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1. 考试范围(二更) 公平
拍卖现场如火如荼, 除了看中这精巧新奇钟表本身,也有人注意到了旁边放着的小小铭牌。
竞价会上的介绍一般会将所有优势展现出来,漂亮的工艺品出自谁手, 也是加分项之一, 坐镇天工坊的唐大匠出手的设计,要价比旁的高些, 也理所当然。但这次介绍中,竞价介绍人从钟表本身说起, 连背后的设计巧思都提了一遍,偏偏对出自谁手没说一个字,这样反常的处理方式,勾起了人的注意。
铭牌上,两个名字并列。
王三, 唐匠。
找机会去前面看过一遍的人,看到这两个名字, 又是恍然, 又觉得理所应当。
光是襄王千里迢迢传回来的一些想法, 就能让京中随风而动。对襄王所在的东荆城如今是什么样子,几乎所有人都羡慕又好奇。
在安阳城众多士绅忙着自家生意和改进技术的时候,总有人私下感叹两声,若襄王还在京城,还不知会有什么热闹看。尤其是听到从东荆来的商队的细细叙述, 知道襄王大手笔拿下了王府周围大片土地在搞建设后, 就更想知道东荆城现在是什么模样了。
有远房亲戚在东荆郡附近的士绅,写起了往来信件,一时间往东荆去的路上,竟显出十二分的往来频繁来。
随着一天天过去, 对东荆城的了解日渐增多,知道襄王一手建起了商街,眼馋商街内容的人不在少数,恨不得亲眼去看看,被襄王准备了这般久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模样。
京城众人对东荆郡的惦记与羡慕,远在东荆的士族难以理解,就算知道了商街可能有的好处,也敌不过一点点靠近的定在深秋的选官考试时间。
忙着备考的士族子弟们,看到来信里的羡慕,只想抱头痛哭感叹一声自己命苦。
别处只是胥吏考试,他们却是选官考试。往日不觉得做官有什么好,有门第在,总不会少一口饭吃,习惯了推官小吏来各地调查、考评,可如今要被抢走,谁心里也不痛快。
但他们归在了襄王辖下,反抗不得,除非抛弃郡中祖宗家业,或是敢和驻军或襄王亲卫碰上,襄王就算不是选官,而是要胡闹,也得由着。
之前被第一个开刀,处理了家中幼子的金家家主,背着手在族内为考试组织起来的学舍内转了两圈,听到有族中子弟的抱怨,请来的师长还没开口,他就第一个变了脸色。
“胡说八道什么!你不想考,就出去!”
看着金家家主的神色,谁都知道是说错了话。仗着和家主一家血脉亲近,背后也听族老说过可能会选他过继的金家子,却满腹委屈,不甘心地描补道,“襄王实在欺人太甚……”
“滚出去!”
金家主怒气冲冲地把人赶走,看着背影,抚胸口缓了许久也没缓过劲来。
对襄王的改革不满是不满,但像自家这些子弟一样蠢,直接说出口的,他还没见过第二个!过去做官与否对地方上来说并不是最重要的,但现在明显是中央皇室权力增强的时候,不做官投诚,难不成要等到家被抄没或者别人占了便宜只他们吃亏的时候,才求上门去吗?
他的确被说中了心中所想,但也知道襄王这次选官考试,是给了士族机会的,抓不住,就是他们愧对祖宗了。
“殿下看在我们这几家都为东荆出了力的份上,让人送来了考试范围。你们不珍惜感念,是想像大海捞针一样去和县学里那些普通人一起学吗?!”
他们不想接受考试,但一则反抗无效,二则襄王手下人那一句句理所当然的“家主来求情,总不会是害怕麒麟儿考不过旁人吧?”实在有些扎心。
家里金尊玉贵地养着孩子,培养时间比才接触读书习字的普通人家多得多,又有襄王客客气气让人送来的给士族的优待,考不好、考不中,那脸往哪放?
学舍里刚生出些抱怨,就被金家主大力压下,从县学回来还得被开小灶的士族子弟们,哀鸿遍野。
六月下旬,由襄王府发出的命令,通行东荆全郡,正式表明了设在九月末到立冬前的选官考试要求。经、算、律法、策论四科在立冬前考完,只是中选,不继续参加考核只能为吏目。等到经过第二轮的选官问策后,才是正式拿到一个官位。
制度公布伊始,没考过试的普通读书人倒是没什么反应,本以为只需要考完就完了的在任官员和士绅子弟们,却从中读出了深深的针对。在第一轮考试中需要了解的经籍内容,也一起被公布了出来。相比这份通知只早了一旬时间的士族们手中的考试范围,与广而告之的通知一模一样。
但他们能怎么样?多出来十天针对性复习,又有过去的基础,已经是不错了。
原则上除了罪犯,所有在籍国民交得起考试费用,都能参考。但具体要求里,经县学报名、士族家族报名或在任官吏及经在任官吏担保四种情况,就意味着并非所有人能够踏入各县乃至白露山下设立的报名处。
像金家一样,挑出族中优秀儿郎□□学的东荆士绅们还有很多。家不在东荆郡内,但心知靠门第选官自己这辈子都将无缘入朝的庶子、没落士族子弟们,看准了这次机会,纷纷投入东荆郡下辖的县学之中。不为别的,只为能参与考试。
各县学的数据统计,很快摆在了薛瑜案前。
流珠来汇报完山下商业街的进度,正好碰到县学的统计,忧心忡忡问道:“殿下,若这次考试所选全都是世家子,该如何是好?您专程让人送去范围,又让人给黄娘他们私下上课,那刚参加县学学习的读书人,念不起县学、只在村中读书的学子,或是被主家不许出门的农家子,岂不是都要注定无缘选官?”
薛瑜笑了,“那若我不开考试,只从世家子中选官,岂不是更不公平?”
流珠被诡辩反问得愣住,薛瑜看了看送来的黄芪等人新写出的答卷,还算满意,细细与流珠讲起自己和江乐山讨论后的结果。
“只设四处报名选择,不是为了让人不来考试,反而是为了让更多的人来考试。”
若不给官吏优待,不留士族的优待,让大部分既得利益者觉得天还没完全变,考试推广起来受到的阻碍会很多。堵不如疏,给了他们优待,泄题、闹事、故意阻止佃户子弟和县学中贫家子的事情,虽不能保证绝对没有,但真的出了事,放手来处罚时,也不会有人跳出来说她不公。
在知识被垄断日久的前提下,考试选拔人才,对于享受着藏书和名士教育的士族子弟,与什么都没有的普通人来说,本就是不公平的。但这条路,也是最能给普通人希望的。
“……况且,倒也不必如此悲观。”薛瑜饶有兴趣地点了点旁边丢着的拜帖,帖子全都来自之前专门送去“考试范围”的小家族。
“明经一科,他们懂得多些是正常的。”毕竟明经基本等于后世的填空与翻译古文,有家族的熏陶,士族子弟想考差也难。
“但其他科目,有时候是一张白纸的学生,才更容易考中。至于乡间的贫家子,一次不行,还有下一次,不急。”
在县学学习的贫家子和没有士族家中辅导班的优待的学生们,反倒能更深入地专注于学堂教育。而念不起书,靠下乡普法、普及认字学习的贫家子,原本也不在这次考试的预备人群之中,更多的是储备力量。
有意给士族挖了那么多坑,上下加起来那么多县学学生,考试里再抓不住机会,那薛瑜也没办法了。
哪怕只有一个寒门子弟考中,也是一个榜样。
认真说起来,黄芪等女孩子也都出身寒门,黄芪更是在鸣水疫情后由于特殊贡献被免去定居时间的要求,允许加入齐国的流民之一。要树励志榜样,女孩们也不差。但扶持寒门对上士族出身的官员,打破现在属于高门的官僚体系,只靠女孩们是不够的。
运作上来说,扶持寒门男子为官比扶持女子要容易,她才得煞费苦心地在第一次考试时将这个先例定下。东荆是属于她的试验场,在东荆都做不到,拿东荆的成功去劝说中央推广,那就更难了。
既然薛瑜心中有数,流珠也就放下了担忧,提起旁的事,“殿下来了封地后,说话比以前深沉了许多。廿五大暑,和初一都是好日子,殿下觉得商街哪天开业为好?”
“七月初一吧。”薛瑜想了想手头的事,“让剧院和藏书阁也准备好,当天一起开张,热闹热闹。”
在商业街除了接待客商的客店外,其他铺子正式开业之前,拖拖拉拉始终没有从齐国国都返回楚国的车队,也踏上了返程。
在竞价会上心满意足拍下了钟表,履行承诺,运着他的各种宝贝往楚国赶回的杜小郎,在七月之前,抵达了东荆郡范围内。之前在安阳城和鸣水县城两处看惯了的水泥路面和各种小玩意,一路上经过各个郡县,他都兴致缺缺。
杜家管事为此乐得合不拢嘴,不怕环境差,就怕环境好到让小主人乐不思蜀。他反复在小主人耳边强调着齐国的差劲,有路上眼见为实辅证,再怎么喜欢安阳城的居住环境,杜小郎也得承认“或许,齐国也就国都好些吧”。
只是,到了东荆境内,看着到处夯平的路面,和已经铺完的水泥主干道,恍惚之间,杜小郎险些以为走错了路,又回到了安阳城。
242. 藏书阁 愿天下想读书之人,皆有书读……
目光所及之处, 宽敞的官道被水泥覆盖,足以两个半马车并行。在道路左右侧绘制了白线,普通人走在里面, 与行车和中间的马匹分开, 往来井然有序。
道路两旁农田郁郁葱葱,远处竖着的大型水车, 与还在挖掘的沟渠形成了配套联动。看到水车时,杜小郎就意识到自己没有在安阳城, 但以前只频繁在自家庄园看到的水车出现在齐国,也足以让他心生惊讶。
只是离得远,他远远瞧着觉得水车好像与楚国庄园里的样式不太一样,却并不能肯定。
这一次,杜小郎催促车队赶路不再是为了早点回去, 而是想去看看,在襄王的治理下东荆郡有了什么改变。
让他失望的是, 直到入夜, 车队走到白露山附近, 也没有看到新的让人眼前一亮的存在。
难道,襄王在东荆城两个月来,光去修路了?那未免太让人失望了些。
车队紧赶慢赶也没有赶在东荆郡城城门关闭前到达,原本打算在外面找山坡等地方露宿,毕竟马车数量足够, 燃起篝火也足够休息一夜, 但马车都停下后,前面去探路的人回来,带来了关于白露山商街的消息。
安阳城中襄王的传说流传甚远,关注着襄王动向的人也有很多, 但其中并不包括杜小郎。有家中管事的“阻挠”在,这还是他初次听说商街,兴致勃勃。
“白露山下的客店?东荆郡城内的客店没什么意思,这间客店我倒是要去看看,有什么出奇!”
杜家管事叫苦不迭,连忙用车队运输货物众多、鱼龙混杂恐怕不够安全等等理由来劝,试图在车队走到白露山前,止住小主人的念头。
入夜后的白露山,远远能看到山顶的灯火璀璨,山脚周围一里还算安静,在集市最边缘处,白露客店的匾额高挂,金色的字迹被旁边的灯笼照亮,酒旗招展,欢声未歇。
杜小郎挑起马车车帘,看到客店门前的轻轻摇曳的玻璃灯笼的一瞬间,眼睛就噌地亮了,摆摆手止住管事的劝说,“你们要守东西,就待在外面,来几个人跟我去住客店不就完了?”
说着,他还嫌弃地看了管事一眼,眼中分明写着“你怎么这么笨”,险些将管事气了个倒仰。
时间也的确晚了,说明来意,车队被引着从后门进客店,大部分人留在下面守着马车,其他人则护着杜小郎,住进了客店上房。
转了一圈没有看到比京城的待遇更好的地方,杜小郎神色难掩失望,但他也知道,比起路上住的客店,这里的水平能和齐国国都持平,已经算十分不错。派人去问了客店掌柜门口的灯笼是否售卖,得到了否定的答案后,杜小郎最后的兴趣也消失了。
“明天休息好了就走。”他这样对管事许诺。
自家仆从换了被褥用具,杜小郎洗漱后沉沉睡去,翌日一早,还想多睡些时候,就被热闹的锣鼓声惊醒。
天色大亮,杜小郎站在窗边,俯瞰整条商街,昨夜被夜色掩盖的漂亮设计尽收眼底。
红墙灰瓦是好看的,路边每隔一段就有的玻璃灯柱很特别,每家商铺外挂着的红花数量多了,也让整条街看起来显得热闹起来。身后,管事询问着何时出发,杜小郎心不在焉地挥挥手,“等我再看看,用过早食不迟。”
杜小郎被白天的商街吸引视线,派人去询问锣声的来源,自己在窗边看着长街,较好的眼力足以支撑他看清周围的商铺匾额。往远看,长街尽头处一座小楼,比旁处都要高出许多,顶上罩着一层布,下方轮廓影影绰绰看不分明,杜小郎却觉得十分熟悉。
端详许久,杜小郎讶异道:
“咦?你来看看,这个楼是不是和我们走的时候看见的安阳城中心、京兆府旁边建的那座楼一样?”
杜小郎将十分头疼的管事喊过来,管事打量一番,谨慎回道,“远观的确如此,但……”
话没说完,杜小郎的兴趣就被引走,刚刚去探寻锣声来源的仆从行礼汇报,“郎君来得巧。襄王选在七月初一开启商街,咱们现在去瞧瞧,正赶上好时候呢。”
窗外,锣鼓声再响,小楼最上层盖着的布被人顺着下方布花团拽下,掩盖在布料下方的模糊轮廓显形,杜小郎脸色却有些难看。
布料下方,露出了熟悉的表盘,哒哒旋转的指针与他重金买下的钟表,区别只有这里的表盘和四周装饰不如小些的钟表看起来奢华。
不知是何材质的表盘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莹白的底色配合黑色指针,四周浮雕山川河流、云雨春风、稻谷麦穗,只要是懂得一点绘画的,就能读出里面对五谷丰登、风调雨顺的期待。
这样的设计,既接地气,又让人感觉古朴大气。或许是因为体积足够大带来了震撼感,杜小郎看着这座大钟,竟觉得比自己买下的那座钟好看多了。
“不是说天工坊的东西都是独一份儿吗?”杜小郎不满地抱怨着,“他们凭什么用?”
仆从擦了擦汗,提醒道,“郎君忘了,福禄送寿钟表出自唐大匠和王三大匠之手,这位王大匠,可不就是襄王殿下用的化名吗?”
况且,天工坊出品是独一份没错,但人家也没说东西卖出去,不能卖同类型的啊,像自家买的风扇,也是在最初的如意扇卖出后许久买到的同类货物。
“是襄王啊。”杜小郎心气缓和许多,继续看了下去。
整条商街关门闭户的商铺随着锣鼓声次第开门,各家掌柜从中走出,四处道喜,宣传着自家铺子开业后的优惠和在商街上的统一活动,热闹非凡。
最热闹的要数靠近山脚的街头,锣鼓声意味着商街正式开业,薛瑜在锣鼓声中为东荆的丰登钟楼揭幕,同时也是为东荆藏书阁剪彩。
襄王难得出来做什么活动,商街里又有各家士族的铺子,在藏书阁外,吉祥话流水一般说出来,开业后的各家掌柜,也纷纷往街头走去,来在好日子里讨个彩头。
薛瑜被过于捧场的各家家主弄得哭笑不得,放下讲究仪式感用的彩带,刚刚入职藏书阁的部分员工出面,维持着逐渐变得拥挤的街头秩序。
薛瑜已经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了,虽然对士族们的过分热情有些无语,但该说的场面话还是要继续说完:“……阁中藏书,要感谢秘书省印刷监、齐国苏氏禾远、黎国崔氏齐光,三方提供书籍支持。日后也将广收藏书,愿天下想读书之人,皆有书读。惟愿此阁能为天下读书人,尽绵薄之力,”
京中运来补充东荆城书肆的后两批书籍里,有着薛瑜点名要的几本数理和律法材料,也有经过国子监大辩论重新修改后的一部分典籍新编,除了填充这间藏书阁书架外,也是库房里将要出售的部分。
薛瑜站在藏书阁台阶上,看着神色各异的众人,并不打算明说,此“天下”,可不只是齐国天下。东荆这么好的地理优势,藏书阁就是各国入齐后被大口塞安利的第一个阵地。
在热闹的环境里,薛瑜的发言很短暂,周围人闻言,不免多想了三分。
秘书省印刷监的事,众人皆知,虽然对具体如何印刷不甚了了,但在国都印刷完毕的书籍,填满了各郡县书肆,是所有人都能看到的。被砸到小富之家也能买得起的书籍价格,更是如今齐国国子监吸引外来学子的利器。
这样一来,专程感谢秘书省,可以理解。但后面的两个人,一个苏氏,一个崔氏,听上去八竿子也打不着,能与藏书阁有什么关系?
商街开业当日赶来,想在襄王面前刷存在感的金家主心中有了估量,派人去打听,“苏崔两家,是不是捐了家中藏书?”
至于拉着襄王询问,他可没这个胆子。
薛瑜只负责了开业剪彩演说,后面的事交给了其他人。在众人都关注着她的行动时,与专程赶来的薛猛一起,认认真真逛起了整条商街。
背后,不敢阻拦襄王的士族们,对新开的藏书阁兴趣浓郁。各家都有藏书,但齐国能正儿八经设立藏书阁的,以前的钟家简家算两个,另一个就是皇室的秘书省藏书了,其他人家倒是也想以藏书炫耀一下家族底蕴,怎奈,实在底子薄弱。
被安排来藏书阁服务的仆役,训练有素地引导着整个围观人群,金家主率先踏入藏书阁范围,听着轻声细语介绍:
“藏书阁中书籍皆在二层,原则上是只能在阁内阅览,一层有专门的读书和抄写之处,买书、办理读书卡或是想要纪念品的客人,有需要的请跟我来……”
“想要借阅书籍的话,可以办理读书卡,支付十两银寄存就能拥有一人一卡,每次可以借阅一本。您放心,退卡时若没有损坏书籍的记录,十两银能全部退还。不过,东荆郡内在任官员以及殿下亲口允许的特殊贡献者,可以不受此限制,借阅书籍登记一下就好……”
蹭了第一个站出来的人的解说,排队进入藏书阁的队伍中,属于在任官员,今天来为顶头上司产业捧场的官员们不自觉挺胸。
襄王殿下给在任官员的福利,当真是无处不在。
越是意识到做官能享受这样的特殊优待,就越觉得年末的考试得好好考才行了。
暗地里下定决心的人不在少数,倒不是为了借书能不出十两银子,而是这样的与众不同,就是身份的象征。
243. 有心向学(二更) 借书卡、纪念品与戏……
被简单提醒过不能带明火、利器、食物等不利于藏书的事物进入阁中后, 金家主被引进楼内。
楼内明明没有点灯,却十分明亮,外界的阳光从小楼二层的玻璃窗洒下, 窗明几净, 还带着淡淡的墨香。
不像他以为的那样昏暗,更不像曾有幸去过钟家祖地藏书阁的东荆钟氏子弟夸耀的那样“具有厚重而特殊的书籍底蕴味道”。说得文绉绉, 其实不过是书籍储存所在昏暗又容易受潮,灰尘积攒下来, 形成的怪味罢了。
进入一楼,顺着引路的仆役指引,金家主第一眼就看到了立在正中的木板,不需要派出去的小厮回禀,他已然明白了感谢缘由。
张贴在木板上的榜单, 写着“自藏书阁建立至今,收《齐九章律》、《史记》……藏书来自……”
在来自的部分, 排在最前面的就是襄王重点提及的三方。
木牌下方用和商街街头石碑上一样的方式, 画着藏书阁一层、二层的指引。
从木牌向右, 金家主看到了占据了整整半面墙的抄写处,长条凳配合高脚桌,雪白的齐纸一号贴在上方,写着具体的抄写要求,“免费供应笔墨砚台, 纸张可自带也可在阁中购买, 书法优秀者,可用誊抄换取等量纸张”。
金家主自己在族中就选了几个佃户家的孩子来做孩子的伴读,自然清楚这样的条件对普通人家来说,是多大的吸引力。笔墨纸砚都昂贵, 而这里竟给出了如此优渥的条件,让人瞬间生出想要伏案奋笔疾书的冲动。
对着抄写处的是一排高柜,在商街里也定下了一间铺子的金家主认出来,这是商街管理大厅推荐的卖货家具之一。
柜上摆着“借还书处”的牌子,走近了就能看到,原本的高柜最上方的木板换成了玻璃。
透明的玻璃下展示着几种小木牌,有刻着水车的,有刻着东荆城墙的,还有刻着藏书阁顶层大钟的,每一个图案旁边都写着“借阅牌”。纹路里用明亮的色彩勾勒,光看手艺,起码也得值一二两银子。
金家主手有些痒痒,看哪个都好看,看到刻着钟的木牌时,不由得仰头望去。却发觉在藏书阁内,完全看不到外面那座钟的内里模样,好像整座小楼只有两层似的。
若金家主去过京城清颜阁,就会发现,木柜后方如今只放了一个东西的架子,和清颜阁内的博古架一模一样。
他一一看过借阅牌,才将注意力转到木架上。
那竟是一个木头做的藏书阁,连藏书阁顶部的大钟指针,都被刻了出来。金家主大为纳罕,想起之前听到的“纪念品”,试探着询问,“这座小藏书阁,是纪念品对吗?”
一直跟随着他的藏书阁员工笑了,“正是。不过纪念品藏书阁模型,需要您完成阁中挑战,才能领取,您若不想费时间挑战,可以选择我们的藏书阁拼图……”
金家主看到他从柜子中拿出两个木盒,上面画的都是藏书阁,只是标注的字不同。拆开后,两盒都是木片,只是一个上面有颜色一个没有。在员工拿下来木头藏书阁做对比的示意下,金家主明白了拼图与拼装模型的不同,对所说的挑战愈发好奇。
员工还在介绍着纪念品,“七月的限定款是藏书阁,您若是不喜欢,之后会有别的拼图与模型……”
金家主:“谁说……咳咳,我是说,先给我定一套拼图。那个挑战在哪里,带我去看看。”
清颜阁玩的限定款这种手段,在几个礼盒流传广泛后,引来无数没买到的人的骂声,金家主当然不会放过这最开始就有的东西。大家聚会聊天,人有我无,那多没面子。
正往楼上走,金家主就听到藏书阁门前传来一阵嘈杂声。
“既是藏书所在,怎么能什么人都可以进来?他认字吗,还来凑热闹?又脏又臭,等会肯定要弄脏书!”
从另一边排队入口进来的一身葛衣短打的农人,尴尬地站在原地,手足无措,举起手试图证明自己手是干净的,但不细看,光看着他脸上的黝黑和衣着,就有人接受不了了。
杜小郎乖乖排队已经是看在这里是襄王的地界,谁晓得还会碰上这样的事,又气又急,骂出来的已经收敛过,在心中抱怨了许久,齐国就是没规没矩。
守在藏书阁门前的员工微笑不变,客客气气道,“殿下说了,藏书阁对所有人开放,只要有心向学,都能进来呢。”
杜小郎被软钉子顶回去,脸色连变,一甩袖子走了。
留在原地的农人缩了缩脑袋,黝黑皮肤下泛着红,“对、对不住,我这就走。”
藏书阁的员工叫住他,“等等,只要不损坏图书,穿着打扮都没有关系呢。您要是担心手上有脏污,可以来阁内洗手,洗干净就没关系了。”
“我就是看看、看看。”农人还想走,在附近鱼塘帮工的佃户,在队伍外扬声询问,“我们不认字,也能来吗?”
农人停下了脚步,犹豫又期盼地看向阁内。
藏书阁员工笑了,“当然可以。阁中虽然没有夫子,但是有简单的认字手册,有需要的可以来看看呢。图画配文十分方便,我们最开始认字也是用的这个。”
在亲切的鼓励下,农人没有往外走,而是踏入了阁内,门外的队伍中,也多了些来与衣着整洁昂贵的客人不同的穿着。
仔细洗过手,拿到画册翻开,里面第一页画着一对男女,右边写着。
“人。”
引着他进门的员工没有立刻走,指了指字,“这是‘人’字。”农人的眼眶不由得湿润了。
事情解决,金家主收回视线,踏上藏书阁二层。二层众多形制特殊的架子上,摆满了书籍,而在墙上钉着的巨幅纸张,则填着许多个数字,上书:
“数独。”
数独游戏能让多少人沉迷,薛瑜暂时还没有收到明确的统计,挑战游戏本质上还是为聪明人建立的跻身之路。
顺着长街往街尾走,整条街的铺子只剩下零星几间还没有安排,整齐划一的门脸和风格一致的装潢让整条街看起来赏心悦目,最先在街上游走的反倒不是顾客,而是商街上各家铺子的掌柜。
若陈白还在此处,就能认出,在街边喜气洋洋发着小礼品的人之一,正是他之前碰到过的那位租铺子的商人。
他做的是皮毛生意,派发的礼物却是和隔壁的银楼合作,将毛绒布料制成了团子珠花、坠子,用料既少,又美观漂亮。靠着远超同行的颜值,拿到礼物的路人都会多注意一下他说的是什么。
薛瑜走过店面旁,一直在屋檐下亲力亲为发礼品的商人追出来,“襄王殿下!殿下!小小剑坠,不成谢意,您和各位将军赏脸拿一些吧!”
他掏出的新的一把毛绒坠子,明显与其他被做成花朵或是小动物的毛团不同,被做成了扁扁的刀剑形状,没了杀气,反倒憨态可掬,无限接近于后世的Q版设计。
薛瑜看着圆圆胖胖的刀剑忍住笑意,对商人微微点头,却没有让人接过刀剑坠,“能做出来,就是你的本事,不必如此。”
刚租下铺子时,这个商人对商街不太熟悉,运货的路上和一家脂粉铺子撞上,皮毛污了不少,裁剪下来都成了边角料,其中几个染出了粉粉嫩嫩的毛色,正好被上山的陈关撞见,拿来当逗趣讲。本着爱护这些赚钱的商户的心,薛瑜让陈关多跑了一趟,提供了新的思路设计,但思路归思路,做出来好看,也是商人的本事。
护着薛瑜的一行人从商人面前走过,分毫未取,商人神色略有些失落,旁边有做了香包的商户掌柜看见,小声嗤道,“想攀上殿下,也不瞧瞧自己配不配。”
失落的商人很快重打起精神,将派送礼物的活计交给伙计,自己进门招待起新上门的客人。
“对,这是草原收来的皮子,厚实耐用,整个齐国您也找不到这么又好又便宜的皮子……
“什么,您有货要出?我们家铺子有多少收多少,就是这价格上,我们给您行了方便,您也行个方便。要是觉得不行,去管理大厅那边换钱也行,但那边的价格可没有我这里高……
“别担心,您要是没有货车,也暂时没地方收着,我们可以记下,直到您离开东荆再套车给您送去。您要是不放心,咱们去商事管理那边走一趟,给您把东西全存在那里,顺便还能让人看看真假和斤两……”
开业前被突击培训过的掌柜们和客人的对话,发生在商街各处,路上拉着小车为客人处理货物的员工,所过之处所有掌柜都笑逐颜开。
薛瑜听着时不时传来的议论声,看着不断从客店涌出来的路过行商,商街由各个铺子撑起的人气,逐渐转变成了真实的顾客消费。
嗯,清点货物收的交易税应该也十分可观。
街尾客店对面,像街头的藏书阁一样与众不同,旁处都只是掌柜、伙计出来派礼物引客,这里的热闹却来自咿咿呀呀的歌声。
临时搭起来的木台占去了街尾路口的一半地方,矮着身子往里走,才是这家正式的门脸。当然,这会没人注意门脸不门脸的,都拥在台下,欣赏着没见过的表演。
台上的歌舞既不像舞,又不像歌,时不时还有几句掐着嗓子的念白,美感上差了些,胜在新奇有趣、通俗易懂。
此刻跪在台上的人神色带着抱怨,画的妆容滑稽,头顶还有个大疙瘩。他背后背着斩首木牌,身上大大地写了个“银”字,口中哀哭,“若早知今日,我定不将那水车抢,害我妹婿……”
熟悉东荆这两个月发生事情的人,听到关键词,再打量打量台上男子的扮相,几乎是第一瞬间,就将人和先前第一个被揪出来判了斩首的怀阴县令金家子对上了号。
左右看看,没找到金家主,看着那偌大的“银”字,人群中噗嗤笑声一片。
唱的内容都很简单,唱词又接近白话易懂,不管有没有读过书,都能听懂故事,还有人在下面给初来的客商科普这故事的来源。
自认读书人的部分人被中间几句乐府诗的唱腔吸引后,听到后面的唱词,不由得大皱眉头,但故事讲得清楚,他在下面嘀嘀咕咕批判流俗无趣,自有人嫌腻烦,将他挤出去。
正巧有下面村子里来卖货的农人,从熟悉的词句中分辨出在自家唱过的故事。
薛瑜站在路口,都听见了人群中的大嗓门,“我知道我知道,下面是荆州王怒拒银家说情!”
事实证明,故事在哪里讲,都有令人头疼的剧透党。
下一批被一起轰出最佳区域的人,就是他们了。
不曾见过的歌舞乐趣,让围着高台的人数越来越多。没多久就有人出来维持秩序,表示这故事还会再讲,有事的人可以先去逛街、忙碌。剧院走出来的员工和商街管理差役们,走到路口,才看到含笑的薛瑜和薛猛一行,连忙施礼。
薛瑜颔首回礼,旁边的薛猛听着高台歌声,十分沉迷,口中念念有词,像最普通的观众一样,在台上的“银家子”被鬼头刀斩首后鼓掌叫好。
一场戏毕,薛猛还意犹未尽,听着不远处议论的“私吞税款、不做实事,实在该死”,也跟着一起点头。
薛瑜观察着人群表现,对戏曲和简单的讲故事方法能带来的感染力、普及教化效果,有了新的评估。民歌和雅乐,从来都不是相互隔绝不通的,阳春白雪是好,下里巴人也不错。
“这曲子,是殿下所谱?我大齐军中也有许多……”薛猛同样意识到了这种新的歌舞方式能带来的变化,他本就不是什么守礼的人,急急询问试图给军中宣传插队。
薛瑜听到询问就笑了,摇摇头,“是我府中斛生与他人所作,将军若要领人讲故事,我让他来便是。”
斛生的记忆力超群,当初在薛琅身边耳濡目染见到的歌舞形式也多,虽然在原创创作上差了点,但在改编故事上有非凡的天分。说来也是运气,要不是机缘巧合,让人收集普法小故事的时候,王府如今的文臣们带着的材料被斛生看到,没准斛生现在都跑去下乡讲课了。
下一场表演开始,却不再是银家子的故事。
244. 明灯 人间仙境,不外如是。
“单大哥——仗义啊!”
被摆了白花当做灵堂的戏台上, 带着哭腔开嗓,立刻让人一皱眉。热闹的气氛一敛,显出台上的歌声, 声音传出很远, 引来更多的视线。
有了第一个借“银姓”指“金姓”的事,第二个故事出来, 就被人划归为了真实事件改编。与上一个故事不同,这次开腔许久, 台下人声音细小,却是“这讲的是什么时候的事”的议论声。
在想这是什么案子的同时,人们的注意力不由得被台上故事深深吸引。
灵堂突起大火,守灵忠仆唱出了单家一连串吊诡的“意外”,又“发现”了在旁的放火奴婢, 方知意外并非意外,而是恶人为私利作恶。台上忠仆进了幕后帘子, 又重新出来, 抱着个襁褓哀哀切切, 感叹自己被主家托付,留下这个孩子,可面对恶人,该如何抵挡?
这下人都看明白了,这唱的是一个复仇的故事。
东荆的士族势力, 被梳理过几次, 最强的就是被拎回京城的钟氏,在禁军来时被揪出来的恶劣到谋财害命程度的小士族,数量少却不是没有。
看着台上单家的悲惨遭遇,过去记忆里有被欺负过的痕迹的观众, 隐晦地看着自己身边不远穿着光鲜的士族或比自家更强的士族,不自觉带入了故事中仗义又善良的单家。
转瞬间,襁褓中幼儿长大读书,通过考试扬名为官,台下人似乎也跟着他一同成长,读圣贤书,记得过去父母善意为民做事,也不敢有一日忘却自己背负的仇恨。
听到复仇对象是“庆氏”,东荆年长些的士绅中,有人神色恍然。
轻对重,这哪里是庆氏欺辱单家的故事,分明是多年前那个钟氏灭了单家一门的惨案!
单家被忠仆藏起的幼儿长大成人,终于在官路上做到了京官的层次,他唱着要入京为家人报仇,旁边在任上受过他恩惠的百姓们,却声声夸奖着他的公正严明。
代表报仇的木刀已经举起,台上单氏遗孤追在庆氏背后,跑了三个圈,代表庆氏的人滑稽地左躲右闪、翻滚倒地,却好像看不到背后有人一样,纳罕地喊道,“怪哉怪哉,路平为何人不行?”
单氏遗孤刀锋停住,唱着“若我斩他,有违律法,公平何来”转身入了台中幕布。
“噫!难道不报仇了?满门血仇,就这样完了?”
“唉……要我说,就该砍了庆氏满门脑袋,血债血偿!”
台下见到这一幕,气得声音暴涨,议论纷纷,对这样的结果相当不满。台上单氏遗孤重出,议论声就小了,等待着下一幕的故事。
单氏遗孤拜君王,陈情说惨案。
他是顶替的旁人户籍参加考试,身上同样有罪,甚至是欺瞒君主的大罪,律法上要斩首,但单氏遗孤知道这件事,仍选择了向君主陈情。台下人的心提了起来,小声抱怨着“那也该先杀了庆氏的头”。
谁料,台上扮演着君王的人张口唱道,“护百姓爱民为国,为活命有情可原,二十年惨案,今朝得雪,庆氏作恶,死罪难逃。”
峰回路转,台下一片为单氏遗孤得偿所愿的欢呼声。
故事最后,台上一边是单氏遗孤改回本姓,细心奉养救下他的忠仆,造福于民,与君主君臣相得;一边是庆氏斩首,倒在旁边无人理睬。
结局将“好人好报、恶有恶报”的核心思想,发挥得淋漓尽致,单氏遗孤与“君主”相携回到幕后,台下还有人议论着单氏遗孤这样做的好坏。
“有官府在呢,不能随意杀人。”
“可要不是单家子有学识,考进了官府,哪有最后为他重新审案,罚庆氏的事?”
两个故事,一个警告做官不能为所欲为,一个表示杀人偿命却不能因此违反律法。不管是看热闹的,还是细细品味故事的观众,都有所得。
普法小故事,讲的既是法律,也是人性。
而读懂故事的同时,观众接收到的“考试做官”、“圣明君主”等等暗示,也是薛瑜有心设下。人的刻板印象是很奇妙的存在,做不到像军中洗脑那样引导所有人,但别的还是能做的。
“殿下。”
还在思考之后选择什么方向编成戏文的薛瑜循声回头,江乐山拱手行礼,沙哑的声音有些哽咽,“臣无以为……”
“嘘。”薛瑜按住他的手,止住话头,“好好听故事。”
江乐山在第二场戏开始后才赶到此处,在巡逻差役和料理各个方面琐事的副手们面前,他疾言厉色,不苟言笑,但此刻,他的神色无比柔软,在薛瑜回过头继续看向戏台后,悄悄抹了抹眼角。
他不知道要是没有碰到薛瑜,他再往成为京官的方向努力下去,能不能抓到钟家的把柄尾巴,会不会为了报仇用私刑。台上的单家遗孤,在某一刻与他重合,他能读懂这个故事里主角的挣扎与选择,更庆幸于自己没有完全被仇恨蒙住双眼。
还好,从简家倒下的那一刻开始,他就走上了另一条路。
筛选普法故事虽然不是他在负责,但众人在一处做事,总会知道些风声。定下来用来在商街开业当天宣传的几个故事,更是重中之重,被反复修改审核过才定稿,中间过了许多人的手,他也是看过原本的故事清单的。
那这个他第一次看到的单氏遗孤复仇的故事,只能说明襄王有意瞒着他,在这样重要的场合,告诉所有人什么是善。尽管他没有恢复姓氏,单氏的故事已然留在他的故乡土地上。
拳拳情谊,自是无以为报。他想起最后君臣相得,相携离开的身影,似乎也看到了薛瑜对他的期望。
接下来两幕戏同样吸引足了观众注意力,等到四场戏唱完,循环回了最初银家子的故事,台下议论的声音里,讨论什么故事的都有。
验收过正式表演,薛瑜心满意足。剧院对面的客店里,坐在大堂不肯上楼的杜小郎虽然位置不够好,看不到台上的舞动,但句句唱词一声没漏。他好像懂得了什么,又好像没有,看着齐国襄王背影,除了一开始对她做出小玩意的尊敬外,多了几分尊重。
襄王是他见过最特别的人,大概也只有这样的襄王,才能有这样与众不同的商街。
“郎君,车都套好了,再有一个时辰东荆郡城门就要关了,是不是该走了?”
管事的询问声响在耳边,杜小郎拿衣袖把耳朵捂住,掩耳盗铃地耍赖,“我还没休息够,明天再走。”
“郎君……”劝说声嗡嗡的,杜小郎压根不听。
齐国除了都城附近,襄王所在,也十分有趣。回到家里,他恐怕就再也看不到这里了。
“郎君要是想听这……呃,这样的唱词,回去让伎人编排就是了。”管事还在劝,对齐国新出现的这种在他看来明显难登大雅之堂的歌舞形式,一时差点没找到合适的词来称呼。歌不成词,舞不见形,这算什么歌舞!
顺着管事的话,杜小郎在脑中将这条人声鼎沸的商街换换位置,换到他长大的楚国都城里,还没深想,就觉得完全不合适,头皮发麻,脑袋晃出了残影,“不行不行!”
在别人都听雅乐的时候,他听这个,不是找着让爷娘训斥吗?在这里他能乐陶陶欣赏,回去再听,他可受不了嘲笑。
听着外面的歌声都成了之前听过的,杜小郎没了留下的兴趣,转头上楼。
不知不觉,晚霞染尽天穹,热闹的商街上人流逐渐减少,除了在买买买、还在藏书阁或是有闲暇听戏的三类有钱有闲的人,家不在附近的佃户们已经早早踏上了返程,趁着天光尚存,赶路回家。
人流变得越来越少,各家铺子里的掌柜,眺望着藏书阁顶端的表盘。在这个早过了平日关张时间的时候,一边接待着刚来的客人,一边犹豫着要不要上门落锁。
倒不是他们不想走,但商事管理大厅提前通知了街上所有商铺,如果来往方便,可以晚些时候关门,抱着对襄王又要有什么大动作的好奇,他们才被主家要求着留到了现在。
天色擦黑,月初的一钩弯月挂在天幕上,与尚未完全消失的落日余晖相对,明亮的星子已经从铁灰蓝的天幕上露出了头。
当——当——当——
一直没有鸣响过,让人对钟表之名好奇又疑惑的藏书阁钟楼,响起了悠扬的钟声,穿透力极强,这一刻无论是在做什么的人,都停下了手上动作,一起望向钟楼。
东荆郡白露山下的商街上,钟声传出很远。
声音刚落,灰蒙蒙的天色里,刹那间惊呼四起。
在钟声停下的那一瞬间,整条商街上每隔一段设立的灯柱里,绽放出亮白的光。
商街瞬间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好像方才昏暗下来的天色,不过是所有人的错觉。
白天看着只是普普通通的白色底盘的大型钟表,最边缘处也亮起了白光,照得一整面表盘,银白莹润,像是月色落入人间。
“这、这是什么?!”
疑问与惊呼阵阵,猝然出现的灯光让商街上众人像被按了暂停键。有人试着仰头去看灯盏,还没看到顶端,就觉得光芒太盛,眼睛发酸,捂住了眼睛。
街上巡逻的差役大声宣布,“殿下有令,商街入夜后可延后营业半个时辰,灯盏明亮,请勿直视!”
最后四个字重复了许多遍,初次感受灯光威力的人,心旌摇荡,即使难受、即使被通知了不能观看,也忍不住仰头去确认这比烛光明亮了不知多少倍的明灯存在。
像星子,像月的残片,像日的辉光。
天上星河流转,亘古长存,地下人间灯火,竟也汇做星河。
“人间仙境,不外如是。”
这感慨声不知最初出自谁口,等到薛瑜听到时,已然汇成一片,变成了异口同声的赞同。
灯光与之前襄王拿出的其他事物不同,不需要做什么,就能让所有人实地体验。或许是襄王给人带来的惊奇和神奇太多,没有人觉得这是祈求神明降下的神迹,而是完全相信着,这是出自襄王之手。
——就算是神明,也是能亲眼看到的人。
在灯光的对比下,连天幕上的星月似乎都有些黯淡了。有人窃窃猜测着,莫非是襄王神通广大,借了星月之光,放入人间?
这样无稽又朴素的猜测,在被震撼到的人群中,意外地很有市场。等到之后,半个时辰结束,光亮像来时一样迅速消失无踪,却完全不见人来为灯柱点火灭火的时候,赞同这个猜测的人就更多了。
245. 电灯(二更) 以雷电做的灯?……
尚不知道自己背上了一个神仙背景的薛瑜, 站在客店为她和薛猛腾出来的厢房内,在最佳角度俯瞰整条商街的灯火璀璨。
下方景象熟悉又陌生,恍惚间, 她好像回到了后世。
“殿下, 这究竟是何物?!”
薛猛的询问声将薛瑜的思绪拉了回来,眼前不再是虚幻的车水马龙记忆, 而是她亲手打造的具有后世特点,也有这个时代风格的商街。
和所有人一样被惊住的薛猛, 声音有些变形,铁塔似的汉子嗓子像被谁捏住,有些滑稽。但此刻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失态,毕竟,连在襄王府中看到过最简单的发电模型的江乐山与薛瑜身边近卫, 也是第一次看到全部灯光亮起的模样。
一盏灯带来的惊奇,与许多盏灯构成的震撼, 观感截然不同。
从恍惚中恢复过来的薛瑜, 或许是这里最镇定的一个。
“这是电灯。电和打雷闪电的那个电接近, 相较烛火等等明亮,但是灯盏和电线通路造价不菲,损耗也高。和矿场那边的蒸汽矿机如何相连,现在还没有解决,只能靠人力摇动发电, 灯盏处闭合也有点问题, 雨雪天气和大风天,都不能亮灯……”
薛瑜简单解释着电灯是什么,说着说着就提起了没解决的问题,用各种瑕疵来打消薛猛爆发出的热情。
见过后世相对安全成熟的灯盏和发电机, 薛瑜虽然知道原理,但也得自己重新攀一遍科技树。之前送回京中的新型玻璃灯笼,就是在灯盏聚光设计上有了新发展的成品。粗糙到安全稳定性都无法完全保证的电灯,已经是两个月里调试过许多次的成品,在她眼里却处处都是毛病。
后世人人都听过名字的金属钨还不知道在哪里,而不用人力,用蒸汽机对接发电机,虽然理论可行,但稳定性就更差了。现在能供得起、保护得了蒸汽机存在的只有煤矿矿区周围,爆炸和电火花都是令人头痛的问题。
看上去下面灯火明亮,无尽震撼,实际上谁能想到,在背后支撑着明亮光芒的现在简陋的手摇发电机,最高也只能提供一个时辰的供电呢?一则人力不及,二则机械本身需要维修保养。
为了让商街有一个震撼性亮相,让人清晰地知道踏入齐国境内就是极特殊的模样,薛瑜可谓是煞费苦心。
对电灯的研究持续了许久,造价居高不下,一整个商街上加起来不过十盏灯和百丈有余的电线,价格就和盖起一期商街的成本差不多,还不像房屋一样,起码有十几年的使用时间。
要不是商街确实已经到了开业的时候,她还能和工匠们再调试调试。不能确保足够安全稳定,电灯也就只能在东荆玩乐一样用用,应用到矿区照、入户使用或是像钟楼和其他物事一样第一个送去给皇帝,想都别想。
薛瑜将路边所有商铺台阶下并不明显的一条隆起指给薛猛看,成本颇高的细陶管卡在水泥槽内,乍看与最初商街打地基时放下的排水管有些相似。一管套一管封起来的电线通路,卡在最不会积水的位置,饶是如此,也得小心谨慎,只能在天气好的时候开启电路。
好在天公作美,七月初一加上往前几天,都是晴天。
“电灯,以雷电做的灯?”薛猛喃喃自语,在这一刻,思路与下方议论着取星河光芒的人群重合。
薛瑜提出的种种缺点,在他看来却不是什么大问题,真论起来,火把也有危险。不过,知道电灯暂时只能固定使用,他心里将光亮应用在战场上的期待,还是消散了许多。
在电灯下站一会,未去的暑热带着电灯烘热的温度,已经让人受不了了。下方将小架子推出来,在灯光下继续着生意的铺子或是借着光芒收尾的铺子,都忙忙碌碌,而街上目前唯一一家能当半个食肆的客店,则抓住了新的商机,带着盛着碎冰的竹筒,派人沿街叫卖起来。
拌了果子和一丁点化开的糖水的冰块,是消暑的绝佳选择。
带着薛猛看完了整个商街的表演,薛瑜一行没有等到商街延后开业的半个时辰结束,就从客店离开,送别薛猛。
等走到王府门前,商街上差役已开始通知众人灯光即将熄灭,站在白露山半山腰望去,下方一片明光,尤以最靠近山脚的藏书阁的光芒最盛。
和别处不同,藏书阁内被来自最顶层的电灯照亮,虽然两盏灯在偌大空间里亮度比不上外面街上看起来明亮,但也已经接近平日里火把烛光的亮度,分明是在入夜后也给了人读书的就会。
再一问,阁中的灯也是襄王殿下专门让人设的。
沉浸在知识海洋中的读书人们,将感念存在心里,抓紧了时间。
没多久,钟声再次响起,这次只响了一声,作为提醒。
随着钟声,电灯的光芒与出现时那样,眨眼熄灭。
还在街上的众人习惯了明亮,突然黯淡下来后,眼睛不由自主地寻觅着光亮处。点起火把或油灯的各处和天边洒落的星月光芒,成为了新的焦点。
而安阳城中,或许是因为七月初一的确是个黄道吉日,杜小郎一行人离京时看到的那座几乎在安阳城正中的小楼,也揭开了面纱,露出真容。
四面表盘上分别绘着日月星辰、四方神兽的钟楼,带着它的四面指针一起出现在所有人面前,引来惊奇的围观和赞叹。日落月升,傍晚时分,它和远方的东荆城一起,敲响了入夜的钟声,组成了城门关闭前的通知一环。
在薛瑜从山上凝望着山下电灯熄灭,燃起星星点点灯火的同时,安阳城皇城城墙上,皇帝负手而立。
他凝望着逐渐被夜色吞噬,只剩远方一点轮廓和表盘被月光照亮的钟楼。
好像跨过遥远距离,隔着钟楼与远方的游子对视。
在无人知道电灯内情的时候,取雷电之光照耀各处、借星月光芒燃灯等等真假难辨的传说,随着电灯的第一次亮相,跟着参加商街开业的各家家主传向四面八方。
习惯了享受,也习惯了追逐新东西的士族们,再次深刻认知到襄王手中有各种各样的“宝物”。
而同日亮相的戏台,虽然在士族们眼中显得流俗,但胜在有趣多变,故事精彩、不需要费神思考,听多了自然能品出其中的乐趣。
剧院内分了两处,一处是歌舞,一处演着相较外面更复杂些的剧目,有被外面戏台上的短小表演吸引的人进了剧院,在流水似的果盘冰碗、跑腿捶背等等服务伺候下,买花打赏剧目中的伎人,受着一叠声的夸奖和漂亮话,竟觉得这里比自家要更好了。
杜小郎就是其中之一。
没有完全隔绝的雅座旁边,传来士族子弟对着家中仆役理直气壮的语声,“这里吃喝听戏虽要花钱,但冰不要钱啊。我这哪里是胡乱花钱,分明是在为家中省钱!”
杜小郎对此嗤之以鼻,觉得斤斤计较实在有失身份,但也得承认,在剧院里过得十分舒服。
台上唱着的不再是出现在下乡里的普法小故事,而是正儿八经的剧目,此刻正唱到,“闻说胡虏入玉门”。
“齐国先祖起兵,竟这般血勇。”杜小郎看到激动处连声叫好,对台上虽没有明说,但在议论声里都能听出来是谁的西齐国开国皇帝心向往之,手中比划着,好像自己也提起了长戟,杀出梁州,将刚刚剧目里作威作福、烧杀掳掠的狄罗人逐出国境。
他正在兴头上,旁边的管事不好阻止,担忧地望着台上表演,心中隐隐感觉不对。但这里是齐国地界,又是襄王辖下,表演先祖武勇,似乎合情合理,没有什么问题?
管事心中想着新的劝说措辞,端茶送水的伙计,一身短打青衣小帽,笑得十分讨喜,凑进了雅间,“冰碗茶汤果子露奶酪,客人有什么需要的吗?您要是从南边来,定得尝尝我们东荆的奶酪……”
态度诚恳,推销也并不讨人厌,在管事应答后,伙计重带来供应的食物。
和他一样手脚利落地从各个普通桌子、雅座间穿梭着,保证整个剧院客人的满意的伙计们,最终都汇聚在剧院后,将简单对话和听闻中收集到的一份份信息记下,拼凑出往来客商和路人们口中碎片般的见闻。
整条商街上形成的一条龙服务,让人来了就不太想离开,除了没有美人和赌坊,此处足以令人醉生梦死。
看到第一天收益的各士族家中,最后一点对襄王的疑虑尽去,赚得盆满钵满后,思想和吃到了襄王带来的好处的京城士族们保持了一致,想的自然是多赚一点。
根据第一天商铺情况调整着自家铺子设置的各家人,没有忽略商街上还没租出或售出的几间铺子,在商事管理大厅外,早早就有人排起了队伍,指望着能来捡到便宜。只是一步迟步步迟,挂出来的限制销售范围和竞价要求,不是所有人都能达到。
先前被谨慎地放弃,或是被外来客商们认为不够好、需要观望的位置,在商街开业后第二天的竞价上,最便宜的一间铺子,也拍出了比先前街上最高的租金还翻了一倍的高价。甚至还有找上门,试图买下已经开业铺子的。
看着飞涨的价格,再冷静的士族家主,也不得不捂着心口承认:
襄王的确给我们占了大便宜,在为我们东荆士族着想的啊!
246. 愿者上钩 来一个送一个
商街声名很快传到了临近郡县, 白露山下人来人往,已逐渐有了新城的模样。
在商事管理大厅处常有人来询问,是否有铺子外租, 不管是现在的一期商街也好, 旁边还在建的其他建筑也好,条件放得极低, 明眼人看得出来,这都是闻着商街的肉腥味赶来的。
只是开业日子尚短, 离得远的商贾与有意置产的人还没赶到罢了。
听到后续建筑规划里,只有二期商街以竞价方式外售,试图捡便宜的人只能悻悻离开。没两天,在商街愈发热闹的时候,竟是传出了“无力管理”、“实际收益不高”、“是襄王逼迫租赁”等等传闻。
忙着做生意的士族们对此呻之一笑, 将这些传闻当做笑话听,一直监管着商街动向的陈关, 却在消息传开当天, 立刻出手抓到了几个背后煽风点火放出消息的本尊。
一审, 不过是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试图以这种方式劝说现在租了铺子的人转手。
散播流言的犯人被押去了建筑工地,不干个一年是别想出来了。
被抓捕行动扫到风尾的杜小郎,终于在剧院中坐不住了。被家中派出来催促他回家的新的护卫也到了东荆,左一句担忧, 右一句万一, 总算说动了他,担心再出什么岔子,看看时候不早,赶紧收拾上路回家。
只是他选择回去, 也有人选择过来,马车出东荆的时候,还碰到了过去熟人安五郎前来,逗趣地与他打招呼,“杜郎一去半载,在下还以为再见不到你了。”
杜小郎与他向来亦敌亦友,在年初与刘家商队同行时,两人关系还不错。听到隐含的嘲笑,杜小郎哼哼两声,同样刺了回去,“白露商街建得还不错,希望我们再见,不是明年今日。”
实话说,楚国大多数人对齐国没什么好感,但架不住自家孩子一去不复返。杜小郎就是其中最大的笑柄,送孩子出门游学,半年来送来齐国不知多少车宝物金银,跟车过来的人,大多也被齐国留下,来一个一个不打算回去,是实打实的“买一送多”。
安五郎心中暗笑,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自觉年初既然能离开安阳城,难不成还会被这与其说是城池,不如说是军事堡垒的无趣至极东荆城留下。更何况,安阳城中流传出来的书籍,才是他此行的目的地,还没去见见纸张实物、拿到更多的书本,怎么会留在东荆城?
印出的书籍,在齐国各个郡中书肆铺满后,随着游学前来的楚国学子回国,成为了第二次风靡楚国都城的齐国之物。
尽管很想挑刺表示“这么便宜的书籍实在不堪大用”、“出自文风贫弱齐国的书能有什么好的”,但看到实物后,都城宴会上那么多读书人,从价格到装帧,从纸张到内容,竟是一处问题都挑不出来。
虽无人亲口承认,但看着宴会上拥有齐国书本的人受到欢迎的现状,看着借到齐国书本时借书人爱不释手的模样,所有人都能看出,齐国书本隐隐压了楚国书籍一头。
便宜、好用、看法新颖、又精致的齐国书籍,成为了读书人的心向往之。
当然,深入研究过被带回来书籍前后经历的聪明人也发现了,内容没有问题,主要还是因为游学学子买书时自然买的是自己认为对的、有用的内容。在游学学子口中,也有部分书籍内容存在疏漏、存在问题,只是不曾被都城追捧齐国书本的人看到。
安五郎惦记着父亲交代的任务,和杜小郎打过招呼,队伍的检查也到了尾声,款款进了东荆城。
他可是知道的,自家试图仿制齐国书本的纸张连续失败,连剪碎带回去的书本,重打成纸浆制成的纸张也不及齐国书本,因此父亲相当不快。安家作为依附谢家的旁支,虽然父亲不曾专门与他说,但为一张纸大动肝火,除了这是主家的吩咐,不会有其他原因。
安五郎很快出了东荆郡城,除了在安阳城中见过的水泥外,没发现有新的变化,对久久逗留在齐国的杜小郎更是看轻。
不过一个无趣的小城,没有繁华商街,没有歌舞宴饮,有什么好留下的?明年今日再见?按照杜小郎这拖拖拉拉的速度,大约他赶到齐国安阳城买好书本纸张后回来,杜小郎还没走回楚国都城吧。
抱着这样的念头,安五郎催促着队中管事加紧赶路。没走出多远,就看到不远处白露山下,建起了许多小楼,人流熙攘,来往繁华程度,竟不弱于楚国大郡商街集市。
刚刚杜小郎说什么来着?安五郎想起“白露商街”这个名字,提起了些兴趣,左右商街就在必经之路上,去顺路看看也不会耽误太多时间。
这一看,就一发不可收拾。
路边的玻璃灯好看,剧院的戏有趣,商街上面的货物虽在楚国都有,但架不住这里便宜又相互关联。
买了一管玉笔,齐国雍州盛产的墨锭也要来一块,接下来就是一个精致的书袋,有了书袋,书箱也得备上,都换了书箱,配饰也得跟着换,换了配饰,衣裳也该买新的,看不上这里的款式没关系,隔壁就是布庄绣坊,保证做到尽善尽美……
总的来说,就是看着什么都想买,有一个拒绝的理由,就会生出无数个买买买的理由。连手上拿不了那么多货物都被什么商业管理大厅解决,两手空空逛街,实在是没有什么花钱的实感,不知不觉就买多了。
在热闹的进货笑谈中,安五郎总算走到了街尾,回头一看,跟在他身后的小厮手上带着管理大厅寄存标志的标记牌竟已经快拿不下了。
安五郎看看来路,十分庆幸面前只剩一座小楼。
比起旁边的繁华热闹,这座小楼却自带三分静谧,门两侧种的小树挺拔舒展,将它与商街别的地方隔绝开来,竟是绝佳的闹中取静之所。
“藏书阁?”安五郎念出匾额上简单的名字。
敢用这种名字的,要么是底蕴深厚,敢于说出“除我之外无处可称藏书阁”,要么是眼高手低,半瓶子水晃荡。
安五郎眼中带上了些看轻,齐国从上到下,底蕴也就那样。就算是襄王能把齐国秘书省藏书带出来一份放进来,当真有能撑起一整个藏书阁的藏书?
不过,更吸引他的还是藏书阁匾额边缘小字。
“入此借阅、读书,售纸张、书本、纪念物。”
一路上看过了那么多招牌,安五郎自然知道这是店面经营内容。若能在东荆尽早买到阿耶让他出来买的书本纸张,早早回去,那又何必辛苦往齐国京城跑一趟?
安五郎听完门前伙计的嘱咐,询问起自己需要的货物。
他目光扫过中间立着的感谢木牌,和旁边与剧院门前一样挂着的“诚求藏书阁中未录入之书,诚求剧院中不曾闻之事,许之酬劳。有愿为夫子者,重酬之”张贴告示,看着有几分可怜,心中轻视更重。
伙计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大客户很客气,“……纸张的价格就是这样。至于您要的书,实在抱歉,近期购书者众,这两本不一定还有,其他也没有那么多……”
本就多报了几个在收集消息里有错漏的书籍,找到最好,没找到也没关系。
确定能在这里买到,安五郎了却一桩心事,感觉返程已经近在咫尺,想到杜小郎还在路上就被自己超过会有什么难看神色,心情大好,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吩咐道,“那就先去找找,你们的藏书是在哪里?在二层?不必跟上来,我去看看。”
他趾高气扬、仿佛对着家中仆从的态度让听到的人不由得皱眉,伙计没有多说什么,引着人到了楼梯口,才离开去寻找书籍。
安五郎顺着高大的书架,一本本看了过去,越看越惊讶。
与他上楼后看到有占据全部二层之多的书架时,所想的“没准一个书架上都是同一册书的不同竹简卷”不同,这些书就算有重复的部分,也最多只有三本。
像之前在齐国看到的装订成册的书籍一样,每一本都精致又漂亮。虽然都是新书,没有沉积已久的古籍,但他在其中也看到了古书的名字,大约是重新“印刷”过。
竟有这么多书?
每个书架前守着一个伙计,要从书架上拿书不能自己拿,需要经过伙计的帮忙。一般可以在书架下方的条凳上坐下阅读,想借走去楼下看也得在书架前做登记,要求繁杂了些,但来读书的人都完全能接受,书籍昂贵,这样一来,能保证每一本书的安全与想借书的人满意。
在良好的气氛中,一个一直没有借书,而是不停走动,好像不是来看书,而是来看书架的人,没多久就引起了许多人注意。
他们抬头看看从面前走过,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表情的安五郎,心中了然:又是一个被藏书阁惊住的人。
安五郎没有意识到旁人的目光,顺着书架上同类型书籍的区域,一路走到了自己最关切的部分。
《尸子》、《墨辩》……
似乎在东齐覆灭后,《墨辩》六篇便散佚各处。墨家与楚国格格不入,就算有人家中藏书,也不会光明正大拿出来显于人前。他读过序文,就被墨学深深吸引,但饶是他这些年以游学为名四处寻觅,也只找到了四篇。
安五郎在藏书阁中看到缺失的一篇《经说上》,立刻伸手要拿,却被守在旁边的伙计制止。
耐着性子听完借书要求后,安五郎总算拿到了自己一直以来想看的古书,如饥似渴地投入阅读之中。
一页、两页……
“客人,您要找的书找到了。”
安五郎对耳边的唤声置若罔闻,一心扑在书中,翻过手中书页,一段话后却只看到了空白。他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竟是已经读完了上篇。
唤声还在继续,“客人?”
正看到酣畅淋漓之际,没了下文,安五郎被吊起了胃口,不上不下地卡在空中,浑身难受极了。他转向旁边的伙计,打断对方说的书本的事,询问道,“《经说下》你们藏书阁有吗?”
此刻他已然忘却了踏入藏书阁前心中想的“这里能有什么好书”,反倒盼望着襄王更神通广大一点,手中存些多的书籍。
话题太过跳跃,伙计愣了一下才道,“有的,可是……收集书籍十分耗神,这本书留存也不多,需要您完成一件事,才能将下篇借给您。”
竟真的有!
安五郎压住自己的激动,飞快意识到藏书阁背后的阳谋。放出上篇,愿者上钩。
“什么事?”安五郎犹豫了一会问道,若要求实在过分,他宁愿借旁人之手来取。
伙计指了指楼下张贴的告示,“您只要在东荆郡辖下任一县学,做开蒙夫子授课一旬就可以了。而且,我们东荆的夫子在藏书阁购书和购买纸张是有优惠的,只需要付原本价格的九成,而且在您做夫子期间,还有定额的免费纸张供应。”
做十天的夫子,不仅在安五郎的心理接受范围内,还比他所想的可能性都要简单。
原本只是为了读书,听到伙计后面追加的内容,他更是心动,自己留下也多了一层正义性。
没多久,被专程叫来的商队管事,就听到了主家吩咐:“拿钱付账,先把货物运回去。”
管事愣住了,“那您……”
安五郎莫名感到一阵脸疼,干咳一声,“我随后就来。”
嗯,随后十天,也是随后。
247. 研究队伍(二更) 卷王薛瑜
“白露商街电路运转, 电机检修正常,暂时没有发现所选材料漏电、进水、裸露破坏等问题。除一处灯路线有些不稳,出现频闪和提前熄灭情况外, 其他仍在使用中。电极更换为编号四十七的选材后, 灯光偏黄蓝色,目前使用时间一个时辰……”
薛瑜点点头, 进入了下一步,接过换下来的灯泡, 为既是检修小组、又是研究队伍的工匠们解决了几个在电极更换调整时出现的小问题。
电灯连着运转了五天,接近三个时辰的使用时间,加上还在测试时的两个时辰,中间只出现一次材料故障,已经是绕过许多弯路后的结果。
还没完全走出实验大门, 就跑步进入应用的电灯,处处充满了靠应用来协助实验的味道, 除了为商街立刻引来关注, 也有着节省成本的考量。毕竟, 供电的电机只有两台,想做实验也得挨个排队。
整条街上十盏灯,内核的电极材料只有一半是目前选出的相对稳定的材料,其他都是还在进行实验,连时刻关注着研究队伍的薛瑜, 都无法保证它们一定能一直稳定点亮下去。在电灯点亮后的第二天, 就有一个电极材料损耗严重,被换成了新的。
不过,没有人因此感到颓丧,反倒一个比一个激动。毕竟, 这比亮到一半就熄灭,或是铺设三百丈电路出现巨大问题,一盏灯都亮不起来好多了。原本的备用计划里,实在不行还有启用钟楼的备用电机,只点亮钟楼一处的选择。
但在薛瑜日复一日以平常心甚至更严肃的态度指导他们测试的情况下,看着仿佛什么都懂、天才一般的薛瑜,比起过去没有投入小范围使用时,待在王府中专门辟出的试验场中的时间反而更多了,因着在自己手中借了天地之力产生电灯而飘飘然的匠人们,无一不冷静了下来。
后世有句话说得好,比你聪明的人比你更努力,你有什么理由不努力。他们虽然没听过这样的话,但想法在这一瞬与这句话重合。于是一个个自觉加班加点,试图在实验中找出新的材料和使用进展的匠人,让王府油料的消耗大增。
看起来是用上了电灯,然而由于时不时要熄灯调整、需要足够人力带动种种原因,自己实验室里反而享受不到电力的美好,也是相当辛酸又简朴了。
经过前面这部分时间验证,能保证接近一夜时间使用的电灯,已经跌跌撞撞迈出了通向电力时代的一步。
薛瑜不清楚自己无声中给匠人们做了好的榜样,投入研究后,进入熟悉的步调与环境,让她如鱼得水,曾经做实验、组装器械结构、等计算机跑出材料测试数据等等,哪个都是杀时间利器,熬个大夜都是家常便饭。
当然,在王府上下的监督,每天不能落下的练武,和每天尽管经过江长史这个内政好手调整,也起码有两三件需要薛瑜拿主意的东荆政事,让薛瑜不仅没有熬夜的机会,还得早睡早起,才能保证精力充足。
只不过或许是年纪小的缘故,比起被借来或是在工坊运转中筛选出的平均年龄超过二十的工匠苗子,薛瑜的早睡早起,在他们眼中,就约等于:
襄王到底哪来的这么多精力?!她不用吃饭睡觉的吗?!
每当来为他们解决问题,襄王就会在这里留到深夜,不在解决问题基础上取得进展誓不罢休。作为主家、作为本来对他们来说该是遥不可及的皇室、作为教导他们踏入电磁的师长(这个名字还是襄王在课上总结教给他们的),都这么辛苦、肯用心,他们自然不好意思说出自己想要去休息的。
当然,始终稳定供应的王府厨房,鱼汤炒兔丁炖鸡,冰碗奶酪冷淘,也是深夜加班时的动力之一。
当他们难得有一天早起,从临近后面军营演武场的住处出来,碰到鬓发汗湿显然刚刚练武结束的襄王,总觉得没多久之前才见过她。
当他们以为只有自己一处试验组,有了一点突破好不容易出门放松一下的时候,就能看到襄王在隔壁的隔壁讲解和电磁不搭边的滑轮齿轮等等设计。
当他们觉得这就是全部,醉心匠学墨家术的襄王能搞出这些不奇怪。
在白露商街上调试和记录电灯数据的闲暇时间里,他们从藏书阁领到一份挑战游戏格子,在被数独折磨得抓耳挠腮的时候,一看署名,“王三”,这才想起来,传言里襄王可是进入度支部就大刀阔斧改良过计算和记录方法的人。
这些或许都还与匠学、日常努力沾边,但当意识到襄王还管着整个东荆,从夫子到种田,个个都有过插手,匠人们心中,怎一个拜服了得。
在优秀的示范下,不知不觉成为了卷王,感受着匠人们对自己的尊重,薛瑜却每每与他们强调,自己并不是万能的,他们也要看到他们的聪明才智。
出身贫寒的匠人,总是缺乏些自信。这或许也是谦卑的传统美德,但在技术上,甚至已经在单纯的机械上深入,多了些理论类型研究的匠人们,在薛瑜看来,不该被自己的谦卑与求稳困住,思想碰撞才会有火花。
全靠她一言堂,那她专门调来人仔细从电磁、力学等等理论开始,从一个线圈、一片齿轮起步教学引导,就没有意义了。
深入了解这方面后的匠人,也有着自己的闪光点,或许经过许多次试验调整,靠着辛苦与灵感,也能走到这一步。
她所有的优势,不过来自于自己了解的信息相对更多,能以“灵感”的方式避免一部分弯路,靠着自己对一部分科目的熟悉,能很快上手,察觉问题所在罢了。她见过这些东西发展后的未来,虽然科技树得重攀,但也节省了许多时间。
人才培养不管对哪个行业来说,都很重要,连见效出成绩时间最长的农科研究,都在总结之前得到的农学经验基础上,学起了数学——一个地区需要多少水、怎么最快规划出收割时间,哪个都需要计算。
藏书阁中设下的数独挑战,除了对纪念品有兴趣或是收集癖好作怪的一部分客人,为了能免费领取一张背后是空白的纸张节省用度,不管是买书还是买纸的数量,都没有一处能超过领取数独挑战纸的人数。
在这样的火热中,不管是农科院还是王府中的研究队伍,领数独纸张三次能领到一次就算运气好。薛瑜对此乐见其成,基数增加,有利可图,总会有几个好苗子出现。
像识字、数学等等基础科目,薛瑜完全是在广撒网,深耕一地,改变文风,或许一天两天看不到收获,但并不是全无助力。
天才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她所能做的,就是引导更好的环境,避免天才诞生后夭折半途,或是默默无闻。只要有能力,接受足够教导,就能崭露头角。普及义务教育,以她和东荆、乃至齐国现在的财力还做不到,下乡扫扫盲也是付出。就算是孙大圣,也有良好的环境,有补天石作为根基,才有了他的惊才绝艳。
而像蒸汽矿机和发电机等需要更高深要求的研究队伍,则更为速成。选拔有天分工匠进入不同队伍一边制作一边跟进,发电是一部分人,如今带着数据回青南郡调整新的蒸汽机配件的铁匠也是一部分。
学生们或许对电磁原理、碳棒导电和能量转为机械功等等内容不甚了了,但一定能保证拆装维修,个个都是实操的一把好手。虽然学习了很久,但实际上,他们也只吃透了一个方面,想让他们都能掌握原理,以自己的思路吃透整个机械的运转流程,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实际应用和理论从来都不是截然分开的,在现在这个时代,工坊中实际接触这些的人,才是最了解这些的一批人。这也正是她一边跟进产品,一边深入教导他们原理的原因之一。
就算在后世,各行各业划分精细,一个普通修理技师,由于日积月累对机械的了解,或许不能在理论上有什么贡献,但一定是对这个机械最精通的人。可能,甚至不下于创造机械的人自己。
薛瑜收好手上最后一个电极测试,解答完匠人们的问题,从屋中出来,回头看着闻言如获至宝,重新忙碌起来的匠人们,一时失笑感慨,“我这是做了导……夫子了。”环境太过熟悉,一时没收住,差点让她说漏了嘴。
曾经她是学生,现在却感受了一把导师带项目组的感觉。看着人们为一个新的进展欢呼雀跃,为新的研究惊叹不已,她的努力也就有了回报。
248. 试讲 襄王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从工匠中挑选出类拔萃的部分进行进一步教学, 只是培养人才梯队的其中一环,鼓励创新和新想法,也是这些工坊中正在做的事。
除了与军工息息相关的水泥工坊, 把配方以外其他基本没有技术含量的操作全部分了出去, 还是实打实的流水线作业。其他在薛瑜手下诞生的各处工坊,连目前最赚钱也因为千里望的存在必须保密的玻璃窑, 工人们都在重金之下被鼓励着创新和深入研究。
需要用拆分流水线和各种材料保密来保障安全的工坊,进入工坊的工人不需要懂得太多, 只需要懂得升火、搅拌等等,连配比都不需要了解。若非从一开始就将镜片处理与玻璃窑分开,大约玻璃窑也得是这个待遇。
薛瑜分心想了一瞬安排在几天后的新一批推选上来的匠人的选拔考核,十分庆幸大多数工作都被她分了出去。
过往她想过的做个闲人富家翁,记忆里小原主想过的做富贵闲王, 在坐拥东荆封地、荆州也像后花园一样的此刻,没有一丁点达成的痕迹。
东荆上下和三国布局都要操心, 闲王?不存在的。
“殿下, 昨日在商街登记的夫子候选一共四人。一人没有经过测验, 留在开蒙一档,两人经义略通,分去了明经科,一人于墨学有独到经验,今天试讲后不出意外的话, 明工科方向就能添一员大将。这样, 殿下也能轻松许多……”
候在外面的流珠见薛瑜出来,适时递上水杯,槐叶泡水加了一点蜂蜜,温水解渴, 在阴天闷热的暑气里没添燥热,反倒十分适口,充分缓解了解答完一轮问题后,薛瑜干哑的喉咙。
流珠拿着记录的本子,跟在薛瑜后面汇报着新的进展,力求让人在短暂时间内,对相关事项进度有概括性的了解。
尽管教师这部分是由江乐山分管的内政,在即时信息跟进上,作为从最初就跟在薛瑜身边的女官,流珠一边抓着王府内务管理,一边当了半个秘书,相当辛苦,但她乐在其中。
这是信任,也是权柄,薛瑜私心想对她好一点,既然她肯来做事,就绝没有阻拦的道理。
整个王府上下,流珠女史与江长史,各自领人顶起了半壁江山。被划归在内务里的山下各处试验田和其实相当于试验区的商街,是最近最引人注意的差事,门房接待的来送信和寻人的数量,来寻流珠的都要比寻江乐山的多出许多。
薛瑜听到流珠的感叹,不由得笑起来。
县学教育在江乐山听过她的想法后,分出了许多不同的科目,各自对应已经在出题的选官考试范围,但也多出了几科不为考试准备,而是为了生计所设。
学生们开蒙后选定一门,深入学习,在此期间也能学习其他科目。明经讲经义,明法讲律法,明算则是算学,明策虽然对应的是考试中的策论,但课上更多讲的是思考方向和史书。在四门主科外,明工、明医、明书、明武四科,严格来说更像是辅修,只是其中匠学与医学两项被作为县学招生时仅次于经义的主要科目罢了。
科目参考了京中国子监、鸣水县学中的设计,在反复斟酌后设了不少。但在京城附近还能薅到的奔着之前论学来的名士儒生,达到学堂中有许多个学官,一个老师对应一个科目的配置,在东荆刚开始铺开时,就遭遇了尴尬的滑铁卢。
想法很美好,只是没有那么多老师,更别提把所有科目全都配上了。
东荆刚恢复不久的县学里,饶是上下寻觅许久,许以士族藏书等等利益,换来他们族学中的族老参与教学,只能达到一个学堂中两个老师。
有时候,刚给基础弱的孩童上完开蒙课,夫子就要被眼巴巴看着的学生催去上经义或是算学,夫子中间歇息的时间短暂不说,往往还只能混合班级上课,完全达不到薛瑜想要的目标。
这部分科目相对还算好的,起码之前读书时也都学过,赶鸭子上架让夫子顺带着教教,除了忙碌些也没有大问题,能教明算科目的夫子才是遍地难寻。
辅修中,除了明书一科只是为了练字临帖,可以让人顺便教教,明武练习有亲兵操练,不像在鸣水只有一县,东荆几个县加起来,能讲课的工匠和医者得到处跑,才能把教学维持下去。
本来的计划里,明工一科要在教导技艺的基础上引导学生学习理论。然而,对墨家术有了解、能讲出来的人实在太少,薛瑜只能挤出时间,亲身上阵,在匠学学习中让上课的工匠选出觉得有天分的苗子,每五天一起上一次大课。
毕竟,总得适应现实。
适应现实的同时,借商街的人流量,广招教师,却是为了改变现实。
能多一个对墨家术乃至墨家理论熟悉的夫子,的确如流珠所说,为她减轻了不少工作量。
薛瑜想了想,“这件事记下,晚上再告诉我试讲结果。要是能留下,带来山上住下。”
王府中住的人越来越多,但在亲卫和兼任实际上的郡太守下属的文臣外,只有正式定下来参与大项目的工匠。
薛瑜没有细问这个夫子的具体情况,毕竟,虽然缺人,也不代表什么人都要。在选择教师时,第一个方向就是测试能力,第二个则是教学能力,能不能添一员大将,还得看他会不会教书。
流珠在手中本子上做下标记,进入了下一项,“马车已经备好了,殿下歇会再出发去怀阳育幼园,还是现在就走?”
马车缓缓驶向设下试点范围的怀阳县,而在马车的终点,育幼园旁边,刚刚被提及的明工科夫子,脸色难看得几乎能滴下墨来。
被从崔齐光手里薅出来的《墨经》吸引来的安五郎,站在县学简单的屋舍中,只觉得浑身难受。
答应下来授课时,他本以为事情相当轻松,将“试讲”都没有放在心上。东荆包吃包住没有花费,也不存在耽误回家任务的情况。不过多留十天,教教幼童罢了。他在家中也曾与所请大儒一起为幼儿开蒙,怎么也不会在这上面出岔子。
经过在他眼中简单的墨学测验,他敏锐地感受到了接待他的人的惊叹与高兴,那时还嘲笑过齐国人没见识。
可正是他觉得简单的开蒙,让他又气又怒,连进入学舍都不曾,就与引他来的学官僵在了原地。
“为何如此羞辱于我!我现在就要走,快些拿书来。”
学官扫了眼被丢在屋中的学生,自己的课刚开了头,就和这间学舍的学生一起停下,这新夫子分明来自文风鼎盛的楚国,却如此胡搅蛮缠、耽误时间,实在是让人生气。
他额上青筋直跳,压下怒气,硬邦邦道,“安郎若此时走,试讲不成,就还不是我东荆夫子。”
安五郎气得厉害,但教养让他克制住了,压着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四个字:“言而无信!”
学官气笑了,“安郎何出此言?说好的聘请要求,你一字未授,就要离开,难不成还要我们赔不是?”
“哈?”安五郎一甩衣袖,指了指门内,“你们请我来授墨家经义,我便为夫子师长!出入学堂不说尊卑有礼,也该整洁敬畏,他们呢?这真是你们上课的东荆学子,不是来凑数的腌……?”腌臜。
他把难听话咽了下去,但对面的学官很清楚他想说什么,神色愈发难看。
学官又看了眼学舍内,小心翼翼站在门前窗前的学生们。
有人衣袖上有着泥点,有人头发微乱汗湿,有人裤脚甚至小腿上还有泥痕,没有一人衣锦绣长袍,都是方便行动的短葛,一眼看去就知道他们都不是什么富家子弟。
但他们也有努力整理过捋平、扎得整整齐齐的衣裳,也有进入学舍前洗干净的双手,也会在匆忙赶到时也记得穿好鞋袜、让自己看起来尽可能干净些。
今天本不是匠人来上课的时候,有了一个墨学夫子试讲,才让同样上学的大小孩子们去通知了他们。学官知道他们都是从临近村子赶路过来的,夏季整理田地继续挖沟渠的活不少,显然其中也有刚帮着家里干完农活,就抓紧时间来上课的。
另一间学舍里,学习经义的学子们里,有穿着光鲜的,也有被明显分隔开、坐在后排同样穿着短葛的学子。但不管穿着如何,他们对待学习的心都一样真挚诚恳,努力在学习时展现出最好的一面的态度,并没有什么区别。
但新来的夫子并不能接受这些。
在争论时讲着另一堂课的县学另一个学官下了课,拦住已经气到要爆发的同僚,“人各有志。”他看了眼安五郎,“我们来上课,看到的是整整齐齐的学生,你看到的又是什么?你来做什么的,你心中清楚。”
安五郎本就对其他人去给光鲜的学子上课,自己却对着一群泥腿子心中不满,听出了拐弯抹角在骂他,在示意“请离开”时,重重一哼,“你们专程请我来,如今又要我走?你们这般欺辱于我,我非得去白露山问问你们齐国襄王,究竟是何居心不可!”
说得义正词严、掷地有声,不过是在闹事罢了。
学官们顾虑着安五郎是读书人,也是外国人,一直没有说得太过难听,谁成想竟助长了他的气焰,好像他才是那个讲道理被无视的人似的。
上课本就耽误了些时间,再耽误下去没完没了,学官们狠狠瞪了他一眼,分了一个人出去,要去请县令来。
没过半刻,出去的学官就回来了,留下的人心生纳罕,“钱县令人呢?”
学官吸了口气,看着安五郎神色复杂,嘴唇有些抖,“殿、殿下来了。”
询问的人呆住,看向安五郎,神色同样复杂起来。
安五郎笑了,“来得正好。”
刚刚疾行出来的学官,正碰上襄王府马车。带人出行来看金夫人管理育幼园的成果,然而结果还没看到,走到县衙附近,薛瑜过人的耳力就听到了有人大声说着“襄王是什么居心”。
薛瑜:???
询问了学官,薛瑜这才知道,新来的明工科夫子,不仅出人意料地是个楚国人,而且还不是正儿八经地被请来上课,而是仅仅兼任十天。
若在听到闹事前知道,薛瑜大概只会考虑,怎么保证齐国安全的情况下客气地把人留下来,眼下,却大皱眉头。
249. 猗兰操(二更) 有教无类
回去报信的学官看着好似胸有成竹的安五郎, 要不是还顾及着有学生在,着实是想不顾斯文跳起来撕了他的嘴。
安五郎施施然整理了衣袍,抿了抿发丝, 拿出与家中名士学的最风雅的姿态, 只等襄王进门,用过人的仪态气势去镇住这根据他的观察十分求贤若渴的襄王。可任他“不动声色”往门前看了多少眼, 也不见背后有人进来,不由得皱眉。
能让人回来报信, 人就应该在门前了,他进县学时也是看过的,这里到门前并不需要走多少时间。
怎么还没来?
安五郎端着的微笑却又倨傲的表情都要僵住了,和他对立的学官这才喘匀了气,看一眼对面装腔拿调的家伙, 冷笑一声,“殿下听到有人口出狂言, 让我来问问安郎。”
学官略抬下巴, “安郎自楚地而来, 又是世家子,想来,圣人所云‘有教无类’也是知晓的?”
话音方落,隔壁就传来了口称“襄王殿下”的拜见声,再迟钝, 安五郎也反应过来了。
什么礼贤下士、求贤若渴, 都是骗人的!他在这里等着襄王来,襄王压根没打算来看他!
他看着对面的学官,仍是挂着客气的微笑,却充满了嘲弄, 让他从脚底蹿上来一股怒意。好在家中教导尚约束着他,没有顿时发作,死死盯着学官,“有教无类,也得像复圣那般,可堪教化才是!”
不过是用圣人言嘲笑他,也不看看他们齐国的学生配与颜回那位复圣相提并论吗?!
安五郎:“你们同读圣贤书,一心一意教这些民智未开之人,反倒把自己教成了学舌之辈,真真可笑!我愿来为县学夫子,也是思及此处皆是读书人,应能相互印证进取,今日一见,方觉二位敢为人师,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学官先前是他们被气糊涂了,只想着对方是来教明工科的夫子,忘了他们应也念过儒家经义。想到还要让殿下提醒才反应过来,加入骂仗,他脸上就一阵阵发烫:到底还是读书不够精深,是他们学业有亏。
至于为襄王传话学舌,他完全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反倒与有荣焉。
虽然,襄王也只教了他四个字罢了。
正乐着,就听安五郎不仅没被压住,气焰更嚣张了起来,不由得脸色一冷,“殿下有命,请这位郎君离开,我东荆不需要这样的夫子。”
这话倒是真的。对薛瑜来说,能收到自己手下,这位安郎还值得去见见,可什么都不懂、眼高手低地在这里跳脚叫嚣,就引人发笑了。
一个阶级的人都是差不多的,只是教育环境不同表现有所不同罢了,见过齐国士绅对佃户平民的高傲,再看从楚国来的世家,不过是披上了一层人皮。相比较而言,倒是被薅了羊毛,如今学会了一致对外的齐国士绅,在薛瑜眼中更可爱些。
薛瑜弄清楚了情况,打发学官回去传话,刚踏入育幼园没转一圈,隔壁就又传来了声响。
陪同在她身边的金娘子看着襄王笑容忽然敛去,心下一惊,快速扫了一圈四周,没发现会有什么引起襄王不悦之处,小心翼翼提醒顿住脚步的薛瑜:“殿下,年岁更小些的孩子和女眷还在后面,现在正该学琴。”
金娘子努力推进流程,薛瑜缓和了些神色,知道以她的耳力大约是不知道隔壁的隔壁发生了什么的,点点头,询问道,“是哪首谱子?”
她在音乐鉴赏上的素养大概受了文学素养的连累,只能读懂最简单的内容,记住名字来历之类的,真要她欣赏着为之唱和却是难为。
但,大概那个楚国夫子是懂得的。
金娘子见襄王缓和,意识到刚刚的不悦大约与自己无关,谨慎道,“《阳春白雪》和《猗兰操》。”
都是陶冶性情的曲子,也不会出什么错。
薛瑜翘了翘唇角,“换成《猗兰操》和《无衣》吧,若《无衣》不会弹,就只弹《猗兰操》。”
不是自负文风、自比圣人吗?听听圣人谱的曲子,自己想想配不配吧。
在薛瑜口中只是一个简单的曲目改变,传到后面却让琴师吃了一惊。
军歌无衣的曲子,虽然陌生了些,但并不至于不会,只是今天是襄王来看育幼园表现的时候,她和其他人商议过,专门选了两首学生们学得最熟的曲子出来“学习”也是露脸,突然换一首,万一出了什么岔子……丢脸丢到襄王面前,他们这个刚做起来一个月的育幼园,岂不是完蛋了?!
琴师犹豫着。她本是县中小族家女儿,嫁人后也就过着平常日子,与其说是被金夫人请来帮忙做事,被小孩和少女妇人们捆住手脚,不如说在金夫人撑起来的整个育幼园里,受到照料的不仅是面向的幼儿少女,更有她们这些夫子自身。
有拌嘴也有不快,有为了接近丈夫也有苦心备课教学,和在家中做主母时的快乐有些相像,却又更令人快乐。
育幼园要完蛋,学生们会是什么反应她不知道,但她自己就第一个接受不了。
来传话的最近为金夫人打下手的县丞夫人,诧异地看着面上神色连番变幻的琴师,提醒道,“襄王殿下要来了,你还在发什么呆?”
满腹悲观思想的琴师慌得头晕目眩,手心满是汗水,擦了擦汗后,按住琴弦手都还在抖。她还没开口宣布今天的琴课开始,就被县丞夫人打断,“你这样子,弹什么琴呀?到底怎么了,《猗兰操》你不是弹熟了的吗?要是不舒服,我来替你?”
琴师病急乱投医,苦笑一声,“两首我都会弹,只是《无衣》我不曾教过她们,万一……”
县丞夫人却眼前一亮,“那不是更好?”
“啊?”
县丞夫人自得一笑,附在她耳边,“你想啊,襄王殿下来做什么的?看我们做夫子做得怎么样的。你要是能一次教通,不是更能引人注意,更说明咱们厉害?到时候没准还能去县学给他们教呢!”
育幼园的试点才设了一处,铺开还是夭折都没有定论,县丞夫人却已经想到远处去了。
她夸张的得意宣扬还在琴师耳边嗡嗡作响,笃定和信任的态度让琴师冷静下来,她深吸一口气,“你说得对。”
县丞夫人接了个驴头不对马嘴:“欸?你也这样看对不对?我就说嘛,凭什么开蒙全送去他们那边!”
琴师不再关注她,重新净手,抚上琴弦,曼声道,“今天我们所学,是孔圣所做的《猗兰操》。”
育幼园从搬到县衙隔壁后,就分了两重院落,七岁以上的大孩子被领在外面学习,其他人则是在内院。薛瑜吩咐完金娘子,又叫来跟着的一个侍卫让他背了几句话去传,走到两重院落分隔处时仍没听到琴声,不由得疑惑地看了一眼金娘子。
说好的琴课呢?总不是在等她到了才上课吧,那多影响学习氛围。
金娘子也不清楚她们在搞什么鬼,前面的一些考核都过了,襄王再来视察已经是定下来允许育幼园模式扩张的最后一步,她深怕这最后一次检查出事,刚想打岔避过这个问题,就听到琴声响起。
琴课总是先讲述琴曲背后的内容,师生再一起净手调整琴的状态,然后才是琴师开始第一遍弹奏,引导教学,听到琴声,意味着课早已开始。
还好还好。刚刚大概是在临时提醒改了琴曲吧。金娘子松了口气。
《猗兰操》是师生们弹熟了的,原本该是放在《阳春白雪》这样轻松欢快的曲子后面,以幽深悱恻的曲调升华,品味圣人情操。平日里旁的师生没课时,总会来蹭蹭这里的琴曲听,既高雅又富有韵味。
这首曲子改在第一首出现,虽然并不突兀,但总显得有些哀愁,只是金娘子刚听了一小段,就发觉了不对。
若之前是圣人感伤喟叹,令人闻之叹惋不止,今日的曲子里,却带上了一种坚定的味道,就好像圣人感伤后,仍不改其志。
薛瑜没有进门,穿过相隔的院墙后,在学堂门外不远停下。她是来看育幼园运转的没错,但不管是专程等她表演给她看,还是她来了半途打断上课,都实在失礼。
学舍内铺着坐席,没到学琴年纪的小豆丁们站在外面,被几人分别领着。他们没有发现背后来了人,清澈的童声唱着“之子于归,远送于野”,冲淡了曲子的沉重,显得轻快起来。
薛瑜笑了笑,认真欣赏起他们的进步与变化来。
250. 错了(三更) 先是我齐国国民,再论其……
琴声飘在风里, 传向中间隔着县衙的县学,僵在原地的安五郎听着悦耳的声音,却觉得这声声都是嘲讽。
“从没有民智未开一说, 或许有人天生愚鲁, 也当懂得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的道理。不曾有过教育,又何来面目斥我齐国国民?圣人的话安郎读了十几年书尚不明白, 还是说,莫非安郎生而知之, 安家上下皆不曾有过读书学习?若是如此,本王倒想去信谢氏,问问他们为何对安氏这般天才人物如此怠慢。”
襄王的话言犹在耳,比之前只简单说了一句话时的淡然更让人难以接受。听着句句都温和平静,嘲讽的意味和居高临下的威胁都快溢出来了。
襄王手握权柄, 虽然齐国局势暂时看不分明,但坐镇边关也已经说明了, 她可不是寂寂无名的什么小皇子。背地里嘲弄齐国没关系, 放到明面上, 楚国能与她相对的也只有谢王两家。真叫她送信过去问问安家的事,他们安家还能抬得起头?
他像是被连续扇了许多个巴掌,血凉得彻骨,刚来传话的侍卫抱臂看他,嗤笑一声, “这位, 请吧?别耽误别人上课。”
看着安五郎脸色忽青忽白,撕下他身上那层楚国士族的皮狠狠踩几脚的感觉实在太令人开心了,恨不得刚刚殿下再多说几句,好好骂骂这群鼻孔朝天的家伙。
学官们也被一大段话镇住, 再听后面紧跟着的《猗兰操》琴声,没忍住噗噗笑出了声。这不是明着要教安五郎个乖?襄王殿下的话可真是说到他们心坎里了,叫这玩意再狂!
安五郎刚刚还要见殿下?也不看看他配吗?襄王的态度可太明显了:不好意思,没兴趣、也没空来打狗,再乱吠惹事,就要去问问你主人了。
侍卫见人不动,走近了些,安五郎刚缓过神,就又迎来了他的惊吓,下意识躲了躲,“做什么?”齐国民风剽悍,莫不是想动手吧?
他深深后悔之前听了带他来的学官的话,觉得县学装不下自家人手,让小厮和护卫都留在了外面,寻了个地方休息,这下好了,出事也没人救他!
侍卫身上的凶戾血气是压不住的,能在第二次选拔中选来薛瑜身边的人物,没有弱者。垂眼看了看安五郎,侍卫呲牙一笑,“走啊。”
安五郎是不想走的,骂完人趾高气扬离开,和被人撵出去可一点都不一样。但侍卫逼得太紧,他可不敢让侍卫接近自己两步之内。
于是,滑稽的一幕出现了。侍卫走一步,安五郎溜两步,不走不动,两个人像在做什么奇怪的游戏,倒是让县学里年纪小的孩子看笑了。记得夫子教的要尊师重道,只咧开了嘴,没敢笑出声。
细小的变化引起了两个学官注意,深感在这么个玩意身上耽误时间没意思,像老母鸡回去聚拢小崽子们似的,分别叫了学生,重新开始上课。
原本来参与明工科上课,临时赶来的学生们,有人和学官告别,回家前经过安五郎身边,自以为隐蔽地瞪了他一眼;有人乖乖来听明经科或是赶一赶开蒙的进度,满县学的人,除了侍卫还盯着安五郎,都像是把他抛在了脑后。
最让自尊心强的人感到羞辱的,不是骂他,而是无视,安五郎眼下就十分难熬。
他被一步步逼到了县学门槛前,刚刚几个他之前看不起的学生经过他时的眼神,那种厌恶让他不快极了。明明就是他们不对,凭什么他们还要反过来瞪他?齐国襄王又为什么会在他骂了这些人的时候,像被拔了虎须似的,一蹦三尺高,先前还是一句话,这次就变成了一大段输出!
琴声慢慢停了,隐隐约约的唱歌声也止住,安五郎受尽嘲笑的心也松了松。
还好,这襄王还给他留了点颜面。
刚这样想着,就听一阵银瓶乍破般的激烈琴声响起,似战鼓,如马蹄,重重敲在人心上。
正从门槛跨过的安五郎被吓了一跳,一个趔趄,还没抬出来的脚就撞到了门槛上,差点一头磕在怀阳县学门前。
他原本还没想起来这首曲子是什么,听到从旁边飘来的歌声,字字句句的唱词清晰,童声和女子清丽的声音如柔韧的蒲草,坚韧、不退、守国抗敌。或许不像兵刃那样寒光闪闪,却也令人清晰感受到属于她们的力量。
《无衣》这首战歌,出现在此处。安五郎这才意识到,襄王哪里是给他留了颜面,分明是在赶他滚蛋。
侍卫看着一摔半天没爬起来的安五郎,乐了,“临别倒也不必行如此大礼。”
“不过,楚国世家不是传承许久吗?你莫不是个假的安氏族人吧,怎么行礼都行不标准?”侍卫的嘲笑还在继续,安五郎丢了面子,起身想走,就被身后的力量扯着,险些又摔一跤。
悄悄使坏踩住安五郎衣摆的侍卫,在他二次爬起来的时候已经挪走了脚,站在他身后扬声道:“慢走,不送!听说安郎是为了一本书答应来上课的,可安郎这么聪明,生而知之,又何必为一本对你来说不重要的书来委屈自己?”
侍卫的阴阳怪气,完全是被先前薛瑜派出去护着几个挨个上东荆士绅门去礼貌要求对方遵纪守法的文臣影响。看着安五郎脸色发青,一时心中感慨,读书人文绉绉拐弯抹角的骂人,还是挺有用的。他就该再多读些书。
安五郎青着脸,抖抖袍子,一声没吭要走。侍卫在背后忍着笑,“毕竟,安郎读不读书不重要,我们齐人还是很想读书的。”
就差没明说:你可别来给我们捣乱了。
眼看安五郎上了隔着两间房刚驶过来的马车,侍卫还有气没发完,故意说给他听,“哎呀,安郎觉得我们种地挖渠养牲口脏,那不是要在东荆饿死?”看不上齐国,却又要来齐国享受好处,何必呢?
薛瑜实地看过育幼园的安排,在启蒙和引导组织女眷上,金娘子着实拿出了一份令人满意的答卷。
金娘子送她出来,薛瑜正拿安五郎做反面教材,提起金娘子筛选教师时也要把好关,就听外面路上气怒的一声回应,“他们靠我赏钱才活下来,没了我、没了我们这些养着他们的人,他们才是要饿死的,他们命当如此!不知感激,不知报恩!”
安五郎也是连续丢脸,气得昏了头了,被下等人爬到头上的羞辱感久久不去。在他看来这都是大实话,只是一般不会这样直白说出来罢了,骂完浑身解气,连书都不想要了,使唤车夫赶车离开。
什么命?为奴为婢,被世家榨取最后一滴血泪的命?
薛瑜从不信命。
更觉得趴在佃户或者说基层百姓身上吸血的这些家伙可笑。
看上去现在商业发展得如火如荼,但最基本的还是农业。春耕和夏播种下的田地还没到收获的时候,山下的试验养殖场里,养了这么久只有仔鸡仔兔长得最快有了点收获,佃户们每一个都在为未来努力。
薛瑜冷了脸,“当街闹事,让钱满仓过来,按律打板子吧。”
发话后捂着自己摔痛了的手臂膝腿嘶嘶抽气的安五郎,过了两瞬才发现马车压根没动。刚想说什么,他就在嘈杂混乱的打斗声中,被人从车厢拽了出来,一路拖进县衙。
看着襄王翻脸,毫不客气地处置楚国来人,金娘子又是惊惧又是敬畏。她悄悄扫视周围跟着襄王的仆从与管家的流珠娘子,不论男女,都一派淡然。
金娘子咽下了刚说到一半的应和,没敢像之前一样提醒襄王后面还有事,静静等待着。
薛瑜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刚刚你说,要用什么法子来测试?”
金娘子连忙接上话头,薛瑜听完若有所思,“回去写个折子送来,其他县的育幼园选址与教师科目安排,可以先做起来,之后再写总结。测试的事,本王会让人跟一跟。”
学识重要,人品也重要,尽管师资紧缺,她也不想教出一群安五郎这样的家伙。
不过两首琴曲的时间,刚刚离开的学生们没有走远,看着突变的后续,一个个目瞪口呆。
“我、我,不是我们的错吗?”虽然有人瞪安五郎,但更多的还是怯懦。私心里也觉得,让穿着锦绣衣裳的夫子,来教导他们,是他们污了人眼,才失去了学习的机会。毕竟,昨天来通知他们的学生转述的夫子的话,可是“来了个很懂得墨学的夫子”。
但人都被拉去县衙了,在刚刚被理清不久的朴素价值观里,官差抓的都是坏人。这样一来,前夫子是坏人,他们是不是就没错了?
薛瑜听到不远的喃喃声,心中微软,原本想离开的步子迈不动了。
安五郎骂人的地方不太好,又冲撞了襄王,按律打板子都是轻的,人证都在,事实清楚,钱县令加急升堂问案,没多久他就挨了板子被扔出来。在抓人时反抗了的他家仆从护卫,都挨了板子,比他挨的还多。
薛瑜给照夜白喂完奶疙瘩,摸了摸它的鬃毛,翻身上马,低头看着安五郎,“你在楚国如何,与本王无关,但在齐国,辱我齐国国民,这只是个警告。”
安五郎疼得直抽气,觉得这个襄王实在是脑子有问题,“他们算什么——啊!”
他没说完,就见高头大马扬蹄而立,想说什么全忘了。
照夜白堪堪在踢到他之前停下,倒是把安五郎惊得贴住了自家护卫。
薛瑜不紧不慢道,“在齐国,齐国人都先是我齐国国民,再论其他。你既读墨家经义,如此自视甚高,想来是只认字、不通文的幼儿吧。”
白马擦着安五郎疾驰而去,刚觉得羞辱委屈的安五郎,像被人当头棒喝,愣在原地。
跟着薛瑜的人在日积月累的耳濡目染之下,不觉得这样的先国民后身份的宣言有什么可惊讶的,但鲜少能见到薛瑜的出身贫寒的学生们,却在这样的维护与认真中呆住。
心里在读书中被种下的一颗种子,悄然破开发芽。
安五郎的仆从们受了一顿打,不敢大声说什么,只扶着他匆匆离开,上车后才耳语般抱怨起来,“齐国这位襄王,未免也太狂悖了些!”
“野蛮!”
你一言我一语,挨打的地方火辣辣地疼。预想中本该和他们一起骂的安五郎却始终沉默不语,倒好像之前气得口不择言的人不是他了一样。
贴身小厮揉了揉屁股,想想刚刚的场景,有些担心是不是襄王举止吓到了人,试探着唤了一声“郎君”,从襄王发话就一言不发、失魂落魄的安五郎怔怔望向他。
一动不动的眼珠子,看着人瘆得慌。小厮心里发毛,又唤了一声,已经盘算起回国去请哪位天师来驱邪的好。
安五郎:“原是我错了。”
难怪襄王眼中只有看轻,难怪那两个学官前后态度相差极大,他要来讲述《墨经》,自己却忘了墨家经义本真,又怎么能讲好呢?他们请的夫子是懂得《墨经》的,而不是他这样的。
在刚刚他嫌弃、觉得被羞辱的时候,他与其他楚人,又有什么不同?读过《墨经》、自称喜爱又如何,骨子里根本不曾认同它。
认得字,却不懂得其中道理,可不就是襄王说的那样!
被他认错吓住的小厮,听到了安五郎第二句话。
“停车,我要回去。”
251. 雷雨 老天都看不下去,要让我们好好修……
受了刑, 安五郎下车吃力,走动一瘸一拐,看着他沉沉脸色和反常举止, 从小厮到护卫没一个上去拦, 只在旁边跟着。
眼看安五郎真的往县学走去,几人互相看看, 指了指脑袋,异口同声问道, “阿郎莫不是中邪了?”
当天,怀阳县就出现了一个免费要为学生们上课的怪人,被学官请人驱赶了许多次也不肯离开。
县学里读书声阵阵,还记得安五郎的学生,在一次两次见到他绕道走后, 到底还是小孩心软,见到平日高高在上的人低头, 能扛到第三次请求已经不易, 终于点头愿意听他上课。
想上门做老师却吃了闭门羹, 不管是说想教《墨经》还是只要开蒙,学官都没搭理他。安五郎被人撵着跑,低声下气地道歉,总算拉到了第一个学生。
“哇,夫子讲得好清楚, 你懂得好多。那这个是什么意思……”
看着随着讲述, 眼睛发亮的小孩,安五郎想想自己做下的事,就一阵羞愧。
闷雷声在空中炸响,吓得小孩一缩, 不小心碰到了和他站在一起的安五郎衣摆。年幼的学生连连倒退,比刚刚被雷声吓到的反应更激烈,僵硬地站在一臂外,看向安五郎。
安五郎面不改色,好像根本没发现发生了什么,“站那么远做什么?刚刚你问的是……”
一教一学,和谐极了。
安五郎后面做了什么,薛瑜尚不知晓,一行人往白露山奔去,看着愈发阴沉的天幕,皱了皱眉。
铁灰的云层沉沉,闷雷滚动,流珠有些忧虑,“怕是要落雨。殿下,还是早些回吧。”
商街七月初一开张的时间选得很好,连着晴了三天,今天才起了阴云。春汛过后,这个夏天相对干旱,倒不至于旱灾,只是下雨不频。
“回去一个人,去告诉怀阳县学学官,若安家子还在,就重新给他一个试讲的机会。”
闻声侍卫中立刻分出一人折返,薛瑜仰头看了看愈发黑沉的云层,想起离开时在她的斥责下骤然神色空白怔愣住的安五郎,马速未缓,好像只是随口吩咐一声。
要是能被骂醒,愿意改正错误,那还有拐过来的可能。有学官盯着挑刺,若真能通过试讲,要么是被压到谷底痛改前非,要么是心机叵测图谋甚大,但同僚与他从最初就有了矛盾,也不怕他在背后做什么小动作。
在阴暗的天色下,安五郎听到了一阵马蹄声。刚刚那匹白马并没有踏在他身上,襄王与楚国偶尔会见到的放形浪骸纵马伤人的纨绔并不一样,连让人揍他都是一板一眼依律处置。但安五郎的骨头缝里,仍是不由自主泛出了痛意。
马匹进了县学,安五郎清晰看到了来人的脸,正是襄王身边的亲卫。
她还要干什么?难不成是未卜先知,要断了他最后讲学的机会?
侍卫离开时瞟了一眼站在县学旁巷子里的一大一小,对安五郎扯出一个嘲讽的笑,安五郎不觉得羞辱,只觉得难堪。
为他之前的无理取闹。
侍卫走了,安五郎还没继续讲下去,巷口就又冒出来了熟人。听他讲课的学生吓了一跳,跨出一步,试图挡住安五郎,对来人道,“夫子,他真的没有在给我讲课!”
到底是年纪小,张嘴立刻暴露真相。
安五郎把人拉到自己身后,对学官行礼,“皆是在下之过,学子求学之心无错。”
学官上下打量他两眼,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算你走运,还算有心,殿下说了,给你一个机会。”
安五郎愣住了,傻傻望向白露山的方向,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被挡在背后的学生探出头,想笑,看着对面熟悉的夫子不好看的脸色,又努力抿起唇角。他个头不高,伸手想去牵安五郎衣摆,却在中途停下,在安五郎面前晃了晃手,“安夫子,快进来呀。”
安五郎垂下眼,握住学生的手,“嗯。”
安五郎踏进县学没多久,不过未时过半,天边乌云翻滚,雷声阵阵,天色不再缓缓变化,骤然暗了下来。到处灰蒙蒙的,只比无星无月的朔日略明亮些,不至于到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
“真晦气。”出门来找安五郎的学官小声骂了一句,他本只想敷衍地在周围逛两圈,安五走了就走了,没想到刚出门就看见了人,只能捏着鼻子传话。
还在上课的学舍中,离得远的学生们大多着急起来,守着屋中一豆灯火,在雷声中担忧起该如何赶回家中。
焦虑是会传染的,等着家里来接的富家子弟说了几句“我家里回来接,大不了让你们住下”,就也被带偏,听着一声比一声响的闷雷,脸色发白,忧虑起这样糟的天气,会不会半路马车翻了、水淹了……
“别怕,分成不同方向,我们会领你们走回家。”
学官们的声音安抚住了不安,安五郎紧随其后许诺,“我还有马车,还有护卫,能把你们都送回去!”
学官们瞪他一眼,相看两相厌,却没在这个时候与他抬杠。
没多久,雪亮的闪电斩破天幕,暴雨如注,倾盆而下。
在天色愈暗的时候,薛瑜一行已经加快速度,绕开直行必经的繁华商街,减少阻碍回到了白露山上。薛瑜低头看着下方如蚁群般匆忙避雨的人群,呼出口气,“总算是来了。”
商街上忙着避雨的人要么往屋檐下去,要么赶向长街两边停着的自家马车,商事管理大厅的员工飞快出现维持起秩序,稳住下意识走向自己熟悉方向的众人,将人群分流,极大程度上避免了出现混乱拥挤踩踏。
藏书阁上亮起的玻璃角灯在风中摇曳,昏黄的光好像随时都要熄灭,不是令人惊奇的电灯模样,熟悉的光亮却让人心中微安。
接纳了避雨客商的店铺里纷纷点上灯火,光芒和第一个亮起来的藏书阁一起,汇聚成一条笔直的光点长龙。薛瑜看着,不由得笑起来。
这会,专门做竹编生意的小铺子拿出库存的竹伞,赚得盆满钵满,缓和了最初的惊慌后,借了地方避雨的路人也和掌柜攀谈起来,渐渐做起了生意。
“咔嚓——”
暴雨中,又一声闪电紧随雷声而来,明光穿透雨幕,照亮了样式与整条商街都有所不同、也最高的藏书阁顶端,一时惊呼声四起。
糟了,这闪电是奔着藏书阁去的!
“贼老天,天罚也没有罚这个的!”
“快出来!”
气愤的声音几乎与提醒藏书阁内人撤出来的声音同时响起,但对闪电来说,都太晚了。
一双双眼睛都看清了劈下的电光正中钟楼顶部,有人不忍地闭上眼。
天地之威下,能从雷击中生还的能有几人?墙倒屋塌、火光大作都是轻的。不过,今天正好有雨,大概能好些吧?
雨还在继续,吞噬着所有声响,倒塌声、痛呼声一概没有,离得近的跑出来看过藏书阁,发觉安然无恙,揪着藏书阁门口附近挤着的避雨路人询问,路人比他的反应还大,差点跳起来“刚刚遭雷劈了?!”
显然,藏书阁内压根没意识到这件事。
藏书阁内被他的惊呼吸引,出现阵阵骚乱,藏书阁员工很快出来解释,为保障整条商街在雷雨天的安全,阁楼设计特殊,会更容易引雷,但不会出事,还请大家放心。
说话的员工自己也有点恍惚,她去查看过三层顶部毫发无损后,才敢来说出一开始得到通知的内容,但在雷击下毫发无损?天啦!
所以设计成屋顶四周尖锐细长,又放了铁线一直通向地面,是真的有用?雷声中一个伙计对大自然的奇妙深深着迷,没多久就抓住了机会,为维修电灯的匠人们打起下手,进入了她感兴趣的领域。
听到解释,议论声反倒更大了,有人联想到长街上的电灯,一时间,“襄王借天地之力,神仙也无可奈何”的新加工出炉故事又流传起来。
难怪整个楼里都是易燃的纸张木头,却根本不怕雷击,原来是有人护着!
有了一次示范,知道就算雷劈下也没事后,雷雨天中心中惶惶的人,也有心情关注别的了。
“别说,这闪电和电灯真是差不多,都亮亮的。就是电灯有的黄有的蓝,更好看了。”
“那可不?今儿个不知道能不能看见亮灯,我可是听说有稀奇看,专门赶了一天路过来的。”
正说着,商事管理大厅的人就走到了附近,通知今晚不亮灯,让听闻东荆商街明灯的人大失所望。虽然早知道几种日子里不会亮灯,但真遇上看不到的日子,心里还是遗憾的。
雨势渐缓,砸在地上的声音也小了些,只是昏暗的天色仍不见放亮。这时候,就看出头上有个钟表的好处了,凭表盘上的时间,人们估算起该什么时候踏上返程。
东荆还下过几场雨,荆南就只剩下短暂的雷阵雨了,对赶工固堤来说相当有利。在龙江堤旁,一边酸溜溜地看着那些女兵带着编外的女人们训练、管理她们、也让她们依靠,一边恶狠狠望着信州方向、连对着使臣都没有好脸色的民夫民妇们,对此的解释却是:
“老天都看不下去你们做的事,要让我们好好修堤!”
面对黎国百姓,虽然事情不是使臣做的,但也理亏气短,只能假装没听见,任他们发泄。到这个时候虽然没说出口,但谁心里都明白,齐国做的的确比他们好,难不成,还能连实话都不让人说了?
没有下雨,让担忧了许久龙江堤在汛期出事的薛瑜,既放心又操心。一旦下雨会不会有暴雨山洪仍未可知,在汛期未来、只是水位上涨的时候,就像一只靴子尚未落地般让人不安。薛瑜每每与荆南伍戈通信,都要强调保质保时。
在东荆落下暴雨的前两天,荆州也被小雨覆盖,难得见到夏天有这么温和的雨水,筑堤接近尾声,加紧赶工的民夫们,脸上都露出了笑影。
“润润地,秋天收成好!”
之前不怎么下雨,灌溉两旁的田地,都得靠从河里打水,辛苦费力,能有雨水,自然最好不过。
崔齐光站在堤上,感受着点滴打在脸上的雨水,却渐渐有些不安。
回到住处,他与被迫成为了荆州通的使臣们一处议事,“……这很反常。我问过祖祖辈辈在荆州种地的民夫,也看过从附近已经废弃县衙里翻出来的记录,荆州向来雨水丰沛,往前十年,都没有下过这样的小雨。唯一一次雨水反常稀少,是十九年前荆中,旱了许多天后,阴雨连绵,逐渐转大,那次洪峰与堤岸齐平,险些就垮了。”
在这里待了这么久,使臣们早就听不得“决堤”、“堤垮了”等话,皱眉反驳,“只是一点雨,而且荆南与荆中都隔着山头,雨水怎么能一概而论?”
连着阴雨的第三天,终于有人意识到不对,说过不可能的使臣脸上生疼。崔齐光却没工夫去追究他们,一边安排完人去巡堤排查,一边向伍戈签下借条,在雨中支起棚子,点亮火堆。
轮班倒,昼夜不歇赶工。在始终暗沉的天色下,昼夜的分隔已被模糊不清,连白天都得借着火光才能看清手下的活计。
关于暴雨洪峰的猜测,尚未成真,但雨中一日比一日高的水位,已经足够让人不安,连频频去往矿区调材料的伍戈,也带着人守在了河堤两岸。一旦出事,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力气。
在紧张中,人人期待着不要出事,巡堤的使臣却传回了糟糕的消息。
“抓到有人悄悄掘堤!目前发现上游缺口两处,还在排查!”
狂奔回来的马蹄将泥水甩到崔齐光身上,压低了声音,避免传到太多人耳中引发慌乱,但连报信的人自己声音都发着抖。
火光下,崔齐光脸色惨白,脸庞不知何时已褪去了稚气,“没事,预料之中。我会调丙三组跟你一起返回固堤,返回路上其他排查处是否有收获?”长年抱病的少年声音出人意料地很稳定,无形中给人力量。
来报信的使臣仆从也缓过劲来,想起崔齐光之前安排的频繁巡堤,和各段堤岸附近堆积材料,明白就是在为这一刻的万一做准备。但明白有后手,是安心,他心中还是气怒不已,啐了一口,“哪来的狗东西搞破坏!”紧跟着回答,“尚未。”
天色太暗,检修排查都并不容易。多亏使臣们在这段时间里磨炼了出来,不说上手干活,自己补上缺口,起码对好坏是有所了解的。不然,如今还真是应付不过来。
崔齐光有条不紊地吩咐着,像不曾被这个消息影响,“你带着东荆送来的玻璃灯一起走,路上碰到其他使臣,一处发放一盏。洪峰将至,注意安全。”
玻璃灯笼本是襄王知道最迟中旬河堤就要修好,派人提前送来的送别礼,但在风雨天只要注意别磕碰到,比火把好用。
被突然调动的民夫不清楚这时候赶去上游的真相,只知道有段堤岸被雨水泡得发软需要巩固,这样的情况在还在抢修的最后部分缺口也出现过,他们不疑有他,跟着离开。
崔齐光在雨中站了半刻,敲开伍戈房门,一揖到地,“恳请将军出兵助我。”
不想看到荆州恢复,或者说,不想看到他修好这段龙江堤的人有很多,连楚国大约也不想看到齐黎合作圆满完成,但最有可能在这个时候动手的,除了一直堵截他传回信件的信州守将,不做他想。
扎来的刀来自母国,既让人齿冷,胸中又有熊熊愤怒燃烧。
252. 掘堤贼(二更) 叛国?爱国?……
好在发现挖掘搞破坏的时间尚早, 有了明确的思路,在连续排查和第二卫的帮助追击下,很快在一片天昏地暗中, 溯寻到上游, 提着铲子和大锤的搞破坏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被抓住。
原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的民夫,在紧急调动来固堤的路上, 遇到了押运犯人回来的第二卫,气得直接动了手。要不是还记着要赶紧固堤修整, 等到崔齐光看到人时,就不是打了个半死,而是死透了。
龙江在流经荆州大半后进入了楚国范围,水位上涨也于信州无碍,退回信州关的守将和被山匪驱赶恐吓跑走的士绅们缩在关内, 或多或少知道荆州在发生什么的人,在最初被打回去几次后, 再也没有出现过。
若崔齐光是拿到北部对峙情况的薛瑜, 自然知道信州关不开除了心虚外, 也有大半兵力被抽调北上,不敢也不想费力气料理横行荆州的山匪的缘故,但他并不知道。
一盏昏黄烛火映得人眉目柔软,被抓回来的犯人,睁开打肿了的双眼看到上首坐着的崔齐光, 或多或少都知道这是谁, 就算不知道的,也看得出他年纪小。好骗。
哭诉抱怨声连成片地响着,没一个人说出自己的来历,只当自己是附近的匪寨, 瞧见堤坝的材料好,想抠些带回去罢了。一时糊涂和家有老小、不曾作恶的话说了个遍,这样的说辞,无人可对质,最是好用不过。
崔齐光跪坐在原地,不曾说信也不曾说不信,等最吵闹的哀求声过去,才平静开口,“我见过你们中的两人,在出使齐国前,离开信州关时,许将军府上。”
还嗡嗡嘟囔着的声音戛然而止,像被捏住脖子的鸭子一样。
怎么可能?他们只是府上的小人物,也不曾接待过使臣出行,最多是远远见过一面。但贵人事忙,这样娇养出来的小郎君更是眼高于顶,根本不该记得他们!就算记得,过了这么久,也早该忘记了!
对,一定是诈他们的!
下面人还要再说什么,就被冷冷打断,“叛国,当诛。”
崔齐光竟是一句都不想听了。
外人并不知道,他年少体弱,常年与书本为伴,幸而天分尚可,过目不忘。若只是撒谎,说不得他还得借助伍戈将军的力量审案,但这样苍白的否定,连审问背后是谁都省了。
雨越下越大,雨云覆盖了部分信州,只是雨水不及荆州丰沛,只能算是小雨。派出人手的人却很放心,看着昏暗天色笑起来,“竟是老天也在助我。”
雨水会冲走破坏和来去的痕迹,等到龙江上游决堤,能否活命另说,再来溯源问责,怎么也找不到他身上。
崔家的小崽子,一门心思要搞个大事出来,也不看看他能不能撑得起。这次送了崔家小子一场大热闹,想必京中也会也乐意来看看。
“将、将军!荆州又来信了!”
门外跌跌撞撞跑进来一人,副将甲裙未脱,袍角将雨水甩得到处都是,让信州守将皱了皱眉,“来就来了,急什么?这次给他们放过去,安安生生过了我信州才好。”信件和信使就不必再扣了,先喜后悲,先让他给京中夸夸功,再看决堤的效果更好。
副将脸色难看,“也不是信!诶呀,将军,是信州关城门外,被人远远丢过来的两个脸上有刺青的人,代为传信。带过来的骑士走得太快,把人远远甩出来,咱们没能留下人。”
“刺青?”守将品出了些怪异。
能来去自如、对信州关上弓箭射程十分了解的人,大概不是护送使臣队伍的护卫,而是被崔齐光不知用什么说动的齐国襄王亲卫。但只有犯罪的人会被黔首,襄王亲卫送来罪人,是要干什么?
副将见他还在思考,半点不见着急,自己急得不行,“雨水把上面的血冲掉,整个守西城墙的队伍,都看到了脑门刻的‘掘堤贼’三个字,一时吓到,喊了出来。偏偏不巧有人认出他们是您府上的,现在正闹着呢,您快去看看吧!”
许将军脸色大变,霍然起身,“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黎国兵士认字的不多,只有零星几人,都是有被着意栽培的苗子,但这样的大事,怎么连个轻重都不晓得,嘴上不知道把门吗!
挨了骂的副将不敢说话,只讨好地为将军去拿衣裳,一举一动都在催着快点走。
对生活在信州关内的人来说,关卡封闭,是为了抵御外敌山匪。没见之前去试图修堤救人都被打回来了?惦念着山匪出事,不能出信州关,对大多数人影响不大,连黎国去往齐国的商队都少之又少,几乎都转去了楚国做生意。毕竟,钱还能再赚,命只有一条。
而绕道楚国进入荆州的部分人,接收到了截然不同的消息,却在返程中悄然地消失无踪。
在潜移默化的引导中,河堤被冲垮和太多人流离失所的惨剧里,本该担起地方救济责任的士绅和官吏像全都隐身,清白得可怕。知道真相的人大多是既得利益者,自然不会满天下地去喊自己干的错事,还得跟着一起遮掩。
但这并不代表没有人关注龙江堤,相反,看过了惨案,对龙江堤的重要性,人们再清楚不过。
天灾冲垮河堤,只能自认倒霉,但私自掘堤,就是人祸了。
普通百姓的心是一致的,只想好好生活,但有人要阻止好日子,就是他们的敌人。这个特征在还有士绅参与争权的齐楚两国还不是特别明显,在从上到下,往前数不到两代都是地里刨食的普通人的黎国,民情激愤,甚至是能出现哗变死人的!
毕竟,黎国起家正是这样起的,黎国也是出现游侠儿,行走江湖最多的地方,齐楚乃至金帐汗国的武师傅,许多都是出身黎国。
许将军从府上匆匆赶到城墙,就听到上面大声念着:
“经陛下允准,使臣崔氏领命修复龙江堤决堤部分,然信州有意阻碍朝中与荆州通信,无人无材可用,幸得受齐国援手,已固龙江堤……七月落雨,工程延缓,河堤现掘堤恶人……”
这已经是念的第二遍了,听着声音,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手指握拳的咔咔声更是不少。
甩来犯人的骑士身影被雨幕隔绝,不知跑出了多远,他们看不到骑士,对方似乎却能看到他们,在刚刚开门抓住来人的时候,城墙上方就飞来一根流矢。
箭矢无头,不会造成伤害,表露出十足十的无害善意。刚发现犯人脸上刻字被震惊的城门兵士们,还没意识到这两件事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联,虽然急切愤怒,但也只是怀疑,还有心思拆开箭矢上的布条看看内容。
副将够机灵,发现不妙立刻飞快跑路报信,不然等到兵士们知道布上内容,大约是活撕了他和主将的心都有了。
许将军听到上面传下来的声音,眼前一黑,趁着大多数人注意着城墙上动静没发现他的到来,急速后撤,刚走两步,就被人喊住。
“将军去哪?”
城墙内垛口处推出来两颗人头,还在不停挣扎,许将军只觉得他们有些眼熟,看着许将军的许府仆从眼中泛着泪花,却不敢多说什么暴露主家。叫住许将军的青年低头看他,“莫非是做贼心虚?”
“胡说八道什么!”许将军一板脸,盯着上方死死按着两人的青年,“小军,你这是要造反吗?若如此,我当初就不该捡你回来!”
许将军儿女众多,养子也不少,但青年黎军不是其中之一,只是一时善心丢进军营的小孩。黎国无父无母的人多了,没名没姓的人更多,找不到来处,户籍上直接以国为姓的人数量奇多。
“将军说我胡说,又急着走什么?来,认认人。”黎军俯视着他,“许将军被洪峰从荆州逼走,如今齐国已助使臣筑堤,我们难道还要龟缩信州,丢下荆州不管?”
“那是齐人的阴谋!你是蠢货吗?他们是什么东西,我府上那么多人,难不成我要每个都认得?”
许将军板着脸,也不退了,只指望自己的副将去另外几处城墙和营地调兵能快点,好尽快处理这些明显情绪不对的兵士。他深恨自家几个成才的孩子前些天带着车队去了楚国,让他落到了这般孤立无援的境地。
他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不是所有人都不知道回撤的真相,但编造的理由被拆穿后,又有这样的指责,调军过来,真的能救他吗?
泄气的思绪一闪而过,许将军重坚定起来,“齐人与山匪勾结,我们黎国如今两面受敌,当保存实力,不可轻易出探。论起兵法,莫非你觉得你比我懂?现在收手,继续守城,本将还能饶你,再不知悔改,军法处置!”
他说得太坚定,让被连着两份真相惊住的兵士也犹豫起来。许将军将这一变化看在眼里,心中大定,盯着黎军。旁人认字不多,容易被一时情绪冲昏头脑,谁的气势压倒了谁就会跟谁跑,这是很正常的事。也就是说,能镇住黎军,今天的哗变之危迎刃而解。
他毕竟在军中积威多年,信服听命者众,有了听上去合理又大义的解释,如今兵士们看着还压着两人攥着布条的黎军的眼神,略发生了变化,甚至稍往外让了让。
黎军却哈地笑了出来,“将军若真问心无愧,何必与我这样虫蚁般的人,说这么久?不是早都让人把我拿下了?若真问心无愧,为何又不敢来看看这两个已经被抓住的贼人?”
黎军一语中的,他的确很了解许将军。许将军心中微慌,皱眉斥责,“你天分尚可,本将好心——”
“若齐国真与山匪勾结,使臣被困齐国,莫非已经尸骨无存?那这印章,又是何人贼胆包天?”
黎军干脆打断了他,“我倒是想起来一件事,一个月前我轮值东城门,半夜瞧见远方一队车队进了将军的庄子,再去看路面,压出了深深车辙。没多久,就是前几天的功夫,将军三子一起从南城的山中离开,真不巧,也是同样的车队。”
“使臣们说陛下允了筑堤,但他们一文钱也没拿到,只能去齐国不要脸地乞讨。就算是假话,龙江决堤这么大的事,陛下当真不曾管过?我倒想问问将军,陛下拨的修堤和安置百姓的银钱粮食,不会是运去了楚国吧?”
黎军阴阳怪气的声音在众人皆静的城墙上下,随着雨声狠狠砸下,一直被虚构的故事蒙蔽的士卒们终于醒过神。
是啊,说到底,再怎么样荆州都是出事了,难道京中会不管吗?管了的话,钱呢?人呢?
原以为只要把齐国、山匪与使臣勾结串联在一起,就能全身而退,许将军万万没想到,黎军竟然绕开了眼下的问题,一针见血地点出了痛处。他背后不自觉冒出了冷汗。
当初就不该捡这个白眼狼回来!黎军到底在背后盯了多久?什么时候发现的?
被当麻袋一样扔到城下的两人中只有一人是许府仆从,原本还抱着主家会救自己、替他教训这没轻没重的兵痞的念头,听到此处,已经脸色发白,意识到自己掺和进了重大要事。一般重要的事他们还能好好活下来,但太过重要的事,他们就算被放掉,也只有被灭口的下场。
再不表明身份就晚了,仆从大喊:“将军,将军救我!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什么掘堤贼,我不知道啊!”
仆从脑子转得很快,不然也不会被派出去做这么重要的事。表露身份后,不管许将军认不认,一时半刻都不能杀他,否则就是心虚!
不远处隆隆脚步声已经离得很近,从其他城门抽调来的兵卒还没搞清楚状况,看到上方傻了眼的一群人,其中不乏自己熟悉的人,又急又气,喊声大作,“束手就擒!”
喊声和仆从的自爆几乎同时响起,以为是来处理一般兵卒闹事哗变的兵卒们闻言都愣了,闹事最多就是因为吃不好喝不好住不好,可他们在说“掘堤”?
“将军?”
感受到投向自己的疑惑眼神,许将军明白自己被架在了火上,当年跟着他爹征战的时候都没有这么憋屈过,两个不起眼的家伙竟是要气死他。他咬紧牙根,“荆州山匪传信来诱我们出兵开城,黎军等人,被山匪蒙蔽——”
黎军哈哈一笑,“到底是山匪,还是使臣真的在您吞了修堤款的时候艰难修好了堤,我去看看就知道了!将军,别过!小人受使臣之邀,去接应使臣回国,可别说我是逃兵!”
过去三十多年,也只有他爹还活着的时候许将军感受过这种被不断打断说话的气怒。黎军嘴巴太快,没来得及喝止,就见黎军从城墙上一跃而下。
“愿去荆州河堤迎接使臣的同袍,随我来!”
城墙修得极高,跳下去难有生还平安之理,被突然跳城墙吓住的黎军同袍仔细看他动作,才发觉垛口不知何时栓了绳子!
黎军分明是有备而来!
在来往对话中被动摇了思绪的军卒们犹豫一瞬,攀着绳子离开的人最终高达十几人,都是同袍,许将军也不曾发话,他们自然干不出砍绳子射箭的事,只能在天人交战中看着其他人走远。
许将军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但迟迟没听到痛哼和惨叫声,就足够让他发觉不对。
信州关内立刻将其他人押下城墙,判为与山匪勾结的黎军同伙,但守城的兵卒彼此熟悉,起码都听清了最后那几句话,心中如何想,不得而知。
崔齐光找伍戈借兵,当然不是去杀人的,更不是带着齐国人来攻信州关强行回国的。许氏与下面新生的士绅一起把持荆州信州,但从荆州信州征来的兵卒们的根基,还是在这片土地上,他不信面对家园与邻居被毁,没有人心中毫无触动。
黎军带着人在信州关外寻觅喊叫良久,才唤出了没有离开的骑士,跟着第二卫的人一起,回到了龙江堤旁。
越走,他们心中越振奋。
一路上根本不曾遇到山匪,虽有雨幕遮掩,但越往原本冲垮了的堤岸走去,越能看到生机勃勃。顺着龙江往西,河堤旁还遇到了带人出来检修排查的使臣,使臣见到他们还吓了一跳,打了照面才知道不是新生的山匪,而是信州关出来的兵卒。
黎军印象很深,使臣连着问了三遍,才敢相信他们是从信州关来的。
一大把年纪的文臣,哭得像个孩子,“好、好好好,家里没忘了我们。”
黎军不敢说他们并不是主将派来的,使臣也没问,哭了一会,擦擦湿透的脸,挥手让他们继续赶路,“崔主使还在前面,快去告诉他这个消息。我啊,还没做完事情,就不回去了。”
冒雨持灯用手和小木锤一节节搜寻过去的使臣被甩在身后,原本还将信将疑的跟着黎军离开的兵卒们,一个人也没说话。更不知道该说什么。
往前走,先看到的是火光,而后是一片片青绿色,熟悉种植的兵卒一眼认出这不是野草,而是耕田,他们心中还一片荒废、寇匪当道的荆州,不知何时竟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不需要再看什么,谁在说假话,已然呼之欲出。
崔齐光听完黎军所述的信州关内情,加上其他人七嘴八舌地补齐,沉思一瞬,解释了兵卒们的疑问,听着襄王对黎国筑堤的帮助,兵卒们脸上发烫,好像甩了烂摊子出去的是自己一样。
崔齐光起身对兵卒们施礼,“各位愿意信我,齐光无以为报。固堤马上结束,我定带你们一起回国。”
新来的人纷纷投入帮工中,黎军留在了最后,他定定看着崔齐光,咧嘴一笑,“我就知道崔家的郎君不是会叛国的人。”
崔国相与君主君臣相得的佳话故事,是黎国人自小听的,若没有崔氏,黎国如今在哪里都不知道,受过半朝崔氏门生相助、受过政策保护和好处的人更是不计其数。君主与国相,都是他们心中的支柱。
崔齐光也笑了笑,笑意不及眼底。
他望向门外雨中急急干活固堤的众人。送人回去打破僵局的事,没有黎军回来,也有黎牛黎马等等黎国人会被触动。愿意从山寨走出来一头扎进工地的黎国百姓,已经用他们的双手证明了心意。
叛国对应着爱国,他们的确都没有叛国,但是否爱着现在的黎国,而不是只为了自己的小日子,连他自己也给不出答案。
253. 雨停 齐国人是我们荆州人世世辈辈的朋……
雷声滚滚, 连绵的暴雨落下,水位不断走高,立在河堤旁观察各段河堤水位的人心惊胆战。
好在先前决堤的部分已经收尾完成, 主要的人手都在赶工遭到掘堤的两三处小缺口。发现得及时, 又有之前保险起见一起巩固过的外堤,缺口没有被冲得更开。水泥在这样紧张的时间和潮湿天气里根本无法凝固定形, 临时拉来的红砖和碎石一起装进麻袋,做了第一道防线。
“鬼老天!”
“还下, 再下龙王庙就给你砸了!”
嘟嘟囔囔的愤怒抱怨和号子声混在一起,眼看希望来临却又危险在即的感觉让人难受极了,却在逆境中爆发出了一股昂扬不屈。
几乎所有人都动了起来,雨声不停。
不管是第二卫、使臣、新来的十几个杯水车薪的兵卒,还是固堤主力民夫民妇们, 都像一个个被抽紧的陀螺,飞速又机械地运转着。
堤岸加固和抢修悄然结束, 火光中没人动弹, 任由脚下雨水堆积, 握紧拳头,屏住呼吸,等待着一个万一,或是一份幸运。
不知何时,下了三天多的雨慢慢小了, 却无人发觉。
直到乌云散去, 天光放亮。
晚霞漫天,照在被阴雨淋透的所有人身上,温暖明亮。
很快被固堤气氛同化了的黎军几人呆呆望去,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崔齐光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雨停了!清理田地沟渠,埋锅造饭了!”
少年的喊声惊醒了还处在恍惚中的众人,扑通一声,不远处一人跪倒在地,砸在积雨的泥坑中,额头贴着泥泞,嚎啕大哭。
“过去了,过去了!”
最后的水位,离河堤最高处还有一臂远。守在前后各段河堤旁的骑士回来报信,被掘开的几段安全,固堤的其他位置安全,在勘测里会是水位最高点的拐弯处也没有溢流,惊喜又释然的声音响在各处。
一个多月,他们没有白费力气,赶在灾难再次来临前,阻止了它的发生。
浚通过的悬河中淤泥减少,这是他们一筐筐、一车车运出去的。固堤重修的红砖水泥,这是他们一窑窑烧出来的。有人低下头,刚刚抢修时太过着急,磨破的手掌还流着血,没发多久呆,就被跟着他们来到荆州的医者队伍领走上药。
河堤两岸还守着人,但比起刚刚的紧张,已经轻松下来。忙了一整个白天,连原本该歇下的熬了个大夜干活的倒班民夫都被叫起来上堤,这会才是能好好休息的时候。
饭菜的香气飘向四面八方,看着第二卫和跟着第二卫来的齐国工匠医者,黎国百姓们久久没挪眼,连去收拾豆田和苜蓿田,都透着一股沉重。
堤岸修整结束,他们也到了别离之时,虽然后面还得继续固堤查漏补缺,但齐国人已经完成了他们的许诺。
曾经受过兵灾的人家,看看从信州关跑出来的几人,怎么看怎么觉得他们身上带着一股匪气,再看看齐国的女兵们,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一日日变得更为精干悍勇、令行禁止的女孩,没有人会说她们不是军人。
过去他们只听说齐国贫穷平安,许多人过不下去就会往西去,但没抛下家园离开的人总想着,在荆州混乱却也勉强能有一口饭吃,自觉两国人是能清晰分辨出来的。
真的看到齐国来人才知道,的确能一眼看出来,脸上笑影更多、腰背挺直、说话有底气的是齐人,而笑里也带着愁绪、时不时会去确认军卒和使臣存在的是黎人。
虽然被引导着重新回归稳定生活,经历过流离失所,对未来心怀怯意。
若他们也是齐人,那多好啊。
齐国人从不会抢他们的东西,反倒会教他们怎么种田、怎么快速建房、怎么挖沟渠。在与齐人交谈中听到的齐国的一切都令他们惊奇,接受着保护,感受着善意,他们只愿这一刻再停留得长久些。
齐国的襄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又是什么样的百姓,才能有这样的治理者呢?
若有传说中的人间仙境,是否就是齐国人所在之处?
抢修结束,崔齐光也是松了一大口气,但水位还在高位一天,他就一天不能完全放松心弦。去垒起来的食舍草草领些东西吃的时候,他听到有人郑重其事地拉着齐国匠人说:
“齐国人是我们荆州人世世辈辈的朋友、好兄弟!”
崔齐光口中不由泛苦,跟在他身边已然完全以他为首听命的使臣们脸色微变,却不能说什么。
这话在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不说黎国人,不过是已经发自内心地不信任他们。
回到住处,崔齐光叫来跟随他到此的家中老仆,“让人提一提齐国拓荒入籍的事吧。”
老仆一怔,坐在没点灯的屋舍里,少年的轮廓像被黑暗吞噬了。
齐国拓荒招人、广纳流民的宽松入籍政策已经持续了很多年,不然也不会每每出现乱子,流民就往西跑。只是有时候季节不好,秋冬无力收留这么多人,不想管或是管不了的城池守关,会一段段路让流民们继续向西而去。毕竟,越靠近腹地越繁华,总有大族愿意要人。
但今年襄王来了东荆城,只凭工坊,大概就够养活一大批人。
崔齐光对上老仆惊疑眼神,摆了摆手,压抑不住地打了几个喷嚏,藏在暗处的苍白脸色泛起潮红。他不会留在荆州太久,他还要回京城去,若他护不住荆州百姓,为什么不让他们去更好的去处?
许氏和他背后联手对抗崔氏的人,连掘堤这样丧心病狂的事都做得出来,他已然不知道最初龙江决堤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是掘堤还是贪腐的人祸。
曾从草莽中站出来的将军们,或许早已不再是和百姓们站在一处的模样。
他、他父祖效忠的君王呢?
老仆意识到不对,匆匆去请了医官,冯医正来看过开药后,在使臣们探望结束,第三批到的就是伍戈。
伍戈敲开房门,低头进屋,只剩一点的油灯昏暗极了,崔齐光整张脸被毛衣裳盖着,没有厚被也没有毛毯,连这件厚衣裳都是使臣队伍里自己带的。
“崔使君操劳多日,好好歇歇吧。”
崔齐光睁开眼,声音干涩,“水位现在在哪里了?”
他压根没辨认出是谁来了,还以为是使臣队伍去而复返。
伍戈掖了掖他的衣裳,“没再上涨。固堤后只剩些检修的活,使君想好了吗?”
如民夫们所想,确认河堤可用,也就到了分别之际。
“是将军啊。”崔齐光笑了笑,咳了两声,“还请将军替我带信给襄王殿下。”
伍戈皱起眉,“当真不和我一起回东荆见殿下?你肯定知道,信州关是一道坎,后面还不知道是什么,回去与送死有什么区别?”
两人已经熟悉起来,伍戈说话也不怎么客气。随着带兵日久,还在闺阁时的收敛和文气都被剽悍替代。
这个问题,在落雨前已经提过两次,崔齐光一直没有给出自己的回答,但伍戈看得出来,他对齐国的偏向。可偏偏在这个心知肚明信州关要搞事的时候回黎,前路注定坎坷多灾,崔齐光的脑子莫不是被烧坏了?
崔齐光合上眼,或许是因为高烧,眼中水光一片,“多谢将军与襄王殿下抬爱。”
语气转平,从轻松的亲近朋友,变成了两国之间的客套。
伍戈神色复杂,转身离开。
水位维持了一夜,到拂晓时开始降低,洪峰退去,拿到确凿消息的伍戈立刻传信回东荆,并且安排人排查各处矿区受暴雨影响。矿区绝大多数都在山中,一个山洪就够埋葬所有人,不得不防。
荆南频频剿匪清出了一条通路,明晃晃打着“襄”字旗的信使返回,就算有还躲着没抓到的山匪,也对第二卫闻风丧胆,压根不敢冒头惹事。
薛瑜拿到信时,已经是东荆暴雨夜过了几天的七月初十,洪峰退去,虽然尚不知道会不会有第二波洪汛,但悬在空中的靴子落地,龙江堤平安无事,也是让人安了不少心。
第二卫、积攒到筑堤经验的匠人、采药和积攒新经验的冯医正带着的医疗队伍、看好的崔齐光……龙江堤旁留的重要人手实在不少,洪水无情,偏偏不能让他们立刻离开河堤两岸,不然万一出事,固堤就功亏一篑。
好在目前情况还好。
薛瑜将简单提及了一笔的信州关守将出手掘堤害人的事记下,敲了敲桌子,“乐山怎么看?”
江乐山沉吟片刻,“信州关许将军龟缩日久,此次伺机出手,好在崔郎心思缜密,没有闹出事端。”
这个推断符合常理。躲起来的信州关被打退两次,以之前不想惹事的态度看,这次出手也能解释为崔齐光拉仇恨拉得太稳,不想让他带着成功的经历回国。
但薛瑜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你觉得,会不会是太平道?”
江乐山陷入沉思,旁边的陈关却提出了否定意见,“查实楚地四时道向西南传道,或是在图谋益州。”
“算了,他们胡乱出来闹事也不是一天两天。”薛瑜捏了捏眉心,抓不住太平道尾巴,追着太平道到处跑完全没有意义,不如发展自身。
薛瑜拆开崔齐光的信,信里只有寥寥几笔,却透着郑重其事。
“……齐光虽返,所应之书,与造堤用度,不敢或忘。若来日重聚于荆,当浮一大白。”
荆,可以是荆州,也可以是东荆。
薛瑜一时叹息。没能把崔齐光拉到手下做事,但他回去应该也会给黎国带来新的变化,跟着使臣队伍顺路去黎的部分人也能打通情报路子,不算太亏。
荆州动向让陈关和江乐山都了然于胸后,薛瑜结束了这场小会,处理了手头几件事,总算有了闲暇的时候,边吃冻葡萄一边顺手打开了系统。
大概是因为她偏移了系统规划的主线,系统变得越来越没用,沦为抽奖工具。她积攒下来的抽奖次数不少,奔着一等奖去,再碰上《育种术》残篇这种奖品,也能拿到不少东西。可偏偏就是花不出去,每天刷出来的奖品一个比一个没用,她从过了零点立刻点开看奖池,已经变成了闲了才会看一眼。
嗯,这次也是一样的废……等等?
薛瑜眼神顿住,看着一等奖后面写着的“制糖术”三个字,突然笑了。
在旁边,Q版小人托着小圆脸,眼巴巴地看着她,像是总算碰到了她没有立刻关闭系统的时候,抓紧时间多看几眼。
有点意思。
上次刷出有用的东西,还是几个月前刚解决疫病,鸣水城解封的时候。
254. 蔗苗(二更) 荆州与益州郡……
东荆与西南益州郡的通信一直在继续, 夏季过了大半,以气候湿热、适宜果树花朵等经济作物生存为主要优势的益州,第一批供应花朵给清颜阁的山民抓到了好时机, 已经拿到了第一笔款项, 还在继续培育的白叠子花田和经过山民指导重新种植的果树们,也次第展露了结果。
但漫山遍野的果树和花朵, 也比不上被重重圈起来,保护在太守府与绣坊交界处小园子里的两根细细高高的蔗苗。
从被商队留下后, 就被当做眼珠子似的护着,连之前最看重的白叠子花都比不上。
作为益州郡的最高官员,韩北甫又是与山民关系尚可的一任,不似之前处境艰难,每天睁眼处处都是事, 新鲜的种果树和采矿等等协调,以前的矿区耕地划分也需要协调解决, 忙是忙了点, 但他乐在其中。忙碌中, 也每天记得来看看甘蔗苗的成长进度。
商队带来甘蔗苗之前,他也是派人出去打听过消息的,楚国大片种植庄园里将甘蔗的存在严防死守,只有成长期并不算什么特殊信息,在买卖饴糖的铺子里总有淡季旺季, 稍一推就有了结果。
外面看着大概是一年一出糖, 但算上制作期等等,也得有十个月。甘蔗成长期并不短,尤其是拿回来的幼苗还只是刚出苗不久,细心呵护才长到这么高, 虽然今年看不到收益,明年也拿不到大规模的出饧,但这就是西南的未来,韩北甫看着绿油油的小苗,心里别提多美了。
楚国守铺的掌柜一般手中的货物都被熟悉的客商提前定下,剩些散货才能留给外人,糖这种金贵物出了楚国大族,能在市面上卖到多高的价格,他作为曾经的京中纨绔再清楚不过。
说这两根苗是用金子铸成的也不为过。
虽然尚搞不清楚怎么出糖,但光是卖榨好的柘浆,也够狠赚一笔。
被暂时卸了职但实权还在的西南军伍明将军,与东南江陵城的联合演武已经结束,最初只是压境威慑,后来闹出了偷蔗苗商队一路回撤的事,两军义正词严,半步不让,左右隔着山川水流,打起来也不是一时半刻能做好的。
运回来的粮草以低廉价格优先供应了江陵城,后面才是益州,益州捡了蔗苗的便宜,但那是内政,军方半点好处没拿到,还让了利出去,要不是益州官衙系统连着山民一起,配合着清理了一部分矿区,让益州彻底平稳下来,西南军也没这么好说话。
楚国到底是由世家构成,背地的倾轧严重,最不想打起来的,反倒是守关的士族。被偷走蔗苗的士族想动手,但没抓住把柄,更没抓住去向,在边关试探一下,毫无收获只能悻悻退去。
一则两根幼苗不好养,二则,追寻蔗苗主要还是为了保密、控制整个材料来源,蔗苗本身对于整个种植园不过九牛一毛,制糖技术和柘浆提取他们都做了多少年,就算齐国能种活,也很难赶上已经占据市场、作为老大哥的楚国。在意识到追不回来,也讨不到便宜后,没有足够证据,被国中一阻,只能重新加强防备,避免下一次疏漏。
他们打得好算盘,但对齐国来说,拿到蔗苗就是一大进步,传闻里不靠谱的林侯和刚在益州待了半年的年轻人韩北甫两人的名声,在南部几郡中私下总会提到。
不过,韩北甫看到刚从东荆传来的信件,心中一片火热。
他空有蔗苗,缺少制糖技术,襄王却为他补上了这一环。
“太守考虑得如何?我清颜阁为将作监下属,报往国都的建立制糖工坊的文书已经写好,你我手上的筹码,合则两利,分则无用啊。”
驻守益州清颜阁的掌柜是曾经的香铺甄掌柜,主要卖点也更多的是香膏香料,但真正处理背后这些事的,还是留下来的孤独园孩子和老兵们。阿白与阿莫离开了,身边带过许久的弟弟妹妹们,逐渐撑起来,接手了这些地方。
虽然不曾看到信中说的制糖技术运转,也不知道描述中“制成白如雪”的糖霜技术从何而来,但韩北甫根本不需要思考,襄王承诺过的事,至今还无一件空谈。
“自然。”
薛瑜收到从益州传来的回信时,已经到了七月末,两边路途遥远,传信十分不便,但看到信中的回应,等待便是值得的。
她虽不曾去过西南,但和韩北甫一直保有通信,或许是什么雏鸟情节作祟,或是她从一开始给韩北甫定下的主次姿态太过深入,整个益州的前后问题解决,背后都有她的思考抉择,就好像是在她的手下发展起来的另一个地理环境气候条件不尽相同的东荆。
如串珠般钉在京城、梁州和益州三处的清颜阁,以不同的发展特色,源源不断地为三个地方引来商机,将士族的金钱转入为全国供血的状态。
糖比不上盐的重要,但对上层奢侈享受来说,糖同样是暴利产品。薛瑜手握技术,几大工坊虽附属于将作监,但收益出产完全直接与度支部对接,形成供血。虽然短期看畸形了些,但也给了普通人生存之计。
白叠子花和纺织的出现,不需要薛瑜插手太多,种植铺开后数量上来,棉衣棉被迟早能用上。织布属于益州,而制糖上,清颜阁工坊技术入股,一方有技术,一方有原料,截走一半收益供应全国,剩下的也足够益州发展。
一个地区的发展需要稳定,以前是靠驻守在益州与群山交界的西南军武力达成,现在用布料、果树、饴糖等等的利益达成。让山民和益州郡本地的百姓看到变化希望,让主官也看到哪部分是能拿到的,哪些是不能动的,利益在前,希望在前。
薛瑜放下信件,扯开墙上的束绳,挂在墙上的一卷偌大的舆图没了遮挡,露出全貌。
舆图是新画的,东荆郡四周,连带着荆南一起被纳入其中,山脉河流、耕田树林、桥梁水车乃至通路庄园,皆在上面展现出来,贴着的小字纸条还有粗略的人口统计。若东荆部分士绅看到这张图,第一眼绝不会觉得震撼,而是头皮发麻,背后发凉。
原因无他,属于士族田地的部分,这里的丈量甚至比他们自己家中的记录还要清晰明了些。
无论到什么时候,逃税都是暴利。隐户隐田早已是士族庄园里的常态,抢他们的生意,砸掉他们的领头,都比不上厘清田地会引起的伤筋动骨、触及根本。
到东荆的第一次敲打吐出赋税,钱粮参考的是历年税款,紧跟其后的就是给人发财的机会。一张一弛,有理有据,没有引起士族的恐慌。下一次的税收改革,就没这么轻松让他们躲过去了。
虽然实际上,第一次敲打赋税的事的时候,她手头也根本没有这么详细的数据。这新舆图,都是在三个月里为整个东荆搞建设和去下乡讲课时收集到的内容。若非以水车和修路指导为名踏足,光算让人拿着司南去测长宽倒是也能算出来数据,但难免有所误伤疏漏。
江乐山在旁边汇报了最近的临近郡县挖沟渠造水车进度,薛瑜仔细看着地图上的水车和道路分布,抿唇笑了笑。
一步在先步步在先,东荆减少了灌溉时间,集中堆肥已经成气候,又大批提供租赁农具养殖牲畜,公田佃户们都能闲暇时出来进工坊做工。而在荆州稳定下来后越来越少的西来流民,在数量变少前也已经积攒了足够惊人的数字。
在这个季节还要忙着去地里追肥、锄草等等的临近郡县根本腾不出手做别的,想要造沟、造水车?看在都是一国的份上当然可以,但出人力你们总得管饭,装了水车、挖沟、造路,加起来,换秋收的粮食分成一点都不过分。
比临近郡县更羡慕东荆的,是临近的士族庄园。公田好歹还有机会请这边出人出力,士族简直是求告无门,羡慕东荆士族羡慕得眼珠子都快红了。
让你们考试怎么了?这难道不是把掌权机会塞到你们手上,要喂饭给你们吃吗?看看后面哪一件事不是襄王带着你们得利的?真真不知好歹!
春耕时就落后了一步公田配置曲辕犁的进度,夏播还缺了灌溉堆肥,秋收不用想,肯定还有大动作,东荆今年的收成绝对比他们好得多!
气归气,送帖子拜见薛瑜、拜见各个郡县主官的人也多了起来,低头服软许好处,只想下一次再有好处时别丢了自己。
暗潮涌动被陈关埋下去的情报探子逐一汇总,放到薛瑜案前,利益带来的巨大向心力都对着东荆。
如他们所想,已经不远的秋收的确有大动作,但重中之重却不是东荆郡。
薛瑜把看好的最后一处水车与小渠的建设标记完,看向了荆州。
七月上旬顶过洪峰的龙江堤,经历十多天观察和修缮后,在后续的两次小洪峰中表现良好,岿然不动,第一批返回的是送去荆州筑堤的工匠,带着丰富的筑堤和抢修经验,返京将信息汇总到工部,与齐国国内其他修缮的堤坝一起,成为还停留在纸面上的新堤坝的养分。
但荆州的力量尚不止于此。
薛瑜拿着两根颜色陈旧的竹简,这是第一批返回的人送回来的,来自一部分荆州郡县里逃跑时没带走的遗漏数据。
她读出上面的数据,与舆图上标注的荆南荆北两处数据对比,显得相当讽刺。
“百年前,东齐末年,荆州一州可达五百万人。而今日荆州南北之和,不过近八万留存,尚不及东荆郡三成。前朝叹惋兵祸,称之十室九空,可荆州百姓却已是百中存一,四散奔逃。”
在荆州纵横的第二卫和第三卫虽然杀了不少人,但更多的还是逃难和逃荒离开,或是在灾难中葬身,现在在东荆和齐国各地做事的前流民们,其中不少就来自荆州。不到八万的数据,是加上了两支亲卫收拢的人数、绑去矿山做苦工的人数、和荆州中尚躲躲藏藏还没揪出来彻底清理干净的数量。
齐国休养生息近百年,才恢复了一点活气,荆州或许需要更久,但她等不了这么久。
“传信伍戈,培养了这么久的人手,也该动一动了。东荆门前的桥,也该修新的、更宽敞些的了。”
255. 公社(修) 齐国人带来的安宁……
东荆城外修桥的事, 像东荆所有地方的建设一样,并没有引起人的注意。
襄王喜欢搞建设人尽皆知,水泥路走到哪里铺到哪里, 水车和水渠建的也不少, 连身边匠人都送去荆州履行承诺帮黎国人修河堤了,虽然大多数人嘴上不说, 但心里还是念着这份善意的。
她让人建起的事物,全都是大家都能受益的, 这一点在水泥官道在公田和各个庄园接力铺到东荆与旁边郡交界处后,就十分了然了。赶车运货和夜里赶路,只要不走出官道范围,都能受益。
说起来,东荆城的桥梁也的确到了该维修和增添的时候, 倒不只是来的人多,人口的迁徙随着荆州外流人口这个源头被止住, 已经逐渐趋向平缓, 占据大头的都是商队, 而更多的是东边过来的运输队伍。
有时候队伍走得慢了,眼看桥对岸检疫排查点空着,偏偏桥上堵得水泄不通,实在是让人着急。
对外来客商的解释也更多在强调交通的重要性,为此已经说明了新桥经过会有部分关税的提高, 当然与此对应的是桥修好后, 优先提供一部分多交关税的人的检疫通关服务。
说白了就是花钱买服务,对于行商来说,速度自然重要,对东荆城的检疫要求有怨言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能多一个选项,也不错。
对着自家的士绅,薛瑜倒没有刻意瞒着,只是有和临近郡县打交道、自家庄园和生意、选官考试等等接二连三的事情缠着他们,操心东荆上下的变局都来不及,真分神去想一个明显对自家有好处的东西背后到底是什么,谁也没那个闲暇。
跟着襄王走,总不会害他们,就算有心以此害他们,一座桥而已,算什么事?
但看过东荆新桥的设计和位置规划的人,都不会怀疑一点,薛瑜不仅要做大、更是要做强东荆。眼前能看到的是来往商路和人口调动,再往远了看,荆州近在咫尺。
河面上此刻尚只有一座桥,但更宽敞的大桥只会让两边的联系更加紧密起来。再深地想想,竟是让觉察了几分这明晃晃摆出的态度的士族与聪明人不敢想下去了。
外人眼中只知道荆北有了一股大势力完成统一,荆南又有协助修堤的襄王亲卫护着,荆州的稳定程度甚至比龙江决堤前,荆州还剩些部分黎国官吏时还好些。除了信州关不开的问题外,取道荆州的人比以前更多了。
老实说,在知道这样的环境一部分建立在齐国相助修堤的前提下后,起码取道此处的商贾们是希望这样的维护能更长久些的。他们的想法,与荆南停留在河堤的民夫们一致,更希望能长久安稳下去,但实际上,谁都没有对此报太大的希望,心里清楚荆州被三面围堵无人愿意接手的时候,荆州这样的平稳只能昙花一现。
东荆郡接应第一批从荆州返回的工匠等人只是个开始,之前紧着修堤用的材料,开始大批倾斜给东荆,修整过一部分的荆州大路上,除了行商和闻风而来的游侠,就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运输队伍。
崔齐光签下的是一年的时间,用取材交换齐国无偿提供经验人手帮助修堤。薛瑜没打算坑人,没碰信州关旁的铁矿,要的也都是放到黎国手上也没什么用的矿藏,除了新清理出来不久的煤矿和一点伴生的萤石矿外,价值都不高,总的来说材料是能够覆盖成本的,甚至算市价还是齐国吃亏。
因此,黎国给报酬更好,不给也没什么。
但对东荆来说,能从临近的荆州获得足量材料,路上的运输成本就减少了,护送这部分属于齐国的材料,也能派兵出去跟着做新的练兵训练,好处多多。
至于一年后到底会不会打起来,还有没有黎国来给东荆持续运转的工坊提供原材料,就是另一回事了。
矿区稳定,因着筑堤停留在龙江堤两旁的人也并没有因筑堤结束重新四散开来,甚至回头去做山匪抢劫,留下的人品性大多经过生死大变中的历练,之前为了自保只是上山不会抢劫,如今就更不会了。
龙江堤经过最后一段时间看守,基本能确定不会再出事,原本就属于荆州的民夫们看着两岸已经从四处泥泞中大变样的荆州一角,知道这都得归功于齐国、或者说齐国的襄王。
即便到了别离之际,也给他们留下了居所、少部分牲畜和田地,虽然过得可能艰难些,但靠着这些口粮,到底是不会出人命的。至于开春春耕到秋收之间缺衣少食,大不了每家出一两个人去现在还属于齐国的矿区挖矿卖苦力就是了。
但这都是还想再在荆州继续过下去的想法。没了官府没了官兵,他们这些人无依无靠留在这里,也只能是被来回抢夺的命运,看上去只要种地就有口粮不至于饿死,最后能留在手里多少,可就不好说了。
都说故土难离,要是在故土活不下来,之前也不会出现那么多流民愿意向西去。
向西去,当真是个好地方啊。
心里的忧愁在河堤即将筑成前就蔓延开了,随着使臣队伍在雨过天晴、河堤运转良好后离开,从信州关出来的兵卒们同样跟着离开,之前的惊心动魄与激动人心的一切逐渐远离了普通百姓的生活,所有人都能察觉到这一点,人们更是像即将失了主心骨似的。
民夫民妇们看着还是像往常一样继续种地、打水、分组巡逻维护河堤,但前些时候出现在这里的热闹却是慢慢淡去了,好像只是在机械式地重复,混日子罢了。
河堤两岸真正的定海神针般的人物,还是仍没有离开的第二卫众人。起码在荆南,早已没人会拿她们绝大多数是女兵说事了,反倒看着就觉得亲切,觉得大概是她们作为女子的缘故,才会有这般的好心肠,与过去他们见过的兵卒几乎完全不同。
但护送使臣和工匠们来此的襄王亲卫,在两部分人基本全部离开后,撤走也只是时间问题。
七月二十五,惯常早起做饭喂牲口的民夫民妇们,忽地听到不远处吹起了集合的哨子,三长一短,穿透力极强,足够让散布在河堤两岸的所有人听到。
这哨子很熟悉,除了发生了需要通知所有人的事,平常不会启用,前面听到也只有发现掘堤贼那日、工匠撤离和使臣离开这三次。
有人下意识回头望去,龙江堤在清晨阳光下显得格外安静,并没有发生意外的样子。那么,只会是又一次别离吧。
下一个离开的,也只剩下了第二卫的将军兵卒们。
所有人聚集完成,循声在组织下赶到第二卫驻地旁,已经是一个时辰后。有人眼中噙着泪,看到踩在高处的伍戈,一个没忍住就哭了,“将军啊!”
伍戈平常穿的只是普通皮甲,胜在轻便,除了气势和头上铁盔,和普通兵卒并无不同。可今天不一样,她穿了一身银光闪闪的甲胄,可以说是盛装了,更衬得年轻女郎英姿勃发、锐不可当。
这样打扮,除了因为离开时要代表齐国,需要郑重外,还有别的可能吗?
他们没有理由阻止伍戈等人离开,但不舍和难过也是实打实的。
伍戈还没说什么,就听见下面哭成了一片。
“……?”她差点把背好的词都忘了。
伍戈:“各位,今天本将请各位来此,只为了一件事。过去的两个月里,我们配合良好,精诚合作,仰赖各位辛劳,才完成了龙江堤的修复巩固。”
台下人听着抑扬顿挫的演说,脸上神色肉眼可见地变得更沮丧了。来了来了,上次崔使臣也是差不多的话,接下来下一句就该是嘱咐祝福、回国告别了。
伍戈的停顿没有收到想要的回应,干脆不刻意卖关子了。
“荆州土地广袤,如今地广人稀,但付出汗水耕种后,出产总不会辜负大家。我奉殿下之命,想与各位谈一笔生意。
各位都是荆州本地人,家中田地大多当有地契留存,襄王殿下愿出种子、耕种方法、派我们来保护各位,在荆州组建公社管理,近似商行,只收出产的一成,并且其他出产,我们也会以公道价格收购,不愿卖的自家存着,愿意卖的,希望能定下其中五成只卖给我们的契书。”
“本将以军职担保,我齐国襄王不会欺骗抢夺——”
话没说完,在失落后迎来巨大惊喜的荆南百姓中有反应快的人,立刻喊了出来,“我们当然信将军,信襄王!”
老天爷啊,他们这些人除了一条命、一双手,还有什么好骗的呢?
最差不过是活不下去,实在没活路,不过是回到第二卫的人没有把他们挨个从山上找出来的时候,又能差到哪里去?更何况,这么久,该看的也看明白了,跟了齐国走的人,日子只有越过越好,只要肯干,哪有过得差的?到哪里都是种地,为什么不继续跟着襄王做事?
更何况,还是许下了这样好的承诺。
他们羡慕齐国人的日子,如今伍将军说的襄王这什么“公社”,自己也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吗?
伍戈知道他们对第二卫和齐国有些向往在,但到底不够稳妥,可谁知她提前准备好的话还没说多少,已经走到了最后一步,就差冲上来要定契书了。
或许,这就是殿下的魅力吧。
256. 联合承包(二更) 荆州大半已落于她手……
不需要再多说, 整个河堤两岸好像就回到了最初在第二卫和齐国工匠引导下筑堤的时候,七月末的时间正好,不管是垦荒还是做别的准备, 都不会太影响还在地里的作物。
来自东荆在农学研究上已经积累了大半年经验的人手, 迅速接管了河堤两岸。公社这个新鲜词,并没有人专门给所有人解答是什么含义, 更多的内容都在他们的行动中。
荆南的三万多人放在整片荆州看,渺小得简直不可能受到重视。但地广人稀并不都是坏处, 当他们在引导下开始动作,一直主要忙碌于固堤,恢复耕种的程度并不明显的河堤两岸,迸发出极大的热情。
有多少年没有出现过这样不是抱着侥幸希望年底能平安收获,而是知道自己有人保护能拿到作物的事了?
薛瑜对他们有所求, 也正是并不宽松,甚至相对严苛的要求, 让人们确信自己种出来的东西会有人收, 在作物长成之前, 也会有人保护他们,因为齐国襄王需要他们。
荆州的耕地在连年的混乱下废弃良多,但另一个角度来说,也是在休养生息。直接烧地复耕,草木灰就是天然的肥料, 只要耕地顺利, 不怕下一年难熬。只要是十岁以上,不论男女都能领到一架曲辕犁,实在等不到牛用的时候,两人搭伙也能勉力推动。
拓荒围绕河堤向两岸发展, 从正好不在农忙时间的东荆运来耕地的犁和牛,作为耕种技术的一部分,履行着许诺。
比起讲解这些新东西到底是什么意思,同样新生没多久的农科院众人,第一个带来的就是在东荆做得熟能生巧了的沟渠灌溉和水车,育种、育苗等等新兴技术,和已经在频繁实验中被淘汰的第一代青贮保存技术紧随其后,光是青贮一条,就是平安过冬的一大希望。
更别说还有从东荆送出来的蔬菜幼苗,虽然少了些、种类也各不相同,但架不住生长速度快,大多数三个月差不多就能长成,补上了深秋时的收获,起码,在不会饿死只会饿得快死了的时候,也有了点能活得更好的未来。
拓荒是第一步,耕种是第二步,养殖也是另一种路子,当然,三者也可以并行。
耕种中又细分了是种什么,如今的主流还是种已经看熟了的苜蓿,但带来的蔬菜种子幼苗虽然挂着“试验”的名头,听起来好像不太靠谱,但东西最后也要留给他们许多,只不过麻烦了些,需要隔些天去找各个“公社”汇报进展,看在是蔬菜的份上,愿意种这些的人也不少。
三万多人划分为了六个公社,拓荒方向各不相同,下面各自组成了不同的队伍,以家庭为核心,互帮互助推进着种植和耕地进度,出产一成是要交给襄王的,一成是放到公社按贡献不同分配的,剩下的八成都属于他们自己。
在有限的合作中,担任六个公社社长的是来自东荆的农科院成员,也只有襄王的人才能在这会得到所有人的同意。他们这个社长不是白做的,协调农具使用、教学育苗育种,分配判断不同的地块更适合种什么,规划不同的耕田未来的发展,以及公平公正地记录每个在公社运转中付出努力和技术的人的贡献。
不是所有人都适合拓荒种地,也有负责维修农具、学会了浅显的速成医术治病的,各司其职,这部分作用无法替代,被单独拿出来的公社贡献分配就是为他们准备的。
能者多得,虽然对他们种地偏少有些微词,但农具和医术谁都不能夸口说自己真的不需要,这样的规则在最初的一点磨合时间过后,也就定了下来。
薛瑜并没有安排粮食运来,但有第二卫在这里保护和训练,就已经足够。襄王一以贯之的要求在筑堤的过程中深入到了每个人的观念里,多劳多得,只有付出努力,才会有回报。被各种争论拉扯过、被各地过去新来的主官欺骗过的荆南百姓,反而觉得这样才令人安心。
没人这个时候质疑冬耕能否成功,反倒一个比一个卖力。靠别人不如靠自己,襄王殿下画出了路,他们也会用双手去拿到自己想要的。
峰回路转遇到有人来引导管理的荆州百姓,细的顾不上想什么,每天的活计就被安排得满满当当。
因固堤的事被聚拢起来的人手,在使臣们离开时,使臣自己都是冲着前方龙潭虎穴似的地方去的,在没有官吏安排,又不能带他们进信州关安顿的情况下,也只能让三万人继续留在这里,回到黎国后使臣们能拿到新的权柄则能保护他们,拿不到,他们就是留在这里寻找无望的未来。好在现在有了人接手。
路过的人都为荆南未来感到悲观,可实际上,恢复耕种、甚至在大批往外拓荒的几万人,和还在维持荆南秩序不曾撤离的第二卫一起,形成了一个相当微妙的状态。
明明还是黎国的地方,齐国也不曾明言占领,但真正的管理权,早已不在黎国手中。
在过去,没有荆州人能想到,他们梦寐以求的荆州地界和平安宁,父祖们挣扎打仗努力求的未来,竟然会是在齐国人的手下完成的。
随着荆南彻底进入耕种状态,薛瑜收到的信件频率也增高了,大多数耕种拓荒变化的汇报都交给流珠拿去给了农科院,关于公社的运转部分,才会送到她手中。
近一旬的时间观察下来,她为荆州选择的发展方式,起码是可行的。
虽然名为公社,但和后世薛瑜学过的历史中最初的公社不同,思路更接近后来的联产承包,却也是异变版本。
家庭生产耕种是小农经济中人们熟悉的状态,有公社引导和迅速交流消息,有限的合作和更多的自由给了他们更快速掌握新技术的基础,毕竟,除了心中有信念的,人的本质还是更倾向于自利。
一成是东荆或者说齐国的技术入股,一成是荆南人其他人的技术入股,八成属于他们自己,又有她的收购兜底,有了人带头,算是在如今的条件下,往更稳定高效的集约化发展了。只要荆南成了气候,荆州快速恢复指日可待。
最重要的还是将荆南的人们拧成一根绳子,往她画好的道道上走去。
薛瑜还在政事堂看四城的相关奏折文书时就发现了,齐楚的耕种模式很接近,金帐汗国走的还是奴隶制的路子不能混为一谈,但黎国的土地分配,是很有意思的。
黎国作为如今唯一一个农民起义建立的国家,不像齐楚已经在世家占据下,完全没了自耕农的存在,相反,这里大多数都是自耕农。也正是因为地契在普通人手中,疯狂的土地兼并和压迫之下,家破人亡不在少数。
虽然和黎皇起兵的人绝大多数都是农民出身,本该与普通人共情,但世间就是有这样屠龙后勇者成为恶龙的无奈轮回,一部分人掌权后,本着对士族的恐惧与向往,没多久就进入了重复。国家割据,实际还没到分赃的时候,新的豪强阶级就已经进入了敲骨吸髓,很难不混乱。
不患寡而患不均,而薛瑜给荆州人的,却正是公平与庇护。基于齐九章律修改的部分公社合约,约束着公社本身,和参与公社的人,有向来公正的第二卫在,闹出了一点欺瞒和多拿的事,但大方向上还是正常运转。
从荆州地契入手,是引导原本的荆州人返乡复耕,普通人上山的时候也都是以就近原则跑路,就算没有她插手,也会有人重新复耕,但时间就会拉长许多。
荆州的恢复没有出问题,这一步棋走稳,荆州作为军粮仓的地位基本就有了雏形。一场冬耕下来,光看去年鸣水县拿到的数据,只要复耕数量够多,就算只能拿到付出维护的一成,也能养得起目前留在荆北和荆南的力量。
对薛瑜来说,一直困扰着黎国西部防线的山匪和各处势力混乱,已经随着上下双管齐下被平定。有了第二卫和荆北的第三卫,背后又有几万东荆边关的驻军在,根本不需要再稳定荆州,荆州大半已落于她手。
严格来说,荆州还是黎国的,但粮食出产在信州关难出,黎国政令不达的情况下,又只能是齐国的。
薛瑜不争这个明面上的话语权是没必要,但潜移默化和引导之下,以后百姓愿意做哪国人,可就不一定了。
以前任由荆州做三不管地带,接手就是烫手山芋,主要是还要保护齐国,避免腹背受敌,进入被三方围攻的状态。如今这一仗总会打起来,南北的布置也成了型,不如向前推进,知己知彼,她和齐国来掌握这个节奏。
至于蔬菜地的事,倒不是东荆没有地方设试验田,也不是为了蔬菜本身。
盐、糖、油料,都是昂贵的资源,盐糖现在都有了归处,油料却还是依赖着胡麻和动物油,不管是军事方面还是民生问题,都需要更多的出产。石油还在翻古籍和借着各地勘探筑堤的路在找,食用油上,豆油现在的出产量低到惨不忍睹,她只记得油菜花是黄色的,可到底长什么样子,丢给下面的人去找,愣是筛选出了十几种黄花绿叶的蔬菜。
左右这时间种苜蓿也不是利益最大化的选择,种豆种麦等等粮食也都来不及,不如用菜地来占据拓荒出来的新地,快速复耕。
荆南的变化或许旁人不知,路过的客商等人也只觉得这平静是昙花一现,但绝瞒不过本就在同一州内的组织,自然引动了荆北。
伍戈倒是提前为荆北打算过,试图吞并北方,换来耕种的平稳发展时机,北部自称玄刀寨的一伙人数量比她们多,虽然看着两不相干,但不解决就会是心腹大患。但在回来见了一次薛瑜后,带着恍恍惚惚回去的时候,再也不提此事,只说北部都是抗狄义士。
方锦湖没有限制荆南惊人的消息传播,很快就许多人都听说了。
他手下的第三卫里,许多本就不是为了抢劫上山的人,不是所有人都是战士,比起真正筛选出来在骚扰北方狄罗人、以战训练的精锐们,他们只能算是后勤、沾了光的、或者民兵。没有自己合适的定位,听说了这件事,自然萌生离开的心思,只是限于他带人报仇等手段,一直不敢提出罢了。
尚平稳的状态下暗潮涌动,北部边境很快迎来了新的讯号。
属于奴隶救援归来的信号。
八月初,离开了荆州,在第二卫强手护持下,颠沛流离东躲西藏的使臣队伍赶路到了黎国京城,他们并没有第一时间现身,只送了崔齐光一人进城。
路上被抓到的袭击和刺杀事情太多了,饶是有人保护,队中使臣也有受伤的,为了掩人耳目赶路回来,每个都是灰头土脸、一脸菜色。要站出来光明正大踏入皇城宣告回归,也得养一两天才能见人。
黎国的游侠很多,像崔齐光今天这样戴着斗笠拿腔拿调的也不少,但敢站在崔国相门前的游侠,也只有他一人。
崔家吸纳游侠门客,要求绝高,大多是成名人物,这样藏头露尾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汉。许多人都觉得他铁定进不去,但偏偏那客气却油滑的门房,见了对方给出的东西后,迎贵客般立刻开了门。
真是怪事!
257. 沉没成本 崔氏真的要在黎国这样走下去……
黎国国都平川城, 在东齐末年做过一段时间东齐国都,那时候的名字还叫平阳城,与雍州安阳对应, 后来黎皇入主, 平川二字便是无尽的野望。
有东齐的王公侯爵们的经营在,整座城池比起西边安阳城透着一股华贵劲, 雕梁画栋,城中迈步走两步, 都能看到精致到不似凡品的院落房屋设计,不大有经历风霜的深沉,却也是属于旧时代的余辉。
只是毁损的些许角落多被珠玉描金装点,配得不伦不类,让人第一眼看到想到的不是漂亮, 而是装模作样。
青砖长街缝隙里还有经年洗不净的血污火灰,画着许多年前宅子主人的家族纹路的院墙瓦砖下, 是挑得到处都是的旗帜。若是有本事些的, 挑的是帅旗, 没本事的,酒旗、布招牌,什么都有。
城中最多的就是帅旗。
被放开来不限于集市内、因此各地开花的铺子们,脚店、酒肆、武馆等等招牌上面,生意好的、位置好的, 大多也描了帅旗符号轮廓, 让人知道这些铺子小店是受谁庇护。
走在路上倒不像楚国专门得避让世家,让出中央的道路,凶悍的游侠和机灵跑腿的小贩穿梭在人群马车堆里,骑着马不能纵马而行的人高坐下望, 只看人来人往,倒是还算热闹。
崔府建在皇宫外第一间,往后一溜儿的将军府,独崔氏一家文臣,却在最好的位置,是独一份的尊崇荣宠。
过去还是平阳城的时候,这间七进大宅,曾住过东齐君主的宠臣、手足,也曾住过荣耀无限的摄政王、外姓王和长公主,若君主眼中当朝没有足以配上这份宅子代表的荣耀与信任的人,宅院宁愿空着,也不会留给旁人。
那都随着东齐被覆灭化为一抔黄土,但这份深层的含义,还在。
崔氏选择黎国君王,他也曾给了崔氏地位。
大半年时光过去,崔齐光再次走过家中游廊,比起日新月异的齐国和出自齐国手笔的荆州堤岸,崔府的处处痕迹都透着熟悉,由积累下来的习惯透着的熟悉。
他是在这间大宅里出生的孩子,从小看着这些朱红廊柱、假山照壁长大,几十年的修缮和维护下,整个宅院在前任主人的基础上深深印着崔氏的痕迹,无法分割。
在被重重保护着的主院书房门外,崔齐光站了很久,平川城靠北,秋季向来来得早,不过晚夏时候,院中池塘边的榆树树冠中已有了黄叶,被风一吹簌簌抖动,似要落下。
崔齐光是听过这棵树的故事的,小时候祖父会把他抱在膝上,说起几十年前初入平川城,祖父与皇帝一起亲手种下这棵榆钱树的树苗。树不值当什么钱,意味着钱财富有的好彩头更只是民间流传的说法,世家并不讲究这些,但祖父就会一次、又一次地说起,“待齐光长成,树荫如盖”。
如今树已有一人合抱粗,枝干虬结,只是稀疏的树冠,怎么看也长不成如盖如云的模样。
书房门开了,从里面走出几个崔齐光熟悉的叔伯,起初没注意到门前有人,眉头深锁,隐约能听到几句“迁都”、“真是糊涂了”之类的议论,抬眼看到门外几步远站着崔齐光,立刻收了声,转为夸赞。
崔齐光拱手一一行礼,收获一轮感叹祝福,左不过是“平安回来”和“长大了”之类的。崔如许落在最后面送他们出来,待人走后,上下看看崔齐光,“不错,长结实了。”
刚刚听到的内容还在崔齐光心中打转,他急急问道,“阿耶,这都城——”
“那不是你该问的。”
崔如许有一双笑眼,看起来脾气不错,是清风朗月般的人物,只是逐渐接手国相手上工作的他,沉声时威势深重。
崔齐光立刻收声。
真论起身份,宗祠族谱上崔如许只是他的二叔,不该管他。但他父母早亡,父亲因意外和当年的黎皇长子一起故去,母亲产下他后本就身子没养好,没多久也忧思过度离开了,父辈里他最亲近的也只有崔如许一人。崔如许在回家之前就伤了根本,更没有娶妻,闹得崔氏嫡脉近乎一脉单传。
只是这样倒也罢了,两人是被黎皇亲口说过的“一个父亲去的早,一个膝下空虚,不如做父子更亲近些”,虽不是正经政令,但也因此他被养在崔如许膝下,几岁就叫起了阿耶,这么多年也没改过。崔齐光曾怀疑过叔父不娶是不是也有消除皇帝疑心的目的,只是没什么证据,问更问不出答案。崔如许于他亦师亦父,就算在幼年,在没什么架子的崔如许面前,不管有理没理他也是乖乖听话。
今天听了一耳朵的事,的确是他不对。机要不出书房,那些为官的祖父的学生们违例议论情有可原,该受的警告和惩罚不会少,他听到还不知谨言慎行,也有些失态了,被制止也理所应当。
但崔如许的态度证明了这件事的确是在被讨论中,崔齐光心思飘远了些。
不可否认,黎皇当初定都距离北部边关不过奔马一日距离的平川城,是立国时的战意雄心。但随着战争失利,日渐年迈,北征从两年一次,到五年,再到十年……这样一来,在一些人眼中,平川城受到的威胁就太大了。
在他离开前对迁都的风声就有所耳闻,可那不过是学子们的议论,如今在对于整个黎国来说都是机要之地的国相书房听到,让崔齐光心中压下的冷意和火气直往外冒。
这样的国家,真的还有继续的机会吗?这样的君主,真的还是明主吗?
他想起之前和襄王在东荆白露山上见面时,他送去新写的书籍,正碰上里面在说山下养鱼。虽然觉得把宝石般的潭水变作鱼塘有些暴殄天物,但襄王这样不为享受而是处处为东荆打算的思路,还是让他耳目一新。
那时汇报的人提了一句,山下潭水淤泥清理开后,发觉深处水路四通,要做鱼塘就得全部下网封起,成本高昂,觉得不如另掏一个池子。襄王却宁愿多放些网,也要用上这处潭水。
他问起时,本没指望能得到什么理由,毕竟,王侯做事需要对谁解释呢?没想到,襄王却对他说,“捞鱼清淤已经做了,成本抛下去,这时候暂停就造成了沉没成本。要么利用它,要么放弃它。”
沉没成本是个新词,他不曾听过,但在解释下很容易理解。崔齐光没见过齐国另一个皇子,但襄王作为未来君主候选,符合他心中期待的模样。崔齐光能感受到接触中襄王的耐心与好意,这也是他一次次欠下襄王情分后,决定回国时的愧疚所在。
建立鱼塘是件再小不过的事,放在如今的黎国,却也有相似之处。
见他发呆,崔如许出声提醒,“在唤你进去。出去这么久,你祖父也时时挂心着,还不快去?回来后,来我书房。”
崔如许已经在接手各项事务,为年迈的父亲分担重担,十分忙碌,若非今天的议题重要到需要国相旁听,甚至不会专门来这边议事。
崔齐光应了一声,打起精神,踏进书房。
须发皆白的老人半靠在椅中,耷拉眼皮,看起来就像一位再普通不过、年迈后精力不济的老者。他闻声抬眼望来,“齐光回来了。”
齐国其实不是第一个用上胡椅的国度,但在黎国,种种原因下,除了崔国相和黎皇年纪大了确实无法跪坐外,其他人鲜少会在正式场合坐胡椅,看起来就像是对他一人的优待了。
崔齐光上前几步,半蹲在崔国相椅旁,让他能不费力地看到自己,低声唤道,“祖父。”
“扶我去看看池塘吧。坐久了,老骨头也该动动。”崔国相向他伸出手。
老人迈出书房,候在附近的护卫和仆从也跟了上来,没走几步,他们就都被老人挥退。
崔齐光顺着祖父的意思,扶着他围着院中小池塘转了两圈,小池塘被湖石垒起边缘,防滑又美观,里面养着几条鱼摇头摆尾着。旁边榆树葱葱,几盆兰草长得也好,是不错的景致。
崔国相像是真的只想要被孙子扶着出来转转,迟迟没有开口,仿佛他压根没有离开过崔府。没有问他出使的经历,也没问他游学的获得,更没提龙江堤。
一腔话堵在口边,崔齐光百爪挠心般着急,路上不时偷眼望向祖父,欲言又止。
年老后人大多会变得有些佝偻,但这样的仪态并没有出现在崔国相身上,他半阖着眼睛,一步步迈得极稳,只有手上皱了的皮肤,银白的须发和与记忆里相比变矮许多的个头,诉说着岁月的痕迹。
崔齐光不过是个少年人,到底没忍住。第四圈刚开始,他咳了一声壮胆,开口问道,“祖父,我们崔氏真的要在黎国这样走下去吗?”
崔国相步伐不停,仍保持着原有的节奏,转头看了他一眼。掀起眼皮,眼瞳略显浑浊,暮气沉沉,但精光内敛,谁也不会轻视这个老人。
正是他在当年撕开了楚国倾轧的口子,毅然领着全家北上加入纷乱战局,才有了今天的黎国,和今天的崔氏。
可他到底是老了。崔齐光想,没有避开祖父的目光,定定望回去。
可能那一次毅然的选择,那些年的征战与稳定朝堂中,早已用尽了他的力气。用新鲜词说,或许是沉没成本太大,已经不想考虑别的选择。
崔国相停下了脚步,崔齐光一喜,就听祖父慢吞吞道:“你看这池塘。”
风一吹,崔齐光刚刚看到的那片黄叶摇摇晃晃地落了下来,打着旋落进水中。起初还浮在水面上看上去随时能挑出来,过了两瞬,却慢慢沉了下去。
崔齐光看着这片落叶,好像看到了被困在黎国的崔氏。
他这样想,也这样说了,声音压低,用词隐晦,但没有人会误解他指向的出路是哪里。崔氏不可能投向北方草原,回到楚国厮杀只会比几十年前更凶残,也没有容身之处,唯一的去处,如今正在变得越来越好。
崔国相微微笑了,“齐国是个好地方。”
崔齐光眼睛亮起,被肯定的激动在胸中澎湃。崔国相语调仍是不疾不徐,“说说看,你这一路,看到了什么?”
崔齐光的出使经历回来本就要做汇报,早已梳理过写成文书,如今只是脱稿讲一讲,相当轻松。
只是他自己没有意识到,他讲述的经历里,讲到襄王或与襄王相关的事总会篇幅远超其他。虽然的确有这个影响力,但也不乏私心。
老人叹了一声,“襄王,却是薛氏横空出世的人物。”
258. 一叶障目(二更) 隐隐有王道英主之像……
“齐光, 你年幼丧母,三岁丧父,身体太弱, 就被抱来我身边养着, 后来大些长在如许膝下,说你是我崔氏精心教养的麒麟儿不为过。”
崔齐光脸上发烫, 有些羞赧,“祖父……”
崔国相睁开眼, 目光如电,“但你这一次出门历练,你觉得你做得如何?”
崔齐光愣住,崔国相继续道:“你自己想想,若非借了襄王的力, 你能回来吗?”
回家前期待的商议、拥抱、甚至因他在荆州的事安慰,都不存在, 他虽然失落, 但也觉得不奇怪。但听到祖父的话, 他突然反应过来,尽管前两天就送信回家表示回来了,今天见面父祖却一个比一个冷静淡定是为什么。
在荆州时黎国于他是消息大面积封闭的状态,但荆州对黎国,或许达不到尽在掌握, 但也是知道他的动向的。只是鞭长莫及, 无法做什么罢了。
或许,他进入国都之前的经历,也早早摆在了这正院的书房中。
崔齐光回答得有些迟,“我……我也会找机会回来。借力也是我借到的助力。”
崔国相似乎不打算深究这个问题, 而是考校起了他:“你自荆州回来,护我黎国国土,那如今荆州发展,你可知晓?”
他当然知道。
崔齐光清楚荆州的人眼前有留在荆州、向西、向东进入信州关三个选择,这也正是他之前让人去放出消息的原因。荆州人是黎国国民,但他护不住。那么跟着需要大批人手建设东荆的襄王,大概是最好的选择。
过了大半个月,现在的荆州,除了实在眷恋故土的,大概都跟着第二卫回到东荆城了吧。
崔齐光:“齐国襄王亲卫返回,受了第二卫和工匠等人照拂,三万多人跟着回去些不足为奇。”
少年人出门一趟稳重了许多,但脸上飞快掩饰住的心虚还是避不过人眼,还没怎么问,就不打自招了。
崔国相站在池塘边,淡淡看着下面漫无目的追寻影子的游鱼,“你离开时,荆南三万余人,眼下,已过四万,以龙江堤向外,日日扩土垦荒。不足为奇?齐光,你不如襄王远矣。”
老人声音平缓毫无波动,乍一听完全找不到重点。崔齐光听到前面的数字,还在想怎么用人口外流这件事来说服祖父调整贪腐深重的信州关,荆州人数?应该还剩两万……什么?四万人?
崔齐光:“不可能!”怎么会不降反增!
崔齐光对荆州已经崩盘的治理体系深有了解,荆州被迫做过山匪的百姓对黎国的官员信任度降到了最低点,就算逃到信州关的官员们回来,也很难在一个月不到的时间里恢复秩序。
百姓们信任过的第二卫撤走后,也没人来保护安全,让他们去相信已经跑过一次的信州关的许家军,一个月时间也远远不够,以他的了解,再怎么想回家,也不会拿命来开玩笑。
更何况,与之对比的可是他看到过人羡慕的东荆城。他没让人放消息的时候已经有羡慕和向往,只差行动,怎么会知道了优势后,反倒留下了?
崔齐光对离开后发生的事一无所知,还只当垦荒是百姓自发行为,更不知道向往是一回事,想留在家乡是一回事,而能两全其美,当然是最好的选择。
和他们在一起生活这么久,他心里还是想要更多人好好生活的,闻言又急又担忧。没了军队守护,三万、不,四万百姓有那么多地,没有兵器,那不是白给背后鬼鬼祟祟安排人进了荆州的人抛下的肥肉吗?!
崔国相看着他连变的神色,在他要开口前打断,“你只看到了荆南,殊不知,荆州已尽在襄王手中。”
襄王根本没有纠缠于荆州归属,而是迅速复耕,把好处握在手心,复耕这件事,只会聚集越来越多的人,最初的规则定下,习惯了这样的掌控调动,荆州是谁的,并不重要了。
再深入些看,荆州就是一个例子,展示襄王对百姓、他国与征战态度的例子。
崔齐光听明白了荆南大面积垦荒是在襄王安排下做的,若第二卫不离开,以之前在修堤之余引导百姓耕作的态度看,也很有可能发生。但整个荆州?荆北堵住了狄罗人南下,和黎国信州统一防线的那个寨子,也是襄王的人?
他的脑子有些乱,疑惑望向祖父。崔国相指着水面上的影子,“鱼儿追逐倒影,却不知倒影来自人,齐光,你被一叶障目困住了。若非握住荆州,荆南难以安稳,比之之前的荆州还不如,有人会选择在这里耕种生活吗?不会的。荆南如今也不过四万人,非精兵,非要塞,如何抵挡得了荆北山寨或狄罗人南下?”
祖父不疾不徐的声音,是熟悉的教导。祖父没必要骗他,那么荆南拓荒为真,人口增加也为真,崔齐光顺着这个思路去想,密切相关的三国里,也只有已经和荆州人相处日久的齐国,有这个能力不需要再经历一次动乱,就能收拢民心。
发展需要平稳的环境,放到哪里都适用,反过来看,大肆发展却不是以守卫和练兵为核心,只能证明对荆南来说,环境已经相对平稳。
他似乎是被亲切温和的襄王骗了,又似乎没有。毕竟,襄王一没把荆州纳入版图,二没改换国籍,三没对黎国百姓痛下杀手、攻打黎国防线,看起来完完全全还是在做好事。
鱼儿被影子逗引,但人得了趣味,鱼儿也有了运动,合则两利。
惊讶之下,神色不曾掩饰,崔齐光在想什么明明白白露在脸上。
崔国相微微摇了摇头,露出点叹惋的笑意,“这是阳谋。襄王在荆州布局已成,你只看荆州一处,会被引进她的想法之中。”
崔齐光把自己刚刚的想法说了出来,就听祖父道,“有些事当初不能做,现在却恰是好时候。你此次去齐都,可见过那位齐五公主?”
“见过一面。”崔齐光点点头,碰面却不是在正式场合,而是在国子监,被允许读书习武的五公主年纪尚幼,与襄王倒是关系密切。
仔细想想,齐皇膝下单薄,但剩下的三个不同母所出的孩子,似乎关系都不错。崔齐光在白露山襄王府,看到过四皇子送的木雕镇纸,也看到过襄王认认真真为五公主筛选适合小孩子的故事写进信中。
之前的汇报里,五公主薛玥不是主角,只三言两语带过,被祖父问起,崔齐光整理了自己的印象,细细说了一遍。
崔国相点了点头,“陛下的小十、十一、十二,倒是与她年纪相仿。”他口中像普通邻家少年般提起的三人,正是黎皇的三个幼子。
崔齐光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怔怔看着祖父。
他是一位老人,却又不是一位老人。
崔国相从他手臂上收回手,负手稳稳当当往回走,叹了口气,“襄王让你的念头乱了。你想来往,就去。但是齐光,你得记得,你是我崔氏子。回去吧。”
不是黎国崔氏,只是崔氏,就算被疑虑、被厌弃,国君也得倚仗他们的崔氏。作为一国国相,他有底气说这种话。
崔齐光隐隐感到祖父有些高兴,又有些遗憾,却还没想明白为什么。他护在祖父身侧,陪他进了书房,这才转身离开。他背后被挥退的护卫仆从们鱼贯而入,紧紧守住主院。
见过祖父,崔齐光见到崔如许时,已经到了傍晚。院内刚刚离开的人步履匆匆,显然是议事结束,领了任务要赶紧去办。
崔国相年迈后晚饭吃得早,崔府三个最高的主人晚食并不经常在一起用,崔齐光进门看到摆着菜肴还愣了一下。
一去半载,崔齐光吃过高价炒菜,也和民夫们一起吃过苜蓿糊糊,但都不是家里的味道。肚子填了七分饱,碗盘撤下,崔如许看着有些情绪低沉、魂不守舍的崔齐光,笑了笑,眼角笑纹舒展,“你祖父怎么说襄王的?”
谈论的襄王的事有不少,但崔齐光只挑出了一个词回答:“横空出世。”
“哦?”
崔齐光堆在心里的情绪像找到了出口,将祖父的话和自己的思考统统说了一遍,反正,错了叔父也不会笑他。
“我的确觉得襄王做的是好事……但祖父说我想得太少了,这是为什么?”
崔如许:“想得少,不代表事情是错的。”他看着崔齐光,大概感受到了之前父亲的心情。
初生牛犊不怕虎,年轻人聚在一起,做出了些成绩,总会有些再搞个大事件、好让天下侧目的冲动。尤其是,第一次出去遇到的起点,就是襄王这样的手笔。
见过襄王,做臣子的,谁还能看得上黎国如今京中这些人?自家养的孩子,出去一趟就被人折服,实在是……
横空出世四个字,形容襄王倒真是恰如其分。
崔如许想起摆在自己案前,最近反复看过的一年来襄王的资料。她手段尚稚嫩怀柔,却不失决断,民间名声不错,言行一致,隐隐有王道英主之像。
看上去修堤是使臣和襄王的人合作,实际上不如说崔齐光等黎国使臣都在接受襄王的意志管理。这样对天下英才势在必得的人物,怎么会这么久毫无声名,今年才露头?
若说是齐国皇帝为了保护继承人,只在背后教育过,看她的经历又不太像。她更像是出乎意料出现的。齐国皇帝不会不培养自己的继承人,到底是两人相争失利,还是现在的襄王是个幌子,犹未可知。
但只做幌子,未免可惜了些,能不声不响拿下荆州的襄王也未必肯。
崔如许收敛心神,将荆州的事掰开讲给崔齐光听,却没解释老人最后的话。
“……襄王此人,你大可继续接触下去,虽有谋算,但也不会用下作手段害你。齐光,你尚年少,多看看没坏处。”
说不好,崔氏的另一条路就落在这里了呢?
“那齐五公主……”崔如许刚刚挑明了崔国相说的联姻,崔齐光已经被安排了考察几个皇子的任务,却像还没反应过来似的。
崔如许听他问到这个,借题继续说襄王,“女色上,襄王有些问题,却也显出重情和一点心软优柔,你不要与她学。但重情这条,也可以做做文章。”
说到襄王身边女官女将,他轻轻皱起眉,莫名有些不快。情绪稍纵即逝,崔齐光只抓到了一点,再看,却又消失了。
259. 危机感 东西抢了才香
收集到消息能像崔氏父子一样, 把荆州动向看得这样清楚明白的人并不多。看出来的,也对荆州如今事态无处下手。毕竟,官衙和守军是他们撤回去的, 也是他们黎国安不回去的, 自己没这个本事,怪“好心”组织民间组织的齐国人, 那可真是没道理。
但在黎国都城内,关注的重点完全不在荆州。
八月初, 黎国去齐后迟迟未返、许多人还以为他们还在修堤的使臣队伍,突然出现在黎国平川城外,像一块石头,砸入湖中,引发阵阵涟漪。
检查入城车队的城门卒, 看着平平无奇的马车队中出现一群穿着官袍的大人物,尤其还是这些私下接到了通知要阻拦进城的人, 吓得脸都白了。
光明正大着官袍、持使臣节杖、路引文牒和官印一口气全露出来的使臣队伍, 这怎么拦?没理由拦啊!
不知情的部分人已经在热烈打招呼, 询问着龙江堤的事,夸赞着崔氏小郎君初次出使就做出了大事业,城门前热闹得厉害。崔齐光好像真的第一次返回一样,一本正经地拒绝了所有人的“详细说说一路见闻”邀请,客气表示要先回城拜见陛下。
使臣返回拜见皇帝是理所应当, 只是一般人会休整一下再进宫, 但看这些使臣的样子,虽然瘦了些,精神尚好,看上去就不像吃过苦头, 这时候急急进宫,表露的是崔氏的态度。
态度拿出来了,自然无人会说自己听见闻更重要,拱手夸着人,要送他们进去。崔齐光站在护卫身后,对额头冒汗的城门卒微微一笑。
“检查完了吗?我们什么时候能进城?”
城门卒挤出一个笑,“当然、当然。”
崔齐光带着龙江堤固堤的消息回归,城门前对他们能否成功、如何作为的好奇和关注只是一个缩影,挟如此民望,响彻平川城的却不是龙江堤的事,而是信州许将军贪腐大案。
躲在使臣队伍中的信州关兵卒们,成为了许将军私吞赈灾款、临灾弃城等等罪名的证人。
罪名说大不大,起码比不上叛国谋逆,私下里贪污受贿的人不止许将军一人。但罪名说小也不小,深恨贪官污吏的黎国人虽然都知道世道不好,对干出这种事的人还是深恶痛绝。
大殿上,有封了侯如今儿子守边关的武将暴跳如雷,指着几个兵卒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们这群龟孙,主将对你们掏心掏肺,你们就这样乱咬人,算什么东西!”
半朝文臣眼观鼻鼻观心,却压根不担心当堂出什么事端。崔齐光带着使臣队伍刚进宫,满身脏兮兮的信州关兵卒就跪了宫门,没多久事情闹起来,才明明白白地告了主将贪腐。
这自然是不合规矩的。但要不是事情闹大了,在朝中知道之前,满京城消息飞得到处都是,这样的案子,也没法落到文臣这边管。
可真开始论及许将军审案,问题就立刻出现了。
查案真查出什么,许将军起码要脱手一部分信州关管理权,严重些的,按律拘回京中下狱也不是不可能。查不出,这段时间也得调人去协助守信州关,谁让许将军的罪名里还有“弃城”这一条呢?荆州是所有人心知肚明的疮疤,信州可不是,他会不会再丢了信州关,没人会赌。
金帐汗国虎视眈眈,北部陈兵已经紧张应付许久,国内各处调兵不少,能和许将军并列的将领,也就那么几人,调回来,北边怎么办?不调与他并列的将领协助守城,军中名望又根本压不住他,会不会捅出更大的篓子?
“北部边城,不得擅动。”大殿上首传来沉沉的声音,有些不耐,“小许的事,老四,去带上几个人查一查,该给齐国的钱给他们。”
黎皇从头到尾只说了这么两句话,坐在辇上离开时明显带上了怒气,被派了活做的黎四皇子已经是个中年人,在背后拱手应诺,久久没有直起身。
派皇子去做事的安排,却并不是核心,没多久,京中的处理就送到了许将军手上。
黎四皇子还没出平川城,但显然“该给齐国的钱”不会再从国库掏出来一遍。
他脸色阴沉,磨了磨牙,“崔家小子到底是从哪里过去的!该死!”
新仇旧怨涌上心头,再看看站在面前刚刚汇报过今天出城探路消息的副将,许将军的火气更大了。
起初是他拦住使臣的路,也拦住山匪进城的路,之前的效果还不错,可事到如今,被堵在信州关出不去的变成了他和他手下兵卒!跑了几个士兵后,后来派出去探路的兵卒,要么是连人带盔甲兵器全都没了,要么是被扒得只剩下粗布衣裳打晕丢回城下,明晃晃地羞辱。
羞辱之外,却也是守着荆州的人在困住他们。
大门走不出去,许将军让人绕道楚国从另一侧打探消息,看着齐国还没走完的女兵们,满腹诧异。
女兵们就算了,拖拖拉拉娘们兮兮就是这样,当兵不过是个笑话。可什么都没有的荆州,就算是之前跑去齐国的流民们带了农具回来,这些民夫从哪来的热情大举拓荒?
公社的人嘴巴都闭得死紧,根本不会与旁人说农具由来,问得多了还会警惕起来,自觉维护帮了他们良多的襄王。毕竟,万一被人说这样不合适、应该要黎国那些官爷回来管事,他们的好日子不久到头了?
这样一来,只从外人口中打探到些消息的许将军,自然无法理解。
许将军不想要荆州带来的拖累和危险,更不想与山匪民夫打交道,但听到拓荒成绩,还是难以避免地心动了。
粮和布,基本等同于金钱,来年都种上粮食,到时候北部危机解除,信州关兵力充足,他派大军出去把税收上来,信州粮仓不就更充足了?
仅有的消息和落后的认知,让明明受挫了的许将军仍抱着幻梦,心痛地筹着钱,在蒸蒸日上的荆州旁边,等待着写作“调查”、读作“掩饰”的黎四皇子到来。
另一边的东荆城,薛瑜也等到了第二次出来行商的由士绅们入股的商队。
这次商队载的货物有些特别,之前绝大多数都是出自薛瑜手笔的产品,这次清颜阁货物和书本加起来也只占了七成,另外三成都是精挑细选后的士绅庄园里的产品。
在白露商街停留了一段时间,货物单子上也更新了些迅速汇聚了四国商贾的商街铺子中的货物。
这样的变化,薛瑜乐见其成,见牛力打理得井井有条,就没有多插手。只要大方向上是走出去、是一致的,她也没必要事事过问。
上次出行中的随行子弟只来了三分之二,少的人换成了更精明些的管事。让新一辈见识楚国的态度,一次也就够了。三分之一子弟留在京中读书打理家中事项,来的这部分人却不是所有人都要赶去楚国。
短短几天,襄王府门房就接了几家帖子,皆是“仰慕”襄王,来送自家子弟任凭差使、端茶送水也行的。
到底是差使,还是近水楼台先得月,馋薛瑜手中东西和身边位置的,都不重要。
薛瑜晾了他们几天,先让先前打理过京中产业的流珠去见过几家家里有粮铺产业的士族管事和子弟,摸了摸粮铺的底,把明年会有大批产粮的地界与他们谈生意的风声透出去。
收到风声的人只当襄王指的是到处大变样的东荆,压根没往传言里在齐国帮助下才重建不久的荆州去想。
薛瑜只是为了让他们提前心里有数,放出消息后,京中士绅子弟、管事们更加眼红东荆各处的事,却成了意外之喜。
这次秋收后,各地公田就要安排上冬麦的事,各处粮仓起码能稳在水平线上,荆州的粮食大部分就近供应驻军,这里的百姓留出他们的口粮后,消耗不了的部分,自然得进入流通。
市场总得流通起来才有繁荣发展,公社都建了,再统一卖粮,换取需要的货物,争取话语权也不是什么难事。
在此之外,更加踊跃试图送子弟到她身边的事,不得不说,引起了东荆上下士绅极强的危机感。
之前听京城传来的信件里羡慕他们,毕竟不在眼前感觉不够强烈;后来临近郡县也有人入学县学准备考试,他们瞧不上对方出身;但现在,能在京城站稳脚跟的士族,千里迢迢眼巴巴地求襄王给个机会,商队过来后每天都有帖子送去白露山,就想有个为襄王做事的机会,还瞧见有人询问是不是进入王府也得考试的,他们就真的坐不住了。
东西抢了才香,虽然话俗了些,但的确就是这个理。
薛瑜听着陈关办成了事来表功,心里明镜一样,紧跟着安排下去。
士族们不想考试自降身份是真的,虽然国子监入朝考核和在职官员的考核本就安排上了,但要是单纯在京城铺开选官考试,受到的阻力仍会很大。
只是现在是在东荆,多了一层“拥护之功”,又有争抢的危机感在,别说考试了,让他们真来端茶送水,大约也不会有人有意见。
但正常情况下,没人会主动提考试罢了。背后陈关两边吹风鼓动攀比,暗示里面条件最差的子弟可以试试选官考试考入王府等等手段,就不必铺开了。
京城士绅子弟也允许加入县学参与年末考试的消息,很快传了过去,东荆城士绅脑中警铃大作,被莫名其妙代表了、只想着能凭情分被收入襄王麾下的京城子弟,有一个算一个拿到了入学考试报名单。
来都来了,总得留下些人添砖加瓦才行。
陈关倒不是专门为这件小事来,逗了个趣,才说起之前薛瑜专门安排的事,“斛生、陈道人和守一三人,已经带人悄悄送出去了。酿酒在路上让他们露了一手,再过两天就能追出去让探子们瞧瞧,再转个弯抹消踪迹,就顺顺当当进了楚国。”
陈道人和守一两人,在追击简家道观观主后,配合完大理寺的调查,没地方管他们,却也不能随便放了,最后安排进雍州到梁州的这条商路做了护卫,要不是薛瑜传信回京点名要他们来,还在路上混着。
薛瑜轻轻颔首,看着略有些担忧的陈关,笑了,“怎么,觉得老的老,小的小,不放心?”
“这倒不是。”陈关是亲眼见过斛生在什么状态下拿出那份账目记录的,对他的心性有了解,“斛生这孩子,实在可怜了些。”
明明谈起故事乐谱兴致勃勃能看出少年模样,却会在见到曾经一起做过证的两人后,主动找上薛瑜。
聪明又让人心疼。
260. 无本生意(二更) 奴隶的返回……
在鸣水想要蒸馏提纯酒精时, 薛瑜对蒸馏酒改造就有了些进展,虽然系统始终没再冒出来什么成体系的蒸馏升级技术,但之前试验出的法子也够用, 就是消耗原材料的量可能更大罢了。
酒在宴饮中的地位甚高, 同样有着巨大的利润,但和其他经济作物出产产品不同, 它要用粮食酿造,在粮食使用上, 物资尚匮乏时,与民生完全冲突。
酿酒消耗粮食多一点,留在百姓、粮仓、军队手中的就少一点,薛瑜可不想没事找事,在自家大本营里因为一个产品内讧起来。
但白白扔着技术也有点亏, 经过几次商议,定下了主动派人把提纯酒的手艺丢给楚国的计策。
正好前面齐国出的风头太多, 丢一个锅出去让楚国以为自己拿到了甜头也不错。等楚国饮酒之风蔓延起来, 齐国再禁烈酒不迟。
斛生三人, 一人代表钟家出逃的逃奴,两人代表与太平道的联系,要只是陈道人和守一两个,薛瑜或许还会不放心,但斛生对士族的恨意注定了他无法被楚国利用, 做监督官恰到好处。
薛瑜轻叹一声, “这是他的选择。”
陈关点头称是。就像他跟在薛瑜身边,不去带兵,而是手握情报,看上去不太起眼, 比不得魏卫河和伍戈两人风光,但也是他的选择。
薛瑜想了想,“荆北传信回来,接到了第一批逃回来的人,会混在荆北南下的人群里一起经过东荆。正好你要去南方盯着,动静闹大一点,好让北边平平安安回来。”
荆北的背景对绝大多数人都瞒着,也只有薛瑜身边这几个近臣、重臣心知肚明。听到薛瑜齐齐,刚回来不久就有被派出去的那支小商队辗转草原日久,终于有了好消息送来,陈关眼前微亮。
“殿下放心!”
第一批从草原逃亡回来的奴隶,在商队掩护下逃回了荆州。
荆州北部边境一如既往荒凉,断壁残垣和被抛弃日久的城池承受着夕阳余晖,但对混在商队里离开草原范围的男男女女们来说,却是难得见到的熟悉景观。
商队的马车过了边境线,在原本的要塞、如今的废城里找了间临街的空房,眼看就要埋锅做饭休整,阿白从仆从堆里经过,被人轻轻扯住衣角,“查干管事,我们是不是该快些走?”
说话的少女高鼻深目,却有一双黑眼睛,混血特征十分明显,她紧张地往来处看看,“我们路上停了三次了,荆州没人会管的,等会万一有人追来该怎么办?这里不安全,查干!”
阿白摇摇头,“放心吧。到了荆州,就是汉人的地方了,你们不会再被抓回去了。你们不是传了消息给附近塔休部吗?总得等等他们赶过来。”
少女咬住唇,草原上南来北往,说闭塞也闭塞,说消息灵通也有灵通的时候,塔休部是在阿白的商队再次踏入草原后调往边境的,途中正好和她们碰过面,部落里接触过这些的奴隶们,自然也知道,逃跑出来,有可能能离开草原。
表面上这支商队还是在做生意,甚至拿出了特殊的草料,当做礼物赠送给各部,被迅速奉为了座上宾,还有一部听了阿白的话,相信了这支队伍人手紧缺,愿意用自家的奴隶来交换商队手中的草料囤积办法。但背地里,每到一处接触过的奴隶都不在少数。
他们明面上没有带着奴隶们逃跑,而是将部落换来的奴隶们筛选出来,带着去各处送礼,同时也是将自由的消息传向四面八方。
路上停了三次,都是为了等待远道而来的奴隶、不,现在已经是流民了。哪怕只有两三个人。
阿白见少女不再焦急,摸了摸脸上阿莫为他调整的胡须和染的头发,按捺住心中的着急。阿莫已经单独离开了半天,前来边境线报信,两人约好了在这里碰面,却迟迟没见到人。
他这次入草原,是用混血的身份踏入的,比之前还让草原人看不起,但看轻的同时,被防备的情绪却更淡了。商队进草原最初被安排着和奴隶们一起住,明晃晃地羞辱,却正中要和奴隶们接触的他们的下怀。
看上去带回来了一千人有余,但除了用草料囤积方法换来的一千多人,只有一百出头的人数是听到风声,自己逃跑跟上商队的。
不过,逃走的人有勇气,留下的人未尝不是一种生存智慧。
商队为他们制造逃跑条件,但在时机成熟前,还不能一网打尽用购买奴隶骗走一大批人,毕竟那个法子明显只能用一次,商队现在人少,没让草原上见到成功,信誉度低,联系到的人也很少。
阿白看着扮成仆从队伍的曾经的奴隶们,他们战战兢兢,生怕背后追来追兵。他当然也怕,但更相信殿下有所安排。
他想起之前见到的奴隶们,大多数人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机会,怀疑的眼神盯着他,恨不得立刻就把他举报给主人。
对他们来说,一则回去也是那样,早已没了户籍,不过为人仆从,艰难立足罢了。二则,到底是真是假无法判断,谁知道被骗走了,会不会是更糟的境地?
但还是有人听过襄王、心中还有些勇气与希望的。
阿白想起第一次碰到的那个姑娘朵朵,在他们又一次回去后,立刻认出了他,却没有拆穿他,而是凑过来好奇地询问,“查干!你们真的回来了?襄王会接受我们回去?是肥皂的那个襄王?鸣水城的襄王?我听他们提过这个名字,是襄王,还是香香的王?她一定很英俊!”
少女叽叽喳喳的声音比草原上的歌声还动听,阿白被她问得脸都红了,“我、我答应过会回来的。”
朵朵带着他们去见了一些到部落不过半年的奴隶,他们部落里的奴隶有些也是从其他部落交换而来,奴隶在这里,有用处,却还不如牲口贵重。
有冬天逃难进齐国,最后却沦落到草原的女人摸了摸肚子,叹口气,“真好。”
她和同伴一起扶持着从荆州逃进齐国,同伴听说了襄王的事,选择去了襄王那里,她却一门心思相信着世家不会害他们,奔着飞上枝头而去。
起初倒不是没有人觉得襄王大概和其他做这样生意的士族是一丘之貉,但草原上的部族在水草丰茂的季节总会时常聚集在一处,半年来,没人听说有人是投奔襄王却来到草原的,久而久之,这样的猜测也就没了,取而代之的是羡慕或后悔。
只是一个选择而已。
阿白摸着胡子,不小心碰到自己脖颈上挂的链子,细细的草绳穿着一片白石头,石头长得有些怪,非去辨认的话,像一朵花。
朵朵没有跟着他们走,而是选择留下。他们约好,下次去草原,阿白向别的部落提起朵朵,愿意跟他们走的人,就会和他一起离开。
“谢谢你教我唱歌,我教给了好多人!”穿着色彩暗淡裙子,浑身上下只有发间用彩绳编着的小发辫略带俏皮,少女却比草原上的花朵还明艳。
美好的记忆总是短暂的,奔马和呼哨声由远及近,正在做饭的人听到熟悉的声音,有人失手打翻了水罐,下意识就要躲起来。
阿白带人维持好秩序,制止了他们躲藏的冲动,而是认认真真将商队用木棍拼出来的车厢拆开,把木棍分到每个人手中。
凭借两人的默契,阿白已经看到了在对面视线死角出现的阿莫,看着对方的手势,平静极了,嘱咐握住木棍的男男女女,“拿好,别怕,我们会一起回家。”
废弃的城池已经多年没再用过,城门和城墙都是虚设,刚刚听到的马蹄声转眼就到。冲进城门的胡人马上一抹弯刀银光,看着对面站在最前面的商队护卫,哈哈大笑,“查干!把不该你带走的东西留下,我们还等你做生意!”
“塔休部。”队伍里有人认出了对方身上的装饰,声音都发着抖。
他们出现在这里,显然,商队在等的人是不会来了。阿白的商队护卫数量不如带在身边的奴隶多,虽然有千人多,但看着对面兵强马壮拿着兵器的百人小队,阿白还是听到了背后木棍啪嗒落地的声音。
过去的记忆太深刻,他们不想回去,但畏惧已经刻在心底。
看到商队这边的反应,为首的人笑容更盛,越过阿白,看向他身后的人。在他眼中,查干商队就像是一群拿到过多财物的小孩,根本没有实力守住这么多人。
阿白仍然镇定,挥手让身边的护卫准备放弩,却发现为首的人和其他人的服饰有些细微差别,还要再辨认,马就冲到了百步开外,跟在为首之人背后的队伍,最后一人也进了城。
“现在,滚吧!”
为首的人拎着刀,寒光指向阿白,“查干,下次有这样的好生意,别忘了来找我!”
什么好生意,显然是无本生意。
跟在他身后的人应和地大笑起来,纷纷抽刀指向商队,这下,两拨人凑在一起的违和感更强烈了。阿白明显能看出有一部分人握着刀枪打量四周,严阵以待,而更靠近为首之人的那批人,则吊儿郎当些,看上去更像是玩乐。
阿白冷声道:“要是我不做这生意呢?”
为首的胡人一愣,显然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
阿白背后有人在扯他,“查干,我们不值当的,你们会死的!”
阿白站在下方,看着高头大马和寒光闪闪,“大家都是人,有什么不值当?”
胡人冷下脸,拍马上前,“大话!”
“嗡——”
破空声乍起,从百人队伍背后呼啸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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