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1. 天火(二更) 盗火的秘密
箭雨呼啸而出, 大部分钉在了地上,也有些射中了驭马冲在最前面的草原骑士。
骏马嘶鸣声大作,愤怒的嚷声像浪潮般冲向城墙。
对面用的不是熟悉的语言, 但守边关久了, 两边总会有些接触,在听到第二声的时候, 城墙上守将皱起眉,犹豫地看向身边, “他们在说,‘那些小偷’?”
从垛口下望,仓皇地挤在城墙下的汉人们脸色苍白,衣着好坏不同,似乎并不是同路人, 只是恰好聚集在一起,连武器都没有, 有人中了箭, 有人头顶还破了。
或许是逃跑得太匆忙, 没来得及休整,其中几人手里攥着沾了黑灰的木棍,若是没看错,那分明是推车的握把,但主体已经消失不见, 只剩下一点点存在过的证明。
以边关对草原人的了解, 这样的人,别说周围压根看不到牛羊车辆,就算是偷了小东西,也不至于引发明显成建制的百人追击啊?
守将眼睛微眯, 迅速做出了判断,“继续——射!”
太过违和,或许是草原想骗开城门的阴谋!
在天黑之前,北卫城传回来的异样攻击消息就抵达了薛猛手中,他扫过里面说的对方是“荆州商队”,霍然站起,安排副将,“你今晚守城,我去见过殿下后,从山里去北卫城。”
北卫城背靠山峦而建,也堵住了连绵城墙的最西北角,自建成的那一天起,就牢牢钉在这里。从外进来困难,但从内部去接应还是容易的。
副将一脸困惑,但没有追问,大声应答,“将军放心!”
薛瑜的召回方锦湖计划,出了一点点差错,面对薛猛带来的北卫城加急战报,几乎第一时间锁定了方锦湖。荆州的过路商队不少,但能够组建商队又越过荆北布防的本地人,只有玄刀寨这批人自己给自己放行这个可能。
但是,按照之前的商谈,现在玄刀寨应该是进入了试探状态,避免和防备北方来的攻击,这样送人进草原明显挑衅的行为,也太奇怪了些。还是说,是草原发现了什么?
薛瑜迅速做出了决定,“不管是潜伏突击出了问题,还是草原的示威。北部城墙加强巡防,就拜托猛将军了,郡内我会让人守好。”
薛猛沉着脸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北城会送那批人回来,从东荆大门返回荆州。”
短暂的碰头会后薛猛连夜出发,襄王府一夜未眠,陈关带人核查着郡内消息,标记最有可能出现里应外合的几家动向。
紧张备战的东荆郡很快迎来了天亮,薛瑜得到了最新消息,确认草原部落被击退后暂时还没有返回的迹象,但带着望远镜来到北城的薛猛在靠北边城墙外不远,发现了大量草原部落活动过的痕迹。
窥伺还是试探,暂未可知。
流珠则神色有些古怪,“殿下,那些被带回来的商人们托人送来了他们认为最代表心意的东西,来感谢您让人救下他们……是些木棍和衣裳,您看?”
被送到东荆的被追杀商队,身上能有什么是薛瑜看得上的心意?襄王府见过的礼物多了,但粗糙到这种程度的,还是第一次见。要不是对方恳求,又有自称荆州商人这条不确定的情报压着,怕错过什么问题,流珠只会忽略掉这件事,安排门房不伤对方脸面地送回去。
薛瑜:“先看看是什么吧。”
东西交给了陈关手下的情报探子检查,为了不错过什么暗示,薛瑜旁观。但远远看着,不过是木棍、粗糙的布料、相对精致的布料。布料上也没有暗语血书之类的东西,平平无奇。
或许是她多心。薛瑜摇摇头,刚要发话让人送回去,就见人走到陈关旁边低声说了什么,脸上混合着激动与惊疑。她不由得提起了心。
陈关大步走来,“殿下,先前在东荆准备纵火时用的那种材料,再次出现了!”
薛瑜神色一肃。
经过和之前留存下来的样本对比,灰扑扑沾了灰尘的木棍上,那黑色的部分并不只是烧焦的黑炭,更多的,则是石油。
特殊材料的发现意味着,这批人的确不是私自进入草原的荆州人,身上必然有着任务,但作为情报头子的陈关知道两方关系,不可能下重手审讯,怎么问得到的都是装傻充愣的回答,让人又好气又心安。
但装傻里也透露出了一点不一样的内容。
比如说,进入草原的这队人表示他们是想从草原上买些牛羊,但是秋冬草场变更,部落驻扎位置变了,他们找不到路,迷路后在路上与一些人碰到,结伴南归,却莫名其妙被草原人追杀。草原人追杀时会喊着“孟拉罕”,也不晓得是什么意思。
“孟拉罕,狄罗古语中的天火。”薛猛皱着眉,“我还是十几年之前与老牧民接触时听说的这个词,现在还在用,不应该啊……”
薛瑜向他投去询问的眼神,薛猛继续解释,孟拉罕的词意里天然具备了天降之物、神赐之物的意味。但是在各部落文化融合了不少后的现在,更多的用别的、相对更有共识的词指火焰或者火神,这个词已经十分少见使用了,
薛瑜听完薛猛的翻译,小小多看了一眼看上去五大三粗的汉子,能镇守在这里这么久,对草原下的苦功一点不少。后世说什么“中国通”的,薛猛现在怎么也算个狄罗通了。
“如果说,他们真的是小偷,那能被偷的东西就只有一个了。”
薛瑜看了看刮下来的石油痕迹,危机感骤升。
之前出现在东荆的石油,或许真的像越州卢家传信来的说法一样,与越州无关。取材来源压根不在越州乃至楚国,而是草原。
草原对石油的保护、确定石油能够燃烧使用,到底有没有楚国的手笔?若是南北夹击的联手行动,倒很符合远交近攻的逻辑。
齐国北部的边境线,有着长城配合山峦守卫,一般来说只需要西北和东北两处边城稳固,中间的边境线很难被攻破。但是,有了石油这种火攻,万一再在爆破上有了发展,齐国边境岌岌可危。要知道,抛开小可爱甘油不谈,她手里的底牌最初的发现者可是那群道士!
或许,她也该放热武器走上舞台了?
不过,玄刀寨这群家伙能在不清楚两方敌我攻势的情况下,直接把这个消息塞过来搅乱浑水,方锦湖对玄刀寨上下的训练成果还真不错。
左右方锦湖调回时间也快到了,有什么秘密都能当面问。薛瑜沉吟一下,“两方既然不是一起的,再套套话,确认一下身份。没有大问题的话,就让他们回荆州吧。”
安排完,薛瑜紧急调人去选先前煤炭研究小组和蒸汽矿机研究小组的苗子。这次,并不只是江乐山需要过手的人事调动工作。
薛瑜看着陈关,“可以不够聪明,但是出身、家庭……一定要干净、忠诚、为国。”
投入这些研究小组的,除了从县学和流民各处选来的人外,不少人都是之前的佃户、匠户,干净的要求就意味着,流民的身份从一开始就失去了资格,进入研究小组时本就严苛的审核制度,等级再次上调。
薛瑜倒不是歧视,但火器研究,慎之又慎也不为过。要不是从军户、兵卒转业做工匠的人几乎没有,和军中有关的匠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宝贝蛋,最多只能拉来上上课、接受一下进修,但是调任就做不到了,薛瑜更想让这种危险的武器研究成为军方保密研究。
火器转入明面的话,薛瑜想,她大概知道该送皇帝什么寿礼了。
282. 盗火者(二合一) 毁掉那里,或者占领……
薛瑜很快等到了掌握了秘密的方锦湖回来。
方锦湖刚进襄王府, 还没换遮遮掩掩的帷帽和衣裳,就被人拦下领进书房。薛瑜坐在主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方统领, 北边引敌入侵, 该当何罪?”
方锦湖单膝跪倒,低声道, “臣……”
他迟疑了一瞬,对这个问题并不觉得诧异。少女高冠宽袍的身影仍烙在视野中, 极具距离感。
她此刻想要看到的,是臣服还是什么呢?
他低下头,帷帽帷帽的黑纱从脖颈处分开,露出一截雪白,“臣无罪。”
以最卑微的姿势, 说着最狂悖的话。
薛瑜笑了,打量了两眼方锦湖, 再次确认自己放养的安排没错, 没看他这次回来又跳脱了不少吗?她敲敲桌子, 不打算在这件事上多纠缠,“好了,起来坐。‘孟拉罕’的事情,和前往草原探听消息,应该是一件事?一起说说。”
方锦湖起身, 椅子就在旁边, 他在坐下之前,碰到了椅面温热的木板。这意味着不久前,也有人在这里坐着,看椅子摆放的位置, 大概与薛瑜的相处十分亲近。他抿了抿唇。
“第三卫接受神射军参与进来,对草原有了进一步探听……”
神射军在荆州演习练兵,那么荆北和荆北向外的草原就是绕不开的坎,两方碰到一处,完全在薛瑜意料范围内。
荆北守住了狄罗人南下的又一条通道,而神射军的加入,变成了他们的眼睛,让周围的风吹草动都变得清晰可闻,完全是如虎添翼的存在。
“秋冬季到来,从金黎边境确认过,有八部发生调动返回,石勒部作为边境最大的战力,骑兵要么在守关,要么应该护送牲畜大部队转场草场,去应对冬季的到来,但是正是在这个时候,进入草原的神射军传回来了发现石勒部两千骑兵自西护送辎重队伍而来的消息。”
“金帐汗国建国后,围绕着大都部署了许多个部族以及种植范围,经过之前的骚扰战的观察,我确认了金黎边境上的辎重队和运粮队的往来方向,自西来的运粮队几乎都是位置并不好、地位不高的小部落运输队伍,而主力军的运粮队,绝大多数都来自东部,并不会经过荆北。能被拦截的辎重队伍,也是从金黎边境运往西方的器械。”
“而这支骑兵护送的辎重队,车辙相对轻而浅,比满载的粮车、兵器车都要浅得多,上面运的若不是皮毛衣裳,或者只运了半车货物,运输的东西一定偏轻。而在车队走后,神射军带着第三卫的人过去,在走过的车辙附近,闻到了极其刺鼻的味道。经过核对,与殿下让人送来的纵火案石油样本很相似。”
方锦湖讲得很详细,薛瑜听得心里沉甸甸的,笃定道,“所以,这里一定有古怪。”
皮毛衣裳,或者没装满的粮车、武器车,都不值得两千骑兵这样谨慎地护送。就算是荆北有了玄刀寨,草原人的运输队并不像过往那么安全,也不行。
石油的密度小,气味浓烈,又是重要的战略物资,完全吻合草原人的古怪行径。
若是没有神射军配备的千里望,相对轻的车辙在草原上没几天就淡了。即使有人发现,大概也只会以为是搬着家当推着木板车离开的单独牧民,绝想不到军队身上,两千骑兵押送的货物就会这样悄然隐身。
方锦湖点点头,继续讲了下去,“核对后,派人进入草原再探……”
借着之前玄刀寨与草原的交易,玄刀寨的人很快靠近了草原上的部落,以“牲畜得病需要治疗,想找之前交易过的部落询问”为由,不出意料地遭到了拒绝和排斥。
被问路的部落要么是为了不被纠缠负责,让参与交易的人不出面,给这些寻来的“笨蛋中原人”指错路,并且胡说八道一气,要么就是不耐烦地直接赶人。在这样混乱的指路和排斥下,深秋各部转场换地方下帐篷,不熟悉茫茫草原的人,更是难以寻觅熟悉的踪迹了。
于是,“迷路”也理所当然了。
将进入草原的行为合理化后,依照神射队伍之前顺着车辙探查到的地势标志,一路往西北而去,既是掩护深入草原的神射队伍,也是借神射军的特殊装备来保护自身。
车辙的终点在西北方,走到尽头,却是一座雪山。原本还考虑过要不要做一笔大买卖的神射军和其他人,在看到雪山下有着起码过万人驻守时,都熄了心思,只尽可能收集消息以待后来。
越往雪山去,刺鼻的味道越浓郁,前去探过消息的神射军只确认了守军里有着皇族宇文部和本该主力守在边关的石勒部,就被森严的戒备阻止,不好再向前去了。
虽然守备严格,但绕着圈接近雪山后的发现一点不少。比如观察的几天里偶尔会看到在雪山下营地里出现的道童打扮的人,比如说,远离对方营地和水源的位置,发现的天坑。
天坑里的人,大都奄奄一息,浑身都黏满了黑色的油液,连意识都是模糊的。里面有奴隶,也有牧民,见到荆北来的人时,第一反应是求饶不想被杀掉。
方锦湖顿了顿,看着薛瑜不太好看的脸色,快速地将这部分一笔带过。
潜入草原的部署确认了位置和“孟拉罕”到底是什么后,从那些人身上刮掉了不少黑油,糊在他们推进草原的木板车上,被拿来装样子的小羊已经病得快死了,加上些草叶,完全能遮住车板上的黑油,不注意专门来闻,也不会被立刻发现。
调查任务结束,神射军率先要求他们返程,只是在返程路上,走在明面上的玄刀寨的人,碰到了真的迷路了的奴隶。玄刀寨小队只有两匹马,还得分出一匹拖车,速度本就不快,好在之前行动谨慎,暂时没有被雪山那边发现,逃跑还算顺利。但在收留了奴隶后,情况就变了。
几个奴隶从部落里逃出来,却找不到方向,只能向过客求援。都是汉人,也做不到真的狠下心丢着他们不管,拖慢速度是必然的事。
神射军有马,但优先保留神射军实力才能在草原平安活下来这件事,是所有人的共识,而收留逃奴后,神射军也不便再与玄刀寨小队碰面,两方沉默地一起南归。
发现奴隶逃跑后,追击出来的部落,很快发现了玄刀寨小队等人的身影。为避免引来大军,暴露作为齐国底牌出现的神射队伍,他们不便现身,只能不断清扫落单和支援的队伍,帮助小队逃跑。
然而,追击逃奴的部落在一次被打退后,隐隐意识到自家部落的后援一个都没来,选择迅速向附近求援,这才引来了形成闭环守护着雪山与雪山下石油田的部落追杀。平时他们或许不会去检查天坑里的状态,但意识到草原上出现了外人,第一个需要避免的就是泄密。一检查,雪山守军发现了一点不正常的痕迹,才有了追杀人到城墙下这件事。
路上折损了一人,马匹也被射杀,跟到最后对方还射出了火箭,要不是当机立断断掉了推车的把手,怕是这一点证据也留不下来。
万幸,小队被雪山守军追上的时候,已经很接近东荆北卫城了。
“装傻……”方锦湖有些不自在,“荆北第三卫的事,殿下要求保密啊。”
薛瑜瞥了他一眼,没有深究。逃跑回来的小队踏入东荆的装傻,其实很好理解,一个秘密让太多人知道很难保密,而把带着石油的东西交给东荆,对于夹在四国缝隙里的荆北来说,水越浑越有利。
但这并不是重点。
想到道童,和后来的火箭,薛瑜的危机感简直是在尖叫了。
在之前的战争里,草原并没有使用石油这种杀器,也不曾流传出使用它做燃料的传言,也就是说,发现石油田的时间应该不久。而道童的出现,某种程度上就意味着南方楚国的插手可能。
反过来想,金黎边境对峙已经半年了,金帐汗国压上了十六部,黎国调了全国大半兵力严阵以待,军队的驻扎和保持状态需要大笔的钱财,但到了现在,两方对着烧钱烧人,却谁也没有获利,这本就是一件奇怪的事。
参考年初时南部的西南军调到东南去演习引发的不安就能发现,当时皇帝是想以此来稳定局势兼给楚国施压,但是由金帐汗国挑起的对峙,金帐汗国既没有以此逼迫黎国交钱免灾,也没有直接南下抢夺,国内起码从薛猛的军方消息路径并没有出现例如老可汗暴毙之类的事,相对平稳,大概率也不存在需要虚张声势。
那么,谁获利了?金帐汗国又为什么做这笔亏本买卖?
薛瑜轻声问道:“确定那里是什么后,如果让你来安排,你打算怎么做?”
方锦湖眨了眨眼,已经卸掉的帷帽顶在他额头上留下了一道红痕,看起来有点傻气,但是微翘的唇角露出的白森森的尖锐犬齿,却带着嗜血的杀意,“我记得殿下说过,那种火很难扑灭。那么,毁掉那里,或者占领那里。”
薛瑜仿佛闻到了血腥味,“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
方锦湖:“矿区大火,守卫的精锐全部埋葬,围绕着雪山的几片草场焚烧毁灭,雪山融化涨水……要是让我来安排,斩草除根,带着它去点燃金帐汗国粮库和边境营帐后,殿下便可北上轻取草原。”
最后一句轻得近似耳语,像古老的邪神在心灵深处发出的蛊惑之声。
薛瑜却心中一片冰凉,不由得带入了一瞬原剧情。
石油和金黎对峙都是客观存在的。假设北南联合这个推断没错,那么楚国想要的必然是不确定时间后的开战。
黎国调动大半军队抗狄,荆州曾试过信州关的防守,里面并没有多少驻军。信州关面对的可不只是荆州,它更大的意义在于临龙江天险,抵御可能出现的楚国北上。但很明显,楚国长久的温文尔雅和高傲又与世无争的状态,让这里懈怠了许多。
北南联合,楚国一旦发力,就能吞掉大半黎国入如无人之境。而被背刺的黎国紧急调兵回防,金帐汗国大概也会露出獠牙。两国瓜分黎国后,下一个目标就会是齐国。有着石油辅助,踏入热武器使用范围后,齐国很难抵抗。
而原剧情中,没有神射队伍来提前捕捉到石油的情报,等到方锦湖意识到不妙,齐国国内已经因为皇帝倒下而内讧闹过一轮,完全无力抵御即将到来的楚金两国强袭。
方锦湖这个疯子,原剧情里不会是选择提前开启战争,毁掉了草原人的秘密武器和粮食储存、大批精锐后,逼迫草原率先动手南下,用拉所有人一起下水,背水一战完成的弯道超车吧?!
虽然薛瑜不会把两人混淆,但他们总有些性格特质是一样的,尤其是在破坏与毁灭上。
薛瑜脑子嗡嗡的,她自认并不是一个顶尖聪明的人,面对局势变化推断,尤其是大的战局变化时,也只有靠一点记下来的剧情来完成逆推判断。她不想相信,但是推敲她还记得的剧情部分,处处都透露出了是这个选择带来的结果痕迹。
雪山融化,原剧情里可没有什么水泥和好心人来帮黎国筑堤,龙江堤必溃,荆州和楚国越州直接陷入瘫痪,楚国被限制了一半出路,面对悍然入黎抗狄同时也是接手战争成果的齐国人,失了先手的情况下,变成饵料的就不再是齐国了,攻守倒转。
她早知道的,在战争中,方锦湖本就是最危险的那一个疯子。
但来到这个世界一年多,她对齐国施加影响的同时,早已对这里多了认可,想到或许在某个时空,齐国与方锦湖被推着这样走了下去,她又难过,又觉得不甘。
原剧情里楚国布局的人该死,但方锦湖开启战局后,也是手染万人鲜血的恶徒。
薛瑜知道自己没有理由评价这个选择,但心中滞闷酸涩的感觉,实在令人难受。
“殿下?”方锦湖的声音响起,平缓又带着点微哑的熟悉声音,将薛瑜从恍惚中唤回了神,她定定看着方锦湖,呼出口气。
“不可以。”
好在,现在大多数的事情已经变了,齐国还不必走到那一步。
方锦湖一怔,很快恢复了过来,好像刚刚并不是在说什么可怕的选择一样,从善如流地选择退而求其次,“那攻占矿区……”
薛瑜打断了他的话,“攻占矿区要做,但不是交给第三卫做。这件事我回京会向陛下禀报后再做决定。”
她在桌面的舆图上,根据方锦湖先前的讲述大概标记了一下位置。
到东荆后就在不断地派人去以军报舆图为基础确认周围的地势、环境、距离,才让舆图变得逐渐完备精细起来。如今这里包括了东荆,以及从东荆延伸出去四个方向的痕迹,长城蜿蜒的守卫线被标记在北方,而北方之外,西北角标注着“燕山”。
薛瑜已经对如何压迫草原生存环境,打下来石油矿区有了些思路。但是向北扩张与之前被默许暗示过的荆州不同,她还得和皇帝商量过,听取皇帝的意见才能借他的手完成。
“第三卫在东荆位置很重要,轻易不要暴露与东荆的联系。”薛瑜呼出口气,将刚刚那个符合原书剧情发展线的可怕猜测,从脑子里丢出去不再想,缓和了口吻,“守卫荆州边防,让探子以为玄刀寨可以拉拢,不仅能让玄刀寨不再惹眼,低调下来,也能拿到更多的好处,这些你应该比我更明白,对吧?”
只有这里的一圈势力看起来不那么稳固,才能掩盖掉荆州的发展,而玄刀寨一旦启动为齐国占了石油田,这样的疑似中立可拉拢状态就不复存在了,荆州从南到北,都会再次陷入争夺。
方锦湖轻轻点了点头。
薛瑜心中的疑问基本已经得到了解答,看着他从被制止后就有些恹恹的反应,在自己的语气还是有点重、与他有些累了之间游移了一下,下意识看了一眼外面天色,恍然道,“这么晚了,不如先去休息?明天伍戈应该就到了,我会请薛猛将军来,安排一下我回京这段时间的守备方向。荆北防卫的总结汇报你也可以准备一下,明天再说……”
方锦湖听命站起身,薛瑜扶着的桌案影子被油灯投到他脚前,仿佛一个隐秘的纠缠。
他还没来得及施礼告退,薛瑜又想起了什么,嘱咐道,“之前薛猛将军递来了请求,想安排东荆的精锐入荆州磨炼磨炼,我觉得正好让他们假扮山匪,闹出点动静,具体的事你们可以商量着来,别闹出人命就行。”
让东荆的兵进入荆州,不可能加入玄刀寨,那样一军就会有两个声音,对领导不利,也不可能直接放他们进草原,那就只剩下了一个对抗的选择。
相当于大型演武对抗比赛,练兵的同时,让荆州恢复“山匪横行”状态,有了乱子,抓出来浑水摸鱼的人的可能性就高了,也更让观望的人放心。毕竟,玄刀寨“只是”一群山匪,玄刀寨就算被攻破也是正常的。荆州完全恢复秩序,才更让窥伺的人担忧。
“你帮猛将军的忙,万一我回京这段时间出了事,也能——”
她第二次提起返京了。方锦湖默默数着。
“殿下何日返京?”
这一次,轮到方锦湖打断她了。
薛瑜有些摸不着头脑,“十月初十。卫河他们第一卫的汇报已经做完了,怎么?”
方锦湖脱口而出,“臣……也想护送殿下回京。”
第一卫,又是第一卫。方锦湖想起两个月前,见到的薛瑜,与护在薛瑜前面的几人。他们最受信赖,最为亲近,位次也在第一。
方锦湖上前一步,踩住那段影子,重复了一遍请求。
薛瑜有些惊讶,“我以为,你在荆北会更高兴?”
不管是武力发泄,还是自由,都比困在她身边时好得多。看看之前放他出去撒欢、不,战斗或者做事的结果就知道了,明显绝大多数都是正面反馈。
方锦湖摇了摇头,“殿下不想让我跟随回去吗?”站起身的他完全可以俯视薛瑜,但那眼神却让薛瑜觉得,他似乎在仰视着她,希冀着什么。
薛瑜觉得自己好冤,仔细解释,“不是不想让你跟我回去。返京倒不是不行,但是荆北现在也离不开人……你留在那里,比陪我回京一趟打多了。你也是走过那段路的,很无聊,回去也就是蹲在京城里,对吧?”
但京城,距离荆北何止百里。方锦湖垂下眼。
一个呼吸时间过去,薛瑜没有得到回答。
“好吧,那你跟我回去……”
“不必了。”方锦湖又抢白了,他垂着眼,从刚刚陈述时的明亮与骄傲,渐渐变得敛去了神采,让薛瑜莫名感到一股愧疚。
薛瑜在脑中过了一遍员工福利待遇,对这个几乎能自立门户的人的状态疑惑极了,脱离陈述事实和分析局势状态的方锦湖,简直有点像忧郁的青春期少男了,反复无常得令人着急。
两个选项都不选?
薛瑜:“那你想要什么呢?”
他该留下来,这样更好。但是……方锦湖克制住自己的呼吸,“殿下愿意给我什么?”
薛瑜怀疑方锦湖什么时候去进修了一下废话文学。
她愿意给什么?她又能给什么?除了不愿也不能交出去的身份,除了已经在让他看到的未来,还有什么是给出去后他需要的?薛瑜脑海中闪过半年前的那枝桃花,终于迟钝地感觉到了一丝对话里的异样,她被方锦湖的别扭拉走了话题主导权。
薛瑜清了清嗓子,生硬地转移了话题,“跟我回去可以,但是你得确认玄刀寨安全、没有你也能稳定存在。万一被攻破,可以提前安排人手,记得同时向黎齐两方求援,黎国估计没空管荆州,但这样就得被迫并入北卫城了……”
这部分是她没仔细考虑过的,说着说着就担忧起来。寨子被攻破必然得死人,是不是该让在东荆大力培养医学生的游医小队过去深入教一教急救?
方锦湖忽地笑了一声,凤眸光芒流转,带着一点勾人的意味,“殿下怎么这么实心眼?放心,我会为您守住这里。”
他微微躬身,施礼离开。薛瑜看着他的背影,皱起眉。
方锦湖又在跟她演戏?有必要吗?
283. 请您记得回来(修) 6k营养液加更……
十月, 没到小雪,冷下来的天就让人比平常更想留在家中。除了要去上工、需要跑去地里观察冬麦生长的一批人,就只有需要每天上官衙的各县官吏们还能顶着寒风出门了。
有马车、牛车, 有毛衣裳的富裕官员们倒还好, 选官考试才过了几天,尚有一腔心火想做出些事业, 再想想每月的考评,天上别说是冷雨寒风了, 下刀子都得上班并且下乡去各地落实暖房冬耕等等的建设情况。
其他的吏目,乃至于人尽皆知的两个家中并不富裕的县令的日子,就过得苦多了。
吏目们倒不是不怕冷,但在风里走一段路到衙门里,就能享受衙门温暖如春的银丝碳供应, 不比家里暖和?而那些拨来的炭,每天的数量差不多, 县衙里多出来的部分, 就能拿回自家用, 尤其是在银丝碳越卖越好的时候,这可是难得的福利了。
嶂远县里,几个需要用到纸笔的官员一起快速挤进一间小屋中,从屋外揣进来的毛笔笔尖都冻成了冰,烤了一会才化开。炭盆里的火苗有气无力地亮着, 而轮流进外间烤火暖身子的捕快差役们的跺脚声, 被开启的大门刮进来的寒风,都让人忍不住皱眉打了个哆嗦。
“黄娘子,黄县令,今日殿下返京, 我们真不去送行?”
抿着笔尖草草誊写昨天下乡实地勘察的记录的主簿是屋里衣着最好的一个,他率先发言,其他人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为黄芪解围。
“殿下说了不许,我们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黄芪抿了抿头发,扬起一个笑脸。官袍对她来说略有些宽,一动就显出瘦棱棱的腕子,好像没有感受到无声的排斥,“今天还有一次下乡,还有谁愿意随我一起去?坐县衙的马车回来,不过可能会晚一点,先送梁宽去隔壁县。”
“梁宽?!”
一直不热闹的县衙办公区域突然爆发出了异口同声的诧异,他们齐齐看向主簿,眼中几乎明晃晃写着:“梁宽,好哇你个叛徒!”
说好了他们做大丈夫的才是一起的,凭什么听黄芪的话,谁知道喊得最大声的那个直接叛变了,还抢先要跟着一起去下乡?果然,家里有庄子的人都鬼精鬼精的!
梁主簿不自在地别过头,“顺路嘛,明天休沐日,还不许我回家了?”
嶂远县县衙没形成多久的抵制阵营,随着中坚力量率先“投敌”,被迅速瓦解。
只是,在黄芪眼中,他们的抵制也并不明显就是了。毕竟官吏们更多的时间都还沉浮在没完没了的工作中,为了好好工作早点干完回家,连排挤也只是一点小孩子似的手段,对见过流浪路上人性百态的黄芪来说,几乎没有什么影响。
没有人见过她在鸣水工坊时的强硬倔强,所有人对她的认知都是好脾气、好人、会读书、愿意帮忙,黄芪像一滴水,柔和而无声地融入了这里。
尽管私下评价时还会说说“邀买人心”之类的酸话,但对女县令的排斥出发点大都是瞧不起或者不甘不愿,在感受过对方“以德报怨”,又依靠黄芪的安排合作,在下个月评分时得到了王府长史发布的各县进度前三名的鼓励奖赏,对于黄芪是男是女的在意就没那么强了。
毕竟,月底考评记录分还得靠上司来判断,合作完成的也都是他们的政绩。
又有刚如火如荼建起来的嶂远县与隔壁县的育幼园在,黄芪作为县令,与夫人小娘子们接触时留下了不错的印象,家眷团一起对县里的官吏耳提面命,不知不觉,黄芪在嶂远县的路越走越顺。
不过,眼下黄芪的施恩与引导服从的路,才刚开了个头。
寒风中,刚刚被最远的嶂远县县衙议论着的薛瑜的车队,打着仪仗和旗号,刚走出东荆郡范围。坚实的水泥路与掏了钱的隔壁郡路面相连,不仔细看路边的石桩标记,很难发现这里已经出了东荆。
薛瑜路上带了五百亲卫,车队背后站着送别的人群,有从白露山一直跟来的,也有路上知道襄王要离开,匆忙跟来的,人数比不上车队的数量,但放眼望去还是把道路堵了个满满当当。
车队缓缓停下,薛瑜听到背后的唤声,“殿下!您记得回来啊!”
她已经让人驱散了几拨人,但车队从白露山出发后,路上下意识就跟着车队眼巴巴走的人,总是会再次聚集起来。
薛瑜看完江乐山派人送来的消息,对跟着她走到这里的流珠露出一个无奈的笑,止住她与魏卫河的絮叨,“你该回去了。再送,就要送到京城了。”
流珠哧得被逗笑,原本眼中莹莹闪光也淡了下来,“还不是怕殿下冷了热了咸了淡了,又拿我打趣。”
薛瑜身边服侍的人不多,近身的人就更少,这次回去除了几个队伍里的仆从,并没有带专门伺候她的奴婢,日常清理薛瑜自己能做,其他的能交给侍卫们,再不济回宫后观风阁也留了人,也就只有流珠如临大敌,好像薛瑜是去什么一穷二白的龙潭虎穴。
“不过,商街和农学冬季都不那么忙,不如,我还是随殿下回去吧?”
流珠眨眨眼,薛瑜在她继续说话前止住她,“你和乐山的话,就代表着我。我不在,你得留在东荆。”
“给乐山的回信我写好了,回京我们走的也是大路,有事官道传讯,起码在东边几个郡的路上不会耽误太久。记得提醒他,对东边,防民之口胜于防川,程度他把握好。”
车队行进速度慢,江乐山追上来送的消息却不得不加急处理。
或许是崔氏和那些从信州关离开的兵卒们的力量,兼之荆州的确平静了一段时间,东荆就更平稳了,信州关的骗局在不久前宣告破灭,闹起来的佃户和浑水摸鱼想捞一把的人破了几个小庄子,让信州许将军在黎四皇子面前丢了大脸。
冬天来临,躲税收的、造反了的、觉得过不了冬的、找地方落脚的游侠,被和大多数罪犯与乞丐一起打上了需要清理的标记。东荆收留的流民数量倒是没有太大变化,但从荆南流入的人口,就完全能看出黎国人对荆州的幻想。
而江乐山带来的消息,则是黎国信州关送来的请友好睦邻齐国的边境:东荆配合的国书。需要配合的,却是黎国颁布的无路引离开户籍所在为罪的法令,逃一州则苦役,被在边境抓住的偷渡者,守军有权当场斩杀。
但是,就像薛瑜嘱咐的那样,防民之口胜于防川,更何况是有心离开的人呢?越堵,越让人心动逆反,越确认他们说的都是谎言。她疯了才配合黎国把人口送回去杀了。
薛瑜撩开马车,按住守在车门前的魏卫河为她披上的大氅领口,站在车辕上向后望去,走在最前面的薛猛一夹马腹,快走几步,在马上躬身行礼,“殿下,一路平安。”
薛瑜轻轻颔首,“东荆便托于将军之手。之前将军所说的军中与县里合作抓捕逃犯和为非作歹之徒的事,第二卫与江长史,都会全力配合。”
外来的人多了,既是好事也是坏事,狠狠抓治安总是没错的,混混乞丐也得去打工劳改。
薛猛一愣,反应了半天才意识到薛瑜指的是什么。
冬季行动不便不好搞演武,进入荆州演习也仅限精英,之前薛瑜提过一次请军队来指导衙门官差和管理秩序,也能以此安排军队的日常活动拉练演习之类的,但考虑到抢了官差们的饭碗就作罢了,这次介入听起来,不仅是东荆,还有荆南?那可真是大好事。
“臣领命。”薛猛一抱拳。
薛瑜转向跟在后面的人群,有马车也有步行,衣着各不相同。虽说还没开始下雪,冷风一吹也不好受,她挥了挥手,“诸位都回去吧,不必送了。”
“殿下、殿下……”嗡嗡的唤声形成一片。
薛瑜一出面,刚刚的大胆呼唤声反倒没了,薛瑜却像知道这一张张扬起来的脸在等待什么答案,笑了笑,“放心,我会回来的。”
站在车辕上露出半身的少年王侯,清贵俊秀,一张脸掩在毛绒绒的领边,显得还像个孩子。但哪有这样的孩子呢?
不管出于什么心思,是表态、不舍还是不得不从众,送到这里的各姓士绅族长,神色都十分复杂。东荆变好了,也变得让他们感到陌生了,甚至他们自己也变得与过去不同。转头望去,一块块的青葱耕田看起来压根不像处在冬天,而是充满希望的春季。
东荆不是她的终点,他们这些人,也都不是她看在眼中的对手,或许,已经被外人看做上了她的战车,打上了她的徽记。他们怕襄王,却也盼望襄王能一直留下。这时候才会真正明白,先前京中士绅传信来的羡慕又复杂的态度来自哪里。
只有襄王离开时,才会让人猛地意识到她似乎并不属于这里。
若有朝一日……
各个族长都站在寒风中的车辕上,对对面的少年人躬身施礼拜别。
“最好能一直赢下去啊……”
金家主年纪大了,深深弯下腰起身时差点没站稳,抬头后看着车队离开的背影,喃喃逸出一声叹息。
从车队里分出来踏上返回白露山道路的那辆马车,与被留下的送别队伍一起返回,白露山上短暂的集中忙碌和书信往来有了终点,只是过去入冬后就开始沉闷萧条的官道上,信使频频。
284. 王驾 殿下可算是回来了
十月底, 安阳城国子监刚刚休沐,一群学生们挤挤挨挨地被放出大门。留在国子监内没考过休沐前考试,只能被迫补习的小可怜们不提, 大多数人都蜂拥着一起往城外走去。
他们背后, 国子监院外修的大厅门前几个夫子负手而立,看着学生们打打闹闹跑出很远, 留着长胡子的儒士嘴唇抖动,嘟嘟囔囔, “失礼、太失礼了!”
他身边的国子监祭酒却笑了,“年轻人嘛,活泼些才好。苏少监马上来了,我们进去等吧?外间实在有些冷,也就是年轻人受得住, 我听说他们还要赶去城外踢蹴鞠比赛,请了御科夫子过去指导呢。”
被安阳城花花陷阱留下一去不返的名士儒生们, 随着接触的书籍和知识变化, 逐渐分化到了不同的领域中, 如今的齐国子监,完全当得上齐国第一全面的教学圣地之名,连夫子们修改编撰的书籍后,都会专门标注这些书的作者来自哪里,国子监的名声愈发大了。
在师长们接受薛瑜留下的学术资格指向引导后, 聪明有天资的学生谁都喜欢, 通过成绩的量化、夫子们稀奇古怪测验判断学生的成长后,从上而下的努力,又有师长们狠抓的欺凌殴打等不良事件严肃处理,让国子监内的新老学生们在暴力行为比拼出现前就转向了另一侧:
君子六艺哪门都能拿来比试, 更别说增加的工科、医术和策论辩论这些,比试分出的高低,闭眼不认都做不到。
形成的单纯的学识比拼,让懒懒散散的风气为之一变,就好像后世学院时代总是令人怀念的一样,冲突几次后,反倒在国子监中形成的不同小团体变得亲近起来。
“阿玥,快快,你们下课太晚了,小心赶不到场上了。”站在女孩前面踮脚招手的少年急得不行,被快速跑出去的另一个小姑娘一拍肩膀,“有车呢,就你大呼小叫的,余七,你别是就想着我们输吧?”
余七翻了个白眼,“净胡说八道,我输了有什么好处?还不是跟你们这群小丫头一起被人笑!”
鸣水马车行永远有薛玥一辆马车可以租用,车门前玻璃风灯轻轻摇晃,漏下一地光影,率先上车的薛玥在同伴们为缓解紧张聊着今天的对战可能时,撩起车窗看向外面。经过改进,新式马车的窗口变成了可以卷起、也可以扣住封好的百叶窗,让冬季也不至于有寒风吹进来。
立在京城高处的钟楼边角挂着灯,尚未点燃,巨大的指针正指向酉时二刻,距离蹴鞠赛冬季第一场开赛,还有两刻钟。
钟楼的设立极大方便了南来北往的旅人,街头时不时远眺一下表盘确认时间的人,也是安阳城独特的一道风景。
但薛玥的注意力却不在指针上,目光扫过表盘上镂空的几块,“十月二十七了啊……”
白雾从唇角逸出,薛玥失望地确认了并不是二十八日。马车经过路边,一张不知是谁丢掉的简单传单,被风糊在了指路牌上,“庆祝襄王殿下返京,清颜阁荆冬礼盒,值得拥有!”
好烂的宣传词。
薛玥皱了皱鼻子,有些嫌弃开始接受外来宣传语投稿的清颜阁传单制作,留心了一下上面用特殊笔法画得惟妙惟肖的礼盒,就不再看了,一回头被几个伙伴揪住,“阿玥,你评评理,我们能不能防住对面那个陆家小子进球?”
他们早忘了议论战局的初衷,激烈争论让人谁都不服谁,互相狠狠瞪着。薛玥噗嗤笑了,“还有一刻钟半,上场见真章。”
离阿兄回来,还有一天。
襄王返京,虽然比不上之前鸣水城大疫解决后的排场,但礼部也早早做起了准备。与各地返京述职的官员们不同,十里外就候着人迎接襄王车驾。
礼部侍郎揣着手,眯眼看向远方,京中在夏季向外修了百里的官道平整,如灰色长龙一样蔓延向东,远远地,看见了一个金红色的车顶。礼部侍郎精神一震。
除了礼部侍郎,探听到襄王返京时间,京中士绅们不约而同地派出了人手,来远远看着她回来。
去时尚是初夏,回来已经入冬。
甲胄明亮的亲卫们行走间透出一股与京中禁军也相差不大的气势,马蹄声和脚步声阵阵,像踩住了所有旁观者的心脏,似有血气,威势深重。
看着这支队伍,有人想到刚接到不久的东荆打退金帐汗国强袭消息,有人想到东荆传出来的产粮量,有人想到那个从零开始的白露商街与选官考试,心中皆是一片复杂。
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襄王都是挟大胜之势返回,威风得不得了。东荆的变化,就是薛瑜的底气,襄王回来,京中怕是又要大变样了吧?
派出来以“路过”之类的名义堂而皇之看情况的士绅家马车,在薛瑜到来前撤走,车内的管事或者贴身小厮们尚没有资格来迎接襄王的返回,他们只是忙着赶紧回去把看到的一切禀告主家。
跑在前面的探子将这些人的动向报了回来,薛瑜没放在心上。她一路走得不快,要不是皇帝给了最后期限,她还能再在路上多逛逛,弥补一下之前远赴东荆时,路上加紧赶路的紧张。
半年不见,礼部侍郎从襄王身上感受到的风度何止增加了一点,少年人如新拔节的修竹,即使被厚衣裳裹着,也不损其气度。一个碰面,就不由得暗赞一声,不愧是太常卿亲手教过礼仪的学生。
“殿下可算是回来了”礼部侍郎上前施礼,脱口而出。
接到人,最初还履行了迎接的职责,等被邀请上车一起进城,坐在温暖的马车里,在声音温和的聊天中,礼部侍郎不由自主地就打开了话匣子,一路只顾着向薛瑜介绍这半年来京中的变化了。
“蹴鞠赛……国子监……钟楼很方便……东西市管理……”
薛瑜一边听一边含笑点头,礼部侍郎眼中,这就是十分欣赏满意的表现了,直掏空心思,试图将话题延续得再长一点。
马车内为了避免气闷,没有固定窗帘,风一吹卷起帘子,礼部侍郎突然话锋一转,指着外面道,“殿下不晓得,京兆尹听说东荆设了净手处后地面整洁无比,找乔尚书找了几次才求下来的京中净手处,那里就是了。”
正从他的叙述里,将自己收到的消息与京中变化做对应的薛瑜一顿,笑容不变,“东荆呈到将作监的图纸能在京中发挥作用,自然是最好的。”
等第二天下了朝,薛瑜被京兆尹拦下,狠狠夸了一下东荆建设和感谢她的指点,眼巴巴求指点公厕设置的时候,才明白为什么礼部侍郎专门提出来说此事。有这么一个把净手处挂在嘴边当政绩的主官,朝中想起变化,当然就联系在了一起。
礼部侍郎还要详述,净手处的小插曲就被外面的一阵嘈杂声打断,“本公主特来拜见兄长,还请帮忙通禀。”
魏卫河挑起车帘,薛瑜看到已经突入了亲卫队范围的骑马小姑娘。
薛玥骑在矮脚马上,旁边跟着婢子,和她一起骑着马的小伙伴们护在她身边,阻止着亲卫队驱赶的动作。看来,半年来她交朋友的成果斐然。
“阿兄!”
薛玥转眼看到薛瑜,眼睛腾地亮了,踩着马镫踮起脚,试图让自己更显眼些。要说刚刚还是有理有据地提出要求,这一声里就多了撒娇的意味,头一晃,扎着发辫的红缎带就跟着晃了起来。
跟着薛玥一起来的小伙伴们,最大的一个看起来也没有过十五,听到一声唤,都激灵灵打了个战,露出乖巧的笑容一起施礼,异口同声,“襄王殿下。”
老鼠见了猫似的。薛瑜目光滑过他们,在几个小少年脸上多停了停。
朱雀大街已走到最后一段,马上进入皇城,薛瑜对他们点了点头,安抚几句让人各自送回家,招手唤薛玥过来,“怎么想起来这个点来接我?不用上课?”
时间还早,冬日后天亮得晚,此刻还只是蒙蒙亮,也只有提前关注着消息的礼部和士绅们能一直守着等她进城。
薛玥握住薛瑜的手,微凉的指尖被暖融融地包裹起来,眼睛弯起,“阿兄忘了,我们今天是沐日。本来该早点出发的,但是没想到阿兄这么早就到了,没能去城外接你……”
说着说着她有些垂头丧气,薛瑜没忍住笑了起来,捏了捏被风吹得冰凉的小脸,“傻话,多跑十里路,不冷吗?”
薛玥摇头,“不冷!阿兄若是昨日就到了,还能在城外看完我们比赛再进城呢。”
这个假设完全不可能发生,薛瑜回京得第一个去见皇帝,跑去看比赛,那简直是大逆不道、不知尊卑,她在东荆读史可是看到过东齐的藩王入京因各种稀奇古怪理由被杀的。但薛瑜并没有说出来,反倒配合着问起了蹴鞠赛的事。
薛玥叽叽喳喳的声音,虽然比以前活泼了些,但仍是熟稔的,好像半年时间完全没有在两人之间造成影响。
入皇城就得下车步行,亲卫也只有原本出身禁军的十几人随行,大半与车队一起被领着安排在了外城暂留。
薛瑜之前询问来传信的常淮,没有得到明确的住处消息,暂时不清楚皇帝对她开府的安排,但从礼部侍郎的叙述里,反正是没听到京中襄王府的建造活动。不过,想来应该还是观风阁。
下车后,薛瑜才惊讶地发现薛玥的身高一点没长,薛玥被徘徊在头顶的目光看得有些恼羞成怒,一跺脚跑了,“阿兄先忙,我之后再来!”
忙着踢蹴鞠赛,运动应该是够的,大概是还不到抽条的年纪?还是学业压力太大?总不会是吃药影响了发育吧?薛瑜心里划过几个念头,唤来陈关,让他去悄悄打听一下宫里菡萏院和清秋宫两处的消息。
她跑回去了,薛瑜暂时还不能休息,由常淮引路,一路走到政事堂外。
半年过去,政事堂的玻璃窗仍是明亮一片,微带雾气,小宦官正垫着脚在擦拭。背后露出的屏风换成了五谷丰登图,明亮的用色让人一看心情就愉悦起来。挂在政事堂屋檐下的灯笼是特制的玻璃灯,应是刚熄灭不久,灯罩上也蒙了水雾。
薛瑜仰头看着熟悉的匾额字迹,将胸腔中的浊气全部吐出,在常淮进去通禀后,踏入了久违的齐国中枢。
285. 特色产品(二更) 衰老,永远是人类绕……
“陛下。”
薛瑜绕过屏风, 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手握书卷的皇帝,更改装帧后的书籍封面上十分与众不同地画着相当阴森的图案,让熟悉后世封面风格的人几乎一瞬间就联想到, 内容或许与探案悬疑有关。
薛瑜抿住抽搐的唇角, 让自己的眼睛从那熟悉的封面上挪开。
……谁能猜到,坐在政事堂里的皇帝看起来正襟危坐, 却是不务正业在看法制推理小说呢?
还是这么堂而皇之地在看。
不过也是,让旁人看大概是很难意识到这么一个黑压压的封面图, 里面并不是严肃、沉闷的东西。
这本书她可是太熟悉了。经过薛玥修改誊抄的《拍案惊奇》版本,跟着到了东荆培养起来一批素描与工笔画手来满足量极大的设计稿的新画师们,为了契合书籍内容,反复设计过封面,又重新包装过寄回京城, 算是对薛玥的回应。
等等,现在做爹的都流行直接抢女儿的普法故事书看吗?还是该感谢下皇帝对创作的青眼?
薛瑜压下吐槽欲, 盘算着之后多给薛玥补几本书, 但眼睛落到皇帝脸上, 忽地发现了一点问题。
四十出头的年纪在这个六十多就年迈的年代算不上壮年,像黎皇那样逼近七十大关还把持朝政的帝王也十分罕见。皇帝平常保养得还不错,但今天屋内的灯影照出了他眉心的深深皱纹,眼睛也刚刚舒展开来,似乎有些干涩, 快速眨了眨眼。
所以, 皇帝刚刚是在眯眼看书没错吧?
“老三回来了,这本书你和小五做得不错,秘书省的印刷已经在排队了。小五说什么,叫润笔还是稿费的, 你去记得和苏卿商量一下。”
皇帝若无其事地放下书,以一种在考察什么重大项目的口吻开始点评,但薛瑜却看到他一只手抬了起来,按住眼角揉了一下,又克制住放了下去。
她好像没有离开过,又好像已经错过了许久。
“阿耶,之前的千里望玻璃镜能看千里,我在东荆研究了一下,似乎也能置于目前,使所观一切纤毫毕现。不如,明日我就安排人来试试?”
薛瑜语气轻松,虽然在东荆没有做过进一步研究,为了望远镜的保密等等问题也一直没有开启眼镜的推广,但是不妨碍她先提出来建议。
让皇帝这样眯眼下去,实在伤眼。她和将作监的大匠们合作过几次,效率和其他方面都值得肯定,研究千里望的小组应该也不会一直停滞不前,可能,借用一下人手很快就能调整出来?
薛瑜环顾了一下四周,玻璃窗能在阳光好的日子里保证政事堂内的充足照明,但到了阴天、傍晚和清晨这些时候,就要靠灯烛照明。初步来看,政事堂内的光线不缺,皇帝可能只是操心国事、用眼过度?
她还在考虑着怎么联合秦思来推一把眼保健操和休息的事,就听到前方一声笑骂。
“不玩木头去玩玻璃,还敢拿朕消遣了?怎么?嫌弃朕眼睛不好使?你小子的射术,还差得远呢!我猎雁提亲那年,去瞧瞧,谁家的雁是一对只伤了眼的……雁。”
初时还在笑,音落时却有些沉默了。
薛瑜看着皇帝又皱起的眉,希望时间过得快一点与慢一点的矛盾心情,同时塞住了喉咙。
衰老,永远是人类绕不过去的坎,而人老,就会不停回忆年轻时的经历。皇帝和先皇后是少年夫妻,只是如今只剩他一人。
薛瑜轻咳了一声,没有纠缠配镜的事。左右只是去将作监碰个头的时间,可以先做起来。
“儿明日大朝献礼,东荆初初起步,只是些小东西,阿耶可别嫌弃。”
皇帝从沉默中醒了神,睨她一眼,“东荆郡报上来的税收可不少,年末贡品也不舍得拿好点的出来?”
薛瑜有意耍宝,咧嘴笑了,“陛下爱民如子,金银财宝那么俗气的东西,当然是留下来做建设支出啦。百姓生活平安幸福,不就是儿献上的最好贡礼?”她摸了摸鼻子,有些尴尬,“不过也是我的问题,东荆如今没安排上合适做御贡的特色产品……”
西齐到现在也没有过藩王献礼的记录,绝大多数的宗室都折在了战争里,薛瑜能参考的只有前朝。但贡品,当然是一地特色,对东荆来说的唯一难点大概就是,之前都忙着搞建设抓种地,没顾上做本土特色发展。薛瑜准备的贡品,严格来说都是不可复现的礼物。
皇帝嗤了一声,“银丝碳、蒸汽矿机、电灯、青菜田、堆肥场、农科院、考试……你再拿不出特色小玩意,朕都不认得特色两字怎么写的了!”他抬手一指旁边的椅子,“还站着干嘛?练武懈怠了,打算在朕面前罚站?”
听皇帝语气,这一关算是过去了,薛瑜不客气地在旁边坐下,为免皇帝再沉浸到之前的思绪里,直接开启了这次回来最重要的问题。
“陛下,儿遣至荆北的统领,在返回前刚刚探知了消息,于西北草原发现了前朝记载的可燃石漆,我现在叫它石油的矿藏存在。另则,发现了装束为道童的……”
薛瑜把方锦湖带回来的消息,在皇帝面前转述了一遍,重点提及了石油的燃烧性和危险。她不清楚神射军的传信途径和频率,但说一遍也不碍事。
皇帝挑了挑眉,抓到了重点,“狄罗人已经发现此物遇水不灭?”
战争抢夺中,不怕没有资源,但是敌方有了、而且敌方已经知道怎么使用了,就得好好考虑要夺过来还是毁灭了。
薛瑜点头,“儿原本让人寻觅此物,是考虑到民用,军中可以再进一步进行研究。儿与薛猛将军这半年来一起尝试过军中扫盲课程安排,医术和匠艺等等方向都有可提升空间……
“目前草原传回来的消息里,狄罗人的认知只有火箭和泼油点燃两项,尚可防备。儿以为,此矿在燕山不远,本也在我大齐土地上,只是过去宽和放任了草原人来使用草场,卧床之侧岂容他人安睡,不如就此收回,也好安心。”
薛瑜好悬忍下了没有把陈述转向军中教育事业层次化发展的岔路口,一本正经地说着听起来有些不要脸的话。
但天可怜见,要是时光倒回一百年,长城外的草场到雪山之外的盐湖,都曾是“虽然东齐不管,但属于东齐,草原部落只敢悄悄来骚扰”的国土,而时光倒回几十年、十几年,西齐出征也曾将草原人赶出那片土地,只是西齐国内贫弱,不堪扩张定居,最后都返回了关内罢了。
正如薛瑜推测的原剧情中动向,要破北南联合之局,还是得从草原先下手为强。但西北拓荒,压缩草原生存空间,吸纳牧民半定居放牧,这些才是薛瑜想做的。
皇帝饶有兴趣地看着薛瑜。穿了正式朝服的少年人衣裳精致华贵,颜色明丽耀眼,但第一眼看过去,注意到的绝不会是衣饰。
宝石发冠束起长发,显得精神焕发。肩膀打开,脊背挺直,仪态气势中多了一些沉稳,但那明亮的目光,像一只尝过猎物滋味,对下一只猎物跃跃欲试的小狮子。
他微微失神了一瞬,不由得回想起阿璟第一次出征回来后的模样。
皇帝沉吟着摇摇头,“你想要整个北部边境压境,与正在和金帐汗国对峙的黎国配合,拿下草原?但那片土地上没有可以攻占建设的地方……近百年没有人出过长城占领那里,你以为是不想吗?老三,那里的价值,并没有那么大,只是石油一项,说服不了朕。”
286. 试爆 她的计划里有战争,但战争不是全……
这个说法在薛瑜的预料之中。
“金黎对峙中, 黎国调军在北,严防死守,但是金帐汗国似乎并不是这样想的, 所以, 与黎国联合反攻这件事从根本上就无法达成。”
看过黎国对龙江堤的态度、对外逃人口的态度、对功臣的态度,薛瑜对他们守住黎国边境线到底是为了功勋, 还是为了活命,或者只是无奈应付, 持十二分的保留态度。
黎皇到底已经老了,起码在她让人收集到的信息里,除了已经死了挺久的黎皇长子还算亮眼,其他人联姻、著书、练兵忙得不亦乐乎,但一通输出猛如虎, 一看成果二百五,薛瑜只看到了他们在拉拢势力, 实干的, 一个没有, 啥也不是。
想来邻国迟迟没有立储,也有着这部分因素影响。
皇帝听着薛瑜笃定口吻,不置可否,“继续。”
“水泥堡垒和战壕能确保新建围场或者据点安全,千里望御敌于千里之外, 只要做好准备, 止戈到燕山这一段路,是完全能打通的。
“确立据点后,围绕据点不断巩固堡垒建设,在范围内推广拓荒屯田, 这部分的种子和种植问题,在东荆农科院研究下有了些发现,可以直接利用。同时以堡垒吸纳被掳走的汉民,以苜蓿与固定青贮、其他种植经验影响牧民,分化部落内部思想,就能建起一条封锁线。”
“东北边关止戈城外,再也不是草原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牧场,而是我们大齐的牧场。堡垒已成,兵线外移,自然不惧狄罗十几万大军。”
薛瑜胸有成竹地拿出来在方锦湖带来消息后,改了许多遍的“草原半定居计划”,双手呈到皇帝桌前。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也是利益需求的行动,打退攻击保卫国土,与结束战争后在那片土地上深耕是两码事。她读的史书中,东齐移民迁居来强行加速完成一个地区的汉化和占领的操作,就完美地诠释了这一点。
之前薛瑜安排人收集了各地土壤和种子,经过农科院的对比分析,西北向北的地带不算特别差,但再加上寒冬、温差、向外扩张存在盐碱地限制等等摧残,收益和付出不成正比,与其冒险向外开垦,不如守好地方,保存人力,向内深耕。
不过,这些的前提都是没有发生技术改变的情况下。
一年的苜蓿和堆肥法加种,一年的冬耕补种,起码军屯方面,在薛瑜看来,已经腾出了一只手,有了余力去搞别的。水泥加红砖,就能速成简陋堡垒,确保了第一段扩张期里的安全问题。
“我看过之前的军报记录,西北这片草场,乃至西北靠长城中段的草场,不是草原最好的部分,在迁徙中大多数是边缘小部落的活动范围,在大动作引来雪山驻军或者大部落之前,止戈城的驻军,应该足以抵御。”
草原人令人畏惧痛苦的是劫掠、是凶悍,她的计划里,有战争,但战争不是全部。
分化一派,拉拢一派,打击一派,感谢历史课与毛概课教导,感谢原剧情里“男主”示范过的驱狼吞虎。
薛瑜翻开皇帝没动的那本计划书,让标着“煤炭”的那一页朝上,“冬季草原取暖困难,石油的发现应该也不会为他们带来太大改变,我们大齐的军队有煤,就有前进和在冬季出击的优势。”不单单是煤,简陋的石灰石暖宝宝也可以了解一下。
就好像中原冬季取暖大部分由木柴构成,草原的燃料则以干牛粪干草为主,但这些与煤相比,就差得太远了。
“出止戈城,光复燕山以北,我们就有了一座石油矿山,一片辽阔牧场,一口盐湖,以及,一些心地善良的草原牧民的友谊。陛下,异族并非都是穷凶极恶之徒,像鲜卑族的悲剧,难道到现在还要再让它继续发生吗?”
就好像薛瑜对荆州剿匪的态度,善恶之间或许没有严格的界限,但为了活下去逼上梁山,和为了玩乐施虐享受作为恶人的生活,还是有所不同的。只想要好好生活的人,该有一个改变的机会。
毁灭,或者占领?薛瑜选择在占领保证本国安全的同时,去加入同化他们。
皇帝久久不语。
薛瑜没有太多军事经历,虽沉稳了些,但诉说中还是带着一点善意和天真,就像他第一眼下过的判断那样,心软。
但是,利益、安全、经营消化……薛瑜几乎打消了大部分他的疑虑,已经让他思考起出兵第一站该设在哪里。
皇帝按住纸页,从薛瑜手下抽了出来,“朕会考虑。”
薛瑜有些失望,但并不气馁。皇帝要是这么容易被中二发言忽悠到,大概得先让年纪倒退个二三十年才行。
出兵、布防等等,全都是大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只是石油的威胁,尚不足以让他立刻下决断。
这个时代对火攻的认知,只有史书里的一些火牛、火箭记录,石油重在燃烧,和分馏的产品,虽然燃烧起来也相当恐怖,但现在毕竟没有拿到足够的量来做演示,更直观的还是火药。薛瑜想了想,“陛下还有政事要处理吗?儿回朝带了一份特殊的贺礼,想请陛下先观赏一番。”
“藏头露尾的,什么东西,等不及明日?”
薛瑜努力搜肠刮肚想了想形容,“是一种火器,燃烧如雷,可破重盾厚墙。只是儿以为,此物用于军中,不便教各位公卿知晓。”
薛瑜之前拿出的一些军械改良和创造,都为她的话做了担保。皇帝皱眉想了一会,似乎是没有想到这种东西是什么模样,站起身,显然提起了兴趣,“去演武场。”
“呃……”薛瑜试图挣扎,“演武场恐怕不太合适。”
辛辛苦苦夯平的地面,还铺了一圈青石板,炸毁一角是不是太过了?
“还怕毁了演武场不成?”皇帝看了一眼她,思路瞬间与薛瑜同频,摆摆手阔步往外走,“朕说合适就合适,让人送过来就是。”
演武场。
几乎所有守卫的禁军都被驱离了场中,只有还在围绕一个古怪陶罐摆放厚木盾的兵卒们忙忙碌碌着,薛瑜仰头眺望着和他们站立的地方在对角线上的陶罐,对小跑回来的常修摇摇头,有些抱歉,“我觉得,还得再多加一圈木盾,更安全些。”
常修回头看了看已经被砸进地面四寸,紧紧围绕着陶罐立着的三圈木盾,惊讶的表情刚一浮现,就被他压了下去,“是。”
皇帝坐在搬来的椅子上,已经等了两刻钟,略有些不耐,身后秦思待命,看着距离这里最远的那个角落忙碌,脸上划过一瞬若有所思。
襄王殿下返回,果然是大动作。
好不容易在薛瑜的要求下围绕陶罐立了四层远近不一的木盾做防御,附近的其他东西全部挪走,场中只剩下五人。薛瑜对薛勇点点头,“将军瞄准那条搭在盾上的引线,可以准备射箭了。”
薛瑜转过头对皇帝嘱咐,“陛下,声音会很大,大概像雷一样。”小心或者别怕之类的词被薛瑜吞了下去,免得皇帝恼羞成怒,但为免吓到人,她还是反复说了几遍,直到皇帝不耐烦地挥手才闭嘴。
薛瑜握住手中盾牌,沉声倒数,“三、二、一,射!”
箭矢裹着蘸油麻布,点火后带着一条橙红弧线飞向远方,以长戟为主要兵器的禁军统领薛勇,射箭也并不差。
一、二、三。
箭落了下去,却什么也没发生。
射箭后迅速放下弓,举起另一张盾牌严阵以待的薛勇愣了一下。
“如雷?”皇帝嗤了一声,搭上薛瑜手臂,要拨开她,“行了,去看看是不是出问题——”
话音未落,远方火光乍现,灰黑色的烟尘随之腾起。
火光烙在皇帝眼中,巨大的声音爆开,当真如晴天闷雷一般、甚至比雷声还要强烈,地面似乎都在颤抖,让几人同时一颤。
皇帝瞳孔猛地收缩一瞬,从椅子上站起身,“这是什么?!”
“嘶……”薛瑜被他一用力握得吃痛,另一只手腾出来按住他,“陛下!”
被爆开的气团吹飞的厚盾向外抛飞而出,在几人面前百丈重重落下,已然只剩下半截。
砰——
烟尘散去,远方的四层木盾围挡,已经只剩下最后补上的一层,岌岌可危地守在原地,紧挨着的演武场边缘大树上留下了许多黑灰与焦痕。
还在燃烧的碎木、原地的焦黑颜色、明显深深凹陷的陷坑……
这是他们都不曾有过认知的伟力。
287. 蒺藜雷(二更) 老天发怒
演武场外的惊慌声音响起, “保护陛下与殿下!”
薛勇大声喝止了他们进入,回头时看到刚谨慎放下木盾的薛瑜,眼睛发亮, 又止不住地吞咽了一下, 好像第一次认得她似的,“殿下, 这就是……火器?”
薛瑜点点头,脸庞紧绷, 十分严肃的样子。但仔细看就会发现,她的眼神飘忽。
实际上,薛瑜手心都是汗,她完成了初步实验后,为了安全考虑没再继续推进实验, 最后也只做了两个陶罐的量。一个还被伍戈随身带着,在荆南作为秘密底牌, 一个就是眼前这个了。
实话说, 这也是她第一次看到做成了兵器的完成体引爆。虽然有之前的配比与份量的实验对比, 但是威力会不会大增,她心里也没有底。
给伍戈带着就是为了逃生翻盘,但这次可不一样。事实上,知道草原开始应用石油后,要不要推进热武器的思考已经纠缠了她很久。决定拿出来, 也是因为前面没有完全消除皇帝的疑虑。
薛瑜转向重坐回去的皇帝, “陛下,此物名为蒺藜雷。在合适的时机使用,当能奠定战局。”
奠定战局。这个词很重,但它的确配得。
只是火器出现后, 他们的优势不会保持很久,在双方都在移动的追击战中,也并不适合这样的投雷引爆作战方式,攻防战里用处更大。因此,为了不让这把刀被拿来对付自家城墙,还是得谨慎选择使用时间。
皇帝盯着远处,没有回答。又等了两刻,薛瑜估计应该没有未燃烧干净的部分发生再次引爆后,才与皇帝一起,走到了发生了爆炸的边角附近。
薛瑜与薛勇两人没有放下厚盾,始终谨慎地举在前方。
越靠近,越能感受到刚刚发生了多么惊人的事。
抛飞最远的半截木盾上,钉着明显来自内圈的铜片铁钉碎陶,连最脆弱的陶片,都深深没入了厚盾,只剩边角留在外面,让人完全能想象得到,如果当时没有听薛瑜的安排退到最远处,这些碎片钉进人身体会带走多少鲜血。
演武场平整的地面上蒙着一层灰,有被翻出来的泥土,也有燃烧的余烬,靴底踩过木屑,发出窸窣声响,而从内圈飞出来的碎片,触目惊心。
半个时辰前还放着仅有两拳大的陶罐的位置,已经被半人深的深坑取代,内圈断裂并且还在燃烧的木盾显得有些惨淡,两拳厚的制式重盾,在刚刚的火器发威下,脆弱得好像一张纸。
皇帝的神色莫名,常修却复杂地看了一眼面容中自有一股温和气质的少年。
在这一瞬,他的思绪与曾经鸣水县城城门前的商人们重合了。天真心软?这么想的人才最天真吧!
皇帝绕着边缘走了一圈,沉沉扫过三人,加重语气盯着薛瑜,“此物,不得外传。老三,不许再独自琢磨!”在他们都做了保证后,对常修点点头,“去传信止戈城,召小陆回京。”
神器在前,很难不动心。听到皇帝的安排,薛瑜心中一握拳。这下稳了。她心里划过一丝了然,之前皇帝动心考虑,但是并没有直接表态,或许就像她猜测的那样,要考虑大部队安全。火器就成了让天平倾斜的最后一根稻草。
研究起步不久的火器纵有千般问题,在确保战局胜利、军队安全上,还是有优势的。
“这些……烧了吧。”皇帝挥挥手,让薛勇留下扫尾,“老三,随朕回宝德殿。”
薛勇多看了一眼薛瑜,才领命应诺。薛瑜随着皇帝步行返回,虽然不明白这一大早皇帝怎么就罢工回了住处,但绝大多数人都在过休沐日,皇帝也有休息的权力,就没吭声,乖巧随行。
只是,薛勇能烧掉碎裂的木盾,却清理不掉原地爆炸过的深坑,烧掉大多数痕迹后,他让人进来清扫,当日宫中当值的禁军看着“闷雷”声后留下的大坑,皆是瞠目结舌,稀奇古怪的猜测大行其道。
其中,尤以老天发怒为最。
巨大的声音传出很远,起码在皇城外城都听到了,还在衙门轮值的官员在那一瞬间,下意识回头望向内宫,呆呆地发问,“发生什么了?”
传说中,天罚之类的内容,都与雷电有关,听声音不来自天上,反而来自宫内,这就很奇怪了。
于是,第二轮追问的变成了:“谁进宫了?”
送了薛瑜进门的礼部侍郎更是发愣,“襄、襄王殿下刚进宫不久?”话说出口,他就咬了舌头,懊悔不已,气自己不分场合说话。
轮值的同僚视线转向他,眼神微妙。
长期走在破除迷信道路上的薛瑜,此刻尚没意识到声音和自己能编出什么故事,落后皇帝半步散步返回,皇帝好像完全忘了刚刚发生的引爆,细细聊了聊耕种和考试的事。
说别的薛瑜还得翻汇报文件,说起这些她大力在抓的事情,精神抖擞,巴拉巴拉说了一堆东荆的进展,末了总结:
“……明年年初的各地胥吏考试,吏部应该也在准备了吧?下面人写了具体的流程总结分析,我修改了一些细节,后天递上来可以让他们参考一下。县学办学方面,也写了些今年遇到的问题和参考。”
常修在旁边擦汗,襄王回京,这是一刻不停地就要搅动风云了。
“女学?”
皇帝意味不明地偏头看她,淡声询问。
薛瑜眼皮一跳,显然,如她知道的那样,皇帝了解东荆动向,不仅限于她的汇报。她笑容不变,迎上皇帝审视目光,声音平稳,“是县学,广收学子,有教无类。”
皇帝回过头,没有再问,“准备好了,就今天呈到尚书省,或者明日送上来。你回观风阁换身衣裳,歇一歇,后天还有去年给你的事情没做完,难不成还想推到明年?”
薛瑜愣了一下,先懵懵地应了一声。
她还有什么事没做吗?不应该啊。
把时间范围限定在去年,薛瑜努力回忆了一下。走出百步,才突然想起来:监斩!
要不是皇帝提起,她都完全忘了还要做秋后问斩的监斩官。去年冬天简家运气好避过了刑犯问斩的季节,钟家被抓都快夏天了。又是一年冬季,也就是说,他们多活了近一年。
薛瑜对这份工作安排倒没有意见,随着皇帝一起踏入宝德殿,刚踏了一步,就闻到内殿浓郁香气,下意识后退一步。
退出大门开启的范围,被风一吹,薛瑜才感觉到里面香味并不像她第一感觉那么浓,只是平常鲜少熏香,不太适应罢了。
不过,皇帝居然也会熏香了?
虽然可以解释为现在齐国富裕了,但是皇帝过去没这个习惯,向来以节俭铁血为标志,怎么半年不见就改了?
薛瑜快步跟上皇帝,适应香气后,仔细辨认,越往深处走,越能捕捉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苦味。味道有些熟悉,像是……
薛瑜猝然睁大了眼,下意识看向默默随行在旁的秦思。那是药味!之前皇帝病发时频频喝药,浸透了行宫龙床附近的那股药味!
宝德殿内的灯盏辉煌明亮,薛瑜涌出一股担忧,“陛下,儿马上就把相关的文书呈上,您也要保重龙体啊。”
皇帝脚步一顿,“没话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滚蛋。”
薛瑜一噎,迅速找补,正好先前被引起了另一件事的记忆,“陛下,儿是想问,去岁秋狩山上出现兽群的事,后来大理寺审出结果了吗?”
这件事没挖出结果,实在让人不安。回了京城,她也有空去接触接触那位林侯了。但看皇帝对她的态度没太大变化,要是皇帝这里有了结果,她何必费劲再查一遍?
皇帝扬了扬下巴,“常修,送她出去,给她说说。”
常修绕了几步,走到薛瑜身边,抬手引路。“殿下有所不知,鸣水城大疫后,对兽群调查就有了新发现。兽群运输的车辆来自简氏与钟氏旁支,本应不在当日上山的那座峰上。与鸣水城的第一例病人一样,他们受到了误导,以为是宫中需要,为了得利,才……是检查出了疏漏。”
这和薛瑜的猜测相近,两次同样的套路,真正执行的人不觉得这件事是自家的问题,甚至不知道兽群与他们运来的野兽有关。
前朝的游猎闹剧不少,纨绔们玩的就是一个刺激。单独运狼群、熊、虎之类的一部分动物对于捕猎来说不算什么,但聚集起来就是惨案。
薛瑜皱眉,“宫中需要?”没有得到消息,或许有人能搞来动物,但是运进行宫,就需要配合。是宫中需要,不是行宫中需要,这个词就很值得深思。
常修说得含糊:“昭德宫……嗯……”
和钟昭仪有关?
根据之前皇帝审问那天的钟大反应,他们没和太平道联系在一起,所以,这是被太平道借力利用了个彻底?
或许北南联合,从当时就开始了。石勒都烈作为最后实施者杀人和凑齐人手,同时接受了钟家的“放蜂”委托。这也好解释薛瑜后来打听到的那块刻印大石下,为什么会让留守的兵士那样死去。
刚拂过的疑惑淡去,薛瑜点点头,松了口气。
常修笑笑,在宝德殿外止步,“殿下早些回去休息吧,一路奔波辛苦,明日大朝还要早起呢。奴得候在陛下身边,就让小淮送您。”
圆脸的常淮小跑过来,“襄王殿下,您的车和行李都运到观风阁了,就是亲卫们大多数留在禁军营中,您要使唤人传个信就是了。您看观风阁是新安排些伶俐的……”
一张口就叭叭得令人头大,薛瑜止住他,彻底抛开了刚刚宝德殿外的对话,“不用了。”
288. 弹劾(修) 7k营养液加更
十月二十九, 休沐刚过,因襄王回京特开大朝。
准备上朝时天还没亮,冬日里点着风灯的马车在宫门前交汇, 行走间都有白汽从马车缝隙里飘出。
等到都过了角楼, 列队走入含光殿时,浓黑的天色才有了些明亮趋势, 殿内灯火通明,里面分成两个区域摆放的椅子放久了, 官员们已经习惯了无声无息地依次站好落座,连当初最不赞同取消跪坐上朝的太常卿,也不得不生出几分感激:
冬天跪坐在石板上上朝的滋味,谁来谁知道。一把老骨头就更是受不得折腾,往年冬日都是靠在衣裳里多垫几层挺过来, 跪一冬膝盖就得苦三个季节,但去年改成了胡椅, 一整年的症状都减轻了许多。
襄王那个家伙, 今年冬天又会带来什么?
典仪官长声唱喏, 皇帝缓步而入,百官拜下,敛去最后一点飘飞的思绪,却在皇帝发话起身后忽地发现了不同。往常上朝会随皇帝一起进来的襄王,并没有出现在她的位置上。
襄王返京是已经确认的消息, 没有安排宫外住处的消息也基本确认了, 那么,都在宫中却没有一起前来……
是荣宠已失,陛下的敲打?还是……有人不由得联想到昨天那声“闷雷”,心思连变。
典仪官的唱喏声还在继续, “传襄王殿下入京献礼——”
这一声,让走神的和没走神的同时回头。
少年人挺拔的身影从大殿门口出现,阔步走入殿内。随着迈步翻飞的袍角,掺了金线的朝服如彤云如海潮,螭龙纹翻滚似要腾云而起,气势凛然。
若说去年在朝中看到襄王,除了她被点到站出来说话的时候,更多的是在皇帝身边随行,或许有些折腾出来的稀奇古怪事情夺人眼球、利国利民,但说到底,这个病弱了这么多年、母家败落刚靠荣宠出头的皇子,是依靠皇帝站到台前的。
看看去年和今年初钟简两家被开刀时究竟是谁动的手,就会发现,她的光芒有多少是皇帝的推动,暂未可知。而想要押宝示好的家族被拒之门外,封王后迅速远派这些安排,都或多或少说明了这一点。
但如今,看着她与皇帝分开进入大殿,自己从外一步步走到皇帝下首第一个位置,感觉截然不同。
看到她想起的不是襄王背后的皇帝到底想做什么,而是襄王这近一年来做了些什么。
除了对其中一些事尚有不满外,东荆的迅速发展和跟着吃肉喝汤的士族们捞到的好处,无一不让人眼馋。一件事能说是皇帝帮忙,两件事也可以,但事情多了,襄王经营东荆一年时间,已经能让人确认,她并不是只有做些水泥肥皂之类小玩意的小聪明。
太常卿撑大了眼皮,打量了一番从薛瑜进门后的礼仪举止,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侧身站着以示尊重,却顺着方向顺便看了一眼前方的韩尚书令。比他年纪还大的老人眼皮依然耷拉着,好像对外界毫不关注。
薛瑜在各异的神色里走进大殿,撩袍跪倒。
“拜见陛下,儿臣……”
薛瑜努力回忆着之前准备好的贺词,把常淮丢给江乐山,两人凑在一起拼出的整段文章,她只需要检查完背下就好。
大朝的礼仪性质更强,这种仪式感既然要做,就要做到尽善尽美。
“……即为油料改良、粮种选育、与幸而补录的藏书千本。”薛瑜说完前面的选择礼物原因和添加上去的各种骈句辞藻,总算说到了干货。
能站在这里的官员,要么是家学教育学过那些词句,要么是自学中在和士族相处里学会了太长不听直接听结果,但不管是哪一方,听到最后宣布的三项礼物,都有些自我怀疑。
若是真的,哪一个拿出来,都足以令京中震动。
先前他们对东荆藏书阁的认知还是“与京城秘书省藏书相近”,但听起来,似乎……好像……东荆的藏书阁更强些?可能吗?
东荆丰收和商街赚钱是真,但襄王什么时候选了粮种,还发现了新的产油作物?
“不错。传于众卿一观。”坐在高位上的皇帝允了,殿中的侍卫与宦官们就上前接了手。
背后挑着一个箱子的魏卫河和陈关随她一起进来,在说话时沉默地做个工具人,经过薛瑜示意,才起身打开箱笼。
第一层托盘上的黑色种子和玻璃瓶。
第二层托盘上的粒粒饱满的五谷穗子。
木箱设计上取了个巧,取掉盖子和前两层后,最下方的四面卡扣自动分开,垒成小纸卷的摘录版书页雪崩似的散开,白色的纸卷在殿中央塌成一座小山,每一卷都代表着一本书的收录。
薛瑜的两个侍卫统领并没有参与殿中的分享,规规矩矩地守在薛瑜身边,但这会大多数人也顾不上看这两人守礼与否,被巡场的托盘吸引走了视线。
纸卷上的书籍散页有许多是不曾见过的。
见过没处理过的粮食的人,将穗子与记忆里的一对比,就能感觉到差距,有的是更饱满,有的是一根上的粮粒更多,但都是有变化和不同的,让人不由得去想,东荆的丰收是否就与这种子有关。
油料的种子大多数人并不认得,看不出什么,如今最广的就是胡麻油与膏脂,各有优劣,但玻璃瓶里的油,闻起来哪个都不像,起码能确定是真的多了一种出油量不错的作物。
襄王从哪来的这么多东西?
农为国本,薛瑜的成绩,怕不是现在就要立储了吧?
有人下意识看了看皇帝的脸色,看不出喜怒,显得有些平淡,刚刚心中翻滚的念头,就又冒了出来。
这么大的事,皇帝都没见一个笑影,莫非……
皇帝膝下二子,虽然不知道进入军营后四皇子究竟在哪支队伍里,但七拐八拐从兵部传出来的记录里,他是有军功登记的,说明他的确在努力、在军中往上爬了。
尽管之前士族们对皇室并不怎么喜欢、瞧得起,但还是知道军队路线,才是正统的薛氏储君登位路线的,从开国到现在无一有变。
襄王当初领命擒了钟大,三四两人绝对水火不容,眼看襄王有了政绩,东风压倒西风,可不就是最好的搏出位、表忠心争取时候?
两小一大三个托盘在含光殿里转了一圈,皇帝刚张口要宣布赏赐和安排,就听旁边有人大声道,“陛下,臣有本奏!”
薛瑜一愣,看了一眼那人站的位置,预警雷达就响了。
怎么是御史?
御史监察百官,最常做的就是弹劾、弹劾、再弹劾,但她都没拿珍奇宝贝出来,这也能弹劾?
站出来的御史年纪不大,握住笏板还有些抖,皇帝嗯了一声,“说。”
“臣以为,襄王殿下为国镇守一方,当为一地百姓先;为王则当为……”
薛瑜听着他巴拉巴拉说了一通,稍稍总结了一下:
也就说,她做一地之主,要给百姓做表率,做为皇子、诸侯王,也该为皇室体面做表率,做为献礼的人臣,更应当为皇帝分忧解难。那么,怎么做表率呢?该守礼,不要出格……
御史激情洋溢地喷了估计有一刻钟唾沫,这些词对仗工整,拐弯抹角贬低也做得挺聪明,薛瑜估计准备了不止一时半刻。除了太长了之外,倒没什么可挑剔的。她站在两列中间都有些神游,才听到估计是新补上的重点。
“……东荆一地竟选女子为官、女子入学读书,滑天下之大稽!故而,东荆郡上下阴阳失衡,牝鸡司晨,臣深感痛心!敢问襄王殿下,女学女官,究竟是殿下为一己之私行差踏错,亦或是视朝事为玩乐,动摇朝纲?!殿下入京,立刻天降神雷示警,陛下,此事万万不可纵容!”
要不是站得远,薛瑜觉得御史的唾沫都要喷到自己脸上了。
好么,两个选择,一个认下来就坐实了她权色交易欺男霸女,一个认下来就是她心怀鬼胎要动摇大齐根基。
“放肆!”皇帝沉下脸,却在御史喷完的时候才出声。
“臣忧心如焚,还请陛下勿怪。”御史拱手一揖,薛瑜敏锐地捕捉到了他弯腰时的翘起唇角,大约是觉得皇帝站在他这边有着同样的观点。
薛瑜其实没准备第一时间把县学和选官里的详情摊开来说,尤其是在刚回京的这次大朝上,但她看着御史的表演,突然明白了昨天皇帝询问“女学”的缘由。皇帝知道,其他人也会有人知道,也就成了攻讦的目标。
在这个男性朝堂上,还算合规矩的伍戈为将的事,已经挑战过一次他们敏感的神经,她安排的这些事,就更让人难以忍受了。
或许,在他们眼里,是她的“污点”也说不定?
薛瑜看了眼皇帝仔细看有些古怪的脸色,没有立刻出声辩解。
皇帝问道,“此事,众卿觉得是错是对?”
“臣……”
谁能想到,一个礼仪性更强、明明是用来迎接襄王返京的大朝上,居然能闹出当场弹劾这种事?!
自从钟简两家倒下,小士族们一盘散沙,矮子中间拔高个站出来的士族,也很难完全控制在朝为官的同僚们的动向,更别说原本就不和他们交流的寒门和军勋贵族这两派的想法。
朝堂之上,不知不觉变得更活跃,不再是为了一派,话语声更多的变得分散起来。
薛瑜刚回来并不清楚,但工部尚书苏合看得明明白白,这朝中想出头的人,为了自己利益跳出来说事,一点也不奇怪。
289. 女官(二合一) 她说不得规矩,那朕,……
下一个开口的是礼部侍郎, 先反驳了一下“神雷天罚”的说法,然后和稀泥,表示殿下的贡献很大, 只是年少做事疏漏, 勉强想把女子入学和女官的事糊弄过去。
苏合紧随其后,却不是为女官辩驳出头, 而是着重强调了薛瑜在东荆的贡献,轻描淡写地批驳了几句在选官制度上的失察, 悄悄偷换了概念。
苏合从笏板后瞄了一眼脸色不好的皇帝,再次肯定了自己的决定。
真正想押宝襄王,就会为她担忧,皇帝迟迟不表态,谁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雄狮年迈后, 看着逐渐长成的幼狮,究竟是欣慰还是警惕, 谁也不知道。孩子和雄心勃勃的对手, 只在一念之间。万一像黎国那个没有实证的秘闻那样, 黎皇年迈后因嫉妒逼死长子,那实在太糟了。
薛瑜没有王府,被剪除羽翼留在宫中就近监视的猜测不会少,又有可以大做文章的闷雷声、刚刚入朝时的顺序与亲近态度变化,要是他站在押宝四皇子的人角度, 要打压藩王气焰, 这个时候应该是目前能抓到的最好时机。
对一些觉得四皇子有机会的人来说,这是个好时机,对他来说也一样。襄王对女流的态度明显不会再改,与其让人围着攻讦, 不如挑破这个错处,用别的方式来解决。而错处正与强劲又亮眼的表现对冲,可以让她不必那么惹眼。
薛瑜观察了一会,有些惊讶。年初刚抓了钟家后上朝,一个个都跟鹌鹑似的,过了几个月,现在这是胆子都养肥了?居然有点畅所欲言的样子了。
只是畅所欲言的共同点是,她不该放女性入朝。或许顺着其中的一些观点借坡下驴,能够立刻解释为一时失察、经营一地的措施瑕不掩瑜,但就算她听出来了其实大都在为她打掩护,明里暗里示好,也有些敬谢不敏。
虽然,也算是相对之前伍戈的事,有了进步?尽管都不觉得女官们该入朝,但比薛瑜猜测里出现的群起攻之状态好多了。
皇帝只允了几人站出来,就打断了逐渐发现露脸财富密码的人继续出头,转向薛瑜,“老三,你作何解释?”
他的目光投过来,薛瑜就觉得肩膀一痛,忍住没有去捂住。上朝前她和皇帝本是一起过来的,只是按礼她应该得召入朝,才落后了些。从观风阁抬出来的箱子没走几步就招来了皇帝注意,提前介绍了一遍,皇帝大笑着拍过来的手,堪称是不可承受的爱重表达了。
“儿觉得,诸公说得都对。”
薛瑜声音淡淡,平稳而温和,脸上带笑,好像压根没被喷过一样,如人们说的一样脾气好。
退回原地却没有落座的年轻御史唇角翘起,愈发觉得襄王不堪大任。
但他的笑还没绽开,就被冷下脸的襄王厉声询问打断,凝固在了脸上。
“但圣人云‘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东荆女子读书考试之事,诸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听一人慷慨陈词便觉女子入朝荒诞不羁、为祸乱朝纲之始,是否浅薄了些?”
“但那是——”
“御史之责,弹纠不法。纵使可风闻奏事,也当立身以正、为国为民。”薛瑜看定他,向来一派温和的脸上毫无笑意,乌黑眼瞳一片寒意,似有杀气迸溅,骇得御史刚说出口三个字就咬住了舌头。
“我大齐国民,六成为女,律法中亦分耕田给女子,允其劳作、自食其力。莫非御史觉得,她们不配为我大齐子民?”
“大齐共多少人在耕种,本王不知,但东荆一地,公田佃户三万户、十七万人,近九万女子下地耕种劳作,本岁垦荒万亩有余。”
“选育出种子和油料的田地和负责培育的人里,也不乏女子出现……”
“东荆白露商街与几大工坊记录,女子做工人数……本年获利……”
“本王亲卫统领之一,伍戈、伍九娘,为守护我大齐与邻国睦邻友好,仅率千人护送黎国使臣入荆州,修复龙江堤。平定让黎国无计可施的荆南山匪之乱,大小冲突三十余次,所耗时不过半月,折损女兵不到百人……本王不擅兵法,与各位将军交流不多,但看各位神色,她做得还不错。看来,女子习武,也能有些成就,是吧?”
“东荆选官,为了对民众负责,以经义、律法、策论、数术四科分别考察资质,统一试题,试卷满分四百,以分数高低选材,以誊抄卷面、糊名等方式避免舞弊。共一千三百七十六人参考,一百五十一考生为女,最终共六百人通过考试,其中五十四人为女……看来,女子读书还是能读出些效果的,对吧?”
“为农户、为商贾、为工匠、习武读书……这为国付出的一切,创造的价值,这位御史却称之为玩乐、滑稽之事,认为本王以权谋私……莫非是看不到,不想让我齐国振兴?以权谋私的,到底是谁?!”
薛瑜咬重了“滑稽”二字,狂风暴雨般列举出来的数据和反问,像一个个巴掌一样扇了下来。打得整个大殿上,不管是为她说话掩饰的人,还是想以此攻讦的人,都有些发愣。
大概这里能保持平静的人,只有两人。一个高坐在上,神色淡淡,一个疾声厉色,眼眸发亮。
如果有人仔细看,在画风一转的那个瞬间,薛瑜唇角的古怪笑意,与皇帝先前的笑意,极为相似。
薛瑜在东荆长期宅着,可不是当咸鱼摸鱼划水的。除了做实验和练武这些事外,看史书和经籍充电、看奏报、记下相关数据、对东荆完成布局经营,都是杀时间利器。她本不是打小接受这方面教育的人,自然得花许多时间去了解这些、学习这些,才能培养起足够的敏锐嗅觉,对一切了然于胸。
襄王府书房与隔壁安排的文臣们的处理事务小院,常常灯火不熄。
年轻御史是年中被新提拔上来的,品级够格来参加大朝前,襄王已经离京,之前完全没经历过在朝上被薛瑜独有方式反驳。听着一个又一个数据,自己头都大了。
好在,他还记得自己的议题,知道襄王在骂他,晕头转向地在薛瑜话音落下不久,立刻反驳:“襄王殿下!但依礼……”
薛瑜直接打断,“依祖制礼法,何人何律曾说过,不许女子入朝为官、念书习武?前朝禁外戚、禁后妃参政,但后妃与女官,难道你想告诉本王,他们是一样的?”
“这!”御史张口结舌。在朝中辩论时,几乎没碰上过像薛瑜这样毫不留情的人,他搜肠刮肚想要阻止,脑中灵光一闪,“但女官入朝,旁人需要谦让照顾,着实耽误时间……”
“哦?”薛瑜扯起唇角,“还不曾入朝,就知道耽误时间?看来您对自己的御史之责相当看重负责,想必花费了不少时间吧?”
“敢问这位御史,一日能做多少事?御史人数较百官与勋贵少,能做到面面俱到、纠察不法、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吗?一人大概得观察十人,十人又有家族、姻亲、仆从……你当真都做得完?还是不曾这样认、真、负、责地做过?”
这下,连刚刚没完全站出来的其他御史,脸上都像打翻了调色盘一样,一阵青一阵红,看动作倾向,像是恨不得现在就把挑衅的御史捂嘴拖回去。
薛瑜站在两列人中间,扫视两旁,声音放轻,但没人会听错里面的讥嘲,“诸公手下人手不足,朝中运转缓慢,莫非,诸公处理不完、处理不及的事都要让陛下操劳?!读书的子弟只有那么多,女子占了一半,她们受了我大齐庇护恩德,家族教导,却白白浪费在后院,这是对大齐的不负责!对家族的不负责!对她们自己的不负责!”
余音在大殿里飘荡着,年轻御史张了张嘴,脸上露出明显的混乱之色,一时有些怀疑自己是否错了,一口气没提上来,竟是昏了过去,大殿内一阵忙乱。
薛瑜对皇帝认真施礼,“陛下明察。”
“荒唐。”皇帝点评,“妇人读书习武、入朝为官,那何人诞育子嗣、抚育幼子?”
听上去是反驳,薛瑜也看到了些人跟着点头,但……皇帝神色几乎没变,让薛瑜开始喷人前的六分确定,变成了九分。
皇帝容许她搞女学女官试验区,却不一定会推广,眼下能进一步发问,就是他心动的标志。这些数据或许说服不了全部文武,但是有了皇帝的心动,只需要有一部分人发现这里面的利益就够了。
统治者可不会站在男性大臣的角度,去考虑他们被分走了工作,多些打工人做事,内卷起来才是正确思路。在举例里,薛瑜也强调过普通百姓家里女性同样耕种做工,那顺着想就很明显了,士族家里这些接受了教育和精心培养的女孩,也该为国效力才是。
薛瑜:“妇人教养子女,但子女长大需要为国效力,其母不通读书、不通武艺、一窍不通,如何抚育教养出国家的栋梁之材?”
“另则,儿在东荆调查发现,胎儿平安降世者不到七成,其中,母体康健、受到照料的孕母居多。而东荆育幼园照料的幼童,明显比独自在家教养的幼儿聪明好学……儿以为,国家照料孕母、统一安排幼儿入学当可增加胎儿降世、栋梁之材。”
从缓和些的教养子女入手,听起来更容易让人接受。递进的生育率和幼儿学习对比,则是薛瑜瞄准的各家头痛方向。
虽然听起来有些残忍,但事实上,与女子挂钩的生育资源对大小统治者来说都相当重要,生不了孩子就没有人力,最好一胎十二宝。什么时候最晚结婚、允许寡妇再嫁、县衙带人撮合嫁娶……这都是基层官员需要负责去管的事情。
没有人造子宫之类的玩意,薛瑜扭转不了这个剥削状态,但能尽力争取女性走出家门的机会。她隐去了育幼园目前教导的只是大些的孩子,也隐去了一段时间产假和教导子女与为国做事之间的冲突,也就是女子工作后必然出现的家庭与事业抉择,不过,能看到这些的人也并不多,暂时不需要点醒他们。
她之前不想让女兵的组建留下太多自己的痕迹,以避免被套上受人扶持等不好的印象,但现在推女官们走上舞台,相对公平的选拔方式就免除了这部分问题。
女兵、女官、女将,她不为她们争取,女子向上的通路就只剩下困在宅院里。她自问是做不到自己掌权,却让其他人只能看到后宅那一亩三分地的。
她的选择,也就注定了最初的这段路上,她需要为她们遮风挡雨。
当然,她也并不仅仅是理想主义。就好像齐国向外包容流民、包容逃奴,东荆允许各处参考站到位置攫取权力,希望能有机会走出来的女子,以及将站到这里的女子,都是她天然的同盟。
薛瑜只举了几个例子,皇帝沉吟起来,而刚刚有些激动的殿内慢慢平静下来,忽有声音打破了暂时的平静。
“陛下,臣以为,襄王殿下所言有理。”
薛瑜余光扫到,站出来的竟是苏合。
苏合脸上带笑,“臣本为不能日夜为陛下做事、不能尽快让我大齐傲视群雄而苦恼,女官入朝,为陛下分忧,再好不过。满朝文武不论男女,同心协力,驱逐狄罗之日指日可待!”
他说得义正词严,好像刚刚那个觉得女官是错误的人不是他了似的。薛瑜多看了他一眼,默默感叹了一声人才。
或许是之前的合作留下的默契,苏合像是知道她话里的陷阱一样,眼睛都不眨一下,张口就来:“入朝时有国子监设下考试,不合格、懈怠、不堪一用的官吏考不过都会被拒之朝外,男女又有何关系?”
他的话符合一贯对女子的认知,殿中有人皱紧的眉头都不由得松开了。
薛瑜看着他表演,其实,她在对喷时悄悄偷换了概念,将性别冲突引到了做事上。而且,原本的核心在于东荆女官,而不是朝中女官。
东荆是她的封地试验田,理论上讲,怎么瞎搞都行,别人喷别人的,她可以不听、不改,但同时,制度也完全可以不推广开来。但只要这一关过去,女官和选官考试的落实,就能顺利许多了。
她刚刚借着看向四周的时候,仔细观察过了大多数人的神色。对女子入朝的排斥是真,但同时,越是担忧,越会反过来打压贬低女子,但没人会承认自己在害怕被抢了工作、会不如女子。
就像之前薛瑜看到过的,在伍戈招兵时发生的现象。如果没有太大的变化,在上层的设限取消,自上而下推动的情况下,面对一心一意只想要打工人的上层,家族、阶层、身份,都限制着他们。
在对女子认知都是听话、会帮扶家中等等的时候,培养女儿入朝招赘,不也是扩张家族势力的机会?大多数人当然会优先培养儿子,但是从只培养,到优先培养,就也是进步了。
讲究些的家里都会为女儿请女师父,琴棋书画之类的都得学,起码得拿得出手。如今的教育还是奢侈品,在这样的情况下,身边发觉有聪明女孩的人,家庭条件都不差,也正是殿内士族官员们的所在群体。
或许他们的女儿、侄女、姑姑之类的亲友,都曾收到过“可惜不是男儿身”的感慨。
虽然那时候可能大多是明知对方无处展现才华,注定无法站在同样起点和高度比拼,才给出的居高临下傲慢点评,但如今限制她们的条件没了,第一簇火苗,似乎已经在摇曳了。
向前走、向更多的权利和权力去奔跑,而不是退回原地。
斩除世家对齐国的束缚后,像这样的小平衡达成并不困难,在寒门虎视眈眈的情况下,或许她还能看到士族们拉拢女官的时候?
“咳咳。陛下。”喉咙里像堵了一块痰一样的声音响起,太常卿起身行礼,“只是此事,并无先例……”
被苏合的话搞得有些摇摆的朝中众臣眼睛一亮,打起了精神。
一直没表态的皇帝嗤了一声,“先例?本朝没有七十岁为官先例,莫非朕要先免了尚书令?”
皇帝一开口,始终以为他会反对这件事的人都愣住了。
皇帝从位置上站起身,居高临下踱步俯视众人,手扶着腰间佩刀,威胁意味浓郁,“襄王在东荆偏居一隅,还能想着我大齐荣光,尔等在京中莫非什么都看不到?韩公,来告诉他们,这个月的考核任务有多少人完成了?”
始终像是个吉祥物的韩尚书令缓缓开口,“不到……五成。尚有三成事务积压。”
皇帝冷笑,“听到了?朕倒要看看,你们有多少俸禄能扣?要是能好好干,男女又如何?年底吏部考评,不能合格的都给朕回家种地去!”
太常卿躬身还要再劝,“陛下……”
“行了!”皇帝一挥手,“你们说襄王行事荒唐疏漏,朕倒觉得你们荒唐!她说不得规矩,那朕,说不说得?来人,扶稳了太常卿!”
名为“扶稳”,写为“挟持”的禁军很快把殿上太常寺一行人保护起来,时刻警惕撞柱明志惨案发生。
皇帝这次开口,刚刚愣住的人里才有一部分反应过来,之前他问襄王问题前说的那句“荒唐”,哪里是说襄王荒唐,分明是在说他们!脸上顿时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此事就这样,吏部和礼部安排的考试,记得加上。对了,还有国子监。”皇帝对薛瑜点了下头,“老三,回去坐着。都愣着干什么,今日早朝,你们是想哑巴似的坐在这里,开到晚上去不成?”
身后侍立的两人倒退出殿,薛瑜掸了掸袍子,拱手行礼,快步走到前排落座。
她是坐下了,但背后投向她的目光汇聚在一起,如有实质,几乎要盯出个洞来。
看上去薛瑜像是不曾离开过京城一样,重新回到了她的座位,坐在最前排。但与过去上朝时大多只是旁听,不说话的情况下,有些时候甚至不会意识到有襄王在场时不同,这一次,就算她依然沉默旁听,也没有人能忽略她的存在。
那金冠上的宝石在灯火照耀下灼灼发亮,却远远比不上它的主人留下的痕迹。
猜测过襄王回京会带来什么变化的人万万没想到,她回京第二天,就差点闹得天翻地覆。
早朝重归秩序,还没开始议事的大臣们依次出列,但都没有出现什么水花。有些摩擦、习惯性呛声的官员压根没有吵起来,甚至本该跳出来吹毛求疵的御史们,今天也格外安静。更多的人,都有些神思不属,反复思考着刚刚那场争论背后的意义。
皇帝定下了这件事,襄王给出了充足的女子为官读书的意义和好处举例,又有工部尚书苏合的迅速割席表态,胥吏考试、乃至国子监为推官入朝的人的加试中允许另一部分人参考,似乎已经是板上钉钉。
能站在这里的人,起码都自诩优秀,没人会觉得自己不如女性。眼看敲定,思考的下一步事立刻变成了,该如何在这件事中得到最大的利益。如薛瑜思考的那样,他们迅速想到了自家人。
不管背后那些人心里翻滚着什么样的惊涛骇浪,薛瑜刚刚的厉声说话场面好像并不曾发生过,就这样安安静静旁听着坐到了下朝。
依次退出大殿,告别找机会强行凑上来示好的京兆尹,薛瑜目光与苏合一触即分,若无其事地专门向一旁走去,对着刚刚也帮她说过话的乔尚书隔着一段人潮点头示好。
看着襄王背影的苏合,收回视线。
他还想着怎么帮襄王完成韬光养晦,却忘了对方韬光养晦多年,当已是潜龙出渊时候。至于到底是互相试探的君臣,还是信任有加的父子,就不是他能关注和了解的了。扫除士族前面两大龙头后的皇室在整个局势上慢慢占到了上风,他只需要继续押注、跟随、走在那条路上。
向也算她师父的太常卿见过礼,关切问候了对方身体状况,在说到朝上的提议前告别,薛瑜快走几步,追上了下朝如下班、溜得相当快的苏禾远。
290. 监斩 现在喊冤,晚了
“苏师, 学生刚回京,您竟是见也不欲见我?”
听到身后传来的疑似委屈巴巴声音,联想到刚刚朝上发生的一切, 苏禾远眼角一抽, 只能停下,回头施礼, “襄王殿下。”
薛瑜抬手请他先行,“不耽误苏师的公事, 我们边走边说。”
苏禾远看了看许久不见,已经只比他低半头的学生,少年人面容俊秀,比起之前的稚嫩跳脱,多了稳重, 也多了圆滑,无懈可击。
熟悉的无奈感泛了上来, 他叹了口气, “又有什么事?”
仔细想想, 以前他躲事不想掺和这一滩浑水的时候,这倒霉孩子每每来秘书省读书,哪里是来读书的,分明是奔着藏书阁去的!长大了养好了身体,做起来更是理直气壮, 薛瑜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性子, 他简直了解得不能再了解了。
薛瑜:“是陛下让学生来请问苏师,那个《拍案惊奇》印刷的进度和之后的售卖分成。当然啦,今日我带回来的书籍原本,也都要托付给苏师收入藏书阁才放心, 毕竟都是好不容易拿到的孤本抄本,得珍惜才行。顺便我也想去秘书省看看,要是有空闲……”
苏禾远睨着她接话,“再帮你多印些书?”
苏禾远吃软不吃硬,薛瑜早都发现了,顺着他的话道:“不是,但是苏师既然提起来了,学生恭敬不如从命。您看现在发向各地的榜文告示都只有一份,再多也多不到哪里去,印刷或者抄写都有些累赘,不如考虑一下将前朝邸报发扬光大?”
“再说,那你是想做什么?”苏禾远一脚踏进了秘书省,印刷邸报还在他对薛瑜的了解范围内。
薛瑜跟他进了后院,像回了家似的,按着之前接送薛玥时的印象翻找出了茶具,坐下煮茶,等茶香飘起,执弟子礼分了茶,才开口:“学生想问问,许州牧、许公,您认得吗?”
“许公?”苏禾远愣了一下,“百里公?一手汉隶气势雄浑,对法家颇有见解。只可惜远在梁州多年,我神交已久,不曾见面,今岁卸任后应该是要回京重新等陛下授职吧?”
许袤,字百里,差不多是与皇帝一辈的人,年轻了许多的苏禾远称呼自然恭敬。
听起来,居然不是苏禾远对她痛下杀手?
薛瑜兴师问罪不成,只得仅从苏禾远这里了解到一些未来老师的传闻,琢磨着合适时候找别人再问问。
看着苏禾远儒雅端茶的模样,薛瑜把两个形容在心里过了过,几乎能想象得到做州牧多年的老头子严肃刻板的样子了,脑壳生疼,“苏师,我觉得邸报只放些公文告示乏味了些,开年后使臣入京,在驿馆也不便让他们看到我大齐这些文书。之前《拍案惊奇》您替小五润色的故事,在东荆编成戏文广受传唱,不如能者多劳,考虑考虑……”
薛瑜巴拉巴拉把办新报纸的事和苏禾远说了一遍,秘书省主官年纪大了不常来上班,连早朝都不常见人,大概今年就要致仕回家腾位置,苏禾远在印刷和校阅文稿上付出不少,四舍五入已经从少监转正,不找他找谁?
在印刷书籍时,秘书省已经对文稿监察工作有了接触,非官方的报纸虽然不能让秘书省牵头,但介于苏禾远和国子监前后联系,总能找到人接手。
掌握发声喉舌,印刷书籍是一步,即时消息的报纸是第二步,她当然知道邸报现在暂时还恢复不了,但不妨碍先给苏禾远找点活干,免得和下一任老师联手抓她回去读书考试。自己读书、找人参详、给别人出题看他们痛苦还行,摇头晃脑读之乎者也背诵,还是算了吧。
薛瑜把苏禾远安排完,前脚刚走,背后苏禾远啜了口茶,笑了。
昨日知道的还是襄王失势,今天早上的关注重点就成了襄王大张旗鼓送到度支部的种子交接,和秘书省的千卷藏书。
关注着襄王动向的人自然不会错过她对几位师长的问候,再看看返京第二天就跑了三个衙门,连带最后神神秘秘没透出口风是做了什么的将作监一起,显然都收获颇丰。
没能在大朝上露脸的官员深恨自己脑筋转得不够快,也有酸成一团羡慕去年最初与襄王打了交道的三个部门的人,看过早朝上令人心有余悸的皇室父子变脸绝活,不能反抗,就只能选择融入接受利益最大化。
入朝不久摇摆着的墙头草们,也对未来的储君人选有了新的猜测。坚持认为四皇子有机会的人心里自有一把算盘,对自己鼓励打气:四皇子母族犯了大错,不还是关着没杀吗?这说明什么,说明有机会啊!
不管是哪一派的人,都很清楚,襄王的返回无异于在京中造成了一场大地震,余波会带来什么变化,令人既紧张又有些期待。大朝上议事的余震还在传向各处,但在此之前,先传来的惊人消息则是火速安排的问斩。
立冬后的斩头台几乎没有停歇过,今年安排的问斩名单里虽有穷凶极恶的罪犯,但尚没出现过一个像去年“毒妇”那么故事性十足的犯人,尽管每天刑部都会安排人出来通知,宣布将要问斩和已经问斩的罪犯到底犯了什么罪行,以此警告和教育民众,但围观的人并不是很多。
直到,前一天突然改换了明日的问斩人员。
说别人,说江洋大盗、丧心病狂的杀人犯,或许京城百姓并不知道,但钟简两家都是这么多年实打实积攒下的名声,只是一朝好名声颠倒过来,从被夸奖羡慕变成了人人喊打的恶人。
去岁和年初押送案犯入京、乃至后来审案时,京城百姓就倒过泔水骂过人,一听说是这些曾经的贵族们被夺爵问斩,也要付出代价,跑得一个比一个快。
而此前不曾参与过这些的人,也被周围的人普及起“襄王智取道观”、“襄王智勇双全平叛抗疫”、“襄王英雄救美”等等故事,听得人一愣一愣的,对那个离开许久的襄王,也有了清晰的印象。
虽然印象不一定对就是了。
十月三十,问斩的时间一般都安排在阳光最好的午时,薛瑜作为监斩官缓步走上,不需要她去操心流程,准确的说,在大理寺和刑部两方和她的联系里,只要不出现劫法场这种事,她都只用做个吉祥物。
亲卫守卫她,禁军检查周边环境,一环环紧扣,薛瑜扫了眼陪同的官员,温声安抚,“不会出问题的。”
平常和同僚轮流监斩,今天来做副手的大理寺丞,闻言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他万万没想到,今年一直不常有人来的普法威慑行刑,在安排了两倍于平日的人手后,还没有来旁观的人群多,以至于让襄王发现后紧急派人去联系兵马司和京兆府调人,避免出现秩序混乱和浑水摸鱼。
真见鬼,这可是杀人掉脑袋的事,来这里的人难不成当这里是在办庙会社火吗?!
大理寺丞紧张得厉害,但站在土台前捧着帛书负责念出罪行和罪名的差役,望着被拦在不远处的人群,想想刚刚襄王殿下让人传来的话,见到人挤人就有些脚软的腿慢慢绷直,心中生出一股豪情与责任感,声音也变得坚定而雄浑。
‘人来的越多,就说明能听到律法规训和反面教训的人越多……这不就是我工作的意义吗!’
负责宣读这些内容的差役只看到了下方的反响和怒火极其热烈,并不明白,除了对罪行的厌恶排斥外,当跪在这里的是曾经的贵族的时候,拜高踩低,是许多人心底会有的恶念。
穿着囚服的两队人被依次押了上来。
钟大老了许多,钟二也瘦了许多,瘦下来后两人的明显相似就显露了出来。他们拖着步子被押上土台,钟大眯眼看过来,听着人潮中的连声声讨,一直面无表情干巴的脸上,神色一变。薛瑜以为他要说什么,招来陈关嘱咐了几句,再看过去时,一排人都慢慢被推搡着跪下了。
钟简两家即便只算主脉,人口也不少,死罪的仆从已经处置过,幼童和只是受到牵连、身上罪名不至死的妇人老人,并不在这些人中,零零散散只跪了不到二十人。
薛瑜目力上佳,远远地将这些人背后的斩牌和自己手上的单子一一对应,若有所思地扫过他们。
比起株连九族和连坐,只究一户让皇帝在处理到处都是姻亲关系、嫡脉庶脉的士族犯罪时,显得格外克制。
须发都还算整洁,除了麻衣囚服显得简陋外,还保留了最后的体面。
从对弯曲的四肢和绑在身后的手观察来看,这大半年来,两姓人在矿山里干活的经历,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痕迹。
薛瑜起身清了清嗓子,有意压了声音显得威严些,宣读起准备好的罪状:“钟秉德……”
红衣王侯的声音像一盆冰冷的水,让群情激奋的人群慢慢噤声。因为这批人的罪行都相对特殊和重大,得一个个来,但人数又不少,薛瑜加快了些速度。
刚开口,跪在原地的钟大就一颤,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又很快转为怨恨,“我不服!”
突然爆发的含糊喊声,连严阵以待正在擦斧子的刽子手都愣了一下,上前赶紧把扭着身子正在试图回头的中年人按住,头紧紧贴在地面上,“老实点!现在喊冤,晚了!”
死到临头喊冤枉的人,一百个里怎么也能见个二三十个,刽子手一咧嘴,心中暗忖,没想到这些贵族们,也怕死啊。
薛瑜落下对钟大的一个字,“……斩!”
刽子手挑走钟大背后的斩牌,之前一直麻木着,突然开始挣扎的钟大,尽管被制住,仍在努力挣脱桎梏,“阿璟就不该z——”
前两个字刚蹦出来,薛瑜就眼皮一跳,前方陈关干脆利落地一挥手,刽子手的斧头划出一条雪亮弧光。
钟大还有什么话,再也说不出口了。
头颅抛飞而出,张着嘴的脑袋掉到台下,冲到最前面来骂人的百姓被死不瞑目的脑袋吓了一跳,退后两步,“啊!舌头没了还能说话,怕不是妖怪!”
薛瑜心中微松,别人不知道“阿璟”是谁,她却知道的。还好安排了陈关去前面盯着,大庭广众之下,让钟大说出什么皇室秘闻,就闹得有些难看了。
不过,钟大作为舅舅,在这个时候提起先太子,想说的到底是……不该什么?做?捉?阻?
薛瑜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冷着脸让流程继续下去。无头尸首从台上被拖离,一条命最后,只留下一条血痕。
一个、两个、三个……
眼看着自家曾经都要交好的钟家人头颅落地,请假从衙门出来的方嘉泽,挤在人群里,仍忍不住打哆嗦,心里一片冰凉。
钟家结束,就轮到了简家,方嘉泽听到身边有人摇头唏嘘,“钟家恶事做尽没了,他们那个姻亲方朔倒是好命,没挺过夏天就病死,不用上来走这么一遭。”
“方家?啧啧,方家也是活该,宠着个毒妇小妾,虐待妻女,还敢对襄王殿下下手,我倒嫌他死得太快!他那个草包儿子,屁用没有,还好母女俩离开方家,都过得挺好。诶哟,再给我说说,年初襄王‘英雄救美’那事是怎么怎么……”
方嘉泽嘴里像被塞满了臭袜子,又恶心又难受,偏他还无法辩驳。这样的风言风语,不是第一次了,他甚至撞见过不止一次比他年轻、资历浅的同僚们在背后议论他们父子的愚蠢和可笑。
他远远看了一眼坐在土台正后方的监斩台,好像被那袭红衣烫到了一样,飞快地挪开了视线,迫不及待地往后逃开,远离这片满溢着血腥味的地方。
他漫无目的地往外挤,很快引发了不满,“没长眼睛啊!小伙子年轻力壮没地方去,来跟我们凑什么热闹!”
方嘉泽一个劲地道歉,心中却十分茫然。
他的确没处去了。还不是襄王的三皇子就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对方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而如今襄王的身份比过往钟大还要贵重,他连抱大腿的念头都不敢起。
与他亲近的大妹妹远嫁毫无声息,与他不亲近的小妹妹不知羞地跟了别人跑也毫无联系,曾求告过的士族和官员无一伸出援手,父亲从恩人变成了陷害人的恶徒名声烂透,祖宅被抄家收回,靠祖荫谋的官职,在今年年末被收回也是可以想见的事……
夜深人静和人声鼎沸之处,他都曾无数次地反刍着过去的记忆,越想越是怨恨。
刚刚那人说什么?‘母女俩离开方家,都过得挺好’?是了,是了,他可是阿娘的儿子!
他走后,刚刚在唏嘘议论的两人才发觉身边有人在听,疑惑地回头看看,“我怎么觉得,刚刚那家伙跟襄王殿下的眼睛有点像?”
“净胡说八道,泥地里的玩意你也敢拿出来和殿下比?”
人群再往外,小楼上,皇帝放下手中的望远镜,他一身普通装束,连发髻都变了束法。若不熟悉的人看到,绝对无法将眼前这个一身江湖气的壮汉与高坐庙堂常年不出的皇帝联系在一起。
“郎君,结束了,莫气莫气。”常修轻声提醒,为他拍着背顺气。
皇帝胸膛剧烈起伏,好一会,才平息下来,显是气得狠了,回头时脸色仍有些黑沉。“备车。”他大步离开窗前,扶着窗棱的手挪开,下面的木条已然碎成了几段。
291. 棋局(二更) 学无先后,达者为先……
在薛瑜监斩结束前, 皇帝就从远方小楼上离开了。一辆马车自韩尚书令府上驶出,有着皇帝的允准入宫不下车,平缓驶入内宫。
看着人数不多, 依次结束时已经过了午时, 未时刚过两刻,日头偏斜, 本就算不上多暖和的太阳吝啬地收起温度。
监斩台下,土台四周积了血, 正在打扫,来旁观的人群见今日热闹结束,稀稀拉拉地离开。薛瑜看着一个个核对完尸首收殓,才对陪同的大理寺丞点点头,“辛苦了, 本王现在回宫报于陛下知晓。”
薛瑜最后看了一眼拿草席简单裹起的尸体,暗色的血痕从里面蜿蜒流出, 她忍住抬起衣袖闻闻自己的冲动, 总感觉自己身上似乎也带上了浓郁血气。
皇帝没有给这些曾经的士大夫或士大夫的家眷们网开一面, 毫不留情地剥夺了他们的爵位与功勋,但最后的一点体面还是留下了,统一收殓葬于野外不立碑,不至于让他们没有亲眷来拾骨曝尸荒野。
两三人一口棺,薄棺草席, 便是一个时代的落幕。
入宫后为薛瑜引路的小宦官战战兢兢往前走, “殿下,陛下在平波亭等您。”
他忍不住去觑襄王,眉眼淡淡、唇角噙笑、红衣似火,行走间雪青色的绣竹长靴不曾沾染污痕, 若非他鼻翼间浅淡的血腥味昭示着对方从什么地方来,大约还会以为襄王是从秘书省读书回来。
“嗯,有劳。”薛瑜有些走神,没注意小宦官的打量,反倒是候在旁边的陈关一张娃娃脸笑嘻嘻地看了他一眼,吓得小宦官立刻敛了心神低头走路。
宫中亭台楼阁不少,修缮得勤快的只有有人住的一部分,薛瑜都快习惯皇帝含光殿或别的大殿-政事堂-寝居宝德殿三点一线来回循坏的生活状态,骤然一听名字,还是从记忆里犄角旮旯翻了出来。
平波亭建在湖旁,与菡萏院是斜对角,但是从亭子那里只能看到掩映的花草灌木。入了冬宫中只剩下些常青的灌木还绿着,湖里也没了花,眼看过不了多久湖面没准就要结冰,去那里看水景不成?
亭子四周没有遮挡,风一吹皇帝真的不会感冒吗?
薛瑜皱着眉不自觉加快了脚步,屡屡超过引路的小宦官,迫得他几乎小跑了起来。
绕过假山,薛瑜就看到了丛丛人影,皇帝披着披风盘膝坐在亭中,倒没有像她想的那样负手观景。幔帐拦了两个方向的风,被吹得向不同方向鼓起,坐在亭子里的不只皇帝,白发的尚书令坐在他对面,两人低头不知在做什么。
“陛下,韩公。”
薛瑜紧走几步到了亭下,第一眼就看到摆在两人附近的炭盆,烧红的炭火只有不明显的白烟冒出,又被上罩的轻笼滤过,只留下融融如初春的暖意。
在含光殿上朝的时候只看到了木炭的炭盆,她就说安排下去制成的煤去哪了,原来是皇帝留下自用了。
皇帝迟了一会才抬头唤躬身的薛瑜起来,打断她的后续的汇报,招招手,“办完就完了。来。朕有些乏了,你来陪韩公下会棋。”
皇帝执黑,韩尚书令执白。薛瑜看了几眼就分辨出,两人之间的棋盘上,明显黑棋已经碾压了白棋,直指白棋最后的腹地。白子慎之又慎,黑子气势汹汹。
这哪里是皇帝乏了让她来陪,明明是皇帝快赢了又不想让韩尚书令没面子才换人的吧?
薛瑜的棋艺实在一般,被苏禾远教过,又在东荆和江乐山下过,看得懂归看得懂,但水平也就比刚开始下的时候的臭棋篓子好一点。
薛瑜摸了摸鼻子,“陛下,儿棋艺不佳……”
她输了皇帝可别骂她。
皇帝板起脸看她一眼,薛瑜乖乖坐下,继续向正在一个个收拾棋子回棋篓的韩尚书令讨饶,“韩公,小王学棋不久,棋艺上不得台面……”
韩尚书令缓缓道:“殿下执白便是。”
白子先手。薛瑜见好就收,快速清理了棋盘,交换棋篓,吸取上次和江乐山下棋的教训,谨慎地落下一子。
事实证明,吸取教训也挡不住这些下了不知道多少年棋的老棋手,薛瑜镇定地看着下方自己好不容易稳扎稳打下出的大好局面,被突然变得凶狠起来的黑子搅乱,恍恍惚惚想起刚坐下时看到的皇帝与尚书令的棋局。
场面不能说似曾相识,只能说一模一样。
皇帝拢着手坐在旁边,看看薛瑜绷紧的脸泄露出的一点紧张,又和韩尚书令对视一眼,没有出声提点。
薛瑜说的棋艺不佳是真的,虽有先手优势,之前太过谨慎经营,被黑子一冲,在棋盘上失误留下了不少闲棋。虽然脸色还好,但下棋的频率越来越慢,应是已经认识到了回天乏术。
眼看白棋大龙被斩,韩尚书令端起茶杯啜饮一口,轻咳着刚要表示到此为止,就见薛瑜放下一子。
“嗯?”
韩尚书令愣住,薛瑜狡黠一笑,“韩公,得罪了。”
白棋大龙没了,一子下来,盘活了之前的闲棋,黑棋的后方也没了。
神来之笔!
韩尚书令皱眉扫视棋盘,刚刚根据下棋时对薛瑜建立的新一层印象全部被推翻。
薛瑜轻快地把“吃”掉的棋子拿下棋盘,两边都损失了不少棋子,眼看密密麻麻的棋盘又空了。
皇帝扫她一眼,“棋艺不佳?”
薛瑜笑,“棋局如战场嘛。”
她是棋艺一般,但臭棋篓子时期是思考战局却看不清战局或者随便乱下,现在她的棋可不是随便下的。回来虽然还没和苏禾远下过棋,但和江乐山下棋胜负也在五五之间。
……只是下棋太费脑子,她想娱乐不能去看闲书、做实验、捞鱼逗鸡吗?下棋不是娱乐,是折磨。
韩尚书令皱起的眉头又松开,一时失笑。
“韩公,您老也要保重身子,不如起来走走活动一下,小王扶您?”
薛瑜按住棋盘,发出诚恳邀请。她看过棋盘最后剩下的局势,胜负未分,真要继续,她还能跟韩尚书令厮杀一个时辰以上。
过去她和韩尚书令虽有见过,交道不多,今日看过不同的两种棋风,她也看到了老人平稳守护国家背后的峥嵘棱角。也难怪能从开国时的小年轻,历经三朝风云站到现在。
皇帝放到后世还算不上老年人,但韩尚书令绝对是了,他为齐国鞠躬尽瘁,她也该好好看顾对方身体。
韩尚书令摆摆手,“襄王殿下年少有为,臣不碍事。”
眼看着是还想继续,薛瑜脑筋急转,“韩公方才教我攻守之棋,我意外发现了另一种下棋法,只图一乐,不知韩公愿不愿意与我再下一局?”
五子棋相对没有那么艰难,控制一下也能尽快结束。
韩尚书令明显起了兴趣,薛瑜迅速抹掉刚刚的棋盘毁灭证据,避免等会还得继续,拿了黑白棋子在棋盘上摆开,讲述起五子棋的玩法。
策略类游戏都有共通之处,能玩转围棋的韩尚书令五子棋也很快上了手,但在又一次被薛瑜封死了道路,看着薛瑜另辟蹊径从斜角角落钻出重围,完成了五子连珠的棋面,缓缓点头。
“棋艺无涯,学海无涯。”韩尚书令放下棋子,大袖拢起行礼,“老臣受教了。”
“……?”
薛瑜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教了什么,连忙去扶,口称不敢,“小子只是占了先懂得的便宜……”
韩尚书令脸色却更严肃了,“学无先后,达者为先。”
“……不如,我扶韩公去转转?”薛瑜生硬扯开话题。
皇帝在旁边闲闲开口,“就劳韩公照拂了。老三,小心些。”
“是。”薛瑜扶着韩尚书令走了,正好昨天回来御花园花匠请人传话,今年的棉种培育又开始了,花园还有些花,能一一扯开话题不纠缠在棋盘上。
两人从亭子离开,不久前站到亭外的一个身形清矍的中年人被引着拾阶而上,弯腰看了看最后没有收拾的五子棋盘,才回身对皇帝施礼,“陛下。”
薛瑜引着人转了一圈活动身体,送韩尚书令返回的路上被常修快步过来拦截,“殿下,陛下让您去忙,老奴来引韩公回去。”
薛瑜点点头,与韩尚书令施礼告别,嘱咐两句常修劝着皇帝早些回去,湖面风冷,也就走了。
她今天在御花园引着韩尚书令看最后几盆菊花的时候才发觉,平常韩尚书令哪里是不愿意睁眼劳神、以此塑造深不可测形象,压根就是用眼过多加上年迈,老花了!
为这群大小老头考虑,她直接去了将作监催促配镜情况。
之前不觉得时间赶,是因为只是一个眼镜的事,现在还得考虑推广一下健身体检,就得先拿到一个标志性东西才好去忽悠。
少了年轻人的平波亭内,依然是三人围坐。与薛瑜一路上回应迟迟的韩尚书令在新拿来的棋盘上,左右手各执一色,飞快让黑白子在棋盘重现,若薛瑜还在这里就会发现,棋面与她第一盘棋在最后一子落下前一模一样。
过了起码一个时辰,竟仍能记得分毫不差,韩尚书令哪有她认知里那么垂暮老矣!
小亭已经只剩下一面临湖的帘子没有落下,从初春般还带这些料峭的暖意变得更暖和了起来,新来的中年人左右棋盘都看了看,眼中露出几分兴味,“难怪陛下唤臣回来。给苏家的小子教,锐气太过,怕都得教坏了。”
皇帝托着茶盏,两个棋盘中间摆了一摞手稿,都没有打开,但最上面的一份皱褶颇多,只有单独一张纸,在遮挡下只露出了“肥皂”二字。
皇帝点了点围棋棋盘,“百里,执白落子。”
只单方见到了薛瑜,薛瑜却不知道他来了的未来老师许袤,拈起白子,迟疑半天,摇摇头又放下了,“韩公棋艺不减当年,学生不敢替韩公执棋。”
他转向五子棋棋盘,“但这局棋,还是有些看头。”
韩尚书令看看他,叹了口气。许袤疑惑抬头,对上皇帝忍笑眼神,“襄王执白。”
“襄王年轻气盛……嗯?!”许袤再次低头,确认了黑棋的大开大合锐气棋风,再看白子,“……襄王只差两子便赢了?”
他在角落薛瑜下到过的位置放下棋子,棋盘为之半空,再落入中间一子,黑棋就只能苟延残喘。许袤到的时候已经是围棋结束,薛瑜在忽悠开始五子棋的时候,只看到了奇兵,不曾看到过稳妥,误认棋盘也正常。
许袤请了之前观棋的人来重新复原棋盘,顺着棋路重新观察了一遍。仔细看才能发觉,黑子并非往常韩尚书令的手段,有些步骤下得算不上绝顶高明,堪称收着力放水,但在这个程度里,将韩尚书令逼平,直接重开,也是一种本事。
白子棋风虽与他所熟悉的老师循序渐进稳妥棋风相近,但自有一番奇兵锐气,一正一奇,显得有些稚嫩,但不失为一种年少时的风景。
联系起最后一步,直接改换棋盘规则,许袤又是想笑,又是觉得需要慎重对待。
襄王能以正道稳扎稳打,出奇制胜的思路也如羚羊挂角,或许限于年少没分析到第二步能追杀的位置,但她还有掀桌子直接不玩的神奇操作。
“难怪陛下唤臣回来。”这次说出这句话,心情截然不同。许袤神色端正了许多,“臣愿为王傅。”
从一州州牧到王府王傅,品级降了不是一点半点,君命不可违,但他若是不愿,以他对皇帝的了解,也不会强逼着两个不合适的师生教学。但现在,他脑中已经开始形成引导年轻主君的计划了!
“慢着。”皇帝止住他的表态,把棋盘中间的一大摞手稿推了过去,“你愿意,朕可还没答应。先看看这些。”
第一张,肥皂和开店计划,不过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
第二份……第三份……
许袤从端正变得越来越严肃,放下反复看了几遍的招生与考试总结,不知不觉翻到了最后一份,开头写着“石炭推广惠民计划”。他翻过刚刚拿走的另一份手稿,翻到里面确认了在草原定居的计划里也出现过“石炭/煤炭”这一项。
“石炭?”
即使在前面看到了多少听说过、没听说过的新鲜词,许袤又一次看到熟悉又陌生的词时,仍是忍不住小声喃喃。
手稿里有襄王自己呈上来的,也有夹带了许多别人的条子,最后标注里有襄王之功的内容。全部看完,他好像完完全全看过了一年多襄王从深宫走出来的经历。
锐气?不,恰恰相反,他在襄王身上看到的最明显的特质是稳妥。但,荆州、楚国粮食战争、谋求草原半定居和分化击破……都可以看出,她并不是畏战守成的求稳。更令人惊奇的是,襄王在深宫中放养多年,竟不仅没有长歪,还对法度有着别样的尊重,却又灵活应对。
……比他曾经的学生跳脱,却又稳妥。
他入京已经过了许多天,一直住在韩尚书令家中,对朝中风云还算了解,但都不如真的看到这一份份明显是风云开端的手稿时的冲击感大。
皇帝不知何时放下了茶杯,正襟危坐,淡漠俯视着他:
“老三已经十七,为王傅,朕不需要你像教阿璟一样,从幼时开始,去教她识字念书著文,但她之后迈出去的每一步,朕要你仔仔细细地去为她周全。了解她、保护她、也指引管束她,不要走歪路。用你懂得的法度,用你的知识,用你的一切……朕曾选过你一次,这是第二次。在梁州自困这么多年,许袤,你还能教学生么?”
许袤听到熟悉的名字就是一颤。他放下手中在刚刚骤然握紧后出现了皱褶的手稿,没有去看韩尚书令神色,静静坐了一会,方撩袍跪倒,五体投地行了大礼,“臣,请陛下成全。”
他闭上眼,泪水从清瘦见骨的脸颊上滑落,隐入亭中青石板缝隙之中,无迹可寻。
在韩尚书令见证下发生的未来师父和皇帝的对话,薛瑜尚不知晓,如她回来时计划的那样,该交的几个计划都交了上去,浮生难得半日闲,第二天下朝去跟了跟将作监进度,又去因着交接打过交道的各部转了一圈。
头顶愈发稀疏的乔尚书,看到她脑壳都在疼,“殿下今日……”
薛瑜笑眯眯,“乔公忙乔公的,我就是来看看。”
乔尚书松了口气。煤矿增设税收和经营交易归度支部管,种子归度支部管,油料只等将作监测试完就还得从度支部进行确认,年底本来就是盘账和计算预算的忙碌时候,多出来这么一堆事,再怎么改每月绩效考核,监督官吏干活,也是干不完的。
以前看到薛瑜,这是来帮忙解围的,自然笑脸相迎,现在看到薛瑜,这是来添事的,虽然态度比对着来求预算的各处好多了,但也实在是对她给不出太好的脸色。
他恨不得一个人分成八瓣用,忙着忙着就不由得想起来朝上薛瑜掷地有声的诘问,忽地对岗位扩招生出了新的希望。
乔尚书:“殿下,莫非是吏部制定考试和招考人数,托您来看看我们度支部忙碌程度?”
他一拍脑门张嘴就要诉苦,襄王回来不仅他度支部忙,吏部礼部一个都没能跑。
薛瑜摇摇头,阻住乔尚书,“我还没去那边,不清楚。不过,按理说招考人数确定,应该会来征求您的意见的。我是想说,农乃国本,度支部虽掌管户籍田册税赋,将作监虽能处理农具革新,但两边分别下发公文,联系上到底欠缺了些,更新各地公田农耕也慢了些。”
乔尚书苦笑,这事他当然也知道,哪里是慢,只是每到年底就要核算这些,腾不出手罢了。两方本来就是不同的体系内,交流迟缓也正常。
但转而他眼前就一亮,“殿下有何高见?”
隐隐地,他找回了之前薛瑜刚入朝时的快乐。和别人思路都不大一样,总能出奇制胜的襄王,曾是他搞定度支部乱象的底气,只是慢慢变成了加班的痛苦。
薛瑜清了清嗓子,“为什么不试试再分出一个农业司呢?农耕为本,莫非读书就不必关心农耕?小王在东荆准备了农业研究院,收获颇丰……”
薛瑜隐去她在背后的选题作用,把油料和选种等等的功劳都贴到了农科院上。能出成绩,又不必分太大官职,不怕乔尚书不动心。
乔尚书若有所思,在薛瑜起身要走时抓住她,“殿下,您再与我讲讲那个农科院?”
292. 巡城 游览专线与征稿
像薛瑜之前认知的那样, 东荆就是微缩版大齐,她搞出来那么多事,自然不是摆着看的。把乔尚书忽悠完, 她开了个头, 眼看着他带人与交接的农科院不断询问细节,踏上了细化分流度支部的路, 她深藏功与名,安然离开。
年末哪里都忙, 去年这时候薛瑜不常在京中,但也知道京城绝没有现在这么繁华,迟迟没走的商人和求学学子们在大街上行走,车水马龙。
马车行的生意越做越大,街上挂着“鸣水”字牌的, 有的目标明确一点不停,有的则在不同的路口停下, 放下踏板让客人上下, 形成了中层能够享受的便利运输。
跟车的车夫几乎都是中年人, 或多或少有残疾或伤疤,从袖筒里伸出的手有的是木制的,看上去像是天工坊的特殊手艺。为免被围观,薛瑜坐在马车里撩帘看向外面,一行人已经走过西城大半, 对久别的京城有了更切实的观感。
薛瑜现下坐的马车是蝉生盯着两边工坊跟进出来的新版本, 下面的弹簧板调整过,经过反复实验达到了新的平衡,让人不觉得颠簸,也并不摇晃, 更让人满意的是款式的低调,不至于车一拉出来就被人认出。
看着马车来往,回到京城后蝉生的汇报第一时间浮现在薛瑜脑海之中。
她最初对马车行的设想里包括了和工部联合推出公共交通,但经过蝉生带人的运转下来,能承担并且愿意承担这笔坐车费用的,还是富庶之家。
而要打通城与村落之间的路段,虽然现在京城的水泥官道修得越来越远,最长的一段已经到了最靠近京城的鸣水县,但面临着运载能力和成本等等压力,运输始终没能下放。
不过……
“这架马车也是京城游览一号线?我们下一站去哪里?”
从车窗飘进来的叽叽喳喳声音,挑起了薛瑜的兴趣。
去年京城大修,每条路段建起路牌,大大方便了行车和寻路,而鸣水马车行在试点后推出的游览线路,既击中了想要尝试新式马车的人的心,也俘获了外来入京的中层的心,让逐渐变得集中和繁华起来的京城有了新的风尚。
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各地驿馆的信差、驿馆邸报都可以抓一抓。”薛瑜喃喃着记下一笔。
运输和信息的交流速度增加能让认知里的世界变得越来越丰富,也越来越大,后世羡慕从前车马慢,但实际上,真要让人一口气等个几个月送一件东西,急都能急死。一个人远离故土、杳无音信,一个地方远离国家中心、失去控制,都是常有的事。
去年逐渐安排的书肆县学,和说服皇帝安排下去的各地公文念诵,起码在她刚到东荆时,是没有真的操作起来的,还是她过去后才催着上下动起来。
公文诵读是一次归心的宣传,其他也一样。
前朝邸报像机关小报一样,印刷公文,上次和苏禾远交流的时候他对新报纸没放在心上,倒是有些心动邸报,不如借着度支部筹备分出农业司这件事,改版邸报,推他一把?
真要像她看到的藏书阁里留存下来的前朝邸报一样,只是换了个公文印刷普及载体,那还不如直接去看告示栏公文。公文加新闻,才是报纸的正路嘛。薛瑜尊重苏禾远的选择,并且在自己随身带着的记录本上草草写了几个栏目。
既然看到了游览专线,西城转得差不多,薛瑜让车夫随大流跟着游览显露去看过了钟楼。听着外面人们对精雕细琢钟楼的赞美声,薛瑜都有些脸红,嘱咐陈关之后安排人引导一下风声,让人多关注楼下拐角石板刻着的匠人名字,在声声惊叹里离开。
从京兆府衙门前走完,就能去东城看看。薛瑜远远就看到了京兆府门前挤挤挨挨围着的两排人,有人走过马车念念有词地复读着开考日期和注意事项,将京兆府的告示栏上内容边走边散播向各处,有人还停在原地依次排队向前。
“国子监年底考试是不是要到了?之前安排的书肆对接,现在结果怎么样?”薛瑜转向魏卫河。
没带流珠和江乐山回来的最大弊端,就是助手和跟进等等活都暂时压在了两个侍卫统领身上。放权交给新人去筛选汇报,薛瑜不太能放心,在京中已经历练成了商事与将作监沟通一把手的蝉生还没完全脱身,几人暂且能者多劳几个月,回去班底合二为一就方便了。
魏卫河拿出怀里纸卷确认,“《拍案惊奇》第一版印刷今日上架。国子监今日未时结课,考试安排在十一月二十,腊月前考完公布名次,腊月里修葺学舍和扩张地块的事,已经在工部留了底……”
薛瑜止住他一板一眼、但是即将滑落到另一个话题的汇报,“好了,我知道了。让人买一本回来,顺便看看卖得怎么样。未时马上就到,我们先去东城国子监,等等阿玥一起回宫。”
前面路被人堵了大半,马车难行,薛瑜本来就没什么事,只是来看看京城,没必要过去和别人凑热闹挤在一起。
还没走到国子监,做仆从打扮的侍卫就带着买到的《拍案惊奇》回来了,薛瑜反倒愣了一下,“这么快?”
魏卫河和陈关同时看过去,把年轻兵士看得紧张起来,“臣、臣过去后发现书肆是分成几队在营业,有一队人少……”
魏卫河皱眉,沉声打断,“派你出去,只是为了买书?”
他在东荆操练亲卫,虽然不曾正式带第一卫踏上战场过,但留下的深刻印象还是让侍卫一抖,求饶地看向薛瑜,“殿下,卑职……”
薛瑜止住魏卫河,“行了,只是顺便的事。说说看,书肆那边什么样?”
“书肆拓宽了门脸,分成了四队同时排队……”
年轻侍卫把看到的一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薛瑜神色不动,心里暗暗点头。这一任京兆尹虽然对政绩执迷了些,连净手处都要说得没完没了,但只看书肆这一点安排,聪明还是有的。
分流排队,一队是专门留给念诵文字免费领书的人,剩下才是购书通道,既尊重了原本的规则,也免得背诵领书这部分人占时太久,影响秩序。
东荆三卫是薛瑜自己的队伍,除了第三卫孤悬在外,不便派人过去搞教育,只嘱咐了方锦湖扫盲外,另外两卫的教学一直不曾断过,从课本到老师,无一不是薛瑜亲自经手。侍卫们个个认字不少,之前还筛选出来过相当离谱的准备给女兵们去讲前朝《女诫》的老师。
书肆内的书籍听侍卫回来的说法,已经填充了不少新出版的注疏、新论之类的内容。薛瑜点点头放他出去,挑起帘子看了一路外面,直到到了国子监门外停了车,才点亮了灯盏,翻开《拍案惊奇》。
封面和薛瑜给薛玥专门准备的那本不一样,与其他书目一致,只在素白纸面上印了书名。扉页上标注了“故事纯属虚构,案例参考东荆案卷集,遵纪守法,珍爱生命。”
翻翻内容和薛瑜看到过的一致,经过剧院修改过的半文半白叙述和对白,估计在全都是古文的书籍里是格格不入的一派,还好今天只是第一天上架,薛瑜简直能想到过些天买到书的老学究们拿着推理故事,像当初骂苏禾远校定印刷各本古文一样,站在书肆前骂这本书了。
“刑部和大理寺的那份送去了吧?”薛瑜没抬头,询问陈关。
收集情报的陈关很快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薛瑜放下心。雅俗共赏的小说魅力,就等着这些常年和刑罚打交道的官吏们发现了,推理故事集,只薅东荆一个地方的案例和小说家怎么行。
翻到最后,在序言前,专门留出的推理故事征稿位置后,竟多出来了一张同样是“征稿”的夹页。除了最后的收集地址不同,几乎是仿照着旁边的推理故事征文格式写就。
真难得,在这个时代居然还能体会到被夹带李鬼小广告的滋味。
“……诗文、赋论皆可?”薛瑜摇摇头,笑了。
苏禾远暗搓搓按照薛瑜给的思路写下的征稿,明显是针对“新报纸”操作的,但以权谋私安排在了《拍案惊奇》里。薛瑜有些好奇,买了这本书的人,会为新报纸投递什么样内容的诗赋。
但这就不是几天内能看到的了。
国子监最靠近外侧的大厅内,隐隐约约飘过来阵阵讲课声。从最初的辩论场地逐渐转变为公开课的位置,过了一年不仅没有停用,反而更受关注。
就好像她专门拉出农科院给度支部提建议,农耕畜牧和农具等等,朝中的管理者们对这方面其实懂的不多,官方整理和普及做得偏少,难得发现了一些拔尖的新发现,大半也会埋没在时间里。
经验、总结、提高,缺一不可。
国子监也一样。
不过国子监比还没有雏形的农业司好些,因着纸张和书籍被聚集来安阳城的人一天比一天多,思维的碰撞是最容易出现智慧火花和进步的。
薛瑜低声嘱咐陈关去问问国子监内设立的科目内容与进展,刚说完,就听到相对安静的国子监内,猛地爆发出一阵阵嘈杂喧哗声。
“夫子再见!”
喊得最响、聚集声音最多的,就是这一声了。
薛瑜一时失笑,按时间来算,后世这时候也只有一个月就要放寒假了。学生对放假的渴望、兴奋,倒是古今一致。
293. 考试注意(二更) 孩子大了,有自己的……
“我们今年还有两场比赛……阿五, 你说我们真能踢到最后吗?”
放学后的国子监热闹非凡,顺着人潮向外走的人群里,年纪最小的几人成为了平面上的凹陷处, 从高处看格外显眼。与薛玥一起考进国子监的女孩们没穿裙装, 都是国子监制式的文士袍,白底澜纹清雅过人, 但皱着脸议论的事,和文雅毫不相干。
薛玥扶着受了伤的小师姐往外走, 听到询问声气鼓鼓瞪了余七一眼,“我们怎么不行?只剩四支队伍,虽然比赛没踢到过,但平常训练有两队是一起训练的,大家的长处短处都清楚……嗯, 我还去请教了兵法课的夫子……”
金鸡独立跳着往外走的女孩小半身体靠在她肩上,下意识摸了摸在上一次比赛里被踢中到现在还没好的腿骨, 苦笑, “都怪我太不小心, 只有不到二十天,全让阿玥上场,月底的御术考试你能撑得住吗?”
蹴鞠赛的模式逐渐趋于完备,一年的时间有人走有人来,他们这支队伍里糅合了最初的两支队伍剩下的人选, 还留出了三人替补的位置。而薛玥年纪最小, 体力较弱,踢满全场下来人几乎就跟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一贯要锁定一席替补在开场时先踢一段时间。
余七好像没看到刚刚的瞪眼,继续出着主意, “要么我们踢完下一场就算了吧?和弱的那队踢最后一场,大家都不争魁首,冲突肯定也小,不会有人受伤——诶哟!”
话音未落,他头上就挨了几人轮流拍过去的一巴掌,薛玥推了倒着走的余七肩膀一把,十分不满,“你怎么能这样?!谁说不争魁首啦?不管拿不拿得到第一,都要好好上场的。”
“就是就是!”
余七被同仇敌忾地瞪着,总算收回了自己的馊主意,“那你们说,怎么办嘛。”
薛玥皱起小脸。这也的确是个问题。他们的队伍年纪普遍偏小,以灵活为优势,不管是冲撞时的力度还是速度,都比不过普遍年龄在十四五岁以上的其他队伍。
之前的比赛里都抓住了时间和一点点机会,确保队员安全的情况下拿到比分结束比赛,但越往后踢,他们这支最初的蹴鞠队反倒比不过其他人,明显踢得吃力起来,再怎么保护,上一场还是有人受了伤。
但比起其他队,他们走到最后八进四这轮比赛才有人受伤,已经是十分谨慎幸运。加入了大孩子们或有些队伍拉来了青年的蹴鞠队,在玩乐之余还有发泄的成分,或本有仇怨,下手自然狠,踢一轮后可能脸上身上会多许多块青紫伤痕,或是直接见血断骨,都不是什么新鲜事。
“比赛是比赛,上课是上课,读书才是我们来国子监的最大目的,所以,师姐这些天一定要好好养伤。结课考试御术需要双腿完好才能御马,我们得都考出成绩才行。”
薛玥细细分析,小团体里不知何时,早已以这个最小的孩子为中心了。示好还是插不进他们的国子监学生酸里酸气地在背后说过,这是因为要讨好公主,但若是他看到众人认真听讲的样子就会知道,与身份并没有太大关系。
“为什么?我家里一年都没问过我考得怎么样欸?我还想着随便看看,抓紧训练呢。”
身边一个女孩发出疑问。
薛玥抿着唇看看四周,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她那天跑掉就有些后悔了,但又不好意思去找阿兄,只让人帮忙打听着相关消息。陪着她与母亲两人从微贱走过来的婢女有点笨笨的,却是唯一一个不会在消息上面因为她年纪小隐瞒一些事的人,完全复述了朝中襄王的诘问声。
以后或许能有更多的女孩考入县学和国子监,而她进入国子监,她的师姐和伙伴们进入国子监,照她的估计,她们就是兄长提出女子入学后,最近最受关注的一群人。她们的成绩,或许能成为一些指向,或许会是后来者的起点。
“……好啦好啦,我会好好准备考试的!万一考不好,冬假里小五不带我们训练,我们春赛可就只能一轮游啦。”刚刚询问的女孩见薛玥犹豫,举手投降。
“等只有我们几个的时候我会解释的。”薛玥认真补充,继续盘算着国子监一年最后的考试注意事项,“笔试也得注意,保护双手……”
薛玥有些发愁,蹴鞠赛是冲突性项目,踢到最后两场赛,不出全力就是输的下场,但拼尽全力受了伤,可能就要影响考试结果。这两难的抉择对于才十岁的孩子来说有些难了,就算反复回忆夫子讲过的几种兵法,还是找不到一个出路。
“阿玥。”扶着她肩膀的师姐拍拍薛玥,“再怎么想,这两场比赛都要好好踢完不是吗?就当做最后一次拼一下好啦。”
“可是……”
师姐露出笑容:“没关系,御术课考试你不是问过可以明年入学的时候补考吗?我们回去就练左右手字,要是实在运气不好,左右手都伤了,那只能拜托你这个各科夫子的心尖尖去求个饶,明年补考啦。”
说到最后难免声音轻快起来,补考不算什么,对年纪小的学生们来说,推后考试和不考没什么区别。
“欸?”薛玥微微张嘴,有些发愣,“你怎么知道……”
她脸上浮起淡淡的红。因着伙伴受伤,她的确提前去问过考试安排,但是怕朋友们都懈怠下来,就没有说出口,却在这时被点破。
“我们是一个队伍的嘛,不拖后腿,互相帮助,还是你说的啊。”
薛玥红着脸点点头,看起来乖巧得令人手痒,簇拥着一起往门外走的伙伴们也的确这么做了,每人一下,飞快地过来捏了捏她的脸,“说好了,我们最后一起拼一把,看看能不能夺魁!”
学生们笑笑闹闹往外走,刚刚的那一幕正好被停车在外面不远的薛瑜看到,越过人潮,她家小姑娘被朋友围着,年纪正好,她却忍不住眼皮微跳。
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朋友圈了,她有种今天接不到人一起回宫的不妙预感。
正辨认着女孩身边的伙伴们,和之前见过的那些孩子挨个对应,薛瑜忽地见到有人在国子监门外不远拦住了她们。阻拦的人也是一身白衣,但身量颇高,看背影应该与薛玥等人并非同龄。
这时候才发觉马车停的位置不好,前面被人流和各家迅速到达接送的马车堵了个严严实实,驾车过去都做不到。人流密集,薛瑜不好离开马车,只得吩咐陈关先过去,在车上观望着后续。
刚走出国子监大门不远,就被人拦下的薛玥一行也愣了一下,男孩们上前一步拦在前面,仰头看着青年,“请问阁下有何贵干?”
嘈杂的声音淹没了他们的声音,但拦在前面这个动作,薛瑜还是看得见的,翘了翘唇角。
还算有些担当。
被人以警惕眼神盯着的青年自己都被吓了一跳,连连摆手,“抱歉、抱歉,冒犯了。在下……”青年介绍了一下自己的名姓和所在学舍,证实了身份后,才继续道,“在下有事想询问孙小娘子,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欸?孩子们互相看看,都有些惊讶。
一般有人来找他们,找的都是薛玥,孙小娘文武都平平,在小团体里并不起眼。
孙小娘从薛玥身后探出半个身子,先看了眼薛玥,好像汲取到了勇气,才抬头看向青年,怯怯地小声提出自己的意见,“能、能在这里问吗?”说完,她脸都红了,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来专门找她说话。
薛玥握住她的手,点点头,像孩子们之间的主心骨一样站直了身子,“她不能跟你走。要么我们一起去,要么就在这里问吧。”孙小娘感激地看她一眼。
挤在半路上的陈关正好看到,隐隐觉得小公主这个模样有些眼熟。又挤了一段路,才猛地反应过来,可不就是眼熟吗?这气质神采,多像殿下啊!
“五公主,冒犯了。”青年拱手再次行礼,引到侧面墙边,低声道,“国子监明年招生的规矩还没公布,但在下家中幼妹聪颖过人,在下想来提前为她准备一二。听闻各位入学时有过考试,不知参考的规矩和考试内容究竟是什么?某备了薄礼相赠,还请笑纳。”
他也有些紧张。薛玥是公主之尊,入学严格来说只需要皇帝一句话的事,但其他人不是。薛玥身边的小伙伴们里就有几个女孩,她们如何入学,对现在还没有入学的女孩们是相当重要的参考。
除了薛玥年纪小身份高,能顺利走出国子监大门回宫住宿,国子监平常封闭式学习,只有休沐日能出来转转,或者来给学生们送用具的仆从们能带来些消息。
上次休沐结束,正好错过襄王上朝的事,是以,他还是在听到有人托关系让国子监学生们带消息出去时,才知道的这桩大事。他几乎第一时间想到了同胞妹妹,也顾不上唐突了,连忙在今年学习的最后一天来拦住小姑娘们询问。
薛玥等人入学近一年,对她们好奇的人多,传言也不少,只是在夫子们的管束下被压下了大半,但私下流传的“其他人不过是公主伴读”之类的传言,相当有市场。
不忿这些小姑娘也能来上学,或是觉得他们是占了便宜的人有很多,路过侧墙听到话声,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传言哪有当事人亲口承认来得真实?到底是怎么进国子监的,今天就能解密!
怀揣着揭穿女孩们老底的恶意,悄悄呼朋引伴走到近前的人越来越多,守在旁边准备随时救公主出来的陈关皱眉,没搞懂怎么放学时间不去别的地方,偏聚来这里。生出了疑惑,他的收集情报雷达就启动了,给自己抹了两把脸,气质大变,以仆从装束混进人群打听起消息。
被问及的几个当事人相当迷茫,“就是……普通考试啊。君子六艺,我们还多了一科武艺要考。听说出的题是去年年末考试题的变种,但我们没仔细打听。夫子们说,我们考到平均水平了,所以才收我们进国子监。”
去年年末的考试?去年国子监刚多了几个新到安阳城的名士加入,在士绅子弟面前挺直腰杆不久,出的题堪称历年最难,这样都能考进来?!这群小家伙们是什么怪胎啊。
等着听黑幕的人脚下一崴,对今年考试的难度突然开始害怕了。
294. 麻烦(三更) 你认错人了,我没有儿子……
人流渐少, 陈关搞懂了发生了什么,在青年虽然听完相当迷茫但还是连连道谢拿礼物时,站到了小姑娘们身边, 弯腰行礼, “公主殿下。”
薛玥知道对方是来询问考试问题后,绞尽脑汁试图多给予一些帮助, 紧跟着又在拒绝礼物,还真没注意到陈关, 突然出声把她吓了一跳,“你是……阿兄的亲卫统领?”
陈关本没指望薛玥认出自己,被点名露出浅浅笑意,“是。”
“阿兄来了?”薛玥又惊又喜,转向青年认真道, “我们只是帮忙说了几件事,不值当什么, 学兄也早些回家吧。希望你的妹妹能考进来读书, 再见!”
薛玥眼神已经飞了, 四处扫视着寻找薛瑜在哪里,但还是记得让身边的人都守礼告了别,才期待地看着陈关,“请统领带我们过去拜见兄长可好?”
“殿下请。”
跟着薛玥一起的孩子们张了张嘴,有些畏缩。襄王和薛玥虽然都是皇室子弟, 但已经掌权和还在读书玩耍给人的感觉并不一样, 听到襄王到了,他们仿佛听到了自家严肃大家长到了的晴天霹雳消息。
尤其是联想起几天前陪薛玥一起去迎襄王,大清早还没玩什么,就被襄王安排人送回家, 一个个都戴上了痛苦面具。但襄王已经到了,他们不过去打招呼就太没礼貌了,还是老老实实跟着薛玥往前走。
陈关在侧前方引路,薛玥敏锐感觉到小伙伴们的不安,悄悄和她们咬耳朵,“别怕,阿兄很好的,我们今年春赛只剩下几个人的时候,不是还见过吗?前几天见面时间短,我都没来得及介绍……”
小姑娘自以为小声地安抚着伙伴们,陈关忍着笑,假装没听见,让他们说了一路,越过人群快走到马车时才出声,“公主殿下,我们到了。”
薛瑜撩起车帘,布帘自指尖垂落,探身走出马车,下午浅淡的阳光自略锋锐的眉峰落下,照亮眉眼,轻袍缓带,斯文俊秀,看到薛玥时眼睛微弯露出笑容,简直是人人都羡慕的温柔兄长模样了。
之前小伙伴们跟出来接襄王时看到的是她穿着朝服的模样,威仪尊贵,看上去脾气好,但也给人以距离感。今天或许是巧了,换的衣裳与学生们的袍子颜色相近,乍一看比刚刚那个青年还像他们的学兄。
薛玥身边的小姑娘们年纪略大些的耳尖都红了,只有几个男孩莫名其妙生出了一股危机感,好像在家里自己犯了错,兄长要来收拾自己之前的头皮发麻预感。
“阿玥,余七郎、孙娘子……”
薛瑜跳下车,一直护在边缘的几个男孩不自觉拿自己的身高与薛瑜比了比,脸上闪过可疑的暗红。薛瑜记性不错,看了一会,一个个把人和名字对上了号,挨个点头见礼。被点到的人又是激动又是紧张,懊恼自己没反应过来,竟失礼地让襄王先出了声,纷纷行礼。
“你们这是要去哪?”薛瑜轻轻按住薛玥肩膀,把恼羞成怒逃跑过一次的小姑娘先留下,薛玥捏着她垂落的衣袖,抬头看着兄长,“我们去城外训练,然后回来补习,补习完了就回家。”
怎么听着生活多姿多彩,比她还忙?薛瑜预感成真,一时失笑。
“只有你们几个?没叫人跟着?蝉生应该快忙完了,叫他送辆车过来带你们出城,跟着人放心些。下旬考试,蹴鞠赛什么时候踢,时间要安排好……”
薛玥听着听着就鼓了鼓脸,有些不服气的模样。薛瑜刚刚停在这里后,陈关下车就招来了一点关注,宫中跟出来的侍从发现苗头,靠近来见了礼,自然知道她们不是不顾自身安全胡闹,但越是看薛玥想跑,越是有心逗她。
“……阿兄,我们有车,也有人跟着。”
薛玥投降,快速汇报了一下今天的时间安排,期盼地看着薛瑜,好像生怕她打算直接把人挨个送回家似的。薛瑜忍住捏脸的冲动,“那就快去吧,别回来太晚。”
“嗯嗯,阿兄真好!阿兄再见!”
薛玥快走几步,回头招手,“我晚上与阿兄一起吃饭好吗?”
“嗯。”薛瑜和小家伙们告别,等在旁边的马车和仆从也接到了人,向城外走去。不用薛瑜多示意,魏卫河已经点了人分出侍从跟着出城,避免出事。
眼看是要独自回宫,薛瑜招来陈关,“刚刚在说什么?”
陈关复述一遍,又补充了些打听到的国子监传言,薛瑜蹙眉若有所思。
薛玥进入国子监,已然成为了女子入学的第一战。好在听上去学风管束尚可,没有闹大,只是些风言风语。想要乘上顺风车的家族已经忙碌做起了准备,国子监的水大概还会更浑一点。
“国子监这段时间是提前准备修缮房屋?可以顺便吹一吹东荆这次选官考试的风。”她交上去的策划和总结报告估计会送到国子监一份,但能看进去多少就得看国子监祭酒的水平,要不是两人没什么交道,薛瑜还能直接送拜帖上门,专门聊聊这方面考试的事。
陈关领命。舆论操作和放出风声这方面,他做起来已经得心应手。
放学有一段时间了,薛玥等人走了,国子监门前的拥挤程度也小了许多,薛瑜刚要带人离开,去看看东城和东市的情况,忽地在门前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她不由怔住一瞬。
身姿若柳,比她印象里的娇俏姿态多了几分柔韧。
陈关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看那人背后的讲堂大厅,也有些惊讶,“今日竟是钟娘子的课?”
“悄悄跟上去。”薛瑜走进车厢,心情有些复杂,挑帘子又看了一眼走在钟南嘉身边的微胖男人,“那是谁?”
头发有几缕白了,年纪必然大了,体型维持得也不好,习惯性踱方步,可能是会打官腔的性子,说话会侧弯身子看向身边,像是在讨好什么……
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陈关愣了一下,从侧脸和身形辨认出来,“杜祭酒?”他看着薛瑜脸色不太好,有心描补,“钟娘子在国子监挂了名,虽没有正式任职,但也凭学识有了一席之地。回来刚收集到的消息,国子监中也有些人因为她是女子,对她讲课不满,最近又是钟家问斩,杜祭酒对人的解释是为免出事,会送一段路看她平安上车才走。”
正说着,马车来了,陈关看着两人依次上车,“呃……”脸有些疼。
薛瑜吸了口气,想起之前国子监祭酒做事留下的印象。
倒是和她看身形做出的分析差不太多,老好人,顺从上意。
钟南嘉和方朔义绝,如今方朔都死了,照理改嫁也正常,薛瑜闭上眼回忆了一下昨天过手的钟南嘉半年多的调养病案,人基本好了,但想想上一次钟南嘉的眼光……
陈关:“殿下,咱们还跟吗?”
薛瑜看他一眼,“离远点,跟上去。”
两驾马车一前一后,离得远混在车流和来往路人中并不明显,从国子监走向东城,人流渐少,马车却密集起来,日头偏斜,不管是出行的还是接了孩子回家的人,都坐着马车返回了。薛瑜刚开始还能注意扫视四周的变化,看着看着就发现了不对。
一个衣裳质地不错就是有些邋遢的身影,已经在前方出现了不止一次,动向变化和钟南嘉的马车一致,走路姿势还十分鬼祟,像是生怕人发现一样。
“谁家的仆从在盯梢?”
陈关刚要汇报发现,申请让人去看看,就被薛瑜的话抢了先,没了表现机会,乖乖申请去查。
东城的士族们的宅院轮廓与去岁相差不大,但仔细看就能发现,上方匾额的内容已经大变样。
被卷进去年到年初的风暴的小士族,家宅大多已经换了个姓氏,一部分人家要么是从好位置搬走,要么是苦苦支撑着留在原地,却无力完成修缮。简家的牌匾新写了一块,钟家的院落空置着,显出几分破败,越往前走,斑驳程度不同的朱门青瓦越能对比出一条街上谁家起了势,谁家又逐渐没落了。
薛瑜还瞥见了林家的宅子,牙人正带人看宅院,林侯押出去祖宅,竟是砸在了别人手里,到现在还没卖出去,只他一人落了逍遥。
但薛瑜逐渐发现了景色的熟悉,不由得一皱眉。
前方那驾马车缓缓在一个熟悉的地方停下,薛瑜的位置看不清楚匾额的字,陈关低声解释:
“原本是方府,抓了方朔抄没家财,钟娘子买下后就改成了钟宅。钟娘子本是住在群贤坊,离群贤书社近些,方便她想要讲课的时候,但如今安阳钟氏只剩钟娘子外嫁女一人,前些时候族老来寻她闹事,要她出嫁,留在京中的部分人手护着钟娘子藏起来,钟娘子便提出要回这里住下。”
方府,钟府。
如今倒也不必担忧钟娘子病情恶化,但这个宅院困了她这么多年,为什么还要买下这里,还愿意住进来?
薛瑜不明白。
派下去看情况的人跑了回来,向陈关汇报的声音传了出来,正好被薛瑜听到,“……跟踪的是方嘉泽。”
方嘉泽是什么性子,在当初旁观时薛瑜看得明明白白,清醒的钟南嘉既然是藏起来没有告诉他自己在哪,显然是并不想继续这段母子情,他找过来是要做什么?
薛瑜眼皮一跳。
她着实不知道该怎么与钟娘子相处,但于公,方锦湖在千里之外为她做事,她该替他好好照料重要的人,于私,她用的是钟南嘉女儿的身躯,不管从哪个方面看,她都该去为钟南嘉扫除麻烦。
“让人带走。”
然而还是迟了一步,外面不远处爆发出一声质问:
“阿娘,光天化日之下,你怎么能和外男同乘?这般不守妇道!”
薛瑜气笑了,有些犯恶心,一撩帘子准备下车,就听一个清脆的声线回道,“你是哪位?”
薛瑜抬头望去,钟府大门敞开,前方邋里邋遢的方嘉泽,原本手舞足蹈要探身去牵前面的女子衣袖,一声下去,被车夫拦在马车旁,显然更激动了,手挥舞得像个螃蟹。
“你!娘,我是您儿子啊,我在您膝前长到三岁,才被恶妇带走,您不记得我了吗?当初您操心小妹以致病重,现在小妹一年了都不曾回来看您一眼,儿子苦苦找寻,才找到您竟是回了家。儿无能失了祖宅,还好有您买回宅院,我们回家好吗?儿好好孝顺您……”
薛瑜这时候才能感觉到,方嘉泽和方朔的相似,甚至能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连消带打拉关系,给自己脸上贴金的功夫,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
钟南嘉心肠软脾气好,又是被家里娇宠着的女儿,以前被方朔骗了,如今可不能再被方嘉泽骗了。但母子连心,万一一时心软跳了坑……薛瑜不敢赌这个可能,跳下车扬声道,“钟学士!”
钟南嘉一身浅蓝色的夫子服,单手拢着披风,衬得人清丽端庄,循声望来一眼,怔了怔,才转向正在搜肠刮肚拉关系的方嘉泽,温声细语,说出来的话却相当冷静,“这位……小兄弟,你许是认错人了,我没有儿子。”
方嘉泽如遭雷击,倒退一步,看看敞开的大门,又看看钟南嘉和她身边的男人,满脸写着难以置信,“什、什么?”
薛瑜差点笑出声,钟南嘉这个反应出乎意料,又好像在情理之中。
295. 母子(二合一) 你们都是好孩子。……
钟南嘉诧异地看他一眼, “看你穿的还是官服,原是不通文的么?既然我与你母亲相似,如此有缘, 我便赠你一言, 为人子者,不言父母之过。况且, 妇道一说何解?出自《礼记》,但……”
竟是引经据典地驳了方嘉泽先前所说的“不守妇道”, 当街讲起了学术。
钟南嘉还没完全痊愈的时候,就能在国子监辩论中名声大噪,硬生生用学识换来一席之地,留下“痴学士”的名号,现在讲课释义也是信手拈来。虽然仔细听有些歪理, 但讲得一本正经、理直气壮,声势瞬间就镇住了方嘉泽, 让他难以招架。
薛瑜还是第一次见到清醒着的钟南嘉, 在病案记载中慢慢变化到如今基本痊愈的她, 说话有条有理,环环相扣,与之前记忆混乱时的少女模样不同,少女娇俏灵动又天真,如今她像经过了一小段岁月沉淀, 却并没有留下太深痕迹的美酒, 自身的魅力卓然。
场面似乎并不需要她来出面控制,薛瑜被逗笑一瞬,心中更多的是懊恼。要是刚刚多等一瞬,或是早出手一瞬, 她完全可以不出面解决这件事,眼下下了车见了面,和清醒着的钟南嘉接触,就成了必须的事。
穿越前她是受国家教育的孤儿,只需要考虑如何提高自己回报祖国,穿越后接触的也是林妃这样的“母亲”角色,并不需要付出真心。唯二和亲情有所关联的,一个是皇帝和两个小朋友,一个是穿越前对她照顾颇多的导师和师兄师姐大家庭。
但现在面对的是钟南嘉。
想想原剧情里她和原主的结局,一个用自己的一切寻找女儿的母亲,因为女儿受苦以至于疯癫的母亲,这份感情太浓烈沉重,薛瑜实在有些不知如何应对。
薛瑜还在思考等会开口该如何说的时候,前方,方嘉泽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好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阿娘,你怎么能这样说我,我可是你唯一的亲儿子啊!”
他大声强调了自己的身份,自觉唯一子嗣这个身份相当重要,狠狠瞪了一眼旁边默默换了个位置,站到了钟南嘉靠近他这边的杜祭酒。
他完全没注意到刚刚身后传来的唤声,见钟南嘉不为所动,软下口吻,“阿娘,我知道您怨父亲,但人死如灯灭,您与他义绝,他做错了事一条命也够还了,您买下我们共同的家,不就是为了怀念过去吗?儿知错了,儿扶您进去?”
钟南嘉点了点头,直白道,“看来,你还知道你父亲是错的?还知道我与方朔义绝了?这里是钟宅,不是方府,我不想见到你。”
刚刚看着钟南嘉点头,欣喜若狂的方嘉泽,笑容僵在了脸上。再想往前冲,就被府上涌出来的人手拦下,还要继续闹,薛瑜走到近前,挥了挥手,“看来,京兆尹在治安巡逻上失职了。陈关,把这个穿着官服招摇撞骗、毁坏我大齐官员形象的家伙送去京兆府。”
短短一刻,陈关就已经找到了京中留下的人手对方嘉泽的关注记录,薛瑜自然也知道了之前他经历过了什么。
她其实并没刻意针对过方嘉泽,去年考评失利降职到七品,他只想着找各种门路,今年祖荫被夺,没了贵族身份,他到底还有官职在,好好做事还能有出头之日。
但方嘉泽不干,既不愿意低头和同僚处好关系,又不愿意打起精神认真办公,连番请假,做事心不在焉,前些天请假回去后直接不去了,成了紧张考评状态里,吏部唯一一个没有得到整体评估结果,就报上去罢官的人。
看他这样子,估计是在安阳城里找了钟娘子不少时候,但连之前钟家族老来难为钟南嘉都不知道,说什么关切和找寻就都是个笑话。
“我乃秘书省七品秘书郎,哪里是招摇撞骗——襄王殿下?!”
方嘉泽被钟南嘉不留情面说得十分丢脸,听到声音一挺胸,尚不知道自己已被罢官,反而十分骄傲地反驳。
但他一回头就看到了一张有几分眼熟的脸,再一看旁边的侍卫,是先前在监斩台下见过的面孔,冷汗顿时下来了,仿佛闻到了那天层层血腥味,腿一软,恨不得掉头就走。
薛瑜懒得搭理他,钟南嘉表了态,她也不需要再顾及什么,摆手让侍卫们去处置。假冒京官,够方嘉泽喝一壶的。刚刚还试图挣扎的方嘉泽三两下被捆了起来,堵住嘴,套了黑布袋罩住身上衣袍和脑袋,像扛麻袋似的直接拎走。
一直没作声的杜祭酒率先行礼,“襄王殿下。”
钟南嘉刚刚有些游移,像是在向后寻找什么的目光此刻定定看着薛瑜。在薛瑜觉得她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之前,她欠身行礼,“襄王殿下。”
薛瑜对两人还礼,杜祭酒退出几步,一本正经道:“方才钟学士提出的考题内容,我觉得相当不错,既然已经送到了门前,我便告辞了,钟学士万事小心。”
薛瑜眉头微松,对他轻轻颔首,“祭酒劳心看顾国子监一众夫子学生,为国子监尽心尽力,本王深受感动。本王对明年入学试有些心得,若有闲暇,不知可否与祭酒闲谈几句?”
“当然、当然。待冬试结束,臣回去就送帖子邀请殿下。”杜祭酒脸上倒是没多少肥肉,国字脸看着就像是个好人,一笑竟有几分憨厚,在薛瑜与钟南嘉之间目光打了个转,又退一步,“今日国子监还有事,臣先告退了。”
送走杜祭酒,薛瑜看着钟南嘉清澈的眼睛,刚刚打好的腹稿突然全都忘了。
老天,她是不是该顺着刚刚的话题,直接跟杜祭酒一起走?
钟南嘉温和邀请,“殿下帮我解围,不如进府喝杯茶歇脚再走?说起来,小湖这孩子随殿下东行,希望没有给殿下添麻烦才是。”
薛瑜心里的愧疚翻腾起来,干咳一声,“恭敬不如从命,学士请。方女史他……”
“殿下,冬日风寒,小心凉风入喉。”钟南嘉轻声提醒,薛瑜闭了嘴。
跨入大门,薛瑜才发现整个府邸的装潢与过去她看到过的并不一样,假山影壁还在,各处院落还在,但廊下添了青藤,院中栽了桂树,暗沉沉的花丛被清理开,入目一片豁然开朗、生机勃勃。
若不是还能找到熟悉的影子,没人能将两种院落联系在一起。或许,这就是主人不同带来的变化吧。
正房明显重建了一遍,铺地青石板颜色清亮,玻璃窗流光溢彩,院中搭了一个小棚,隐约留着藤蔓爪的痕迹,棚下秋千随风摇晃,若是夏天坐下来,想必十分享受。
窗下不远挖了一方池塘,养的却不是观赏的金鱼,而是看上去还没养肥的普通品种。池塘边摆着一把椅子,几乎可以想见平日钟南嘉坐在旁边看鱼看天时的平静悠闲。
正如薛瑜离京前做出的判断一样,钟南嘉有妆奁傍身,有她的事业,有熟悉的一切,她能过得很好。
“殿下请。”钟南嘉示意府上的婢女开门,引着薛瑜一起进屋,一股淡淡的阳光晒过的稻草香安然拂过薛瑜鼻翼,她跟上钟南嘉,在魏卫河进来扫视一周后,挥退侍卫,让人在外面守着。
奉上水饮的婢子跟着薛瑜的侍卫一起退了出去,薛瑜清清嗓子,重新拾起话头,“钟学士,抱歉,方女史在东荆另有安排,今年可能回不来了。您放心,若有人来纠缠,小王会让人解决。”
不亲近,也并不疏离,这声抱歉,也是薛瑜这个让人留守的老板该说的。
钟南嘉忽地笑了,“还要多谢殿下照拂小湖才是。”
她的声音平静而淡然,让薛瑜一时猜不准,她到底知不知道方锦湖并非亲生子。薛瑜掩饰性地端起在门前验过毒的杯盏喝了一口,清甜的滋味十分适口,“锦湖做了很多事,您就不必谢了。”
“小湖这孩子,向来倔犟。幼时知道我爱喝甜水,但他并不喜欢,就逼着自己连着喝了三天蜂蜜,是不是有点笨?”
钟南嘉轻笑一声,薛瑜手顿住,她也喜欢甜水,只是一般并不会多喝,只在吃本就会多加糖的奶制品会多吃一点。
薛瑜看向钟南嘉,留下了一点岁月痕迹的妇人脸上,是温柔与了然。她好像只是随便闲谈,“钟家这一代姊妹,眼睛都有些像祖母,但容貌就差得多了。殿下皇室贵胄,倒是与德安长公主十分相似。”
薛瑜克制着自己不要抬手碰脸。
德安长公主,就是之前皇室下嫁到钟家的那位公主。钟南嘉的面孔与她其实并不像,只有那双眼睛有些近似。
“是吗?”薛瑜声音发紧。
钟南嘉低头啜饮一口水,“小湖能有殿下这么一位主上,是我们一家的福气。我能痊愈,还得多谢殿下相助,如今小湖为殿下做事,哪里能不言谢呢?不过,殿下今日来寻我,应是为了小湖吧?”
“……是。”薛瑜不敢看她,“我,学士不必称殿下,唤我小瑜吧。”第一句定下关系的话说出口,后面的就更顺畅了些,薛瑜盯着手中茶杯,“锦湖幼时的事,您还记得吗?”
“记得。”钟南嘉的目光逡巡在她身上,“虽然零碎了些,但一年年看着他长大,早熟又敏感,我清醒时候不多,总怕他行差踏错走了歪路,还好,他一直是个好孩子。我买下方府,一则这里本就是我一手操办起来的宅院,二则,我的孩子回来,总得有个家。”
实话说,拿刀剐了方朔两条腿的方锦湖能不能称之为好孩子,薛瑜尚不能给出一个定论。
她说的孩子到底指的是谁,薛瑜不清楚,但一颗心里又酸又涩。听她的口吻,她应是疼爱过方锦湖的。若是原主,来寻母亲能找得到地方,若是方锦湖,虽然成长环境恶劣,但母子还是有过好好相处的记忆的。
方府,是钟南嘉埋葬了的过去,也是她新的开始。
薛瑜心头划过方锦湖与她提的那个布娃娃,和被梦境加深了记忆的那次幼年拐带小朋友时小方团子的失落,问题脱口而出,“那个布娃娃,是……”
没问完,薛瑜就打住了自己交浅言深的询问。
“娃娃啊。”钟南嘉叹惋地笑了笑,“当年遇人不淑,不听兄长劝告,嫁了方朔。有了长子没多久,就闹出了丑事,只能抬妾室进门。方朔定的女儿排行选字,庶女占去了我选的锦绣,我原想着和离,但又怀上了一胎。我就想着,不指望天高海阔,只希望五湖四海,任我与孩子去得。谁知……”
她摇了摇头,打住跑偏了的话题,“小湖幼时跟我一起住,不太方便,没什么玩具,那时羡慕锦绣有布娃娃,问我能不能做一个,我就答应了。但后来我清醒的时候越来越短,竟是糊涂了。”
钟南嘉起身,从不远处暗格里摸索几下,拿出两个娃娃。
薛瑜怔怔看着,两个娃娃几乎一模一样,娃娃都有些旧了,但一个明显污渍更多些,在肚子上被写了“湖”字又被划掉,另一个肚子上一片空白。
原来她分得清,一直都分得清。
只是浑浑噩噩中寻找的,既是她的小湖,也是出生前的“小湖”。
薛瑜快速眨眨眼,没有接话。
钟南嘉摸着娃娃,“刚做好没多久,他才丁点大,知道我迷了心窍,竟敢冒险挖洞出去找医者。京城那么大,四岁不到的孩子,好悬没被拍花子的拐走,没找到医者,回来大哭一场,被方朔带走单独辟了院子住下不许见人。还好,兴许是这次出去碰到了好人,之后聘武师傅的时候,才有真本事的游侠上门来。”
薛瑜心中一动,“锦湖的师父?那些年学士生病,应是他与锦湖接触多些,学士见过他吗?”
“不曾碰面。武师傅教习严厉苛刻,对小湖说不上好,但教了本事……”钟南嘉眉头微蹙,“只是,被方朔发现了在强身健体外教了刀剑后,就被请走了。他送给小湖的那把木刀也被折了,夜里小湖哭了许久。”
薛瑜听着钟南嘉说起过去,知道她了解的也并不多,没有强求。她忽地发现,在谈论起方锦湖的这段时间,她面对钟南嘉的紧张慢慢消散了。身边好像不是一个急于寻找孩子的母亲,而是一个洒脱又平和的长辈,像是朋友,又让人尊重。
“我错过了他的十几年……”钟南嘉嗟叹一声,眉眼低垂,薛瑜心中一颤。
刚要劝慰,就听钟南嘉语气一转,轻快地拉走了沉重话题,“好了,再说下去,小湖回来要羞得不愿意见人了。殿下撰写的《论几何》那几本明工科的书籍很有趣,和诸圣经典对应颇有趣味,若有机会,请殿下来听听我的讲课,若互相印证能有所获,就当做我的谢礼了。”
虽然薛瑜提议了称呼,但她并没有更改。
“自然。”薛瑜张了张嘴,叫不出“娘亲”,也不该叫出口。她犹豫了一下,“我照顾您是应该的。”
薛瑜顿了顿,很快补救,“锦湖现在为我做事,我……替他照顾您是应该的。”
“小湖与殿下都在为大齐忙碌,哪有那么多应该呢?”
钟南嘉歪头轻笑,不像说起著书引经据典时的认真严肃,反倒有了几分俏皮。“我如今在国子监教书,有人听课,有人陪同,就足够了,殿下不必为我破例。”
她站起身,“天色已晚,殿下该回宫了。”
薛瑜想起之前遇到的那个少女钟南嘉,对书本典籍的热爱是她除了给家人的爱之外的全部,如今,或许才是拨乱反正,跨过许多年时光,走上了她期望的道路。
“好。”薛瑜点头应道,从怀里拿出那本新买的《拍案惊奇》,“自西城匆匆而来,此书今日开售,区区薄礼,聊表心意。秘书省筹备的邸报、新报纸和其他书册,学士都可以考虑一下提供自己的稿件,从一堂学生听到,变为天下人可看到。期待您的著作交印那一天。”
薛瑜双手递过去,钟南嘉接过,摸了摸封面字迹,“会的。”
她抬头却又是催促,“我送殿下出去。”
“不必了。学士留步。”薛瑜推辞间碰到了钟南嘉的手,瘦削见骨,她喉咙微哽,“学士保重身体。”
“好。”钟南嘉声音柔和,应了下来,“你们都是好孩子。”
天边晚霞翻涌,但时间并不算晚,太阳尚未全部落下。薛瑜走出院落,回头时,钟南嘉还站在门前,静静看着她离开。或许是她回头太快,让钟南嘉猝不及防,眼中的眷恋都没来得及收回,对上目光的下一瞬就退了几步走进房间。
钟南嘉不曾问一句辛苦苦楚,薛瑜也不曾提,只是絮絮闲谈,却好像一切都说过了。
薛瑜垂下眼,只当什么都没看到,径直出了如今的钟宅。上了马车才吩咐魏卫河之后带人注意一下周边安全,陈关去查查宅子里的仆从底,免得出了什么事。
杜祭酒来送钟南嘉返回,看上去只是因为逼嫁。但归根结底,钟家族老来纠缠钟南嘉,不过是因为没了主心骨主事,目光短浅只能看到一时利益的人就都冒了出来,贪图她嫁出去后换来的钱财和人脉罢了。
但早不找晚不找,偏偏在钟家几人真正被斩后才忙不迭找上门,明显是之前抱了不切实际的钟大等人还有救的幻想,人死后才无可奈何。
钟家本族里都有人这么想,其他人就更是如此了。之前没有人来找钟南嘉麻烦,不至于全部都是因为慑于钟家余威,但是应该也有一部分。
安阳钟氏彻底倒塌,一个身怀巨款却没有靠山的女人会遭遇什么,认真研究过案卷集的薛瑜,闭着眼睛都能数出十种以上的恶行。
两人分别应下,马车缓缓从东城绕回主干道,驶回皇城。
薛瑜走后,前些天入夜前从太常卿府上离开,又上门挨个拜访了乔尚书、工部尚书苏合和将作监大监几人的许袤,顺着薛瑜来时的方向走到东城,只看了一眼,在钟宅门前没停,就好像是辆普通过路的马车,并没有惊动薛瑜留下来的人手。
许袤低头在纸上写了几句话,“走吧,先回去。”
跟了他许多年的老仆挑亮车上灯盏,疑惑问道,“郎君今日仍不去见襄王殿下吗?”
许袤点点头,“明日,我们去鸣水县和隆山行宫。”
他接受委任后,并没有第一时间去见学生,而是按着自己的步调依次去见了与她熟悉的人。襄王虚岁十七,不像幼童一般,她基本的性子已经定形,他要教学生,先要了解她,而不是像过去一样,从幼时一点点接触教育中了解改变。
只是两盘棋,一沓襄王的手稿,他能看出襄王的抱负和心志,但并不全面。老师选择学生,雕琢学生,又何尝不是学生选择老师,让老师与之磨合。
窄棚的马车缓缓离开,刚回宫的薛瑜完全预知不到,自己将迎来一个什么样的王傅,她刚经历过一番心情波动,回到观风阁看着蝉生带来的帖子,向来能稳住的心情再次大起波澜。
薛瑜额角青筋直跳,把拆开后一股香粉味的帖子丢回蝉生怀里,“不见!”
蝉生屈膝应了一声,“以后林侯再送帖子来,奴都让马车行和清颜阁的人推了。”
“……不止得推了。”薛瑜想想刚刚帖子里写的什么,就脑壳痛。
林侯这个放荡不羁的家伙,之前不见他跳出来,这次回京却厚颜无耻地送来帖子,要请她去平康坊一聚,还在信里写了要她带够钱,不醉不归。
就算是真的从小看着长大的亲外甥,也不会有人带着未成年外甥去喝花酒,顺便要外甥结账赎人吧?!
薛瑜算是体会了一把年初林侯追上商队去搞七搞八,牛力等人却没能遵守规则让他回来时,遭遇的心梗了。
“平康坊……”薛瑜捏了捏眉心,灌了两口凉茶火气才下去,“陈关,去借人查查,只做记录就好,看看两天里有多少京官贵族踏进去。”
陈关领命,薛瑜坐在一楼等薛玥回来一起吃饭,顺手起草了一个减少乃至禁止嫖妓的稿子,刚写了开头,薛玥就跑了进来,“阿兄——啊,我是不是打扰阿兄做事了?”
薛瑜绷着脸,以最快的速度把稿子折起来放好,“没事。”
296. 明目镜(二合一) 我不是小孩了!……
薛玥满头是汗, 好奇地看了一眼薛瑜折起来的手稿。
往常薛瑜处理公事,能拿出来在书房外做的都不是什么需要保密的内容,并不会防着她, 但这次似乎有所不同。薛玥克制住自己的好奇, 没有多问,在薛瑜面前两步停下, “阿兄今天去哪了,身上味道……阿嚏!”
薛瑜眼角微抽, 已然知道味道来自哪里,没等薛玥继续问,眼神示意下蝉生就迎了上来,“公主随奴来净手可好?要用晚膳了。”
薛玥心虚地瞟了一眼外面的天色,“阿兄等等我, 马上就好!”
人被带跑了,薛瑜按之前的思路补充几笔, 重收好手稿。
薛玥忙了一下午, 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 要不是还记得要和兄长一起吃饭,说不得就在外面脚店随便对付着吃了。晚膳送来的是索饼,鸡汤青菜煮得软烂,看起来小姑娘还维持着自己的形象礼仪,但吃饭速度飞快, 只差没配个唏哩呼噜的音了。
“慢点, 没人和你抢。”薛瑜好笑地摇摇头,敲了个鸡蛋慢慢剥壳,等薛玥一碗见底,才顾上回她, “阿兄只吃那么点吗?”
刚刚专注于碗里,一抬头,浓郁的香气才被迟钝的大脑接收到,薛玥发现了不对。桌上又多了几个大盘,爆炒羊肉、氽鱼丸……
薛瑜好整以暇地夹起一筷子羊肉,看着薛玥双眼跟着冒着热气的羊肉挪移,露出兄长的残酷打击笑容,“你还吃得下?”
薛玥摸了摸小肚子,终于反应过来刚刚薛瑜叫她吃慢点是为什么,脸色沉重,“我可以。”
晚上撑得睡不着,大不了就多走几圈!
但再怎么想吃美食,肚子的容量都是有限的,薛玥伸筷子的频率越来越低,薛瑜咽下一口丸子,“在国子监食舍吃得不好?”
“……这倒没有。”薛玥苦着脸,“我比他们轻松多了,还可以选择不在监内吃早晚餐,午后供应一顿点心,下课时间固定,去食舍能抢到什么就得看当时的速度和所在位置,去得晚了就只剩白水和面饼,就着限量的炒菜炖肉香味饱腹。我和余七住下一起吃了几顿饭,感觉自己都跑快了不少。”
薛瑜伸出筷子的手顿了一下。
杜祭酒看起来笑呵呵老好人,没想到还能拿出这种骚操作?
薛瑜:“我记得国子监里有普通监生和即将入朝的监生,都一样得抢饭?”
薛玥用力点头,“阿兄不晓得,还好将入朝的那些学兄们下课晚,能等到再晚一个时辰的第二轮,不然连他们也加入进来一起抢,我们哪抢得过?”饶是并没有被这悲惨的抢饭日常折磨几次,薛玥提起来还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也就是说,起码能填饱肚子,还有分流设计。
虽然年少时对抢饭和食堂拥挤深恶痛绝,但不抢饭的学生时代,不是好学生时代。从家长和教育角度看,能锻炼身体、教育珍惜时间和粮食,其实是个不错的教育方式。
“阿兄?”
薛瑜回过神,“咳,明年国子监招考就要改革,允许女孩入学。阿玥,你怎么想?”
“我正想问阿兄。”薛玥眼前一亮,“今天有人来问我们……”薛玥将薛瑜已经从陈关那里听到的事情说了一遍,小脸上显出苦恼,“我就在担心,万一我们蹴鞠赛或者考试任何一件事失败,会不会影响到其他人。”
这个年纪,能主动思考这些问题,想来帮忙已经相当不错。薛瑜挑了挑眉,“你还去专门请教了兵法课夫子?夫子们对你们怎么样?”
国子监的环境越来越丰富,的确是善于抓住机会的薛玥成长沃土。
“阿兄别只当我是小孩,岔开话题。”
薛玥小声抱怨了一句,才细细说起了自己的发现:
“国子监开的课很多,但是除了几个大课是一个学舍的学生轮流上,其他都是夫子只收一部分学生,就像正式拜师收徒那样,跟着学偏门课,孙小娘就是学了画技,有时候来听主科里的经义时间冲突了,还要挨夫子骂……有些夫子喜欢我们,也有些人不喜欢,但也没什么影响。还好主科的夫子们大多脾气好,对我们也和其他人差不多。”
薛瑜听着,对国子监做了一次新的描画。收下了许多老师,老师们也分化去了不同科目,但国子监的教学方式仍没有完全脱离学徒式教育的模子。
薛玥身份摆在那里,再是不喜欢女学生入学,或是不喜欢她们几人,也不会做得太明显,就好像国子监内部压下的流言一样,总得维持一定程度的好意。但薛玥口中的事,应该也不是全部,师生关系摆在那里,夫子真要不着痕迹地抗拒,学生们也无可奈何。
薛瑜探手揉了揉薛玥脑袋,“毕竟人又不是真金白银,有人喜欢,就会有人不喜欢,别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她今天碰巧见到了杜祭酒,见一面板上钉钉,要改什么、怎么改,都可以之后再聊。
薛玥脸一红,没有挪开头,顶着薛瑜的手抗议道,“我不是小孩了!”
“好好。”薛瑜忍笑收手,“蝉生,拿条干帕子来。”
帕子擦了擦薛玥额头,搭在她后颈吸汗,薛瑜才继续刚刚的话题,“你们进入国子监的时间是因缘际会,也是恰巧,这个时间里你们不管做出什么成绩、遇到什么糟糕的事,都会被人紧紧盯着,这一点你想得没错。但不必太过担忧,你的小朋友们学业都如何?”
“嗯……有人武艺强些,有人画技强些,有人……”
薛玥一个个扳着手指数过去,愁得不行。虽然她之前给朋友们说过要好好准备,但学业哪里是“好好准备”就能解决的事?光是操心偏科的几个朋友的补习,就够她头疼了,再想想万一任何一人哪科没考好,可能招来的不屑和贬低……
越数,薛玥的神采越肉眼可见的暗淡下来,愁眉苦脸,“阿兄,怎么办啊,我们考试拿不到魁首的。”
在外面她是朋友们的主心骨,可以让伙伴们依靠又信赖,回来后,她也不过是一个寻求兄长帮助、一心一意期待兄长能解决麻烦的小姑娘。
薛瑜眨了眨眼,“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既然有人擅长一部分科目,这半个多月就先努力复习,争取能考到单科头名好了。”
薛玥皱着脸,“但是放弃补习的话,会有几科成绩奇低无比。而且,也不是人人都平常小考能考到前几,也有各项都平平的……”她没有说谁单科厉害,也没有说谁什么成绩都一般,用着自己的方式在兄长面前保留着朋友们的颜面。
“这样啊。那为什么一定要拿魁首?”
薛瑜听明白了,薛玥有些钻牛角尖,既知道这件事不现实,又怕达不到标准让后来者不能入学。“其实考到中上却不是第一第二的位置,反而更有用”这句话在她舌尖转了一圈,又咽了下去。
薛玥等人已经进了学校这么久,藏拙这一手不方便玩。不过,让人看到参差,也看到榜样,也不错。
各项普通的,可以认为勤能补拙、中等偏上的努力型,单科优秀的,可以认为是天资优秀,熠熠新星,反正都有的解释。明年入学的女学生们,总能在这些孩子们之一或里面几个人身上找到与自己的相似处,并为之平稳心态。
薛玥等人入学本身,就是一大助力了。薛瑜知道薛玥的心思不少,但没想到她会把这件事当做自己的责任,给自己加了这么多压力。
薛瑜看着薛玥有些迷茫的眼神,耐心解释,“我的确在朝上提出了女子入学、入朝,你已经感觉到了,女郎们读书和为官,会引来注意和恶意,可能要付出更大的、几倍于男人们的努力才能被认为是优秀的,被选中。但是,没有人要求你们一定要个个都优秀,明白吗?”
“但、但是……”薛玥张了张嘴。
薛瑜笑容温和,“你们几个是第一批入学的女孩,不管学业好坏,就算你们一个个修习成了完美的人,真想要攻击你们的人,也能找到角度。”
她说的是大实话,要不然怎么会有吹毛求疵、鸡蛋里挑骨头的形容。
薛玥若有所思,薛瑜继续道:“所以,我的建议是,做自己,努力过了就好。擅长一科的,努力考到头名,但是考不到也没关系,各项一般的,努力各项都考得更好,考不到前几位,至少自己比以前的自己进步了。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好吗?”
“我、我……”薛玥嗫嚅着,在薛瑜温柔的注视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低下了头。
薛瑜按住她的后颈,轻轻拍了拍,“没事的。”
薛玥在轻柔的力道下靠向她,埋在她怀里,哇地哭了出来,“我好怕我考不到第一,没人喜欢我,我把阿兄的事也搞砸了,夫子们会赶我们出去,陛下不许我们读书……”
小姑娘把自己压抑得狠了,哭得一抽一抽的,语无伦次地诉说着自己的恐慌。
“我在,不会发生这些事。”薛瑜稳稳捞住了她,按住小脑袋轻轻拍着后背,轻声安抚,“阿玥还想着帮我的忙,还管了那么多事,帮了你们夫子……大家都喜欢你,就算没有考到头名,你也是兄长心里的头名,好吗?”
“……嗯。”薛玥哭了一会,情绪上头缓解了许多,小小打了个哭嗝,却不好意思抬头,攥着薛瑜的衣襟许诺,“我会努力的。”
薛瑜听着她一本正经,笑了笑,“圣人云因材施教,每个人天资不同,有人只能靠勤能补拙,有人却是天分卓然。就好像我不擅长著文,经过努力练习,也能写一些平平常常的诗赋,但我努力过的高度,可能只是苏师随手写就的程度。和自己比较,不必和他人比较。”
“不过,等到明年有新人入学,现在给你们单独辟的院落和允许回家这些优待,可能就要收回了。阿玥,你愿不愿意和同窗一起同吃同睡?若是不习惯,也没关系。”
薛瑜话锋一转,说起了其实压根还没有影子的明年的事。薛玥却只当这是兄长提前知道了消息,刚说了要努力,面对这个问题,完全没有第二个答案,点点头,“当然可以。”
“真厉害。”薛瑜夸了一句,“你们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带回来问我。”虽然不懂的地方大概还是得去找外援,但不妨碍她立全能大哥的形象,咳咳。
薛玥答应下来,用衣袖抹干了眼泪,红着眼睛爬起来,被带去用温水洗了脸,用冰敷过,又说了些闲话才回去。
薛瑜倒不急着睡下,进书房把刚刚浮现出的想法写了下来。
都有食堂抢饭了,都是集体住宿了,怎么能不考虑一下军训和选修课必修课呢?
虽然坑了薛玥进去,但这也是给她和小伙伴们培养感情的机会嘛。薛琅被神射军带着到处跑,她又不可能重新入学,薛玥想得多、想做的也多,刚好来做个皇室入学范本。
不过,听薛玥讲的国子监食舍菜单,薛瑜觉得还是少了点。读书的学生正是长身体消耗大的时候,两顿饭加点心,不如直接改成三顿饭,再叫厨子进修一下厨艺,保证后勤。
蝉生收拾好东西回来,刚被叫进书房,就听薛瑜道,“你手上京城的事情既然基本妥了,我给你派几个人,带着去平康坊盘一间下来……”
“殿、殿下?!”蝉生震惊。
薛瑜淡淡看了他一眼,没有解释,“盘下后开东荆剧院,不必另请人,教会现在会唱歌跳舞的这批人就行。你们需要在我回东荆前,让这家店变成平康坊最能留住人的一处。记住,不许做皮肉生意。”
蝉生抹了把汗,这才意识到殿下还是那个殿下,连声应诺。
薛瑜摆手让他出去,低声和陈关聊了几句。守在外面等着陈关带他去见人的蝉生,不清楚他们说了什么,只看到陈关出来时神色极其古怪。
蝉生凑过去,“陈统领高升!这事……”
“不该你打听的,别瞎打听。”
陈关神色一正,下楼时却总觉得□□凉凉的,不由得琢磨起殿下嘱咐在后面放出去的风声。
嫖妓会得病,不能生育?真的假的?
都是用熟的人手,薛瑜不需要一条条都框定好再让人去做事,不触及原则性错误的时候,放权总归把事情办成了就行。
平康坊里大部分是贱籍,有官伎也有普通人,有普通歌舞,也有另一种生意。她不想让红灯区继续存在,但这不是能随便说说就解决的事情。那么多人,总得有个行业出路。而且,真正想要这个行业存在的人,并不会随着取缔消失,就算在后世,每年扫黄和行政拘留的人数也不少。但……能少则少。
从娱乐分流和源头恐吓两方面着手,能转型的可以拉去演戏,等过几天统计人数出来,还能再选中一位幸运御史,送去资料让人倡议一下京官贵族端好身份架子,不许瞎搞。
将作监的配镜研究经过几天赶工有了收获,薛瑜视力上佳,不需要眼镜,试了几个镜片,反倒有些头晕,但也确认了匠人的确靠着中心弧度与薄厚不同,找到了配镜的方法。
考虑到保密,薛瑜不打算让眼镜普及,最先要接受配镜的自然是皇帝和韩尚书令,近视镜的研究比例被搁置,先赶工出了老花镜实验。将作监内的大匠们也有年纪大的,薛瑜确认成品后,专门调来人秘密进组,做为实验者,配合调试镜片比例。
没几天,在陈关带着统计数据来见薛瑜,蝉生砸钱新买下的铺子也开始闭门整改后,薛瑜带着镜框和实验镜片踏进了政事堂。
“农耕为本……”
“农业司……”
政事堂内刚结束一场会议,薛瑜踏入时正好听到了几个词的尾声,再看看里面的大臣,捕捉到乔尚书的身影,基本就能确认他是在为分设农业司努力了。
薛瑜还没开口,皇帝就发问了,“拿的什么?”
薛瑜一笑,依次行礼,“陛下,韩公、乔公,将作监新做出了个小玩意,托我来献宝来着。”她看了一眼旁边坐着的清瘦中年人,也施了一礼,“阁下,初次见面,不知……”
“咳。”皇帝往椅背上一靠,轻咳一声,“这是许袤、许百里,曾任梁州州牧,现下是朕为你选的王傅。还不来见礼?”
薛瑜还以为这么多天没有见人,这茬已经过去了,在低头前多打量了两眼许袤。
中年人一缕细胡,面容看上去有些严肃,完全符合薛瑜联系苏禾远给出的消息,猜测里描画的老学究和治理一方的封疆大吏模样,比起薛瑜打听到的年龄,看起来要再苍老些,应是这些年劳心劳力所致。人瘦得过分,穿着宽大袍服显出几分出尘若仙来。
似乎不太好打交道。
薛瑜紧了紧心神,力求给许袤留下一个好印象,“学生拜见夫子。不曾备下束脩,不如,就以这‘明目镜’相赠吧。”
“小王询问了太医署的医正,朝中重臣为国呕心沥血,费神费力,以致目力减退。但有了明目镜,以玻璃镜置于目前,调节远近,可让书册字迹清晰无比,亦可缓解费力阅读的困难。”
她没提年纪大所以目力减退,就担心惹得皇帝难受,暂时含混了老花和近视两种不同的镜片区别。薛瑜回来后除了试爆那天,倒没和秦思多接触,只是派人去问过医案里有没有老花眼和“疑似花柳病”的存在,不针对个别案例,只是一个概括问题,很轻松得到了答案。
她边说,边打开手中木匣,拿出了镜框和镜片向四人展示。
皇帝和韩尚书令的位置决定了他们不会外泄玻璃镜的事,乔尚书基本上是皇帝这边,问题不大,许袤既然要做她的王傅,也不可能事事都瞒着,薛瑜干脆一起拿出来说了。
虽然猜测这个年纪都是老花眼,主要攻坚的也是老花镜,但也准备了几片度数低的近视镜,避免猜测出错。
薛瑜介绍完眼镜,将盒子往前一捧,“陛下,儿先给您用上试试?这副明目镜只是用来收集数据,确定后将作监这几天就能赶工出来,让您戴上后不必费力。”
“净在这里耍嘴皮子,看着你一片心意的份上,就试试吧。”皇帝对上下方坐着的三人目光,哼了一声,招招手让薛瑜过来。
常修接过大的镜盒候在旁边,没听过这个名字的三人皆看着薛瑜围着皇帝忙碌。韩尚书令与乔尚书还好,襄王搞了一年多风风雨雨,见惯了拿出新事物的时候,许袤却是第一次亲临现场而不是从纸上看到,另两人看皇帝状态,他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襄王。
皇帝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目力减退的,但丑得出奇的镜框上添了两片玻璃后,桌案上总得习惯性放得略远些才更舒服的书卷,就好像视野里被清水洗濯了一遍一样,变得明亮又清晰起来。
就像去年新拿到千里望时的感受一样。
“还有点意思。”皇帝颔首。
薛瑜看看他,又换了一副镜片,“陛下,现在感觉如何?您可以看看远处,再看看近处。”
要是后世有各种验光仪器和标准的时候,还得多费些时间,但现在只有粗粗获得的数据。薛瑜扒拉出自己配镜时的轴距之类的东西,但是理解得并不透彻,和将作监大匠讲了一通等于白讲,最后也只能拿着不同的镜片一个个试,求一个近似。
好半天,在皇帝被增加又减少的不同镜片和反复询问清晰度搞得不耐烦之前,薛瑜找到了最合适的比例,“明目镜都是独一无二定制的,总得让陛下满意才行。”
皇帝架着眼镜负手走了一圈,看着变得清晰多了的近处,心情大好,手一挥,“你们也试试。”
韩尚书令张口刚要拒绝,木盒就转到了他眼前,薛瑜托着另一副镜框笑着上了手,“韩公……”
明亮清晰的世界,让老人所有的话都说不出口了,下意识摘了眼镜,又戴上,反复几次,才颤着手戴好,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薛瑜左问右问的“服务”。
好在这次还带了近视镜来,许袤视力尚佳,只添了一个最低度数的近视镜就结束了。乔尚书看了几轮,轮到他时自己上手,近视度数比许袤深得多,记下数据后苦笑摇头,“服药不见好,这一副镜子却帮了大忙。”
薛瑜为他们服务,放得下身段,脸上也不见不满,闻言笑着劝告,“陛下与诸公伏案辛苦,但还是要注意保护眼睛,读书和忙碌公务太过,灯火不亮,都容易伤眼。照料好自己的身体,才好更好的工作,对吧?”
堂中几个年纪大的纷纷点头,深有感触。
薛瑜抓紧机会,提出了她的新想法,“先前从太医署听闻目力耗费以致减退时,我还当只是个例,今日却发觉并非如此。年底还有几个休沐日,太医署也不算忙碌,不如请太医署来为朝中各位公卿来检查一番身体状况,若有损耗也好早早弥补,若有病症也好早早治疗。”
能接手体检,就好吹花柳病的风了,希望京官们人没事。
“明目镜不能随意予人。”皇帝提出了一点,薛瑜应下,刚觉得此事解决,就听他换了话题,“既有了王傅,事事要与百里商议、听从教导,不能擅作主张,明白吗?”
“……是。”
297. 体检(二合一) 红粉骷髅与热血……
“不知许师在京中可有落脚处?”
“殿下不必挂怀, 某自要随行左右。”
薛瑜与许袤一同返回观风阁,路上提出了几句试探,都被和和气气地绕了过去, 让人感觉像打在了一团棉花上, 摸不到真面目在哪。
观风阁几层小楼不曾住满,给许袤腾出来一间乃至一层的位置还是有的, 薛瑜路上提前打发人回来收拾,客气引他上楼, “若有疏漏,许师随时差遣便是。”
许袤被引着看过几间屋子,足够他与带到京中的老仆居住,在薛瑜准备结束话题告辞前,忽地提起了另一件事, “殿下今日提的明目镜与体检之事,若有了想法, 可否与臣讲讲?”
“……不过是一件小事, 通知太医署那边安排就是, 不必如此兴师动众吧?”
在京中薛瑜需要关注跟进的事情里,一个军方的,一个报纸和农业司分流,一个国子监和后续考试,再有就是娱乐产业转型引导这部分。其他与师长聊聊、试图抓个壮丁帮忙还行, 平康坊的事在正式宣布她有了师父后出现, 老实说,原想着还能钻个空子,先斩后奏。
毕竟,搞娱乐行业, 怎么看怎么像是假公济私有猫腻,连蝉生刚听见都怀疑了一瞬,放到长辈眼里,那不更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薛瑜含糊地拒绝了一句,被许袤略低头看着,下一瞬,就听到自己眼中严肃的中年人轻笑一声,“殿下的人在平康坊连着守了几日,听闻东荆的剧院将在平康坊开张,此次当真只是个体检?”
好么,她身边铁定是有人盯着,皇帝直接把她论斤卖给了师父。
要是再让他知道得多一点,没准就能猜到她想做什么了。这真是一个严肃刻板的老夫子?不见得。
薛瑜心里转了两转,倒没有生气,只是有些担忧皇帝。
大半年前皇帝把她带在身边观政,虽然有时候她能感受到些陷阱,但他一个字没提过要让别人来教。礼部拟的王府人员单子,里面规训和教书的王傅,和皇帝正式让她拜见过的王傅,并不是一个性质的。
薛瑜收起自己的客气,“蝉生,带两杯茶来书房。平康坊的事,许师不如与小王进来深谈?听闻许师经营梁州多年,想必也有些心得?”
苏禾远以前并不称职,但好歹给她开蒙了,太常卿和乔尚书等人只能算半个师父,现在许袤想做她的师父,像皇帝说的那样管这管那,也得拿出点真本事来。
虽然梁州各项平平无奇,贪官污吏也不少,但能稳住这块被山脉与雍州隔绝的偏南粮仓和人口经营重地,许袤总不会太弱。
“平康坊一事,并非殿下所求。”许袤落座,张口就扔出来一个雷,“体检收人心,但平康坊做不到这一点。殿下有心为我大齐改天换日,自不会只从小处着眼潜移默化。以臣想来,殿下要女子负起报国之责,不能生育、不事生产的平康坊之流,也是同理。”
薛瑜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出乎意料地,许袤很了解她。
“没错。”薛瑜干脆点头,为他倒上茶,将自己的想法简单提了提,“朝中官员与贵族的体检是关切公卿们的身体,这件事在东荆也做过,我觉得效果不错,当做福利待遇安排上,提高人们幸福感,保障安全健康,才能更好的为国效力。只不过在体检的同时,准备让人宣传一下花柳病和注意生育安排罢了。”
“花柳病,生育?”
“嗯。”薛瑜细细讲了相关的内容,在她面不改色地讲起花柳病如何传染和如何带来危害的时候,还没说完话,端着茶杯的许袤,就呛得咳嗽起来,“咳咳咳咳!!”
薛瑜示意陈关上前拍背,将散播传言从根源上让人不敢寻欢作乐的事,和盘托出,“许师有何教我?”
许袤呛到,好半天还没缓过来,放下杯子,“殿下此计……”他神色复杂,“甚妙。”
薛瑜坦然受了这个夸奖。
从古到今,男人对传宗接代和下半身的执念强到匪夷所思,后世的治疗花柳病小广告和壮x药物,哪一个不是骗、阿不,是赚了个盆满钵满?那反其道行之,也没毛病。
家花不如野花香,野花不如偷来香,但不考虑存在的恋爱脑、迷恋美色的情况下,嫖妓伤害到他们自己的切身利益,并且能看到实例后,有一个算一个都得警惕起来。这之后再官方调整就方便得多了。
许袤的喉咙还留有些呛咳后遗症,声音微哑,“但殿下为何不放出消息,让旁人服其劳?”
“嗯?”
这个建议的确不是薛瑜一贯会思考的方向,借力和借势她会做,但是并不常选,在自己能完成的时候,为免有人出来捣乱搞事,一般直接安排自己人就做完了。但这样真的好吗?
见薛瑜陷入思索,许袤继续道,“殿下与殿下之力为十,旁人为一,但殿下该知道,旁人引旁人,无穷尽也。”
他的说话方式,像薛瑜想的似的学究,但离刻板守法或者酷烈行事差了个十万八千里,说法十分容易让人听进去,薛瑜边听边点头。这是个简单的原理,就像六度分隔理论,或者滚雪球。
之前统贯小士族们,是为了让他们醒醒一致对外。设立新的靶子,上了她的战车的那些士族都会成为众人目光里存在的可接触到的榜样,以此弱化士族与皇室之间的争斗。从平衡两端,引导成为依附、或者不依附的一大一小两个层次。
东荆她引导着士族们听自己的,是用利益诱导。但利诱之外,也有着士族们为自家发展的考量。
薛瑜一直隐隐能触碰到,却不确定的念头被许袤的发言点破。
需要帮忙的人,并不一定真的需要帮忙,或许只是交一个朋友,扩大接触圈,框进来更多的朋友与蛋糕利益。而巩固她身边利益集团,或者说,齐国的利益集团,其实步子可以迈得更大一点。
年长者的思考,的确能带来不一样的风景。
“平康坊那间剧院,排戏安排人捧场,炒热了气氛,这门生意的前景就好看了……正好我这次回来还没有与一些老朋友见面。陈关,记得安排。”
薛瑜思绪理顺了,她一个人让人建立剧院,虽然会有模仿者出现,但短期也很难与之相比。她现在不缺赚钱的路子,粮食丰收,各地士绅仿照东荆敲打一遍,国库就不会太惨淡,但在这个时候新入场,制定行业规则和“学习圣地”,才能更容易长久将新规则执行下去。
她对这个师父的接受程度高了一点。
“许师,眼下我有四件事要做……”
薛瑜乖巧地说出了自己的其他想法,说完前面三件简单的事,试探着提了一下,“天雷……”
许袤虽知道襄王会搞事,也很能搞事,更是见过了她搞出来的各种摊子,但没想到一见面就会被拿出各种各样的事情询问,眉头微锁,一笔笔写下来,做新的评估与整理。听到又一个新词,他眉梢一动,接下话,“止戈城陆将军不日抵京。”
火器这种杀器都告诉了许袤?薛瑜多看了他一眼,在心里把皇帝对许袤的信任程度又调高了一级。
“是,先前许师教我,对草原的事,我有了新的想法……”
观风阁二楼的烛光整夜未熄,三更天的梆子敲过,薛瑜捏了捏眉心,将厨下送来的夜宵并早餐的甜粥接过,先把一碗送到许袤眼前,亲亲热热地卖乖,“师父为先,先来尝尝这个。”
一整夜的相处,让她确认了自己的一点想法。她不像多了个师父,反倒像多了个可以依仗的文臣。只是这个文臣年纪和阅历比江乐山等人都多,还会负责审核她提出的计划罢了。
送了许袤去洗漱,着人好好照料,薛瑜凉水洗了把脸,做了一套基础训练,才开始换朝服。
走出观风阁时,她回头望了一眼许袤住的位置,灯已经灭了。
皇帝选的这个师父,也不知是靠什么点的,竟与她相当合拍。在一些她觉得会被中年人认为是离经叛道的事情上,不仅没有反对,还认认真真做起了同类型的发散。
就是……许袤一直在查漏补缺,好像她还是个孩子似的。
或许,这就是被皇帝安排了的苦恼吧。
又一次早朝,看到襄王坐在前列的人,无一不觉得有些眼睛疼。监斩台下的血已经被新的覆盖了几轮,但钟简两姓的血,迅速唤起了人们对去年年末的记忆,纷纷在私下暗骂到底是谁脑子不清楚,觉得襄王失势。
襄王用她的血腥回归告诉了所有人,她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不曾有变。
去年年末的记忆太过深刻,一时间人人自危,薛瑜默默扫过整个含光殿,心里摇头:啧,又都变成鹌鹑了。
鹌鹑不鹌鹑的,大多数人不知道,但刚生出畏惧和担忧没多久,下一个沐日之前,朝中就组织起了新的活动。
体检。
一列列体检项目提前发了下来,评估自测量表上问的信息详细到令人头晕眼花,就好像真的要去看病似的,让人不由得犯起了嘀咕。
讳疾忌医不想和医者打交道的不在少数,普通人想看病只能寻游医或者道观落单的道医求求好心,实在一个都找不到,就只能靠听闻的偏方听天由命。
但富裕人家往常除了真的怕死到疑心疑鬼的人,也不会在觉得自己没病的时候,还频频请人来看病。朝中从上到下,对太医署这次宣传的“每年定时检查”揣满了怀疑,找乔尚书串门的人都多了起来。
度支部部内忙得只差四脚朝天的小吏:“您说,太医署这是不是要巧立名目,多要点钱?”这是被逼钱逼出习惯性疑心病来了。
同品级的同僚:“每年检查,去年太医署找你们说了这事没有?到底怎么回事?不会是要试药吧?”这是怀疑太医署想搞事的。
三传两传的,连他家中夫人都听闻了,忧心忡忡地来问,“怎么突然要检查身体,朝中是不是有人得病了?”这是对年初疫病记忆深刻,生怕再出什么乱子的。
乔尚书哭笑不得,“他们要钱就要吧,总不会害我们,没事。”
他作为仅有的知道这股风潮从哪里刮起来的几人,襄王既然没打算站出来认领,他也没必要戳破。反正,他大概了解过,这是好事啊。
太医署经过去年薛瑜和秦思的交流后,如今不仅接受外来医官考核,还会在京兆府附近借场地完成医者培训,经过考核后登记上岗。
安阳城里不到五家药铺,已经有几个游医在太医署挂了号,其中萧老医者是第一个记下名字的民间游医,在安阳城中一度名声大噪,顺便还改了药铺名字,开始正式接诊了。
从药铺和游医的组合,逐渐转向坐堂医生与医馆的组合,这样的变化并不明显。尤其是本身有门路能请到太医署派人出诊的阶层,有没有城中医馆,没什么区别。不过,对于京中的百姓来说,却是大有不同。真的出了什么事,想找人救命的时候,人们骤然多了许多个选择。
就算再不关心这些事的人,也会在出现急病最惊惶的时候,被提前得到过相关通知或者培训的巡城差役、兵卒、或者有着几条游览线路的马车行车夫指点,找到能治病救人的地方。
但这段时间,有眼尖的人注意到,这些通过了考核的游医们,有一个算一个,都不坐诊了,细细打听才知道,竟是被叫回了太医署帮忙。对这些人能接触到官员们的羡慕的人不少,紧跟着在打听到底有什么事,能不能也从太医署占点便宜。
就在“朝中公卿们注意身体健康,陛下爱护臣子让人为他们检查治疗”的风声刚吹起来的时候,沐日前的最后一天,上朝结束的各个官员们一个也没能走,先被引着走到了早上上朝时等待的宽阔平地上。
平地已经并不空旷,而是被一组组幔帐占据,依次标着“目”、“体”、“口”等等字样,下朝的官员们只需跟着宫人引导,挨个走进去就是。
幔帐并不隔音,有些话总不好当面问答。这时候人们才发觉,认真填表是多么好的习惯。哪里是太医署为了方便自身,根本是为了避免问诊时的他们的尴尬!
平地上做的只是初次筛选检查,只检查太医署整理出来的历年来朝中出诊记录里的常见疾病和问题,真发现了有什么不对的征兆,就会客客气气地从帷幔后面引走,前往太医署进一步分流检查或诊治,保障了官员们的隐私,也加快了检查效率。
当然,为了不放过一点问题,绝大部分上了年纪的人,就算初查没什么问题,还是谨慎地被请去了太医署做进一步检查。
不是所有官员都能参加常朝,等这批高官检查完,下一批则是各个官衙为分界线,依次前来检查。不管吏部年底考评能拿到什么结果,这次体检薛瑜一网打尽,能留下或升或降的人,是单位福利,得筛掉的人,就是吊在他们眼前的萝卜,或者最后一次的美好记忆。
体检进行得有条不紊,各个衙门结束,才是各家贵族亲眷,十分明显地展示出了入朝和不入朝的区别。京官加上大小贵族人数众多,一口气检查了整整两天,初步检查才做完,需要进一步诊治的人在太医署排成长队,光是发记录编号的小牌子都发了上百个出去。
作为从上而下的安排,太医署上下对这次体检相当重视,严阵以待应对“病人”大潮,连还在培训或者之前结束培训的民间游医都调来了不少负责打下手。
朝中从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到六十多七十岁的老人,年龄跨度极大,病症虽有共性,但更多的还是千奇百怪,等真到了来请医生诊治的时候一般已经晚了。他们又不是变态,也不靠提成赚钱,当然希望越早发现,越好治疗。
忙是真忙,身体素质触目惊心也是真的令人害怕,但好在没有白忙。
完成体检的一部分人带着他们的体检单溜溜达达回家,有病治病,没病预防,京中本就流传着“广播体操”的名声,秦思领着太医署从流传的一些古籍残篇里找出了战乱时的强身健体操,这一次正式公布出来,有心养生的跟着练,懒得练的也派自家人学起了养生食补。
说到底,就算不喜欢见医生的人,也都怕死。
而提前得过嘱咐的一部分病症的说法,则让大多数人注意起了隐私健康。有些玩得花的,总是不由自主想起太医说的“影响生育、寿数”“浑身溃烂”等等内容,私下与几个狐朋狗友聚会,互相绕着弯子一对,背后都有些发凉。
莫不是真的?
再让小厮在平康坊一打听,年年总有些掏不起银子的人在平康坊沦落街头,没多久就问出了有些人烂掉全身或是什么地方的“异闻”。
一时间香粉美人不香了,酒也不香了,只想和红粉骷髅们保持距离。
平康坊中的异类平康剧院,就是这个时候开张的。
和别处的歌舞大相径庭的玩乐热闹,又能放松欣赏美色又不必接触,很快吸引了刚受到惊吓的这批人的视线。
而以皇城为中心的“体检”风潮,随着官员们的体检完成,太医署不再需要调来的人手打下手,民间的医者们返回后,才刚刚在京中扩散开来。
除了年事已高的萧医者,只想守着医馆给人看病抓药,并不指望做出什么声名外,其他几人离开前都迫不及待地询问过太医署负责他们的医官,能不能在民间开展体检活动。答案是肯定的,不仅肯定,太医署还允诺了会出人来帮他们做培训,这简直是一块大馅饼从天而降。
与太医署的太医们不同,民间医馆生存下去,需要的自然是病人,但见天遇到都是急病、重病,一旦救不回来,光是闹事觉得他们不尽心的,半年来就有不下十人。
因此,既能借着朝中问诊的事扩张名声,又能让人提前看病提供不少更稳妥的调养生意的“体检”,在民间医者眼里,也很有分量。
热热闹闹开展起来的体检大潮,将夹带的一些私货变成了“不传之秘”,反倒让人深信不疑。
薛瑜去过平康坊新装修过的那间剧院,邀请了不少人来碰面,邀请的人里,有之前绑上战车的那批,也有些新人。
亲眼看到了平康剧院的火热和有趣,在整个娱乐行业受到冲击后,站在平康坊各个花楼背后的靠山们,迅速找到了转型之道,苦苦请求着薛瑜点头让人来做些指点。
后面的事,就不是薛瑜需要参与的了。
剧院只需要负责有趣和进步,就像鲶鱼进入沙丁鱼群一样,吸纳新血、提高待遇、改变陪客的状态,都会随着行业的震荡完成。
齐国商队第二次出发后尚未返回,冬月已深。不管是农业司、邸报还是别的事,薛瑜都成功脱手,只等月底国子监考完试,再与杜祭酒深入聊聊教育的问题。
十一月十七,杀入重围的唯一一支女孩为主的蹴鞠队,进入了冬季最后一场比赛。
薛瑜受薛玥邀请来观赛,但直到上场前,也没有听到她寻求一句帮助,说出一句害怕。
面对年纪比他们大、壮实、高大的对手,决出第一第二的这场比赛里,年纪最小的这支队伍一个个杀气腾腾地希冀着获胜。
之前发愁过万一的小姑娘,上一场决出胜负的比赛里被意外撞倒伤了肩膀,队友里伤了脚的女孩不仅没好,还伤上加伤,三个替补全部受伤轮换,可以说,整支队伍都是带伤上阵。
比起后世的足球赛,现在的规则其实还比较简陋,但相当精彩。
半个时辰的比赛里,薛瑜看到了如将士冲锋般的姿态,和兵法的痕迹,最后一球由薛玥撞开对手截下球射出,孙小娘接手,远远地能看到孙小娘脸上通红,泪水糊了满脸,用力以刁钻的角度踢了出去。
进球!
薛玥胸膛剧烈起伏,罕见地踢了全场,体力耗尽,踢出最后一球直接跪了下来,勉力站起后几乎站都站不稳,但还是走过去,扶起踢球后已然滑倒的孙小娘。
站在冻硬的土地上,薛玥回头,遥遥冲着薛瑜挥手,一抬手就龇牙咧嘴,显然牵动了肩膀的伤,但咧开嘴,还是笑得有些傻。她对着薛瑜笑了,站在场中不同地方,同时望向薛玥的喘着粗气的整支队伍,也跟着笑起来,都有些傻乎乎的。
他们输了,但也是赢了。面对强势的对手,拼尽全力咬死了比分,分数并列第一。
如今还不存在加时赛或者再比一场这种事,听到锣声响起停下跑动的另一支队伍,茫然地看了看旁边的比分牌,望向小不点们的眼神堪称敬畏。很难想象,这些没长大的小屁孩哪来的那么大力气。
“唉,别骂了别骂了,我这不是没想起来大后天还有考试吗?我受伤了,我是病患,你们得让着我!别说这个,我踢的两个球,厉不厉害?”
“嘘——”夸奖没有,喝倒彩不少。
场中在宣布着结果,孩子们互相之间的抱怨与激动声音飘入带人来接他们的薛瑜耳中,令她一时失笑。
298. 试验场(修) 不别亲疏,不殊贵贱,法……
“嘭——”
一声沉闷的巨响, 远远响起,掩盖在阴沉天色下的雷声之中,不甚明显, 几乎无人能辨认出两者之间的区别。
第一场冬雪落下不久, 但大多数人都感受得到气温比往年这个时候要略暖和些,谁也说不准会不会下雨。为此, 国子监门前送考的马车上,多是叮嘱的声音, 要踏进考场的考生们,提前带上伞和大氅之类的预防雨雪的必备物件。
国子监提前停课修缮学院环境,除了学舍内部还能用外,到处都是挖出来的泥水,显得有些乱糟糟的, 不小心就会从铺出来的小路上走歪,踩进泥地里。
薛玥被突然响起的雷声吓了一跳, 维持住平衡踩稳, 好悬没脏了鞋, 回头时看到送她来考试的兄长还坐在原处,拍了拍心口,向后招手。大庭广众之下,她没有失礼地大喊大叫,只无声对着薛瑜张了张嘴, 就快步走进了国子监。
薛瑜读出她的口型, “我会努力的”,点点头,目送着小姑娘的身影消失在门前。
国子监连考两天,虽然不是完全的封闭式考试, 但也不许考生出来,美其名曰提前适应明年的考试,让学子们怨声载道,却无可奈何。
薛瑜放下帘子,“走吧,别让陆将军等急了。”
正式摆出徽记的马车缓缓驶离国子监门前,薛瑜敏锐地从同样离开的马车上,众多的嗡嗡声音中,分辨出了提到她的声音。
“又打雷了……好像和那天挺像的?当真是天降神雷,为襄王殿下贺不成?”
嘀嘀咕咕的声音只说了一句,就被人止住。
“天雷”的议论,之前就在京中蔓延过一次,只是上次说的天罚云云,都是遮遮掩掩生怕被人发现,这次风向一转,在皇帝允许下完成了舆论导向,因为是夸奖不怕结仇,说的人腰杆子都挺直了,一时竟成了共识。
……不得不说,有些事用迷信的方式来解释,还真的挺好用的。难怪各个皇帝左一个天命,右一个梦见星星入怀仙人指路。
东荆时这样乱飞的传说就出现了三次,一次是电灯,一次是避雷针,最后又轮到了石油燃料。
对权威和高大上的造神运动,不管是信仰还是偶像,在哪个时代都存在。天子的崇高地位,现在世家刻在普通人心里的敬仰,也都是这样的造神运动。
越是世道糟糕,越是神佛盛行。用后世的话来说,现充已经足够填满自己的内心,就不会太依赖于另一些心灵寄托。
薛瑜并不想靠忽悠和欺骗获得尊敬,但是,如果这样的问题无法避免,与其放弃舆论阵地,不如先一步把握在手心。
破除迷信和建立偶像,配合得好的话也并不冲突。
薛瑜看了一眼坐在马车后半段喝茶的许袤。
这些天她走到哪,这个便宜师父就跟到哪。是不是在搞监督另说,但起码,他给出的一些建议和引导,的确带着她走出了一部分牛角尖误区,没被他提出异议的事,以文臣的角度来看,经过他梳理的事情都既能配合她的想法,又很圆滑地适应了各个不同群体的利益。
对这个人,她一点意见都没有,只是……
“殿下想问什么?”许袤还低头在喝茶,眼皮都没抬,却好像看到了薛瑜的疑惑。
薛瑜没和他客气,整理了一下措辞,问道:“嗯……听闻夫子长于法度,持法家之道,但观夫子处事,却并不像。”
“殿下以为,法是什么?”
薛瑜不假思索:“法是秩序,是保护,是公平正义,是道德底线。”
许袤讶异地抬眼望向她,不着痕迹地点了点桌面,以发泄自己心中猛然生出的激赏。不单单是薛瑜一人觉得两人配合愉快,许袤也这样觉得,在一些步调上虽然许袤调整了自己的处事方式,以辅佐引导为主,但也能感受到在大部分思路上发生的碰撞与贴合。
他不曾将自己的想法告诉旁人,但这一次,薛瑜又说中了一部分他内心的观点,好像天生就该来做他的学生。
只可惜迟了许多年。
许袤努力回想过往还在宫中行走时,对薛瑜的印象,却只能想起一个在大人们面前习惯一声不吭、有些孤僻的小孩轮廓。
他走神一刻,对上薛瑜疑惑目光,收回心神,缓缓解释,“铁面无私,不别亲疏、不殊贵贱,的确是法。法,是公平,但更重要的是人。我们设定了一个规则,但是这个规则并不一定能够适应遇到的全部情况,那么如何处理,如何让人接受,如何调整规则来贴合正常规律,如何让规则想要达到的公平正义目的实现,就是后面需要做的事了。”
许袤的目光在薛瑜身上停了许久,他最终恳求皇帝同意他来做王傅,又何尝不是在薛瑜身上看到了属于法家治国的影子?
薛瑜点点头,“我明白了。”
马车驶出京城,一路走近行宫,关注着襄王动向的人只当是去年的一切重演,有些好奇到底还会能看到什么新鲜东西。只是他们尚不知道,这次会出现的新鲜事物,一般人很难见到了。
以鸣水附近的隆山山脉为中心,向外十几里都停止了耕种。
边角处有小士族家的田地,但冬季地里都闲着,也没人会来,只是时常见到巡逻,嘀咕一句襄王殿下如今出行阵仗颇大。
属于公田的部分,则提前被迁离了一大半,正好冬耕种下麦苗后有一段时间可以不频频看顾,有公家管着生火安居,只会偶尔好奇一下附近在发生什么,并不会多嘴多舌。
马车快速赶过鸣水县,薛瑜在车里远远能看到熟悉的路口与城池轮廓,但这次并不是来见故人的。加快速度进了隆山行宫,被驱离了大半人手的宫中显得格外空旷寂寥。
从草场往军营方向走,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单纯执行命令的兵卒们对着薛瑜行礼,等马车走远,才用眼神交流着议论起襄王的威仪与俊秀。
离军营还有一段路,走入岔路,守卫的兵卒全部消失,严密的防备内被隔出了一段真空地带,先看到的是一排排水缸和挖好的沙土,下过雪不久,沙堆上还留着一丁点残雪的痕迹。
到了选定的凹陷山谷,才重新看守重重起来。人也变得多了,在穿着软甲的兵卒身边,抱着纸笔和尺子交头接耳的人躲在盾后,眼巴巴望向前面。
看他们的样子,薛瑜就觉得熟悉,这不就是在试验场等着跑数据和下场做实验的研究员们的样子吗?她可太熟悉了。
她写了火器需要的配比,也口述了制作过程,但是进一步研究和调试比例,都交给了后面的匠人和军人来做。看这个保护的谨慎样子,看来,他们的确把她的反复警告和提醒听了进去。
估计是为了保密,借阴天掩饰声响,之前下雪的时候听到过“闷雷”声,今天才是第二波,薛瑜也不太清楚研究进行到哪一步了。
军中动作很快,在京郊选到的这么一处保密试验场,除了吵了些之外,目前薛瑜还没看到弊端。
风从山谷中打了个弯,吹出淡淡的硫磺硝烟味道,薛瑜换了马,与许袤一起,被亲卫和引路的兵卒护着往高处走去。
“嘭——”
又一声巨响,这次的声音不比在京城和路上听到的声音,仿佛就在身边炸开,震耳欲聋。薛瑜摸了摸照夜白的脖子安抚住被惊到的马匹,身边跟来的人骑的马大多也都被吓了一跳,嘶鸣阵阵。不光是马,连亲卫们都满脸警惕,人墙紧密地围在薛瑜身边,生怕出事。
“不必惊慌,是我们的东西。”薛瑜没有再多解释,往前走,远远看到站在崖边俯首看向底部的中年人,一身甲胄未卸,紧紧盯着下方,连有人来了都没注意。他身边蹲着的人,穿着打扮和山下见到的那些人有些像,应是分了多个位置在记录数据。
带着许袤到处跑还有一个好处,薛瑜能再见多一些人,权限也被放得极大,随手从将作监带出来一个千里望,不过是小事一桩。
薛瑜没打扰早到的陆将军,拿了望远镜从崖上往下看。
过去这个山谷是什么样子她不清楚,但现在下方只剩下一片狼藉的土坑,丝毫看不出植被存在过的痕迹,就好像被重火力犁了几轮似的,从未完全散开的烟尘里,露出翻开的土壤,焦黑的大坑和碎裂的木盾、铁盾、石块的碎片到处都是,或许是摆在原地用来测试的稻草人身上火苗未灭,远远抛飞出去,怎一个惨字了得。
崖上很安静,只有呼吸声,爆炸的余波过去,嘀嘀咕咕狂热地做记录的匠人的声音骤然响起,“石墩、木盾、铁……啊,下一个是第十三号比例……”听起来就像科学狂人。
匠人的声音惊醒了旁边的人,他一回头看到身形单薄的少年人,先看了一眼背后的许袤,拱手向薛瑜施礼,“臣陆恪,拜见襄王殿下。”
“小王来迟,教陆将军多等了些时候。”薛瑜指着下方,“不过,看着这些小东西,应当也不至于无聊?”
一开口,陆恪就听出了襄王与去年送千里望时的不同,变得更乐于掌握节奏和局势。
这是好的变化。
皇帝倾向于哪位皇子,对守将来说,在正式登位前并不重要,但是不管哪位,进攻性都是加分项。强势的未来君主,不会让武将担忧,反倒会点燃热血。
299. 战争计划(二更) 真理只在大炮射程之……
陆恪笑着接过话头, “还没谢过殿下研究出的各项东西,千里迢迢送到止戈,让日子过得舒服了许多。今年马都多怀了十胎, 有粮草, 有肉吃!今年狄罗再来挑衅,非得端了他们老窝不可!”
金黎边境的对峙, 给齐国边境线减轻了很大压力,连骚扰和窥伺都不常见了。但一旦迎来骚扰和进攻, 齐国边境线的将士们也并不畏怯就是了。水泥加固、粮草准备、军械更迭、疾病治疗和培训等等,都是增加战力的事,而这些背后都有着襄王的影子。
“那都是我该做的。”薛瑜挥挥手,止住这个夸夸话题,“陛下召将军返京, 此事交于我来与将军推演,若小王哪里判断有误, 还请将军不吝指出。”
陆恪神色一正, 看过皇帝手谕, 才行了个军礼,“臣自当从命,请。”
薛瑜听出了他对自己的些许不服气,从命建立在皇帝的命令上。在军事上她的确没有打过漂亮的仗,基本也是在学习途中, 被怀疑也正常。
火器研究还在继续, 陆恪的返回既是辅助测试,完成火器在战场中的假设判断,也是来亲眼见证火器的威力,对保证新计划的杀手锏心里有底。薛瑜过来本就是来接他的, 在爆炸声中,两人一起下山。
刚进四周清理干净的营帐一会,守在门前的陈关就听到里面的震惊喊声,“出击?!”
上一次出征,还是十一年前,陆恪不自觉攥紧了手,捏出深深甲痕也浑然不觉得痛。
越是做边将的人,越清楚齐国到底是在什么状态下努力勒紧裤腰带供应边关运转,就像东荆薛猛曾自嘲过的一样,他们不是跃跃欲试、脑子里只有建功立业的小兵,闭上眼看到的除了粮草就是国事,牵一发动全身。是他们不想打吗?是不能打。
但现在……
陆恪眼中发亮,呼吸都变粗了,在屋子里绕着转了两圈,才敢小心翼翼地问一句,“当真?”
薛瑜无奈摇摇头,“将军理解错了,不是出击,只是收复失地,将边线推进到燕山一带,建立围场和堡垒。”
这和出击有什么区别?!
陆恪脸上明显的写着这九个大字,薛瑜端正神色纠正他,“我们有武器来保卫我们自己的安全,但是起码现在,我们不是去打仗的。”
围场建立还是以吸纳和经营为主,压缩和削弱草原大部落的生存空间,伺机而动,稳扎稳打会好些。
陆恪听了薛瑜的解释,还有些不认同,但脸色多了些复杂,低头在沙盘上重新标注起来。
冻土开垦、牧场构建、选择堡垒和哨卡点……这都是需要他操心的事情。
“殿下把那些狼崽子想得太好了。”陆恪嘟囔了一句,看着从刚刚他推演战局开始就认真旁观的薛瑜,有些泄气,“我们经营围场富庶,必然会招来觊觎,接受他们的逃奴和逃难的牧民,恐怕后患无穷。殿下不晓得,对狼崽子,不需要仁慈,只有打痛了他们才行……”
薛瑜诧异地看着他,“将军觉得,我是不想和草原发生正面冲突?或者说,挑起冲突?”她说着忍不住笑起来,“怎么可能?”
“东齐被胡虏入关灭国,乱世中西齐出梁州抗狄南下,才止住西北边同样在铁蹄下陷入糜乱的局势,立国百年,北部边境遇到的草原部落骚扰乃至大战,共计一百一十三次,最后两次,一个在十一年前,一个就是去年他们否认了的骑兵骚扰……”
“死在边境线下的人,不计其数。北方苦寒,中原繁华,我们睦邻友好,愿意分享知识和技术,但当他们选择掠夺,就是我们的敌人。”
薛瑜认真看过这些年的战报,每一封都深深钉在她的心里。
“私心来说,我的确不想要战争。但我也不害怕战争。富庶不是我们的错,但只要有贪婪的人,狼就会来。贫穷也不是我们的错,但只要有恃强凌弱的人,狼也会来。所以我希望将军做的,只是在开战前,更好的保护我们的将士。”
薛瑜看着陆恪笑笑,念出后世流传很广的一句话,“真理只在大炮射程之内,尊严只在剑锋之上。”
根据她来这里后看过的史书,和过去的历史课上的内容,几国在同一片大陆上存在,文化相互影响交流,资源相互争夺,统一是必然趋势。齐国在慢慢富庶起来,在楚国意识到变化之前,在觊觎的目光再次变得贪婪起来之前,她选择主动出击。
战争是残酷的,可以分化击破,寻求同伴,但说到底,尊严和善良,都得以铁血的权力和实力为后盾。而实力,又建立在强悍富庶的国力之上。
就像陆恪说的那样,只有打痛了、打退了、打得不敢伸爪子了,才会有新的变化产生。只是觉得齐国平稳才选择逃来的人,才会用新的目光看齐国,才会吸引更多的人到来建设齐国。
因为那时候他们就知道,齐国真的有这份实力,可以维护这份和平。
但是能避免的死伤,薛瑜就不想让人选择用命去填。她不喜欢战争,但如果要统一,她更希望是以自己的方式。
有了堡垒,虽然在这个冬季到春夏里暂时需要国内供应供暖和粮草,战线拉长,但也会成为向外扩张的桥头堡,保护出关的将士们的安全。
陆恪被薛瑜一番话说得热血沸腾,人到中年,鲜少有这样像毛头小子一样激动的时候,深吸一口气,才压下从后背蹿上来的战栗激动感,“……臣遵命。”
薛瑜俯身在沙盘上圈出的围场位置旁边,插上属于狄罗的小旗,属于齐国和狄罗的两方,在近在咫尺的位置相撞,看上去紧张到一触即发,陆恪紧跟着排布了兵阵,细细讲给薛瑜听,打仗的冲动呼之欲出。
薛瑜按住他越说越激动,就差一口气摆去金帐汗国大都的旗子,声音轻缓地提出自己的要求:“一旦开战,不必伤平民,也不能劫掠。我想将军应该明白,我们不是为了征服草原而战,也不是为了掠夺草原的牛羊金银而战。胡人贪婪的想要更多,中原被入侵了一次难道也变成胡人了吗?”
和正规军打仗,生死有命,但屠戮平民、抢掠平民,是决不允许的事。
受够了战争的痛的受害者变成加害者,永远也不会将战争变成伟大的事。
陆恪的赞扬声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半天才吐出口气,无奈地点点头,“是。”
他的第一感觉的确没出错,这位襄王殿下,对武功扩张基业,其实没什么兴趣。但若说她只是想要守成,却又不对。
许袤静静守在旁边,看着中间商量这件事时经历过“打还是不打”的纠结的襄王绽放光彩,挑起将军的激动,又留下无奈的感受,但不管怎么说,襄王的痕迹都深深留在了守关重臣的印象中。
他自然不会告诉其他人,薛瑜在彻底想通之前,还曾思考过能不能齐国偏居一隅发展自身,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亦或者是直接掠夺,让战犯为奴,征服后,重新在这些土地上建立起她认为对的秩序。
但也仅仅只是想过而已。
心软又坚定,想要权力却又不是为了征服和享受,更多选择温和方式给人留有余地、留有可能,但不代表着她丝毫不愿意接触酷烈手段。这或许就是襄王最特殊的地方。
薛瑜感受到许袤多看了自己几眼,回头把没参与讨论的许袤拉过来,继续讲她的想法,“沿围场几里,可以开榷场交易,草原人不是全都是坏种,我和秦医令商量过,军中医官的培训里会增加常见病治疗,希望将军理解……”
后面就都是用利益分化和筛选合作者的部分了,薛瑜在行宫等了两天,在陆恪完完全全看遍了现在的火器研究后,总算等到了之前派人在雍州北部寻找资源的回音。
石油当然不可能只有一个地方存在,薛瑜带人经过古籍和其他佐证确认,圈定了一部分范围,派人去找齐国国境内自己的石油田。
好在古籍中记载已过百年多的石油田,并没有随着时间消耗完,反而由于有毒,和当地并不明白如何使用,被列为了禁地,保存至今,根据去探查的人回报,储量应该还相当丰富。
陆恪对之后的安排基本心里有了数,留下来只是在等待要带回止戈城的武器储备,和看到自己要面对的敌人手上到底有什么东西,看着薛瑜带进来一桶黑漆漆散发着刺鼻味道的玩意,有些难以置信,“这种水,也能点燃?”
呼——
火苗乍现。
在看过石油点燃后的迅速燃烧速度,和一般难以扑灭后,陆恪听到转述的雪山下估计有一个小型湖泊大小的石油田的印象,才终于变得清晰而恐怖起来。
陆恪脸色难看,“会拿这些来烧城?”
这烧起来简直令人头皮发麻!
“可能是城,可能是粮仓,可能是战车,可能是人。”薛瑜让魏卫河拎走石油桶,“对石油的研究我会带着人继续,国内油田出产暂时还不能让将军带回去,这次只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过,有火器这些压阵,应该出关问题不大。”
隆山军营内部的爆炸试验场还在继续,初步测试成果,将随着陆恪一起返回止戈城。和火器们一同离开的,还会有经过东荆农科院筛选的一些种子、堆肥和种植方法,只等到了止戈城继续发展。
300. 棉花与狼(二合一) 先进带动后进……
对于边境的种植问题, 薛瑜本是想一步到位,让农业司整理清楚资料和完成内部了解后,去给各地公田做统一培训。
但农业司需要得到的配合和人员调动给了吏部极大压力, 杂七杂八的交接还没折腾完, 只组织起了一个小队伍的农业司雏形的大部分人,还是跟在从东荆调回来的农科院的人手身后在做基础了解。
显然, 想要让坐在皇城衙门里的京官们能投入使用,还有一段路走, 就只能暂时先这样。
冬耕和春耕暂时都不会耽误,再又一次收到时间的保证后,薛瑜给了他们最后通牒。赶在吏部年终考评结束前完成不了新司组建,任何一个从别处调来的人手的考评都不会太好看。
事实证明,适当的威胁还是有用的, 在薛瑜在隆山行宫停留的最后一天,收到了京中传回来的组织业务培训的消息。
边将返京, 觐见皇帝是必备流程, 陆恪的流程只是被火器耽误了一丁点时间。
薛瑜带着陆恪一起回到京城, 皇帝对她的安排并没有说什么,反而当面对着陆恪说了“襄王若哪里有错,不必惯着”,听上去口气严厉,但……薛瑜怎么听怎么觉得他像包庇小孩的家长。
尤其是, 她去接薛玥放学的时候, 和杜祭酒见面,嘴巴里不自觉秃噜出一句“多谢夫子们一年来的照顾,不必惯着她”的时候。
因为国子监安排出现意外,不得不将副科考试延后了五天才彻底结束“期末考试”, 薛玥并不清楚兄长出行了一次刚回来,反倒相当高兴。时间线拉长有利于她们这些大小伤号养伤,特别是对于需要手脚活动的副科考试,简直是天降喜讯。
但听着兄长“铁面无私”的话,薛玥还是低着头嘟了嘴巴。
杜祭酒看着兄妹俩,自然不会说什么破坏气氛的话,笑呵呵道,“殿下说的这是哪里话?五殿下这次有几门都夺了魁首,其他也不差,我们宠还来不及呢。谢就不必了,都是五殿下用功刻苦。”
考试时间长,在最后一天考完的时候就都放了榜,学生们离开前还集合起来听了一遍讲话,对谁考得好谁考得差清楚得很,同学舍或者同水平的学生里面最出风头的,就是薛玥的几人小队了。
学习好的学生,都是老师的宠儿。就算有重男轻女的老师,也不会在这样的大环境下表露得太明显。
围着国子监院墙看榜的人挤成一团,里面被议论最多的,就是各科头名,薛瑜听到了不止一次薛玥和她的小伙伴们的名字。
薛瑜揽着薛玥肩膀,唇角翘起,脸上格外有光“小五用心学习,但夫子们的教导也必不可少。谢还是要谢的。”
“阿——兄——”薛玥刚爬上马车,就怨念地回头拖长了调子叫薛瑜,连马车里还有别人都没注意。薛瑜按住堵住马车门口的小脑袋,没让她多说话,对车内颔首,“许师,阿玥考得不错,我想带她去外面转转,但她不太想去,您有什么好建议吗?”
“?!”薛玥这才反应过来有什么问题,手忙脚乱地后退,出了马车门躬身站在车辕上,涨红了脸,“许、许师,抱歉我……”
许袤看着他们两人相处,唇角泛起浅浅笑意,阻止了薛玥的道歉声,“当然。小女像公主这个年纪的时候,拘在屋中读书还要嫌闷,冬日最喜去城外看雪,殿下想出行,不如等某日落雪,驱车去行宫再小住几日。”
虽然两人的母亲不是一人,长大的环境接触也不多,但这能友好相处,甚至有些亲昵的模样,无一不说明了薛瑜决定将这份责任揽在自己身上,用羽翼庇护年幼的弟妹。总的来说,利大于弊,许袤乐见其成。
薛玥的成绩为她赚到了一套新衣裳,小棉袄出自尚衣局之手,全部穿起来的小姑娘看上去像一个糯米团福娃,可可爱爱。
益州棉花丰收,尚达不到普及又低廉的价格,在大面积棉田出现前,棉布做为新的奢侈产品使用还是不错的。韩北甫手中的棉花本想要当做高端产品推出,但高端产品就注定要有物以稀为贵的限制,收拢资源禁锢发展,这是薛瑜不愿意看到的。
对于集权上层来说,节俭是自律,但不代表没有这些资源,冬季要保暖从稀罕的蚕丝到各种皮毛,足够薛瑜用了,多出棉花一项,是锦上添花,但对其他研究进展和军中乃至普通百姓使用来说,意义完全不同。
经过薛瑜提议和政事堂议事通过,京城对益州郡白叠子花产业进行了严肃下令调控,韩北甫最终上书来表示在和东南方的几个郡县协调,好联手完成棉花扩张种植。
但在下一年的夏季结束前,棉花还是一个正在扩张培育的新事物,维持市场运转的份额属于益州郡,而上贡进宫的部分,本也只有皇帝和皇帝允准的薛瑜手中有份额。
给薛玥的小袄用了薛瑜手中截留的部分棉花份额,做为奖励。剩余的薛瑜一些做成了月事带,没完全留着自己用,另一些安排尚衣局对棉布进行进一步研究。
棉制品的扩张是必然趋势,尚衣局这些绣娘与织女们,虽然不能自称是当世最尖端的人物,但也相差不远,提前对棉布处理和如何保存、如何最简单快速纺织进行研究,当原材料丰富的时候,她们就是走在前列的一批人,刚好能来教别人,发展产业。
毕竟,只为皇室和官员们做事,其实是埋没了这批优秀人才。
既然技术过硬,当然是要继续在技术领域发展,先进带动后进啊。
薛瑜多夸了几句尚衣局的主事女官,年过中年的妇人不自觉红了脸,“殿下言重,下官恐不堪重任。”
她低下头,连看都不敢再看对她们这些听起来是宫中女官,但大多数时候都被人当做奴婢看的女人们寄予厚望的襄王,盈盈俯身想要跪倒施礼,就被薛瑜让人托住,有意放硬了声音,严肃问道,“怕担不起担子?那不如换人来做吧。”
“这……”女官一惊,猛地抬头,还没来得及开口解释,就对上襄王温和含笑的眼神,“不想换人,就好好做。”
“是。”来自东荆和朝中的传言,在女官心中打了个转,她对不知道通向哪里的未来有些怯,但更多的还是期待。或许,真的能行?
薛瑜调转视线,看向穿上小袄在铜镜前转来转去喜不自胜的薛玥。小姑娘换了新装扮,正是爱美的时候,脸上笑意让看过去的人也不自觉笑起来。她连头上的绒花也换了新的,在碎发间随着走动颤颤露出杏色花苞,除了镜中有些失真的颜色有些煞风景,倒是没别的问题。
由于需要的试剂配比材料当前难以制取,尽管薛瑜知道银镜反应的原理,但玻璃镜的镀层问题始终没能得到解决,还在从认知和制备研究的路上缓慢攀爬,想要换上玻璃镜,就得看看实验队伍的运气和速度。还好大部分人也用习惯了这样的镜子,连薛瑜也一样。
得了奖励的小姑娘连走路都是快蹦起来的,但失礼的状态也只出现了一瞬,她走到尚衣局门前,捏住薛瑜衣袖,“谢谢阿兄,我很喜欢。”
“出门还是得记得加斗篷。”薛瑜低头为她束紧了斗篷领口,拍了拍薛玥脑袋。
两人一起往回走去,薛玥在尚衣局还能压住自己的好奇,但在只有她和兄长的人手的时候,好奇心就又冒出来了。
她边走边忍不住捏着自己的小袄衣角,进了观风阁,薛玥仰头问道,“阿兄,所以,这件衣服里面装的是羽绒吗?不,不对,或许是羊毛?”对柔而蓬松的内里猜了几个相关的东西,都刚出口就被她自己否决。
想了半天,薛玥也确定不了内里是什么,只能眼巴巴看着薛瑜,指望她答疑,“阿兄,告诉我吧。我猜对了吗?”
一行人刚进门,被寒风吹了一路,薛玥鼻尖有些微红,看上去可怜可爱。面对妹妹信赖又期待的眼神,薛瑜哪还会卖关子,直接揭晓了答案,“是白叠子花,现在定下的名字也叫棉花。”
不管是公社联合体的尝试或是国有养殖场的计划,都还在进行中,薛玥能提出羽绒这个词,还是这段时间来观风阁时,在一部分薛瑜没有避着她的议事中听到的。
羽绒服的准备,去年在鸣水薛瑜就示意安排下去,鸡鸭鹅养殖易得,身上的羽毛就算再少、再比不上羽绒的质量,但乱七八糟织进被子里,也总比杨花和芦花保暖。事实上,突击养起来的那批鸡,和它们的毛毛,带着臭味的同时,也的确带来了一个还算暖和的冬天。
“绵花?”薛玥疑惑,她认知里的绵,只有丝绵一种,试探着问,“蚕丝绵?”
薛玥听到答案,还在记忆里努力寻找相关内容,薛瑜看着她,再次确认了自己的想法。
在国子监读书的学子,的确该对外界各行各业的信息有所了解,不求精通,但国子监培养的是即将或未来将入朝成为国家栋梁的人才,只会读书可不行。看薛玥就知道了,从一个棉袄,可以推测出很多事情,以此为支点展开做事,但不了解的人,就只能无处下手抓瞎。
杜祭酒的帖子已经送来,几天后和他的见面议题,也基本确定。
薛瑜引着人进了书房,提笔写下“棉”字,耐心解释,“此物原产西南,或许也有西域传入的部分种子影响,秋收后能织布,也能做保暖的填充。”
“西南……这个我知道,益州布!”薛玥总算抓到了一个她知道的事情,眼睛亮起,看着薛瑜,像是在等一句夸奖。
薛瑜自是不会吝啬的,“看来阿玥很注意观察身边的变化,真聪明。”
薛玥与兄长一起用了晚膳,高高兴兴离开观风阁带着新衣服回了住处,观风阁的灯却没有早早熄灭。
薛瑜还在给来汇报的实验人员分析步骤,就被人叫去了政事堂,皇帝和陆恪都在堂中。
在陆恪离开前,一直被紧张盯梢的金黎边境出现了新的变化。
“看看吧。”皇帝让常修将军报转递给薛瑜,摘下做好不久的眼镜,靠在椅中阖目养神,常修递了文书,转回他身边为他捏着额头。夜已经深了,对于要养生的中老年人来说,熬夜实在是个损耗大的活动。
不过,薛瑜对皇帝的注意力很快被军报内容拉走。
金帐汗国压境的十几个部落,从入冬后开始轮调撤走,原本还摆出了只是轮换着在秋冬季护送部落去过冬地点的样子,调走后很快补上了新的部落人手,但人数逐渐变少。
等到数量引起注意,在过去的轮换时间里没有新部落抵达,探马发现不对的时候,边境已经只剩下石勒部和几个小部落,完全称不上领兵压境,只能算是正常的戍边状态。
只不过对于金帐汗国来说,也不常见这样正经的派兵守着别国城关的“戍边”罢了。
要说之前十六个部落集结,能勾起黎国警惕严阵以待,调动全国兵力对峙,现在这点人手,守城就只需要留下倍于往常的兵卒警惕。
“狼来了。”薛瑜第一反应就是那个一而再、再而三的骗子故事。
石勒部的兵力还有一部分在雪山石油田,也就是说,现在金黎边境的草原人其实只有小猫小狗三两只,以他们的弱势去碰黎国的强手,示敌以弱,不是诱饵就是昏招。或许这个冬天还会进行几次试探性的攻势,但开战?薛瑜不觉得楚国和金帐汗国会选择这么恶劣的季节。
“说说?”皇帝沉吟着点了薛瑜一下。
薛瑜收敛心神,将自己的考虑说出来,“冬季本不是草原惯常发动攻击的时候,若南北夹击,冬季也并不利于楚国发挥自己的优势。那么,如果他们撤军并不是想要立刻开战,收缩或许是为了在开战前保存实力,但儿觉得,更可能是想要麻痹黎国……或者,我们。”
只维持准备开战的攻势,却迟迟不打起来,是最消耗人激情的,尤其是需要消耗大量财力人力的时候。黎国被消耗了大半年,为了金帐汗国的攻势,甚至放弃了自己国内的一些治安问题,再有压境的事,很可能造成误判。
她偏头看了一眼陆恪,沉声道,“北部边境需要小心了。”
战争的压力已经出现。
陆恪向皇帝抱拳,单膝跪倒,“臣立刻出发,定为陛下取燕山。”
“今冬老三代朕巡长城,不必打出名号,私下赶路。”
皇帝长身站起,目光锋锐若鹰。
薛瑜低头应诺。
北部边境线拨去的水泥匠人和遍地开花的水泥工坊,是为了加固边境线城池,工部验收情况已经汇报回来,薛瑜之前在政事堂的文书中见到过。但私下赶路,意味着钦差微服私访,皇帝这是要在攻势开始前,查全部边境线上可能存在的问题,提前解决。
除了她平稳的家里蹲研究日子过到了头,薛瑜其实没什么好拒绝的。
她正好还想去雍州北石油田走一趟。
雍州最北边就是边境线,加快赶路还能在大年初一前赶回来,私下探访,行事隐秘,连准备都是悄然进行。
在离京前,薛瑜去完成了之前的邀约。
她与杜祭酒的二次见面约在国子监,提前了一点时间,一天多不见,国子监里的院墙和树木都大变了样,看上去比之工地也不遑多让。
杜祭酒搓着手引薛瑜进门,多看了眼跟在旁边的许袤,猜不准这位他曾见过几面的前州牧到底是被贬成了襄王属官,还是别的缘故跟在襄王身边,见薛瑜无意提示介绍,有些尴尬地转向已经踏入房门的薛瑜,“殿下见笑了。”
薛瑜将手中纸卷放在一边,杜祭酒目光落在上面一瞬,没敢询问那到底是什么。既然见面没给他,大约不会是见面礼之类的存在。
杜祭酒心里揣摩着襄王要和他见面的用意,薛瑜打量了一圈屋内还没完全搬空的陈设,除了字画就是各种文书,看得出来,杜祭酒的生活时间被安排得相当紧凑。
薛瑜:“本王记得祭酒此次向工部申请的修缮和建设里,包括了净手处和旧居改造?”
杜祭酒连连点头,“殿下百忙中拨冗关注国子监,实乃上下师生之幸。”
马屁拍得响亮,但薛瑜没有和他绕弯子,将自己对国子监的一些设想说了出来,从分科分系,引入选课等等,到军训和校园比赛,末了添上了从薛玥的表现确认的想法,“……农为国本,百工为国事进步,诸学生皆为未来栋梁,怎能毫无所知?”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那是养硕鼠蛀虫之道,祭酒当知,全面发展培养,才好让学生在入朝后更好的做事。”
“国子监向来是仕林圣地,治学修习皆是上上之选,不过,本王听闻年初民间办的那个群贤书社,培养了不少通过了考试的胥吏,今年的考试他们也请了新人,对选官有了些心得,这……”
杜祭酒听着襄王的话,眼皮忍不住微微抽搐。谁还不知道,群贤坊蜚声京城的那一摊子事,都有襄王出手?
不过,襄王说的也是实话。
国子监如今不过是占了官方的优势,用书籍和新学识,从世家族学勾来的各个夫子身上堪堪积攒起了一点底气,过往被士族族学看扁、鲜少有人愿意入学的记忆尚未消散。比拼无处不在,万一国子监考试被群贤书社压了一头,那可真是丢脸丢得里子面子都没了。
杜祭酒想到此处,脸上的笑真诚了许多,“殿下所言甚是。”他急急在薛瑜张口前插话,“臣想先记下殿下刚刚提的事情,年纪大了,万一记错一项,总不好再劳烦殿下来指点。抱歉得让殿下稍等一刻了。”
拿出纸笔,这会才是认真听取意见的态度了。
薛瑜淡淡一笑,“既然国子监培育的是栋梁之材,那么从结果倒推回来,我们希望学生成才,在不同的人才成长背后需要了解什么,就是国子监需要教授的内容。这样一来,就能划分出许多学生们可以增加的课程,当然,初入学的学生暂时对未来没有划分,短期我建议还是以辅修课程来让学生自行选择分支……”
在薛瑜的建议下,新一年度的国子监学生们,将迎来军训、晨跑、早操、耕作、日常打扫和运输工作等等一系列自理能力和认知世界能力培养计划。
“做好事不留名”的薛瑜,在杜祭酒的感动目光里,严词拒绝了他宣布这些内容都出自她的建议的提议。
沉浸在薛瑜描画的学生们个个成才的未来里,作为教育工作者,面对这样清晰又美好的设想,杜祭酒简直毫无抵抗之力。
有了许袤在旁边提出疑问和复核后,薛瑜有一段时间没有经历过这么顺畅的观点倾泻了,杜祭酒尽职尽责地做着捧哏,在薛瑜越说越顺,已经吐露了“考级”和“职业资格考试”这些词汇,即将进一步说出在和许袤第一轮议事时就被否决的超前观点时,听到了旁边的低咳声。
薛瑜望向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许袤,有些无奈地意识到自己过了线。
“殿下?”杜祭酒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小心翼翼地提醒突然停下的薛瑜。
薛瑜将一直放在旁边的纸筒拿上桌面,拆开封条,推给杜祭酒,“这还是本王去寻苏师借出来的,祭酒可以先看看,天下之事皆在其上,国子监想传名四方,未尝不能考虑以此物为载。”
墨迹未干的纸筒展开,密密麻麻却又有着独特排布规律的字迹显露而出,右上方,几个大字占据了第一页纸的十分之一,比其他的字都大了不止一圈,极为显眼。
《大齐要闻》
杜祭酒不自觉手一抖,从捏着纸张转成了捧着。
这竟是皇帝铁画银钩的笔迹。
看上去不是亲笔所题,倒有些像新出的那些书一样,是印出来的。
这样的读物,杜祭酒和他在秘书省藏书阁里曾看到过的前朝邸报残片比较起来,这份更为清晰齐整,大小字型的排布说明了重要程度,还有图画穿插其中,阅读起来并不累人,他往下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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