多曾经都是普通百姓,与其说他们上山是做坏事,不如说是以坏人的身份努力保住更多的生命。

    被第二卫攻入山寨时投降的人很多,求饶的人也很多,为了有一口饭吃,愿意被这批“新出现的匪寨”收编的人更多了。崔齐光还记得山寨外会有新垦出来不久的田地,从洪水中救出来的病得快死了牛,会惹得整个寨子痛哭失声。

    只有自己亲身走过一遍,面对瘦得皮包骨头的山匪眼中的恨意,和劫掠使臣队伍不过是为了报复的真相,崔齐光不仅没觉得愤怒,反倒是满心难堪。

    虽然领队的伍戈向所有人说明这是为黎国筑堤,但谁都能看出来,比起对使臣的敷衍嫌弃,荆州被收归在第二卫手下的民夫百姓们,更尊重齐国的工匠兵士。

    又一批数字记录完,崔齐光拉了一把,让工匠从河水中出来。运着晚饭的板车走近,晚霞里呼喊着所有干活的民夫们,干完手上的部分来领餐食。

    工匠和被抓了壮丁的使臣队伍都不在工地上吃饭,崔齐光收了纸笔,没像使臣队伍里其他人一样,往工坊或远处苜蓿田去,和齐国人多打些交道,只闷声不吭往回走。路上,他忽地听到拐角阴影里有人说话:“伍将军好些天没回来了,会不会是回齐国去了?”

    “唉,回去了咱们能怎么着?齐国穷是穷了点,但人家过得好啊。”

    “什么穷,没听堤上的李匠说嘛?他以前还是楚国来的呢,还不是觉得齐国好?你说,等伍将军他们回去的时候,能不能求她把咱们也带回去?别的不敢想,给咱们分点活、分点地,安安生生过日子就成。”

    “呸,你想得美哦。”

    崔齐光沉默着绕路回到住处,夏天夜里不冷,使臣和工匠们住的都是简单的板房,只要不下雨,屋顶也不会漏水。他又一次忍不住去想,为什么他和父祖们都想让黎国变得更好,对百姓来说,却变成了能耕种平安都是遥不可及的梦了呢?

    以前使臣入齐时,假作商队管事的家中老仆,如今恢复了原本的身份,屋中摆着饭食。崔齐光食不下咽,问道:“传回信州的信,可有回音?”

    老仆摇了摇头,劝道,“郎君还是多吃些吧。天气太热,您身子弱吃不下热食,这是新割的苜蓿,拌成野菜也别有味道。”

    盘子里绿油油的苜蓿草,是带队来此的第二卫到了堤旁就种下的,车队马匹不少,从各处山寨缴获的牲畜也多,肥力充足。到时已是夏日,补种稻麦等等都来不及,第二卫却早有准备似的,种下了豆类和苜蓿。

    新长出来的大片苜蓿连成一片,出苗后的豆田也郁郁葱葱,让刚到时只剩淤泥和河水的长堤两岸恢复了生机,田地、工坊、民居聚集,不细看,还会以为原本在河堤附近的农户又回到了故土。

    意识到这次固堤与他的计划有些差错后,崔齐光就学会了多听多看,学习深思。

    赶路抢在夏季汛期前到来固堤,但修堤坝不是短短一个月能结束的事,路上剿了近十个寨子,这些天折返调兵回去扫荡没有解决完的山匪,留在河堤两侧的已近八千人,人畜都要吃喝,第二卫等人明显做的是长期打算。

    一方面,光靠从匪寨缴获的粮食,不是长久之计,从齐国运粮,成本高同时齐国余粮也不够,自给自足的最佳选择,三个多月的种植期正好能赶上晚秋收获,保障到时候还在河堤两岸的人能有口粮。另一方面,却是齐国给出的好意,被逼落草的百姓重回平凡生活,在这里有了耕田和家园,也是另类的稳定了下来,给他们黎国减了负担。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出行前齐国居然为他们一行做了这么多准备。

    崔齐光叹了口气,“实在不行,等伍将军回来后,我托她问问襄王。或许,他们能有什么消息。”

    感激多了,总是挂在口边用处就不大了,他只希望能尽快和国内联系上,回报襄王的付出。从东荆离开后到现在,他相当庆幸之前就提前默写了一部分典籍出来,不然,不管是路上还是来到河堤,都压根没什么时间。

    一路上遇到的山匪对使臣队伍的痛恨,让他很清楚之前为什么得不到回信。部分旁人钉在荆州扮成山匪却实际上并不依靠劫掠度日的钉子一个个被拔出来,像是浑水摸鱼,但很明显也是针对他们一行人。

    在东荆城时,东荆与兵线后缩后的黎国,还隔着一个荆州,收不到回音也就算了,可在距离信州只差几十里的龙江堤附近,仍没有消息,这就让人不得不怀疑黎国国内有异动了。如果收到传信,祖父一定不会不管龙江堤,那么国内是出了什么事?还是信州守将又做了什么?

    想想本国人都不知道,却要回头去求在自己国家境内埋了钉子眼线的邻国打听消息,实在是让人心里不是滋味。

    被惦记着的伍戈,正打马前行,却不是往河堤去,而是一处被画圈归于齐国开采的矿区。剿了这么多次匪,她身上的杀气一点也不少,让人望而生畏。

    跟在马队后的牛车上,新救出来的女孩们瑟瑟发抖,但一双眼都盯着被拴在伍戈马后急速奔跑的男人,男人很壮实,脸上有疤,过去的凶悍一朝散尽,只剩下了靠人力奔跑追赶马匹的痛苦狰狞。

    没有人同情他,女孩们看着他和后面像牲口一样被驱赶着的男人们,眼中的惶恐与愤恨交织。

    追在伍戈身后的第二卫兵士一半都骑着马,除了原本就是为了抵御劫掠而占山求平安的寨子,其他做过恶的寨子里的金银、牛马、兵器都成了新的战利品。第二卫通过以战养战,成长起来不少,兵器甲胄更新换代,甚至还多了个铁匠能修理甲胄兵器、钉钉马掌之类的。

    山路难行,靠双腿追着马跑更是难行,没多久男人嚎了出来,“放过我,我说,我说!”边喊,他边剧烈咳嗽,打斗中受的伤最后都变为了血沫,喷在了地上。

    跑在最前面的伍戈勒住缰绳,回头看向支撑不住,脱力跪地的男人,“说吧,北部出了什么事?”

    “是恶鬼!是鬼兵!”男人神色狰狞,“鬼知道是哪里冒出来的家伙,听说戴着个铁面具,怕是做鬼太丑不敢见人。没人找得到他的主寨在哪,他好像也不需要停下来休息,只一路向北攻城拔寨,逼得人没了活路,这不就得往南边跑!你们这些官兵,觉得我下手狠戾,真该去看看他干了些什么好事!”

    伍戈点点头,“原来你们是怕了,才欺软怕硬来南边?”

    男人锤了一拳地面,“你放屁!老子派人去看过了,不归顺的寨子,一夜就会被血洗烧寨!没被血洗的寨子,上下全空,连小孩都没剩下!这不是恶鬼是什么?敢留在北方不怕狄罗人的,都有些手段,我整个寨子过去,光杀人一夜也杀不完,他们就可以!”

    车队追上了跑远的骑兵队伍,听着男人的辩解,队伍里传来低低的嗤笑声。伍戈若有所思,“我五百多人攻破你千人寨子,也不过用了半天。既然是一路向北,你没对上过对方,怎么就知道他很强?况且,没对上他,就说明他没对你们动手,直接往北去了,你怕什么?”

    男人脸色涨红,“你们、你们是官兵!你个娘儿们不懂,他腾出手肯定要回头收拾地盘,这时候不走,还等什么!”

    他的心虚没人会听,伍戈更不会。从男人对荆州北部冒出来的这个扫荡所有山匪的人的行动叙述中分析,她不觉得对方直接不要山寨据点后,还会带人回头吞并这些被放过的小鱼小虾。或者说,对方想做的,或许并不是统一荆州。

    向北……北部是狄罗和黎国的边境线,会是狄罗人,还是黎国出手?

    伍戈心中把这条消息记下,准备等到了地方传信回东荆时,给殿下的汇报里多提一句。

    之前她只观察到南下的人数众多,有些寨子完全是听风就是雨,或者被南下的匪徒抢了自己原本的驻地。南下的山匪与其说是被血腥屠戮吓破了胆,不如说是为了自保,匆忙抛弃原本山寨离开,人的素质良莠不齐,好的能补足筑堤人手,坏的能送去挖矿,除了反复剿匪累点,倒不是什么苦差事。

    “驾!”伍戈看着车队往前,没给男人多少休息机会,重新跑了起来,任男人哭天喊地哀嚎着表示自己真的不知道更多了,也不再停留。毕竟,这些被送去挖矿的人,手上谁没有几条人命?

    第一个矿区是确定有石灰石的区域,作为筑堤急需的材料,本就有一部分人在这里努力开采,听到马蹄声和车队的声音,手上不停,欢呼着,“伍将军回来看咱们了!”

    看着从山寨里缴获的粮食肉食被分给这些矿工,山匪们委屈又羡慕,却在女兵们的威慑下一个个被丢进了封好的矿洞。

    “将军放心,一定不会给他们跑的机会,先饿个几天吃吃苦头!”

    留守矿区的百姓和女兵们拍着胸口许诺,尽可能不去看旁边瑟瑟站着的女孩们。对刚刚救出来的受害者们而言,他们的一记异样眼光,都会造成意想不到的伤害。

    救出女孩们的女兵带着她们去洗漱换衣,没多久送来了饭菜,让大半天时间天翻地覆的受害者们平静了许多,再给她们几个去路选项。这也是常态了,世道糟糕,弱者生存艰难,已经吸纳了些山寨里的妇人或被掳掠来的受害者的第二卫队伍,在老兵带新兵方面,已自成一套运转规律。

    女兵和小姑娘们肩并肩坐在屋子里,细细讲述她们可能有的未来,“……留在矿区、一起去筑堤或者参军都可以,或者先在河堤帮忙,等河堤造好,我们要回去的时候,也能跟着我们一起回齐国,在东荆城的工坊里找活儿干。不会让你们受委屈的,只要肯干,就能活得很好。”

    她们人手一个饼,吃得眼睛都要眯起来,人生半途遭难的女孩们凑在女兵身边,像小鸡仔在寻找鸡妈妈的温暖似的。

    女兵:“但参军的话,一时半会你们还只能做民兵,就是、就是那种,平常耕田,有事打仗的!我们第二卫的选拔,可是很严格的!你们不好好学习、不好好锻炼,进不来,就只能一直当民兵了。到时候一起出来剿匪,我们能奖励吃肉,你们可能就只能喝汤了……”

    女兵自己觉得这样的规定对女孩们有些严苛,毕竟她们心里知道,最初的第二卫选拔,完全称不上严格,只要是齐国的女孩、愿意参军,就算身体糟到只能提起一桶水,都能进来。

    和被解救出来的受害者们讲去处的活,向来是谁救了人谁来做,虽然在前辈们那里得到了教导,但女兵还是第一次做这些,心中正忐忑着,就听有人说:“能喝肉汤?可是我们不是齐国人,也能参军吗?我们、我们这么弱,还脏兮兮……”

    语气急切,说到最后声音几不可闻,眼睛却眼巴巴地看着她,像是抓住了最后浮木一样,紧张又忐忑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女兵完全没想到女孩们会这样向往,认真点头,“可以啊。襄王殿下和伍将军,都很高兴你们能参军呢。当然啦,你们想做别的也都很好。”只是她私心里觉得,做女兵更好罢了。

    她清了清嗓子,说得含糊,“我不能告诉你们是谁哦,但营里也有以前和你们差不多遭遇的小娘子,她做得还很好,上次回营,已经通过考试,被选进第二卫了。”

    “哇——”

    “我想当兵!”“我也想,我想像姐姐一样,做个好兵!”

    比起毫无希望的人生,或是被束缚着的过去,解救了她们的女兵,成为了照亮前路的一道光,或是一个榜样,让人知道,受尽苦楚的女孩,还有另一种活法。

    伍戈走过山中新搭起来不久的屋舍,听到里面叽叽喳喳的声音,都是询问第二卫和河堤、大营、东荆城的,她揉了揉板了一路、已经有些僵硬的脸,露出一个真切的笑容,回到自己的屋子,取出纸卷,一笔一划地写起汇报。

    军报和信件是两种事物,军报上简明扼要地汇报了北部横空出世的狠人,作为所有探马都只放在了南部山寨附近的第二卫,想了解北部的情况,只能期待一下大本营有没有消息。又表示了矿区运转良好,出产丰厚,荆州南部道路基本通畅,可以的话请东荆派人来接应运输,顺便资助些粮草。

    而在信中,她将自己对北方统一的“恶鬼”的猜测原原本本写出来,以供殿下让人分析,第二卫的发展也要提到一点,最近的见闻更是不能少。

    剿匪的路上总能碰到些铤而走险借道荆州的商队,但在他们口中,东荆除了处处在建设外,似乎不像京城那样拥有一些极特别的地方。伍戈有些担心是不是她们分兵出来,让殿下只能缓缓图之,却不能明说,只能旁敲侧击地问安。

    担忧与汇报都写入了信中,有人叩门,伍戈合上信,见到留守矿区的女兵兴奋的眼神,“将军,发财了!”

    女兵摊开手,泛着青色的不透明碎石躺在手心,仔细看才能发现,在昏暗的天幕下,浅浅的青色不仅是碎石本身的色泽,更是它亮起的点点光芒。

    “夜明珠?!”伍戈吃了一惊,没想到这种稀罕玩意也能被自己碰上,要是不止有这么多,或者还有更大的宝石,就的确如下属所说,她们要发财了。她问道:“还找到别的了吗?”

    女兵摇头,有些沮丧,“是今天在溪流里发现的,只有这么多。”

    伍戈:“经过我们这里的溪流,上游在哪里?”

    “好像是将军上次让我们去探的那座山,但山里的矿不是猜测是石英吗?”女兵有些疑惑,石英和夜明珠,完全不是一回事啊。

    伍戈将碎石握在手心,“有没有,去探探就知道了。”石灰石矿和另一座山里的石英离得比较近,但为了优先供应筑堤的材料,就搁置了石英矿的探查,现在看看,还是得仔细去看过才行。起码,有了夜明珠,殿下肩负的粮草压力也就能小许多。

    泛着微光的碎石被一起封进竹筒,从第二卫扫荡出的安全路线一路返回东荆,而在荆州北部,距离黎国与金帐汗国边境线几十里的位置,北部最后一个山寨,也是最靠近边境线却在骚扰中始终平安的山寨,刚刚被人攻破,火焰未熄,厮杀声犹在,鲜血四溅。

    比起山寨中兵器守备皆完备的模样,攻寨的兵马更像是一群乌合之众,但领头拎刀杀入重围的首领,给了他们足够的信心,只需要追随着他,所有人都状如疯魔,不管不顾地拿血肉之躯与对面硬拼。

    半张铁面具上溅满血痕,像是虎入羊群一般,破开对面看上去不像山匪、更像是精兵的阻挡。在围在中间的寨主出来应敌时,没等他说出半句话,铁面人斜斩一刀,头颅横飞而出。

    杀红了眼的“乌合之众”,看着对面被杀,被注入了一剂强心针,厉声高呼:“贼首已死!”

    232.  投降   我家主上,不需要你们这样的败类……

    喊声如浪潮般汹涌席卷, 感受着刀风带着血气斩下的人群,等他们反应过来,已在边打边推中, 在栽倒的无头尸身旁, 空出了两人多宽的通道。

    不论是敌方,还是友军, 都下意识为一人让路。

    铁面人倒提长刀,划过土地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明明周围激烈的战斗仍在继续,这声响却像是压在了所有人心上,让心弦绷紧、绷直、濒临绷断。

    太快了,对面真的是人吗?与寨主一同迎敌的部分山匪,死死盯着半张铁面具外, 露出的那双形状漂亮的凤眼。

    浅琥珀色的眼瞳不似凡人,边缘飞红, 眼神嗜血, 如魔似鬼。他眼角微弯, 像是在笑,好像并不在意死亡,举起屠刀更像是一种发泄情绪的玩乐。

    这样的人……难怪侥幸活下来的人里,会流传出“恶鬼”之名。正面遇到对方,饶是他们身穿甲胄, 手握刀枪, 并非任人屠戮之辈,仍有刺骨地寒意从骨缝间泛起。

    来人身上的杀机血气浓郁,黑衣走过之处,滴落血迹斑斑, 让人不敢想他到底经历过多少厮杀,那血到底是他的,还是刀下亡魂的,无人猜得透。

    ‘是我的错。’有人想哀嚎痛悔,声音却卡在喉咙里,好像本能告诉他们,这时候发出一点声音,吸引到对面说不清是不是已经杀疯了的恶鬼。

    他们仗着自己背后有人支持,以为肆虐荆州北部的“恶鬼”就算来了,也是死路一条,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早早逃命。今日被杀穿山上重重防备,才知晓,之前被攻破的那些寨子,不是太弱,而是刀下只有降与死两条路可走。

    他们不该劝寨主坚持着不离开北部寨子,只为了能混到可能会有的捡漏或补充正规军的缺口、好鱼跃龙门的机会。比起那些,自然还是命更重要。

    铁面人向前一步,他们就向后退一步,甚至没有人敢弯腰扶起已死的寨主尸体。

    弯腰意味着暴露脆弱的脖颈,方才这些年跟随的寨主那大好头颅飞起的一瞬间,若他们今日能活下来,大概会成为许多年的梦魇。

    铁面人踩住了尸体,提刀指向前方,还未说一字,被指中的人腿一软,喊道:“大王饶命!”

    这世道,人命如草,却也宝贵如珠,有着一腔武勇的人,哪里都需要,他们在对面攻来的队伍里,见到了过去熟悉的看不上眼的小寨子的人的脸。能接受这些弱者,他们只要投降得够快,不管是为了寨主报仇,还是为自己谋一个出路,都好说。

    荆州这地方,叫将军或大王的都不少,自称和赠名都有,喊出来不过是拍人马屁,一般无人会深究,只会哈哈大笑着接受投诚。

    然而铁面人并没有按他们的猜测走。

    “错了。”

    铁面人开口的声音竟是轻柔的,他挥刀而下,随着他进寨的良莠不齐的民兵们像被点燃了热血,在跪下的人头颅飞起的同时,亢奋地抢占了寨中战局主导,杀入已经生出畏惧的人群中。

    一场酣战继续,只有铁面人面前的区域仍静静的,刚刚投降的人栽倒在地。

    “杀了恶鬼,给大兄和老三报仇!”有人咬着牙大喊着举刀杀出,铁面人杀他仍只用了一刀。

    刀锋滴着血,铁面人一步步向对面走去。不许反抗,也不接受投降,步子压在对面迎战最强者的寨中强手心上,带来畏惧与愤怒。

    “你、你到底要做什么!我们降了!”

    铁面人飞身而起,在聒噪的喊声此起彼伏时,杀入对面,只用了一眨眼的功夫,兵器交集声炸响,乌黑重刀刀光连闪,一人应对十几人显出左支右绌,似乎即将被斩杀。

    “头儿!”

    看着首领身陷包围,追击着攻上来的小兵们眼都红了,一颗心吊起来,还要应对自己这边的攻势,替首领感到命悬一线的危险。

    “宝善哥呢?快帮忙啊!啊啊老子杀了你们!”

    若从高空上看,原本两片交缠着互相撕咬的战局,已被利箭划过般,从中间撕出一道裂缝。铁面人带来的手下担忧却只不断向中间靠近,若中央的强手战局失利,寨中的强手们将被四周挤压来的蚁群般的人碾压撕碎。

    刀砍过去的时候,寨中二把手虎口微麻,再联手攻去,就见那袭血染的黑衣在包围圈中看似应对得困难,却只是落在下风,并没有在围攻中立刻惨死。

    能应对一刻,却不能应对许久,按理说,车轮战磨都能把对方磨死,但二把手心中狂跳,直觉感到不对。但他想收手伺机逃跑时,立刻迎面斩来刀光,被重新拖回战局,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来应对。

    马上死了,马上伤了,马上打到他了……二把手看着被围在中间、血腥味浓郁的身影,每当想要抽手,就会被攻击重新拉回去,反复以往三次,身边人杀红了眼,被付出太多和“即将杀掉对手”的幻觉引诱着继续攻击,他却心中发冷。

    越出招二把手越心中不安,意识到这场对战,根本不是他们能喊停的,一时竟不知道是谁在围攻谁了。

    手中的刀越来越重,围在中间的铁面人眼眸却亮得异样,二把手背后被冷汗浸透,情急之下喊道,“你到底想怎么样?我们投降!”

    二把手胸口一痛,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对面自己的老朋友心口喷出了血柱,他低下头,自己心口也被洞穿,虚弱感让人几乎拿不稳兵器。而中间被围攻的铁面人收刀,拿衣袖擦过乌金刀面,吸饱了血的重刀,闪出妖异的光。

    二把手跪倒在地,或许是因为愤怒,或许是因为不甘,他仰着头,死死盯着铁面人,等待一个答案。

    铁面人拿刀顶着他的肩膀,将濒死的二把手推倒,“不忠不义之辈,我家主上,不需要你们这样的败类。”

    就因为这个?

    荆州各寨,谁手上没有血?背叛和投效都是家常便饭,他们能在边境线附近扎寨,出身的确并不光彩。可是他们够强,怎么会有人,宁愿杀了他们,也不要用他们?

    他不信,这恶鬼分明是杀欲上头,无法自控,随便找个借口罢了!要是他能再多活一会,他倒要看看对方会不会杀寨中老幼妇人!

    二把手的思绪一闪而过,眼中不甘又迷茫,最后张了张嘴,传出虚弱的声音,“……疯子。”

    铁面人跨过二把手的尸体,四周的拼杀也到了尾声。说一句殊死搏斗也不为过,整个寨子还站着的,只剩下他带来的人。

    杀到最后,意识到跪下来只不过是快点死,所有人都明白了一个道理:这支队伍,不接受投降。

    光头番僧宝善提着大锤走过来,踩在尸体和血泊中,在混乱的战场上,远远望着,竟有种越过地狱的佛陀怒目的感觉。他站在铁面人身边,挥了挥大锤,止住杀红了眼的自家队伍,“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此寨已诛!”

    “报仇!报仇!”

    宝善向铁面人低头,“头儿。”

    “搜寨。”铁面人方锦湖声音微哑,眼角红晕未褪,周身嗜血的杀意仍沸腾不休,被他盯住的宝善背后出了一层冷汗,倒退三步,退出攻击范围,才松了口气。

    搜寨的流程,在扫荡北部的过程中已经逐渐变得熟悉起来,在其他人忙着收拾尸体、检查兵器库和粮仓、搜查老幼妇孺的时候,方锦湖独自一人提着刀,向寨中最阔气的建筑走去。

    倒在地上的人冲得太过无人支援,以至于被人在后排砍杀,他跨过濒死的属下,连眉梢都不曾为此动一下。毕竟,冲杀在最前的这部分人,与其说是属下,不如说是刚没收到麾下多久,由于目的地相同,他领着他们来复仇的陌生人。

    青衣汉子攥住了方锦湖的袍角,口中溢出血沫,努力表达着自己的执念,“头儿……我婆娘……”

    方锦湖低头看了看他,“嗯。”

    青衣汉子像收到了什么允诺,翘起唇角,最后一口气泄掉,目光凝固。方锦湖弯下腰,为他合拢了双眼,像只是做了一件不足为奇的小事,继续向前。

    这座占据边境线上最大的山头的寨子,在荆州存在的时间很长,然而遇上一把利刃,带着一群不要命的家伙,除了击破寨子时用了些脑子外,后面的攻势只能描述为乱拳打死老师傅。

    兵器库和粮仓里搜出来的底蕴,看上去完全不像是一座匪寨,更像是一处正规军据点。但没有哪个正规军会光明正大地去劫掠女子、劫四处的粮草金银。

    山寨中建得最漂亮宏伟的大堂,看上去有些像一座宫室,方锦湖坐在深处铺着虎皮的软椅上,听着统计与汇报,简单道,“能留下的,就留下,其他的,赶出去。”

    正起了个头说到寨中老幼的宝善止住话头,这样的处理不是第一次了,他清楚这是留这些人一命,听天由命的意思,但想了想又道,“头儿,这次有八九岁的小崽子,您要不要瞧瞧?”

    有老幼妇孺正常生活的山寨,大多都是打过来就降了,也不存在什么犹豫与否。而之前作恶太过被屠整寨的山寨里,他们碰到的大多是临近成丁的孩子,或是什么都不清楚的一两岁幼儿,像这样不小也不大的孩子,有了对父母的记忆,其实相当难处理。

    宝善想说斩草除根,但主上的行事,已经越来越难看懂了,他只能试探着询问。

    “……”

    在方锦湖不耐烦甚至表露出“你在问什么废话”的注视下,宝善强笑着,硬生生又起了一个话头,“另外寨子里有刚来的小娘子,自请侍奉——”

    “嗡——”

    兵刃破空声打断了他的话,被扔出去的刀锋,扎在宝善脚前,紧紧贴着他的靴子。听到声音就没敢动弹的宝善,看到刀稳稳落地,这才敢动一动,靴子最前端的线头被锐气削断,一抬脚,就成了张口的滑稽模样。

    以他对主上的了解,正常不会杀下属,但万一躲避的时候误伤,他可真是没地方哭去。

    一把刀已足够表态。

    宝善拔出刀,上前双手捧还,再没提“侍奉”的事。只是心中琢磨,自家主上身边半点女色不见,最常说起的还是那位襄王,究竟是何打算?看上去是方锦湖认主,但两人相貌都非同一般,尤其是自家主上貌若好女、昳丽非凡,如今这世道,什么人都有,实在是……让人忧心。

    这部分担忧,他自然是不敢在方锦湖面前提起的。

    233.  妖刀(二更)   做恶人,我能比他们更恶……

    山寨顶端的大旗被拔下, 换成了一面画着黑刀的旗帜,烈烈招展。深红褐色的土地泥泞不堪,跟在报仇的先锋队后面杀入的正式兵卒, 迅速接管了整座山寨。

    寨中库存被清点干净, 逐渐暗下来的天色里,大堂中点上了烛火, 在未散的血腥味中,又哭又笑的先锋们完成了第一次杀戮, 带着救出来的家眷,被老兵们揽着,进入为所有人庆功的酒宴。

    没有什么歌舞,没有什么美味佳肴,只有酒和大块大块炖熟的肉, 满足着所有人的味蕾,在饱足和酒液的熏熏然中, 发泄着所有痛苦与狂放。

    “这杯、这杯酒, 敬将军!”

    一场宴没开始多久, 就已经有人醉得蒙头转向,借着酒意,完成平时被恐惧压在心里的举动,摇摇晃晃地拿着酒碗起身,向坐在主位上的铁面首领敬酒。

    寨中不过是最普通的酒, 沾唇品许久才能尝出一点酒味, 完全做不到让人醉成这样,与其说是醉了,不如说是借酒疯壮胆,想要靠酒忘却痛楚。

    第一批攻进寨子的先锋死伤超过一半, 但死的人远比他们之前预想的要少,只这一点,就够他们心中感念。若还是过去的他们,家眷被抢上山,也无能为力,就算是死了,也难报仇,不过是让这座守卫森严的寨子守兵手上,多沾一点血,更别说救人了。

    先前在打斗中评估揣测来人到底是什么来路的二把手没有看走眼,这些“乌合之众”的确是亡命徒,只是旁人不要命是为了恣意生活,他们只为了自己的家人。

    坐在高处的方锦湖闻声,对这个方向略点了点头,以示听到明了。不需要他再说什么,举起酒碗的先锋就红着眼眶,仰头一饮而尽。

    “敬将军!”

    其他人紧随其后敬方锦湖,宝善坐在距离主位最近的下首,那一整张虎皮就铺在脚边,偌大的虎头不知是经过什么处理,像还活着似的,虎目黝黑,折射出殿中火光,獠牙雪白,择人欲噬。

    属于猛兽的气质在这一刻与坐在原本寨主宝座上的方锦湖微妙地统一了,浅色眼瞳中光芒明灭,让宝善想起行军路上夜里遇到的狼群。

    狼是报复心很重的动物,也是在攻击行为中进步很快的动物,就像一路从齐国边境杀穿整个荆州北部的方锦湖,第一个跟随他走到现在的山寨上下所有人都不能否认他在血腥中获得的成长,就算不懂武学也一样。

    那群狼一只也没活下来,那时主上应对狼群尚显吃力,但在战斗中,最后狼也怕了,怕了就皆变成了他们的腹中餐。

    方锦湖坐在高处,明明都在一个地方,却像和下面所有喝酒吃肉、高歌痛哭的人之间有着天然的隔膜,幽幽注视着下方热闹,遗世独立。

    若非他眼睛微红,仍时不时有压不住的杀意蔓延,宝善甚至怀疑自家主上要羽化升仙了。

    他闷头喝了口酒,不敢和其他人说起自己的担忧。身边的热闹中透着苦意,喝酒的声音压住了哭声,让人心中恻然。或许是做僧人做久了,他总想起积善寺那个老和尚,想去问问这时间到底有没有善恶有报的轮回。

    拿下一座山寨,庆功宴分两种。一种是为了给部分人报仇而战,报仇的人本人担任先锋,生死有命,活下来的人和在战斗中出力的老兵,在屠戮后喝酒吃肉,其他人稍分点好的吃食。一种是山寨中没有多少作恶的人,危险性小,统筹攻寨只需要听从指挥,基本不会死人。因此,也只开仓放粮奖励本次最骁勇的兵卒。

    这次的酒宴,就是第一种,尽管吃的好,但先锋也得有命去拿。

    酒入愁肠,下方的先锋和老兵们很快喝得上头,醉醺醺的,胡乱说着话,蓦地一声高喊,惊醒了大堂中昏昏沉沉的众人,“头儿,咱们下一个去哪?您发话,我们给您抢了信州!杀了黎国老狗,咱们兄弟做皇帝!”

    落草还能保持善心的,大多是黎国人,对黎国的怨气在所难免。

    黎国荆州与信州紧邻,临近边境,黎国陈兵与金帐汗国对峙的消息,早就被探马探清,清醒的时候他们不敢说出这样的豪言壮语,不敢与黎国正规军对上,但现在,有了一个人开头,后面梗着脖子跟着他叫唤起来的人几乎占了堂中一半。

    剩下的,要么是清醒些的老兵,要么是已经醉死过去。

    这样的喊声其实并不奇怪,被裹挟着统一的北部山寨里,真正的决策者只有方锦湖一人,他们只需要听从方锦湖的指挥,要攻哪里就攻,一路的胜利和鲜血为方锦湖铸就了信任的宝座。不需要思考,跟随首领的刀锋所指,就是他们的未来。

    但之前只是一路向北,就算是宝善,也只知道主上规划的路线里是占据这里,下一步往哪走,他与其他人一样不明白。

    “杀黎狗!杀黎狗!”

    在方锦湖没有表态的短暂时间里,亢奋的声浪气势已成。

    “你们,就这点胆子?”

    低柔的声音不大,却传入所有人耳中,微带嘲弄和冷漠,让过热的头脑一清,下方众人皆望向方锦湖。

    “将军,您发话!您说去哪,我们拎着脑袋跟您干了!”

    方锦湖拿起放在膝上的长刀,起身时所有人都看清了虎皮上沾着的凝固血痕,对那身黑衣上到底染了多少血,各有思量。

    长刀在灯火与众多目光中出鞘,方锦湖反手斜挑刀锋,指向北方,“随我杀狄罗胡虏,如何?”

    他的声音平淡,露在面具外的一双眼也冷冷的,但短短的一句话,就像冷水入油锅,让整座大堂骤然炸响。

    杀狄罗人?可以吗?是真的吗?

    所有人的心脏随之狂跳起来,有了新的目标,再看之前被嘲笑的方向,就明白了自己心中的怯弱。不过是畏惧胡人,只好将愤怒指向较弱的黎国。

    “将军,杀!”

    “杀!”

    “杀了那群胡蛮!”

    喊声此起彼伏,浑身热血仿佛被这个目标点燃,比起之前的热烈,有人喊劈了嗓子,也要努力发出自己的声音,声声泣血。方锦湖收刀归鞘,望着下方点了点头。

    越向北方走,吃过草原人劫掠亏的普通人越多,狄罗族和其他纠葛在一起的部族,进入他们的家园入如无人之境。南方普通百姓化作的山匪,大多是被当地士绅和驻军搜刮得不得不上山,而在北方,有吃了来路不明山匪亏的,也有被狄罗人逼着不得不团结起来上山应对劫掠的。

    兔子急了还咬人,但黎国被突入边境线多了,干脆把这边丢下,只说几句让百姓迁居,就没了下文。

    不是没有人想过,对草原人下手。上山后应对草原人的攻势方便许多,山林对草原骑兵有着天然的阻隔,但想要找草原人报仇的人,皆一去不返,日子过久了,对草原人的畏惧就刻在了心上,以至于第一个想要报仇的,会将屠刀指向自己原本的母国。

    黎国立国几十年,身边的老人活得久些的,还见过初立国时的模样,若非受了太多委屈,没人愿意这样不人不鬼的活着。狄罗人带来了太多伤害,让人心中难以忘怀,但伤害太深,反倒没了勇气应对。

    直到被新追随的主人点醒,有了过往的胜利背书,畏惧感减退,一把复仇的烈火,方在胸间点燃。

    从大堂传出去,传到整座寨子里的“杀胡蛮”的目标,在堂中喊声稍歇的时候,热血席卷回来。

    “能杀胡蛮,就是死了也解气!”

    “哈哈,杀一个够本,杀两个稳赚啊!我老头子这条命,拿去!”

    饮尽杯中酒,门外摔杯摔碗发泄的声音响成一片,豪言壮语中都透着悲凉。

    “若非……若非将军,我们哪有这个机会?”有人含糊地哭着、骂着,“以前……都是些怂包软蛋!”

    “将军,喝酒!”的呼喊声,随着醉汉跌跌撞撞走进来响起。

    跌坐在虎皮前的兵卒高举酒碗,方锦湖拿起手中酒碗,却没有像其他人期待着的那样,掀起面具喝酒,只举杯受了敬酒,又重放回案上。

    “将军,您真有一位主人吗?大王、大王是什么样的人?”心情连续激荡之下,人已经醉得不知今夕是何年,胆子极大,什么话都敢说了。

    第一个被两个人攻破拿下的山寨,追随着方锦湖从靠近荆州中部,一路杀到北部边境,但从一开始,所有人都知道,将军不是他们的最高首领。

    他们其实无法想象这样的人,会臣服于谁。战斗中人人都能看出,铁面将军和他随身的那把重刀很像,仿佛就是妖刀成精,饱饮鲜血,嗜血、强大、不要命。谁能让他低头?

    但这位“大王”又是的确存在的。不像荆州有些寨子一样,会因为心里没底,编造出一个背后有人的假象,从方锦湖的言行中每个人都能看出他对“大王”的认同。

    而将他称呼为大王,是最简单的激怒他的方式。这把刀,究竟握在什么人手中?将军发话攻北,若背后的大王不允许,他们这些草民,该怎么办?重重叠叠的疑问和好奇,终堆积成一个问题。

    只是问出来,醉汉就后悔了。

    他本没指望得到答案,以为只会像之前询问一样被冷冷看一眼丢出去,但或许是气氛太好,或许是方锦湖完成了一件事心情舒缓,醉汉听到上方飘来声音。

    “她……是个好人。”

    略低的声线带着笑,缱绻撩人。醉汉心头像落下一片羽毛,只觉得痒痒的,找不到合适形容,仰头望着居高临下俯视他们的首领,不期然撞进一双笑眼。

    凤眼弯起,笑意温柔。

    见惯了杀戮后,被杀气所慑,鲜少有人敢直视方锦湖。被笑容晃花了眼的醉汉,脸上发烫,飞快收回了视线。

    方锦湖托着酒盏,没再多说一个字。下方的宝善闻言却是一愣,想起主上第一次放过恶贯满盈一寨中的老幼时说的话。

    “做恶人,我能比他们更恶,斩草除根,不过但若她知晓此刻……呵。”

    那时他受了重伤,听到声音以为只是荒唐的梦境。毕竟京中和后来的做事,方锦湖的不择手段与酷烈性子,可见一斑。比恶人更恶,他信,但为了一人虚无的“知晓”,退后一步放下屠刀,怎么可能?

    可如今看着方锦湖,他竟觉得那是真的。

    或许正是那位襄王,让方锦湖在越线、陷入疯狂之前,还有一缕属于他人的良知牵绊。

    234.  “教育”(三更)   不要占军中女人的便……

    寨中不受降的手段酷烈, 却完全让这些受害者发泄了出来。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在首领一锤定音定下未来后方向酒宴一直开到了深夜,肉香飘散, 喝过酒的小兵们横七竖八地倒着, 只等重新整顿后,就能开始大展身手。

    酒宴方歇, 方锦湖身上沾了酒气,神色却清明, 他率先走出乱糟糟的大堂,将还喊着豪言壮语的声音丢在后面。在他身后,来安顿堂中醉汉的同袍小兵和一部分女眷鱼贯而入,有人睁着醉眼,嬉笑着调戏随军的女眷。

    妇人躲避不得, 正挣扎时,醉汉忽地心中一凉, 接收到一点来自并不久远记忆的警告, 刚想松手, 就手掌一痛。

    断指飞出,跟在女眷们身边的兵卒见怪不怪地收刀,走出很远的方锦湖回头看向这段闹剧,与首领的目光对上,醉汉双腿一软, 跪倒在地。

    同样的事, 每每在杀入一个寨子后,遇到新的女人时出现。

    恶徒始终存在,越过法度,大部分人都难免被恶行沾染。

    荆州境内的山寨里, 人口来路众多,有奋起杀人的罪犯,有和士族或军队勾结的“背后有人”的匪帮,也有被逼无奈的普通人。作恶的寨子死伤殆尽,其他寨子里的人追随着方锦湖,虽说大多是被逼上山,但心里到底揣的什么心思,并不明了。只是慑于方锦湖武力,花花肠子都不得不收了起来。

    拿着账本和妇人从远处走来的少女,看到后面抱着手发抖的大汉,脸上都浮现了轻蔑之色。

    “主上。”少女声若黄鹂,动听极了,身旁的妇人扭着腰,不自觉泻出一缕风情。

    方锦湖接过账本扫了两眼,“燕娘春娘,新收下的人,你们多费心。”

    “是呢。”燕娘子娇声应是,方锦湖抬眼看了看她们,“收敛些。”

    燕娘子嗔他一眼,“主上还不放心奴家?以前为了报仇没得选,现在可不一样。”

    “嗯。”方锦湖没再敲打,转身离去,将场地留给她们。

    跟在燕娘与春娘两人身边的汉子们,瑟瑟着半句话也不敢说,这两位女郎在主上面前是娇俏美人,但谁不知道她们毒寡妇的名声?

    背后被架出大堂的先锋们,也是今夜将正式加入方锦湖麾下的新兵们,被丢在吸饱了血的泥地上,看着过往罕见的美人走来,不管是醉了还是没醉,眼睛都看直了。只有和他们一起出了力,被允许进入大堂参宴的老兵们神色不对,脸色忽青忽白,不仅向后退去,还抚上胸口,发出了干呕声。

    家眷在身边的新兵握住家眷的手,满身邪火,家眷不在、或已经没有家小的新兵,则将刚刚调戏女眷被砍手的例子丢开,只想起了老兵们苦口婆心的教导“不要占军中女人的便宜”,心中琢磨着凑上前献献殷勤总不至于落到那个下场。

    两个美人和被人围在中间看不分明是什么的推车,一起走到众人眼前,知情的老兵们已经退出很远。

    仍围在这里的新兵们深吸一口气,“娘子香……呃。”闻着一股股若有若无的仿佛臭鱼烂虾沤了几天的腥臭,和无处不在的酒臭血腥,这句夸奖怎么也说不出口。

    腥臭不知从何而来,寻觅许久也只察觉出它似乎就在眼前,但眼前是美人,再怎么样,美人身上也不至于有这样的臭味吧?

    还想献殷勤,站在最前面的人已经发出了干呕,呕着也不忘痴痴看着美人,心思已然活络起来。

    此刻已入夜,他们虽加入不久,但也不曾见过这两人,莫非,是将军体恤?黎国守军的传言里,被传入军中的女人什么下场,百姓们都清楚得很,也有家里女儿被强抢走才无奈上山讨个公道的,望着前面挂着笑脸的女人,不适又厌恶。

    “娘子只两人,是不是少了些。”

    色心蒙蔽了理智的新兵群中已有人嘿嘿笑起,瞪着跟在两个女人后面的汉子,生怕他们来分食,“这是将军派来的奖励?”

    “郎君们心悦奴家呀?”

    一言一语,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像是要勾走新兵们的魂,往中间挤的人更多了,还有人牵着家眷,就蒙头蒙脑地往里走,却被纤纤玉指点住额头,推向后方。身边都是青壮年的汉子,纷纷骂着“吃着碗里瞧着锅里”,同仇敌忾地将人轰了出去。

    挤到中间的人越来越多,见护在旁边的汉子们只是脸色发青,却没人动弹,敢于伸手动手动脚的人也多了起来,一直笑着的燕春二女收了笑容,“领将军令,入我军中,不得欺辱妇孺,谅你们初犯,只做警告!”

    她们语速飞快,躲开毛手毛脚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连带着护着她们的汉子也一起退后。

    一直被围在中间、挡得严严实实的推车终于露在众人眼前。

    “呕——什么玩意!”

    守着推车的汉子离开时,顺便揭走了盖着推车的布料,被撤掉阻碍的臭味冲天而起,最靠近内圈的一圈人第一个遭殃,之前还若有若无不太明显的臭味,狠狠钻进鼻子,让人感觉自己都要变臭了。

    更令人害怕的是,车上绑着的下半身光着的两个男人,两腿之间,烂成一片,隐约还有形状,但显然是不能用了。借着月色和火把的光芒,能看到从腿根往四周去的红色的疮口和成片斑点,只看着就让人头皮发麻。

    “这、呕,这什么东西!”

    “救命,你们这两个毒妇,是来投毒的吗?!”

    见识少的新兵已经慌了神,完全忘记了刚刚自家将军还和两人打过招呼的事,生怕是什么新型疾病,自己□□都凉飕飕的。提前被吓醒了酒,意识到要发生什么的老兵们看着他们,心有戚戚焉。

    站在推车后的两个美人,如今在旁人眼中,更像是蛇蝎妖精,恐惧多于色心。燕娘子掩口轻笑,“你们这些人,口口声声是大丈夫,管不住自己的腰带,就算将军不收拾你们,你们的小家伙们,也会变成这样哦?”

    “到时候你们没法生养,没法打仗,没了用处,香火断了不说,将军也不养你们这些废物。”燕娘子笑颜如花,仿佛很期待的模样,“摸一下,断个手指头,摸两下,多一点长小疙瘩的机会,来,你靠得最近,要不要摸摸他?”

    被叫住的新兵还在呕吐,几乎要把晚上所有吃进去的东西吐出来,他僵硬地抬起头,臭味直往脑门里钻,连滚带爬地往后退,“不不,不用了!”

    燕娘子还是笑嘻嘻的,“别客气呀。奴家刚刚听到有人说黎国军营常有这些事,将军为你们煞费苦心,这么不给将军面子,还是说,你们更想去黎国营中?”

    “不不!”

    杀猪似的嚎叫声传出很远,在剑走偏锋的“教育”下,每个刚刚洗脱编外先锋身份的人,都连着做了几天噩梦,梦见自己不听劝、不听警告,不仅□□烂透了,还被丢进黎国军营,因着过去落草的事,被斩首示众。

    有染了异样脏病的人作为范例,为所有动了不该动心思的人敲响了警钟。旁的他们或许不在乎,但生育与否,和自己的命根子还在不在,简直是仅次于活着、甚至对某些人而言更重于活着的事。

    这记重锤,收效甚佳,只是人人看着燕春二女的眼神都不太正常,有女眷跟着她们处理新成军不久的这支队伍杂事的男人,一个劲劝着自家女眷千万远离这样的疯子。

    而在被反复筛选留下来的新兵老兵们一起接受的培训中,讲述着礼义廉耻,教导着认字习武,同时也潜移默化地灌输着齐国军营的优越。其中,也包括他们从不允许军中皮肉生意的内容。

    聪明人觉得潜台词是:既然别人可以,为什么你们不行?也自觉要好好向主上展示自己的勇武,至于花花肠子,寨中女眷那么多,找人说媒也比闹出事端好。

    也有人羡慕起了齐国的军纪,虽然他们并不知晓,这样的规定建立在齐国各处边关存在大面积军屯、大多亲眷随军、每年还有探亲假的前提下。

    有了新的认知,自然会有对比,好在这个队伍最初的榜样,就是印象里贫穷却从未欺辱过平民的齐国军队。自以为还是匪帮、山贼的队伍,被这个用来对标的榜样影响,虽然看着还只是一批人数多些、有规矩些的乌合之众,但已有了成军的雏形。

    占据了最靠近边境线的这座寨子,一路向北冲锋的方锦湖一行也终于停下修整,有了正式的驻地。在大部分人迎来新生活,揣着或好或坏心思接受训练时,有人发觉方锦湖之下最受众人欢迎的讲义气的宝善僧人消失不见,打听了一圈,无人知道行踪,却没人敢去问方锦湖。

    快马加鞭传回东荆的信件,带着草原来的新奇和忧虑,荆州北部的厮杀战乱,和荆州南部的采矿与水汽,几乎同时送到了薛瑜面前。

    从京中带回来消息的黎熊已带着回信踏上返程,薛瑜确定没有太过明显的异常动向,也就放下心来,时不时去找薛猛聊聊在北部安插探子的事,顺便等待各处消息返回。

    没想到回来是回来了,像是赶时间似的,派出去的三个方向,都有了回音。

    薛瑜先拆了方锦湖的信筒,不出意外的话,南方发觉的山匪南下的问题,就是方锦湖搅动的风云。只是不知道,他单枪匹马,能做到哪一步。

    235.  奴隶   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信上是熟悉的笔迹。

    “……荆北一统, 主上剑指草原,愿为君分忧。”

    薛瑜压了压唇角,止住笑意。昨日还在与薛猛聊如何派兵机动行事, 才能引动草原兵力的同时, 不将东荆牵扯进来,方锦湖送回来的新消息, 可以说是瞌睡来了送来的枕头。

    她不曾与方锦湖明说向北的缘由,但他已然知晓, 这出乎意料,又在意料之中。

    一字一句里,无处不透着迫切想要展示自己的期待,薛瑜看着用力过度留下深深墨痕的纸面,不知怎么的, 品出了他“求表扬”的意味。

    大约是挺久没见到人,产生的幻觉吧。

    薛瑜折好只写了几句话的信笺, 多打量了两眼门口站着的方锦湖的信使。壮汉有些眼熟, 发髻微歪, 满头大汗。

    “你是……什么善?”在孤独园时,薛瑜见过隔壁的积善寺僧人,要不是方锦湖专门派了这人出来,她还真联想不起来。

    “小僧宝善,拜见襄王殿下。”壮汉读懂了薛瑜的挥手示意, 道一声佛号, 扯了头上发髻,露出光秃秃的脑门,把来往于王府中书房重地的心腹都吓了一跳,看着他像看见了大变活人。

    “宝善。”薛瑜重复了他的名字, “其他人先带下去休息,宝善进来。”

    在薛瑜身边侍卫的打量眼神中,宝善跪坐在薛瑜下首,行了大礼。他的目光隐秘地掠过薛瑜脸庞,在心中清晰分辨出近一年来的容貌已大有不同的两人,回想第一次看到懵懂少年踏入群贤坊时,那时对隔壁孤独园老兵们势在必得的他们,完全不曾将此人放在眼中。

    薛瑜简单询问了些北部动向,以及方锦湖一路做了些什么。在襄王温和的声音里,宝善翻涌不休的疑惑与担忧平静许多,不再好奇自家主上为什么最后选择了此人。

    他们的人手尚在京中时,从主上到燕娘,人人虽都有目标,但是以自虐般的方式完成,与现在锋芒毕露的杀戮和平凡日子相比,他更希望他们能一直继续这样的安排。

    宝善基本一路都跟着方锦湖,但在被问起“受伤”时,还是一时卡了壳。

    他竭力从侧面找到方锦湖受伤的证据,却始终想不到一点。方锦湖受伤虚弱的那一面,从不会对他们展露而出,就算是跟在身边的怀秋,当初发病时,一个方锦湖也够掐死三四个含了反心的小厮。

    “呃……带的药每隔七日都会煮一次,主上带着的绿罐子已经变成了空的……”

    薛瑜听着他颠来倒去说些皮毛,就是不知道受伤与否,也意识到了问宝善大约问不出什么。好在方锦湖还记得吃药和包扎,没像之前一样折腾自己伤口,一路往找死的方向狂奔。

    宝善口中的绿色罐子,大概是路上她让方锦湖带走的一罐青霉,按照伤口大小,普通箭伤大概能用十几次。然而现在已经用完了。

    宝善看着主位上的少年皱眉,心有些虚,另起一个话头,讲起离开前收割最后一个寨子的追随的内容。

    之前方锦湖推测到她的想法,还不太让薛瑜惊讶,但能做出放过寨中普通妇孺老幼的事,的的确确让她吃了一惊。

    从利益角度来说,这样显然是对方锦湖领兵的稳定性不利的,可谓后患无穷。但他却这样做了。

    解决受了黎国和金帐汗国军营不良风气影响,对军中肮脏事有期待的大兵们的想法,更是看上去不像方锦湖所为。

    似乎在她没看到的地方,那个少年已经对未来的路有了自己的判断。

    这是好事,该夸夸他的。薛瑜想。

    宝善挑重点说的整支队伍的建设,已经到了尾声。给方锦湖的回信里需要谈谈如何引导北部战局的事,没看完所有传回的消息前尚不能做出判断,薛瑜点点头放他离开,顺便派人去医官住处取青霉。

    书房内只剩薛瑜一人,她抬手捏了捏眉心,差点被手中笔头戳到鼻子,这才发现,方才自己紧紧握着炭笔,在纸面上不知不觉写出了一个“伤”字。

    她看了一会,把字迹涂黑,当做不曾看到。

    下一个来的是荆南的女兵,南部剿匪局势和北部情况相互印证,薛瑜抛了抛送回来的碎萤石,估计江乐山画出来的矿区里,能有大收获。起码,石英矿是不会缺了。

    安排人手去接应荆南矿产运输,薛瑜拿到了马上抵达东荆的阿白阿莫两人的传信。他们以行商的身份进入草原,做以物换物的小买卖,收获的意义远比不上亲眼确认草原部落状态的意义,信上没提收获,却多写了一句“多收汉女为奴”。

    从东荆眼皮子底下贩走的人口,是在努力造血尽快恢复生机的齐国动脉里偷走的血源。此前得到的消息只能确定人口和一些违禁物被卖去了草原,想要索要回来,却也限于最大的证据是账本和被查出来的运输路线,追查不到这些人口到底去了哪些部落,没能拿到交易对象的证据,连传国书给草原要回本国百姓,都显得理亏。

    倒不是不能靠开战夺回来,但眼下的确不是什么开战的好时候。

    两人马上入境回来,却要专门传信,本身就是特殊的暗示。薛瑜点了点最后两个字,推测是阿白他们找到了新的相关线索。

    “殿下,陈白与阿莫求见。”

    门外传来通禀,薛瑜猛地抬头,“传。”——

    陈白以前觉得自己是一个好大哥,后来觉得自己能做个殿下口中的好“研究员”或是好商人,但从没想过,他会成为一个狼狈逃窜的逃犯。

    两天前他们手下还有些人,还抱着大家带着以物换物换来的皮子,平平安安回东荆的念头,甚至连即将返回的消息都传了回去,现在却只剩他与阿莫两人。

    挤在绑着帐篷的牛车缝隙里,两个高瘦的少年紧紧蜷缩在一起,听着叽里咕噜的搜查声远去,牛粪和土腥味塞住鼻腔,他们连呼吸都不敢。

    “查干,别回来了!”

    草原上的“查干”,是白色的意思,也是吉祥圣洁的意思,陈白挑了这个名字给自己,行商时向草原人介绍自己,陈白总能听到哄笑声。或恶意或嘲弄,总归不是什么善良的情绪。

    但深夜阴影里将他们藏进牛车的小姑娘口音有些怪,叫着陈白新为自己起的名字。她甚至只知道他们是齐国人,连他们的本名都不知晓,却愿意让他们逃脱这一劫。那一刻他好像知道了什么是“查干”的真正含义。

    牛车走远了。陈白脸上流过泪的地方刺痛着,他死死按着阿莫的后脑,将弟弟护在怀里,“不会有事。”他在阿莫背上写道。

    在草原之旅中没有继续将异于汉人的头发与面孔用染色掩盖的阿莫,一颗浅棕色的脑袋蹭了蹭他。

    在水草丰茂期,扎堆喂养牛羊只会加速消耗完一个地方的草场,除了部族轮换寻找草场外,每年都会有被部落分出去独自离开的牧民。但这样的人数量很少,毕竟好的草场早已在积年累月的放牧中被记录下来,草原上狼群野兽不少,水坑泥沼更多,被分出去的人寻找草场更多的是撞大运,生存下来的可能,远不比不上随部落迁徙的其他人。

    只有被部落所有人嫌弃或是不合群的牧民,才会有此一劫。他们要等到秋天,才会顺着当初约好的方向,回到部落之中。但往往十不存一。

    陈白听着外面的声音,估计着被赶出部族的牧民走到了哪里。只有离开聚居地够远,被以盗窃军机为由通缉的他们兄弟俩,才有击败人高马大的牧民,逃回东荆的机会。

    其实他们都心知肚明,在荆州附近根本没有陈兵,大部族都聚在信州那边,这些为了草场来的部族,又怎么可能有军机?

    不过是阿莫被人看上,他们不肯,反抗时伤了小部族的人,才当场翻了脸。

    陈白清晰记得他为这个部族带来从其他部族交易来的药材,用极浅薄的医术救了人后,得到的优待。滑稽的是,那时这个部族的族长,甚至还派了小女儿来“伺候”他。就像他们迎接不知是什么大部族后裔时,要求阿莫去“伺候”他们一样。

    草原上的女孩命如草芥,女孩是族长与女奴的孩子,母亲早死,还不到人肩膀高的小女孩会早上抱着水坛去为所有人打水,反复背着据说是她母亲最后的遗言。直到陈白来,听了几次,才分辨出她走调的声音,说的是什么。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被两族同时视作异类,孤独的女孩,唱着过去征战时的凄清歌谣,混合着雍州口音和草原口音的歌谣,若非听众同时在两个地方待过,又有耐心听小姑娘念念有词,只会被人当做是不会说话的笨蛋的荒腔走板念叨。

    若非意识到女孩的母亲可能是齐国被掳走的女人,陈白他们或许不会在这个部族多留那么几天,不会临走遇到恶徒。但同时,也不会从她口中,听到部族另一面的呼声。

    草原有一望无际的盐湖,有郁郁葱葱的草场和丰富的牲畜,有陈白不曾见过的花草药材,贫瘠与宝藏共存,陈白在看到这些时,脑中已经对殿下放他出来时提出的“若齐国与草原普通人做交易,保证我们安全的前提下,能交易什么”有了答案。

    楚国和金帐汗国都还有奴隶,陈白没见过楚国的奴隶,但在草原上,不是谁都能拥有奴隶。年年放牧年年交不起税,年年送出儿郎征战年年吃不饱饭,最普通的牧民,在他们提出购买羊毛时都会惊讶极了。

    可惜,那笔生意最后还是被部族头目破坏,外来的商队大多只能与头人交易,头人要的奴隶、牲畜、金银,与牧民要的粮食、草料、盐巴并不一致。

    虽然陈白心中很清楚,每个牧民从小打造的木刀或金属刀,绝非摆设,他们听到中原的简单叙述时眼中的光,更非全然的善意。但要是可以,他更想像殿下说的那样,不战而屈人之兵,让草原和中原的物资相互流动。

    只是,他尚不明白,他尊重的殿下敢于选择“不战”的底牌,正是开战。

    从小女孩口中,他们听到了过去只接触了一点的奴隶交易。在草原上被当做牲口一样交换买卖的人口,无一不来自相邻的齐黎两国。这个认知让陈白羞愧又愤怒,自草原逃亡的牧民,在齐国也有一些,但比起在这里无辜受罪的汉人奴隶,他们的生活简直就像是仙境。

    在齐国,钟家贩卖人口的罪案已经人尽皆知,只是陈白听着女孩说的“按查干这样说,我娘好像也是从齐国来的,我长大这些年也碰到过许多这样说话的姐姐”,心中实在不是滋味。

    他心中默背着女孩努力回忆起来的奴隶流向部落,等待着牛车停下的那一刻。

    别回来?不,他一定会回来。

    颠沛的逃跑路线,陈白并不想回忆。他掸了掸徒步跑进边境,被领进东荆关后,在车上换的外袍,总觉得内里没有换洗的衣裳的肮脏味道浸了出来,仰头看着漂亮的“襄王府”匾额,一路提起的心脏总算落回了怀里。

    陈白领着阿莫进门,见到薛瑜立刻拜倒,“殿下,草民有负所托。”他咬着牙,将后悔与惊惧委屈咽回去,回到家一般的感觉,却让泪水夺眶而出。

    236.  相聚(二更)   第三卫

    原本计划里最安全的行商方向, 出去时十几个人带着货物,回来却只剩下两人。

    薛瑜看着哭出来的陈白,比薛琅略小些的少年委屈得不行, 打起了哭嗝, 半天没能说出下文。阿莫将他挡在身后,“我来说吧。”

    两人带队进入草原没有太过深入, 从四月底分开后,运着一些劣等茶叶和肥皂, 假扮黎国普通商人还算成功。

    就算拿的“黑皂”被人拆穿不是肥皂,以物换物到手的皮毛也不少,更重要的是,积攒了属于他们这支商队的名声,下次再到草原, 可以从相熟的部族开始交易,胜在稳妥。

    由于金黎两国对峙, 部族被约束起来, 一般只想和商贩打好关系, 好忽悠他们铤而走险为草原做事,这支小商队路上遭抢,完全是运气不好,在草原上不认路走错了方向,差点摸去金帐汗国的兵线。

    好在埋在对面的探子救了他们一命, 折损一半货物买命上供, 重认了方向走回荆州与东荆交界。可谁也没想到,会在接近东荆前,赶路只需要两三天就能回去的地方阴沟里翻船。

    “……借着草原地形山貌,我能画出地图, 半个月内各个部族的位置不会有大的改变,殿下若要出兵,还请尽快。”

    阿莫口中叙述的一路上的经历,完全没有之前在京城时耍嘴皮子、煽风点火的样子,反倒十分平淡,只有最后的补充,才泄露了一点他心中的不平静。

    薛瑜瞥了他一眼,“你故意辨错路,去探边境发现了什么?”

    阿莫能小小年纪成为京中的小情报头子,别的技能可能不行,但察言观色和认清方向这些基本的吃饭技能,绝不会出问题,那么不管是之前遇险,还是后来两人出事,他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就值得深究了。

    “瞒不过殿下。”阿莫嬉笑起来,是熟悉的模样,眼神却冷冷的,“草原各部买卖奴隶,蔚然成风。从普通部族到军中,皆有奴隶踪迹。”

    他重新开口,说的却是另一面的经历。薛瑜能听得出他竭力轻松的声音下,是被所见所闻压得喘不上气的沉重。

    商队最初的平静经历不是真的平静,草原头人反复强调的人口和人口的昂贵,若是换个利欲熏心的人来,早就被说动,回国后掳人买卖自不必说。

    新入草原的商队的安全,建立在头人们对这些新的商队的期待上。活跃在草原上的大商队,每家背后都有一本暗账。

    看上去是各个部落互相攻击留下的战俘奴隶,看上去是为照料牲口建起的营帐,和真正的草原奴隶、草原牲口放在一起动辄打骂虐待的,是原本平平安安的百姓。

    阿莫很早就发现了问题,阻止了陈白安排的往草原王城去探路的打算,在路上和部分人取得了联系,知道有一批人被卖给了眼下守边关的大部族,故意带错路,想去探探军营里的问题,只是商队毕竟武力不够强,还没接近就被发现了。

    平常做决定的更多的是陈白,对这个弟弟循循善诱了很多次,就是没能说通他出谋划策做事,说得多了阿莫还要反讽,如今听着他细细说来一路上见闻,陈白的嗝都不打了,睁大眼睛,“原来你都记得啊?”

    阿莫看天看地不看他,陈白却很惊喜,“好兄弟,就知道你是嘴硬心软!我、我走过这么久,我都没看出来,还好有你,不然我连朵朵的事都发现不了!”

    听了阿莫的讲述,陈白回忆一路经历,这才反应过来,阿莫明里暗里与他的吵架讽刺,哪里是少年脾气变坏,分明是在以特殊的方式引他去思考所经过部族的问题。

    可惜他没有那么聪明,到底发现得迟了。陈白看着阿莫,又是愧疚又是心虚。

    阿莫愣了一下,“……阿兄不怪我?”

    他背后做这些事,虽然对襄王应该有用,但到底还是让整支队伍担惊受怕,最后在那个部族里想借机试探新来的部落的人,还差点玩脱,把全部人的命都搭进去。

    他和陈白是跑出来了,但其他人却永远葬身于草原。陈白向来是有正义感的,他忍到现在才说这些事,就是为了说出来后,要是陈白生气,他也能在襄王安排下找点别的活干,没想到,陈白却是这种反应。

    “怪啊。”陈白敲他脑袋,“你是不是嫌我蠢,才什么都不说。老天,我还以为是我自己发现的,跟你自夸了好久,那会你是不是心里都笑开花了?”

    阿莫抱着脑袋,显得有些傻乎乎的,唇角却翘了起来。

    果然,派阿白和阿莫两个一起管着商队进入草原,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一明一暗两个人互补,这次拿到的是大发现。

    薛瑜对守在旁边的魏卫河点点头,魏卫河打开书房大门。知道阿白阿莫回来的第一时间就被叫来的陈安,从门外走进来,抱拳行了礼,才把越来越变成一个他随身带着的装饰品的拐杖挥起来,两个小子一人肩膀挨了一下。

    “自行其是,自以为是!”

    陈白还没顾上喊疼,回头看见他,惊喜道,“阿耶!”

    陈安却没看他,拖着伤腿走到阿莫身边,按住棕色脑袋,叹了口气,“长本事了,是好孩子。”

    “阿耶,我早就说阿莫心肠好!”

    一家人团聚的场面让薛瑜差点笑出来,无他,阿莫满脸写着“快乐都是你们的,而我只觉得你们吵闹”,但烦躁不快归烦躁,他却始终没动一下,乖乖被陈安扣着。

    乱了一瞬,薛瑜才出声止住,“阿莫,等会你去画图,顺便写出来各部你摸清的奴隶情况。阿白跟随辅助,务必不要有遗漏。”

    “是。”

    两人一起应诺,刚随着女兵送信回来,还没歇多久的陈安,也随之离开。追随的襄王场面铺得越来越大,像这种团聚时刻,越来越少,他这些年养大的孩子都天南海北,分别时只想让小孩们去追寻自己的未来,再见时却又生出了离愁别绪。

    对背后的中老年人的哀愁,薛瑜无法感同身受,派人去请了薛猛,带着身边的臣子一起,研究起如何安全又尽量不影响战局地将奴隶接回国土。

    抢自然是个办法,但轻骑入草原,加上奴隶们的拖累,轻骑也快不起来。

    薛猛收到传信,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一脸严肃地提起最近荆州北部的异常动态。

    “殿下,这样聚集在一处的大匪寨,背后一定有推手在搞鬼,不论他们下一步往哪个方向走,都不得不防。殿下手下的第二卫既在荆州,臣派些人相互呼应,再联系神射军,早点灭了他们才行。”

    这话倒也没错,统一荆北,意味着局势的改变,说不好就是新的黎国皇帝上位史,也有可能是其他国家的后手,不管是哪个选项,匪寨成了气候都不好应对。

    薛瑜干咳一声,“不必担忧。”

    薛猛皱眉,还没说什么,就听薛瑜继续道,“那是本王派出的第三卫统领。”

    “……”刚还想着襄王身边第二卫远派,守卫空虚,自己却还来找襄王实在不好。反省了一下自己有襄王帮忙后,怎么就习惯了找襄王解决问题的薛猛愣住。

    第三卫?哪里出来的第三卫?

    有两边的汇报在,薛瑜自己清楚,手下亲兵的人数已经严重超标,但实话说,为人民服务不就需要人多点才好吗?见薛猛神色不对,她一本正经,“本王亲兵三千,分三卫护我东荆平安。”

    237.  谋划(三更)   定居计划与商业街……

    “草原刚带回来的消息……”

    “奴隶能救回来的, 都要救。”薛瑜让阿莫重复了一遍草原见闻,点了点画出来有些潦草的地图,郑重表达态度。

    江乐山点头, “殿下爱民如子, 自当如是。”至于是为了本国国民,还是为了外国国民入籍, 都是汉人,不必深究。

    还沉浸在惊讶里的薛猛点头迟了一拍, 看着温和的少年,却像是看到了不声不响就基本控制住了荆州的襄王手下统领。

    英雄出少年,原来之前领神射军的简骑尉对襄王的夸奖并非夸大,只是他这个大老粗当时不懂而已!

    薛瑜感觉他看向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没有深想, 直接进入了下一个环节,“东荆驻军尽可能不要出手, 巡逻范围扩大十几里, 做接应准备就好。”

    人命关天, 更别说现在缺人的时候。说到底,当初钟家闹出事情,也是齐国监管漏洞,才让自家人和原本要定居齐国成为未来自家人的流民被掳去了草原。但正规军出面,基本就等于踩到对面脸上开战, 因此救人的主力还是目前散在外面的人手。

    江乐山接过她的话, 在地图上虚虚画了一道巡逻范围,“现在有两个问题,一个是如何将被卖做奴隶的人聚集,一个是怎么引导他们回来。”

    阿莫闻言站了出来, “我和他们约好,会回去救人。他们应该……应该会信吧?”

    陈白也道:“我答应了人要回去的,殿下,让我们去吧!”

    作为带了消息回来、探查过奴隶所在的主力,两人没被隔绝在议事范围外,只是听着两个半大小子表达情绪却没能提出合适方法,书房中的其他人脸上都带上了笑。

    初生牛犊不怕虎,这两个孩子也有着一腔勇敢。

    “也不是不行……”薛瑜思考着。

    商队对草原是弱势群体,但能看到攻击性之外的草原内容,在陈白之前的讲述里,也提到了会专门分一杯酥茶给他们的老人。聚集奴隶这件事,没准还真能以行商的方式做成。

    江乐山在薛瑜走神思考时,已经为如何串联奴隶逃跑策划了一个别辟蹊径的方法。

    “殿下,钟氏商队虽毁,但行商路线和交接头人,在审问中应该有留存,臣等私以为,重走钟氏商路,以钟氏身份遮掩,买奴隶回来……”

    薛瑜一皱眉,“买奴隶回国不可为。”

    买奴隶回来这种事,是不能干的,会助长不正之风。举个不恰当的例子,薛瑜在后世新闻上看到过,上游放生积福,然而下游捞回去重新再卖给“积福善人”。养大了草原人的胃口,让他们知道有利可图,只会让更多的人受罪。

    最后,还是得打一架把人抢走。这部分在正规军不能出面的前提下,第三卫就是最佳选项。

    薛瑜想起之前和简骑尉说的游击战方针,不由得带上了一点笑意。前身是山匪的第三卫,对上边境线的草原守军,恰恰形成了最吻合的施展空间。

    虽不明了主上为什么忽地笑了,但出谋划策还是要继续的。江乐山轻咳一声,“只是一个幌子,商队先挑拨引动奴隶逃跑,在草原人弹压后,许以重利,或是承诺交换回‘货物’,将奴隶聚集,再引动……”

    薛瑜眉头微松,这个计划听起来还是靠谱的,薛猛从守军角度出发,补充了一些细节,只要第三卫配合得好,后面面对草原的索要和气急败坏,不然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总归不是正规军动手,逃奴跑来了就是齐国人,除非草原想在这个不尴不尬的时候同时理不直气不壮地对上齐黎两国,不然东荆大可以不认。

    薛瑜写信将新计划和东荆还没到收获季节的各处变化总结了一下,一起汇报给皇帝,保证这些动向他都了然于胸。

    要送密折回去,同时也从正式路子送了一卷给皇帝的问安奏折,薛瑜写完肉麻话,封了信筒,安排人尽快回京,好拿到需要的材料。写信时薛瑜提到商路,就不得不想起钟启光,谁能想到,中间被用来做恶事的商路,能有一天回到原本的模样呢?

    在钟家行商路线到手之前,阿白和阿莫还能在东荆多休息一段时间。

    “还要回草原,你们俩怕不怕?”薛瑜望向两个少年,阿白和阿莫纷纷摇头。薛瑜便没再多问,倒是被刚缓过惊讶劲的薛猛拦着,问起荆州北部的局势。

    某种程度上,看上去还是三不管的无主之地的荆州,已大半落入薛瑜手中。只不过动静不能闹得太大罢了。

    薛瑜和薛猛透了底,将对荆州北部的规划原原本本说清。事实上,第三卫只有一个大概的行动方向,那就是攻击草原,其他的,两地相隔甚远,薛瑜有自知之明,不打算搞遥控。

    北部的补给靠抢大户维持,至于大户抢不抢黎国,会不会来抢东荆,那就是另一码事了。这也是薛瑜思考后建议薛猛安排扩大巡逻范围的原因之一。南部的补给在种地丰收前自给自足不了,其他还得靠从各处采买。不过,从荆州拿到的矿物本身价值,也足够覆盖支出。

    在第三卫在黎国军队正面牵制草原的时候,会骚扰切断对面的补给和分支兵力,东荆大可以趁此机会从荆南运矿。薛瑜对靠近信州的废弃铁矿还是有些心动的,但还是先把能拿到的拿到手,再图谋别的。

    “将军提醒我了。”薛瑜一拍脑袋,“这次回去可以让他们问问,帮忙修理荆州道路,有没有报酬。”

    不管是运往筑堤方向还是往东荆方向,修路都是事半功倍的事。跟随第二卫采矿筑堤的前山匪们在工程结束后会不会跟他们回来,薛瑜不确定,但自己人要用的路,能用到的名声,多做一点,何乐而不为?

    开完了会,各自有不同的安排,陈白走在最后,犹犹豫豫地走出门外,又回头望向薛瑜。薛瑜正好抬头,捕捉到他的不安,招了招手,“怎么了?”

    议事时她是王侯、一地之主,旁人皆在她之下,需要争取她的青眼与鼓励,但这时候坐在灯火里的她,眉眼虽有改变,看上去与阿白最初认得的王东家,温和又平易近人的气质却不曾变过。

    陈白踯躅了一瞬,鞋底挪动,蹭回了书房,“殿下。我……我有个想法,但不知道对不对。”

    “嗯?”

    陈白:“西南的山里会开许许多多漂亮的花,人们口中凶恶的山民,也会为家中多一门手艺、多一条出路载歌载舞,他们也是齐国人,只要不做坏事,也能平安生活。草原上有宝石、有盐巴、有药材和我没见过的花朵,一些人对奴隶很坏,一些人却也会对外来人和气……”

    他垂下眼,“西南可以好好说话,让他们懂得好坏,在草原,就一定要开战吗?”

    薛瑜看出了少年的忐忑,“你是想帮他们好好生活,对吧?”

    陈白想解释,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没想到在这里还能见到和平主义者,尽管在草原吃了苦头,还是想平安和平。难怪他神色不对,这样的话让军人听到了,非得骂他一顿不可。

    薛瑜:“生活都很辛苦,每个人都有好有坏,我们不能保证遇到的都是好人,也不能确定遇到的都是坏人。

    东荆有许多能与草原交易的东西,我们也需要草原来的资源,让你们去草原救人,只是想保证我们本国人能尽可能多、尽可能安全的回来,但路上你想做什么,与救人并不矛盾。你们的商队不是去一次两次,到秋季之前,大可以循序渐进,换来一些部族对你们的靠近和保护。”

    陈白愣了一下。

    薛瑜看着他傻乎乎的样子,笑了笑,“之前在鸣水的时候,你应该听说过青贮。这两天闲了,可以专门去城外看看、学学。”对和平怀抱希望,总比愤世嫉俗好点。

    陈白懵懵懂懂,没明白这件事和自己堪称“离经叛道”的想法有什么关联,见薛瑜不再说话,道谢离开。薛瑜在重画的简陋地图上,写下了“定居”二字。

    青贮对牲畜难熬的冬季有着极大的帮助,但对于逐水草而居的草原人来说,青贮本身就是一件特殊的改变。草原人里有真的活不下去想要劫掠的,也有贪图中原肥沃土地、金银财宝的,

    草料青贮意味着固定,再进一步就是种植培育草场。

    习惯了机动的草原人,进入固定的生活中,普通的牧民生活会变好没错,但也是中原同化的开始。

    顶着入伏后热辣辣的太阳,带着不同消息的人各奔东西,被派回荆州的两拨人,被掩护着从东荆离开。陈安顺便带走了留守营中,和魏卫河手下一起训练的几个最开始救下的女兵,运输粮草和基础材料的大车小车成片。宝善虽还是一人,怀里却揣了新的罐子。

    刚回到襄王身边的陈白,被自家养父丢下,又接到薛瑜派人通知,要他好好在东荆各处看看,在王府住了一夜,就被安排着在山下客店住下。

    前一日上山时他一心想着汇报草原见闻,不曾张望,今日下山才发现,山下带着强烈襄王风格的集市,还挺热闹。

    水泥路和红砖青瓦小楼,将集市的格调瞬间拉高,远远看着就能区别出和各地普通房屋的不同。仔细辨认能发现人来人往的只有两处,但从这两处走出来的人总会好奇地在街上多走两圈,才显得熙熙攘攘起来。

    见过京城修路后众人模样的陈白能分辨出,下意识跺着地面的人是对水泥好奇的,背手绕着屋子转的,大概是看上了砖瓦的,也有人一路看着匾额,似是在盘算什么时候来集市扫货。

    从山上下来,走进集市,道路两旁有着挑高的柱子,看上去和鸣水工坊的灯柱有些相像。但顶端被玻璃罩封起,又是白天没有点灯,陈白也不能确定这些柱子是做什么用处。

    在街口竖着一方还没刻字的碑,上面贴着一张纸,画着整条街的布局。简陋的方形上面用圆圈圈着数字,从一到许多,下方细细写着每个数字对应的商铺名称,有许多数字空着,显然还不曾有商家选择。

    在街道两边还空着一部分,标明是“二期商街”、“三期商街”以及“住所”,远处还有“试验田”和“农科院”的标注。只是远处画了大概轮廓的试验田等等位置旁,还写了“无关人等请勿靠近,违者后果自负”的警告。

    布局图画得很大,在街口处画着小人,上书“当前所在位置”,让人能迅速将现实布局与图画对应。陈白顺着数字,看到了“客店”的位置,跳起来看,能看到街尾也有一块石碑,大概是与这块碑的用处一致。

    陈白在出发前往草原前,专门学了一点画地图的技巧,能看出这布局图也是一种另类的地图表达方式,但又和他学的不同。似乎在襄王这里,总能看到些新事物。

    往里走,街上的铺子大多都还关着门,只挂了匾额,整条街的匾额都是一个样式,只是字迹不同。区别于高端铺子时常起的让人看着云里雾里的“阁”“楼”等等用词,匾额上干脆利落地写着“X记金器”等等,旁边小字还会写明“承接金器、银器定制、重铸、回收等”。

    放眼望去,整条街刻了字的匾额,都是一个格式,不用细想,就知道这里也是襄王的规定。

    238.  服务   商事管理大厅、净手处与自来水塔……

    “所有铺子做什么的写得好清楚。”陈白惊叹道, 这样的总结,对对本地不熟的人来说,十分方便, 连他这做了半个商贾的人, 都觉得能在这里收货、卖货,简直方便极了。

    每个商铺附近都是相关的交易, 一条街走到尾,以想要买衣料举例, 绣庄、皮毛、布庄、珠宝,完全可以一口气买完,不需要再去各个集市四处找寻。

    领着他下山的仆从乐了,“殿下说了,这是经营范围, 谁家胡涂乱写,超出了自己写的范围, 要吃罚的。”

    再往前走, 一个盖得极宽敞的两层小楼映入眼帘, 这间小楼开着门,却少有人进去,门外像陈白一样路过旁观的人倒是不少。

    陈白读出上面的字,“商事管理大厅,接受价格、服务、真假、斤两等投诉, 提供寄卖、寄存、运输及商铺买卖服务。”

    “也就是说, 这里是管整条街的市令所在?”

    仆从被他问得一愣,点点头又摇摇头,“殿下说了,这里是为所有人服务的, 和市令不大一样。只管上面写着的这些,像维护秩序和解决矛盾,还是巡逻队在做。不过,我们都纳闷呢,之前来买铺子的人多,可这条街修好后,大厅开了五六天,一个来买铺子的都没有,真真是奇怪。”

    旁边蹭了讲解的商人恍然,“不一样就好!在下沾光,多谢二位解惑。”

    来到此处听说了襄王整顿贪腐问题力度,轻易不敢和市令产生交际,这会听着口气明显是出身王府的人说话,他才敢确定这里写的“买卖商铺”就是真的买卖。

    既然是襄王府背书,之前本地士族又买了铺子加入,还有专门的地方可以避免遇到坑人的商家,这样的铺子,买一个少一个,之后就算不用了,转手应当也能赚一笔。

    他抱着对这处集市的看好,踏入了屋舍。

    虽是看好,但商人踏入近似官衙的所在,心中仍有些忐忑。谁料,他进门尚未说一句话,就被人拦下,“很高兴为您服务,请问有什么可以帮你的?”

    二重奏一样的话音让商人耳朵嗡嗡,下意识后退一步。在管理大厅待了几天快长毛的两个工作人员互相用肘顶了顶,眼神乱飞。

    ‘你吓到人了!’

    ‘是你!’

    打着眉眼官司,脸上被反复强调过的笑容却没有落下,再开口又是异口同声,“是要投诉客店吗?还是有兴趣在本商业街上买铺子?”

    “租、租铺子。”商人稳住声音,仿佛胸有成竹般,掏出自己的路引等等文书。买铺子是大事,平常有管事或牙人从中牵线,如今只他一人面对着卖家,又是和官衙有深入牵扯的卖家,自然不能等别人催才拿东西。

    “这是我的路引,契书……”

    商人没说完,就被工作人员拦下,笑容热忱,“您这边请,还剩二十间铺子,您想做什么买卖?我们推荐是这里、这里……有制式契书,您先看看……”

    习惯了租买铺子后要从官衙过户,一连串折腾下来很费力气、费红包的待遇,商人面对笑脸相迎,反倒浑身不自在。跟着工作人员的安排,他去看过自己选的两间铺子,定下其中之一,再回到大厅时,契书落笔已成。

    拿着木牌证明,听着“明天契书就在衙门里备下”的通知,揣着还没付的一半租金,商人走出大厅,整个人还恍恍惚惚。

    看着灿烂的太阳,显然除了去实地看铺的时候费了些时间,其他根本没花多少时间。

    怎么会这么快?

    商人犹豫着回头,在背后屋子里嘀嘀咕咕的两人,一起笑了,“殿下说了,这是一站式服务。您还有什么事吗?”

    原来他不知不觉问出了口。商人摇摇头,道谢离开,站在自己定下的铺子门前,久久没有动。

    厅外原本旁观的人,看着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出现,和陈白一起,跟着商人一起走过了整个流程。一间新铺子租出去的全过程,快得不可思议。

    刚刚被商人放弃的另一间铺子,被人看中,门外对于这管理服务的议论声久久不绝,踏着议论声,第二个租铺子的外地客商踏入了厅中。

    新的铺子交易消息飞快传遍了整条街,观望者有之,看好这里来花钱的人有之。看着交易完成,这里的欣欣向荣,将北部草原给人最后留下的似乎永远不变的阴霾感冲淡,陈白也多了些信心。

    再往原定目的地走,陈白才看清,之前人来人往最多的两处,一个是客店,这很好理解,而一个挂着“净手处”的匾额,看上去十分幽静。

    “这是……”陈白打量着“净手处”,十分不解,为什么只有这里专门垒了一个斜坡状的台阶,仔细看,这里的门槛比别处位置要高出三寸有余。连商事管理大厅都没有这种待遇,莫非这里是什么贵胄所在?

    仆从咳嗽一声,“您、您自己去看看就晓得了。”

    陈白带着茫然踏入,迎面是一个垒到人腰位置的凹池,左右各有一门,上面分别画着帽子和珠钗,旁书“郎君请入”与“娘子请入”。开门再往里走,臭味就涌了过来。

    站在用木门隔挡,但下方凹槽完全通畅,甚至还有不明物体在水流冲过时缓缓挪走的净手处内,陈白终于反应过来,这里是什么地方。

    再出来面对凹陷的小池和上方不明用处的管子,陈白明白了高度差是为了水流带走秽物,那这个池子就不会是随意所设。

    只是观察许久,却没明白其中关窍。正巧碰到一人出来,陈白看着他坦然拉开管上片状物,清澈的水流涌出水管,洗完了手,重插回木片,施施然离开。

    难怪称作净手处,此管竟是能生水净手,这是何等玄妙?

    陈白带着感叹出去,与仆从说起神奇的能产生水的管子。仆从有些讶然,和陈白走进客店安顿下后,才道,“也就是郎君是殿下让人带来的,奴才与您说起。这背后有固定位置放恭桶,收集起来肥料,会运到集市外不远的堆肥场,供给试验田用。那水并非是陶管所生,而是净手处后方的水塔灌下。”

    站在客店的房间内,打开窗能看到不远处的净手处,净手处后方样式古怪的小楼,在街上时只能看到一个锥状尖顶,仆从介绍,那就是提了水上去后,能让预设管道内出水的水塔。

    陈白:“这样的水塔多设几个,岂不是不必人四处提水?”

    仆从摇摇头,“只是这里位置好,恰好打出了一口井,不必从旁处运水来。水塔建得高,隔一天还要运水上去,才有净手处和整个商街上的水用,洗手洗菜之类的不必提水,能方便些罢了。户户都有水缸存着水,和过往没什么不同。若是等不及水管运来,或是想用热水,还是要自己去打井水的。”

    陈白回忆了一下刚刚看到的缓慢出水速度和细小水流,不得不承认,仆从说的是对的。水塔和自流水管十分新奇,用处却并不大,只是这条处处新奇的商街上的又一处特殊之处罢了。

    若让薛瑜听到他的思考,一定会点头赞同。

    自来水和地下排水等等管道的铺设,在京中时不是不想做,但这种设计明显是用来奢侈享受的,没有电力发动的增压泵,也没有足够的净化手段,管道送水过来,还是得烧水和静置澄清,就小范围使用图个新奇,可以锦上添花,让人惊奇,却不能雪中送炭。干旱调水,还得靠堤坝沟渠。

    领着陈白来的仆从,在旁边介绍着一个多月前这里还是大片空地,从无到有的特殊集市,给了陈白极大的震撼。他认真完成起薛瑜的要求,四处观察求教起青贮的内容。有了薛瑜在背后的许可,他的求学之路,还算顺利。

    初伏刚过,来自京城的信件,就为小型商队再次前往草原吹响了号角。

    而在齐国安阳城中,刚拿到不久公立商队回馈的各个士族,与派出去随行的自家子弟反复沟通过,拿到手里的真金白银和明显能看出的子弟成长,让人不禁感叹,“襄王殿下可真是个好人。”

    可惜好人没好报。当然,这句就没人敢说了。

    做了极漂亮的事,却仍被赶去封地的襄王,虽然离开了京城,但不管是新印出来的书、受到热烈追捧的冰、还是有着层出不穷新产品的清颜阁,或是出行时会用到的路面马车,都有着她的影子。

    真正看到襄王许诺的好处后,想追加投资的士族被拒之门外,只能叹息自己之前为什么胆小,错失良机。当初送别时鲜少有人敢送这位疑似“失宠”的殿下,如今拿到钱,心中的遗憾久久不散。

    他们遗憾他们的,与回来的牛掌柜沟通买卖,准备下一次去楚国行商的催促,却一点不少。

    京城属于襄王的产业门庭若市,几乎无人注意到,商队除了卖货的金银,还有运回齐国的粮食。粮食车在从南返回的路上,送入了边关和两州的重要粮仓。

    薛玥结束了国子监的学习,自己提着清颜阁最新推出的赠品小灯笼,踏着夜色返回,剔透的玻璃形成的圆罩子里,油盏一晃一晃,在地面上折射出漂亮的弧光。

    刚走过前朝,绕过一条路,她就被领人在外不知做什么的皇帝拦住。

    身边女婢想接过灯笼已经晚了,薛玥捏着灯笼杆,行礼不太标准,“拜见陛下。”

    “起吧。”皇帝语调沉沉,问了两句在国子监念书的情况,摆了摆手放薛玥离开。薛玥直到走远,仍觉得有一束目光落在自己背后。

    可,怎么可能呢?陛下要是与她有什么话说,就不会放她走了呀?

    薛玥踢了踢自己的裙角,趁人没有发现重新好好走起路。她有些后悔,突然碰到皇帝被吓了一跳,全然忘了能问问陛下兄长是否还好。

    半个月一次来信,实在是太久了。她还挺想知道兄长信中写的审案故事,结尾究竟是什么呢。

    在闲暇之余,带人清理东荆郡上下案卷,挑选具有普法和教育意义的案子编成小故事,派人四处传唱的薛瑜,此刻尚不知道,自己随手写进信里的故事,深深迷住了思想尚未定型的小姑娘。

    薛玥走远,背后,皇帝收回视线,往岔路口的另一个方向走去,走出几步,才道,“花里胡哨,净知道送信回来。”

    常修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笑道,“殿下月前让人送来的玻璃灯,还收在库里,老奴这就让人找出来点上。”

    当然,先前刚用上玻璃灯的时候,被皇帝嫌弃“花里胡哨”让人收回库房的事,这时候就不必提了。

    239.  商机(二更)   他超喜欢这里的!怎么都……

    虽然被斥为“花里胡哨”, 但清颜阁的器物向来是能引领京中流行风尚的,几乎月月都有新推出的产品,让人眼花缭乱。

    商品好, 赠品也不差。这个月的赠品就是玻璃灯笼, 设计精巧,与平日见到的其他风灯皆不相同, 最下方护着中心油盏的镂空木栏被照亮后,投在地上的影子每个都是独一无二。既不会轻易被风吹灭, 点上油灯蜡烛后,更是比单纯点灯明亮得多,让人爱不释手。

    国子监虽已经换上了大块玻璃窗,教室窗户比过去要挡住大半光线的样子要明亮些,但也并不明白为什么将灯盏放进玻璃灯笼里, 就会变亮。

    求学的学子们最是好奇,拿问题去缠了被拐来在国子监任教的大儒名士, 答案没要到, 倒是被拿到薛瑜留下来的基础原理叙述吸引, 在追求书中经典的道路上,不小心多了一个爱好。

    京城各家家中受宠的孩子、尤其是被送去跟商队跑了许久的孩子,谁出行时马车边没挂玻璃灯笼,都要感觉低人一头。

    只是,玻璃灯笼只作为清颜阁回馈客户的赠品发放, 拿到手的人本就不多, 攀比成风后,次一等的水晶灯笼应运而生。虽然比不上精心设计过的玻璃灯有增亮的效果,但也多了六边形、筒形等多种设计。

    不同颜色的水晶灯争奇斗艳,过去喜欢约着早上出行的年轻人, 硬是把活动时间改到了天黑后到宵禁前。

    天边月色明亮,地上一座城池里,处处灯火,道路上的璀璨光晕将所过之处照亮,坐在马车里的子弟们,宁愿多绕几圈也要让别人看清楚自己手上的漂亮灯笼。

    用得起灯油、蜡烛的富贵人家炫耀自己的灯笼,普通人家傍晚出行,也沾了光,连京城巡城和打更差人,都享受到了主干道附近被照亮的好处。

    和年轻子弟们不同,士族家主与当家主母倒是会稳重些,只是明里暗里找清颜阁打听,能不能专门为自家定制灯盏,连天工坊都接到了相关的要求。

    不过,被襄王多次薅了羊毛,却还关心着下一次行商收益的各个士族,过去一掷千金的日子再也回不来了,连攀比都有了一定范围,真正在安阳城中买买买的豪商,变成了外来客商。

    齐国士绅们先一步成为了清颜阁的优质客户,虽然对客户等级、积分等等听得不甚明了,但能比后来者优先享受各种小礼物,就足以满足他们的虚荣心。

    看着外来客商豪掷千金,为新出的商品抢破了头,坐在京城自家府上,把玩着清颜阁先一步送来的礼物,不仅不生气、不想和他们争抢,还很期待别国人在京城中的表现。

    齐国人从上到下被嫌弃久了,能比别国人优先,就是面子,也是享受。

    看得多了,各家对外来客商的财力也心中有数,嗅觉灵敏的,已经追在襄王产业后面,开始做起了配套设计,不管是珠宝还是风灯,不管是对清颜阁售卖的夏季消暑的冰块进一步处理变成小吃,还是研究炒菜的新做法,各自都有收获。

    薅到别人的羊毛,尤其是过去看不上自家货物的人的羊毛,满足感与平常卖货并不相同。

    齐国士绅们庄园里的小作坊都不少,各家有各家的特色。钟简两家倒下后,大头被收归国有,划给了皇室,但皇室也没全部吃完,给小士族们、钟简两家庶脉分支也都还留了肉汤,能在京城置产的士绅,起码庄园里除了耕田,其他制造也有不错的收益。

    手握制造出来的产品,又有跟着商队从楚国游学回来的子弟详细叙述,看着京中襄王做出来的新东西被外国追捧,在多年打压中习惯性吹捧楚国的齐国士绅们,好像第一次被揭开眼上遮住看向世界的叶子,意识到外来商人身上的利益。

    同时,也是其他国家的利益。

    正如薛瑜计划中期待的那样,将目光从眼前的一亩三分地挪开,盯上了以前崇拜的楚国,下一次跨国行商的出发时间已经不是做掌柜的牛力在催,而是心中燃起小火苗的各个投资人。

    东西两市上开出了许多之前没有的店面,牛力手中的统计账册里,要带去的新货物除了清颜阁自身出产,还添上了许多来自士绅们的备选货物。

    齐国士绅们的注意力被转移走,外来者的注意力却还在快乐的安阳城采购与生活上。一般的商队在安阳城和城外不远的鸣水城停留一个月已经算久,但在安阳城中停留最久的,已经快五个月。

    “知道了知道了,整天就催催催,除了叫我回去,不会说别的了吗?家里又不是没有钱!”

    一大早,和黎国使臣队伍同时入京的楚国杜小郎君,被自家管事从被窝里摇醒,满脸都写着怨念。

    杜家管事习惯了他早起的暴躁,挥挥手让身边的婢女小厮们上前伺候,站在旁边轻声细语地劝道,“郎君已经出来半年,九月老夫人就要过寿,您……”

    杜小郎含了一口鸡舌香水,咕噜噜完吐掉,跳下床瞪了管事一眼,“祖母的贺寿礼,我不是还没挑好吗?说了今天要去看竞价会上有什么好东西,你是不是存心不想让我给祖母买最好的?还有,怎么还是这玩意煮的水,我叫你们去清颜阁买的牙粉呢?又没买?”

    管事擦擦汗,眼神飘忽,飘向了屋中摆着的各个摆设。

    放在角落,下面还有托盘的金闪闪圆盘,是二月拍下来的如意风扇,放上冰摇起扇子,整个屋子都有习习凉风。

    挑在窗下桌前的灯笼,是砸了双倍价钱出钱又出料买到的仿制灯笼,原本带来为小祖宗付账的脑袋大水晶,硬是被削成薄片,最后能用的料子只有薄薄几片,其他全都成了粉末。就这,小祖宗还觉得不够好,抱怨着为什么来得晚就没有赠品,一门心思想要原版的玻璃灯。

    桌上几本书垒成了手臂高,纸张雪白,墨香点点,最上面一本面上写着《四十二章经》。不过这几本书显然都不是小少年的爱用物,比起下方随意摊开、边角都被翻得蜷起来的《庄子新述》,显得尤为崭新。

    这是花了大价钱,请京中佛寺出面和齐国秘书省内印刷监沟通后,才专门印出来的。虽然听说各个佛寺都买了,自家这个不算独一无二,但想想经过了佛前供奉,花的钱也不少,这份心思还是可以的。

    这三个,加上杜小郎专门定制的两架新式马车,全都是曾经预定为家里老夫人寿礼的礼物。只不过最近又听到了可能新出什么东西,杜小郎才把他们都抛开,等着新的好礼物。

    但杜家管事早已看明白了,照安阳城出现新东西的速度,想等到一个最好的、最满意的礼物,大概他们到年底都别想出发回国。想到楚国传回来的催促,和交好的信使为他带的话,心知主家已经开始怀疑是自己诱骗了小主人胡乱花钱的管事,头疼得厉害。

    如今想想被他警告过、过去以为是对方太过抠门亏待自家小主人的那个刘家商队管事,杜家管事竟有些羡慕对方跑得快了。

    杜小郎咬完柳枝,对着手心哈了口气,没闻到怪味,这才放心。在床帐边角取出肥皂球,化在水中搓洗完毕,细细为自己涂上香膏手霜,完成了必备流程,确定自己香喷喷的,不会再被遇到的齐国学子嘲笑用熏香掩盖身上臭味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瞥见旁边管事的愁眉苦脸,消了起床气后,靠“仪式感”拥有的好心情又被破坏掉,不耐烦道,“我说什么了,你就敢给我甩脸子?”

    杜家管事赔着笑,“老奴不敢。郎君选的寿礼,都饱含孺慕尊崇,在奴看来并无高低。但您想,若是路上出了什么岔子,让您耽搁了,老夫人既不能在寿辰看到您回去,也见不到寿礼,这份心思不也就白费了?”

    杜小郎一瞪眼,“还敢咒我?!行了行了,祖母过寿前我肯定是会回去的,今天要是没拍到好东西,我们就走,到时候这样路上也不会耽误太久。”

    他把管事的话细细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看着见他点头喜出望外的管事,杜小郎一抹脸,抓紧时机,“……牙粉和那什么牙刷还是要买的,人家用小刷子,我就用这个破柳枝,不晓得的还以为我才是从乡下来的泥腿子!”

    这种消耗品,在清颜阁卖得很好,这个月新推出后又加了多种口味,要不是在家里有鸡舌香汤漱口,也有些老办法刷牙,他出门会客或是听课,都羞于开口。偏偏管事管着钱,每当花钱都要劝劝他,害得他到现在都没有牙粉用,在聊天时都插不进话了。

    自觉并没有花多少钱,甚至买到就是赚到,是在为家中省钱的杜小郎如是想,全然忘却了自家从本国运来了许多次金银财宝的事。

    “是是。”同样的劝说劝了不知多少次,嘴皮子都快磨破了,总算听到小主人松口给了出发的明确时间,这会儿杜小郎不管说什么,管事都乐呵呵的。

    他想起之前劝说杜小郎时的回应,脑袋就有三个大。

    什么?调军了要打起来了?

    不是还没打吗,急什么。别耽误我去听课/春游/买买买。

    齐国哪里是贫瘠之地,这里的人各个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他超喜欢这里的!怎么都不想回去的好吧!

    杜小郎倒没有他以为的那么平静,虽听劝说听烦了,但想留下的心却是真的。起床就日复一日被催,每天的催促理由都不尽相同,再想留在安阳城多过几天,也受不了碎碎念。他留恋地看着屋中的一切,刚搬进来时普普通通、甚至还挺嫌弃的屋子,已经被新的装潢和陈设点亮,无处不熟悉、不顺心,比在家时还舒坦。

    要不是来了齐国,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那么臭、那么不懂情调、那么没见识。

    痴学士的课他还没听完,离开安阳城就再没有人能把典籍内容讲得那么浅入深出,生动有趣的师长了。

    新的礼盒还没买,想要的玻璃灯还没到手……

    唉。杜小郎心中长叹,打定主意要在离开前赶紧把还没听完、做完的事做完。走出门时,外面候着的小厮看着喜气洋洋的管事,和愁眉苦脸的小主人,差点以为自己看错,平常这两个表情,明明该是对调的!

    240.  钟表   格物以求宇宙之理

    天工坊的竞价会要到中午才开始, 原本早上要磨磨蹭蹭吃饭,到日上三竿才肯出门的杜小郎,今天一反常态地早早让人驾车出门。

    管事追在后面, 总算问清楚了去向。

    “去国子监啊, 那就好……欸?!”

    被丢在原地的管事一拍脑门,套了匹马赶紧追了上去。他相当害怕小主人听多了这里的讲课, 回去变成人人眼中的怪胎。

    早一步赶到国子监外大堂的杜小郎,听着里面传出来的讲课声, 狠狠瞪了管事一眼,“我就说为什么只听到一次格物之理,就再没遇上这样的课,原来是你在作怪!”

    齐国的国子监对外开放的大堂里,早晚都有人讲课, 中午则是正式的辩论时间。

    当然,在其他上课时间里, 若有人觉得上面的师长讲的内容有误, 当场指出, 开始辩论的事情也并不少见。

    杜小郎最喜欢的师长痴学士,就是在辩论中一战成名。不过,除了痴学士讲的经典史籍,他第二喜欢的,却是偶尔才会遇到一次的数术格物教学。

    数术、医术、周易等等, 对于当前的读书人而言, 都是“博学广识”的内容之一,懂得的人,一般就意味着家中有相关书籍,这就代表了身份和底蕴。但相较而言, 对经籍的追捧更多些,其他只需自己懂得,却不会专门和旁人炫耀。

    医者和术士之流,就更是小道了。

    这样一来,专门向旁人仔细讲述这些内容的齐国国子监,就成了相当与众不同的存在。

    尤其是当来到齐国国都的学子名士听闻,这里讲起了自己不知道的内容,对国子监的好奇与日俱增,总觉得是不是齐国皇室有着什么他们不知道的藏书。

    杜家管事知道小主人发现了他在时间上的特殊安排,尴尬地笑笑,不敢火上浇油再解释什么。

    了解这些小道没问题,可他家小主人是一头扎进去不想出来,平常看着新鲜玩意都不想走了,真让他多听几次这种课,他们还能不能走了?

    杜家管事:“郎君,您不是要买牙粉吗?今天好像又出了新的味道,下面人做事总不够妥帖,还是您亲自去看看吧?”

    “什么都要我去,要你们干什么?不对。好哇你,居然只打算买一种?你这是给谁没脸呢?”

    杜小郎越想越气,走进去之前,揪着自家管事在旁边噼里啪啦数落了一顿。

    末了,看着管事僵硬的表情,他哼了一声,“你这俗人,榆木脑袋真是说不通。你不晓得,在这里有高深的数术,格物以求宇宙之理,比那些方士搞什么丹药有趣多了!”

    杜小郎念起自己在上次听课时听到的内容,“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背着手趾高气扬地撞开管事,进了大堂,认真听起里面的讲述。

    从群贤书社或者说孤独园小课堂流传开来的石板配炭笔的□□学,如今也应用在了国子监的大教室中,杜小郎今天来得正好,没有讲太高深的内容,他听了一会,若有所思,往旁边看看,对自己旁边人手中的笔记本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衣着简朴的学子被灼灼目光盯着,警惕性拉满,“敢问,这样看着在下,是有什么事?”

    杜小郎脸上发烫,指了指他本子上画的圆圈和三角的图,“这是什么?”

    “是昨天讲的《论几何》,听说是襄王殿下给将作监和工部专门写的教材,师长为我们好,才拿出来深入讲了讲。我边听边抄,好不容易记下,抄得乱糟糟的,大概只有我能看懂……这位小郎君要是想要,不如问问师长?”

    学子神色赧然,满口自谦自贬,但谁都能看出来,他对怀里本子的紧张,抄写凌乱只是个说辞罢了。

    杜小郎只是好奇,倒没有去抢,反倒被他说出的背景故事吸引走了注意力。

    事实上,无论到什么时候,人对内部消息、内部资料,都有一种别样的迷信。资料的内核和本质很正经,讲师们在讲课时总会考究到使用书籍来源,将“内部资料”奉为至宝,每次讲课前都要强调一下资料来源。

    感念于襄王“拿出皇室私藏书籍总结”的广济天下,或是“不求名利甚至不要求在编撰文书上署名”的淡泊名利,虽然两种猜测尚没有任何一个被当事人认同,私下争论时也没有论出个所以然,但在一件事上,讲师们的态度是统一的。

    讲师们在上课时可能忘记做别的,却绝不会忘记宣传这些是襄王所写。

    为如何向两个部门说清楚受力和空间几何头秃许久,靠疯狂堆砌高大上词汇配合基础原理形成初稿,紧接着交给人润色完就给到两部做教材的薛瑜,怎么都想不到,自己的“大作”会外泄出来。

    远在东荆的薛瑜:阿嚏!为什么突然有点尴尬?

    兴致勃勃了解起故事,在下课后仍意犹未尽的杜小郎,想到襄王的封地就在自己回家的路上,不想离开安阳城的心情忽然就淡了一点。让管事给陪聊的学子一点钱,杜小郎往东市而去。

    天工坊一楼幔帐里的展柜,比之前多出了几个,其中最漂亮也是最大的一间里,标着“王三”的署名。

    在天工坊坐镇的唐大匠,与近一年前相比,看起来容光焕发许多。竞价会尚未开始,没有意外发生,他自是不需要去招呼客人的,杜小郎远远看见二楼上的匠人,要不是闻见飘来的香味,一句“不过是个工匠”的咕哝差点就要飘出口了。

    来邀请天工坊离开齐国去往楚黎的人,每年都有,试图买下天工坊的人也一样,只是人人都碰了一鼻子灰。在齐国又不像在他们本国,被拒绝也只能表示“再也不买了”或是背后嘲弄几句。

    但这也正是人们眼中,执掌天工坊的这群匠人的聪明之处。去到别国,自是要被贵族或是新贵掣肘控制。就像来了多少次天工坊、夸了多少次天工坊东西好,也咽不下被匠人挑拣生意、拒之门外的气的杜小郎。

    邀请是真心的,想握在手中也是真的。

    竞价会大厅中,四处设着风扇,习习凉风驱散空间中的热气,让跳下放着冰的马车后没走几步路就背后出了一身汗的杜小郎松了口气。

    没有可以肆意购买的冰的时候,夏日还不觉得有那么难熬,有了冰,就好像离不开冰了。

    竞价会的门票是早早买好的,仆从来为杜小郎与管事引路,被幔帐隔出的雅间中,侍女煮就的茶汤汩汩而沸,正是茶沫若雪时候。

    杜小郎下意识摸了摸脸,之前看到这新式的品茶法子,发出惊奇感叹,却被人用诧异眼神看过来的糟糕经历浮上心头。

    他尴尬又不失礼貌地端过训练有素的侍女递来的茶盏,将上面用茶粉画出的兰草夸了又夸,等侍女走了,紧张的背脊才松缓下来。

    再多说几句,他就要露馅了。

    说来也是奇怪,齐国各处寺庙和食肆里流行起的斗茶品茶之风,好像一夜之间爆发出来,走到哪里都有人聊如何品茶更符合古意。

    初次见到这样饮茶时的经历还历历在目。

    在他夸完新的煮茶法香味醇厚回甘后,一起玩的齐国士族子弟神色微妙,“咦,杜郎竟不知吗?这是从古籍中新得的制法,听说前朝宫中也这般饮茶。楚国文风兴盛,收天下大半之书,应是一时忘了吧?”

    听上去是给他台阶下,但杜小郎就是觉得说话的人看着他眼含嘲弄。

    被人夸奖后再说起茶的来源,连他自己也要怀疑,是不是自家能力尚不够格,被王谢高门拒之门外,不曾告诉他们这样优美又美味的饮茶享受。

    这里的习俗与楚国习俗大相径庭,饮的茶也不似茶膏茶饼,而是茶粉干茶叶,偏偏不管问谁,都一本正经地告诉他,这是从古籍里找出来的饮茶法。

    在楚国不曾见过的事物,在齐国见了不少,但明明没见过的,却被人当做是楚国也有的东西,杜小郎一时竟不知该认下还是否认。

    最后他自然是认下了,还专门花了大价钱,派了身边最漂亮的侍女去寺中学习煮茶方法。听说最具禅意美感的,就是各个寺庙的煮茶手法了。

    隐隐作痛的脸还烫着,杜小郎啜饮一口茶,厅中圆形高台上的新一次竞价正式开始。

    这次推上来的是一个一人半高的大物件,随着它的出现,嘀嗒嘀嗒的声音也在被窃窃私语笼罩的竞价厅中出现。

    奢华却不奢靡的设计,秉承了天工坊出品的一贯特征,出现即吸引走所有人的视线。

    揭开上面的罩布,旁边负责解说和引导竞价的青年满脸带笑。

    “各位,本月天工坊竞价宝物是——福禄送寿钟表!”

    钟表?

    这是什么?

    在座所有人只听过礼乐编钟、圭表和寺院里的大钟,可两个字放在一起,怎么就这么让人听不懂呢?

    杜小郎捕捉到关键词,眼前一亮,“这不就是老天要我送给祖母的寿礼吗!”

    有着奇怪的“钟表”名字的大物件,最下方的金色小锤不断在透明罩中摆动着,绕着透明罩用宝石和金丝铜丝勾勒出鸣鸟和松柏形状,葫芦藤从最上方垂落,藤上结满了大大小小的葫芦,寓意甚好。鸟和植物栩栩如生,漂亮极了。

    上方,一长一短的两根针在圆盘中不停转动,偌大圆盘绘有蝙蝠纹,绕圆盘一圈像圭表和日晷一样,刻着不同的子丑寅卯时辰标注。

    每个时辰字迹之间,还有细小的属于一刻的分隔,随着介绍人指出,几乎所有人都能看明白这款大表的是如何用长短指针来指明时间的。

    台上的介绍人还在继续说着这件宝物的不俗之处,“……到了正午,此钟表会自行鸣响,声音若钟,因此取了此字。哈哈,我知道诸位都好奇,瞧,现在离正午还有一刻钟不到,我们一起期待一下它会怎么自己鸣响怎么样?”

    安阳城的新鲜事多了,但这样的钟表,所有人也是第一次见。有人派出了小厮,出去靠日晷判断一下详细时间,有人窃窃私语,对天工坊的精巧技艺,有了新的认知。

    看时间的很快回来了,在介绍人细细说着钟表上每一处设计的特殊之处时,越来越多人知道了这款钟表对时间的精准把握。就算不能精确到每一瞬,但误差似乎也没有超过一刻钟。

    嘀嗒嘀嗒……

    正午来临,在钟表中央位置,原本栖在松柏枝上的一只鸟儿抬起翅膀。

    当——当——当——

    钟声连响三下,悠扬浑厚的声音让人不由得怀疑钟表里真的放了一口大钟。再心中怀疑的人,面对实在的证据,都说不出一句反驳。钟声让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屏气凝神看着钟表的表演,钟声结束,鸟儿放下翅膀,整个厅中只能听到嘀嗒嘀嗒的响声。

    这一场属于机械的表演,让人几乎要以为是古老的偃师或传说中的鲁班鸟儿重现于世,不由得屏住呼吸。站在大厅阴影中的唐大匠,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钟表吸引过去时,悄悄擦了擦湿润的眼角。

    不管是鲁班、偃师还是墨家机关术,都是每个匠人最初学习技艺时,从师父口中听到的传说。

    想想去岁,还是普通皇子的襄王在天工坊后院,与他说起著书立传,他还觉得是大言不惭,没想到竟真有这么一天,看到他毕生追求的精巧机关焕发光彩。

    竞价人的声音响起:“各位,我天工坊的东西,都是独一无二,福禄送寿钟表,底价五万两,黄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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