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1. 墙头草 塔休部的命,值多少钱?……
草原上的部族之间也常常互相攻击, 这样的弓箭声音,曾经的奴隶们并不陌生。
商队这边的上千人,有人蹲下来不敢看, 有人握紧了木棍, 死死挡在脸前,也有人呆呆地看着对面, 怀疑自己还在做梦。
利器破开皮肉的声音,坠地痛哼, 破口大骂,耀武扬威的塔休部头领已经成了闹剧,四肢被贯穿,狠狠砸在了地上。
箭雨。
不,那不是箭雨, 那是极其刁钻的点射。
箭无虚发,对善弓马的草原人来说, 在真正的战斗中都很难实现, 却在这座废城中出现了。从城门上方站起了近百人, 手握长弓,身穿短打,让人不由自主热泪盈眶的是,他们的穿着打扮都是汉人模样。
有路上听到边境消息,或有些耳闻的, 意识到自己现在站在哪里后, 立刻将这一幕与记忆里风闻中的名字对上了号。
“玄刀寨,是荆州的玄刀寨!”
商队这边的惊喜还没喊出口,塔休部带的百人中,就有了震惊声。
之前谨慎的那部分人, 紧紧将那些吊儿郎当的人围在中间,阿白心中有了猜测。来的不只是塔休部的人,或是他们的附属,或许是势力不如他们的小部族。
“该死,我们又没带粮食!”塔休部头领被人扶起来,转头看向城门,完全视背后的商队如无物。
被人堵在城中,这时候再觉得是自己运气好发现了大批肥羊,就太蠢了些。塔休部头领眯眼看过人数,被半扶着重新上马,“就来了这么点人,还想留下我们?”
天知道这群穷鬼今天发什么疯!
玄刀寨这伙人到底有多少人,边境并没有详细记录。要不是这一个月来,边境的粮草辎重线路被劫了不少,巡查也被他们骚扰得够呛,这么个小寨子,和荆州过去见了他们如老鼠见了猫似的躲起来不敢下山的山匪们,在他们眼中不会有任何区别。
调大军去平,肯定是能踏平的。但就像黎国的兵力被牵扯在信州附近一样,金帐汗国的大股兵力也不能随便调动。调小股兵力护送,十次里能被抢一次,频率不高,安全性也够,但小打小闹实在烦人得很。
专门去打,找不到人,跑得比兔子还快,不去理会,被蚂蚁咬多了,疼也是疼的。
若非如此,这里这位塔休部头人儿子,也不会听到查干商队带着千人奴隶回国就动了心。塔休部相对强盛,但做炮灰的奴隶,当然越多越好。
但之前玄刀寨的人目标都很明确,只有运输队头痛害怕些,今天对上他们,他们又没有运粮!难不成把他们当了软蛋?
头人之子算过对面人数,胸有成竹,“捷捷巴图,去替我杀了他们!回去奴隶分给你们两百个!”
听到趾高气扬的指挥,巴图并没有回应。他咬牙拔掉自己左臂的箭,提着刀防范着下一轮箭雨或攻击,却迟迟没等到,好像不管是哪方来的攻击,都没想乘胜追击。
嗒、嗒、嗒。
出奇的,从城门处走来的马蹄声,在喘息和人声中,精准地落入了所有人耳中。
马上之人黑衣黑刀,银色面具,身影落在巴图眼中,飞快与情报中的一人对上了号,他眼瞳收缩,明白过来。
停顿不是对方将领愚笨,而是猫捉老鼠般的戏弄。
这是玄刀寨那个至今没人知道姓名的寨主亲至!
“两百个奴隶,就要买我的命?”
马上铁面人语带笑意,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歪了歪头,骤然加速。
“来吧!”
没有人跟在他身后,城墙上的弓箭手只是重新上弦压阵,一人一马攻了上来。
捷捷巴图带来的人应对箭雨及时,受伤最轻,守在最外围。饶是已经提前做了应对准备,没两个照面,就有人被铁面人一口重刀斩落马下。巴图也拍马上前,在乌亮的刀锋斩向下属臂膀时,刁钻地用弯刀挑住刀尖。
甫一交手,巴图脸色顿变。
好重的刀!
很快,他就没有心思去思考刀的轻重了,两次交手被铁面人震得虎口裂开,几乎拿不稳刀,一个失手,就没拦住对方。铁面人毫不恋战,没被外围挡住,抛下马,飞身而起,踩着人头顶跃起,杀入内圈。
外围都只是轻伤,还有一战之力,内圈的塔休部族人虽然原本比他们强些,但受了伤,铁面人一人一刀,简直是虎入羊群。
还没一个呼吸,就见两个头颅抛飞而起,腔子里的血喷了出来,淋了追在后面迟了一步的巴图一脸。
巴图赶紧补救,但已然迟了。
他向铁面人背后挥刀瞬间,塔休部头人儿子落马,他甚至无法确定自己的刀有没有砍中。
一侧的大力将巴图拍下马,砸在地上的痛让他脸扭曲在一起,迅速就地一滚,挥刀向上止住攻势。
但也只废了对方两三招的功夫罢了。
兔起鹘落,杀穿整个队伍的时间很短,内圈死伤殆尽,外圈与巴图一起打着配合,在巴图失败被制住倒地的时候,他们也无可奈何。
被硬底长靴踩着头,压在还没来得及被土壤吸掉的血泊中的巴图,拼命斜着眼睛往上看,试图看到更多,以此判断对方的下一步。
但他只看到了一双若寒星的眼睛。
最后的一根细箭无声无息地飞来。
铁面人微微偏头,没有风声以供判断,稍出了些差错,让他没能完全躲开。
细箭贴着他的脸侧飞过,一缕碎发和断开的皮绳一起飘下,铁面具从他脸上滑开一半。
巴图有些呆愣。
那已经是一张青年的脸了。浅琥珀色的凤眼睥睨,美得凌厉,笑意邪肆,却又透着一股少年人做自己喜欢的事时,肆无忌惮又单纯快乐的味道。
额头溅了一点血污,侧脸边缘被箭擦出一条血痕,但无损他的美丽。血腥于他不是脏污,而是妆点,更显得眉眼秾丽迫人。
下手若恶鬼,面容却……他从不知道,玄刀寨的首领会有这样的一张脸,看久了,甚至会让人觉得被刺痛了双眼,却仍一眨不眨。
那张脸只出现了一瞬,就被绑好面具重遮了起来。对上巴图呆愣又畏惧的眼神,方锦湖皱起眉,不悦地用力把他的头往下踩去。
血泥涌进口腔鼻孔,只有半个鼻孔还没被完全堵住,巴图拍打着地面,听到来自头顶的声音。
“你觉得,塔休部的命,值多少钱?”
冲杀前发生的对话,在攻守倒转时,再次出现。
捷捷巴图一惊。
巴图用力拍着地,甩着头,试图从窒息边缘挣扎出来,或者为身边的下属争取时间。只是他已经看不到,原本还要围上来解救他的外圈下属,已经飞快地被商队护卫和玄刀寨的弓箭手们控制。
对商队和商队带回来的人们来说,峰回路转的惊吓或惊喜太大了,他们完全不敢相信,连惊呼和哭泣都卡在喉咙里,生怕出声惊动了面前的战斗。本以为的拼死一战变成了单方杀戮,不是他们死,而是对方。
阿莫从隐蔽的视线死角跳下来,与商队汇合,尽可能快速地带着人进了院子,用马车和推车挡门,将外面的场地留给寨子。
至于玄刀寨竟然和商队有关的询问声,却没有一人得到答案。阿莫不让多问,阿白给所有人的回答都是,运气好碰上了他们,玄刀寨也都是苦命人,等事情解决,会带人交涉。毕竟,有荆北的势力保护,总比他们自己南下好些。
不管信还是不信,挤在两个临近的院落里,商队带回来的众人,心中惴惴不安地吃起了饭。
门外,在眼前发黑,几乎要挣扎不动的时候,巴图头上一轻,被人挑着后衣领拽出泥地。仍被踩着脑袋,却不再是往死里逼的狠手,两相对比,他竟生出些对对方手下留情了的感激来。
巴图干咳着喘息一会,偏头只能看到一双靴子,很普通,除了泥污外,完全看不出旁的。
“你、你要做什么?塔休孟恩只带了这些人,但塔休部还在边境线,你杀了他,是要塔休部来追杀你吗?”
“捷捷巴图,捷捷部的人?”方锦湖轻笑一声,“草原的规则,我也很喜欢。你们捷捷部的人,都挺聪明,既然低了三次头,不差再多一次,对吧?”
“草原的规则”这几个字上,他咬了重音,笑声却是轻慢的,让人意识到,与规则相对,他不喜欢一些东西。是草原人,还是草原上的什么?
街上已经只剩下他们两人,和一地尸首,连被血腥惊住的马,都挨个被制服牵走。精准的箭术让骑士全都受伤,却无一匹马受损,如今也变成了玄刀寨的战利品。
安静的空气让捷捷巴图感到恐惧。
相对宇文、相对石勒,捷捷部并不是什么大部落,从战奴形成部落也不过几十年时间,跟着石勒都烈一起被派来边境后,更是比不上在周围发展过、并且抢到了一季水草发展时间的塔休部,这才有了今天塔休部头人儿子出来,也能叫他们的人随行这种事。
几十年前捷捷部对主人低头,后来对宇文阿鲁巴的母族低头,在之后,又对打败了宇文阿鲁巴的石勒都烈低头,的确是三次,但是,玄刀寨寨主不是黎国荆州人吗?他从哪里知道的“三次低头”?!
方锦湖垂眼看着直冒冷汗的巴图。
他喜欢草原弱肉强食的规则,这不假。只是别的部落追随强者的同时,也会有自己的选择,在他看到的记录里,不乏殉主或者多年为主家报仇的事,但捷捷部从上到下,都不一样。他们更像是墙头草,将追随强者刻在了骨子里。
方锦湖:“跟着石勒去皇城的时候,你们是想过要推他上位的,对吧?但他并没有这样做,而是继续当宇文家的狗。啧。”
从龙之功,在哪里都是诱人的。
“草原各部都追随狼主——”
巴图又被方锦湖踩了一脚,泥水堵住了嘴巴,再多表忠心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方锦湖不耐道:“少说废话。我今天能杀了你,也能放了你。边境上,不差你一个捷捷部,也不差他一个塔休部,听懂了?”
巴图的脑子转得很快,手脚发凉,又心中滚烫。
方锦湖看着他在泥地里用力点头的动作,扯了扯唇角。
墙头草也有变成大部落的雄心。
草原实力说话,但同时,也是小部落难有出头之日的地方,中央领头的大部落宇文家自然会为自己亲近的部落拉偏架,大部落火并要看他们最后向着谁,除非直接被打废没了利用价值。小部落更是没地方哭。
“想好了?”方锦湖挪开脚,按住巴图肩膀,声音低下来,“我玄刀寨可以再帮你杀一个人,以示诚意。”
巴图声音嘶哑,“为什么?”
“边关大小共十六个部落,只有你们,没有奴隶。”方锦湖眼神柔和了些,像透过一地血污,看到了另一个人。
对方回答得很快,巴图自以为明白了什么。玄刀寨是黎国人建起来的,汉人总是有这种莫名其妙的团结。
巴图离开废城时,背后已被冷汗浸透。他回头望向空无一人的长街,摸着心口,玄刀寨寨主微低的声音仿佛带着蛊惑人心的魅力,不断在耳边重现,而他甚至仍不知道对方的姓名。
劫后余生,玄刀寨寨主给了他一条新路,让他看到捷捷部借力起势的希望。
只是,他并不知道,在中原有些地方,类似的行为叫做:养年猪。
养肥了猪,合适的时候,再杀了吃肉。
262. 义商(二更) 我们可不是抢东西的山匪……
惊魂一日的最后, 阿白的商队被押在玄刀寨的人后面,跋涉回山。离开废城时人们默契地绕开了地上的血痕,不清楚除了被抓住的两个胡人外, 其他人都去了哪里, 也没人敢问。
惊吓淡去,对未来更多的是不安。玄刀寨到底是山匪, 而非官府,山匪能做出什么, 睡也说不上来。就算是官府,他们现在也只对襄王有些幻想,走出草原来试试看罢了。
但只走到寨子藏身的山峦下,这点胡思乱想的担忧就淡了。
面对北方的是大批木制拒马,陷阱藏身在郁郁葱葱的山林中, 商队在玄刀寨的人带领下才走了一条羊肠小道翻过山路。
而在另一面,在菜地里走来走去, 挑着担子的人, 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匪寇, 说是误入普通村落也有几分像。
好像将混乱和血腥都隔绝在了山外,这里仍过着最普通不过的日子。
只有听到外来声音的时候,站在田地里表情严肃起来的人才让他们想起了一瞬间之前的经历。
挖渠运土、砍树造屋、种地放牧,跟着商队回到荆州的曾经的奴隶们有人在草原上待了许多年,也有人不过几个月, 但看着这些熟悉的活计, 不由得眼眶发烫。
玄刀寨,果然是黎国的玄刀寨啊。
没有官兵保护,他们荆州人自己也有站出来保护自己人的机会。
押着商队在山脚下暂时安置的弓手圈了一片地方,看看天色, “你们晚上在这里好好待着,别想跑,老实点。”
自以为声音很凶,但一没伤人,二没抢掠,弓手压根没意识到商队中的仆从们对他印象颇好,甚至还有人在征得阿白同意后凑上来询问,“这位将军,是不是要我们并入寨子?我们回到荆州,就不会再被抓回去了,对吧?”
弓手懵了,连忙辩解,“我们可不是抢东西的山匪,我们要打狄罗人的!只要你们没坏心,将军让你们走就能走了。都是汉人,回到荆州,还想抓你们走,那得问问我们的弓和寨主的刀答不答应!”
说到最后一句,弓手脸上露出骄傲来。
放到几个月前,官衙驻军都是被草原人追着跑,他们这些小老百姓哪里抵挡得了,还不是任人来去?谁能想到,他们也能握住刀兵保护自己的家园?
原来不是留在玄刀寨啊。来询问的人有些失望,见到表露出强横的一股势力,自然想留下来,谁知道前路到底是什么样呢?
阿莫从车队中最大的马车挑帘子走出来,他不常在商队中出现,也只有核心的十几个人认全了脸,听到外面遗憾的叹息声,他冷笑一声,“想留下?留在玄刀寨也得看你们有没有那个本事!这里可不是什么过太平日子的地方。”
他话里带刺,询问后生出些别的念头的如今的仆从们讪讪一笑,弓手却没听出来,也跟着叹气:
“那可不?将军的筛选太严格了,选了人,留下来的人人都得操练,虽然厉害,但也得吃得了苦。打起仗来,我们护不住太多人,要过太平日子,还得是东荆和荆南。就算是流民过去,有手有脚都能过日子。这次将军松了口,只要你们乖乖的别闹事,应该能跟我们一起南下。再说了,商队带你们回来,你们就是商队的人,我们抢走了,这算什么事?”
弓手被同伴瞪了一眼,发觉自己说多了,打了个哈哈过去,伸手又画了个圈示意众人,“别跑啊,有人盯着呢,跑了就当草原人的眼线抓了,别怪我们没提前说。”
到达废城时本就时间已晚,又赶了一段路,天色暗下来,外面窸窸窣窣收拾着东西,准备聚成一堆过夜,阿莫扫过乌泱泱一堆人,哼了一声,回到马车。
“阿莫,你替我守在这里一天,我明天去教寨子里如何青贮。事情办完,就能早点回去多跑一趟,免得下雪封山,路不好走。”
陈白刚消化完阿莫带回来的消息,玄刀寨是友非敌,相对独立,知道这些也就够了。之后草原逃来的奴隶、商队南下北上的接应都要与玄刀寨打交道,他拿技术出来换,也不亏。更何况玄刀寨这里都是汉人,东荆已经淘汰的初代青贮法能教给草原人做筹码,在这里也可以。
刚说完话,他就见阿莫臭着一张脸,“亏死了。就该早早跟他们都签下契书,再带他们出来,一个个的……”
阿莫看到陈白不赞同眼神,闭嘴了,但还是气得不行。
虽然不知道他在外面听到了什么回来,但大差不差也能猜到方向。
陈白摇摇头,“说到底,他们来到草原也是身不由己,我们是带人出火坑,不让汉人在这里受磋磨虐待,而不是带他们去更大的火坑。我们带人出来,空口无凭,还差点把所有人都留在废城,他们觉得玄刀寨好,也情有可原。现在将信将疑能有这么多人跟我们走,已经很不错了。真要签契书再带人走,那哪有人回来?”
百姓被掳走,是官府的失职,如今官府不适合出面,他们商队带人回来,只需要带回来罢了,又不是为自己买奴仆,对于他们的去向,何必认那个真?要是有更多的人能参加玄刀寨,拿起刀枪抵御外敌,他觉得,殿下应该也是高兴的。
“你可真是大好人。”阿莫阴阳怪气地回了一句,“让他们给我们多做一年功,赚了钱多雇点护卫!”
陈白一时哭笑不得,却也点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做兄长的,让着弟弟的时候就要让着,该听的时候也可以听从意见。
商队在玄刀寨驻地的山脉下停了一天半,如之前弓手所说,很快就有一批人从山中和远处回来。比起前面看到的精悍壮年,这次下来的基本都是拖家带口的普通人,里面年纪正好的一批维持着秩序,望向山头还有些不甘。
“下次报名筛选,我一定回来选上!”
“走吧走吧,还等着你们去好好种地!”
山寨的人显然都是互相熟悉的,万人多的队伍分了很长一段,商队被驱赶出圈子,混在推车和步行的人之间,显得有些鹤立鸡群。
阿白不眠不休一天一夜赶工完了青贮的事,没多久就在车上睡着。商队的人情绪倒还好,曾经的奴隶们逐渐和从山上下来重新去做百姓的前任山匪们聊开,回到故国或自己民族范围内的唏嘘感油然而生。
他们脚下的路通向南方,荆南大面积拓荒的田地,正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不论是在东荆城还是在荆南,这批人都有人手接应,但在进入工坊或公社前,他们都经历了一个特殊的流程。被商队用青贮法换回来的千人奴隶,被公社或工坊管事明明白白告知,因为他们是用青贮法交换回来,商队付出了代价,所以每人需要预支一斤杂粮作为报酬。
一斤不多,甚至可能还不够抵他们这一路来的口粮,但也不是他们现在能拿出来的。
但其他自己决定回来的人,并不需要出这笔粮食。两相对比之下,旁观的人都明白了什么。
“带着被拐去草原的汉人回来的义商”的名头,不仅因此响亮了起来,还在众多注意中明晃晃地被请进了襄王府,又在刚建好还没开始分配的二期商街里,盘下了一处自己的铺子。虽然也花了钱,但别人都没赶上呢!
一桩桩一件件事下来,酸溜溜的议论声大作:那查干不过是个混血杂毛,会做点好事罢了!
对着回来没多久就又改头换面成为陈白的阿白,这样的攻击声自然不痛不痒。至于这样评价后,说酸话的人自己如何做,就是另一回事了。
263. 一战扬名 最好气死那群胡人!
被义商的事引动, 以此作为新的商路的人,很快起了心思,但仔细算了算查干商队的收益后, 不由得嗤了声杂毛愚笨, 歇了牟利的念头。
毕竟,收到的奖励更多的只是名头, “义商”二字又非襄王金口玉言,只是风闻罢了。真拿到查干商行手中的只有一间先人一步开始筹备的铺子, 而仔细找带回来的奴隶们打听过后,新的可能出现,襄王莫不是为了青贮的事专门询问商队吧?
查干商行在民间的名声倒是不错,两个混血面孔在路上也不再招来太多白眼,可那能当什么用?
要说去顺带护着些人逃跑回国赚名声还行, 真用自家商队的利益去换,还是亏本的, 真真不值当。
随着第一批商队带回来的奴隶以流民的身份归入工坊, 在一定时间后重新成为良籍, 襄王府在东荆范围内,以齐九章律为基础,定下了新的律法。
襄王对此表露出的态度,依稀也清楚了起来。
对“义商”的表彰,和严厉打击人口贩卖的手段, 双管齐下。之前因掳掠人口犯罪被抓起来的部分士族的经历, 对他们而言仍记忆犹新。
禁止以暴力、欺诈等方式逼迫良籍为奴为婢,禁止打杀虐待奴婢、部曲、仆从等等针对士族的警告,直接被送去了各家庄子上。在截断这个生意的同时,工坊和东荆拓荒大批收人的消息, 跟着从这一交通枢纽离开的商队传向四面八方。
虽然不清楚襄王手下到底有多少荒要垦,怎么还需要人手,但消息到底是传出去了。
陈关专程去了南边盯着送钉子入楚的事,留下自己带了一段时间的副手,一上来就碰上这么个需要用心的大事。副手领了任务,战战兢兢汇报完毕,窥着襄王神色,不确定殿下究竟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襄王的气势向来偏柔和些,但坐在书房下首的薛猛将军和江长史两人一起盯着他,上方殿下的柔和气势就不是柔和,而是上位者的平易近人,这样一来,平淡的态度就让人心里发慌了。
薛瑜瞟了眼已经自己吓自己到脸色发白的情报线副手,心中叹息,还是历练太少。她挥挥手,“做得不错,下去吧,继续盯着风声。”
副手如蒙大赦,施礼倒退几步,退出书房。
薛猛将边关接到的半正式性质传信双手放在薛瑜桌上,看着上面刻板的字,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气死他们最好!真他娘的解气!”
薛瑜翘起唇角,略看了看,就随手把这金帐汗国边境上,领了将军职守关的另一位将领传来的警告信,夹在了最近在重看的《论语》中。
警告信中没写什么重要内容,只是一板一眼地表示“请襄王殿下以国家大局为重,不要收留草原逃奴”之类的话,对面没有证据,更不占理,薛瑜回都懒得回复。
奴隶南下归入东荆的消息是瞒不住的,只是时间问题,能被北方战线和南方动向引去注意力这么久,现在才暴跳,陈关和方锦湖一南一北拖延时间也算起了效果。
也不枉她专门送了游击战十六字方针给方锦湖,又同时放权给南北两边。
各部跑走的一百多人,大概是没有引起注意的,重点还在被交换来的千人这里,恐怕当初拿奴隶与陈白交换的部落,也没想到他会把人拱手相让。不过,放出去的风声是陈白没捞到什么好处,陈白对草原的说法,自然就是另一回事了。
石勒都烈比边境另一个守将聪明,压根没有为此传信来,心里清楚得很,一千多人的来路去处全都清白,警告信不可能有用。
近来实验队伍都在做重复实验,薛瑜略有些空暇,重读孔孟,与法家相互印证,也得了些趣味。
这次的事,有些类似孔子和子贡对赎买鲁国奴隶的议论。别的人如何理解这个小故事,薛瑜并不知道,但在她看来,不能让做善事的人吃亏,也不能施恩过度。在官方暂时不能出面的时候,还是以鼓励民间为主。但国家官方这里,也得把态度表明了才是。
不管是不回信,还是微调律法,都是她的态度。
草原偷摸把人买到手,人跑回来了,齐国可不管奴隶不奴隶的,没有户籍没关系,齐国吸纳人口、稳定耕种做工后就能快速落户了解一下。
东荆城里一派安然景象,荆州北部,自废城传来的新消息,很快送到了方锦湖手中。
捷捷巴图的确是个聪明人,带着自己心腹几人回去后的第三天,就带来了一份情报,藏在当日陈白带的商队落脚处,说的不是旁的事,正是塔休部族长近日的动向。
“嗤。”
宝善听到笑声,垂首站在寨中正堂中,斜眼往上,试图看清方锦湖脸上神色,确认般问道:“主上,塔休部人多势众,属下现在回去买匣子?”
捷捷部选定了塔休部,并不出乎他们预料范围,塔休部头人的儿子和一个随从已经抓了,该审的差不多都审出来了,就算是两部一起设伏,也有一战之力。但玄刀寨上下,武力仅次于方锦湖,时常能在他出去的时候守住家里的宝善,这次上不了战场,心里总有些担忧。
要是去做旁的要事倒也罢了,但……买匣子?谁去不行啊!
“还不动身?”方锦湖收了笑,手指捻动,将写了字的干叶碾碎,碎末簌簌落下,宝善看着碎末,忍住没往后退去。
方锦湖:“记得,匣子要挑好看些的,石灰粉也得一起买来。你办事最妥帖,这事只能让你去做。另外,去问问,寨子里谁杀过猪,放过猪血的,提前备上。送回去的贺礼,总不能血淋淋的、烂透了。”
宝善难得听到主上这么轻快的语调,被说了一句“妥帖”,他更是恨不得为主上肝脑涂地效死,塔休部头人的脑袋,在三言两语中已经被预订下来。
但听到后面,宝善笑脸实在快撑不下去了,能被方锦湖挂心的贺礼,大约也只有襄王的生辰礼了。他讷讷张了张嘴,想说这礼物怕是不合适。但方锦湖眼风扫过来,他想到两人都不是看上去那个模样,不由猜测,背地里,没准这礼物真能送到襄王心坎里?
宝善闭嘴走了,在玄刀寨上下备战时,将主上对盒子的要求记了整整一页纸,走远路去买个漂亮的礼物盒子。
远方早早送信过来,对方锦湖的要求只有骚扰北部战线,以战养战的薛瑜,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狠狠打了个喷嚏。
当天,忙着教学生在东荆郡各县四处跑的冯医正,就回到白露山,认认真真请了脉。等发现只是夜里略略受了凉,王府上下才松了口气。
八月十二,玄刀寨斩杀入荆掳掠的塔休部首领,塔休部跟随而来的族人伤亡过三成。塔休部成为对峙良久的金黎战线上,第一个见血的部落。
塔休部头人须发虬结的头颅,被从边关废城开始,每座城池悬城示众一天,焚香祭告土地,死不瞑目的人头悬在断壁残垣之前,看着空落落的城池,像一个晚到的谢罪。
即使城池已经废弃,即使百姓、官衙、军队早已四散。
一直只是小打小闹的玄刀寨,以血腥的手段,进入了更多人的视野,完全称得上是一战扬名。带着强烈感情色彩的复仇行为,将整个战役的消息涂上了震惊以外的颜色,原本只有关注战线的人得到消息的事,在这样的动态下,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快飞向各处。
之前知道玄刀寨存在的人,对他们大加赞扬,没想到这簇火苗,能烧得这般旺、这般烈。从此更是对玄刀寨从未解释过的出身,深信不疑:若非荆州吃了苦头的百姓,怎么会用这样的手段复仇!
这个名字,像一个符号,草莽又热烈地出现。而尚不知道玄刀寨存在的人,在这次的胜利后,对普通人也能握紧刀柄守卫家园,有了新的认知。
金黎多年交手有胜有负,但这样由民间队伍获得的大胜,简直像打了针鸡血、往火堆里泼了热油一般。
在黎国平川城中王公贵族们刚刚收到消息的同时,民间不知从哪里走漏了风声,竟是读书人与巡城兵卒相对而哭,又哭又笑,没多久就纠集在一起,在街上放声而歌。
唱别的也就罢了,偏偏唱的是《无衣》!
《无衣》在《诗经》的意义之外,作为齐国军歌存在,黎国起家底子薄弱,实话说,军歌的确是不如对方的流传甚远。听着又气又不得不忍,当天宫中召集在京将领议事,殿内摔杯子的声音不绝于耳。
连还在路上没赶到信州关的黎四皇子,也遥遥听到了玄刀寨的名声,诧异地询问侍从,“莫非,是许将军派人所为?”
这样的观点,倒也的确是一部分黎国将领催促着许将军去做的。毕竟,从之前玄刀寨骚扰边境线给他们减轻压力,到现在直接杀出缺口,明显是对黎国还有倾向的,完全能争取一下试试。
信州关内,许将军脸上阴云密布,“招安?他们怎么不去招安!”
信州上下剩的兵不多,他探到边境消息后,第一个想法压根不是招安,而是能不能挑动荆州南北相争。第二个想法才是,万一玄刀寨南下或是东来,他手里的信州,真的能抵挡得住吗?
夜深人静时分,想到那口嗜血黑刀,许将军连睡都睡不好了。
有这样的威胁在,信州关内不知情的人倒是为了大胜喜气洋洋,知情的人,却也减少了许多欺行霸市的行径。一时间,竟是不需要许将军专门为四皇子到来而整理上下秩序,秩序就迅速好了许多,只是时间尚短,还看不出明显效果罢了。
说到底,玄刀寨能向胡人报仇,谁知道他们动手的人里有没有下一个铁面人,有没有玄刀寨的亲眷?
黎国一些人喜,一些人忧,这样极端的情绪却没有影响到齐国,要说影响,大约也只是看到胡人被挡在外面的兴奋。
提前知道了第三卫去处的薛猛,近日演武练兵都在板着脸说“拿野路子出身的玄刀寨都能打退胡人,你们能不能做到?做不到还当什么兵?”之类的话,激得军营上下气势如虹,恨不得立刻证明自己。
人后,薛猛笑得压都压不住,“殿下身边,人才济济啊。我还以为殿下只料理东荆,瞧瞧,这就引动了天下风云。能有这么个将领补上一分杀伐,也是好事。不过,年轻人都这么亮眼了,我们也该动动了。总不能被人比下去。”
264. 招商引资(二更) 基数有了,聪明人多……
薛猛手握东北边城军权, 薛瑜几个月来并没有对军队管理指手画脚什么,最多只是军屯中的耕种和建设、亲卫中有人来邀请常年镇守边关的军卒来讲讲经验,操练起来, 连为东北驻军扬名的改编版《陇头歌》剧目, 都是薛猛自己找上门,和其他人聊的。
外行不来瞎指导内行, 愿意放权给旁人,又有精准眼光, 不服不行。
荆州基本稳定,为东荆从内到外的发展都造成了良性促进,秋日一点点到来,新的一年招兵即将开始,在东荆城中打听消息的游侠儿着实不少。过去腾不出手, 得瞻前顾后考量整条战线防御的薛猛,第一次品尝到背后有人夯实了基础的快乐。
人心都是肉长的, 总会对自己更亲近的人有所偏向, 但薛猛在襄王身上并没有看到这一点, 反倒清晰意识到,尽管并不直接听命,但襄王眼中,他们和亲卫没有太大差别。
有没有被当做自己人,其实很容易就能看出来。
粮草调动、一些紧俏物资调拨、扫盲培训、切磋训练、医生急救等等方面, 和戏曲这些娱乐, 在东荆城里,虽然东北边将并不直属于襄王,但有了好东西,绝不会少了他们的。
农科院研究出来什么新东西, 也会时不时和军屯中交流一二,粮食还没收,但家禽家畜倒是长得不错,实在是沾了光。
东荆城作为齐国东北边城,除了交通要塞外,同样是屯兵所在,只是为了生活,在军屯里多了些人气。而襄王的到来为整个城池,涂抹上了新的光彩。
那是区别于铁血和冷硬的敌对之外的东西。
却也正是那一分柔和,点燃了枯燥生活中的热血。
薛猛看看营帐中挂着的地图,喃喃着划出来北方一圈,“又快到秋天,这次看看是狄罗人的马刀快,还是我们大齐的弓弩快。”
暂时打不起来的话,他能做的也就是配合散布探子、巩固城池、认真练兵。
齐国总有一战,从上到下的战争机器运转早已成为习惯,也只有不停地巩固、训练,才有战场上的一争之力。就像襄王随口说过的那句,“机会总是有准备的人才能抓住。”
但荆州边线已经隐隐形成,加上东荆略往北些的卫城堡垒背靠山峦,与黎国荆州废城接壤。原本更多的是用来做哨卡,眼下有了资本底气,把兵线推到那里去,完全能达成攻守互助。
琢磨着怎么在机会来临的时候搞个大事的将军,像个毛头小子似的,好像又回到了许多年前,变成那个跟在大兄背后不管不顾的愣头青先锋。
只是过去是知道有人的武勇和兵法会护着他们,如今却是倚仗着趋于平稳的大后方。
薛猛抹了把脸,自嘲地笑一声,眼中的兴奋却骗不了人。
薛瑜对薛猛背地里怎么想,并不了解,知道最近军营中气势强盛,也就放心地没多询问。毕竟,她刚闲下来没多久,就又有了要操心的事情。
三期建筑和商街二期一起建成,二期商街迄今为止只给出了一间,甚至还没开始正式挂牌租赁,竞价的商贾就价格哄抬了不少,但也并不出格,更多的是在竞争自己的铺子能为商街带来什么。
从最初限制下来的经营范围,和竞价要求的不同经营范围已经足以让人看清楚薛瑜画下的规则。
钱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整个白露小城要形成一体。
是的,白露山下称之为街道已经不再准确,三期建设工程结束,连不远处的农科院都已经有了灰瓦红墙,更别说确定要做商铺的二期,和看建筑风格明显是住所的三期了。大片同样风格的建筑群连成一片,以山阳一面为圆心画半圆向外扩散,给这里深深打上了襄王的烙印。
商街竞价和房屋租赁之类的事情,已经有了一次范例,薛瑜操心的却是另一件事。
不过,也和商街有些关系就是了。
二期的开放租赁消息没多久就挂在了商事管理大厅内,但重点却不是租赁,而是“东荆城招商引资项目倡议书”。
起初还有人为着二期商街只外租半条愤愤不平,觉得襄王的确是在恶意搅乱,被一通新词砸下来,发懵的人不在少数。
但仔细一看,上面写得清清楚楚,几乎是把道理掰开揉碎了讲,实在不认得太多字的,也能听着旁边一遍遍不厌其烦念告示的声音,理解这个消息。
总结下来不过两条:
有手艺能开工坊,想在东荆买铺子或是卖产品的,要是东西入了选,又能签下雇佣和教导手艺的契书,想在哪里设工坊,在哪里定铺子,以襄王名义担保,会让你用最低价格租下,并且缺钱的还能给你钱花。
有钱有粮但是自家庄子压根没有出彩东西的,可以来大厅看看,在襄王带人筛选出来的工坊里投钱,年底拿分成,襄王查案查税的手段在这里,总不会有假账蒙人,遇到骗子也能找襄王求救。
细分下去,缺钱的来拿到钱,想赚钱的有了赚钱的路子,想来做工的,除了襄王的产业和日渐趋于饱和的官方建设工地,也有了新的去处。强制要求的雇佣人手条款虽然严了些,但谁来开铺子开工坊不需要人?不过是提前有了安排罢了。而令人心头不安的要求教导手艺的一条,并不强求,只是半年内起码要有一个学徒,实际上也是保证传承的事。
这样看下来,襄王拿出半条商街的铺子来鼓励产业发展,实在是大手笔啊!更别说还有为双方担保这种事!
对薛瑜来说,她只出土地和铺子,让租铺子的商贾或手艺人们成本降低,这笔钱在租金里仍能收支平衡,实际上也是无本的生意。在这个节点引进手工业等等小产业进来,稳住发展得已经有些过热的商业,才不会让制造业一直畸形下去。
商业交流发展太盛,趋势都是去做行商贩子了,实业可不就没人做了?
薛瑜忙碌的,正是在雪花一样飞来的自荐里,做最后的筛选。
半条商街虽然是互惠互利的安排,但公益性质也强,审核上马虎不得。
薛瑜是真没想到,通知才挂出去两天,管理大厅就能收上来十几份自荐。其中还有两份是一期商街上的商户递来的。
一份来自听了薛瑜的想法,卖过毛绒坠子的商户,一份来自先前雨夜卖过伞的商户。
第一份倒好解决,不需要二期商街铺子,而是想抢一个招商引资计划下的工坊落成机会。对方主要是由坠子引发了新的想法。毛绒坠子意外地受人喜欢,而毛绒做出来的小动物和香包,只要皮毛处理得够好,气味淡而毛绒舒适,反倒比整块皮子赚得多。
缝纫和拼接坠子原材料的过程中,他雇了不少人来做工,做完了也就没了活干,这次是想专门建一个供货的工坊,把零工变得更正式起来。
或许是因为想法最初来源于薛瑜,皮毛客商一点也没藏着掖着,连赚了多少钱、怎么做这件事,和卖得最好的几种坠子香包样式一起,都写在了自荐中。
商街就那么点,看一期商街的样子,完全是僧多肉少,这样放低的态度,也不奇怪。
薛瑜对这种分包计件式零工的出现,还算看好,正式工和零工相结合,能将时间更零碎些的人的时间利用起来,不管是小孩赚钱,还是病人、老人、女人,对弱势群体来说,都一样是一份助力。
她在帖子上画了个圈,放在待定区域,让流珠去通知陈关留下的情报副手,调来这个皮毛商人盘下铺子后的所作所为,印证后,就能从待定转为“通过”了。
陈关不在,先前积累下的情报并不会随之消失,存在感浅淡的青年看上去只是普普通通的侍卫,却也是薛瑜暗中的触手。整个白露山上下,就是核心中的核心,选进白露商街的第一批铺子,自然也会被留下观察档案。
如薛瑜所想,制作坠子和缝纫香、小玩偶之类的活计,即便在后世也是用低廉的人力换钱、补贴家用的一大收入来源,在如今的东荆也不例外。
能出苦力气下工地或者进入工坊的人,大多并不稀罕这笔小钱,但也有不少人专门从附近村子赶来卖山货和普通材料的时候,会留在这里多完成些手头上的活。皮毛商人与对方熟悉了,还有过给出原材料,对方领料过些日子再回来交货的流程。
哪怕是一两杂粮谷子,一文铜钱,也是攒下来的向上努力的变化。
在档案里,皮毛商人所为并不是第一例,商街上雇人编苇席也是一门生意,还有收竹子、收各色材料的,围绕着更精致些的白露商街,更大的集市交换在外面诞生。在薛瑜放手观察运转的这段时间里,白露商街已经逐渐形成了自己的运转逻辑,融入了整个环境中。
从收购材料,到中间制作,再到买卖货物同时也是消费,基本有了流通雏形。
薛瑜心情颇好,把这份画了勾。
不过这样的生意只是一家的生意,倒是可以以计件工的思路,在商事管理大厅设立任务栏,像类似的不需要长期雇佣、零碎、却也简单到没有含金量的零工,通过资源互换,以任务的形式促成合作。
改进的思路写成条子,与这份自荐一起,送去给江乐山,薛瑜拿了主意,后面的处理和细节,就由长史带着人逐一落实。
另一份的自荐来自做竹制品、木制品的商户,也是编苇席的事里雇了人、比皮毛商人还有生意头脑的一人。东荆来的人多,需要的铺盖和遮风挡雨的苇席草席都多,他雇人编的草席,总是不愁卖。
竹制品商户原本在商街上就只占了半个小门脸,和旁人挤在一起,这次递来自荐,是愿意将自己的手艺教出去建立略大的工坊,换来二期商街的一间小铺子。
他的技艺分为两种,一种是竹编、藤编,出产苇席和编筐等等,经久耐用,一种是竹伞,产量极少又昂贵,一把伞前后起码要做半个多月,上次雷雨天卖掉的伞已经是长期留下来的库存,再多的就没有了。
薛瑜看中他的自荐,主要在于既有高端产品,又有中低端产品,形成工坊,甚至可以考虑和清颜阁联动。当然,对方的手艺比不上皇室匠人,但在伞上,也有独到之处。
大概唯一的问题就是,东荆并不盛产竹子。要建立工坊,一年等不到原材料,那算什么事?对方选择不自己干的原因,也落在了这里。
造纸工坊的竹子原料来自安阳城附近圈起的山中,更多的竹子则来自梁州,但这两处对东荆来说,原料都离得太远,也未必合适。
薛瑜把此人资料来回看了看,忽地笑了。
果然是动静越大,聚集来的人越多,基数有了,聪明人多了,藏龙卧虎还远吗?
竹制品商户的帖子是请商街上卖墨锭砚台的铺子写的,最近这间铺子也兼职了代笔一职,赚得反而比正常生意多,薛瑜前面扫过的几个自荐帖子里,也有几封是来自他们的手笔。但这里透露出的不是笔墨铺子的意思,而是竹制品商户的试探。
东荆不产竹,剿匪跑过许多个山头的伍戈写回来的详细战报里,却提到了荆南大片产竹的几座山。竹制品商户是黎国信州人,却不如说是逃走的荆州人。
商贾们对通路还是敏感的,尽管对荆州态度更偏悲观,但抱着一点期待,就会对荆州蠢蠢欲动。
“竹料可供,制伞可安排小型工坊,编制等工作则参考上一例为准。”薛瑜写好这份处理批示,允了荐书,继续将重任分给江乐山。
后面还有十几份没看,叩门声响起,在旁一起处理琐事的流珠迎出去,通禀是伍戈回来了。薛瑜停了笔,“进。”
伍戈推门进来,推金山倒玉柱般一撩甲裙单膝跪倒,抱拳行礼,“臣伍戈,领第二卫五百人守荆南,返回五百人,听凭殿下差遣。”
听上去留下的人数极少,但加上工匠和训练得有些样子的民兵,就是另一回事了。想在第二卫离开后偷家,也得拿出真本事才行,但大军调动,大概率被探子观察到,回防也来得及。
伍戈不是离开后第一次返回东荆,但上次回来十分低调,这次却是大摇大摆从东荆城东城门带队进来,穿戴完整,从厮杀中磨砺出的凶悍锐利感扑面而来。却只是展示自己的强大,让薛瑜能清晰感觉到,这把剑并不会伤及握剑人的手。
“伍将军一路辛苦,起吧。”
薛瑜让人落座,目光停在伍戈银光闪闪的甲胄上,分神想了一瞬,以玄刀寨身份血祭荆州亡魂,坐实了他们的出身的第三卫,却在伍戈的话音里回过神。
“殿下,臣带回来的夜明珠矿,是不是少了些?”
伍戈语带调侃,薛瑜瞟她一眼,“是少了些,连送去京中都不够格,不就得留下来自己用?”
荆州矿区的事,并没有大肆宣扬,运回来的材料也迅速补进了日常使用中,煤炭和石灰等普通材料东荆城一天能从各处运来十几车,又变成其他东西运往各个地方,一点也不起眼,也没引起人注意。
但新发现的夜明珠不一样。一条矿脉里采出的十几斤萤石,出产并不多,薛瑜听描述猜测应该是伴生矿之类的存在。东西好,照常理,一点点卖出去也价值甚高,但的确太零碎了些,离作为珠宝的价格相差太大,薛瑜干脆把东西留下来,作为三期建筑的宅前小灯特殊设计了。
绿光有些吓人,但看在夜明珠的份上,大概没人会为这个纠缠。宅子一租一卖,不比卖萤石赚多了?
薛瑜算盘打得一清二楚,只不过旁人并不知道内情,被她的大手笔吓了一大跳。三期宅子售卖租赁活动与二期商街招租消息同时公布,在正式到了宅院门前,转了一圈后,天色暗下来时,有心在离襄王近的地方置产的士绅们看着门前,瞠目结舌:
拿夜明珠当门前灯笼?!这可真是太奢侈了!
背地里流传起来的感叹不绝,在薛瑜初来东荆时送过礼的众人,这才道:难怪襄王看不上我们的礼!
各种风声都在情报部门的引导之中,薛瑜并不需要操心。她看着好像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似的的伍戈,淡笑着提醒:“要是十五演武那天,你们让我发现偷懒了,那送多少夜明珠可都没用。”
“当然不会!”伍戈神色一肃。
东西本是从荆州地里挖出来的,她只是带人运回来罢了,成与不成,其实都不重要。但要是在殿下面前演武失利,那她简直是丢人丢大了!
被薛瑜一提醒,刚赶回东荆的伍戈也不多留了,匆匆告退,生怕事到临头出了什么纰漏。薛瑜看着她风风火火的背影,想起之前遇到她时那个轻声细语的女郎,身姿同样曼妙,却像是被释放了压抑的天性,透着几分恣意。
“殿下,京中来信!”
一声通传刚来,就听外面又响起一声,“殿下,护卫崔使君回去的小队回来了,带了黎国崔氏带来的贺礼。”
薛猛含着怒意的声音紧随其后,“殿下,边境石勒部贺礼今日抵达东荆北卫城。”
薛瑜一怔,无奈摇头。
事情忙碌,她本是忘了八月中旬还有什么私事的,但从上旬结束后开始的送礼大军,让她不得不想起来自己生辰将至这码事。
原本年纪还小的人是不过寿的,生辰也只是家中小宴庆祝一下罢了,但这个规矩,放在一地之主身上,就完全不成立了。虽不至于像皇帝过寿那样引来各国使臣,但下一层的贺礼也不会少。她可以忘记,但有的是人提醒她。
要不是薛瑜明言拒绝得早,现在整个东荆和东荆周围聚集的人,怕是光送礼都能堆满白露山上襄王府。
崔齐光走得早,当时完全没提过这件事,算算时间,约莫是到了黎国都城后没两天就带着贺礼上路了。
薛瑜捏了捏眉心,先处理薛猛带来的事,让人给他上了两杯凉茶消消火,才道,“石勒部的礼我让人拦回去,将军近日巡城多注意些为好。北部恐有大动作。”
阿白阿莫带着人没休息几天再次北上,几乎和被留下了一半士族子弟的清颜阁为主的商队前后脚离开,一北一南,两边都同样并不太平。
东荆北卫城往前就是边境线,没几天,派出信使的石勒都烈就见信使怎么去的怎么回来了,盒子里静静躺着一串狼牙项链,又长又雪亮的牙锋深处还有残血,让人可以想见,在被斩下狼牙前,这匹狼该有多么嗜血凶狠。
“襄王不要?”
信使清楚自己没办好差事,擦了擦汗,嗫嚅着:“是、是……”
石勒都烈除了略深的轮廓,极似汉人的面孔上,一双眼珠动了动,“怎么说的?”
信使:“齐人说‘殿下年少,寿礼太重,心意到了便是’。”
被派出去的信使有一口流利的汉话,甚至能听出雅音痕迹,比大多齐人说得还要好些。
石勒都烈翻起唇,露出一个狼似的笑,压迫感十足,“哈!”
他想起那两张相似的面孔,那个孱弱又令人惊艳的少年,挣脱了死亡,瘦小的身躯里燃烧着勃勃雄心,让他看到这群围猎的狼里,牙长身形却小,乍一看没人会把它当做狼王的那只小狼,就想起了她。她可比另一个家伙有趣多了,只是,她并不愿意接受草原的友谊。
也不一定。
石勒都烈:“去把灵宝真人派来的人叫来。”
还在营帐里的信使擦了擦汗,不太确定自家主将到底要干什么,哆哆嗦嗦问道,“那位仙师,您、您不是让人锁起来了吗?万一一松手,他回到大都,我们……”
抓都抓了,虽然瞒着多数人,他心里也忐忑,但现在怎么好像又要放出来?放出来,他们这些不敬仙师的人还有命在吗?
虽然搞不懂中原人的仙师到底是什么,但草原的萨满地位崇高,灵宝真人能胜过大萨满一头,在简单的代换里,他就是比大萨满还要接近神的存在,信使恐惧也情有可原。
石勒都烈把狼牙项链打了个结,放回盒子,从架子上捡起弓,“那就让他飞。他能比鹰飞得还快?还是上天下地?我张弓能射鹰眼,这把弓,还没杀过神仙。”
信使激灵灵打了个哆嗦。想劝,身体又诚实地往外退去,赶紧去给主将找人。
石勒都烈张弓搭箭,瞄准帐篷中的卷轴,一根箭呼啸而出,在极近的距离里射穿了羊皮卷,去势未减,硬是穿透了搭帐篷的木柱,只剩箭羽在外面颤颤。
羊皮卷上,被豁开大洞的地方,用狄罗语写着“塔休”。
石勒都烈摸了摸穿出木柱的箭头,摇摇头,喃喃自语,“还是不对。不是因为距离,不是因为臂力,能在那么远的距离射出贯穿四肢……是他们用的箭不一样,还是弓?”
对战争器械最敏感的,只有一线使用者。
刚刚带人回来的下属在他沉思时没有出声,却很清楚石勒都烈说的是什么。塔休部战死后,捷捷部部分人死里逃生回来禀报的消息,就包括了详细的战斗经历,初听没什么,但仔细去分辨,就能发觉里面处处问题。
玄刀寨不算什么,但他们有了利器,恐怕就要影响对峙拉锯的边境了。或许,塔休部只是一个开始。
265. 生辰 多一分嫌艳,少一分嫌浅,此刻却……
石勒部驻扎地点向西南方百里开外, 悄无声息摸过许多个山头,在荆州开展拉练的神射队伍,有同样的感觉。
已经逐渐熟悉荆州地势的神射队伍, 凭着瞄准镜发现过无数次危机, 却险些在这里翻了车。刚翻过一座山,个个背着掩护躲进山林, 从山路搜寻开始,再次寻找荆北声名鹊起的玄刀寨踪迹。但在他们摸上山, 再翻过一个山头看到耕种痕迹之前,示警提醒声响起:
“糟了,快灭火,有人来这个方向了!”
警戒的队员第一个示警,对方来得太快, 看上去明明只是普通的百姓,却有着不同一般的意志力与判断力, 没有被神射队制造的假象声音迷惑, 直接找到了刚刚陷阱起火的地方。
好在, 神射队的训练也不是白做的,在他们抵达时早已撤走。
“玄刀寨这么厉害?”少年人们面面相觑,“怎么这次,瞄准镜发现得晚了?小全,是不是你偷懒了!”
“明明是那个陷阱太隐蔽!”
刚出声, 就都被简骑尉挨个敲过去, “都有错,不用抢着认,等会老子再罚你们。走,抓个人问问。”
玄刀寨的名声在近期实在响亮, 齐国和荆州防线其实完全可以交流一下,能拉拢对方更好,简骑尉才选择了这里作为神射队伍的最后一站。
又能来找盟友,又能接近边防,是再好不过的双赢。
但等捞住落单的人,飞快被人发现追得不得不躲出十几里后,简骑尉心里也生出了诧异:玄刀寨这是有能人,能把一群没拿多久刀枪的百姓训练成这样的精兵。同时,反应速度奇快说明对方对这片熟悉,应该不仅经营了他们扬名前后这段时间。
要是之前只是想试试合作,这次,简骑尉是真的见猎心喜了。
一问,甚至不需要问,被抓住的俘虏就瞪着他们,“等我们寨主回来了,一定给我报仇!”
别说年轻的兵士们愣了,连简骑尉也愣住了。
怎么,他们千里迢迢跑来找人,人却不在?这可怎么办?不应该啊,玄刀寨寨主刚扬名,不该正是应对反扑的时候吗?怎么会离开这里?
神射队伍接连几次观察都失败了,绕着之前踩中陷阱的位置逐步逼进,但前两次都被稀奇古怪的陷阱引来了守卫,第三次起,玄刀寨已经进入了戒备状态,就更难接近了。
他们与对方并不想对立,抓了人也得放回去,眼看玄刀寨寨主迟迟不归,只能先把这个目的搁置下来,从边缘绕道,去探北部边境虚实。
跟在队伍里的薛琅仍是一人一弓,动手时抢眼得很,被询问怎么做到时也愿意教导伙伴,只是闲暇时的夜里,在接近圆月的月色下,怔怔望向西南方。
那是东荆城的方向。
薛琅倒不是唯一一个亲近却没有给薛瑜送来贺礼的人,起码京城几个师长和皇帝都没有什么动静,薛玥请人送来的礼物,正正好是八月十三抵达。
薛瑜虽然被石勒都烈莫名其妙的搞事烦了一下,但看着小姑娘整理出来一笔一划写就的故事集,还是有一股暖流涌过心间。
她这几个月来,自从开始搞普法故事宣传,往京中也是每隔半月随信送过去两个故事。有些案子略微吓人,薛玥的回信里就会一边委屈地表示“阿兄故意吓我”,一边又迫不及待地在询问案件结局。
在悬疑推理法制频道故事上,薛玥绝对是又菜又爱听的那种人。
本就选的是适合教育小朋友的故事,薛瑜只是在下面送来审核故事内容时,顺便从江乐山那里拿些走,费不了什么事,但薛玥不这样想。她为这些故事配了图,也认认真真抄写了相关律法条文,甚至还仿着东荆普法故事的文风,在最后两个薛瑜送去京中的故事后面加了美好结局,又增添了几个小故事。
薛玥还在念书,内容或许是她想的,但文章本身写成这样大概对她来说有点难,被请来捉刀的,除了苏禾远不做他人想。
整理好这些故事,又填补内容,花的心思一点不少。在信里,薛玥写道:
“玥贺阿兄生辰,身无长物,便以此相赠,若能帮上兄长……”
连生辰礼都在认认真真思考着怎么能帮上她的忙。
薛玥如今在信中透露出的宫中环境,自然称不上身无长物,但薛瑜能感觉出来,对她而言,那些都不属于她,或许只有像去年的那支舞,今年的这本书,才是真正属于她的东西。薛瑜没养过孩子,不确定这样的性子会不会不够好,但愿意上进,也是一件好事。
固然她有机会为薛玥做决定,但薛玥的命运,仍在她自己手中。这也是薛瑜鼓励她拥有一技之长的根本原因。
薛瑜读完薛玥为两个故事补上的结局,害人者没有像原本案卷中逍遥多年后才被绳之以法,而是立刻被发现了踪迹,判了刑,告慰亡者在天之灵。小姑娘的期待,并不是天降仙女复活之类的内容,没有超出正常范围,让这个故事不像普法故事,留下了一线温情。
“乐山?”薛瑜踏出书房,去隔壁小楼唤人,“有新的《拍案惊奇》的故事了。”
王府的文臣处理各种事务的时候与她离得不远,正好也出来散散石勒都烈搞事的不快。
江乐山记忆力不错,很快找到了前后两种故事的不同,薛瑜对他点点头,“就用这版吧。”
虽然不符合案卷,但,她愿意保留这份温柔。
这只是从江乐山手边过手的小事一桩,点头应下后,跟着询问:“这是何人所作?”
在薛瑜身边待久了,或许也因为被压榨久了,两人在某些方面思维极其同步,薛瑜一看神色就知道,下一句大概是“能不能请来剧院或是藏书阁做事”。
还好东荆选官考试要来了,考完,现在还在备考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能拉来干活。
“相隔甚远,怕是不便请来啊。”薛瑜卖了个关子,在江乐山疑惑追问时,没忍住笑,“是小五编的,是不是很有天分?”
薛瑜自己没意识到,她说起薛玥时的炫耀口吻,和过去皇帝向旁人提起她,两个弟妹向别人说起兄长时,一模一样。
江乐山十分捧场,但薛瑜也知道听好话要适可而止,溜达完回了书房,继续拆崔家送来的贺礼。
崔氏与她素不相识,除了国家层面,唯一的交集大概就是崔齐光,以前方锦湖那个骗人的把戏,自然是不能当真的,因此,薛瑜还挺好奇贺礼会是什么。
太贵重的装饰之类的,大概得找机会还回去。见过楚国世家派出来的商队送礼的态度,薛瑜对崔家的礼物有些想法。珍珠宝器等等,左不过是崔齐光承诺过的回报。
藤编箱笼只有一臂长宽,大多数时间都跟在薛瑜身边的魏卫河动手拆开,里面没有他担忧过的利器,也没有薛瑜好奇的贵重装饰。
东西贵重是真贵重,但说不值钱,对一些人来说也的确不值钱。
薛瑜一卷卷拿出里面的书,装帧不是逐渐往她熟悉的模样靠拢的翻页书,也不是古旧些的卷轴竹简,而是厚厚的、像浓缩小抄本一样的纸卷。墨迹很新,抄录的字迹密密麻麻,一卷卷纸塞满了藤箱,不知抄写者废了多少心力。
她凭着记忆去相互印证,这里的书,和崔齐光在离开东荆前留下的那部分,无一本重合。里面许多都是不曾听闻名字、或许已经在战乱散佚中成为孤本的书籍。
和崔齐光商量让他应下送来书本的时候,薛瑜的期待其实很低,之前送来的书箱都已经超出了她的猜测。眼下崔齐光已然回国,即便不履诺,只说之前已经完成,也没人能说什么。
纸卷下方是一封信,崔齐光简单祝贺了她的生辰,或许是怕她不收这箱书,直接表示这不是他和崔家贺礼,而是他答应过薛瑜的事。
但在薛瑜看来,回到平川城,送出来这样的礼物,完全不可能不惊动掌家的家主。
同时,侍卫们汇报的在平川城停了三天立刻折返,这样就有了说不通的时间问题,三天时间崔齐光总得处理回去的事,这么多书,短短时间里就算不眠不休,怕是也抄不完。
或许,在这些抄写的书籍里,也有崔氏的一份力?比如,开放藏书阁什么的?
这份礼物的确是薛瑜需要的,创新和底蕴都很重要,补充齐国藏书能吸引更多的人,也能让更多人有机会学习。
这份示好轻而不易察觉,薛瑜拿起一卷书,翘起唇角。对礼物的好奇,如今变成了对崔氏行事的好奇。
十四日的生辰小宴前,不喜他人伺候的薛瑜寝居,流珠踏了进来。她一下下梳顺跟随的殿下的长发,看着镜中眉眼温和、却威严内藏的少年人,眼角不自觉地红了。
流珠为薛瑜戴上昨夜才从京中赶到的发冠,内造的手艺精巧绝伦,红宝嵌在鎏金冠上,颜色很艳,但薛瑜仍压住了它,为她平添灼灼容色,多一分嫌艳丽轻佻,少一分嫌浅薄暗淡,此刻却是正正好的威仪。
薛瑜以为不会有的皇帝的礼物,还是赶到了。
穿戴好,流珠一如既往地端来了长寿面,笑盈盈地望向薛瑜,“殿下,炖汤用的是山下新养成的小母鸡,味道很清甜呢,快尝尝。”
熟悉的长寿面,熟悉的人,只是配料丰富许多,身边的装点也增加许多。
薛瑜垂眼看着碗里煎到边缘泛着金黄鸡蛋,不远处传来的核对小宴的清点声显得襄王府也跟着热闹起来。吃过早食的长寿面,她在王府设下的小宴在下午就要开始。
生辰宴没打算大办,王府之外,只给薛猛和始终没住进王府、做编外人员的陈安发了帖子,几个带兵的将领中,除了还孤悬在外的方锦湖作为第三卫副统领大概得守着开始紧张的北部边境线赶不回来,连南下的陈关都在早上赶了回来。其他人都是常在襄王府来往的文臣或研究队伍,差不多都是熟脸。人数不多,但也足够让难得办宴会的襄王府上下早早开始忙碌起来。
而安排在中秋当天的演武阅兵,就更热闹了。
薛瑜端过碗,借着碗边,握了握流珠的手,流珠别过头,眨掉泪花,又是一双笑眼,“多好呀,殿下。”
薛瑜不由得也笑起来。
去年今日,仍历历在目。
好在这一切没有辜负她的努力,都是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266. 贺礼(二更) 坐在哪里,哪里就是全场……
生辰小宴上都是熟人, 更多的是一个聚一聚的机会,薛瑜除了换上了皇帝派人送来的发冠,其他什么也没改动。
比起发冠, 薛瑜更重视皇帝送来的信。这几个月她半个月传信回去一次, 将试验区域的变化写给皇帝听,顺便打打边境荆州预防针。
人虽然不在京中, 但该刷的脸还是要刷的。让人看着一个区域成长起来,观感总比突然冒出来的强些。到了推广的时候, 除了公事公办的策划书和计划表之类的东西外,坐在宫中的皇帝对这里一切,也能有足够的真实感。
薛瑜还记得钟启光的那幅画,她在外,既是自己的手, 也是皇帝的眼睛,他轻易不适合出宫, 渔樵耕读等美景, 便以她的信来承载百分之一。
不过, 这封回信却不是针对东荆城,而是荆州边境线的问题。
第三卫就在荆北,战局改变就是天下局势,不可能不告诉皇帝,她自行其是。
她来到东荆后, 对荆州下手, 虽然没有明说,但也是皇帝的默许,薛瑜清楚地记得离开前皇帝在那里舆图上看到的,被圈起来的荆州。她的封地本来就是东荆, 经营荆州,不过是顺势而为。
“不惧狄罗。”
信件上字迹铁画银钩,虽然没有与皇帝见面,但薛瑜已经读懂了皇帝的态度。
第三卫的骚扰和阻止狄罗南下等等安排,已经被皇帝允了。再往草原去搞搞事,也未尝不可。
薛瑜摸了摸发冠,背后有人做后盾的感觉,实在是不错。
“殿下,宝善来了。”
宝善随声而入,抱着个比脑袋还大的匣子,贴着黑钿的木匣看着就很沉重,连带着壮实的番僧一起跪倒,砸在地面上咚的一声,薛瑜听了都替人膝盖疼。
“起来吧,是有什么事?”
薛瑜回忆了一下,近期玄刀寨在荆北搅风搅雨,引走了不少视线,连割下来的塔休部头人脑袋还在一城一城地往南挂,名声如日中天,比和气生财做生意的白露商街,在商队里的名声都不遑多让。
但是定下的策略和动向都已经成形,不需要她插手太多,这时候方锦湖派人回来,却有些奇怪了。
宝善一路进来自然看到了王府中的新装饰,花团锦簇、喜气洋洋,但不管怎么说,看上去审美都挺正常,他实在不太确定这个生辰礼,襄王会不会喜欢。听到问题,没有抬头,伏地捧起匣子:“谨贺殿下生辰。”
魏卫河上前接过,在距离薛瑜一尺开外,替她打开。
刚开了条缝,一缕灰烟喷出落下,薛瑜皱起眉。混着香料的石灰味太过明显,让她简直梦回在鸣水视察水泥工坊的时候。这种需要处理材料,材料极其容易积累粉尘的工坊,配备了不少风扇和水盆净化处理粉尘和化学伤害,但也挡不住巨大的灰味。
不是,方锦湖送石灰回来干嘛?发现矿了?
“此贼为塔休部头人,掠我大齐百姓,侵荆州土地,幸将军领属下等人一同应战,将其枭首……”
宝善的解释紧随其后,薛瑜这时候也看清了盒子里装的是什么。
一个脑袋,断口发白,整张脸青白得可怕。???
人头上的血擦得挺干净,甚至薛瑜定下神,都要怀疑这是个模型玩具。
方锦湖的脑回路你别猜,人头做贺礼,这是正常人干的事?
但这个礼物,论背后的价值,却真的挺不错的。玄刀寨扬名,稳固荆北,引动草原,方锦湖将她给的目标,完成得都很妥帖。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人头旁边塞满的石灰粉与各色香粉,被螺钿妆点的木匣精细又漂亮,薛瑜诡异地从这个礼物上面,品出了方锦湖的期待。
好像派出去的一条猎犬,抓到了满意的猎物,却在送给主人之前,费劲巴拉地把猎物包装了一边,为了让猎物更好看、更相称。
人都送来了,塔休部被杀,人头在东荆这里,也可以做些文章。
但礼物都是礼尚往来,薛瑜有些心虚,她压根没有给方锦湖准备什么礼物。毕竟,之前她也没指望方锦湖能送她贺礼。
……什么乱七八糟的。
薛瑜敲了敲脑门,止住翻腾的思绪。
宝善看着盯着礼物盒子半天没转眼睛的襄王,心里咯噔一声:真没想到,襄王是真喜欢这个礼物啊?
除了木匣,宝善还带来了另一个消息:“石勒都烈带人入金帐汗国大都时,捷捷部随行,眼下边关除了石勒部只有捷捷部入过四月的大都,递来消息归顺,并且告知我们,当时狼主身边,有一个来自南方的汉人道士,与草原萨满斗法。”
薛瑜回过神,这个消息,对屡寻太平道不见的她是一个切入点。
或许,金帐汗国老可汗死得那么早,也与太平道有关?
那派商队入草原探路,增加医生的筹码,这步棋似乎走对了。
宝善该送的礼物、该传的话都送到了,很快被引了下去,薛瑜放空地想了想该让他给方锦湖带什么礼物回去,发觉自己毫无头绪,干脆放弃,留下木匣,让人去请江乐山。
处理公务,可以解忧。
刚与江乐山议事完,就在之前请过众士绅的小楼上摆开了宴席,除了吃饭的人多了些外,倒是与薛瑜的日常没什么区别。
第一轮敬酒吃喝结束,薛瑜不好酒,也不会逼着自家下属搞酒桌文化,迅速进入了下一个环节。人们从固定的位置上起身,看着戏台上上去了人表演,窗外悬崖云端飞瀑,窗内自产自足的佳肴茶点,唱腔笑语,享受生活。
做大老板的薛瑜发话让随意些,自己也在围成一圈的戏台下随便找了位置落座,压根没讲究什么主次,近距离接触薛瑜的一些螺丝钉文臣,尽管有了“襄王之鹰”的名号,更多的是被江乐山领着做事的文臣们,这下才能真正感觉到襄王有多平易近人。
但平易近人,和普普通通还是有区别的,没有架子,却也是最大的架子,薛瑜坐在哪里,哪里就是全场中心。独一无二的宝座。
台上演的倒不是最近在剧院里大热的“斩银家子”,生辰毕竟不太适合打打杀杀,取了西王母赠周王灵药的故事改编,与其说是讲故事,还不如说是在周王西巡路上经历各种惊喜,套了个壳子来逗乐抖包袱。
薛瑜坐在下面,已经接到了“青鸟衔花”、“灵猴赠桃”、“山神招仙影”等等稀奇古怪的礼物,看得出来,讲故事表演戏曲的几个人拿出了浑身解数,送到台上周王扮演者手中的,远不如她手里的东西。
一段时间没管,让搞艺术这群家伙自己自由发挥,有些小惊喜还是挺不错的。
薛瑜只当不知道那什么仙影是皮影戏搞出来的、花和各色礼物都不过是障眼法,有些简陋笨拙的本土魔术,只要不是拿出去骗人,逗个乐罢了,何必当真。
白露剧院如今趋近台柱子的表演者歇业一天来讨大老板欢心,看着薛瑜弯起的眼睛,更卖力了些。
江乐山占了桌子旁另一个位置没多久,就被人拉走。伍戈今天意外地换了一身裙子,广袖的碧色纱裙,耳铛轻响,不与那群室内工作的文臣站在一处,没人能看出她其实被晒黑了许多,又是去年秋天进京的那个娇俏美人。
“殿下,这花枪耍得实在有些轻飘,不如臣来一段?”
不开口是娇俏美人,开口就是气势汹汹的美人。
薛瑜看了眼她的裙子,少女动静皆宜,和换了身白纱滚红边的流珠正好一文一武,养眼得很。
“好好歇着,明天有你耍的。”
薛瑜指的自然是中秋的阅兵演武,也是展示武力的机会。
听到台下阻止,在台上打得热热闹闹,最重要的是有趣的表演者惴惴不安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好险好险,差点被伍将军抢了机会。
人皆爱美,薛瑜身边本就惹人注目,左右坐着两个美人,一热烈一温婉,更是吸引眼球。文臣里有人悄摸摸动了心思,看中央大佬们说话态度坦然,一时有些摸不准襄王忽多忽少的桃色故事到底是真是假。
要是假的,他们未尝没有机会。
难得的不用想太多,都是自己人,只需要轻松的时候,他们有没有机会,薛瑜才不会管,要是有人能成,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只是自己人的宴会上,也带来了些家眷,在注意到薛瑜身侧美人时,有人注意的是美人本身,有人注意的却是薛瑜。
“殿下,家兄蒙殿下赏识入王府做事,小女敬殿下一杯。”
娇娇柔柔的声音响起,杏色衣裙的少女正介于青涩与动人之间,双手将酒杯举过头顶,大袖外纱帛袅袅而落,垂到薛瑜脚前,差一点就缠上了她的衣摆。
薛瑜实打实地愣了一瞬。感受到上位者的注视,杏衣少女耳垂一点点红了,在一身浅淡又温柔的颜色里,成为了唯一的亮色。
伍戈对薛瑜没有别的心思,见这一幕,只觉得郎才女貌,跟随的主上若有心思,纳入房中未尝不可。但秋狩时见过的树下妃色衣裙飞快闪过她脑海,不由得对比了一下。
要说好颜色,温柔如水,还得是那位方家女郎。见过美人,论起郎才女貌,眼前这一幕就差了些味道。只是……方女史不也跟了襄王,怎么不曾见人?
流珠刚起身,就被薛瑜按住,屈膝举杯的少女坚持两个呼吸,已经觉得双腿僵硬,正忐忑忧虑着,就见襄王动了,心中暗喜。
薛瑜没接杯子,也没允对方起身,拍了拍流珠手臂,饶有兴趣地询问,“你兄长是?”
身边除了工作狂下属,就是研究狂人、训练狂人,她有时候都不会想起来还有男女之事这种问题,今天碰上,倒是有趣得很。
“家兄怀阴县丞尹金……”
少女没说完,薛瑜了然地哦了一声,“我记得他。你今年应当还未及笄,对吧?”
腿酸得不行的少女心砰砰直跳,娇羞地点点头。
薛瑜把人对上了号,收起笑,“你此刻应当还在读书,怎么来参加小宴了?”
之前选了些人准备一起参加秋末的选官考试,黄芪是一个,文臣们家里的女眷也进去不少,薛瑜虽然没有直接去管他们读书进度,但选了些什么人她还是知道的。
少女听到意料之外的话题,猝然抬头,愣愣地望向襄王。
少年人双颊瘦削清俊,眼型偏圆,总会让人第一眼觉得温和易亲近,但敛去笑意后,上位者的威严几乎压得人喘不上气来。
她根本说不出话,呆呆看着襄王招来兄长,语气平淡:“好好念书。”
不远处没有她这么大胆直接走到薛瑜身边的女眷们,看着端坐着一身清贵的少年郎低头注视眼前少女,连身后据说十分受宠的流珠娘子都被按住了。虽然听不见他们说的是什么,但气氛太好,很难让人不脑补些粉红泡泡出来,捏着帕子心中咬牙:这小妮子倒是厉害!
直到被兄长赔笑道歉领走,缩在小楼二层角落,杏衣少女还在回想刚刚那一瞬间的心潮涌动。
她心里明白,襄王是给她全了脸面的,不然直接让人带出去,那就别想再东荆出头。
见人离开,心中说不清是遗憾还是羡嫉的一些同龄女眷聘聘婷婷走过去,询问少女方才与襄王殿下说了些什么。
杏衣少女被询问多了,才从自己的世界脱离出来,手中还握着刚刚拿去的那杯酒,仰头一饮而尽,双颊泛红,“只是替兄长感谢了殿下。”
对薛瑜来说都是一派的自己人,但私下里各家也有自己的小算盘,再往下聊,来打听消息的人忽地发觉少女与之前并不一样了,邀请人去白露商街逛逛,无一例外被回绝。
回绝理由都是:“我要早些回家读书,兄长还等着呢。”
碰了软钉子的人悻悻:真要读书,还来赴宴干嘛???彼岸樱花开
少女的出现于薛瑜来说只是一个小插曲,被两个研究队伍领队的主要负责将领缠住的江乐山,临时脱身,躬身双手奉上一张折起来的纸。
“殿下不许铺张,不收赠礼,军中可用演武贺殿下生辰,臣以心意为赠,祝殿下年年岁岁,顺心康泰。”
江乐山在鸣水大病那一场后,身体反倒逐渐好了起来,除了脸上硕大的黑眼圈,脸色比以前好多了,认真说话时,黑亮眼睛里映出薛瑜的身影,倒也有几分青年的文雅俊秀。
但之前第一轮敬酒已经说过祝词,专门多出现一次,是一个个都不想让她好好看台上的戏?
薛瑜打开他一本正经送上的礼物单子,瞟了远远被拉走的人一眼。
折起来的纸上没写几个字,却是薛瑜关注过的事情。
“怀阴县呈报,匠学集体制成农具改良一件,命名为推镰。在苜蓿田收割中远胜普通镰刀。”
配图是一个看上去像小推车一样的东西,薛瑜看图纸看惯了,没研究多久,就意识到这玩意是拿来做什么的。推车上刀下篓,带有小轮,背后是扶手,除了东西看上去更像是镰刀和背篓的拼装外,其实已经有了些后世收割机的影子。
现在的收割还是用镰刀进行,效率偏低。有了推镰,虽然达不到解放双手直接交给机器的程度,但下次改进,和电力或是内燃驱动连接在一起,不就是自动化机械了?
镰刀应该还可以针对不同作物进行高低调节;加上推车的篓筐,整体的形状还需要调整;推镰应该也不适应小范围、大坡度的种植;一台推镰要只是拼装造价还好,追求效率做整体优化的话,造价大概能和曲辕犁比比,除非需要抢收,怕作物烂在地里,不然人力成本其实比配齐收割推镰要低,平原地带大面积作物种植场地才能稳住这种成本……
薛瑜下意识分析起这样的设计哪里可以改进,使用范围和成本哪里受限,写写画画没多久,才忽然反应过来:
明明说好了开宴这个下午到傍晚不谈公事,江乐山居然把这么大一个消息拖到现在才报上来,这分明是故意看她加班。
但不得不说,这份礼物,薛瑜的确喜欢。
煞费苦心去培养匠学、让更多的人学习知识,把自己懂得的一些基础交给各个有些敝扫自珍习惯的大匠,让他们全心全意地认识到,守着老本没用,走在前沿创新才有用,再在基础知识上成体系地教导新的学生……
不就是为了有人能踩在前人基础上,来走上这条路吗?
虽然悬赏出去的培育出亩产六百斤以上粮食的悬赏,目前还没人领到手,但农具改革的奖励,已经能发出去了。
这次不需要再想方设法洗脱薛瑜主导的痕迹,和曲辕犁不一样,真的不是她拿到了设计图,做的逆推工程。
这笔赏钱,薛瑜给得心甘情愿。
创造出推镰的匠人或者学生,奖励可以换钱,也可以换工作,端看对方如何选择。不过不管选哪一种,人都会在薛瑜这里留下记录。
还是那句话,人才苗子,一点也不嫌多。
薛瑜偏头让身边魏卫河过去传话,江乐山引出来的消息,就让他今天加班处理吧。
陈关在第一轮敬酒后就暂时退场去处理突发事件,回来时正好是戏台上西王母赠灵药,西王母与周王一起将灵药奉到薛瑜面前,唱词热热闹闹。
他附在薛瑜耳边,轻声禀报,“试图在山下放火的人已经抓住了,见势不妙就想自焚,火有些特殊,泼水不灭,紧急从旁边拉了沙土才救下人。来源不太清白,应是楚国跟来的探子。”
薛瑜眉梢微动。
泼水不灭的火,可能性有很多,现在的条件里最可能的就是酒精或者石油。
这算什么?楚国旧相识送来的生日贺礼?
薛瑜轻轻颔首,“人关起来慢慢问,火的问题,记得收集残渣。”
在东荆范围内,该问责的去让人问责,该传消息去楚国指责的,就得等查清楚再说。至于燃料到底是什么,审问后就知道了。
台上唱起了另一场戏,同样的热闹有趣剧目,薛瑜喝了口酒,目光扫过小楼里相互攀谈的众人,浮起淡淡的笑。
几杯酒下肚,薛瑜脸色微红,但还没有太醉,拎着酒盅在场中走了一圈的薛猛回来,大力握住薛瑜手臂,“殿下,喝!”
薛瑜闻着迎面而来的大股酒气,再看看薛猛胡子下通红的脸,胡须上还沾着些不知道是酒液还是眼泪的水珠,显然是醉了。她不动声色扯了扯手,没扯出来,只好让人扶着薛猛先坐下。
扫视了一圈场中,薛瑜才发觉,除了陈关和魏卫河脸色尚正常,和军方沾边的几个人,都醉醺醺的。退役老兵陈安全场最惨,手边两个酒坛,醉得已经快睁不开眼。
不用问,都是薛猛干的。
仔细再看刚回来没多久的陈关,看上去娃娃脸上还是正常的笑容,眼神却是飘忽的,天知道被灌了多少酒。
还是魏卫河让人放心些。
薛猛等了等,没等到薛瑜举杯,又嚷了起来:“殿下,喝一个!这么好的日子,不醉不归!”
先前他拉住的都是他十分欣赏的武将后辈,辈分与身份放在这里,也无人会拒绝。薛瑜倒想拒绝,但这么大个汉子,说着好话来劝酒,又是长辈又是十分重要的将军,三杯里总得喝一杯。
薛猛倒也不是来找茬的,只是心里情绪澎湃,都用酒诉说了。看着薛瑜饮尽杯中酒,握着薛瑜手臂,把桌上点心往她身边推了推,“殿下,你为东荆操心得太多了,看你瘦成什么样了,来来来,今天多吃、多喝!”
抽条长高导致的瘦削,在他眼里也就比小鸡仔强点,没说两句,自己就联想到万一受个风吹日晒襄王病重,竟是担忧地絮絮叨叨起来。
薛瑜和他喝了几杯,脑袋有些发晕,听着中年人念叨,一时哭笑不得。再往下喝,薛猛开始念叨着要耍长戟,“当年大兄亲手教的我,比这些家伙强得多!”
台上耍着木刀的表演者僵了僵,薛瑜不由得扶额,挥手示意他们继续。表演的人实在无辜,伍戈和薛猛一个两个都想取而代之。
薛猛被阻止,还不满意,“真的,我现在就能耍给殿下看——”
“刀枪乃战场武勇,怎么能让将军为取乐出手呢?来人,扶将军和陈公去休息。”
薛瑜把人交给仆从,被哄住的薛猛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挥着手,“下次再一起喝酒!我们划拳!”
单方面认证了薛瑜的酒友身份。
王府够大,多歇下来两个人不算什么,流珠嘱咐人去送醒酒汤,把桌上点心换成爽口些的凉菜,“殿下,你醉了。”
薛瑜睁着眼回望她,摇摇头,“我哪里醉了?”
她单手支在桌上,托腮望着热热闹闹的场中。旁人慑于襄王身份,又被身边魏卫河挡住不少想效仿之前杏衣少女的人,在最热闹的戏台下方,薛瑜周身却是安静的,只能听到流珠劝说早些休息的声音。
“良辰美景,怎么能休息呢?”
流珠暗暗叹气,殿下这明显是酒的后劲上来了。
薛瑜不清楚流珠在想什么,她眼前有很多人,衣裳深深浅浅五颜六色,想来与她说话的人不计其数,拦在门外想送礼却没有门路的更多,只为她一人的生辰,就能聚集这么多人来到这里,满脸笑意,欢聚一堂。
去年的生日还有些寂寥,今年却有人千里迢迢送来各种礼物。
东荆白露山上欢饮热闹,荆北的方锦湖,大约是孤独的吧,包括她,也没有送他生辰礼。
薛瑜忍不住去想,若当初她没有拒绝系统,这一切又会是什么样子?
像寂寂的方锦湖?还是连活都活不下来?
薛瑜偏头望向窗外,那袭红纱衣好像再次出现在眼前。
在她的注视引来众人一起偏头之前,薛瑜收回了视线,摸了摸身边专门当做装饰佩剑带着的赤霄剑。
“我想出城。”
出城去看看那座还在修的宽敞大桥,将荆州与东荆紧密连接起来的桥。
既然是生辰,一年一次的日子,庆祝她多活了一岁,任性放肆些应该也是可以的吧?
流珠一时愣住,薛瑜向来沉稳,来到东荆后,从未踏出过东荆,离边境最近的一次,还是初来时和薛猛一起上了城墙。她简直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薛瑜看着流珠双眼,重复了一遍要求,起身略晃了一下,扶着魏卫河手臂站稳,“走吧。”
267. 无名刀 他得到的唯一礼物
小楼宴饮已经到了尾声, 台上剧目第二场方歇,作为主人想要歇息,自然不会有人阻止, 只遗憾了一下小宴结束得太快, 聚会里的众人,就该去哪里歇息去哪里歇着了。
收拾王府的人还在忙碌着, 王府大门却在昏沉夜色里打开。
山下灯火通明,为了庆祝襄王生辰, 白露商街电灯延迟关闭半个时辰,人们沐浴在明亮灯光中,赞扬声远远飘来。
坐在马车里的薛瑜,虽然有些醉意,但耳力未失, 自然听得到还有人在赋诗夸奖。
她笑了笑,眼底却有些冷淡疏离。
薛猛被灌了醒酒汤, 清醒不少, 跟着马车一起出来。他身上酒味未退, 往日不管是守城还是留在营中,都要保持清醒,鲜少会喝得这般上头,醉意也是多年不曾体会,只是一清醒就被仍来了一个大雷, 甚至不好说到底是醒酒汤起了作用, 还是硬被惊醒的。
他原本还想跟着劝薛瑜不要出去涉险,下午刚抓了的楚国探子就充分说明了现在并不安全,但被薛瑜看了一眼,轻轻巧巧一句“莫非将军没有这个信心?”就堵了回去。
头脑运转迟钝了些, 但薛瑜也清楚,她在东荆和军队上面费了这么多心力,荆州经营也有了些时日,外面的检疫点的过关安全度急速提升,若出去一趟还会出现乱成一团、被人趁虚而入的情况,那干脆关在王府一步别出来好了。
保护她,而不是让她什么地方都别去。实在危险的譬如蒸汽机附近,她也不会拿着脑袋非要过去试试看。
东荆城门已然关闭,出入东荆除了从城门走,还能翻过山头离开,只是大小路径都被握在守军手里,除了正门外,其他小路后面直接通往军屯或是驻军营地,严防死守。
选的路是离还在修建的大桥最近的一条,马车翻过山头,月色如水,四处寂寂,静谧又平和。整条河泛起粼粼波光,只有一对石墩和木框架的大桥像一投被剥去皮肉的龙,蛰伏在河上。往旁边望去,一里外那座原本的石桥上空无一人,比起这座桥,看上去仿佛一个幼童。
两边盖的活动水泥板房里是大通铺,鼾声处处,守夜的兵卒没有靠近,只是站在自己的位置继续警戒,应是提前得到了通知。
桥是架在河上的通道,薛瑜坐在撩起车帘的马车里,静静望着河流与对岸。
荆州近在咫尺,有了这座桥,通行只会更为紧密。她隐约想起今天走的路在地图上大约再往前些,就会通向自从白露商街扩建就换了地址的几个工坊,而再往北去些,蒸汽矿机轰鸣着的煤矿矿山,也离得很近。
喔,选址也是她拍板的来着。一部分荆州矿藏,从小路走过来才更隐蔽方便。
不过一年,这里似乎已经处处是她的痕迹。
“什么人!”
压低的制止声从不远处传来,薛瑜抬眼望去,河对岸一人一骑,被突然涌出的兵卒围了起来。
今时不同往日,跟着薛瑜马车出来的兵士一点不少,只是大多是从守着各处的藏身处调出来,并没有大张旗鼓地从白露山上练兵营中调人。看上去四处寂寂,薛瑜也没有刻意吩咐什么,但见陈关返回就知道了,四周埋伏的人早已准备好,已经不是以前身边空无一人,走在路上都要担心出事的时候。
对岸那个身影,薛瑜很熟悉。不是方锦湖又是谁?
宝善口中他还在荆北,薛瑜也以为他还在荆北,但他却出现在了这里。
薛瑜没有出声,看着对面一身暗色的方锦湖从怀中掏出什么,或许是印鉴,抬头望过来,一双眼睛像浸了月色。
小兵回来通禀,方锦湖留在了原地。
陈关核对过印鉴,靠在车辕旁询问,“殿下,是第三卫的方副统领,要放他过来吗?”
他不太确定地眯眼望了望对面,戴着面具的人身形有些熟悉,但更多的还是陌生。不仅他站在了车辕旁,骑马跟在旁边的魏卫河也沉默地将马车车厢挡住一半,把薛瑜护在后面。
方锦湖远远望着被挡在后面的薛瑜,抿了抿唇,在赶路中越接近薛瑜在的东荆城越淡去的那股难言的烦躁,又涌了上来。
他们用保护的姿态,把薛瑜挡在身后。这是他们的主人,他们的主君,却好像与他无关。
薛瑜没有回答问题,反问道,“他刚刚说什么?”
陈关并不清楚,转而带小兵过来,小兵攥着兵器,结结巴巴回答:“说、说他只是想来东荆远远看一眼,马上就走。”
看一眼?
看东荆,也该白天看、下午看。这样悄悄来,悄悄走,连提前告知都没有的,怎么看怎么像是来做坏事。
“让他过来吧。”
方锦湖心中的烦躁在听到允许时,倏忽消散了,反倒生出些踯躅。他低头看了看周身,忙不迭拍掉衣服上沾的灰和草叶,路上跑了两天,总不会那么干净的。
小兵见他不动,误以为他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让他过去的话。
他或许该回去,这个念头闪了一瞬,被压了下去。
方锦湖起步动作很慢,但很快加速,马像闪电一样冲过不远处的那座桥,赶到薛瑜附近。走得近了,薛瑜看清他马蹄上包裹的麻布,对为什么一路这么安静有些了然。
有了薛瑜的许可,方锦湖走到近前时,才翻身下马,发尾扬起,毛毛躁躁地擦过坐在车门外的薛瑜手背。
“殿下。臣无令返回,请殿下责罚。”
方锦湖声音微哑,纵马狂奔后略带喘息,没有刻意装出的娇柔媚态,少年气勃勃。他低头站在车前,刚好是抬手就能碰到头顶的位置。
薛瑜手有些痒,也这么干了。
方锦湖猝然抬头,薛瑜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顶了一头乱发,毫无防备被袭击后,双眼睁大的方锦湖,实在是……
“噗。”
薛瑜没忍住笑出了声,在小宴上生出的异样情绪像突然有了出口,和笑意一起倾泻而出。
她眼尖地看到了方锦湖耳尖慢慢发红。方锦湖抬手整理头发,却越弄越乱,有些羞恼地退后一步,似乎要避开她的眼睛。薛瑜努力压下去粉饰太平的唇角又翘了起来。
薛猛揉了揉眼睛,总觉得自己酒还没醒,居然会看到薛瑜这么幼稚的模样。
这个方副统领,是谁?看上去像是个少年郎,但整理仪态时的动作,又有些像女儿家,在薛瑜这里,领兵将领的性别并不固定,但这说不清是男是女的,还是把他搞糊涂了。
没人有闲暇在这个时候为他解决疑惑,在薛瑜视线扫来后,薛猛找了个借口离开。
方锦湖定了定神,“郎君笑什么?”
薛瑜眨眨眼,突然抽剑,攻了上去。
她还记得之前被方锦湖用绸带打得无法脱身的时刻,只是过往是想求生路,咬牙切齿,这次的攻击却更轻松写意。
输赢,如今也改变不了什么。
跟出来的侍卫都是一惊,以为出了事,要来帮忙,就被薛瑜赶走。倒是最常与薛瑜对练的魏卫河看出了什么,拦住其他人,“殿下想试试身手,看着万一出了差错再上去不迟。”
刀光剑影在月色下连续碰撞。
一年来,除了受伤,薛瑜练武一日不曾懈怠,但应对起来,逐渐也有些吃力。
吃力?她在进步,方锦湖也在进步,她迟钝地转动着大脑,终于反应过来不对,盯着方锦湖,语气不善,“你让着我?”
方锦湖的力气总不可能一年之后倒退了吧!挥刀还越来越轻!瞧不起谁啊?
说话间薛瑜露了破绽,乌金刀锋在她面门一转就收了回去,与其说是攻击,不如说是表演。薛瑜干脆停了剑,方锦湖刀尖点地,发出一声闷响,“我认输。”
“……”
人家不打了,她总不能继续追着砍。薛瑜张了张嘴,咽下无数脏话。还是没忍住,拿剑鞘敲了敲方锦湖脑袋,“你可真行。”
方锦湖没有躲,慢吞吞从她对面绕到旁边,“殿下生辰,不好动刀兵。”
薛瑜看了看他倒提着的刀,生出了无厘头的报复心,“剑名赤霄,刀叫什么?”
要是名字好听,就给他改一个难听又傻憨憨的。
方锦湖跟着她的目光看向下方,“无名。”
“嗯?”
方锦湖低垂眼帘,平复着呼吸,“刀名无名。”就像他一样。
这算什么名字?剑可以,刀就不配吗?方锦湖那个师父,既不讲究又充满了不靠谱的味道。
薛瑜皱起眉,刚生出的报复心散了,“……叫临渊好了。渊反正也能解释为湖,刚好带着你的名字。”
“好。”
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方锦湖就答应了下来,显出几分迫不及待。他其实闻到了酒气,知道薛瑜眼下状态不对,或许她清醒了根本不会做这样的事。但他自私地想要留下这个名字,就算酒醒后薛瑜忘记,也没关系。
“咕噜。”
方锦湖乱糟糟地想着什么,安静的空气被肚子叫声打破。他尴尬地捂住腹部,薛瑜扭头看他,“我也有点饿了。今天吃了炒兔丁、仔鸡煲、炸鱼片、炒嫩苜蓿……你想吃什么?”
薛瑜在把对话进行成报菜名之前停了下来,实话说,她一点也不饿,宴上吃点心也吃饱了。
菜名众多,透着浓郁的生活气息,在玄刀寨里,大家一起吃饭,有什么吃什么,不曾询问过谁要吃什么菜。方锦湖喉咙滚动,莫名有种被照顾了的错觉。
“……肉馕。”
也是去年今天,他得到的唯一礼物。
薛瑜迟钝的大脑里,没有反应过来这个词汇与自己有什么关联,即使还清醒着,对那日到底留下的是肉馕,还是什么馕饼,记的也并不是十分深刻。
她摇了摇头,“这里哪有卖馕的?而且,怎么也是生辰,吃馕怎么够?路上跑过来,应该也没地方吃饭?流珠做的长寿面,可是一绝。汤鲜面筋,肉丝和蛋……”
方锦湖一眨不眨地看着她,醉酒后的薛瑜好像恢复了过去的脾气,声音轻快,说到长寿面,好像让他也吃到了口中一般。
[喂,为什么抽奖菜谱里没有蛋糕?过生日就应该吃蛋糕啊。不行,我就想吃蛋糕。]
[没有?你这个垃圾玩意,只会坑爹是不是?呸!]
许久不曾听到的细小声音,在夏末晚风中拂过方锦湖耳廓。“蛋糕”这个名字,他是第二次听到了。
薛瑜到底在和谁说话,仍是他没有弄明白的一件事,往常可以不太在意,但眼下,方锦湖却生出了刨根问底的心。不知道对方是什么,让他连找人达成薛瑜想要的目标,都无从下手。
但旁人比他还不如,这样隐秘的联系,或许只有她与他二人。这个念头让方锦湖懊恼又窃喜,好像怀揣唯一的藏宝图却发现没有钥匙的小贼,想继续保持下去,又想有些改变。
是蛋糕,还是蛋膏?什么蛋?什么糕?
薛瑜没有和系统纠缠太久,骂了它一顿垃圾后,已然忘记了刚刚提起的吃饭问题。
“这是渊,湖在这里,这里是河。”薛瑜思维有些乱,抬手指了指前方,示意方锦湖一起看。方锦湖略落后薛瑜一步,又被她拽到自己身边,强硬地不许后退,“这座桥是我的,对面的田地,后面的城,都是我的……”
她得意洋洋,有些骄傲的样子,她也的确有资格骄傲。
方锦湖与她并肩而立,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向远方,少女认真的声音响在耳边,落入心底。
268. 蛋糕(二更) 醉酒误事
耳畔有远处飘来的细碎声响, 薛瑜眼皮颤了颤,在明亮日光里意识逐渐回笼。宿醉的不明显头疼拉扯着神经,身边已然不是记忆最后, 那条静静流淌的长河, 和眼前在建设中的田地大桥。
……等等。
薛瑜捂住双眼,压下喉咙里的叹息声, 自欺欺人地想当昨天那个幼稚的自己并不存在。
她的记忆停留在认认真真向方锦湖炫耀自己的成果那一瞬间前后,后来还说了什么, 模模糊糊地,记得并不清楚,只有对未来满怀期待的心情深深刻在心里,而眼睛捕捉到的内容,却只记得最后方锦湖望着她的眼睛。
月色映在水中, 也映在方锦湖双眼里,让那双向来缺少生气的玻璃珠子似的眼睛, 变得柔和而温软。
到底是月色太好, 还是容颜够骗人, 从记忆里翻找出那模糊的满意感的薛瑜,并不确定。
他说,“这么多年,原来你一点没变。”
字分开薛瑜都知道是什么意思,组合起来, 她完全想不到自己说了些什么, 才会有这样的感慨。或许是梦也说不定。
“流珠?”
薛瑜半坐起来,支着脑袋打了个哈欠,听出门外的脚步,出声轻唤。
流珠进来, 服侍薛瑜洗漱,递来温热的帕子,“卯时刚过半,殿下就醒了。”
薛瑜一年来坚持锻炼培养起来的生物钟相当强大,任昨夜折腾得多晚,还是准时醒来,流珠到得不早也不晚。
薛瑜触及她眼中血丝,微微一顿,回忆了一下,昨夜出行没有带她离开,而是让流珠留在王府安顿上下,但看她的样子,大概也是等到自己回来,才安心睡下,心里不由得生出一点内疚来。
“昨天辛苦你守着府中了。下次……”
流珠摇摇头,止住薛瑜的歉意。垂眼低下头,托起薛瑜的手,用干帕子擦拭上面的水珠,“殿下还是少饮些酒吧,起来头疼呢。”
“嗯。”薛瑜算了算时间,“明年再也不喝了。”
饮酒误事。薛瑜不嗜酒,虽然这次没有什么大影响,只醉酒一次已经深刻感受到断片后的混乱。等到明年,禁酒令也就该颁布了,希望小宴上见人就来拼酒的薛猛,知道这个“好消息”也能开心开心。
洗漱穿戴好,早餐也送到了寝居外间,薛瑜与流珠一起出来,顺便问了问昨夜留宿的其他人状态,不出意料,除了几个将领外,这个时候几乎还没人起来。昨天被加班任务兜兜转转砸到自己头上的江乐山,更是带着两个人加班到了子时,这会起床,对青年们来说要求着实有点残酷。
“今天有事的已经让人算着时间叫早了,其他人,像研究的几个大匠……”
薛瑜听着流珠的安排,摆摆手,“让他们多歇息一会吧。”
中秋主要是演武阅兵,研究队伍的人出不出门都无所谓。
“方副统领……”
薛瑜刚起了个头,就见流珠脸上划过一抹接近头疼的神色,挑了挑眉,“怎么?”
方锦湖是已经像他被抓包时说的那样跑回荆北了,还是玩了什么奇奇怪怪的负荆请罪任人责罚的手段?
外间小桌上飘来的饭香异于往常,又甜又香,薛瑜吸了吸鼻子,不由得加快脚步,“今天让厨房做了什么好吃的?”
桌上一碗大概有二两的细面配一点爽口青菜,外加一个还没掀开的小盅,大概是配汤。往常薛瑜都是晨练前吃一点清淡的,晨练回来再吃补充能量和营养的饭食,从自己做起,少食多餐绝不铺张浪费,因此,桌上的不过是正常配置,只是稍稍多了一点。
薛瑜看了看,没找到甜香来源,“面放久了就不好吃了,汤等我从演武场回来再喝吧。”她揭开小碗上的盖子,触手温热,是恰到好处能入口的温度。
等等,她的汤呢?这坨淡黄色面团是什么?
碗中却不是她以为的汤,掀开盖子后,甜香更浓了几分,勤俭节约鲜少吃糖的薛瑜离得近了很快辨认出,这味道其实是蜂蜜的香气。
蜂蜜面饼?
薛瑜疑惑地望向流珠,门外一连串脚步声响起,显是有一人来了,流珠解释道,“怕殿下醒得迟,后厨的早食还在锅上温着,刚刚唤人送来。”
薛瑜的目光挪向桌上明明备好了的饭食,那这是谁做的?
人影很快在门口出现,却是两个人,要不是看清了走在前面的是方锦湖,薛瑜险些还要以为自己耳力因醉酒倒退了许多。
方锦湖手中托着一个和桌上面碗差不多的小碗,看到薛瑜顿了顿,“殿下醒了。”
他换了装束,又是一身妃色裙子,妆容精致,薛瑜反倒觉得不如昨天记忆里只露出一双眼睛时真实。
桌上的既然不是流珠准备的,联想一下刚刚流珠表情,是谁在搞事呼之欲出。
想想方锦湖之前送来的那一食盒咸死人的点心,薛瑜对他的厨艺一点都不抱期望,就算看起来再有食欲、闻起来再好也不行。不过,他端着碗过来,是自备干粮来蹭一顿早餐不成?
薛瑜嗯了一声,唤他过来落座,方锦湖眼下妆容明显厚重些,大概是为了遮去一片青黑。薛瑜扯起唇角看着他,“洗手作羹汤来请罪?方副统领很有想法。”
方锦湖从赶路算起,到现在已经熬了两个晚上,但仍敏锐捕捉到了话里的提醒,他没有辩解,低眉顺眼地将装着面团的小碗向薛瑜推了推,“昨夜赶到的太晚,臣以此贺殿下生辰,希望不会太迟。”
说着他将自己端来的碗放下,拿起筷子,夹出里面的面条,往薛瑜面前的碗里挑去。
“长寿面。”
他说。
方锦湖眼中只有两只碗。
方家没有会过寿的长辈,他其实没吃过寿面,但幼时钟夫人曾与他说起过,寿面的含义。
寿诞上,每人将自己分到的寿面分给过寿的主人一些,是添寿添福,美好祝愿。
薛瑜隐隐还记得自己昨天在流珠不在场的时候,大肆吹嘘了一下流珠做的长寿面是多么美味,一时有些尴尬,忽略了方锦湖声音里的轻颤。
方锦湖碗里空了下来。
“?”薛瑜看看自己碗里堆满大概有半斤的面条,又看看方锦湖垂着眼帘认真的脸,彻底不明白他要做什么了。早饭而已,他是想撑死她,或者让她在运动的时候吐出来吗?
薛瑜指了指黄色面团,“那这个是什么?”
总不会是寿桃吧?
“蛋糕。”方锦湖忽地抬头,半弓着身端碗站在薛瑜面前,一人跨过了小半个桌面,定定看着薛瑜,生出的无形压迫感,在薛瑜意识到之前,迅速消散了。
要不是他提起,薛瑜绝不会将这个奇怪的面团,和蛋糕联系在一起。她很放心这些食物的安全,都到了王府中,就算方锦湖要下毒,食材、护卫和厨子都会严防死守。拿起来咬了一口,只能说除了名字,与蛋糕毫不相干。
不过味道并不奇怪,大约是加了蜂蜜和许多个鸡蛋的烘蛋饼吧。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方锦湖会为它起这个名字,但后世的熟悉名字的出现,还是让薛瑜心里微动。好像什么得到了圆满。
“谢谢。”
薛瑜从跟在后面的仆从带来的食盒里,挑了碗粥分给方锦湖,见他接过粥坐下,就没继续动脑筋,惩罚或交谈议事,都得排在吃饭后面。
她完全放弃了等会立刻去晨训的打算。一碗面,一个甜点,一盘菜,一碗粥,加上一碟鸡肉糜的浇头,才算吃饱了。
流珠惯常是和薛瑜一起吃早点的,只是今天把第二顿提前了,她没有离开,三人坐在桌上一起吃饭,薛瑜吃饭时不想动脑筋,另外两人也无人开口,除了吃饭的声音,安静极了。
唏哩呼噜吃完,薛瑜瞟了眼食盒,里面还备着两个夹肉的饼子。
坐在她右手边的方锦湖,正在用小勺舀掉碗底最后一粒米,吃得矜持又精细,连唇妆都没花一点。
对面的流珠比他更认真些,两人对坐,说一句仪态万方也不为过。送来食盒的仆从在诡异的气氛里一句话也不敢说,只用余光看着外间桌上的养眼美景,心里对殿下对两位女史的态度,有了些猜测。
谁不想做娥皇女英的梦呢?啧啧。
只是薛瑜的注意力压根没在欣赏美人上,她不着痕迹地扫过方锦湖瘦削腰腹,能拿起临渊那么重的刀,方锦湖不可能没有肌肉,一年前见过的肌肉线条也很漂亮。
明明比她力气大得多,两人又都是长身体的时候,消耗也大,他反倒吃得很少。
真奇怪。
269. 祝福 不要胡闹
“说吧, 回来有什么事?”
吃饱了饭,薛瑜在屋中慢慢踱步消食,点了方锦湖留下。
给方锦湖的自由度本来就很高, 薛瑜见到他时的惊讶来自于宝善带来消息与实际偏差, 但要说私自返回会有什么惩罚,那真是没有的。薛瑜理智回笼, 见他做小伏低,没有故意抓着这个不适当的行为发作, 反倒有些担心是不是荆北出了乱子。
方锦湖:“黎国信州关不平,荆南调不出人手,臣愿领兵破关。”他说的是真心话,荆南的动向,在荆北也能听到, 薛瑜想要这大片田地,让平安与富裕稳定铺遍这片土地, 这样一来, 信州关那些胆小又时不时试探的人, 就惹人厌烦了。
臣服于强者不是愚笨,但看不清事态是。还好,武力能解决大多数蠢材。
方锦湖一开口,垂头吃饭时的美丽娇气好像就成了幻觉,腾腾杀气蔓延。
薛瑜无语地看他一眼, “黎国是友邻, 不要胡闹。”
且不说先开战的名声问题,第三卫孤悬在外,上次动手已经引动了北边的注意,再加上个黎国……按照送回来的消息, 一部分人南下后,第三卫满打满算两万兵,同时引来十倍于己的两方攻势,方锦湖可真是有自信。
不过,听着这个更多的是没事找事的回答,薛瑜也放下了心。
嗯,北边没事就行。
方锦湖被驳斥后没再说话,跟在薛瑜身后亦步亦趋地走着,始终落后半步,是臣服的距离。他在等待什么,却也明知不可能。薛瑜回头时才注意到,他长高的速度不知什么时候比自己快了,平视只能看到他的鼻梁。
薛瑜:“一个时辰后在东荆两队亲卫演武,我让人带你去山下商街转转。”
在战场杀戮中待久了,也该回来感受感受人间是什么样子。第三卫现在隐在荆北,没法在阅兵上现身,方锦湖到场就有些不合适。别人都在演武,他光杆司令一个,怪可怜的,还是别刺激人了。
薛瑜简单说了安排,没给方锦湖抗议的机会,迅速把人安排得明明白白,“不想穿裙子就不必穿,宝善也在,等会午休完,你们一起回去。荆北边线只有你一人,兵卒都是以后的底子,慎重些为好,补给会让人从荆南运去,该打的仗,由你判断。”
她轻轻笑了一下,“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对吧?”
荆北的粮草来自整合资源和黑吃黑,没有经过东荆和荆南,一来太显眼,二来荆南现在才在垦荒种植,也无力供应,起码得等到年底才有余裕。但是军械方面,在东荆刚刚得到铁官坊消息,能配备新的箭头后,薛瑜就从薛猛那里要来了两万支箭的调拨,分了一半到荆北。
玉钢经过半年的调整,出产质量趋于平稳,数量在原材料供应充足后,勇攀高峰。在各大铁官坊加班加点后,全国最精锐的一批兵卒,已经全员更新换代完毕。腹地的一些城池守兵,军械虽然还没有装备上,但配备准备已经做好,这才有了新增加的内容。
准备更新换代做新调整的蒸汽矿机,与钢筋铸造需要的大型机械,都还排队等着。间杂着些对甲胄的新想法设计,反正铁官坊的洪炉大火,是别想熄灭了。
钢筋的提出还是薛瑜用竹筋水泥板做示例,强调了承重等等问题后,将作监那群匠人“主动”想出来的。只是指望着手工打造钢筋,成品效果如何另说,也得面对铁匠供应不足的问题。好在工部先前第一个上马的是隆阳郡大坝修理,在龙江堤那里也积攒了些经验,等到新堤建造的时候,也差不多就是钢筋出厂首秀。
齐国明面上的是商业和学堂,往深了看能看到耕田,但更深入的,一个运转起来磨刀霍霍为战争做准备的国家,在战争阴影下对兵器的钻研,是秘密中的秘密。
像几个边关,像深入荆州的第二卫和第三卫,像无限接近特种兵的神射队伍,都是这些钻研的受益者。
薛瑜只是开了个玩笑,方锦湖神色却郑重起来,“殿下有命,无有不受。”
薛瑜顿了顿,转了话题,闲闲问了两句捷捷部的事。宝善带回来的消息相对简略,方锦湖到底是怎么想的,还是得听他来说。
“墙头草罢了。金帐汗国边境压上了十六个部落,捷捷部不过是中等偏下,想往上有一争之力,只能与我合作。塔休部头人死后,头人之子在我手中,只是捷捷部以为他已经死了,联合几个部落正在吞并塔休……等他回去,金帐汗国边境越乱,黎国越可能动手。”
方锦湖提起两个部落时,语调里有微妙的嘲弄。
不管是和捷捷部合作,还是抓到塔休部头人之子故意搅乱局势,方锦湖的招数都透着阴谋的味道。捷捷部反噬,或是头人之子闹起来,再或者是提前引来北边狄罗人军队先平了玄刀寨,这些可能性都很大,完全是在高空走钢丝。
而压在方锦湖手上的两个部落,注定会牵扯进来更多的人。如今没有人逼着他一定要走某条路,但他还是选择养虎为患。征服的火光在他眼中闪动,似乎就享受这样的快乐。
薛瑜捏捏眉心,有些忧虑又觉得该相信,“那……没有遇到困难?”
“没、”方锦湖答得飞快,对上她的眼神,硬生生转了个弯,“跟着捷捷部的人进草原的人选还没选好,混血儿不多,可信的除了陈莫,还没选到人。”
“嗯,我会让人留意。”薛瑜点点头,“阿莫现在跟着阿白的商队来往,用处也很重要。不必强求。”
跟着捷捷部进入草原,并不是特别好的选择。一旦捷捷部背叛,探子不管走了多远,都得完蛋。
薛瑜看着方锦湖,推翻了之前的决定,“你跟我一起下山去转转。”她突然有些怀疑,让方锦湖独自去看白露商街,他到底看到的是欣欣向荣,还是商业的尔虞我诈。
“好。”方锦湖迅速应下,描出的菱唇弯起,明艳动人,仿佛得到了什么宝贝。
薛瑜的马车徽记,整个商街没人不认得,更别说马车是从山上驶来的,更是惹眼极了。马车前后跟着要参与阅兵的两卫亲卫,枪明甲亮,声势颇大。
只是白露商街上,见到这些气势汹汹的兵卒,敬和羡慕远远压过了畏惧,被清道拦在旁边,不但没有缩在铺子里,反倒一个个都抢着越过兵卒们的脑袋,想看看马车中的襄王身影,沾沾贵气,也沾沾喜气。
平常偶尔也能遇到襄王下山,但今天日子不一样。
薛瑜看着一个个都停了生意,站在道路两侧的商贾脚贩,一时险些以为自己是什么被围观的保护动物。
要是只这样也就罢了。
“多福多寿!”“岁岁平安!”“殿下是大善人啊!”
祝福和夸赞声此起彼伏,还有人在大声朗诵薛瑜昨天晚上听到过的夸功的诗。
薛瑜脚趾扣地。不是,她平常下山,他们也没这样折腾啊?
她只想让人欣赏一下现在的东荆建设,最好能再多点守护美好家园的归属感。万万没想到,好好的一场关爱下属心理健康活动,突然画风转变成了夸耀主上功劳、好大喜功模式,这也太尴尬了。
薛瑜神色微僵,坐了回去,只当没听到。只要她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跪坐在薛瑜对面的方锦湖,听着外面的声音,无声笑了起来。
这些祝福,都是她该得的。
“殿下,我们铺子新做的坠子送您!您喜欢剑坠,还是什么坠子?我都做了!”
这个声音响起,薛瑜就知道是谁在说话,皮毛商人仍未放弃把挂件送给她。不需要她出面,护着马车的护卫们就好声好气地婉拒了。方锦湖微撩起卷帘一角,扫过让薛瑜脸上露出了然的声音来源。
商贾手上拿了一大串毛茸茸的挂件。巧的是,里面恰好有一把刀,和一柄剑。
带方锦湖出来看看山下的行程规划,因着薛瑜没想到的欢呼雀跃被完全打乱,干脆放弃了这个打算。强扭的瓜不甜,方锦湖该看到的东荆变化也看了,会怎么想、能体验到什么,她总不能把人脑子拆开硬塞进去思想吧?
马车驶出白露商街,在兵卒们最后一人离开商街范围后,薛瑜让方锦湖下车,“宝善已经跟出来了,你要回去逛逛就回去,不想去看,就回去吧。”
“一路顺风。”薛瑜贴近,拍拍他的肩膀,“年底见,锦湖。”
方锦湖上车前就换回了男装,轻声应下。虚岁十七的少年,轮廓已经趋于成熟,眼睛微低时,凤眼的撩人和威势淡去,好像被抛弃也一声不吭。这样平静的回应,让薛瑜明知道他在装模作样,在想起他之前听她说要一起来商街的反应时,不可避免地生出一点心软。
是不是压榨太过了?该让人多留一天?
方锦湖反手扣上一顶帷帽,将神色掩去,背后长刀完全隐在木盒中,被新拿到的青霉瓶瓶罐罐掩饰后成为琴匣的模样,躬身一礼。
他跑得太快,薛瑜还在思考要不要多留下来说几句,人就行礼下了车。撩起车帘,人影已经走出重重包围着马车的亲卫队伍。
时间不早,薛瑜没再想下去,带着准备好的亲卫们赶去预定的场地。背后,方锦湖在僻静角落与宝善汇合,上马返回商街。
他准确地找到了那间卖皮货的铺子,弹出铜板,“两个坠子。”
270. 东荆阅兵(二更) 襄王殿下给了我们这……
襄王在东荆城的阅兵演武表演, 下辖的所有县令无一缺席,他们身边坐着邀请来的士绅代表。而与他们隐隐有分庭抗礼趋势的,被安排在场中中央位置另一个侧面的王府文臣、与来自县学的各个代表们, 以两倍于县令的人数, 形成了更强烈的视觉效果。
县学代表相当特殊,里面除了掌握各个县学的学官, 还有刚刚在两个县里推行了的育幼园代表。学官里也不仅仅是教导明经科的儒生,王府医官兼尚未卸任的太医署冯医正, 和最常活跃在课堂上的讲学匠人,都穿着体面的衣裳端坐在一旁。
跟着他们来到现场的县学学生和育幼园的学生们,被安排在后面一排,紧紧跟着各个师长们落座,看着铁甲兵卒们正式进场, 感受着那些区别于维护秩序时看到的民兵们的气质,偷偷打量着周围的所有人, 不可避免地紧张了起来。
在相对差一些的视角, 也就是校场三面围挡的边角处, 一部分幸运儿被聚集地安排在一起,既保证了身边人群阶层的熟悉好让人不至于紧张过头,也能意识到自己和这些师长、官员们坐在一起,是多么幸运和难得的事情。
认真来讲,他们的人数加起来, 已经相当接近“学院派”的人数, 只是由于分散和并不起眼,容易被忽视罢了。
这一部分人中,有昨天刚刚被提交上来的推镰发明者,也有在这段时间里为戏院提供了素材的特殊经历者, 但更多的,还是踏足白露商街后,得到了“幸运木牌”的平民或小商贾。
幸运木牌,在敲定八月十五阅兵的事情后,被在白露商街紧锣密鼓安排下去的一种类似于奖券的存在。它只能从商事管理大厅或唯一的一间客店里被拿到,购物、储存、哪怕是只是来这里做工,每天每人都能领取到一块。上面可能是刻好的白露风景,也可能是——
鱼跃龙门图,也就是幸运木牌的证明。
在敲开上面的泥封之前,没有人知道自己拿到的只是一个纪念品,还是能够近距离接触这样盛大仪式的幸运儿。
由于士绅们要么是得到了邀请,要么是本来就做了学官、学生代表、县官,对这样的木牌需求并不大,被明确告知的只是一个参与的机会的木牌,并没有出现哄抢以至于价格哄抬。
对选择将木牌转手卖掉的人,薛瑜并不吝于为他们留下这样一个发一笔小财的机会。毕竟等意识到木牌发放数量有多么多,撞运气去领木牌,比买木牌方便得多。就算有人从幸运儿手中买到,数量也并不多,不足以形成对背后筛选的影响。
是的,筛选。但限定数量、限定几种人选入选,却并不特指某一个人的木牌给予活动中,能拿到木牌的人,的确也有运气在。
他们被分成两方,一部分坐在已经成为官员的人们旁边,一部分坐在师生们身边,区域的另一侧都紧挨着中央的高台,无形中确保了他们在襄王触手可及之处的安全与被尊重。
就算是装出来的尊重客气,也是尊重。
只是来交还皮毛商要求的活计,就意外领到了幸运木牌的金家佃户,有些怯地打量着旁边,运气好的是,她的丈夫已经与他身边坐着的皮毛商交流了起来,似乎两人对养殖兔子来剥皮形成了一致意见。
白露山下的养殖场并不完全封闭,就算不知道里面喂的食物秘诀是什么,也能看到究竟有什么动物。更何况,农科院经常开展的公田佃户培训课程,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情况下,也为庄园佃户们提供了有利条件。
除了还不能像公田佃户那样,以借贷的方式获取动物幼崽,在起码的养活、养什么容易加餐等等问题上,东荆范围内、乃至于听闻这个稀奇的广开生路的讲课方式的临近郡县的佃户们,有了长足的变化。比如说,从养一只鸡开始。
当然,在公田的借贷养殖计划已经推进得广为人知的时候,各个士绅庄园管事,也终于跟上了脚步。这个时代的人们尚不懂得什么叫做“鲶鱼效应”,但襄王的到来为东荆所有人提供了一个多么紧迫的追赶环境,却是实打实能被观察到的。
佃户大娘捏着丈夫衣角,手里还牵着女儿,短短时间里,她已经看到了不远处挨着她们所坐区域的一些人,虽然其实根本没见过主家模样,但主家身边的第一管事的模样,在收成时她是见过的,那时对着管理庄子管事鼻孔朝天的家伙,笑得像一朵开过头的花。
“……是的,襄王殿下给了我们这个机会。”
皮毛商人是佃户大娘接触过的商人里最好说话的一个,但不代表他就要坐在这里,放弃难得的机会,只和一个佃户一直聊天,若非佃户家娘子手艺出众,在未来工坊里可能还有一席之地,他也不会白耗这么一段时间。
他看了眼佃户大娘,笑着对旁边扬了扬下巴,“趁着还没开始,我要去旁边拜访一下之前认得的朋友,要是能认识新的朋友兄弟,那就再好不过了。”
金家佃户喏喏地点着头,佃户娘子却顺着皮毛商的眼神望去,看见了自己刚刚注视着、却不敢接近的区域。
皮毛商离开了,金家佃户啧了一声,“这就是你找的掌柜?难怪那么小气——”
他后面的挑剔还没说完,就被妻子打断,“我们也去。”
“什么?”
佃户娘子牵着女儿站起来,“我说,我们也该去拜访一下我们的主家。”
金家佃户嗤笑:“你当你是什么啊。好运拿到了牌子来开开眼,人家大人物,难不成会理你?”
佃户娘子充耳未闻,只顺着两个区域的通道往过走,走路时仍是习惯的半弯着腰看向地面。劳作时这样的姿势安全、不会遗漏、也足够谦卑。
“喂!”金家佃户被忽略了脸色有些难堪,但还知道自己在哪里,只能压低声音叫人,紧跟着站起来往前走,要一把拽住妻子,却落了空。眼看着妻子走到了前面,他压根认不出谁是谁,只看穿着知道都是大人物的范围,咬牙暗骂一句,急急跟上前。
两个人站在一起时,同样的谦卑神色,让人完全不会怀疑他们的关系。金家管事在三人往这边走时就注意到了,看着女人在离他们几步远外停下,犹豫地施礼,“佃户金李氏,拜见族长。”在接皮毛商的活计过程中,她学会了一些礼节和说话,但并不熟练,明显地露了怯。
后面金家佃户有样学样,也行了一礼,学的却是女子礼,十分滑稽。
距离很近,金家主做不到忽略,也不需要管事转述,偏头看了看三人,“哦?我们倒是有缘分,看来我金家的佃户运气真不错。你们一家三口,在哪个庄子上?”
得到了回应,比想象中的驱赶等糟糕结果更好的回应,让佃户娘子松了口气,露出浅浅的笑,一五一十地答了,看起来,她与金家主堪称相谈甚欢。
佃户,与家主的组合,在场中还是很惹眼的。
金家主笑了笑,感受到各方投来的视线,以最后一句夸奖做结,“小姑娘很乖巧省心,一点都不怕人,你们教得好。对了,怀阴县丞……对,他也来了,不用怕,也去拜见一下吧,毕竟也是你们的父母官嘛!”
等佃户娘子带着父女俩转了一圈回来,她的丈夫背后都吓出了一层汗。走到两个区域交界处,刚刚认识过几个人的皮毛商正好也返回了,主动与一家三口打了招呼,“还没问过你们的名字。”
有了一个人的带动,敢于超过自己的区域去旁边转一圈的人还是不多,但也看到了自己眼中高高在上的人的客气与平淡,心中被长期刻下的“这些人与自己截然不同”的痕迹,不知不觉地淡了一些。
让人看到自己付出的一切是能够跨越阶层、让人看到上一个阶层能够接触到的事物,给予野心,也给予梦想,这本就是薛瑜在做的事之一。而对他们之外的人来说,也需要一些人来告诉他们,所享受的特权有多么值得珍惜。
薛瑜到达校场时先让众人休整准备,等到秩序维持得差不多了,才是她的出场时间,在准备好的不远处隐蔽小棚里,正好能看到有意设置的几个区域之间走动的人影。
没看错的话,被频频逛到的,是各县县令的位置。
271. 一地之主(二合一) 以身作则……
东荆辖下的县令们以及代县令们, 其实并不想成为惹眼的中心。
但也不知道是这小半年来东荆大大小小事情的公示和宣传起了作用,还是各项基础建设拉近了官民关系,或者是不久前在白露商街建立后, 以商业管理大厅的办事逻辑和态度为蓝本, 发放了账目表格和基础办事表格,被强力要求各个县衙官府推行便民、利民、亲民的新型一体化办事的县衙模式给了所有人服务的感觉……
来感谢县令们的辛苦付出的有之, 来询问没搞懂的一些政策的有之,来试图走后门让办理速度加快的也不少, 知道这里是大庭广众,来参加阅兵时对民众的态度也是每月绩效考核之一的县令们,脸都有些僵硬。
在来之前和自己的副手关系势如水火、生怕被比过的县令悔不当初:早知如此,还跟他们抢什么露脸的机会!这是露脸吗?这是来干活啊!
最新发布的是为公田佃户村落修筑集体暖房和成本价垒炕的事,来询问这件事如何做、如何选择落点的详情的人也是最多的。
冬天难熬是人们的共识, 身体弱的、老幼病残的,都不一定能活过冬天。每年冬天家家户户屯柴火、屯冬粮, 屋子未必暖和, 都得节省着用, 要是有人想出门,就得顶着被冻僵的风险。要是真能有什么暖房能集中供暖,那岂不是自家能少废些木柴?能少生些病?
秋收开始后,基础建设就都得为收成让路,更别说今年的公田范围内, 还紧跟着安排了冬耕, 眼看就是要一口气忙到入冬后一个月的节奏,供暖就成了紧随修路修渠等等事项后的头等大事。
要说今年累,佃户们一直干活都没停过。但怀阳县钱县令在任的几年来,都没见过自己下辖百姓这么积极。
出力气其实不是苦差, 苦的是出力气没饭吃、出了力没有用、不知道出力了能做什么。
如今什么都通知得明明白白,享受过沟渠加上水车的灌溉便利,经历过修路时规划、修路后出行运板车走夜路的方便后,到现在虽然还不知道暖房用处有多大,公田佃户们也知道,这都是在给他们自己做事,是官府管饭且自家能享受到好处的事,自然积极。
县令们大多尚未意识到,百姓们愿意接近他们,更多的完全是因为薛瑜一手推动的利民工程,在东荆开始改变的最初,迅速而强有力地建立了整顿后的官府可靠的形象。
信任虚无缥缈,却又无比重要。
虽然没有人刻意向他们展示过荆州管理体系信任崩溃后的状态,但好的变化,还是能被观察到的。
暖房的事刚开了个头,各县进度差不多,等到发现钱县令是县令们里最好说话的一个,来旁听和蹭问题的人就更多了。
钱县令说得口干舌燥:“一个个来、一个个来,都别急。暖炕只要有钱粮买材料雇人,都能装上。集体暖房是育幼园和县里一起做的,两个村或者三个村一起建一个,优先女眷小孩,过去了都得住下做工……”
暖房的想法,还是从去年鸣水工坊的各个工坊不熄火赶工供暖中脱胎产生的。流民们能活下来,没道理到了东荆还会再出现不时冻死人的情况。专门像后世那样给各家供暖成本太高,但以做工为基础的暖房,从弱势群体补助开始,同时提供走出家门的工作环境,完全是一举多得。
薛瑜希望把多劳多得、用劳动换来收获的行为模式刻在所有人心里,但这不妨碍她出力保障民生。
坐在对面围挡前,和育幼园学生代表们坐在一起的金娘子,远远看着自己丈夫被围着询问,掩口轻笑。她叫来自己带的婢子,“去与郎君说,衙门里要用的表格放在马车上,记得让人去取。”
没多久,作为唯一一个带了表格来的县令,其实并不擅长交际的钱县令很快成为了被问得头大的县令们的人群焦点。视线相交,他远远对着金娘子笑起来,金娘子身边,怀阴县育幼园的园长轻轻碰了碰她肩膀,小声调侃,“难怪说娶妻娶贤呢。育幼园、县里的事,金娘可真是费心了。”
金娘子摇摇头,没有多说什么。
她以自己的身份坐在这里,而不是像其他夫人那样坐在对面的丈夫身边。其中差别,大概再过些时候,后来选的这些县里的新育幼园园长才会明白。
做主母料理妆奁、家庭固然平稳优渥,固然也会被夫君和一家老小敬重,但她更想做自己。
阅兵还没开始,金娘子看着场中逐渐增多的兵卒,除了穿着皮甲,能明显分辨出属于东荆驻扎兵卒的那批人外,提前进场巡逻的两队人穿着盔甲,大概就是今天的主角。几乎完全一样只有兵器上捆绑标志颜色不同的两队人中,专门留意才能看出身体曲线的区别。
女兵?男兵?都不重要了。他们只有一个同样的身份:襄王亲卫。
金娘子想起育幼园中学简单的“体操”和强身健体拳法时,差不多大的幼童争着要从军。她下意识地说了“女儿家不要胡闹”,还是小丫头自己不服气,委屈地抗议,“可是园长不是说了吗?殿下的亲卫就收女兵的,我为什么不可以?”
襄王殿下带来了许多不可能。金娘子忍不住会去想,若自己幼时见到这些,会如何呢?
因身份吃过苦头的武师父却很高兴,“试试嘛!”
对面忙碌着的县令们,虽然远离县衙,不能做出什么有效处理,但被襄王的“便民”要求历练过,没人敢直接拒绝上来搭话的百姓。县令们收集着一些特殊的意见、解答着简单的问题,被迫突然开启了加班副本。对前来观看阅兵的幸运儿来说,能与县令当面说话,也是一个难得的体验。
薛瑜听到汇报来的士绅和县令态度,还算满意。
一体化办事服务,更多的是在为体系化、可视化的政务处理打基础,也尽可能地参考了后世的经验,学会了填表,也就学会了快速理解上官衙来的百姓的需求,减少百姓与官府打交道时的不便,并不断在原有基础上调整。
但其实,这也是在刻意地打破官员和贵族高高在上、区别于普通人的身份。
贵族和官员的身份不可能完全泯然众人,不给特殊待遇,也会是在原本就为士绅们看轻的国家基础官僚系统雪上加霜,没人愿意做官,觉得都是累死累活的苦差这种事,绝不是薛瑜想看到的。
但把特权、高贵等等的权力,替换成福利,保留一定的、无害的特殊待遇,就既能满足长久习惯中高人一等的“上层人”要求,也能留下足够的野心梦想。比起去特权阶级抖威风去搞事,这些福利已经算是相当小的过渡成本了。
谁说如今做对比组、提供羡慕和敬仰眼神的人,心中不会因此留下一颗种子呢?
羡慕和期待,本就是一个潜移默化让人向上的动力。连更好的生活的影子在哪里都看不到、想象不来,整日只被圈养在庄园田地之间,只会一日日缺少动力,勉力糊口罢了。
当然,落在薛瑜眼中,大大小小的孩子们和男男女女以家庭为单位坐在一起,没有分席,却没有引来强烈抗议本身,也是一个观察的重点。
这整个校场的人,也是薛瑜对时间不好做太多调整的原因之一。
当整件事不再是她一个人参与,虽说可以用多加等待等上不了台面的彰显身份手段来给参与者们留下更深的印象,但长远来看,一个守时、守序、规则明确的领导者,绝对比将自己的任性放在更前面的无限接近霸道总裁的人,对团体的运行和存在有着正面影响。
起码,从她个人角度而言,更希望能以自己的以身作则,来带动整个风气变化。
毕竟,她昨夜任性也任性过了。
号角吹响,薛瑜垂眼掸了掸袍子,在所有人起身行礼中,一步步走到了属于自己的高台上。
薛瑜的出场时间不早也不晚,发冠将长发勒紧,红袍黑边的正式朝服折射出一缕金芒,却并没有夺走她的耀眼,反而成为了新的点缀,让所有的视线都聚集在她身上。直到她落座后抬手压下众人的喏声,宣布开始,才有了新的注意力焦点。
薛瑜身后流珠和江乐山两人分坐两旁,代表属于文臣的力量。
一侧甲胄齐全高坐马上弯腰行半礼的,是不直接受薛瑜控制却也属于东荆一员的薛猛。
随着薛瑜发令,第二声号角和传话声传遍整个校场,地面微微震动,台下正在整齐划一踏步走来的,则是属于她的铁血洪流。
虽然比不上秋狩时薛瑜见过的各地精锐之师,看上去人是少了点,算不上洪流,但溪流也可以了。
这次阅兵没有搞比武对抗,但形成方阵后踏步挥刀挥拳的兵士们,足够让所有人看到两队亲卫的精气神。
花枪架子还是真的悍勇兵卒,从配合和气势中,可见一斑。
武力的魅力和凶残引走了大多数注意力,但作为拥有者,明里暗里打量着,试图从薛瑜脸上看出她想法的人一点也不少。
薛瑜只当不知道他们在看什么。快一年前还在追着抱老板大腿,感受武力的震撼,如今震撼别人的却是她所拥有的武力了。
她微微翘起唇角,没白白砸资源养。
实话说,别人看到的是强悍锋锐的兵卒,薛瑜看到的却是粮草账单、军械消耗、训练计划、后备力量培养。
长期备战状态下,养一支军队就是吞金巨兽。齐国能维持着国内稳中有进,休养生息,不被天灾和军需消耗影响太多,已经是几代皇帝和朝中重臣努力的结果。
乔尚书头秃得不冤。
薛瑜分心七想八想,别人却只品出了高深莫测。
襄王来到东荆后深居简出,偶尔的几次出行都是公事,便服充满温和气质,与锋锐的“襄王之鹰”们简直不像是秉持同样态度的人。但在明晃晃的刀枪阵容下,感受过鸿门宴后可怕动作的人们都确信了:
这是一位年轻、脾气温和,却同样流淌着西齐皇室暴力冷酷血脉的,不容挑衅的一地之主。
看着她为东荆带来的改变的士绅们,心情有些复杂。一些人感到恐惧,一些人却在追随中获得了想要的利益,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她成为真正的君主的那一天。
皇帝没有表态,储君一日未定,就存在泼凉水、不看好的人,但他们在这样的场合,只能隐晦地用眼神示意,终究还是以期待占了多数。
薛瑜看着场中尽情展示着这段时间训练成果的两支队伍,好像不经意般扫过高台两侧,被目光扫到的人下意识坐直了许多。
冷汗横流和脸颊涨红,完全可以在一个人身上同时出现。
这次也是给士绅们的提醒,希望在秋收需要交税的时候,他们也能深刻记得今天。
一手大棒,一手甜枣,威逼利诱虽然老套,但绝对是最朴素好用的控制手段。
东荆还达不到铁板一块的程度,新生力量在成长,过去的痼疾得到控制,但离治愈也有一段距离。薛瑜要做的,就是在恰当的时间让他们认清现实。
看着襄王的笑意,能意识到危机的人不多。但在两侧的众人中,作为仅有的不是匠人的明工科学官,被邀请来的外国人安五郎,看到了另一个危机的产生。
他在东荆留的时间越久,越能看到这里繁华外表下的不同。有些人接触过他,但给出的筹码除了家族外,完全比不上东荆能给他的。他假意答应并没有动作,没多久就在藏书阁附近看到了被抓住的人。
跟着这条线找下去,他找到了在快乐做工匠的楚国越州士族子弟,找到了像他一样在教书的一些庶子……谢王两家是顶尖世家,但齐国还没完全推行的选官制度,明显对他们这些小士族更有利、他们能拿到的利益更多。
眼前的校场上,组成方阵的兵士们冲锋至中央的木柴堆旁,振臂齐呼:
“守卫东荆!守卫襄王!”
刹那间,火焰腾空而起,篝火无风无引自燃。
身边和对面的人神色在熊熊燃烧的大火中明灭不定,突如其来出现的火舌令人震撼又心惊,坐在中间高台上的少年人神色平静而柔和,微微带笑,气势不凡。
也许是因为他曾与襄王近距离接触过,也许是因为那本《墨经》里的一些想法,也许是因为他经历过与襄王在对立面和同一侧的时候,这样的变化,让他隐约能触碰到一些更接近本质的东西。
他看着薛瑜在高台两翼收拢的人群,仿佛看到了未来。
一侧是过去和现在,一侧是现在和未来。但这三个时间的力量,又奇妙的正在经历磨合融为一体,并非相互排斥的存在。
尽管一些人还不属于襄王,但他们被裹挟进大潮后,最终留下来的人只会有一个选择。聪明人的选择。
而里面的核心,除了襄王没有第二人选。
或许,他该和父亲谈谈。依附于世家,不过是为了家族生存,如果有机会过得更好,那楚国大世家怎么样,与他们这些小虾米又有什么关系?
楚国拥有着大量东齐覆灭时的底蕴留存,但说来好笑,以儒学为根本的东齐的血脉传承,国君如何安五郎暂时看不明白,只看襄王的话,偏偏守的是法家之道,或许还有墨家痕迹,儒学少之又少。难不成,当真是因为之前西齐贫瘠,开国之君又出身卑贱,才不屑礼法?
薛瑜并不知道,为了教学简单的自然科学问题留下的安五郎,还会有像放出去崔齐光钓动黎国变化类似的,别的收获。就算知道了,大概也只会惊喜一下安五郎主动配合了未来的布局,看来做一段时间老师,的确有思想层次上的升华作用。
阅兵结束,薛瑜的注意力随着陈关的汇报,转到了昨天的放火案嫌疑人身上。出身千牛卫的侍卫们在审讯上手段不少,一个晚上已经足够他们撬开险死还生的楚国探子的嘴。加上经过分析残渣和碎片,确定了燃料类型是石油,很快用攻心掏出来了探子肚子里全部的消息。
但这种负责实际实施计划的小喽啰,也只知道些小事,供出的主谋是先前被东荆城顺着进入城中的探子,所观察到的某个越州小士族。要不是他们本身派探子的动向就并不单纯,这次纵火,看上去不过是因为子弟被抓的泄愤行为。
对薛瑜来说,被供出来的主谋到底是什么,并不重要,只要基本确定来自楚国就够了。鬼都不会信这种小士族会越过依附的世家擅自行动,随着薛瑜的存在感扩大,感受到威胁的人跳出来下手,不足为奇。
不需要薛瑜发话,陈关已经找到了被重新教育过的士族庶子。
士族庶子在东荆待得很开心,付出就有回报是很容易接受的规则,日子又过得舒服有尊严,比回家轻松多了。由于认字,他已经在工坊做了个小头目,当面被叫破身份脸色都白了,就差跪地磕头抱大腿表示自己绝对不回家、没做过背叛东荆的事了。
薛瑜出态度,江乐山捉刀撰稿,这个看上去一去不复返,实际上来东荆后除了干活争取机会之外,已经被沉迷东荆生活不想离开,啥都没捞着的庶子,接受了陈关的提议,作为东荆的信使,将带着东荆的严正警告,和襄王亲卫一起去往越州。
当然不是让他回家,而是敲开楚国边城越州守将的大门。守将出身不凡,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就是所谓的主谋背后的家族了。
东荆险些出事的事,薛瑜已经写成了折子,和这半个月的信件一起送回京城。此刻还不到国与国对峙的程度,薛瑜喊话让他管好自己的人,听起来也比其他好听许多,只是该要的赔偿并不会少。
楚国作为世家构成的国家,虽然看着像是以形而上的清谈为荣,但世家仍需要依靠着儒学礼法维持秩序,等级森严。有意思的是,薛瑜整合了牛力等人上次探听楚国消息时试探后获得的了解,尤其从后期返回时在几地买粮和蔗苗被盗前后的事能看出,上下尊卑严格不假,但在这样的制度背后,藏着逐利利己的核心。
本质上,他们连皇帝都是受世家控制,儒学礼法何存?与其说是礼法之国,不如转换为薛瑜熟悉的一些后世能见到的存在状态,称之为家族资本。
在楚国,重要的从来都是每个家族、姓氏、血脉,而不是国家。
薛瑜不介意给他们添一把火。
篝火燃到了深夜,转为了烧烤和歌舞联谊,烤白露山下长成不久的仔兔仔鸡,属于每个参与阅兵观看的人的小礼物。
士绅和官员们并不在意这些,但数量更庞大的幸运儿和师生群体,也是薛瑜选定的消息传播者们,却不会拒绝这些免费的肉食。
反正只需要留下种兔种鸡就好,其他的都是下肚的命运。
参与阅兵的亲卫们和百姓们被火堆分成两半,是一个有些距离、却也能增加认知的环境。都开始吃一样东西了,看着对面也是一张嘴两只眼,由武勇产生的畏惧感也能消散许多。
校场上最惹眼的就是篝火堆,当有好奇的人去泼水灭火,却根本不见火苗熄灭。就算拿别的木柴来借火,借来的也不是这样灭不掉的火苗,十分稀奇。于是,从电灯开始被编造的神秘故事和背景,再次被疯传开来。直到整个木柴燃尽,那看上去仿佛仙术的火焰,才完全消失。
从楚国探子那里缴获的剩余半桶石油,被物尽其用。
总是走在让人破除迷信路上的薛瑜,在明明引导的是食物和阅兵过程的话题变到这个方向后,着实有些无语,想了想,却没有像以前那样,要求下次下乡时在表演里注意加上破解的内容。
她摆摆手,让陈关继续带人盯着参与篝火活动的人里,有没有人表示发现过类似的燃料,借民力来加快寻找石油进度。
当然,也是借此回应或许还在东荆的外来探子。你们有这样能用来捏造出“神迹天罚”的东西,我们也有,最好老实点。
在危险出现前就被时时监控的人手捕捉到,迅速阻止了的东荆,与荆州不同。
东荆阅兵结束后的第二天,黎四皇子刚刚到达信州关不久。以“贺礼”名义出关补送来筑堤钱款的许家军和黎四皇子的使臣,在许将军苦口婆心表示出去一定会被占据荆州的匪徒打劫丢回来的情况下,意外地平安出关,许将军在被派来调查自己的黎四皇子意味不明眼神下,有苦说不出。
但实际上,平安出关的送钱队伍在距信州关几十里外,就遭到了两方人马堵截。
本着替主子交好强者、好在国君十几个儿子里抢占储位的心出来的使臣,呆呆地坐在马车里,听着外面的箭雨声和打斗声,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被抢的是他们没错吧?怎么抢人的两伙山匪打起来了?!
执刀的铁面人与光头大汉,只凭两人挡住使臣队伍的路,却一时被黄雀在后堵住,抵挡着前后夹击逐渐露出疲态,远处树林阴影里,少年扣紧朱红长弓弓弦若满月。
忽地,四面又起了奔马之声。
272. 陷阱 玄刀寨,方锦湖
薛琅没有捕捉到这个声音, 他在短短几个月里拉过几万次弓,手极度稳,外界的声音几乎不会影响到他, 倒是身边的队友神色微变。
在下方成组同伴配合限制中, 铁面人被引着拉开了与黎国队伍的距离,他瞄准了身形鬼魅的铁面人。
刚要松弦, 从瞄准镜里,薛猛猛地对上了一双眼睛。
微眯起的像狐狸似的眼瞳, 幽幽望过来,让薛琅头皮炸开。对方甚至对他眨了眨眼。
不是意外,不是错觉。
被发现了!
薛琅脸色大变,几乎和负责放哨的队友一起,用特制的哨声发出厉声示警:“快退!”
出声的同时, 他手一颤,失误松开了弓弦, 好在最后时刻调整了角度, 箭矢斜向下深深射进了前方泥土中。
简骑尉吹响的哨声在整个狭长山路前后响起, “退!”
薛琅反手为自己扣上掩饰层,队友抢上前几步,拔出落矢,两人一起后撤,在越来越近的马蹄声中飞快进了林中。
前方黎国队伍护卫们肉眼可见地害怕着, 宝善顶着他们软趴趴的攻势, 尚有余裕分心关注一旁,他捕捉到方锦湖的回头,警惕起来,“主上?”
“扩大搜寻范围一里, 不要放走他们。”在厮杀中培养出的野兽般的直觉,让方锦湖十分确定刚刚的确是在被窥伺着。
从他手中弩机里放出的尖锐鸣镝声,成为了哨声响彻后的新的信号,拉扯着所有人的神经。黎国使臣队伍眼睁睁看着整个战局,从突如其来的遭遇战变成陷阱,又变成另一方的陷阱。
但不管事实究竟是什么模样,他们都已经深陷在陷阱底。
方锦湖扬了扬下巴,让宝善带人去追没被包抄到的敌人。他肆无忌惮地转身背对着黎国使臣队伍,好像眼中只有刚刚分成小队在引诱他们离开的那伙人,完全没把他们当做对手。
是羞辱,却也是事实。在两个人都放弃了与使臣队伍里应对得左支右绌的护卫们对战后,护卫队里清晰可闻地响起了一阵松气声。
打不过就是打不过,他们恨不得问问后来的用箭多些的山匪是哪个山头,或从押运的大车上拿出些“微不足道”的礼物,好去感谢对方救命之恩。虽然他们也清楚,这不过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窝。
方锦湖长刀横在身前,望着在包抄的骑兵队伍面前逃遁的小型队伍,快速催马与赶到的骑兵队伍配合,形成内包围圈。
但是,被选入神射队伍后第一堂课学习的就是如何快速撤离,并且从未松懈过的小队,让这次时机精准的埋伏很难发挥应有的作用,尤其是,在统领明确表示以不伤及对方性命为底线的情况下,拦截的最后也只是留下了一地箭矢,和一个俘虏。
简骑尉远远地从瞄准镜中看到了最后的发展,脸色不太好看,“被发现了。”
黎国使臣队伍所携带的金银,是需要确保安全运送到东荆的款项,虽然并没有人联系神射队伍来负责护送,但在屡次寻觅玄刀寨消息碰壁后,为达到训练效果,整个荆州上下都是神射队伍的行动范围,正好碰到来保护一下,也不失为一种训练。
但这股出现在黎国边关的势力,显然是以此引诱了他们现身。
没多久,一击未中立刻远扬的神射队伍就被迫在扑空的骑兵队伍后方现身,骑兵数量只有不到百人,山崖上几十个弓箭手露出身影,尚能在双方武力威胁形成的微弱平衡下保持相对安全的对话。
简骑尉隐晦打量过僧人,将目光集中在铁面人身上,“敢问,可是玄刀寨寨主当面?我们仰慕玄刀寨众位抵抗狄罗、保卫家园的英雄已久,这次只是个误会。”
“误会?”方锦湖面具下唇角勾起,略带嘲弄,“就是你们,在荆州浑水摸鱼?”
在不暴露自己官方身份的情况下,想迅速获得认同被判断为同一阵营很难,尤其是在救下荆州人心里大概好感度已经只剩负数的黎国官员之后,更不用说,听对方口气,显然之前神射队伍对玄刀寨的摸索探路都被视为了挑衅。
简骑尉脸上露出一抹苦笑,不得不承认是自己轻敌失误。但每个神射队伍成员,都是一笔珍贵的宝藏,尤其是他们身上还保留着被不断更新的武装配置的时候。
近距离攻击时的头盔上瞄准镜是用小机关藏在内侧的,这也导致了往往每个人额头上会被压出一块深深凹槽,算不上舒服。简骑尉看着被困在骑士堆里仿佛小鸡仔一样的下属,年轻人下意识扶着头盔,随时准备销毁瞄准镜的存在,而右手始终不曾从刀柄离开。
还好,没在被擒获时立刻丧失战斗意志。
从神射队伍组建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出现被人抓住同伴的情况。
简骑尉深呼吸了一下,努力让声调从官方变得更油滑不羁些,“荆州这地界——”
“我知道了。”方锦湖俯身从地下抽出箭矢,用指尖抹掉上面的泥土,熟悉的寒芒一闪,用平静又似乎略带遗憾的语调打断了简骑尉的话。
他抬眼望向对面,“黎国的兵,既然不能保卫国土,还是不要出现在荆州的好。荆州大路一条,他们总能走到东荆城的。这位——将军,你觉得呢?”
有着荆州人的“背景”,对黎国官府武力的厌恶再正常不过了。简骑尉听明白了背后的含义。
对方并不是像他们担忧的那样,想劫走整个队伍的钱款,只是剥夺护卫,完全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尤其是,对方给出了莫名的善意、又似乎猜到了他的身份的情况下。
“当然。”
两方默契地达成了意见统一,神射军的俘虏仍被扣在骑兵队伍中,而对更后面的黎国使臣队伍的控制,前后还没花掉一刻钟。
骑兵们分出一部分,将剥去了盔甲武器和干粮的护卫绑着带回信州关,战战兢兢试图用国书劝说山匪停手的使臣也得到了新的指引:本着对两国的友好关系,跟随骑兵引路前往东荆。如果,不想和护卫们一样被丢回去的话。
使臣队伍逐渐远离了这个小型冲突现场,在未来的两到三天里,被迫卸下所有护卫前往东荆的黎国使臣们,只能心惊胆战地沿着这群明显在打劫官兵过程中富裕起来的山匪指出的道路,闷头疯狂赶路。
这也就注定了,他们不会有别的心思去观察荆州的变化。刚抵达信州关不久,对许将军的陈述将信将疑,对荆州的印象还停留在山匪混乱升级版的使臣们,错过了第一时间校正国内错误认知的机会。
方锦湖甩了一下马鞭,“走吧。”
简骑尉满脑子的困惑,其中以对方突然把自己归为同阵营为最。在他的“默契”里,只包括了先处理完使臣的事,然后双方再继续就冲突本身沟通。他谨慎地提出异议,“寨主诚邀我们前往寨中游玩,不胜荣幸,但可否将我们的小家伙送回来?”
如果不是不想将冲突扩大化,以只剩下寥寥十几人的骑兵数量,就算加上凶悍的两人,在简骑尉的评估里,也有把握给对方重创,抢下自己人。
虽然他不知道,对方也是这样想的,只是将抢下俘虏换成了:留下大多数人。
方锦湖抬手丢去一个印章,“和第二卫合作了那么久,你应该是认得这个的。现在,我谨代表我自己,欢迎你们来荆北做客。”
“这是……”
简骑尉瞳孔微缩,却多了一分恍然。
他见过伍戈的印鉴,而这个印鉴的制式,与伍戈手里的王府亲卫印鉴几乎完全一致。
襄王理论上应该有三千亲卫,但刨除第二卫的编外人员后,两个卫队加起来也只有两千人……原来,第三支卫队也无声无息地建立起来了吗?
方副统领。襄王身边姓方的心腹,似乎只有一人?
方锦湖身边的骑兵已经先走一步开道,而戒备状态的简骑尉也带回了他的部下,大多数人隐入山中,只招来训练表现最好的一个十人小组护在身边。
两方再次形成了共识,一同北上。相隔不过十丈,一个突袭的距离,也是表达亲近又能在突袭开展的瞬间有余力做出判断与抵抗的距离。
刚刚的冲突,自然不可能在短短时间里被人从记忆里抹消。但服从命令,已经深深刻在了神射军这些年轻人的脑子里。只不过,接近两个首领后,在两人都一声不吭的情况下,总有人会忍不住打破平静。
“头儿,原来你认得玄刀寨的人?他是荆州人?名字是什么?我们到现在都只知道是用着黑刀带面具的——”
仔细想想,除了熟识,似乎也找不到另一个答案。但问出这个问题的队员还没接着往下猜测,就被队伍里经常搭档的狙击手拽住,疯狂示意闭嘴。
“它不叫黑刀。”
方锦湖的目光从刚刚抵达简骑尉身边的少年们脸上划过,在拽住提问者的人身上停的时间略长。薛琅敏锐地抬头望过来,再次对上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让他莫名地感到熟悉。
简骑尉僵着脸,“抱歉,无意冒犯。”
在基本猜到对方身份后,对方又不像伍戈那样直接介绍自己姓名,谁知道是不是女郎害羞,不想告知闺名呢?这样直接询问名讳,实在是太过失礼的举动。
戴着面具的“女郎”偏头看着他,“重新认识一下吧,玄刀寨,方锦湖。这把刀有名字,叫做临渊。”
一个简单的排除法,活跃在荆州的武装力量,除了外来者,和不断在被压缩生存空间的荆州中部与隐蔽山林中躲藏的匪徒外,就只有南北两方。南方在第二卫调军回去部分后以民兵为主,北方则是快速凝聚起来的精英武装。
外来者,加上熟悉的玉钢箭头,基本就能确定对方的身份了。
虽然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样配置的军队,但只要知道是薛瑜之前借用过的皇帝手中的秘密军队,就不必太担心身份泄露。
他也迫不及待地想重新定义这个名字了。
他的刀有了名字,好像他的名字也有了归属。
钟夫人的“小湖”,并不是他,方朔的“锦湖”更只是方朔的梦,他认真向人告知自己的名讳,终于只是他自己。
他与薛瑜,像又不像,双生两面。他们曾经都没有名字,而现在,他们都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
简骑尉还很镇定,虽然不明白突然的郑重因何而来,但也守礼地介绍了自己能介绍的身份,并且压着小崽子们挨个介绍虽然对方可能并不在意的姓名。
十一个人里,只有薛琅呆住了,完全无法把眼前这个比自己高了不止一头的武将,与去年秋狩见到的那个温柔美丽的表姐联系到一起。
咔、嚓。
他仿佛听到什么受到惊吓后碎裂的声音。
方锦湖像看到了有趣的小东西,再次似笑非笑地扫过他,“荆州的变化,你们想知道的,都请随我来吧。”
现在交好这支特殊的队伍,有利无害。
对方的装备明显比他们好不止一个等级,这支奇兵能在边境线上做的事情,可一点不少。而长远来看,现在这支队伍还属于皇帝,但总会交到他的继承人手上。尽管没有明确的表态,但君王选择将薛琅安排进这支队伍,就是一个特殊的信号。至于薛琅本人恳求的参军、表现的主动退让……都不重要。
273. 私下交易(二更) 平稳的北部边境线……
一场小型的军队之间的碰撞在荆北悄然展开, 在再往北的草原与中原城市之间形成的边境线上出现更多的不妙信号之前,尚没有人意识到这支刚成立不久的神射军已经默默磨亮了獠牙,准备让草原的豺狼成为新生的小家伙们的称职对手。
对于视线停留在黎国边境、西齐北部继承自前朝的连绵城墙的草原守将来说, 玄刀寨不过是已经丧失抵抗许多年的荆州出的一点小意外。更重要的则是, 逐渐走进秋季的气候更适合让部落们聚集起来为牛羊补充最后的肥膘,确保大多数族人能聚拢足够的柴和粮草平安过冬。
在面对自然的伟力时, 人类能够做的抵御准备实在太少了,好在今年的夏季似乎格外的长。
“将军, 我们该赶路了。”
副将小声提醒着勒马站在荆州边境外的石勒都烈,在来自法师或者什么真人、仙师之类的信使被放出来后,他的忐忑不安没有成为现实,那位大都的法师也给出了他们无法抵抗的条件。
在这段时间里压境的十六个部落,都将获得统一的补偿:天火。
而分配天火的人, 石勒部如今的年轻得过分的首领,也将从一个由可汗背书的侯爵, 真正获得一些权威地位。
因此, 即使要付出在看到成品后暂时离开对峙边境线的代价, 看在事关重大的份上,也并不是不可以接受。
在此之前,一些小的危险分子伸出的和平共处试探,却显得可疑了些。
以上,都是副将对已经走了一半路, 却在这里停下的首领的心理揣摩。
“他们骑兵只有不到千人, 您已经调了捷捷部和沃郎部足足三千勇士守在这里,他们敢在这里耍什么花样,只会永远埋在这片美好的草场上,成为来年牛羊们的肥料……将军, 我们真的该快些了。”
副将的夸耀和不屑在石勒都烈转回来的目光里变得更为郑重起来,再次发出了催促。
石勒都烈远远能看到尚未被修缮的那座废城,现在被新的主人命名为:归山的城池。荆州人组成的寨子里,许多地方与草原有着相近的习惯,比如相信死去的魂灵会被指引回到故土。
“玄刀寨……”石勒都烈喃喃着,看着这座并不具有边防功能的城池,似乎能从里面看到熟悉的人的影子。
这感觉很奇妙,尤其是在大都那个所谓的灵宝真人身上,看到属于先前遇到的另外两个人的相似痕迹后,直觉的判断在捉到对方的信使后得到验证。这一次,虽然找不到证据,但他笃定玄刀寨里有曾在安阳城结识的人的手笔。
齐国钟家的倒塌对于草原来说,余波远远不曾结束,以钟无这个人的鼓动人心和吊诡,或许……这就是钟家的后手?
毕竟,钟无与那个天真又漂亮得过头的齐三皇子过于相似的面容,已经足够让人意识到钟无的身份并不简单。这两人的争斗是钟无输了,但不管是他自己,还是其他人,都很乐于见到一滩浑水乱七八糟的荆州形成两人的再次对抗,让齐国再次被三国包围。
石勒都烈:“捷捷部送来的榷场交易公文现在在哪里?”
副将有些惊喜,“将军现在要通过?还是打回去?”
石勒都烈翻开副将随身带着的一张纸,警告地瞥了一眼对方。副将克制住自己过于激动的表情,考虑到捷捷部多送来的几个小玩意,讨好地笑了笑。
八月中之前,以血腥复仇手段进入大众视野的玄刀寨,作为光明的一面吸引了边关视线,与之相对的,就是占领了荆州北部这条既没有连绵城墙阻碍,也没有足够险要山峦关卡守护的玄刀寨众人背后,那些真实又见不得光的吃喝拉撒琐事。
来自管理玄刀寨内务的女人们的私下采购交易,在八月中旬结束之前,挥舞着她们天知道抢了多少黎国官员财富换来的金子银子,以及不那么令人愉快的“战利品”,以极其荒谬又天真大方的姿态,瞄准了草原盛产的牛羊马匹。
事实上,这也是在盐巴和宝石药材等等之外,草原最经常与外来者交易的货物——战马除外。
被以玄刀寨攻势为理由,暂时调来守卫这条往常基本不会有突破的荆州边线的两个部落,不需要知道主将背后要保护的是什么内容,但面对难得的一笔大买卖,很难有人不动心。
错过这一次,还能不能有下一个愚蠢的、连牲畜老迈与否都无法辨认、完全不清楚即将到来的秋冬季对初生幼崽会形成多么残酷筛选的女人商队,谁也不知道。
收拢了荆州大半力量的玄刀寨的负面影响,大概就是这些既不了解打仗、也在长期失去牲畜帮助后压根不了解它们,却负责了将钱花出去的内务人员了。
当然,在明面上,他们只是一个弱小的商队,不管是草原,还是玄刀寨,都不会承认他们与彼此对立的两方有关。
在汉人的国度的游学这几年,让石勒都烈在草原“了解你的敌人”基础上,学会了另一件事:适当的与你的对手合作。
只是,有一点小小的不同。尊重女性的力量并不在草原人的教育中,甚至不在汉人大多数的思想中,她们的愚蠢在石勒都烈的猜测之内,至于尊重,他尊重与看重她们,就像看重自家棚户里的母羊。
“几个女人而已,捷捷部和沃郎部的老迈牛羊,和大约过不了冬的那些小家伙们,既然他们想要,就都卖给他们好了。需要的缺口太大的话,我觉得其他部落也不会介意参与进来。必要的话,驽马和驮马可以卖一些给他们……”
“用来交换的只有金银?没关系,这么长的边境线,总能找到几个愿意把金子换成我们需要的东西的朋友。不过他们给我们造成了麻烦,价格上就不用让他们多说话了。”
齐国的纸张以极其优越的质量和低廉的价格,迅速成为了取代边境使用的草纸、羊皮纸等等纸张的新产品,石勒都烈快速用狼牙项链和自己的手印在上面完成签章,交给副将。
他揉了揉眉心,去思考这笔生意,对他来说比思考整个需要拖住黎国精锐的边境战局更费力些,好在大多数时候也不需要他来做这样的事。有那么多的汉臣渣滓来为他们服务,他这个主将在关键抉择上完成思考就够了。
边关的交易,本就是守将不成文的灰色收入之一。
至于对方要买的是健康、年轻、有力的牲畜,并且希望能够养活好供应整个寨子上下三万人的吃喝,而他们给予的是老迈、年幼、不一定能成活的牲畜,两方敌对,就别指望什么公平了。
连草原在秋冬都不一定能养活足够牲畜,幼崽们的存活更是一大难题,在压根没有草原的荆州,想要喂养这些牲畜……大概开春的时候,还能有一笔生意吧。
“出发。”石勒都烈驱动马匹,“天火……他们最好没有骗人。”
他已经将刚刚决断完成,让人送去部落里的文书抛在了脑后,剩下的只有对天火的忧虑与期待。
保证十六个、如今是十五个部落的平安过冬?不,那样的东西,在战场上能起到更大的作用。就像他发现的那个尚不知道由什么构成的新型弓箭。
如果不是要保证边境线的平稳的话……石勒都烈最后看了一眼远处的断壁残垣。
与曾经的宇文阿鲁巴在齐都的判断一致,最好的防御和守护,正是进攻。忧心忡忡的黎国君臣并不知道,石勒都烈手中,完全没有开始十几个部落一起进攻的可汗许可。
在此之前的小型摩擦和骚扰,对玄刀寨而言是掠夺、骚扰和磨刀,对狄罗人和附庸部族来说,也一样,不过是每年秋季常见的掠夺罢了。只不过,今年的时间略提前了许多。
战局、新的兵器、边关各部冲突和利益分配……这些都是活跃在尚年轻的石勒部首领脑中的事情。
只是石勒都烈与捷捷部的人,全都忽略了一件事。在长期被荒废的土地上,耕田不管是变成森林,还是草原,都不过是重返自然。
赶着十几头中老年牛、十几头中老年羊和他们各自的过百头幼崽,被新买来的驮马拉着车返回荆北的燕娘子,和从荆南赶来的农科院人手、护送队伍的女兵人员们,相视一笑。
从一开始,荆州两派力量瞄准的就是这些趋于年迈和极其幼小的牲畜。
与她们擦肩而过的,是刚刚从东荆补货,完成了短线交易,以真真假假的奴隶逃亡消息骗过边境线上守卫的陈白的商队。带着足够薅掉刚刚交付的金银差价的齐国的新奇货物、一点楚国刚刚开始诞生的烈酒,用交易、和无处不在的贿赂换来“友谊”和背书。
他们这次的目的地,将更深入草原,以金帐汗国的大都为预设终点。
274. 远交近攻 楚国权力的核心……
向北的陈白只是来自东荆城的商队的一个缩影。
虽然不能卡住所有前往草原的交易流, 但白露商街从来都不只是一个简单的交易集散地,从东荆借道荆州向北的商队,在精细的检查和信息捕捉下, 几乎没有人能将譬如粮草和铜铁等等禁止与北部交易的货物带出去。
值得高兴的是, 受到控制和关押的商队并不多,大多数贩卖平常货物、用金银收获草原货物的商队们, 只是在极短的时间里发现了一条快速卖出自己收来的货物、或者安全获取北方特产的途径。
一场针对交易枢纽的小范围的经济调控,有着足够资本和力量背书, 交易的封锁无声无息地开始。限制对手的第一步,就是确定自己的交易行为并不是在资敌。
临近九月,抓住炽热夏天的尾巴在整个世界版图上奔走的人不在少数,而在半押送状态中抵达东荆城的黎国使臣,则是喜极而泣地终于被他们的“保护者”放开。
使臣们没有第一时间得到拜见襄王殿下的机会, 就已经被传闻里善良又爱多管闲事的那位殿下统治下的东荆城晃花了眼。
齐国的新变化的确传到了许多地方,但眼见为实, 白露商街能给人带来的震撼感, 完全达到了薛瑜对它的设想。
来到东荆城的人, 都会被那仿佛不属于人间的光芒慑住,在极短的时间里意识到这里的不同。
打破心房后,不管是意识到商机,还是具有了深入了解这里的可能,对东荆都是好事。
接收国书、钱款核对、确认工程时间跨度等等问题, 在崔齐光带回去了证人和完备的账目后, 没有遇到任何阻碍,使臣队伍与王府派来的人手,在驿馆内完成了清点。
既然都是需要支付的价格,黎国也不至于在这上面做不体面的纠缠。尤其是, 齐国与黎国到底哪一个才是鄙视链最底层,其实长期以来并没有一个定论,黎国人嘲笑齐国归嘲笑,该端起来的仪态架子,还是要保留的。
来接待他们的人是名声在外的王府长史,身份分量十足,这让出使的主使心里稳当了许多。即使连着三天没能见到襄王,也尚能稳住局面。
事实上,黎国使臣抵达带来的不仅是薛瑜原计划外的金钱,更多的是示好。经过多次与文臣和薛猛的局势分析,薛瑜基本能确定,在狄罗人的威胁下,在荆州有过一定动作的齐国,还是挑动了黎国敏感的神经。
这一点,薛瑜在即将送走使臣的接见会面中,得到了印证。
听着讨好的一句句暗示,使臣就差说明曾经的荆州守将、现在的信州守将,将对荆州上发生的一切视若无睹了。
荆州是他们送来的礼物。
但逐渐恢复了秩序,变成薛瑜意志主宰下模样的荆州,从黎国人的角度来看,尤其是真切穿过整个荆州、经历过山匪威胁、又得知荆北的山匪狠狠招惹了狄罗人的使臣们眼里,他们对这个比之前山匪横行更糜烂的荆州,什么都做不了,送来人情,不过是顺水推舟。
大概,还有些黎国争夺储位的纠纷在。
薛瑜没有给出许诺,只是客客气气让人陪同使臣去用餐,正式的会面里没有得到态度倾向,对使臣们来说,就是最好的倾向,一时间宾主尽欢。
离开相对正式的小厅后,薛瑜脸上的淡笑才消失了。
“一群蛀虫。”薛瑜拧着眉头,厌恶地看了一眼使臣离开的方向。
贪污、出卖国家利益、放弃本国子民,任何一件挑出来,都是可能动摇一国根基的行为。连未来可能成为继承人的皇子都将此视为惯常手段,黎国能活到现在,或许还是因为齐国在持续发展,和他们将一部分怒火引向了外部的北方胡人。
荆南之前被使臣允诺给齐国的几处矿区,因着它们低廉无用的身份,在这次交接钱款时被彻底在官方确立下来,齐国的使用时间不变。而齐国能在矿区周围招募人手、驻扎不超过此前亲卫人数的军队的这些示好,或许是黎国君臣认为的最后能为荆州人做的。
黎国使臣在东荆驻军的护卫下踏上了返程,心情还算轻松。另一处还欠着东荆赔偿的地方,情况就不那么平和了。
“经越州出关的人还有多少没回来?”
越州关内,最靠近边关的永宁郡城,卢府。经历过半年前的水灾,这还是第一次在恢复完毕郡城内,开展的盛大宴会。只是,被邀请来参加宴会的家主与夫人们并不在同一个场地。
卢将军在卢家家主面前踱着步子,手中的一卷纸随着行动挥舞,活跃在越州范围内的小士族听着阴沉沉的询问,几乎没人会主动站出来做那个出头鸟。
“好吧,好吧。”家族中领兵的人难免脾气暴躁些,“既然没人愿意说出来,那我来说。”
“合川王氏、临清袁氏……”
点名一般,在他口中念出了这段时间被派出去消失在东荆的人、行商离开的人、或是并不清楚从越州去往了哪里的人的名字。
在一连串名字里,大多数的出行缘由都是行商、游学之类的,并不起眼。但卢将军的声音,在“安润”这个名字上咬了重音。
他扫过众人,“我不是故意阻碍你们的平常行商过程,但是,有一件事你们最好知道。八月十四,齐国襄王生辰当天,有一个极为恶劣、胆大妄为的家伙,受人指示试图纵火,被当场抓获。经过审讯,供出了袁氏——”
刚刚被点到名的袁家主脸色瞬间煞白,“将军,我没有!你知道的,我家小孙子听话去了东荆游学,现在还没回来啊!”
临清袁氏向来唯卢氏马首是瞻,当然,再上一层,卢氏跟随哪家,他们就管不到了,只能就近抱好大腿为妙。两家关系维持得还不错,但面对这样的指控,袁家主还是慌了。
对他来说,卢家无可替代,但对卢家来说,扶持想上位的新的小家族,还是很轻松的。
“咳咳。”一直没说话,在袁氏陷入惊慌,引动其他人也紧张起来的时候,卢家家主咳嗽了两声,将即将陷入混乱的气氛拉了回来,“好了,小七,别吓唬我们的亲朋友人。”
卢将军哼了一声,站回中年人身后,卢家家主慢慢扫过神色各异的众人,“希望你们还记得,我们越州,一荣俱荣,一损共损。东荆襄王有很多有意思的东西,现在丢掉这个好脾气、不通军事的家伙,我们下一次遇到这样鼓励商事又乐于沟通的齐国人,大概还得等二十年。年轻人,只是想要一个道歉……”
一场时间不长的演说和利益重新分配后,越州上下集体通过了向襄王支付损害赔偿,以换来派人重新审问来还他们清白的机会。这不是最好的选择,尤其是支付赔偿本身就带这些做贼心虚味道时,但越州抓不到内鬼,又要交好襄王,暂时只有这个选择说服了所有人。
宴会散去,卢将军低头看着摆在几案上写满名字的纸张,“大兄,你知道是谁了?是不是?所以才让我挑出一个人来提示?”
卢家家主点了点在议事开始前要求自己的弟弟着重念的那个名字,“安润,丹阳安家这一代行五,安家的小儿子,之前出去的时候是行商,但没多久,商队回来了,独缺他一人。你想到了什么?”
“安五郎?”卢将军皱眉,“丹阳安氏,离国都最近的那个郡……他背后是谁?”
卢家家主叹了口气,“谢氏?我也不知道。安家是谢氏的附庸,但是这件事行事诡秘,也许只是个幌子。如果是幌子,说不得就是王谢之争。年初两家的小郎君才返回国都,这样层次的事,已经不是我们卢家能参与的了。”
在遥远的内陆越州被提起的王谢两家新生代,却不像卢家家主口中推测的那样关系恶劣。
楚国国都应天府,在颠沛的东齐最后阶段建成的皇城,除了威严和宏伟外,多了层堡垒的意味,巨石垒就的应天府城墙和内城中皇宫的宫墙如出一辙,双层防护保证了外敌入侵时也能在连续的攻城战中拖延足够的时间,等到救援抵达。
抛开巨石城墙不谈,皇宫的设计装潢无处不透着水乡的精致感,但接触到楚国核心权柄的人都清楚,真正决定议事结果的地方,并不在这里。分成内外宫的皇城只有小皇帝和平时处理各项事务、像一颗颗螺丝钉一样让整个国度运转起来的官衙。
权力的核心,只在盘踞于巨石城墙内的两座府邸之中。
应天府,谢府。
“……好了,阿夙,你从齐国回来之后,失败了一次,太关注那里了。现在,你该和你的兄弟一起,去好好休息一下,唔,从齐国传来的蹴鞠就是个不错的想法。或者,想继续读书?”
被以不容置疑口吻再次拒绝,排除出议事的暖阁的谢宴清回头看了看蒙着纤薄的蝶翼纸的窗棱,里面传来了新的声音。
“宇文氏可汗……石勒部……”
传到窗边的声音已经极为模糊了,但谢宴清还是没错过重要的几个词汇,在侍从有礼地遵循家主意愿将他请走之前,他摇摇头,和王明玕一起离开了这里。
空无一人的小道上,王明玕低声道,“远交近攻。起码现在看来,不会出问题的。”
谢宴清苦笑了一下,下意识看向西边,“有时候,我真羡慕她啊……”
275. 羡慕(二更) 镜花水月的努力?……
蹴鞠、休息、读书……这都是家长哄小孩子时常见的词汇。外人、甚至自家人眼中的王谢两家的麒麟儿, 再聪慧夺目,再能前往别国去坐镇一些事务,也仍不是那个真正的执棋者。在当权者眼里, 仍是个最好不要给予太多信任的年轻人。
谢宴清曾拿到过一些权柄, 但从齐国迅速撤离回来后,那一点也被收回了, 直到他能再次想办法证明自己,才能做为棋手重新出现在这里。事实上, 能连续来用一些细枝末节来举例说服谢家家主,已经是他占了血缘关系的便宜。
短暂的对话,直到两人回到谢宴清的院落,才再次继续。谢宴清捞出自家私藏的酒坛,靠在亭中, 失礼地用力搓了搓脸颊,“不会出问题, 就是最大的问题。我只怕太迟了。”
曾经风度翩翩的少年郎, 如今潋滟含情的桃花眼里充满了疲惫的血丝, 声音举止里都透着焦虑不安。
王明玕想了想,用两人之前的分析和高层评估分析后的结果来劝说好友:“好在,你也称之为镜花水月的努力。想让绝大多数人受益,除非他们有着共同的敌人。她想要让那些下等人觉悟,不管是钟家还是简家, 都是送上的开胃祭品, 但再发展下去,下一个献祭的只会是他们自己。除非,再有一场战争。”
有着谦谦君子外表的青年,口吻一如既往的稳重端肃, 但实际上,不如形容为冷酷。
看起来齐国还是皇帝薛泰的意志,但是一个锐意进取的年轻人加上不吝于用铁血手段稳固战果的老人,齐国的运转速度相当惊人。
在安阳城初见时的那个稚嫩的少年人,以他们措手不及的速度飞快成长起来,甚至已经到了不能轻易扼杀的地步。
不过,虽然超出估计,但齐国的发展目前来看还在范围内。商业和一些种植技巧的恢复、稳住民生成长、寻求外部助力等等,都只意味着即将走上棋盘的年轻对手,是一个守成之君。
要是一个新的年轻薛泰翻版,考虑到疯狂的对外扩张战争可能,或许还会得到重视,但,民生?商业?想在这个相对平稳的割据局势下守成,起码在大多数的观点分析下,收割齐国的路径虽然会曲折些,但不会影响它成为养料的结果。
毕竟,那些都是楚国曾经走过的路,没道理输给这个跌跌撞撞的后来者。
“不,不止于此。”谢宴清按着眉心,又喝了口酒,“父亲他们在齐国的布局一直太顺了,顺利只会加重他们的固执和偏见。天真、诚挚、执拗、才华,还有一点点恰好的运气。虽然我没有证据,但……”
王明玕看着他短短时间里喝掉了数倍于平常的酒液,眉心微跳,拦下了又拎来的酒坛,“你只是太在意了。
谢宴清摇着头,桃花眼里透着难言的苦闷。王明玕继续劝道:“谢伯父已经告诉过我们了,荆北得到的确定消息,只是看在襄王修堤的份上,暂时共存,玄刀寨那些人已经开始寻求草原的助力,东荆向外的出路随时能够堵死……”
“你应该还记得,我们算过的,东荆现在的财政完全建立在商业上,只需要断绝一个月,运转不良后,薛瑜就会彻底失去士绅的信任,对吧?”
“一次被截断而已,她只是借着齐皇的力量走上前台,未来我们还有很多次机会与她交手。这样就被吓住,整整半年,宴清,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我已经是第二十七次跟你一起去‘陈述重大发现’,但我们的发现,你也知道,只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对上齐国、对上襄王的时候,你简直不像是我认识的那个谢夙了。”
聪明人被打败,尤其是在布局的意料之外方向被掀了桌子,总会出现些不妙的状态。像谢宴清这样,只是坚持认为齐国一定有其他阴谋或许也是表现之一。
即使,从各个角度来分析,忙着种地教书的襄王都无力参与半年内就会开启的战局。
知识垄断的破裂、商业地位的失去、选官制度会产生的部分影响等等问题,在战争面前,都只是再小不过的事。
“你不明白。”
借酒浇愁醉得格外快,谢宴清摇摇晃晃站起来,一丝不苟的装束中泻出一缕名士疏狂之气,再次说出了他被请出权力中枢时的那句感叹:“有时候,我真羡慕她啊……”
他的声音逐渐变得几不可闻,不同于侍从们以为的醉鬼的嘟囔,也不同于好友以为的喋喋不休试图证明自己。
“在那样的环境里,去笨拙建立新秩序虽然并不简单,但受到的阻力,远比身边存在许多个老东西的时候小。呵……”
轻微的语声从他双唇间喃喃而出,王明玕再去听,却只听到了逐渐变大的歌声。
“怨灵修之浩荡兮……”
谢宴清大约是醉了,竟会唱起这种抱怨的曲调。
王明玕摇摇头,只当没听到,让靠近的仆从带他回去休息。第二天再见到的谢宴清,又恢复了他熟悉的模样,好像醉酒后那一幕不曾出现过。
“越州那件事的扫尾……宴清?宴清。”王明玕连声唤回议事中突然失神的谢宴清的注意力,有些无奈。
只是他一如既往地关注着齐国的消息,失神时总会看向西方。
但比起一直沉浸在对假想敌的攻击与推演中,这样的状态已经是恢复得十分不错了。
谢家家主虽然将长子驱离了核心,但每日要完成的学业中,策论等等科目一点不少,交到他手中需要处理的边角琐事也得费十二分的心力。
许久不曾见到长兄来到族学的谢家子们,对谢宴清的回归相当欢欣鼓舞。至于这样的欢欣下有多少真心、多少伺机而动,都并不在这新一代的第一梯队的眼中。
“宴清,今日的……”王明玕踏入谢家族学廊亭,远远看着好友身边的矮小身影,本以为是他的胞弟,离近了才发现不是。那后面的话,就不方便说了。有些眼熟,或许是曾在年节时见过的谢家二房的孩子。
他打量了两眼匆忙施礼,显出怯懦的少年,笑意温和,“这是二房的阿弟吧?”
到底是二房的谁,他不需要记得,别人也不会强求他记得。
小少年嚅嗫着打招呼,“大兄、王家阿兄,我、我……”
谢宴清笑着摇摇头,“好了,明玕。你陪着夫子们整理课业,老学究的气势吓到他了。走吧,我们回去说。”
谢家的少年在背后躬身施礼,直到王明玕被谢宴清带走,绕过回廊时回头望去,仍未起身。这样谦卑的姿态,大概是二房庶子或者更不起眼的出身。谢宴清不在意甚至只依礼告别,并没有认真介绍的对象,应该只是碰巧遇到吧。
谢家族学与王氏的族学比邻而建,这一带学风鼎盛,一些小族绕着这片区域兴建族学,并且以能将自家子弟送入两姓族学为荣。
王谢两家的分支、不争气的家族子弟,在每月的学业考校时都有可能被夫子拒绝继续授课,排出核心的族学之外,丢给弱一等的附庸小族,以示公平。像这个此前不曾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少年,大概也是刚被筛选入内圈不久。
这样刚回到真正的族学中的子弟,也是最容易再次被筛选清退的。
九月后再不曾见到这个人,问起谢宴清时压根没有相应印象后,王明玕也就放下了这微薄的关注。
在楚国往外的西北方,越过大片垦荒后的耕田,即将成熟的青菜们充分吸收了经年累月空置后恢复的地力,被掩在中心的花朵含苞待放。抵达荆南不久的牲畜放牧与集中养殖区域,在中原腹地十分令人惊奇的大片草场上,牛羊马匹踩过过往的断壁残垣。
负责照料牲畜和判断、实验喂养方式的农科院成员,为每头牲畜都建立了精确到天的记录,若当时聚集卖出牲畜的草原人看到这些牛羊,或许连认都难认。
接受了路上调养的这些牲畜,大力缓解了荆南牲畜短缺,耕田和运输极大受限的困境,为即将到来的采收和耕种,提供了强有力的保证。
买牲畜被骗?恰恰相反。
前往草原、冠以玄刀寨之名的那支小商队里,农科院的女郎们从鸣水开始跟随襄王走南闯北,整合了经历鸣水、东荆和荆州三次信息收集,在选种和如何判断优良种上面,虽然比不上常年与牲畜打交道的老牧民,却也达到了齐国境内能接触到的品种认知筛选顶峰。
而在草原问出的一些看似愚蠢的问题,则为农科院的选种指南提供了更多的印证。
这一步险棋进则为荆南解决重要的畜力储备、优化部分中原区域的牛羊等等血脉,退则折进去大半农科院牲畜部分如今的核心精英,薛瑜收到平安留下的消息,才算完全放下了心。
“煤矿的处理还需要再调整……你打算管这个叫做无烟?”
薛瑜第无数次把煤矿实验打了回去,久久没能达到她想要的标准,不由得冷下了脸。
匠人擦着汗,喏喏应声。从已经稳定供应了半年多的炼焦体系、和过往制炭行业里抽调出的匠人,已经是当今对煤炭最了解的一批人了,虽然不觉得自己有那么吓人,但把刚成立不久的煤炭研究小组吓崩溃就不好了。
薛瑜缓和了口吻,“在第三个方向下再多做几次试验,放心,你们已经快成功了。”
虽然快成功和成功之间,往往隔着极长的距离。
薛瑜想想不厌其烦地给所有人讲实验室手则、控制变量法等等基础内容时的暴躁,终于体会到了一点导师听到他们当初说“瞎几把搞出来的机械对了,但是不能复现”的心梗。
东荆加上荆州两处煤矿开采,不仅供应了现下齐国高速运转的铁官坊冶炼、荆州矿区材料的预处理、东荆各个工坊的运转,经过铁匠们的第二次修改,蒸汽矿铲2.0版本进入荆州增产,让煤矿出产尚有余力。
煤矿的使用在走到后世无烟煤状态前走过多少高污染路线,薛瑜再清楚不过。本着薅羊毛和减少污染两方面考虑,煤炭得经过脱硫除杂质等等处理,才能以良好的使用体验让人心甘情愿地花钱。
劫富济贫,向来是薛瑜做惯了的。
“算了,还是出道题吧。”薛瑜权衡了一下时间,放弃了去全程跟进煤炭研究的想法,提笔为秋收后就要到来的考试写下了新的试题。
心梗嘛,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276. 秋收 粮食增收与劝学进行中
不管是推镰还是别的什么, 在进入九月后的第一场秋雨过后,大面积完成了种植的东荆土地上,佃户们挥舞着他们的农具, 全家上阵进入了忙碌的收割季节。
以短短半年内确立的东荆地标式建筑群:白露山-白露商街为核心, 从商街周围时常寻觅机会的零工、跑腿和小型下乡收购商贩,到围绕着白露山的农科院、试验田和已经搬迁到离白露山不远也不至于太近位置的几大工坊, 开始了暂时来看还是一年一度的人流减少期。
毕竟,粮食的成熟可不会等人!
不过比起往年只是单纯的收割地里的五谷杂粮, 今年增添的苜蓿和投放进地里的鸭鹅等禽类,为填满公田佃户乃至于庄园佃户们的储存,提供了有力保证。
虽然对于公田佃户们来说,按着襄王殿下的新规则进行的种地活动,着实麻烦了些, 但看在农科院讲解的那些新奇知识、被襄王推动安装的水车和道路等等便利的份上,些许小麻烦并不能成为阻碍。
事实上, 短暂、不连贯、以实用为目的的农科院突击教学下, 他们依靠着过往的经验能够理解“选出一亩地里最重、最饱满的谷穗”的要求, 但对各县县令领着差役们来各块田地里收集具体的“这块地是否有水车、靠南靠北、施肥次数、施了什么肥”等等讯息,很难更进一步去理解这些要求对来年的耕种有什么影响。
好在大多数时候也并不需要他们理解,只需要依照要求完成。
薛瑜不懂农学,但她懂得实验。
苜蓿田、冬耕实验,这些在鸣水完成过的实验, 在东荆得到了扩大。大量的实验数据和变量筛选下, 单纯的经验式种植能够梳理出足够多可行的未来种植变化。
这个时代并非没有灵光一闪下产生的特例,也存在一些特殊实践条件下诞生的新发现,她需要做的就是,收集它们, 重复它们,直到它们可以推广开来。
薛瑜已经收到了距离东荆最近的怀阳县公田的部分收割结果,共计十三亩完成收割的田地里,能看出的变量影响不多。
但其中最明显的就是,最先成熟的水车附近的三亩情况相近的麦田的收获。与另外两处距离较远的麦田收成对比来看,充足的灌溉和肥力跟进,提升了足足三成。其中,还要算上似乎频繁浇水导致的其中一亩地的产量并没有明显提高,这种拉低平均值的参考对象。
无论在什么地方,在精力和资源不足的情况下,优先供应头部资源,保证能够获得较高的收益是人权衡利弊的本能。就好像水车建立后,人们会主动将肥料更多的倾斜给水车附近的田地一样。
只是有时候,会出现过犹不及的情况。薛瑜将秋收第一批成果汇报附带的数据放到一边,在汇报文书后面,紧跟着农科院的说明,批复了关于“新年度筛选少虫增产种苗”计划的内容。
东荆郡种的不止有小麦,粟米也是重要的粮食作物,不过相比于如今更娇贵也因为产量偏低更能卖上价钱的麦子,粟米并没有被那么珍视罢了。
而其他杂粮也会在地里出现,尤其多见于豆田等等,形成杂粮田地种植状态,在没有足够力量抵御天灾,也无法总结出一定的施肥、锄草、除虫规律的情况下,杂粮种植相当程度上保证了田地的出产量。
不过现在,薛瑜要让他们做的只是,从精细化种植开始,用这半年来总结到的一点经验,准备迎接明年。冬耕只会牵扯到小麦和一丁点围绕供暖房屋开垦的自给自足菜地,这次只是第二次重复试验,尚不需要增加别的变数。
不管是在东荆,还是今年初次接触冬耕推广的其他郡县中的军屯,都是一样。虽然薛瑜并不清楚各地的实际执行会怎么操作,但理论上,看着根据去年冬耕前后的记录整理出来的简单执行方案,应该不至于出什么大差错。
种出来的都是军队口粮,将军们在这些粮食的重视程度上绝对比薛瑜操心得多。
“殿下,征税的事已经来了第二批人询问了……是继续拖延,还是直接告知最后的征收时间?”
江乐山敲了敲门,有些无奈地打断了自从阅兵结束,就迅速再次宅了起来的薛瑜的思考。
薛瑜写完最后两个选种实验参考,对他抱歉地笑了笑。
江乐山作为王府长史、人形任务分解机器、时不时的王府对外发言人与外出时代表薛瑜进行的打太极好手,来到东荆后的任务的确重了些,尤其是……在薛瑜选择闭门不出,大多数情况下需要亲临现场处理些事务时,都会派出他或者流珠其中之一的情况下。
“不必回应,还是之前的说辞。今年东荆秋收需要抢收的范围过大,体察民情,等到中下旬全部结束后再收取。只需要明确一点,总的税率不变。”
薛瑜耸耸肩,将自己的清火槐叶水分了一杯给江乐山,“公田有农科院做统计,最大可能搞鬼的就是各个庄子,希望他们不要辜负我的期待。”
公田的收成统计有农科院的登记参与进去,收税量其实在收成量统计完毕后就差不多有了明确数字,拖半个月与否,对这些佃户们的影响不大。加上一个体恤民情的说辞,贴合现实,也更容易让人接受罢了。
在反复宣传的税率计算下,要是再出现故意多收的税官,也得看看不停下乡的鹰犬们答不答应。
每年的税收都是财政大头,当然,也是徇私舞弊、蒙混过关的大头。薛瑜抵达东荆后第一个查的就是士绅们的税,但并没有插手核心,只是按着连年的记录敲了敲边鼓,这次给出的机会,就看看是谁要不知死活地咬饵了。
反正,她也正苦于无正当的、不至于引起士绅强烈警惕的理由,去收拾他们的隐田隐户来着。
拖后半个月倒不只是为了钓鱼执法士族们,更重要的是东荆-荆州联合形成的粮食阵线。薛瑜不能确定在今年的增收后,略微有了余粮的各家佃户里,会有多少人选择将粮食卖出,卖给他国或是一些由士族形成的粮铺。
除了士族庄园的收成外,只要税收一天没有完成,担忧着年底交税的佃户们就不会把自己手上的粮食交出去。
虽然这样看起来,也算是针对可能对东荆进行釜底抽薪的粮食战争下套的钓鱼执法。这个可能性相对较小,但不是不存在。
“好了,乐山,别愁眉苦脸的。”薛瑜顺手摸了一张涂改过的卷子递给他,“策论题,还是数术题,来多出几道轻松一下?”
另一方面,秋收的到来也就意味着选官考试报名期进入了最后阶段,以及相对短暂的选官考试复习期的冲刺阶段来临。
深陷秋收工作泥潭的王府核心班底,因着薛瑜带动的奇怪风气,几乎将出题默认为了一种解压方式,薛瑜看着一天天增加的循环题库,又是为之后选题时的大丰收高兴,又是想到阅卷时的痛苦眼角抽搐。
好在,她不用参与考试,那么愉快还是多于痛苦的。
对大多数处在复习期的考生来说,进入九月后的日子,身边不知不觉出现了越来越多人了解并期待考试的来临。
他们并不知道这也有薛瑜不遗余力地让人到处宣传的作用,只看到了连过去可能被师长、家族长辈催促许多遍就是不乐意参加选官考试的人,可能都来借了好学生笔记,或者默默变成了旁听生。
这加重了考生们的紧张。对于每天要完成本职工作,还得昏天黑地备考的原本体系内的官员们来说,更是如此。
此时的他们尚不知道什么叫做在职考生与全职考生的区别,但看着年轻人们、或者一家中父子同考时看着孩子的复习状态,起码已经是中青年的官员们目光难免幽怨了起来。
不管在什么时候,指望着临时抱佛脚和考前奇迹发生的人,都是存在的,并且数量不少。与之相对的,就是随着考试的临近,报名后越来越自暴自弃,每天徘徊在弃考边缘的人数的上升。
在这样紧张的气氛里,白露商街街头处的剧院,搬出了在最初几天招徕生意后就拆掉的外墙搭建的戏台,咿咿呀呀表演起了小故事。有趣的是,他们表演的三个剧目关联极大。
《孟母三迁》、《头悬梁锥刺股》、《乐府·长歌行》。
简直是将劝学进行到了极点。
薛瑜只悄悄挑了《孟母三迁》的剧本,让人推波助澜一下考试气氛,顺便多忽悠些人进入“拥有优质学习资源”、“毗邻未来工作场地”、“安全可靠”的县学。等山下剧院反馈来收到了新的投稿,面对这样说不出是巧合还是学习氛围浓郁的结果,她当然是大力支持。
至于这些小故事在九月活得水深火热的考生们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最后饱含对后来者的“怨念”或“期待”,被扩展成了大戏,甚至增添了囊萤映雪、读书拜相等等故事环节,就都是后来的事了。
不过,这些事与县学里的起码三分之二学生们,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没有报名或者没有被师长鼓励着报名的学生们,在九月的第一个休沐日完成了他们第一年的学业考试。从一开始冲着县学学习里的减免学费、奖学金等等内容来的学生们,度过了紧张的等待后,张贴出来的榜文中的优秀学员,成功拿到了属于他们的奖励。
出自白露商街赞助的东荆郡各个县学的福利待遇,成为这个秋天里,出身贫寒的学子们讨论最热烈的部分。
虽然不是每个人都拿到了学科中数一数二的成绩,但加上学费减免和帮工换来的学校餐食补贴,基本覆盖了成绩在前三分之二部分的贫寒学子支出,这让他们继续念书的可能性增加了不止一点。
至于一小部分被挖掘出的偏才,绝大多数被当科夫子拐走直接做了学徒,也有少部分人如薛瑜期待的那样,作为一张认知世界的白纸,接受新教育后展现了惊人的认知世界的才华,参与进了特殊实验小组,在县学学习成绩上拥有了特殊照顾。
总的来说,只要是肯付出努力的学生,都能在薛瑜想方设法提高寒门学子入学率,发布了县学相对隐蔽的一些政策条款的情况下,为自己争取到最低标准的学费减免。也就是减免一半束脩,并且束脩里包括了用简单的勤工俭学工作换来的饮食。
对大多数的寒门学生父母来说,不同于后世可能因为信息差被成绩单欺骗的同类们,他们关注的重点并不在成绩,而在于钱款,因此极大地降低了学生们走向歧途的可能。毕竟,要是能赚到承诺中的学费或者奖金解决生计,学生们去不去上学、取得了什么成绩,在家长眼中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眼看着许诺中的好处终于落在了实处,在返乡的学生们投入秋收农忙的同时,让一些家庭的重心悄然走向了不一样的选择。为“能通过读书赚钱”这个新出路高兴,也因此聚集了更多人。
在乡间接受了一点扫盲教育后,展露出不一般天分的孩子们,因着第一批入学的学生们取得的结果,被挪走了面前的一部分大山后,夜间闲下来的时候,逐渐会被提及:“明天去问问在县里读书的大伯家的阿兄?让他们瞧瞧你行不行……”之类的内容。
回家后的县学学生们很大程度上分担了扫盲、宣传、做基础评估和校正的重担,提前加入了整个教学规划圈子,而正是这样的经历,与在县里和士绅子弟接触的经历结合,让许多人心中不知不觉诞生了更多的渴望。
有人欢喜有人愁,虽说因材施教,薛瑜也需要扶持寒门成长,但是眼下的东荆,可不是在推行义务教育。就算是薅到了羊毛,薛瑜也支撑不起送所有人上学的费用。况且,由奢入俭难,争夺教育资源本身,也是能给予寒门的未来奖励之一。对实在教不动、不愿意上进的学生,薛瑜也不会给这部分人太多的机会。
县学并不会替他们做选择,但在意识到有些学生需要全额付出学费的时候,父母就决定了他们的未来。
277. 选官考试(二更) 参考与志愿填报……
中下旬秋收进入尾声, 霜降的到来意味着深秋已至,在东荆大范围展开的又一次团体活动,却不是对士绅庄园来说悬在头顶尚未落下的税收工作, 而是考试。
预告了半年的选官考试, 在整个东荆的各大县学里拉开了帷幕。所有原本的学生在深秋前完成当年结业考试,并不仅仅是替他们参与秋收考虑, 也有着考场安排的原因。
提前下发的考点通知,让每个考生都在几乎相同的被打乱排布的陌生环境里, 接受着陌生监考官的注视,完成为期两天的四大主课考核。
好在,东荆郡还没有一州那么大,修建完成的郡内官道也足够让人安全快速地完成赶路。在仔细分配后的区域内打乱顺序的学生安排里,稍稍赶赶路, 或是在县学学官们的组织引导下提前一天抵达,被安排着借用了育幼园的位置住宿, 都能确保考生当天的考试状态。
根据之前得到的通知, 以及期间不断得到的重复内容, 第一场考试通过后判定具有成为吏目的资格,通过第二场考试则是双向的、服从或不服从分配的选官考核。只有通过这第一轮考试,才有机会进入第二场,也就是真正的官员选拔考试中。
介于所有县官本次一同参加了考试,在考场封闭期间内, 他们指定的副手或王府委派的暂代管理县衙运行的代理人, 将接过他们日常的职责,有此前整理出的表格的支持下,交接流程相对平滑地完成了。
考试通过后,保住位置的人能晋升乃至于拿到本岗位的固定薪酬增加等等福利, 没考过的部分,都得从此告别他们的职位。
虽然最大的提示已经告知了他们,但免不了总有人自信心爆棚,觉得考试对自己并不会产生影响,并不曾将“完成交接后,在新任官员考核选择完毕前,原有主官将与副手或代理人同级,共同完成县衙工作”这件事放在眼中。
范围扩张到全员的考试,让许多人首次意识到一个县里究竟会有多少人读书识字、多少人对这次考试寄予厚望。不同于县学中的同窗,也不同于平常交际时遇到的士族子弟数量,在他们能见到的人数里,起码翻了一倍。
各县平均一百五十余人的参考数量,基本是县衙在编人数的七八倍,在职考生们落在这样大的基数里,完全不显眼。对县令们来说,他们又觉得自己县里推动的县学发展有了收获,又深深感受到了震撼。
士绅们比起抱怨和蔑视寒门子弟参考外,更多的注意力被和他们一起踏入考场,接受女兵搜身的女郎们吸引了过去。
女郎们穿的衣裙或精致或朴素,她们在士绅们的过往印象中,该在白露商街购物、宴会上互相说着悄悄话或者新出现不久的育幼园里展现自己的优秀乃至善心,但不是在这里。
“她们也要考试?考什么?育幼园园长吗?”
“伤风败俗、未出阁的女儿家和一群大男人混在一起……”
议论和抗拒不在少数,有认为自己受到了羞辱的,也有质疑起襄王本次考试究竟是选官、还是选妃的,但接受完检查的女郎们连一句话都不曾与他们说,扬着脑袋踏入了县学之中。
正是这样不屑解释的态度,进一步激怒了刚刚受到冲击的男人们。窃窃议论变得声音更大了起来,搜寻这些女郎的身份的努力在一定程度的团结一致后,很快得到了答案。
有着薛瑜的好心兜底,考生们很快就能发现来参加考试的人的范围规律,而找到范围内坐落着的县学、士族们,并不算难。
“她们……是育幼园的学生?有进入县学旁听……也有家族里的边缘庶女……你们确定压根没见过她们在课堂上崭露头角过?”
薛瑜要让女孩子们站到台前来,自然不会带头违反她设下的几种报名路径。虽然大多数女孩都在培训班里接受了突击培训,但也会正常参加一定课时的县学内学习。只要在场的人里有人真的与她们熟识或者交流过,就有机会从“普普通通”的掩饰下,发现她们绝大多数都有着家中亲眷在王府工作的背景。
等到考试结果出来后被人发现,大可以解释为之前的普通是由于“旁听生”、“庶女”等等身份的介入。
不过,显然大多数被打乱分配后的考生们并不具有这样的信息收集能力,加上一小撮并不在薛瑜安排内的女孩的参考,令人困惑的谜团就更大了。
只是,就算知道这些女郎的能力并不足以抢走他们的机会,被威胁到、可能被分走资源的感觉还是让场地争吵质疑了起来。
负责维护考试期间安全和审查的襄王亲卫们,刨除上次的阅兵,这还是第一卫首次出外勤。长期负责守卫白露山安全的第一卫,对整个东荆充满了好奇,相当珍惜这难得的放松机会,就算面前不是一些质疑声,而是强行攻打县学的恶徒,他们脸上的神色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尤其是有第二卫的对手与伙伴们在的时候,谁知道她们会不会被吸引,或者肩负着什么监督、评估他们的任务?贯彻殿下的意志,展示自己的“专业”,做好自己的任务,就是唯一选择了。
面对这样的质疑,第一卫的兵卒们需要克制自己不被暴躁的人群激怒、发出不恰当的言论,幸好,几乎所有问题,他们都能从他们被提前告知、并且强行要求背诵了的问答记录里找到标准回答。
“此前所有的推官察举选择里,从没有限制过优秀又富有德行的人是男是女,殿下与各个士族族长统一通过的选官考试中,也从来没有限制过女郎们参加考试。不过,您确定要继续问下去吗?还有两刻钟就要关闭考场大门了,您选择弃考,还是……”
“我接受检查!”
话全被堵死,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男人们在触及自身利益时,除非有着更明确的信念和愿望指引,否则绝不会放弃这次考试的机会。
闹起来的考生们在警告下很快冷静了下来,此刻再一看,就会发现,最初抵达现场,用属于曾经履职县令、县衙官员的气质和手段陪伴兵卒们一起引导考场外秩序的那批人,早已没了踪迹。
显然,他们已经进去了。
在大多数的县官们眼里,这次考试十拿九稳,重要的不是第一轮考试,而是第二轮的选拔。襄王派出她的亲卫们执行任务,从另一个方面来看,或许也是对第二轮考试的观察参考补充。
这一手私下收集消息,在他们经历相对繁琐却清晰的考核评分之前,每年年末都会迎来吏部下属的推官定品的私下摸排,德行、才华、政绩,以及让被派遣下来的吏部官吏们的留下印象都很重要。其中也不乏人具有着,因此提供贿赂或者刻意买通一部分人演戏的经历。
双向选择和考核本身,就是官员们尚未经历过的事情,他们只能以自己曾了解过的内容推断第二场并没有明确得到考试范围,听说与四门主科相差不大的考试。
因此,帮忙维持秩序也好、适时避开不稳定事态也好,都是他们的人生哲学。
因着争辩男女同考这件事耽误了时间的考生们,急匆匆通过搜身检查,冲进了设在各县的不同考场中。而因为看到了突发情况,愤而拒绝考试的考生们,也得为此付出报名费打了水漂,和家中或是县学师长为他付出的人情担保失效的代价。
与他们一起踏入考场的,或许之前只是商贾,或许之前只是佃户之子,隐隐约约的,什么束缚在这场考试的范围内被打破了。
比起之前京城的活动板房式答题号房,进入秋天后夜间的低气温让人不得不考虑考生们的安全问题,因此,一百多名考生以每间屋子三十个人上下的数量,被拆分开来。
每间学舍内都被分成了三列,中间以水泥板做阻隔。更多的维持秩序和抓作弊的任务,就落到了考场巡逻的监考官身上。
与此前经历过的监考不同,讲台保证了考官能够将下面的小动作全部捕捉到,而一部分调任来的学官加上襄王亲卫的巡逻,每间三人,基本确保了不会出现考官与考生串通的情况。
进入考场后的考生们都能领到一部分食物,水源和排泄问题则是通过举手来拿到,夜间虽然睡得不会太舒服,但课桌和长条座椅起码能让人休息一下。
经、算、律法、策论四门科目,分两天考完。
与所有人的设想不同,第一场考试根本就不是不重要的、筛选掉“不认字”的简单考试,相反,难度极高。
问题倒不是出现在基础相对更牢固的经义填空释义上,但数术的考核,还是击垮了相当数量的考生心房,事实上,第一天的前两门考完后,心情崩溃恍惚以至于差点打翻吊在水泥隔板上的灯的人,就出现了。
要不是两天考试时间内考场封闭,除了留下来跪着写完、指望着奇迹发生外,也没有别的去处,第一次考试中途弃考的考生就要冒头了。
两天的考试都保持着“背诵理解+灵活思维”的设计,在考生们踏出考场,开始劫后余生的欢快或者提前庆祝后,由第一卫押送着的各处考试试卷和考官被集中到了白露山下。
本着薛瑜要求的保密原则,第一轮考试阅卷全部在誊抄糊名后展开,阅卷人包括了一成考官、五成王府文臣和四成由士绅家族派出的蒙师。
事实上,本着回避原则,原本考官不该参与进来,但从九月下旬到立冬之间的时间并不长,这也就意味着阅卷时间被极大压缩,苦于人手不足,以及对士绅们派出的夫子们的规则遵守的不信任,还是折中安排了一下。
但最大的争议并不在这些人之间的摩擦和攻讦上,毕竟时间太短,他们忙着干活还忙不过来,在薛瑜刻意让他们意识到的减少一天就是新官上任时间退后一天、保护职位和势力影响稳妥退后一天的情况下,谁也没有时间在任务完成前搞七搞八,这让薛瑜还算满意。
配合得多了、接触得多了,谁说合作一次不会有第二次呢?
阅卷接近尾声,并没有参与阅卷、避免影响结果的薛瑜,案前摆上了两件争论。
一件事是众人惨不忍睹的打分。抛开上中下评分后,在难度提高的考题上,分值的差距就成为了拉开聪明人和普通聪明人的明显标志。
薛瑜倒不是什么魔鬼,经义题可能数量众多了些,数学题可能难了些,律法题可能深入、偏门了些,但需要选拔的人数总量不变的情况下,实在分数不高的时候,大可以选择拉低分数线的操作。
但看在阅卷人眼中,这就成了他们对“疑似自家子弟”考题还不到满分一半的分数的心梗。
薛瑜没什么好与他们解释的,选择优秀的、具有才华的官员这一条理由,就够堵死除了王府的阅卷人外其他人试图让分数变得好看些的努力。
就算是最高分只有八十多分,最低分已经跌到个位数,也只能说明某些人不擅长某一科、或是擅长某一科。
四门考试中数学题没能找到具有极高天分的人,倒是摸到了律法奇才,只要考生考过了第一轮,第二轮就稳了。就算偏科严重没能考过第一轮,等到糊名保密阶段结束,偏才也会被重点关注和培养起来,以待来年。
而除了具有明确答案、只需要复核一次的三科外,需要经历两次复核的策论科考题,成为了争议中心。
策论,比的就是表达、逻辑和观点。出现争议在薛瑜意料之中,几个县加起来上千的考卷里,诞生稀奇古怪偏门想法的不会多,但也不会少。再加上不明显的新旧两派阅卷人思想,完全成了甲之蜜糖、乙之□□。
“既然判断不了,出十个人对那些有争议的卷子打分,去掉最高和最低分,取平均好了。”
薛瑜笑眯眯地宣布了早已想好的方案。
考题和答案本身筛选的是被判断为正统思想的人群,而在东荆,她需要的正统思想,自然是跟随着她,推动变化的人群的思想。
这也是王府文臣参与进阅卷的重要原因之一。
面对不曾见过的操作、词汇,大概得等到下一次招考或者下下次招考,大多数人才能意识到这一手段能造成的影响。
薛瑜给出的“公平”选择,让卡住半天的阅卷最后阶段得以完成,评分结束,排榜单和统计紧跟其后。
许多刚刚与襄王的人手打交道的学士,在一环扣一环的进度里,模模糊糊感觉到了一点违和:这似乎并不是第一场选官考试,而是对一个已经趋于成熟经验的模仿。但他们没有证据,只能将此归于天才。
按照分数选择的前50%考生,被拆开糊名后的卷子,进入公示阶段时,有一部分人的脸色才难看了起来。
糊名和统一誊抄意味着抹掉大多数做标记来换取人情分的可能,虽然能够通过对字词和行文习惯的判断来确保自己教导过的学生们入选,但十分有限,也会出现一定的纰漏。
这就导致了令人惊奇的结果。比如说,误判,或者亲手决定了自己不屑、讨厌的学生分数居于前列。
通过考试的六百多人名字被统一张贴在了白露商街的剧院和藏书阁门外,也没有漏下各县的县学门前,跟着到县学送榜单的人一起抵达的,是一大沓考中考生的“志愿填报表”。
如薛瑜之前告诉他们的那样,第二轮考试将是双向选择。
明确为前一百人和后面五百多人分隔开选择后,在参考之前,通过了第一场考试的学生们需要在短短两个白天里,在东荆郡各县里不同的可选官职内,选择自己想要参考的官职,以优先性排列,只有三个选项。以及,是否服从分配。
完成考试后的志愿填报是此前不曾见到过的风景,或者说,只有少部分能与决定推举名额的人接触过的人才能接触的风景,考生们被迫迅速忙碌了起来。
即使有着前一百人的特殊优待,比如全县通传名字、敲锣打鼓送信之类的,在新的阶段开启后,这些荣耀都成了过去式,大多数考过第一轮的考生们都对着第二轮考试提起了心,昏天黑地地复习了起来。
但考官们以及士绅家的夫子们的重心并不在这里,而在于公布出的榜单。
成绩公布,保密期结束后,只要联合五人以上,就能向保存试卷的如今还没展开招生的郡学申请调出原本的考卷复核。不相信自己成绩的、或是不相信他人成绩的,在短短两天的志愿填写期内几乎将郡学门槛踏平。
其中,以第一次选官考试第一场取得了头名的黄芪的卷子为最。
这并不是薛瑜的安排,毕竟考试结束前,她也很难推断出考试结果。补习班开的小灶更多的是强化她们更靠近出题人的思维,督促她们学习,而不是直接泄题。
但看着私下开了小灶的女孩们加上自己参考的女郎,只有五人落榜,薛瑜心中的欣慰几乎要溢于言表。
要知道,按照规则设置,前一百人才有机会选择成为一县之主或者与县令同级的官员,黄芪的努力就意味着她能做出更多的布局。
黄芪的卷子由于被调阅太多次,薛瑜干脆拍板决定了前一百人的卷子将围绕郡学院墙张贴,供人围观和确认。而第一批冲来复核黄芪的卷子的阅卷人们,面对一般无二的誊抄卷和原卷,看着旁边贴着的分数计算表格,早已不得不陷入沉默。
起码在规则上,这个头名,无可指摘。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如今的大风气下,女性受到的摧残并不像她学过的后世历史那样惨痛。一个王国最初建国的许多年里,总是相对自由些的。士族对寒门的排斥,远远高于对同阶层女性的排斥,某种程度上,可以解释为遇到外敌后,阶级内团结起来更快。
薛瑜并不需要固执己见的人承认女性的优秀,实际上,这也很难做到。她真正想要唤醒的是沉默的大多数,只需要用事例和榜样告诉他们,有成功的可能,道路已然铺平,接下来就是等待。
黄芪建立的榜样,就像伍戈对于女兵的意义、农具发明人和总结人受到表彰对于更多的普通农夫的意义。
只是,寒门、女性、曾经的流民等等身份标签,足够让绝大多数的排斥火力集中到一人身上。
薛瑜按了按眉心,嘱咐陈关去调高对黄芪的保护力度。她不担心在她设定的规则范围内能闹出什么大事,顶多就是政务上闹出点乱子,但万一有人想掀桌子、下黑手,为避免黄芪提前夭折,该做的准备就得做起来。
不出意料,复试上最受关注也是报考人数扎堆的,就是各县县令,十几个人第一志愿报一个县令名额的都是正常现象。每场面试的复试中,都会存在一些优秀却一门心思冲向热门岗位的倒霉蛋,不服从分配的情况下,甚至出现了前一百名区间内的考生不得不被归入胥吏这种事。
要不是提前限制了名次,没准还能看到百人同报一个岗位的奇景。
提前分流、十人考官小组、设计好的测试题这三项,极大地减轻了薛瑜的工作压力。
她只负责前一百人的复试,来决定自她以下的东荆郡地方主官构成。剩下的人则记录后结合第一轮考试成绩,分别评估判断适合什么岗位。比如在数学一科上擅长,就会更倾向于安排到主簿之类的位置。
但饶是如此,等所有面试结束,也已经过了凌晨,第二天的拂晓即将到来。薛瑜负责的百人里,基本只有被调剂了的预备役官员需要做微调,其他人的岗位配比则需要进一步审核。这也就意味着,薛瑜能去睡觉了,但大多数的考官还得继续加班。
九月三十,选官考试结果公示,直到十月初二,刨除接受了质疑和抗议的部分,以及没通过第二轮考核只能成为胥吏的考生们,筛选后剩下一百多人的正式官员们,在王府得到正式授职。
新一年的东荆官员班底就此宣告诞生。
278. 税收 信任总是一步步建立起来的……
一部分在匠学和医学上特殊天分的人, 在深秋的选官考试结束前,已经迅速为薛瑜的实验队伍补充血液分担重担,而更多的螺丝钉, 则是从考试结束后开始进入大众视野。
要不是人手不足导致的加班加点催促, 大概加班出来的考试结果还得再经历一段时间的复核。
里面的老面孔并不多,能在工作重担下坚持完成考试复习的, 怎么也是中上之姿了。薛瑜给出的增加薪酬,并不是那么好拿的。大多数的过去官员, 都因着这次考试被降职或调任。
不出意料,进入交接阶段后,总有人觉得自己的位置不可替代,跳出来为后来者设下绊子,等待乱象出现, 或是请求自己返回岗位的时机到来。
但……
面对“交接终身负责制度”和精确的交接填表、襄王到来后从最初的调查问卷开始推广的工绩效考核表,试图以人力阻挡这次变化的人, 什么设想都迅速失效了。基本上, 新接任的官吏们只需要前任带着走一个流程, 就能依照记录全盘接手。
这就是体系化的好处,或者对于他们来说的坏处之一了。
有心搞事的人,薛瑜并不会轻轻放过。因妨碍公务受到警告或处罚的人,最严重的有人丢掉了自己的工作,连胥吏都不能做。
寥寥无几的没有升职却保住了自己原有官职的怀阳县钱县令, 经历考试后回来听说妻子想要考明年的选官, 非但没有阻止,反倒双手双脚支持。
由此引动的育幼园园长兼官员家眷们的复习潮流,潜移默化地影响了育幼园内的课程安排,如薛瑜期待的那样, 来协助或做教师的女郎们,悄悄向外伸出了触角。
被重点关注过的怀阴县丞,虽然通过考试成功转正,但薛瑜并没有让他留在怀阴县范围内,而是将他的妹妹安排进了县衙,作为县令之下的辅官之一。或许是学习氛围的影响,通过考试的人里总会有两三个具有亲缘关系,为了保证回避制度运转,确定名单的那个薛瑜没参加的白天议事会上,不止一个人头秃了。
黄芪领了东荆郡最边缘位置的嶂远县令,这一选择暂时平复了大多数人对她的关注与攻讦。
虽然除了情报队伍外,薛瑜没有在东荆设置御史之类的监察弹劾机构,但自发形成的举报,已经严重影响了王府门房和一部分处理这类事务的王府文臣,接到举报和拜帖的处理进度。
不过,在旁人眼中是襄王对此的退让或赞同,做决定的薛瑜思考的却是对东荆郡整体的掌控。东荆的范围并不是一个圆或者方,嶂远县距离郡城最远,也最靠近相邻的郡县,地理条件一般,派黄芪过去,与其说是发配,不如说是加强掌控,以及远离关注好发展拿政绩说话。
王府中的文臣没有固定的官职品级,除了江乐山,基本都处在幕僚这个位置上。参加了考试选择离开王府、进入地方官员体系的文臣,和选择留下的人数差不多,地方人手补齐,能够承受更多的事务处理后,薛瑜也不需要长期保持大量文臣处理事务的状态。
第一次的招考圆满成功,大换血后的东荆上下透着一股崭新的味道。不可否认,这些人都被深深打上了属于薛瑜的印记,在可预见的未来里成为薛瑜意志的模样。
但大多数人不自觉受过去分类影响,还是抱团形成了阶级鄙视链。
薛瑜知道后暂时没有处理,她能提供交友环境,也能提供意见交流平台,但并不能强求一些人完全融入一些人的圈子。另一方面,这样的排斥和群体划分,其实也有利于派别比拼和争夺。
只要他们不出格,不影响任务完成,保留异议可能比要求统一更重要。
过去尝试过完成下属调动和平衡的薛瑜,在新的人手就位后,以观察和判断为主,进入了新的课程自学。
而刚上任接受薛瑜领导,短短时间内经历了大量一县讯息冲击的新任官员们,也迎来了他们的第一个考验。
秋收后紧跟着的是冬麦种植,而在两者之间,则是相当严肃的收税行动。
公田的税收是第一个完成的环节,齐国多年没变过的税收比例在东荆得到了延续。今年大量增产和加种的状态下,几乎家家都能有余粮过年。更别不用说,在种地的余裕时间里,参加了试验田帮工、工坊应聘的那部分人家。
手头宽裕些的,还能计划一下来年根据农科院与县衙的合作,买禽类幼崽或者小猪仔养起来。
收获的季节里,家有余粮让交税都变得不那么令人忧虑害怕了。
条理分明的税官绝大多数都是新上任的,新官上任三把火,也得分是烧坏人,还是努力表现。有着襄王的爱民与平易近人态度在前,再想表现自己的,也不会认为自己比襄王的身份还要高贵。因此,收税的场面难得地和谐了起来。
对于公田佃户们来说,进行完这一步,就迎来了他们最期待与充满疑惑的冬耕种植培训。农闲没有闲多久,就要将收割后翻沃过的土地重新填满。
信任总是一步步建立起来的,比起去年推行的冬季试验田,东荆各公田完全没有逆反,在农科院人手的指导下,迅速推进了翻耕等等环节。
由薛瑜建立起来的官仓收粮队伍跟在税官后到来,愿意交易换钱的与他们交易,不愿意的则继续留着。夹在靠近军营和工坊群落位置之间的郡设粮仓,与军粮仓区别开来,等待着来年或丰或旱的粮食波动,仿照梁州与雍州设立了平价仓。
背后的考量,并不在佃户们的关注重心里,不管是冬耕还是市场价收粮,都够人高兴许久的。
但这样的快乐和喜悦,落到各家士族头上,就不那么令人舒服了。
针对士绅庄园的税收仍有条不紊的进行着,与往年不同,新的税官明显与之前接触过的税官行事有了差别,最令人摸不到头脑的,是税官会反复询问是否确认当年税收额度,不管回答是还是否,税官都只是默默记下数字,然后告辞离开。
不同于鸣水的小范围试验田,东荆各处公田同时开始做冬耕准备,并且使用农科院单独筛选过的种子这些事,瞒得了一时,却瞒不过所有人。
追随着襄王脚步,被拉扯着吃到了前面的建设红利和商业利益的东荆士绅们,第一反应不是双方有了隔阂、襄王想要丢开他们斩草除根,而是他们给出的诚意是否还不够。
为此,递到白露山襄王府的帖子,再次变得像雪花一样多。
能留到现在的士绅们,大多数只是贪婪,并没有涉及些特殊的犯罪,但在薛瑜派出的税官们行事暗示下,逐渐从“诚意”的思考扩展开来。
介于女儿的身份和女婿的官位,经历问案仍不倒的金家主,不知不觉成为了士绅中的领头人物,在私下聚会后被请求着前往了白露山再次试图敲开王府大门。
冬耕在即,或许别的地方还在被军屯瞒着,或纠结着年初的曲辕犁应用事件,在对立与反感之间徘徊,相对关系融洽些的东荆,却是专门上门,询问他们到底缺了些什么。
一个时辰后,金家主回到了自己家中,面对夸着自己交际能力,等待着答案的同类们,苦笑了一下,把攥了一路已经汗湿了的纸张摊开,推到了众人眼前。
“殿下说,想要新技术,先想想我们做了些什么。”
聚集在金家的已然是东荆相对大士族的全部,看着不同形状的方块和备注数字,初看还不觉得有什么,催促着金家主赶紧说说正文,但在金家主的摇头下,几人对这张纸提起了重视。再一看,却猛地冒出来一身冷汗。
这哪里是胡乱画的涂鸦,这数字和形状,分明是他们族中的人口与耕田数量!
虽然数字与记忆里的有差别,但相差绝对不大。
襄王从哪弄到的这个?她想做什么?总不会是因为税没交够,打算抄家吧?!
几人抬起头互相看看,脸上的苦笑和心有余悸如出一辙。难怪税官一直提醒他们确认税额,却并不收取,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隐田、隐户……士族能攫取的利益,不知不觉被襄王摸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打,打不过,跑,也跑不走,鱼死网破或许能两败俱伤,但要是能活着,谁不想安逸地活下去?
“这……欺人太甚。”哆嗦着嘴唇骂了一句的士族家主,声音小的只比蚊子声大些。
金家主喝了口茶压惊,喝到嘴里才想起来这样的新式煮茶法,还是襄王带来的。苦中回甘的味道也变得不是滋味了。
“襄王的态度已经明白了,冬耕或者后续的一些公田能享受到的东西,和我们手里没有在册登记的田地佃户,只能选一个。”
金家主没说出口的是,他总觉得,这是又一次投诚站队。站错地方的,也别指望抱着自家的财富小富即安。
一时间,屋中只有茶汤翻滚和啜饮的声音。
相处半年,从最初的合作和依附到现在,襄王一贯的态度都是,她能带来好处,前提是,都得听她的。
“今年你们的收成多了多少?我家最好的那两块地,比去年多了四成还多……”
没有人第一个站出来做选择,突然提及的好似毫不相干的收成问题问到了参会几人的心坎里。
“四成。”
“四成半。”
“三成九。”
大幅度的产量提升,对于佃户来说可能只是过个好年,明年的日子好过些,对于掌握庄园土地的士绅们,则等同于可支配的钱财再次增多。更令人惊叹的是,这样的收成提升稳定、可复制、比起他们付出的参与建设的投资多了不止一点。
报数后屋中再次陷入了沉默,金家主看看几人脸色,出声提醒,“税官应该明天就会再次上门,我让人打听过了,适合冬耕的时间没剩几天了。”
“哈。”有人苦笑一声,“我们还有的选吗?现在可不是襄王求着我们,是我们求着襄王,别把我们甩得太后面了。”
虽然还不能总结出一个明确的概念,但看着襄王搞出来的各项事情,隐隐的,所有人都明白,技术落后只会越来越落后,与更新技术后能够获得的利益相比,吐出来些原本的财富,也没什么。
给了金家主足够压力和暗示的薛瑜,第二天晚上就得到了新的税额汇报。
补交税收,和更新税额、耕田、人口统计的消息,并没有超出薛瑜的预料。士绅们联合起来玩了个心眼,在她调查出的数字范围附近报出自己的田地人口数量,看在绝大多数被吐了出来的份上,还算可以接受。
对耕田人口这种利益,不能逼得太狠,却也不能放松。
为了掩护自己家的利益,推动的官员之间的争夺,很快被情报捕捉到。
紧跟着被观察到的各县中官吏的倾轧争夺,掩盖在农科院下乡教导冬耕的表面下,并不起眼。薛瑜没有直接打断他们乱伸的手,某种程度上,从地方家族到地方官吏的资源倾斜转变,对官吏体系的地位提高还算有好处。
毕竟,贪官和滥用职权还能收拾,但像先前那样不屑做官或是做官后整日不干正事的情况,才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暗潮涌动的冬耕进程中,管理层面上的变化并不能为普通佃户感受到,绝大多数人只知道今年不仅能与公田佃户们一样开展冬耕,自家庄园里也安排了公田村落里配备的暖房。
在佃户们感受着新的变化的同时,受限于襄王的种种要求,明面上的限制与阻止并不能做得太过分,尤其是在佃户们获得些许收益对庄园整体有利的情况下,面对大势所趋,庄园管事们除了更强调“这一切都来源于你们有幸进入庄园、成为佃户”之类的感恩教育、奴性教育来获得忠诚外,很难找到更有力的方法。
这样的教育,也在频繁出现的下乡扫盲和表演队伍里被对冲,固有的认知与新时代的认知冲突地存在在庄园佃户们的脑海中,总有一天会有人因此改变。
至于到时候是庄园士绅们提供优厚待遇,还是管理公田的官僚体系再加一分,对东荆的拥有者薛瑜来说,都只是人才的增加。
世家门阀们和后世的资本家并不完全一样,齐国处于起步状态的士绅庄园与世家门阀的庄园田地状态也不完全一致,但在榨取民脂民膏方面,他们都有一个共性。
资本永远贪婪,永不休止,他们从不会自己认识到自己的问题,也从不会无缘无故地对被压榨者好。
当然,集中皇权也一样。
在小士绅转向门阀统治之前,地方管理上,宗族体系还是相对有帮助的。隐户之祸非一日可解,公田和庄园可以变成良性竞争,在看到东荆士绅们改变的情况下,薛瑜不吝于提供些帮助,让东荆整体发展起来。
而所有受益者会深深记得这样的技术和种植经验来自哪里,向心的聚集会成为大势所趋。
薛瑜合上农科院与情报队伍配合着传回来的第一批士绅庄园进展报告,偏头提醒流珠去跟进二期商街的建设选址,“尽快运转起来。大的厂房负责组装,小型的手工就能分到各个村落里,保障暖房的供应。”
她的目光在书房外停了一瞬。阳光穿过窗棱,在带着一层薄雾的玻璃窗上折射出一团团晕黄的光,透过屏风的缝隙,唤起人对于季节的记忆。似乎夏天没过多久,几场秋雨后,冬日就到来了。
薛瑜在心里过了过还没完成的进度,打了个哈欠,“明天把煤炭首日售卖结果告诉我,三档都要。”
煤炭研究小队在反复实验后总算摸索到了一点处理经验,统一处理掉一次杂质后,继续精细化处理和包装过的两档面向士绅们的“银丝碳”走上了白露商街舞台。
定形中产生的碎块粉末与只经过了一次处理的煤块一起碾碎黏合,作为比起木柴贵,但总价相对廉价、耐烧的燃料,进入了私下兜售状态。
三档质量和状态对比明显,若有买了银丝碳的人心中不忿,去寻找炭球售卖时,一看便知。比之前的肥皂与黑皂的对比差别还要明显。一分价钱一分货,就算是手动薅羊毛完成“财富再分配”,薛瑜也不至于做得太离谱。
流珠顺着她的目光也看了看天色,“殿下劳心这么久,不如今日早些歇息吧?”
“没事,只是屋子里太暖和了些。”薛瑜支着头,“今天吃饺子吧?”
过了立冬,按着之前皇帝的态度,等到皇帝正式传信来,她就得动身回京了,现在的忙碌又放松日子一去不返。
流珠一愣,“角子?”
薛瑜反应过来自己失言,有些困顿的时候在信任的人面前很难过脑子说话,她笑笑,“嗯,不是青菜收多了?和肉一起剁成馅料包起来,不就像个三角?我新想出来的吃法,天冷了,暖锅暖汤,叫大家一起准备吃饺子吧。”
薛瑜只示范着包了一次,厨房里的面和菜都是备好的,没多久,她包出来的三角饺子在厨子们征询意见后,迅速被改变了形状,以“更方便包”为标准,逐渐趋于曾经见过的模样。
“有点烫。”薛瑜试吃后,用力眨了眨眼。
279. 酿酒(二更) 齐国歉收?
感受到冬日来临的第一站永远是这片土地上的北方, 楚国潮湿而冰冷的空气尚没有到最冷的时候,不过,秋收结束, 楚国各个郡城或大庄园内的集市, 反倒开始了大批物资交流。
将返回北方、西方的商队用他们带来的货物,换来他们一贯在这里索取交易的绸缎、瓷器、珠贝以及其他楚国贵族们乐于与他们交易的东西, 过去的许多年里十分罕见的,印着齐国标记的货物成为了交易中的宠儿。
但从去年冬天开始的这个风气, 尚不足以动摇各庄园中的制作出产,事实上,齐国就像有着奇思妙想却只能粗糙使用的笨蛋,在享受中让人看到了稀奇古怪的新奇东西,也为楚国的出产带来了变化。
受到特殊出产冲击并开始改变的, 不仅仅有齐国士绅们,在这场并不明显的经济战中, 如王谢两家看到的那样, 有着经年累月经验的楚国人, 才是最大的赢家。
“齐国人、至少那位襄王,还是有些小聪明的,但他们没有这个能力把那一点聪明变成有用的东西……只有我们可以。”这一观点几乎成为了集市以及集市背后的关注者们的共识。
贯彻着最好的资源只有最好的一部分人才能享受的规则,或许普普通通的管事、仆从们还感受不到,对这部分人来说传闻里变得新奇起来的齐国, 与口口相传里贵族们云端般的日子没有什么两样, 但秋收结束后开启的频繁宴会交流,在宴会上一小部分人看到的变化和特殊待遇,将齐国的新奇,迅速转变为了“原来只是之前他们地位不够所以不知道”的认知。
纸张、书本、弹簧等等在顶尖两大家族的宴会里被分享出来, 量产改良的马车在奖赏中出现,也有小道消息表示或许是齐国人偷走了一些原本该出现在楚国的好东西……不管怎么说,这些信号,让担忧着楚国不再具有高人一等的统治力的一部分观望士族信心回来了许多。
但事实上,若非肥皂和玻璃的制作完全让人摸不到头脑,现在接受这些更有趣的东西的,就不是楚国了。
外来冲击,总是让一切开始加快节奏变化的原因。
谢宴清坐在都城最高的酒肆中,垂眼看着下面挤挤挨挨的人群。他们都是来争抢酒肆新酿出的“蓬莱醉”的,据说这种酒是谢氏几百年的秘方,意外失传,又被仙人送回,为了庆祝楚国陛下年满十岁,才拿出来卖这么一小段时间。
别的酒论坛卖,它论杯卖,只看烘托的身份和标榜的价值,已经完全与其他酒类区分开来。就像是定义里“荒僻的”齐国,与底蕴深厚的楚国。
这样的限售、限购、特殊身份待遇的要求,与一年前在齐国国都发生的事情何其相似。只是更为圆滑、设计流程更为流畅罢了。
只是,大概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谢家有这样特殊的酒液这件事,连家主都是近一个月前知道的。一个月前在漳州出现,被追捧着来到都城核心的酿酒大师,毫不意外地被谢家掌握的酒肆吸纳了。
“纸张、澡豆、或者别的,都是小事。阿夙,我们不是、也不能是那个追赶的人,齐国才是。”
他的父亲仍然是骄傲而沉稳的,作为一国的掌舵者之一,甚至相对更主要的那一位,谢家家主有资格做出这样的决断。但谢宴清只感到了不安。
追赶和跟随,只会被拉到同一个层面解决,就像他们评估齐国在商业和民生、教育等方面上的努力时做的那样,后来者很难有机会挑出桎梏。但选择用这种酒来转移注意力,让“楚国更好”的概念又一次深入人心,不得不说,充分展现了坐拥底蕴时的傲慢。
事实上,有着神奇故事背景的“蓬莱醉”的确恢复了楚国的平静,被齐国的新奇冲击了近一年的楚国人,总算能找到些值得自己夸耀得意的事,用这种酒来嘲笑齐国人的无知与不懂得享受。
歌舞、娱乐、饮食等等,除了仍傲慢地判定齐国总算出了些小玩意值得买之外,慢慢接受了齐国一些变化并加以改进的楚国上层生活,好像与之前并没有什么区别。
最庞大的两个家族的主要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对峙了近半年的金黎边境上,等待和推动战争的来临,而在尘埃落定时回头来看,齐国的小玩意们的确并不会对战局有什么影响。
但……万一呢?
“家父在越州,天寒地冻了,前些时候送信来,说是要添些仆从人手过来。真是啰嗦,学堂里只许跟一人来,其他人我还能赶回去不成?”
听到前面飘来的议论声,谢宴清收回对楼下的注视,摇摇晃晃站起来,像一个真正的醉鬼那样,不小心撞歪了前面两步远的临街桌面。桌上的年轻人跳了起来,在看清他的脸时吃惊地张大了嘴,隐晦的手势交流被遮在混乱下。
“谢兄?抱歉抱歉,是我的桌子没放好——”
没想到谢宴清突然起身,紧随其后想要摆平这场意外冲突的仆从们,看着对方赔笑道歉,早已习惯的点点头,扶住自家主人,不卑不亢地告别,“我家郎君醉了,这桌酒我们来付……”
两边擦肩而过,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楼下排队的人里,对谢氏的酿酒赞不绝口,坐在堂中被称为“族中传承秘方最年轻的酿酒大师”的少年人,更是得到了许多夸奖。
虽说订立了每天售卖的规矩,但那个看上去完全不像是会酿酒的小家伙,总会在听到好听的话时多卖一点,听到质疑时少给一点。开张这些天,酒鬼或对收藏和捧谢氏场的人都意识到了,别惹这个家伙。
有本事的人,还是能拥有相对身份地位的。尤其是在这个少年背后是谢家的时候,就更让人羡慕了。
谢宴清走过正堂,看着那个连姓都没有、来到谢家后才被定下了谢斛这个名字的少年,被围在人群中间听好话,微微蹙眉,实在想不通这样的场面能让对方获得什么。
经过多次检验,确定了对方真的只是在简家的道士们营救下狼狈逃出来的钟氏子弟,在齐国监狱里受到了惨无人道的折磨,唯一的愿望就是能用自己知道的事情、秘方等等,换来楚国的粮草和军队,好杀回齐国为家族报仇。
为此,最初逃脱了齐国追杀后,在漳州落脚的小家伙买下了一家铺子,与带他出来的道士们一起演了出“仙人入梦报恩赠酒”的戏。只是在名声叫响,开始收购粮食和接触当地士族时被人发现了罢了。
谢氏乐于接纳这样的落魄且有用的人,只是多演一场家族子弟流落在外,失传酒方重回族内的剧目扫尾罢了。
但除了粮草这些外,谢斛附加的要在店里听别人夸奖这种小小要求,在监视确定了他的确没有做任何接受夸奖或者决定买卖量以外的活动后,也就被当成了年轻人受到打击后的小变化。
都城中的酒肆有很多,与那些建在最好地方的酒肆不同,兼卖酒水的脚店里,每到冬天生意总会好得离奇。而谢家酒肆推出的高端产品,在这些地方只能作为传闻存在,连生意都不会受到一点影响。
距离都城外道观最近的一家脚店里,穿着看不清底色的长袍的须发皆白老人和青年挤在角落里,一口闷掉兑了不知道多少水的酒液,听着周围嘈杂的议论声咧了咧嘴,“蹴鞠赛?真稀奇啊。”
“小一,你看,这里什么都有,也没人能管着我们,你还是要回去?”
青年点了点头,老人叹了口气,“好吧,好吧。”
明眼人能看出两人下意识动作里的属于道观中道士修行的痕迹,但没人会挑破这一点,就算是信道的各个真人,悄悄来贪口酒也不是什么大事。
两人出了门,往道观的方向而去,背后留下一些嘲弄的笑声。没人意识到,两人讨论的并不是是否回道观、或者不靠谱的师父拐带好徒弟喝酒,而是些别的事情。
“师父说,我们能带来更好的、更富裕的一切,让所有人都过得更好,但他没有做到,也没有真的相信这些话。但是……陈师父,我觉得她可以。”
半山腰,守一拉着气喘吁吁爬山的陈道人,认真地说出了自己的意见。
楚国固然好,做个道士清修也不错,但他们来这里,并不是为了这些。
陈道人喘匀了气,瞪了这固执的年轻人一眼。
斛生那个疯小子不论,他不过是为了保命,又对襄王手里那些稀奇古怪的“蒸馏”、“滑轮”、“化学反应”好奇,等着完成任务回去能换来相关学习,但在楚国过得挺好,没人与他们接头,似乎也可以重新开始,动了放弃的心有什么不对?
偏偏守一是个一根筋的死心眼,天知道简家道观那个观主怎么生出来这么个儿子!
“那就继续等吧。”陈道人说。他们出发前的唯一命令就是,尽可能让酒在楚国流行起来。
谢家保留下酿酒方子,但限于斛生始终不愿意告诉他们从普通酒变成“蓬莱醉”之间发生了什么,有着“钟家遗孤”的身份,防一手合情合理。在他们破解蒸馏的秘密之前,从道观的路子能做的事情也不少。
“齐国粮食歉收……归属于他们将作监的所有铺子交易,今年都接受粮食付账,哪怕粮价高也无所谓。”
谢宴清回到家中,喝完醒酒汤休息一阵醒了酒,得到的第一个需要辨别的消息就是这个说不上好坏的事。
“歉收?但在东荆城已经确认了垦荒面积增加,收成多出多少不能确定,但也该和往年相近的。”谢宴清捏着眉头,回忆着之前得到的消息,沉吟着点了点桌面,“国内相关十三个郡的粮价上涨了?”
管事弓着腰,“齐国今年各地都在查案,因着襄王的引导,从商的人数大量增多,又有龙江堤的问题忙于浚通河道和巩固他们的河堤……”
他还要继续陈述齐国歉收的原因,就被谢宴清淡淡一眼打断。管事心中微凛,即使这位谢氏长房长子被驱离中枢,大多数时间在醉酒,也不代表着谢夙完全失去了家中权柄和身份,容不得他来发表意见。
管事的声音恭敬了许多,“目前粮价没有波动。只是各家认为换算下来送粮食去付账比用金银付账价格更低,从仍滞留齐国的三家商队传来的消息看,还有近五万石的稻米或小麦差额没有给付,数量总和太大,所以在运输前,提前递交了请示。”
谢宴清扯了扯唇角。什么请示?说穿了,不过是怕决定出现意外,之后被顶头上司们问责罢了。另一个限制则是,从与齐国接壤并开启的几处关卡运输这么多粮食,动静太大,怕直接被守关的几个家族扣下判一个里通外国。
“重新收集消息,确认齐国歉收。”谢宴清轻声给出方案,“真的歉收,就放他们去帮助一下我们的友邻。”
楚国的粮食当然可以装满齐国的粮仓,只要这些最后都能回到楚国手中。若情报为真,在下一个收获季节到来前,完全可以用粮食控制住齐国的喉舌。
“好了,别拿这些事烦我。”谢宴清锐利的时间只持续了一瞬,又变得散漫起来,“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我还不如去检查族学那些小家伙的学业。”
陪侍一旁的小厮笑道,“正好,夫子也念叨您,您要去看看吗?月初新选进来的学生多了几个,夫子还挺头疼。”
谢府传出来的决定让收集讯息的人迅速行动了起来,但核心总绕不过家里货物与商队都还押在齐国的那几家身上,他们也是送消息最积极的一方。
刘家商队管事,也是去过齐国两次的、率先带回来了肥皂生意的那位管事,并没有被安排进秋季增加的这次行商路线,他陪着家中管事汇报完,看着谢家派出来的人手离开,终于没忍住问了个问题:
“我们这里到梁州往返,就算赶路也得走半个月以上,您是提前猜到了谢家一定会来重新收集消息,才有所准备的吗?”
梁州,对齐国南部大片土地来说,都意味着重要粮仓,就好像雍州偏旱的平原,和隆阳郡对雍州的意义一样。而确认了梁州出现歉收,甚至因此已经被撤换了州牧后,基本就能确定从蛛丝马迹里推断出的歉收问题为真。
刘氏并不是什么大家族,同为附庸,难得能抢到这样的表现机会,展现他们不错的实力,让上面的家族投以青眼,商队管事心里也美滋滋的。
老迈的管事眯着眼看了看他,“蠢货。”
“啊?”
管事没再解释,商队管事心中好奇,追查了几天后,却发现自家在那个时间段里,根本没有外来人手回归。他能查到的前些时候的消息,只有“齐国接受并且倾向于粮食结账”以及“梁州牧卸任”两项。
三天不可能拿到来回需要半个月的消息,但为了让货物尽早返回,做一些小的答案加工,并不是什么特殊手段。刘家提供了消息后,因为钱款问题被压了货物的另外两家紧跟其后。
而在远方的东荆城,薛瑜也刚刚得知梁州牧卸任的消息。
“所以,东荆明年要多一位郡太守了?”
薛瑜神色古怪,“或者说,荆州?”
千里迢迢跑来传旨的常淮圆脸笑成一团,“您这可就误会了,陛下觉得您的课业有些疏漏,苏少监年纪尚轻,教导之责略重了些,所以专门请了许州牧来做王傅……”
襄王府的官员配置并不完备,除了薛瑜挖走的江乐山,和武将们,也就是后来一个萝卜填一个坑的幕僚文臣们,像该有的王傅、祭酒、司马之类的官职,一个也没安排上。准确的说,是拟了单子,试图让薛瑜带上,但在吏部被薛瑜悄悄截掉了。
开玩笑,她是需要人手搞事,但不需要一些老夫子和整天想着纠错谏言的家伙。
加上出发前朝中的忙碌状态,暂时被她混过去了,但皇帝亲自点出这件事,就推不掉了。
“好吧,好吧。”薛瑜相信里面绝对有找到了称心如意学生,对前学生狠下毒手的苏禾远的手笔。
梁州牧她没打过交道,只是去年年底的时候见过一面,不过能管理一州,并且皇帝只给她添了一个人……应该、或许、大概,江乐山的内政担子能减轻些?
280. 准备 合理分配工作
常淮并不只是来告诉薛瑜她将多一位老师的, 他带来了皇帝的旨意。临近年底,藩王返京,薛瑜在东荆的停留时间进入了倒计时。
冬季的到来, 让白露商街从交易枢纽逐渐转向了工作分发和材料收集场地, 商业活动进入了淡季。而火热的冬耕在抢着时间完成了翻地与播种等任务后,后续的培育都相对轻松得多。县中的学习则进入了冬假期间, 整个郡里的人迹活动,得到开春才会变得频繁起来。
江乐山作为王府长史, 挑起了东荆上下的政务担子,是断断离不开的。而流珠就算不考虑商街,也有农科院的事。伍戈和方锦湖一南一北守着为东荆做了缓冲的荆州,忙碌程度就更别说了。紧锣密鼓的收拾行囊和项目收尾中,作为核心的薛瑜反倒是最闲的一个。
“这难道不是件好事吗?你们能继续做事, 而不是离开我什么都做不了。”
薛瑜摊摊手,对东荆活动告一段落, 得带着阶段性汇报回京这件事适应良好。
东荆的各项事务都开了个头, 不断埋线和修理东荆士绅后, 以税收的解决为节点,她也不再需要长时间关注着东荆的运转,这正是她所期待的。
老实说,之前去搞研究项目和读书练武,面对忙得只差脚不沾地的王府文臣, 她总觉得自己像是忙里偷闲的摸鱼达人。但现在就不一样了, 走上正轨、大部分事务有了先例参照、新的官员班底思维是通过策论摸排过的,基本可以放心放手,这叫做合理分配工作。
流珠幽幽看了她一眼,“殿下想一个人回去?”
“呃……”
那怎么可能。作为试验场的东荆, 光是那些汇报中需要和京中各部对接的事情,薛瑜就得抽调一些人出来。她迅速举手投降,“之前你带来的回京展示项目表在哪?我再确认一下。”
薛瑜翻了翻表格,在最后添上了“榨油”这一项,嘱咐流珠催一下荆州的实验记录。往后看,她的目光在结尾处停了下来:“等等,寿礼?”
她这才想起来,考虑到皇帝的生辰就在年初,现在返京起码得到三月底才能回来,前后小半年就没了。而这段时间,基本也就包括了大半的冬耕期,以及新一年的开端。
不像大多数人际关系礼物只需要她判断一下可不可以、或者做些微调,年底回京的贡品、年初需要确定下来的给皇帝的寿礼,这两项是为数不多的可能需要薛瑜从头准备到尾的东西。
贡品倒还好,薛瑜已经让人准备得差不多了,东荆加荆州土特产,包人满意。但寿礼,薛瑜一点头绪都没有。
今年送的走马灯,但严格来说,送的应该是为齐国对外扩张的许诺。有了珠玉在前,还有什么礼物规格能与之相比的?
薛瑜吐出口气,算算时间还早,决定暂时放下这件事。
“那还得添上明年开春的种植计划碰头会……让农科院尽快把总结交上来。我记得西南送来的白叠子也到了,在荆州得安排试种区域,和油料蔬菜、粮食等等一起分一下地块和比例。”
就好像收拾行李时,总能在最后阶段发现需要带的重要物品,明明在正式通知到来前已经开始做项目收尾和准备,但是定了时间后,五花八门没注意到的细节都冒了出来。
一去小半年,路上来回送信总会有时间上的短板,因此,最好还是提前对各项事务有一个大概安排方向才行。
薛瑜是第一次做一地之主,手下的核心官员们绝大多数也是第一次接触这些事务、或接触更高层的事务,这让整个体系显得极为年轻活力,但也有着容易遗漏和出错的弊端。
等到各个部门的事务全部在表格上过了一遍,以此辅助查漏补缺后,薛瑜惊悚地发现,自己在动身前的短短几天内,得拿到十份以上的汇报并且做出判断与未来指示,其中,还得算上叫两个悬在外面的统领回来最后核对三方动向和作战方向这件事。
这大概也就是为什么年终总结令人深恶痛绝的原因之一了。
陈关敲门而入,看着薛瑜、江乐山、流珠三人围坐状态,愣了一下,“殿下?”
这个阵势,几乎就是王府文臣体系的最高会议了。要不是他的确听到了里面允许进门的声音,他都要怀疑是不是自己犯了错。
薛瑜恹恹地看着他,点头让江乐山与流珠都赶紧去推进度,示意陈关关门进来,“有什么消息?”
陈关:“楚国饮酒之风渐起,斛生改名谢斛,观察两旬后没有异动。”
“谢斛……”薛瑜神色有些复杂。
之前因为斛生进入谢家的异常接触,陈关提出暂停跟进与对接观察入楚的三人,现在看来,却是斛生的计划。这不在原本的计划内,斛生走到这一步,背负的事只多不少。
薛瑜没有对此做出评价,继续询问:“对了,谢王两家,除了酿酒的事,还观察到什么问题?”
前半段路是东荆的人跟进,后半段则是入楚的齐国商队来接头,没有异动也就意味着,“道观的人呢”被商队“押送”到东荆,却暴起劫出斛生这个故事,很大概率上被相信了。
埋伏进楚国的探子不多,薛瑜确定在皇帝手里应该还有些眼线,但皇帝没主动给她共享,她也不会不知趣地去要,只自己派人探听一下也够用。
“谢氏长房长子,频繁酗酒。谢家人对其待遇略有下降,疑似身份下降。”陈关汇报得很快,显然之前做过措辞。
长房长子?薛瑜惊讶地挑眉,“谢宴清,谢夙?”
考虑她还记得的那部分剧情变化的话,在未来能作为谢家家主、楚国世家代表人物被逼自杀,谢宴清的地位不会低,只是不清楚他走到终点之前有没有起起落落。
谢宴清等人在去年来到齐国,确定了太平道和楚国有密切关系后,谢王两人大概率就和齐国发生的各种事情有关。过了这么久,她自然明白,与她最初猜测的剧情里“男主”单方利用其他人不同,在齐国碰面的这一代最强的几人,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
是因为她截断了楚国的倾销、太平道的诡计,导致谢宴清暂时失利,还是别的原因?世家培养出来的人物,起码在之前的接触里,思路并不让人讨厌。
薛瑜心头刚生出一点挖墙角的想法,就被她迅速压下去了。谢宴清是聪明人,不像黎国对崔氏的状态,谢家在楚国权力已经到了巅峰,完全没必要给自己多一个顶头上司。她挥动锄头只会有两个可能:挖不动,或者挖过来后,齐国被人摘了桃子直接和平演变。
“可以安排人手关注一下谢夙的动向,先这样吧。”薛瑜从思考里回神,给了陈关新的任务。
陈关:“陈道人两人还没开始散布蒸馏法,需要催促吗?”
薛瑜摇摇头,“保证你们和他们两人的安全,以他们的判断为主。”
蒸馏提纯的酒精比不上后世的白酒和伏特加,但浓度的提升在口感和醉意的同时,也意味着大量粮食的消耗。齐国家不大业不大,这种享受交给楚国人安抚一下人心就好。
虽然现在还没开始,但在掌握了蒸馏法的几人故意散播下,谢氏的优质酒应该很快就会出现私下竞争。竞争就代表着酿酒增多,也就是粮食消耗增多,从小处入手消耗楚国的储备。
另一方面,从年初开始的楚国游学子弟们大笔扔钱,带动着京城商业和士绅们欲求一起蓬勃发展的时候,她就意识到了楚国士绅们对以粮食抵债的放松。
或许是不曾经历过经济战或者粮食战争的原因,稍微调整了兑换比后,乐于用粮食抵债的人一点不少。
在能保障全国基本民生之前,薛瑜只希望战争来得再晚一些。而给出齐国粮草不足无力开战的暗示,同时让有限的粮食以国为范围完成此消彼长,就是一场兵不血刃的攻击,预计能争取到些时间了。虽然也存在着提前引爆的危险,但相对楚国粮足人齐心的可能,还是搞事收益更大。
感谢上学时历史课没有睡觉和她的课外读物。
不过……薛瑜顿了顿,“梁州州牧卸任?”
因为要给她做师父,卸任后许州牧得起码等到她回京才会有正式安排。抛开调任的这个原因,这件事放在别人眼里,会是什么样?
粮食缺乏的暗示……州牧卸任……这怕不是皇帝在给她打掩护吧?!
薛瑜忽地有些心虚,强行将注意力转移到了要去催促拿到汇报结果的实验小组上。
忙碌起来的东荆城,将召回和完成信息总结的通知传向了受薛瑜控制的各处。而在距离白露山不太远的东荆北卫城,警示声骤然响起。
“什么人?边防要地,禁止靠近!退后!”
作为最靠北的哨卡,也是薛猛巡城时每每会到的第一站,东荆北卫城并不是像东荆郡城那样会接受旅人入关的城池。它完全是一座堡垒,经历过今年的水泥和军械加固后,显得格外森严危险。
它存在的意义只有一个,那就是守护,或者说,战争。
今年秋季算得上平静地过去了,在军营的推断里,绝大多数人认同了草原人被黎国以及黎国荆州人拖在了东边的边境线上的观点。玄刀寨的秘密只限高层知晓,以至于还有人打趣表示要感谢一下友邻。
但这样的平静,在今日被打破了。
第一声警告没有喝退对方,反倒让一条黑色绳子一样的队伍靠近后变得明显起来。
这时候,才有人辨认出远处不是整军出发的草原部落,而是分成了两部分。仔细一看,脸色难看起来,“糟糕,前面被追的好像是汉人!”
由于秋冬时常遇到的草原人南下骚扰,以及草原上会出现的行商、意外走散的旅人、游侠、被抛弃或追击的荆州普通农户等等,在北部边境上,有一条不成文的共识。当汉人受到攻击时,只要堡垒安全,一般都会选择庇护汉人,击退草原人。毕竟,这两件事实际做起来也差不多。
至于到底是哪国人,并不在边关的考虑范围之内。万一引发了草原部落的纠缠,至多就是给救下的人补一个户籍的问题。
前方十几个衣衫凌乱、显然已经跑了许久还受了伤的人,从面容来看,的确是中原容貌。负责北卫城安全的守将迟疑了一瞬,让他们跑过了弓箭齐射最远的距离,才一挥手,“起——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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