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1.  《大齐要闻》(修)   8k营养液加更……

    读物开头, 紧跟着的就是“设立农业司,并由农业司主导,将在一月中旬开展第一次农业培训”这一消息。

    在度支部下设立的农业司, 前几天杜祭酒听说过, 只不过这件事与他国子监无关,因此他不曾看到下发的公文正本。而在这份的“要闻”里, 没有像一贯见到的上传下达的公文告示那样,只做严肃通知, 而是弱化了通知中可能有的详细内容,仅仅将这件事说清,又加入了农业司第一任郎中的问答,让人对相关事件有了了解。

    对于事件的非直接下属来说,这样的了解程度已经够了。

    再往下翻, 是“禁贩楚国酒令”。

    杜祭酒不曾听说这件事,不由生出好奇, 细细一看, 才知道为了防止再次出现太平道祸乱国内之事, 对于与楚国道士有密切相关的几种酒,实行了禁止入关政策。由于那些酒极为特别,一旦在国内发现,尤其是官员、士族和军人购买贩售,将以降职和关押做处罚。

    太平道投毒和害人的事, 经过半年多的宣传, 已经人尽皆知,虽然没有切身体会过灾难的人对太平道只有一点印象,但也是坏的印象。

    “楚国追捧这几种酒,真是不怕死……”杜祭酒咕哝一声, 被自己的声音忽地惊醒,反应过来他不是在听说奇闻异事,而是在看襄王给他的读物,紧了紧心神,继续认真阅读起来。

    翻页后,在许多事情中,他还找到了写到国子监的内容,里面提到了国子监的开学时间和翻修装潢将添加什么,预计耗费和会为师生们带来的变化,在纸面上看到自己努力推进的事情和点评,是一种别样的体会。

    农业司、禁酒令、国子监放假和翻修、东荆公田丰收、益州棉花出产……太多事值得关注和惊喜了。

    有了什么发现,有了什么变化,具体将由什么通知……报纸上的报道,既是一种对公文的再阐述,也是一种观点和态度。在阅读者不需要进行深入了解,只需要知道动向和变化的情况下,这份读物充分满足了需求。

    仿佛足不出户,不需要自己派人打听,尽知天下大事。好像朝中乃至天下的风云变幻,尽在其中。

    寻找要闻上面的内容,和日常见到的一切进行对应参考,并且进行思考,成为了杜祭酒的新乐趣,连上面他不自觉挑剔过的几副插画,都变得精致漂亮起来。

    只是,纸张只有那么多,杜祭酒略过最后一部分留有的空白,目光在上面的“黎/楚”标注上顿了顿,有了前面各种新闻的铺垫,能够猜到这里面大概是用来书写邻国相关的内容。他恋恋不舍地翻开最后一页,看到了“征稿”二字。

    薛瑜按住他的手,从不自觉捏紧了报纸边缘的杜祭酒手中慢慢抽走这份报纸底稿。她好不容易从苏禾远那里拿到的第一版手写稿,多□□翻阅几下,她怕苏禾远碎碎念怪她。

    薛瑜收回报纸的力度坚定,声音却柔和,“前朝有邸报,我们大齐也有报纸,陛下定名《大齐要闻》,预计正月初一印好送去各地。国子监中师生众多,著书立传、探索发现,都有的写。投稿或是国子监办一份报纸,作为了解国子监、展现国子监水平的读物,想来不会太难?”

    创刊号总要些特殊时间和特殊事件,像这次准备的农业司等等事,就足够重量级。苏禾远对文学刊物的敏感度还是有的,有了薛瑜提出的改进想法,他做出的报纸版面和事件排布设计,既阅读起来舒服,又能达到宣传的效果。

    连薛瑜这个不折不扣的“幕后黑手”,从报纸上的一件件事全部看下来,都会心中油然生出一种丰收的喜悦,更别说对政局和全国事情了解得不多,第一次经历这样的新闻轰炸的杜祭酒了。

    他高兴于大齐的变化,又被薛瑜的话点醒,一颗心砰砰直跳,心情激荡。

    报纸是了解的通道,也是表露能力的通道,有了这个,他哪还会愁国子监只有在学生入朝时才有展现教育成果的时候?写了什么好文章、国子监做了什么事都能放上去,久而久之,天下闻名,夫子和学生还不趋之若鹜?

    “殿下大才,臣远不及也。”杜祭酒郑重起身施礼,对摆在眼前的这个机会感激无比。

    经历了几人摩挲的《大齐要闻》,在当天回到了苏禾远手中,他忙着筹备新的部门组建,秘书省连向来清净的后院都被堆上了雕版。苏禾远以几乎在礼仪边缘的速度“抢”回了他的底稿,神色古怪地打量了一下薛瑜,“殿下似乎很忙?”

    薛瑜交还稿件准备离开,听到这个问题顿了顿,对苏禾远的敏锐有些惊讶,面上不变,转身笑了笑,“年底了,苏师也一样。”

    天公作美,大雪巧合地出现在薛瑜预定的出发日期前,让整个脱身微服私访的计划变得更加隐蔽。

    雪天与冬日,共同造成了城外的蹴鞠场被暂时空置等待开春的状态,襄王好脾气地陪同着异母妹妹踢了一场球,并垒起了半人高的雪人的故事,被在冬日的聚会中反复传播。

    除了打雪仗后两个人一起生病,薛玥受管束不再频繁外出,而襄王的理事也变得以宫中为主外,看上去倒完全是一个兄友妹恭的佳话。

    “阿嚏!”

    疾驰赶路的马车让人很难在短时间内看清路边的一切,只有呼呼刮进车厢的寒风成为最终的胜利者。薛瑜放下马车车帘,揉了揉鼻子,有些怀疑放出去的生病消息最后成为了不太好的征兆插旗。

    踏上向北去的道路已经三天,包括薛玥,知道的也只是薛瑜受命临时返回东荆一趟,许袤没有随行,而是带着魏卫河一起留下,伪装她还在京中,她调动的人手加起来也只有不到十个,其他的保护力量和路上的安排人手,皆出自皇帝示意下的禁军统领薛勇安排。

    毕竟,襄王亲卫和两个时常跟随的亲卫统领,可以说已经成了薛瑜出行的标志之一。只要看到其中一人,以及在前些时候与各个官吏打交道时看到的疑似成为襄王属官的许袤,就算薛瑜不曾出面,也会有人自行脑补齐全整个出行故事。

    “画师这时候应该出发去雍北了。”

    陈关撩起车帘进了车,呼出一口白汽,娃娃脸上被狰狞的伤疤和黑痣痕迹笼罩,之前处理情报沟通时拥有的降低自己存在感和增加亲和力等等气质一扫而空,任谁第一眼看过去都是凶狠的游侠,大约才转职为护院不久。

    薛瑜让开火炉,示意陈关过来烤火。

    考虑到尚不确定会在边境检查中消耗多少时间,前进时薛瑜没带人第一时间前往她惦记过的雍北石油田,她有别的眼睛来为她带来最新消息。

    去年出现的以写形为主的画法,在京城主流判断里被排斥得很厉害,尤其是当他们还参考了别的画技的时候。

    好在培养起来的画师们并不会为此丢了工作,在一年时间积攒出来的素描新手里筛选出的两个最可靠的画师,一个在车队离开后几天出发前往雍北,为薛瑜带来实地的比例描画。仿真绘画会弥补当下没有照相机的不足。

    车队里也带上了一个画师,只是胆子有些小,为了不吓到他,除了最初接见外,薛瑜尽可能不和他见面,只单纯的发布指令,让他在每次停留时用画笔画下他看到的一切。

    对于艺术创作者这种要求有些蛮横,但好在画师接受良好,只要求了画材和颜料,把自己关在马车里也相当愉快。

    “早上没有走官道,抄了一条小路,正好经过这里。他在这座山的背面,画上了一个有意思的颜色。”薛瑜翻开早上收到的最新稿件,指给陈关看,“有可能是颜料,但这里是红色的,我觉得就值得去看看。等吏部定下来下一任郡守,就能派人去挖挖看,到底有没有铁矿了。”

    陈关凑过来看了一眼,在简陋的只有一条蜿蜒通道,乍看完全看不出来是舆图的纸张上标记了刚刚驶离的地方,应答沉稳,“是。殿下沿途辛苦,预计还有两天抵达。”

    向北的车队在寒风中赶路,即将抵达边城时,还没有正式交印的《大齐要闻》中的禁酒令的公文,已经第一时间送到了与楚国相邻的关卡。

    本就在内禁酒的军营是第一个接受宣传的地方,天气逐渐转为湿冷,不在营中或是不在轮值任务的时候,别说小兵们了,连各个将军都喜欢去烫一杯酒,暖暖身子。边关是对峙防卫之处,也是信息交流之处,对楚国出现的烈酒,可以说交界的各个关城是最先收到消息的。

    “老天!”

    刚尝到烈酒好处的一些人如丧考妣,“又不会耽误我们训练和守城!”

    叫来所有人发出通知的将军咽了口唾沫,月前在越州流传开来的“神仙赠酒”辛辣绵长的味道好像还萦绕在舌尖,久久不散,不得不说,那的确是好酒。

    他忍下遗憾,厉声道,“然后被那些牛鼻子在里面下毒,让我们有一个算一个都完蛋?”在外检查的卫队小跑回来,汇报进展,边将继续大声道,“很好,你们没有人私藏酒,没有人需要来领军棍!”

    由皇帝通过,几部正式联名发出的禁令,虽然顶着的是太平道的名义,但到底有多少关系,谁也说不清。不过,边将从里面看到的却不是楚国烈酒进入齐国会带来什么,而是兵卒们,会不会被这种特殊的酒引诱。

    302.  边城   边关风物,腊日安康

    边关风声收紧, 十一月底顶着风雪回国的齐国商队,也被扫到了台风尾。

    事实上,当一个事物受到关注的时候, 起码证明它已经出现在了人们的视野之中。而在东南防线的核心, 江陵城,来自楚国的烈酒早已成为了各大食肆酒肆的镇店之宝, 饶是在收到禁酒令后迅速开始清理,私贩和偷运的风潮还是屡禁不止。

    毕竟, 有利可图。

    江陵城外的进城检查队伍已经久久没动,嗡嗡的议论声此起彼伏,但看在灰色城墙上披挂整齐的守城兵卒们的份上,不满的声音有之,但谁都知道, 只要有点脑子,就不会在这个时候闹起来。

    “已经等了半个时辰了, 到底还要怎么样才让我们进城?”

    苏家的管事踩在车辕上向前眺望, 小声抱怨一句, 回头看看坐在车上装假腿的牛力,压着烦躁,挤出笑容劝说,“牛管事,您手上应当是有身份牌的, 不如过去打声招呼, 好放我们早点过去?您晓得,路上耽误了不少日子了,再晚些,回京就赶不上过年了。”

    牛力咳嗽一声, 不为所动,反而提醒他,“江陵城在重点查私贩烈酒,队伍里要是有偷偷运来的,最好现在就去处理掉。查到我们起码还有一个时辰,足够了。”

    苏家管事头皮一麻。

    两人过往身份不同,但苏合上位后清洗了一遍苏家,管事是聪明人,就算看不上牛力,也会让自己表现出服从。两人唯一的争执在楚国,被热烈追捧又的确有真材实料的各家烈酒,几乎一个照面就征服了饮酒者,在他们深入楚国选择贩回去的新商品的时候,也是一样。

    齐国的变化让两国之间的商路变得活跃起来,不再仅仅是楚国单方的倾销买卖,今年冬天路上奔波着的商队比过往多了不止一点,才有了多了一次的行商路线。

    由于清颜阁的货物和楚国部分家族签了外销,其他货物也如雨后春笋般,出现了楚国版本,商队赚得不如上次多,这让刚尝到甜头被派来重点关注的随行管事们有些着急。

    见过了不一样风景的楚国人没有气馁,而是寻求着新的商机,而烈酒的出现,就是他们一起选择的新的贩卖货物。它足够特别,也足够昂贵。

    但这个提议在把握着钱款的牛力这里碰了壁,不管怎么说服,他都不愿意贩。

    抱怨和指责在返程的前半途持续了许多天,直到商队在路上打听到国内开展的禁酒,才一个个硬生生打了个寒颤,折回来恭维牛力的远见。

    “那怎么会呢?”苏家管事撑着笑脸。

    禁止归禁止,私下贩酒的赚头绝对不少。

    “咔嚓——”

    已经很久没动过的队伍前排,突然爆发出一阵陶瓷碎裂的声响,惊呼和抽刀声夹杂在一起响起,牛力霍然起身,扶着车厢走出去,远远看向前方。

    风中带来了不明显的酒气。

    “你们做什么!我自己喝的酒,你们也要管?真是没见识的乡下人,胆小怕事,连口酒都怕!”

    被带出队伍的人远远看过去打扮还算正派精致,但他粗糙的鞋和发髻暴露了他并不属于楚国士族阶层的真相,模仿扎起的头发只是看起来像士族常束的发型罢了,根本唬不住人。

    要么是小士族安排的下属,要么是动了心思赚钱的士族佃户。

    驴车也被牵到旁边,牛力看着披甲的兵卒上车抱出来碎裂的酒坛,转向苏家管事,指了指前面的闹剧,在他煞白的脸色里开口,“现在就是还有一个多时辰了,你们到底藏了几坛,最好现在就调头去解决。”

    队伍里听到前方的闹剧,发出嘲弄笑声的不在少数,但也有人像齐国这支商队一样,分出几人驾车悄悄后撤。

    带人在城墙上巡视的守将,眯眼看清了进城队伍里不断分流离开的人,见怪不怪地挪开了眼睛。

    这样心怀侥幸的情况,在过去的几天里时有发生,只要没有被检查到,不算入关,他也乐于放这些人一马。

    楚国的烈酒,饶是最能喝酒的人,都不一定能喝完一碗。喝酒误事是必然情况,再加上好酒使人格外眷恋上瘾,军法控制住的军中藏酒问题会不会重演,谁也说不好。而各种烈酒层次不一,但同样偏向昂贵的酒钱,在无力购买时有没有可能让人铤而走险,就更不确定了。

    而收缴的烈酒囤积在营中,不能营中知法犯法自己享用,也不能贩卖回去,堆多了弊大于利。把美酒放在馋虫面前,无异于用金钱美女挑战一个人的底线。

    真正开始紧抓禁酒,他才发觉,烈酒带来了多么可怕的变化可能。江陵多丘陵,好在土壤肥沃,军屯和民田出产的粮食相当丰富,足以支撑和楚国交流后耽于享乐的士族们的生活,也能让平民们果腹。当然,越过丘陵,平原更多的越州士族们也一样。

    但有了烈酒的扰乱,光是他抓起来的酒贩子的汇报里,就有不下五家之前没有酿酒方子、设立酒窖的士族们,扩大了酒窖,填进去了足够一个月吃用的粮食。

    虽然上面传来的禁令是针对太平道和道教的限制,但守将总觉得,背后真正的原因,不过是因为粮食。

    越州丰产,家底偏厚,还能撑得住这样折腾,他们可不行。

    旁人不知道守将心中转过了什么念头,只觉得风声更紧,被看管得更严了一些。心存侥幸为了利益铤而走险的酒贩们,在源头和售卖出口同时被限制的时候,逐渐变得无计可施,慢慢的,烈酒就成了传闻中的存在,虽在士族们口中有抱怨,但没人会在这个时候去挑衅皇权。

    齐国返回的商队平平安安过了关,作为半官方性质的队伍,在益州郡接到了益州郡守的请求,带上了益州郡本年的贡品,一起上京。

    从只有些冷的南方,迎着寒风一路向北。

    齐国北部边境线上,薛瑜刚带着队伍中的技术人员,刚刚完成对一段内城的探访。

    天色擦黑,边城并不大,城墙后不远,是城中与附近的村落形成的小型集市,里面还有带着大锅出来的,豆粥的香气远远飘散开来。

    薛瑜入乡随俗,已经换上了皮袄,调养锻炼一年带来的好处就是不再那么怕冷,但她看了看旁边对手心吹气,正搓着露在外面被冻得有些僵硬的手的画师,“走吧,先去吃口热乎的再赶路。”

    走到近前,薛瑜才发觉来吃粥的人手中都拎着小袋子,排队到前面盛一碗粥,也将袋子倒空,豆粒和细碎的粟米黍米落下发出悦耳的响声。不是用钱买吃的,而是以物易物。

    “腊日安康!”

    端着碗离开的人和守着锅的摊主互相说着吉利话,一路上忙着做事的薛瑜一时恍然。

    腊八了啊。

    薛瑜派人过去,“能买到粥就买。不行,就讨口热水,你们几个分了。”

    几人在旁边支起的草棚下停下脚步,侍卫带着碗回来的时候,画师碰到碗边,激灵灵打了个颤,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站在薛瑜身边,隐隐将人护在中间的侍卫们一人端了一个碗,不急着喝,而是留下暖了暖手。

    画师的目光一直看着挤挤攘攘的人群,边境上自发形成的小集市有些混乱,却也格外热闹。背后是有着烽火台的高大城墙,前方是一张张挤在一起的笑脸,平安喜乐,不过如此简单。

    一股难言的冲动在他胸中涌动,端起碗三两下喝完了粥,冻得只剩腔子里有一股心火的身躯被热粥熨烫,热乎乎的,甚至有些烫。

    快速放下碗,画师自觉地躲到侍卫们后面,在遮挡下拿出自己的小本子,快速描画起眼前一切的特征。

    边关对像探子的可疑人员抓得很紧,不管走到哪里,他始终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彻底完成自己的画作,大多数时候只能等回到住处或是马车上之后再靠记忆补全。一来二去,逼出了特殊画法,先定特征和结构,回去再慢慢填充。

    薛瑜端着碗啜了一口热粥,试过毒的粥水还带着一股豆腥味,各种粮食粒相当粗糙,算不上好吃。但它粘稠、热烫、带来满满的饱足,是冬日里难得的美食。

    她看了一眼旁边显然灵感来了的画师,没急着走,事实上,如果画师没有开始进入工作状态,她也会要求画师画下这一幕。

    边关风物,皆在笔下。

    等回了京中,第二批《大齐要闻》里增加的版面,或者另外开放的报纸栏目,薛瑜在出发前已经预订。

    画师做的正是对军中和守边将士们的宣传的辅助工作,增进了解,才有归属感,才能生出更多的爱国、爱军情感,让士族认清军队不是妖魔鬼怪,也不是和他们对立的存在,也让不常接触军事、或者说,是为了避免有人捣乱,被排除在外的文臣们,进一步明白军队的重要。

    越过人群,薛瑜敏锐地捕捉到摊主正在和人说话,背后提来水桶的人身形区别于旁人,很特别。在画笔的沙沙声里,陈关顺着示意望去,不由得一愣,“军中人?”

    一行人回到住处,去查相关问题的人也回来了,低声汇报。

    粥米是军中从军屯出产中,每人私下省出的一笔口粮,作为感谢一年来周边军屯居民和依附于军中生活的百姓们对军队的帮助。而带来豆米的,是被感谢却并不想白白吃喝的百姓们。由于两边都不想让对方吃亏,最后干脆变成了一起在腊日煮粥分粥。

    这样的习惯,已经持续了好些年。

    薛瑜挑了挑眉,“这座城军民相处得还不错。”

    虽然存在一些军队补给问题、军民关系问题的可能,但此刻的情谊是真的。这样的情谊故事听起来就很适合写在报纸上,但薛瑜记下干巴巴的内容,遭遇了重大的扩写故事滑铁卢,最后还是选择放弃,回去交给专业人士润色。

    薛瑜记下这座城的故事,标记了名字,准备等折返的时候,多留一日去突击检查一下军容军貌乃至账本。

    遮掩身份出行,是为了确保各处的状态真实,但等检查完一遍,表露身份与否就不会牵扯什么了。

    “对了,车上我记得多带了一件我的披风,裁开,给画师和跟来的匠人一人一半。我赶路还吃得消,别把人冻坏了。”薛瑜嘱咐陈关,“你们夜里也多注意,缺什么、谁病了都早点说。做事归做事,人又不是铁打的,不能胡乱坚持。”

    陈关眼一热,应了一声。

    赶路的日子总是紧张的,尤其是目的明确的赶路。画师箱笼里的画稿越摞越高,按着地图,整个巡视路线还差两段城结束,不到一百里,就沿着北部边境线一路走到了东荆。

    同时受东北军辖理的边城,越来越靠近与几国交界处,管理和排查也变得越来越严苛紧张起来。经过情报收集,路上的一行人确认了荆州乱局“再起”,和荆北玄刀寨频频与草原出现摩擦的几个消息,边关的紧张气氛由此有了解释。

    对这些情况,薛瑜心里有数,无非是东荆出动演习,和方锦湖带人出兵试探。东荆出发的信使和需要处理的公文都会送到京城,这是路上的薛瑜接触不到的部分,她的检查之旅不必进入东荆,但听上去一切安好。

    一行人抵达最后一段城时,已是腊月二十二,祭灶前夕,到处都洋溢着热闹的即将过年的气氛,城镇和集市中的人变少,仅剩的一些也只是周边新猎到猎物来碰碰运气的猎户,让以出门行商为由的一行人的踪迹变得显眼起来。

    发现这个问题迅速进行了新的改扮,薛瑜从行商管事变成了离家出走游玩的任性小郎君,走到哪里,身边人都苦口婆心地劝着她回去。而负责勘察和套话的其他人,则散开各自领了各自的任务,在显眼的目标遮挡下完成巡视检查。

    “阿郎,要年节了,您看这些皮子,家里都有,比您看的好多了……”

    “家里没意思,这里一个个挑才好玩,你不懂。”薛瑜骄矜地横了一眼弓着腰的陈关,他画出了皱纹,淡化了娃娃脸的感觉看上去就像一个讨喜的管事。

    平日里边城最多是碰上来收皮子或收别的货物的商贩,像这样通身富贵、明显出门玩不差钱的少年郎,几乎没见过,指望着卖出大价钱或者搭上贵人的小集市顿时热闹起来,一个个都凑到薛瑜面前来展示自己的货物,被她驱赶了才各自回到位置上。

    “啧,真是……”薛瑜演着任性人设,对上陈关张口要劝的表情,顿时把抱怨咽了回去,“真是别有意趣!来来来,我还能再逛两圈。”

    薛瑜本来只是做戏,往前走了几步,却忽然被一个小摊上的森白颜色吸引了视线,停下来仔细看去。

    摊主的容貌被遮在蓬乱的须发里,但认真辨认就能看出来,眉眼深邃,起码是个混血儿。陈关边逼逼叨劝说,边不动声色地换了位置,挡在薛瑜前侧,一旦发生意外,好第一时间阻拦。

    “这个怎么卖?”薛瑜从编篮里堆得乱糟糟、但隐约能看出大部分是来自东荆的皮毛挂坠轮廓的小玩偶里,挑出唯一的一支簪子。

    近了看才能发现,那抹森白,只是嵌在簪头不知是骨头还是兽牙的小块,被磨成了一牙弯月。簪体只是普通桃木,刻痕也很粗糙,像风又像云,好像月出重云,清光濯濯。

    本该是有些阴森不祥的物事,组合在一起,却格外和谐。

    第一眼,她就觉得这个小月亮很符合方锦湖的气质。

    他曾送她一支桃花,说什么“见过太阳”。生日时她收到了礼物,却一直没有给他准备什么,她不能让天上烈日下凡,送个月亮也不错。

    “一百文。”

    摊主声音的确有些古怪,不似中原人语调。边城的混血和逃亡牧民总得谋生,没有干坏事,薛瑜也不会因为出身去让人报官。摊主说完,像才意识到该说些好话招徕生意,紧跟着补了一句,“郎君真疼夫人。”

    薛瑜一怔,像簪子会咬手似的,立刻又放了回去。

    陈关听到也是一怔,看了看那根簪子,其实看不出是男用还是女用。

    “诶哟,嫌贵啊,小郎君,八十文,八十总行了吧!”

    ……不,她真不是想还价。

    错过了一瞬时机,再想解释反而显得心虚,薛瑜挥挥手,示意陈关掏钱。

    小城中的集市不过是单独选了一片空地摆开,前面尽头处,刚刚四散开的人折返回来给出新的信号。薛瑜不必招摇过市,没了再逛下去的心情,带着人往外走。刚走到集市外,一队兵卒就拦住了他们,从背后推出来一个脸色煞白的人,“这是你们的人吧?鬼鬼祟祟,是何居心?”

    被抓住的画师哭丧着脸,眼神还止不住地飘向领头人手中捏着的画稿。

    发生了什么,已不必多说了。没了多的外乡人和普通民众遮掩,他们的确容易暴露,但她真没想到,从踏入小城范围才过了一个多时辰,就被人直接抓获。

    某种程度上,倒也值得高兴。毕竟,这说明了边城的防备严格。

    薛瑜示意画师安心,有些无奈地笑了,捏捏眉心,再抬头时,身上模仿出来的任性纨绔气质尽去,止住摇晃又吊儿郎当的身形,举手投足间,皆是天成的威仪。

    变化不过转瞬。

    她的眼睛偏圆,本就自带一点稚气,刻意改变仪态,把平日画出的一点痕迹抹掉,看起来比真实年纪更小,扮起任性小郎君信手拈来,让人不由自主就忽略了她已经比大多数成年女郎还高这件事,只当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就像是那种随意跑出家门不回去、惹人生气,但是一讨巧卖乖,就让人一点气都生不起来的,被宠坏了的小孩。

    但当她站直身子,那一点稚气就转为了亲和温厚,望之可靠,锋芒内藏。身姿挺拔颀长,肩平身正,神色端肃,修长眉峰略抬,眉眼皆深深,让人想起城墙,也想起未出鞘的刀剑,气度不似常人。怎么看,也不会当她是个孩子了,绝不是可欺的人物。

    在发现可疑人物后,单独领了一队人来包抄的百夫长,看到对面显然是这批人的首领的年轻人前后变化,更是确定了对方不普通。

    百夫长的心情绷紧到极致,总感觉下一瞬就要动起手来。

    但薛瑜望着他笑了,破开两方对峙带来的紧张感,和气道,“抱歉,吓到你们了。不如,某随你们回营见见当前轮值守将,解释一番,如何?”

    薛猛曾向薛瑜仔细介绍过,在北部边境线一部分属于东北军管辖范围的城池上,守将都来自东北军,军屯常在,但主力守军和守将会时常轮换调动,现在这段城由谁负责,她也不清楚。

    刚刚不过是个谄媚管事的“中年人”也挺直了腰杆,陈关从怀里拿出自己的腰牌,不是当初禁军的那块,而是属于东荆第三卫统领的那块。

    百夫长认字认得不全,但恰好上面的几个字他都认得,手一抖,差点把腰牌扔出去。

    不管有没有正式去过东荆,也知道襄王手下只有两位将军,但眼前几人看样子不像说假话。百夫长判断不出真假,干脆带他们回去见守将。

    要是真的,自然好,要是假的,得让将军决断才行。

    303.  巡营(二更)   襄王殿下很关心我们……

    “殿、殿下?!”

    东荆薛猛的副将正好这段时间巡营到了这里, 临时接管,成为了这座小城的守将。一刻钟前,听说百夫长带了自称是“襄王第三卫统领”的人, 本着就算是骗人也得去见一面的心情出了门, 一个照面,当场差点跪下来, 还是薛瑜伸手托住了手,才站稳身形。

    这边小城的兵卒们或许没见过薛瑜, 不认得,但他跟着薛猛可是拜见过许多次襄王的,怎么会认不出?短短时间里,他已经在脑海中把自己来这里后做过的事转了好几遍,确认没出什么疏漏, 生怕殿下回京是假,暗访是真。

    倒也不是做错了事, 但上面人来检查, 谁心里都要敲敲鼓。

    这下, 他哪还能让薛瑜等人在外面等。亲手给抓起来的“鬼鬼祟祟”画师和护着画师的侍卫松了绑,在前面引路进了营,进了往常的议事堂就忙着烧火倒水,好不容易被薛瑜拦下来,又一瞪眼, 表态要惩罚百夫长。

    “殿下怎么来了?快坐快坐。诶哟, 这小兔崽子们怎么能当街带您走呢,我让他给您赔罪。”

    薛瑜拦了一下他,看看游魂似的跟进来的百夫长,想也知道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忍住笑,“孟将军别忙了。带兵严谨,不放过一丝一毫的错处,这是好事,怎么能罚?要本王说,当奖才是。”

    孟副将一拍大腿,“大将军还在,殿下这声将军可是折煞我了。叫我老孟就成,我老孟,听殿下的!”他颧骨上还有急出来的红晕,见薛瑜这么说,打量几眼确定襄王没有口是心非,这才敢相信这样被当街押送来营地的无礼待遇,襄王并没有放在心上。

    营地里分的炭火数量都有定额,虽然在襄王出手下物资丰富起来,但习惯了精打细算着用,冬日时要商量事情大多都去了住处,像议事堂这样地方大又很少使用的地方,连炭盆都是刚从旁边分来的一半。

    烧红的炭火明明灭灭,薛瑜推辞不过,喝了口热水,才听孟副将问起,“殿下回京多日,这是……陛下允您回来过年?”

    不自觉地,连孟副将自己都把薛瑜到东荆,说成了回来,好像这里才该是她的归处。

    薛瑜摇摇头,“等开春再回东荆,陛下命我来巡视北部边防,最迟明日就要返程。”

    这里本就是最后一段城,直接说出目的也没什么。薛瑜望着神色一紧的孟副将,夸奖道,“我一路看过来,水泥和红砖都派上了用场,筑坚城堡垒,将士们的精气神和与百姓相处也不错,军民同心其利断金,北地苦寒,辛苦将军和众将士们连年守卫。”

    “不过,若是不麻烦,我还想去营中和城墙上看看,可以吗?”

    孟副将被夸得直搓手,嘿嘿笑起来,“哪有殿下说得那么好?除了出城不行,和一些资料军械我做不了主,得上禀将军外,您去哪都成!我给您引路?”

    “麻烦了。”

    薛瑜一行被看穿的时间正巧,白日训练和巡城结束,换防完的一列列军卒正忙着去抢吃食,也不存在被看去了训练布阵的秘密。军营里热闹里透着一股秩序感,薛瑜倒不是为了自己开眼,一方面是看看营中状态,一方面是给画师增加绘画素材。

    边境军旅特别版的插图,在路上肉眼可见地变得丰富多彩起来,之前看的是侧面的对军队的变化和城墙守卫的描绘,也有军民同乐的柔软,如今却是实打实的军中景象,最贴近生活不过。

    为大齐守卫边境线的,有中年也有青年,最小的也有十五岁的少年,常年在北握着兵器,手指上很难不留下裂痕或冻疮,整天风吹日晒下来,皮肤也很粗糙,但他们好像并不知道自己吃了苦头,笑闹声与普通人没什么区别。

    铸就钢铁长城的人们,同样有血有肉。

    忙着吃饭的人,薛瑜没有打扰,等画师画得差不多,在她的示意下侍卫记的孟副将说出的故事也记了差不多后,在孟副将的引领下一行人去看了演武场、兵舍、小教室等等地方。

    天色昏暗,演武场上还有在努力加练的小兵,在石锁挥舞和弓弦一次次绷紧又松开的声音中挥洒着汗水。兵舍里是大通铺,薛瑜看见有些惊喜。

    “火炕的更换已经换到这里了?”

    火炕的技术自然不是只交给了地方官们,用以安排暖房等等,保障百姓过冬。军中屋舍是最先更换的一批,只是人员太多,需要在屋中重建的建筑也多,搭建火炕的时候,在水泥彻底稳固之前,是不能上炕住人的,因此,只能一批批地轮流改变住处,依次添设。

    薛瑜离开东荆前,听薛猛说营地里还有三分之一没盖完,现在竟是已经能腾出手来向外带动建设了。

    可以想见,各处开设的水泥工坊和砖窑,年底应该相当热闹。

    “那可不?”孟副将乐了,“您不晓得,往年是晚上结束训练和换岗,得一个个赶人回营地睡下,现在是换岗不需要人催,早上抓睡过头的人一抓一个准!”

    提到这个,他有些唏嘘,“屋子太大,柴火堆就那么点大,烧起来烟能呛死人,每年都有烤火熏出事的,就这样,天寒地冻就算不生病,个个状态也不好。现在火炕改了烟道,今年到现在一个出事的都没有,精神好得很!”

    “还是得操心些。”薛瑜作为最初参与过火炕模型受力分析的研究人员,再清楚不过这种取暖方式也有危险,“烟道要记得通,火炕不能乱跳,有塌的迹象就要尽早调整……”

    孟副将跟着点头,“是、是。殿下我们去下一处?”

    一行人走后,原本被阵仗惊住,驻足不远处没敢上前的小兵甲拍着胸口回了住处,夜里迟迟睡不着。旁边同袍们夜话,说起今天襄王殿下来巡营,可惜他们都没注意到,没去亲眼看看襄王殿下是什么样。

    他陡然来了精神,“襄王殿下很关心我们!很和气,连一点小事都会放在心上注意着!”

    小兵甲只远远看到了一个侧影,但声音听得清晰,想到这样的贵人会为了他们这些小兵操心这、操心那,心头就一片滚烫。

    他家在东荆嶂远,早早从了军,但家里幼弟和妹妹来看他时总会说起襄王在东荆做过什么、让他们过得比以前好,再在军中听到些许传闻,对襄王的印象格外好。就算襄王从没有做过军中主将,可能兵法武功不够好,他私心里也觉得这是天下最好的人了。

    “咦?你见到了?说说,快说说。”

    有人催他多讲一点,也有人不信,“怎么可能?你准是在胡说八道!”

    小兵甲不服气得很,本想着不好暴露襄王行踪与言谈,这下也不顾了,竹筒倒豆子般说了一遍自己听到的话。

    屋内静了好一会,只有身下的火炕源源不断地传来热度。

    在小兵甲以为同袍都睡着了,有些失落的时候,猛地听到一声大叫,“完了完了,我的臭鞋没洗,昨天没洗脚,被子铁定有味!呜呜呜呜我熏到殿下了……”

    静过头的屋内再次响起了语声,其他人不像这个人这么冲动,但都有些难以置信,“天啊,火炕真是殿下亲手研究出来的?还关心我们睡不睡得好、会不会生病……我们这是祖坟冒青烟了吧!”

    “去去,你家祖坟在哪你都不知道,要冒青烟,肯定也是我的运气!”

    讨论突然转向了攀比,声音此起彼伏,引来夜里巡营的监察队来敲了门,“一个个不睡觉,出来,跑五圈!”

    然而顶着寒风跑圈,也没浇灭他们心中的激动。

    襄王没有大肆宣扬她来了,也没有和人同吃同睡,更没有下场和他们比划比划,一点仪式感和关注度都没有,若不是碰上了人回来,可能这样的话他们这些小兵一辈子都不会知道。

    但这样背后默然无声的关切,像大家长,也像亲人,让人恨不得一腔热血全抛。

    监察队的小队长看着十几人进了屋,屋内的呼吸声都还相当激烈,没再制止年轻人的激动,走出几步,摇头轻嗤,“运气真好。我们的屋子比他们干净多了,这种好事,怎么没轮到我们?”

    酸味几乎要漫出来了。

    薛瑜不清楚她和孟副将的话被人听去,就算知道,也不会太在意,毕竟并不是什么机密,听就听吧。

    离开兵舍,她去看了小教室,屋内空荡荡的,只有最前方摆着两块石板。

    “天气好的时候,能轮换着教一百多个人,就是都得站着,在手上写字。”孟副将有些感慨,“一百多个人回去再教他们的同舍同袍,不过,有时候一个人记错了,一口气就能十几个人写错字。认认字,学学冯医正教的基础急救和包扎止血,有空再帮忙削些木头组装拒马和陷阱,反正艺多不压身嘛。”

    孟副将走到前面,摸摸石板,“这会天冷了,不好通风,小教室用得少了,训练做得多一些,每天上课变成了隔几天一次,殿下这次来正好是刚上完课不久,没碰上。”

    薛瑜没觉得有什么遗憾,总不至于她来看,就要人安排“摆拍”、不,现在是“摆画”吧?走了一圈,又去看过食舍的状态,兵卒们吃喝都还好,精气神也不错,她的心情也相当好。

    夜幕降临,晚上远处一抹黑,薛瑜接受孟副将的安排,在营中住了一夜,翌日再去城墙上。

    304.  饺子(二合一)   君以拳拳之意相待……

    一行人在营中留了一夜, 清晨薛瑜起得早,才扎完马步打了套拳,孟副将就来了。

    孟副将:“殿下昨夜睡得怎么样?那个, 是不是晚食有些不合适……”

    听他开口, 一时失笑,她止住孟副将的小心翼翼认错, “不是晚食的问题。快过年了,我不能留下来过年, 既然来了这里,相逢不如偶遇,就让人买了肉和麦面回来,剁碎包顿饺子吃。算是我的一片心意。”

    薛瑜清楚边境的军饷有定例,她请人吃饭总不好走公账, 就直接指派人出去购物了。

    小城附近几乎没有富户,腊肉也只是鸡肉, 好在不久前才有人家一起杀了向附近官府借贷来的猪, 还了账, 自家还留了许多,侍卫上门买到了大块猪油和一些刚腌过的肉,几十斤剁成馅分一分,差不多也够整个营地吃了。

    虽然现在吃饺子的风气还是她带起来的小范围习惯,但不妨碍她带着一群北方人吃北方过年必备的饺子。

    吃饺子, 才有过年团圆的气氛嘛。

    薛瑜姿态摆得坦荡, 提供了材料和做法,还专门让自己侍卫和营中的厨子与医官一起检查了材料没事。孟副将反倒涨红了脸,“殿下,您这是……”

    “该检查的是要检查的, 大家守一城之地,护城后百姓国土,万一真吃出了个好歹,我不就是好心办了坏事?检查好,吃起来也放心些。”

    薛瑜对食品安全还是很重视的,虽然现在的技术想查出奇奇怪怪致病菌有点难,但高温等等一系列处理下来,除了下毒,应该也不会出问题。

    营地早上吃饭时间安排在晨训结束后,早早就有人闻到了从食舍飘出来的油腥味,香得直流口水,军中能吃到肉,但厨子水平也就那样,大锅饭炖肉能做成这么香的还是少见。

    等到开始排队领饭,一个个望着碗中的热汤白胖团子,只觉得今天厨子转了性。

    这样的团子,一看就很费功夫,平常要做这么多人的饭,谁有心思耗这个时间?做得漂亮又香喷喷,咬开是菜干或者酱菜拌猪肉,红绿色泽刺激食欲,油光挂在上面,好看得像是什么宝贝,再厚着脸皮去要一点醋,香得简直能吞下舌头!

    有和厨子关系好的,悄悄打听到底为什么突然改善伙食,问来问去只得到了个“别问,吃你们的,知道是好事就成了”的答案。

    不过,真正的答案很快被人挖了出来。

    军中出现了什么变化?除了襄王悄悄来了一趟,还有什么?

    薛瑜也留下吃了一顿饺子,冬天蔬菜稀少,萝卜白菜这些能放久些的菜色和晒干的菜干、腌制的酱菜都被剁进馅里,连多的盐都不必放,就是满口的香。

    吃完离开食舍的时候,薛瑜正好看到旁边簸箩里还堆着一些生饺子,“这些是留下来做晚食的吗?是不是太少了些。”

    在襄王平和的态度影响下,厨子已经从最初见到襄王的战战兢兢连话都不会说,变得说话流畅了起来,见薛瑜关注,连忙解释,“这是给今天白天守城的小子们准备的,城墙上风冷,消耗大,他们得多吃一顿。”

    薛瑜了然,“等会不如在城下支口锅现煮了吃,又有热汤,又不会泡烂掉,吃起来刚好。”

    其实她一直想改成少吃多餐三顿饭,但两顿饭对于工作狂和研究狂们来说太合适了,最多是熬夜时边思考边吃夜宵,没想到是在这里看到了真吃三顿饭的人。

    厨子有些意外。看起来和军中没多大交际的襄王,竟很了解这里面的门道。

    为了避免发出令人误会的信号,城墙上是断断不许生火的,尤其他们是边城,更是管控严格。要么在上面啃饼子,要么就是下来吃。

    不过,以往都是吃饼,今天是襄王专程带来材料让全营吃饺子,大多数人都吃了,守城的这批人没吃就有些厚此薄彼,他才专门留了一批准备中午煮好送过去,但襄王考虑得比他还贴心,是真将这些再普通不过的小兵放在了眼中。

    薛瑜没刻意等中午送饭的时间,询问了孟副将一些她回京后的动向后,就早早动身去了城墙。

    后世她也曾见过长城,蜿蜒如龙,是历史上许多朝代阻挡草原铁蹄的第一道防线。

    但后世时,从长城望出去,内外都是青山绿水、大好河山,现在她看着外面枯黄的草地、稀疏的树木,心里却沉甸甸的。

    长城以外,就是另一个世界。征服还是同化,未来尚未可知。

    算算时间,陆恪将军带着辎重返回止戈城后,算上整军的时间,应该也快点兵出关了。

    身边的画师运笔如飞,沙沙作响,薛瑜再回头时,耳中钻进来阵阵热闹声响。内城墙下,白汽升腾而起,支起了大锅,锅边围了十几个妇人打扮的女子,都在帮忙,城上守兵正在轮换着下去吃饭,时不时还能听到几声明显是熟人的交谈。

    守在锅后面的厨子见薛瑜望来,心虚地挪开了视线,对缠着他询问到底有什么好事才突然改善伙食的兵卒们,只含糊地应付回去。

    襄王不图回报,但他们这些知情人,总该做点什么。

    “拜见殿下,拜见将军!”

    薛瑜下了城,行礼的声音此起彼伏,大锅前正问着详情的一撮人随之跪倒,突然福至心灵,扯了扯旁边厨子,“是不是殿下?”

    厨子没有回答,但也没有否认。跪在旁边,轮到白天守城的小兵甲听到问答,只觉得昨夜积累的热血沸腾起来,在薛瑜走过身旁,一个个鼓励后示意起身时,没有起身,俯身叩首,“愿为殿下——”

    薛瑜捕捉到声音,没等他说完,立刻打断,纠正道,“各位护我大齐山河辛苦,百姓安居乐业,幸甚有诸君负重前行。”

    小兵甲的话被堵了回去,有些呆愣。

    薛瑜接过话头,将小兵的喊声转向了保家卫国的方向,瞬间点燃了本就胸膛满满涨涨的众人的激情,喊声如雷。

    “护我山河!护我山河!”

    薛瑜一行人在声浪中走远,被护在中间的那个瘦削的背影,却深深留在了守城众人眼中。

    下一年过年,厨子在所有人一致请求下,又做了一顿饺子。不知不觉,在这些人心中,饺子就成了过年的代名词。随着他们升迁、调动,这样的观念也跟着传向了各处。有厨子的暗示,又有后来的询问确定,曾吃过“襄王饺子”的人无数次地说起这件事,得意非凡。

    他们的背后,是家园,是山河,是他们的一切。

    他们被看重、被在意、被关切,君以拳拳之意相待,自当以热血相报。

    离开城墙,薛瑜转身看了一眼一路送她上车的孟副将,在城墙下时的含笑温和一扫而空,语气淡淡,“没有下次了,别过,孟将军。”

    马车缓缓驶离,孟副将一身冷汗。

    薛瑜靠在车厢里,揉了揉脸。

    她有心做些事,但并不是打算施恩。在军中立威、获得认同有很多方法,看的该是能力,是她能带来什么,用小恩小惠收买,是最上不得台面的。

    不过,上城墙时就引来了关注,只是在守将的制止下没有太靠近,下城墙时面对着一双双期待的眼睛,她再付之冷漠,未免太伤人心。要做,就做到极致,她干脆对守城的兵卒们挨个鼓励过去。

    对着懵然无知的兵卒们她还能有些好脸色,对着明显搞了小动作示好的孟副将,就只剩下警告了。孟副将是个好将军,做的事情也挑不出错,只是这样的示好未必一定是一件好事,招摇过市、高高在上、大肆张扬自己的身份高贵,并非薛瑜本意。

    礼贤下士和平易近人,都是好词,同时也都意味着接受好意的人身份低人一等。守城的将士们用血肉护着国家,该得到一份尊重。

    驶出一里多,留下来带人扫尾的陈关追了上来,钻进马车烤了烤火,向薛瑜确认了后续安排。

    “知道了,就这样吧。”

    见她情绪不高,眼珠一转,陈关选了个话题问道,“殿下为何刚刚不让他说完?看口型,应该是……‘愿为殿下效死’?”

    他是薛瑜的亲卫,从薛瑜还是刚走出宫廷的小皇子,一路追随着她,看着她走到现在,一桩桩、一件件事,都在诉说着这位殿下与他曾见过的贵族不同,不耽于享乐,不沉浸权柄,比陛下还要纯粹,呕心沥血地为国为民做事。

    别说效死了,来生再为殿下当牛做马,也是荣耀。

    因为她值得。

    薛瑜从陈关轻快的语气里读出了一份理所当然,无奈地摇摇头,“先有国,后有家,你是我的侍卫统领,但他们不是。守将若效忠的不是国家,而是现在连储君都不是的藩王,那岂不是乱了套了?”

    戍边的将士,本应是最纯粹的一批。薛瑜其实很赞同从开国留下来的规矩,边将不涉朝局,他们若是壁垒、是刀枪,握着他们的人也只有一个意志,就是国家的意志,现在的制度问题,所以表露出来的更多的是君主的意志,但并不代表他们一定效忠的是人。

    忠于一个人,人死子继,不一定能服众弹压住,忠于国家,才是正道。

    她之前问过皇帝,为什么前几代都要从军,其实答案很简单。开国之君出身卑微,靠双手打下来天下,为了巩固军中威望,守住国家,才无奈定下来这个规矩。但并不代表一定要这样做,尤其是几代培养下来,军中教育已然自成体系,情分归情分,忠君报国归报国。

    听到“他们不是”,陈关不自觉翘起唇角,“殿下说得是。”

    薛瑜烤着火,想起先前看到的一幕,起了好奇,询问道,“你和卫河年纪也到了,二十出头,家里有没有说亲?”陈关的家中人,是陈安,陈安在东荆还算如鱼得水,能接触到不少新人,想做红娘牵线,应该是一牵一个准。

    陈关脸腾得红了,“臣、臣还未想过。”

    难得见最八卦的陈关这样的反应,薛瑜多问了几句,陈关不能不答,最后逼出来一句,“大丈夫先立业,再成家!”

    “别耽误了你们才是。”薛瑜笑起来,“看中了谁,我带人去为你们提亲。别等久了,让好姑娘都被别家定下了。”

    “谢殿下恩典。”陈关低头行礼,气氛正好,他轻松地反问了一句,“不过,殿下呢?”

    薛瑜一怔,“我?不是还早?”

    不加上穿越前的年龄,她这个身体虚岁才过十七,正式算下来才十六,放到后世那还是高中生,谈谈恋爱还行,结婚?压根不会在考虑范围内。而对薛瑜来说,一直忙着做这做那,除了驳掉流珠试图牺牲自己来圆谎的建议、考虑过用婚姻圈禁方锦湖外,根本没动过这份心。

    是公文不够看,还是研究不够头秃?是探索发现不好玩,还是勾心斗角不刺激?

    俊秀的少年、青年她见过,漂亮妹妹她也见过,但不是文臣就是武将,或者是还没挖到手的墙角。薛瑜仔细一想,倒是觉得自己很有压榨打工人的老板的风范了。

    陈关比她还诧异,“殿下加冠后本就可以议亲,但林妃……”他顿了一下,调转话题,试探道,“殿下莫不是要等到二十?”

    十六七定亲不在少数,但二十结亲的人也不是没有。

    薛瑜深入想想,就有些头晕脑胀,干脆不再费神,摆摆手,“此事再议。”

    只要皇帝不催,她就还能苟。反正满朝贵女现在也没人的家族值得联姻,用结婚绑住将门也没太大必要,这样看来,选结婚对象肯定要问过她,避免结一对怨偶。

    问题不大。

    马车一路赶回京城,已经是腊月二十九,薛瑜在路上整理了见闻汇报,被许袤带人接到,回来先见过皇帝。

    薛瑜在路上需要评估的,更多的是各地状态,建筑完成情况和是否需要增加军械辅助等等问题,像边防布局等等更考验专业性,则是交给了随行一半是为了护送、一半是为了干活的禁军,她在旁边在打辅助,跟着做一些了解。

    不过,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地,皇帝听完汇报没有很在意,反倒关注起了薛瑜带回来的画师稿件。

    更偏向写形的素描画让路上的风物和各处边城人物跃然纸上,许多年不曾感受过的寒风,似乎又吹了起来。

    带着血腥气、土腥气和一点干草的味道。

    皇帝摘下眼镜,“三月前带着文章一起印出来,让天下人都看看,什么是我们齐国的兵。”

    薛瑜笑起来,“陛下没说完,还有,什么是齐国的百姓。”

    皇帝睁眼睨她,抽出混进稿件的几张石油田景物,上面画出的一些仪器,他已然是看不明白了。皇帝屈指敲了敲纸面,“哼,朕是没说完。给朕看这些做什么?刚回来又想往出跑?”

    “那哪能啊?”薛瑜靠近了看到本不该在稿件中的几张画,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返程的路上接上了同样带着任务派出去的画师,跟着去边境的画师稿件实在太多,一不小心就混了,画的都是风物,不注意也会看错。

    要不是时间不对,她私心里是想要留在石油田几天的,但当着皇帝的面,肯定不能认。

    皇帝没有纠缠这个问题,薛瑜忙着做这做那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正事没耽误,这些事也就随她去了。

    “让国子监和将作监分别拟个人选单子,你想琢磨石油,就带人去琢磨。只有一点,不许犯险,该做什么有人帮你做,再敢自己偷偷摸摸找事,私下弄出蒺藜雷那种玩意,就给朕待在宫里,哪也别去了!”

    皇帝起初的话声还算温和,越说越气,站起来拿手中几张画稿卷成纸筒,敲着薛瑜脑门,“记住没有?说话!”

    在火器研究上,薛瑜是既理亏又心虚的。最开始皇帝可能被火器出世震惊到,没去深想背后发生了什么,只顾着先调动各处来完成火器介入军事,但这么长时间,足够他了解清楚薛瑜搞过什么危险动作了。

    薛瑜才不会在气头上撩拨虎须,老老实实应了一声,认错态度诚恳,“阿耶,再不会了,您信我。”

    “哼。”皇帝扔下画稿,瞪她一眼,“滚蛋!”

    “欸,这就走!”

    薛瑜一把揽过桌上的稿件,飞也似地跑了。

    年轻人总是活力满满,皇帝撑着头在桌后坐了一会,拿起唯一剩下的那张画稿。

    画中是长城巍峨,却不像其他图画那样更多的是写实,而是画了关外牛羊成群、草原萋萋,城内人流如织、麦田金黄。

    这张画,大约不是意外出了疏漏才落下的。

    皇帝摩挲着边缘良久,将它夹进了之前那幅青山绿水画的卷轴中。

    马上过年,自然是不能再乱跑,但拖到年后,得避开拜年和亲朋团圆的日子,又损失了几天。皇帝既然开了口,薛瑜催着常修去传皇帝口谕,马不停蹄地让人跟着上门要名单。

    将作监大监和国子监祭酒两个都是见过襄王做事态度的,一个月没见襄王搞出大事,反倒有些不习惯,等到腊月二十九傍晚送走襄王的人,心中的那个靴子才落了地。

    这才像襄王嘛!

    不过……两人看着襄王送来的筛选要求,对里面阐述的格物学基础有些疑惑。

    格物以求宇宙之理,是国子监的课程中加入了几何和一些基本原理认知后喊出的口号,但要说正式的格物学,谁也不敢说自己全然懂得。尤其是国子监内的夫子们,越是深入思考,越觉得这些内容深奥,一个比一个谦虚。

    但襄王都来要人了,两边自是绞尽脑汁思考起合适的人选,不管怎么说,学识沾边的、人品好的一股脑全送去,应该就没问题了吧?

    组建学习班和实验室是令人愉快的,但轮到完成边关特别版刊物的文章的时候,薛瑜就只剩下头痛了。苏禾远家中直系亲属都没了,苏家被清洗之后,叔伯长辈与他关系更是不亲近,严格来说,过年时不想与人交际也没人能管得住他,面对薛瑜扔过去的零碎又干巴巴的记录,追着她要她回忆见闻。

    就像后世学生出去玩,旅游很开心,回来布置作业要写小作文,就只有垮起个批脸一个选择了。

    兄长包袱深重、需要以身作则的薛瑜,指望许袤劝说苏禾远失败。

    黑心师父表示她的确需要提高文学素养,“殿下不需著文,但文章一道也不可轻忽至此。”

    ……不就是给你们写了个白话版故事总结吗?只是个基本的故事底稿,还要修改润色,最后让文章作者发表,又不是需要正式些的计划和公文。

    但反抗无效,在苏禾远的毒手下,连大年初一大朝时,薛瑜脑海里打转的都是骈文和遣词造句。

    这也就造成了,陈关收集了一天看法和消息下来,哭笑不得地禀报她:“殿下今日谈吐甚是文雅。”

    回忆完自己表现的薛瑜眼角微抽,正常人谁说话一开口就是四六骈句啊!

    还好,初二晚上她就写完了自己负责的两篇文章底稿,交给苏禾远通过后,只等他带人润色完成。

    薛瑜将这件事抛在脑后,关注起第一版报纸发行的状态。

    秘书省下分出了邸报部,负责《大齐要闻》和未来可能会有的新报刊,和负责校对、管理印刷书籍的学部正好是对门,但在这个时代,也没人会来指责他们既制定规则又参与比赛。

    薛瑜只留心了一瞬,就被她辛辛苦苦写作文换来的,秘书省实权人物苏禾远对报纸初天发售情况的详细介绍与分析声吸引。

    年前秘书省监告老还乡,苏禾远吏部考评通过,成功上位。

    苏禾远当然不是凭着师生关系,要求薛瑜写小作文,一个全程跟进报纸进度的重要人物的全盘托出介绍,对薛瑜还是很有帮助的。倒不是不能强行要苏禾远说,但是为一件小事去告皇帝,未免有些小题大做,只能当做启蒙老师的“爱的教育”,选择接受罢了。

    “本年度印刷……”苏禾远认真起来,才能看出来当前京城各部最年轻的主官的风采。

    交易很划算,苏禾远从秘书省的基础工作讲起,浅入深出,就算不了解的人,随着讲述也能对秘书省的各部发展和变化有了框架。薛瑜听着他阐述的印刷数量等等,深思起来。

    305.  格物致知(二更)   报纸发行与实验室……

    当前的印刷还完全掌握在秘书省内, 特殊的印墨技术和高质量的纸张、内容,都决定了这些书籍的官方垄断地位。

    尽管在想明白如何操作后,市面上也出现了一些私坊, 其中尤以这次商队回国带回来的楚国印书为最, 但对官方允准印刷书籍的冲击并不大。

    来自后世的技术垄断,其他人起码要过些年才能摸到边, 现在出现的,要么是赔本赚吆喝的买来齐纸纸张自己雕版印刷, 从价格到成本都很难与齐国书籍相提并论,在印墨上,也显得不那么优秀,要么是从纸张到雕版印墨都选择自己来,看上去像地摊货色还价格昂贵的自印。

    不管是哪一种, 在齐国源源不断印出的书籍强势铺开市场后,消失只是时间问题。

    毕竟, 怎么争, 成本和质量也争不过拿着成本价纸张又印刷量相当大的齐国秘书省。楚国赔本赚吆喝的举动, 从年中不断有人来东荆买纸,薛瑜就发现了苗头,返回的商队带来了消息印证,只能说,他们送钱买面子, 开心就好。

    秘书省不可能一直承担全国乃至三国的印刷数量, 印刷会下放,但并不是在现在。

    薛瑜没有上报申请直接用法律禁止私印,毕竟抄书和自家写书的自由风气常在,徐徐图之让人感受到便利和自愿接受筛选并接受印制福利, 在完成大多数观念改变后再有动作,比直接强硬完成镇压更有用,名声也更好些。

    皇帝身上的暴君名声,随着两大世家的没落和这一年来的接触,被洗刷得差不多了,薛瑜可不想因为想管理发声喉舌,变成焚书坑儒或者文字狱第二。

    出发点既然是好的,就没必要用会招来污水的手段来做。

    当然,禁酒令和这件事的性质本就不一样。

    “……基本就是这样。昨日的《大齐要闻》,正通过上京述职和前往各地驿站的骑士们,向全国派发,确保各县排布,但从京城反馈来看……殿下?”苏禾远的侃侃而谈声突然一顿,薛瑜回神看他,“京城反馈怎什么样?”

    苏禾远狐疑地看她一眼,没抓到证据,但教书多年的相处让他能肯定,刚刚襄王是走神了。

    他简单回答,“依照殿下要求进行了内容宣扬,书肆一共卖出……购买的人主要是士族和相关人员。请禁军那边关注的消息,今日士族大多出京前往庄园。”

    薛瑜点点头,心中对自己这步棋的收效有了数。

    要是有实时统计,本应在初一晚上做出总结,但现在没有,就只能靠在宫墙张贴报纸、书肆售卖和放在驿馆内等待翻看几种方式,在次日总结评价和售卖情况。

    最后创刊号选择的别国新闻,齐黎友好协助修建龙江堤占去了绝大部分版面,剩下的一点地方,放下了金黎对峙和撤军的消息,楚国则一句没提。

    但离京的士族们关注的当然不是这些,作为收集情报的集大成者,《大齐要闻》坦坦荡荡地写出了农业司将开展培训的消息,而结合里面的农业变化部分,再不懂农学的,也能从增产数字和“公田冬耕”这件事中,嗅出不妙的气味。

    报纸既是总结全国变化,明明白白道出时代变了,通知各处做好准备,也是给士族的通知。

    通知他们,要是再不来投降交易,就要被公田和军屯储备的农业技术,甩到八条街外了。

    实话说,这一年多以来,除了在薛瑜手下提早投降的东荆士族,各个大小士族过得都不好。私下有越轨行为的士族心惊胆战,老实巴交的士族也不得清净,被佃户闹事折磨得一个头两个大。

    从曲辕犁开始,牲畜借贷、种子培养、苜蓿种植、冬耕……同样是忙了一整年,公田不仅抽成少,不抽成前拿到手里的总量还多,这放到谁身上能受得了?以前都是庄园佃户收成优于别人,跟在士族们手下能受到庇护、拿到好处,现在直接掉了个个,在佃户家的孩子们要读书、要出去做工尝试其他的路子时,还会受到阻挠,更是引发不满。

    兼之各地开始的下乡宣传,和庄园里妖魔化的公田宣传洗脑发生对冲,半信半疑之间,寻求真相和做出自己的判断的人数增多,一个个都想毁了契书去做公田佃户,闹上公堂的不在少数。

    过去看不到希望,如今看到了希望和变化,那么挡在前面的就都是敌人。

    要么离开,要么退让,依靠佃户生存的士族们,已然没有别的选择。明显给出了条件的皇室,也不会允许他们有别的选择。当粮食减少,他们跟不上变化,只有一点点弱下去、连争取的机会都没有的一条路走。

    苏禾远提供完自己收到的消息,看着陷入沉思的少年王侯,总觉得许袤给她带来的不是束缚,而是如虎添翼,让谋略变得更为缜密强悍。

    薛瑜发冠上的宝石闪闪发光,他不由得出神一瞬。

    各县新接受完推官考试和考评上位的主官们,很快接到了送往各地的报纸,在随之而来的嘱咐中听到要安排人念出相关标题这一项,不用问,背后肯定是襄王手笔。

    念出标题却不知道详情,充分引起了人们的好奇,不差钱的人掏钱买报,报纸上的消息蔓延开来。

    搞事的薛瑜心思却早已不在报纸上了,赶在过年后、正月十五之前,已经按照名单分别面试完成,收拢了队伍,和许袤谈过后,带队做起了格物学研究。

    嗯,放到后世应该叫自然科学,涵盖物理、化学。

    实验室里的玻璃器皿出自鸣水玻璃窑,长达一年的练习和探索研究,足够他们完成大多数薛瑜的要求。更多的器材则出自青南郡铁官坊,经历过几次改进磨合,一年后的玉钢出产品质变得更稳定,除了速度提升还是相当感人外,没什么可指摘的。

    接受了蒸汽矿机的神奇设计,看到了另一条路,有心搞研发的铁匠人数增多,倒也是意外之喜。

    领着所有人的薛瑜,是年纪最小的一个,但作为能够看到真实变化、不靠空谈辩论的格物学,大多数人已经被先前的国子监“教材”折服,正面感受过薛瑜引导中的体系化知识,皆是心服口服。

    喜提一群差不多和师长、皇帝等人一辈的学生,薛瑜原本还有些束手束脚,但当一而再、再而三发现问题后,什么年纪都不管用了,实验室守则该背就得背,该罚抄就得抄。

    “……请问,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个乌漆嘛黑的玩意,是为什么变成这样的?它有什么特征?能做什么?和什么东西或者物质相似?”

    “都不知道?那你今天除了烧坏了一个烧杯外,还做了什么?”

    薛瑜卷起在刚刚几组那里收到的实验数据和分析报告,用力敲了敲对面中年人脑门,“实验手则上写过什么?我们刚开始的时候,一起确认过什么要求?万事多问自己为什么、多思考、多观察!五天了,怎么还不记得?”

    旁观着的实验学生们看着有人挨骂,心有戚戚焉,飞速检查着自己今天的变化。

    襄王其实是很好相处的夫子,不拿腔拿调,也不胡乱指点,明明懂得不少,却更多的让他们来操作,就算思考不出什么也没关系,只要思考了、用心了,就都能有收获。就算提出的想法再奇怪,襄王也会尊重着鼓励试试看,或者她来协助着进行操作。

    当然,逆反着来也会挨骂,但骂人也不带脏字,能被选中的人,学识高低不同,但经历一个比一个丰富,见过的腌臜事多了,其实并不觉得凶恶,反倒私下聊天时会感慨一声襄王待人着实好极了。

    还有人见过她在实验结束后带人整理器材、填补实验记录,无声无息地关注着所有人。挨了骂,大多都是心中愧疚。

    发觉背后有人搞小动作的薛瑜,立刻盯了过去,“现在才知道补实验记录?”

    “没、没有。”

    比薛瑜高小半个头的青年缩着脖子,像鹌鹑一样举起手,“夫子,我就是检查一下!”

    薛瑜怀疑地看了一眼,没有深究,看着年长学生的小心翼翼,心中微微叹气。她几乎可以想见,在凶神恶煞带队下,在整个引导培训结束后,这些本就有着自己的钻研领域的人会在背后说些什么了。

    得早早让陈关准备起来才行。

    她倒不是不想让自己的形象再正面一些,但匠人和士人两方聚集在一起,想糅合着各取所长展开研究,她作为中间人,就得顶得住场子、压得住人。

    好在这次选人,不知道怎么选的,将作监里送来的人选中了姜匠。

    姜匠只要不瞎拍马屁表现自己,能力和待人接物其实都不差。既是之前打过交道、在鸣水相处也算半个自己人,又经过薛瑜确认能跟上思考和学习进度,她已经提前敲定了她脱手实验室后的接班人。通过几次分组和处理捣乱家伙的配合,姜匠在实验学生里的威信还不错。

    真的带着人从认识物质开始,以她基于后世知识完成的半吊子划分的认识世界体系为基础,去搞研究,薛瑜深深觉得自己曾经决定从实用主义出发搞的几个小组,是多么正确的决定。

    目前为止,大多数问题她都能想到办法解答,但是除了单纯不知道的学生外,还有就是带不动的学生。要不是对石油的分馏有了一点进展,薛瑜大概能被气到心梗。

    二月初,完成了沥青、石蜡、润滑油和燃料蒸馏体系区分,雍北石油田正式开始运转,从直接使用原料,转向了二次加工生产的状态。

    能被两个部门主官记在心里看在眼里的人选,其实都不弱,更不会有太笨的人,最初的不适应和逆反只是还没有完全脱离之前的思考模式,但在薛瑜强硬又不失循循善诱的带动下,很快脱胎换骨。

    以石油为第一个认识世界的实验品的格物学研究小队,在鸡飞狗跳中深深记住了几大认识世界的规则,从两眼一抹黑,只能等薛瑜提问才开始做事,转变成动手能力和深入思考两方面都得到提升的新版本学生。

    面对一个个变成了十万个为什么的学生,薛瑜在学生们面前的优势逐渐减弱,好在她想教的部分也基本完成,到底怎么分类,有什么东西,被问得哑口无言,逐渐脱手交给了他们去研究。

    实验室中逐渐有了薛瑜熟悉的轮廓,新制的简易温度计虽然对温度划分并不一定正确,但冰天雪地的外界帮助完成了从水开到结冰的区分,极大帮助了在蒸馏和检测蒸汽机方面保证安全遇到困难的薛瑜。

    看着实验室里自己想出来了一些新操作,并且成功实行后,乐得在敲烧杯唱歌的青年,和围在他身边或酸或夸的同伴们,薛瑜没有进去惊动他们的庆祝,抿住唇角的笑意,在本子上记下了蒸汽矿机安全阀升级这一条新出产。

    她第一次进实验室做出成果时,笑得比他们还二傻子。

    石油的分馏完成没多久,在教完了自己能用简单语言梳理出体系、讲解好的部分,薛瑜也到了离开实验室的时候。

    她鼓励众人发现和思考,很多原理她知道,但并不能在重新发现一次之前提前告诉他们,认识世界的路,到底不能直接全部照抄后世的一切。

    她到现在还是会习惯性地写出阿拉伯数字、拉丁文元素公式、字母简写的受力分析,但这些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事。站在巨人肩膀看世界,但要是最初的认知体系就有问题、走了捷径、只知道按她告诉的路往前走,只会长成畸形儿。

    “……这是最后一节课,很高兴认识大家,再见。”薛瑜理了理自己手里这一个多月来写的教案,每个人的实验和提出的问题,都在里面有所记录,不知道为什么眼睛有些发酸。

    还在期待着明天的讨论会会是什么的实验室众人都愣了一下,茫然地停下自己手中事情。

    结束了?

    越研究越能感受到物质世界令人心醉神迷的魅力,越来越抛开外界一切的“学生们”,这才忽然反应过来,襄王并不是清闲无事的王侯,更不是没有实权的人物,实验室不是她的一切,她还有许多事要做。

    连最初申请要来的姜匠都不自觉哽咽了,他不过是为了近距离接触襄王抱住大腿,明明已经得到了许诺,襄王离开才是他最得益的时候,却不舍得襄王离开这里了。

    俊秀而单薄的少年站在实验室最前方,面前桌案上摆满了他们这段时间发现和做出来的东西,可以从零开始找到他们每个人在里面出力的痕迹,提纯的油、乌漆嘛黑的颗粒、分离后的矿石、奇形怪状的仪器……其实都算不上好看,但在所有人眼中,都仿佛镀上了一层美丽的流光。

    “殿下……”

    薛瑜抬头笑了笑,“我还是会来检查你们的进度的,只是我……已经没什么可教的了,大家都很厉害,是我遇到过的最聪明的人。”

    一句话,说得所有人都忍不住想哭了。

    一个多月里,他们都公认了襄王对这些事物的了解,好像从不会被什么问题难倒,还会让他们转换角度思考。引导和提示有,但像这样直白的夸奖几乎没有,这也就显得这句夸奖,弥足珍贵。

    姜匠一揖到地,“殿下,在我心里,您永远是实验室的领头人,我们的夫子。”

    306.  图谋(三更)   9k营养液加更

    意外出现的依依不舍送别, 让薛瑜从设在郊外的实验室回宫,都还没回过神。

    陈关一直被安排盯着相关风向,分享了一部分京城的情报眼线, 保证这些人不发生泄密或者造谣之类的情况。见薛瑜回来怔忪, 他心里就是一紧,看看向来木头脸的魏卫河, 没找到任何情绪。

    看上去不像是格物所出了事,陈关心里打了个转, 迎上薛瑜,“殿下,东荆来了消息。”

    “嗯?”薛瑜莫名,“出了什么事,直说吧。”

    冬日里的东荆变化不大, 除了收留逃难的流民外,就是荆州的事, 不管哪个都没有说一半藏一半的道理, 除非是出了大篓子。

    “不不, 没有。”陈关擦汗,将手中从正常文书夹层里拆出来的内容呈给薛瑜,“只是江长史在招募夫子时遇到了一个人,暂时不能定夺。”

    薛瑜没有把他的轻描淡写全当真,扫了几眼江乐山谨慎送来的消息, 皱起眉, “宝彦?可能是谢家的人?”

    东荆一直在招募夫子,就算薛瑜半途扣下了跟着齐国商队走的各家的子弟,也得先紧着官员体系用。招来的一部分夫子能在短期试用后留下,留下的人里一些喜欢东荆, 转向了考公务员的道路,反倒成了县学学生,因此,在慢慢增设课程后,夫子数量一直不够用。

    之前招募的人手里除了金帐汗国,哪个国家的都有,楚国人更多的是来打工几天换书看,留下的不多,里面也没有家世很不错的人,毕竟家世好的自家书籍储备丰富,犯不着来出卖学识。而谢家,就是最不可能的几家之一了。

    高门子弟跑到邻国隐去姓氏应聘,要么是离家出走,要么是有所图谋。

    如果不是同名同姓,她倒是知道另一个谢宝彦。剧情里谢宴清死后带着四分五裂的谢家分支之一,和别人斗得你死我活的二房老来子。能力如何不做评价,但能成为下一辈的领头之一,他在讲究身份地位的谢家里地位不会低。

    这样的子弟跑来,是图谋什么?

    薛瑜捏着信纸,沉吟片刻,“让牛掌柜来一趟。陈关,该动一动楚国的人手,看看情况了。”

    商队虽然离开了楚国快三个月,但当时以他们的视角看到的一切,未必没有用,薛瑜需要再了解一下。

    薛瑜:“到底姓不姓谢,也不必去专程打探了。既然乐山对此人评价不错,试一试能力,能通过的话,府中文臣谁辛苦些,需要多去村里的,让他跟着来打打下手。”

    作为掌权人的谢家想要制造假身份可太容易了,打探到的都是对方想让人知道的,那不如不打探。薛瑜不打算让这个身上有了危险标记的人去接触教育,放进王府编外人员队伍里,跟着吃吃苦、看看人间真实,要么是他观念被改变,要么是露出马脚,这段时间用用人也不亏。

    陈关领命,在牛力到来前,刚顶着小雪回来的许袤正好回来,薛瑜多看了一眼他的头顶,忍住笑,“夫子今天读到了什么故事?”

    许袤对实验室不太感冒,在薛瑜沉迷实验的时候会三五不时离开,频频与苏禾远串门,只能说新读物的魅力无穷,皇帝、许袤,这一个两个中年人都栽进去了。

    在轻车简从的习惯上,许袤与薛瑜一致,只不过平常出行会监督着薛瑜带足人手,他自己出门连打伞的人都不想带,发梢沾的雪粒子被屋内暖风一烘全都化了,让原本还算充足的发量显得格外可怜。

    许袤没接话,牛力就到了。

    “……谢宴清曾多次出入‘蓬莱醉’酒坊?并且在族学参与教书,为了方便起居搬到了附近住?宴会不常出席,但听到的口风未变?”

    薛瑜点点桌面,牛力等人以一个团体的形式到达楚国,不同于上次更多的是出门历练的年轻人,油滑的管事们的加入,其实是专门提供的破绽,让人能够有交好和接触的机会。他们的身份不高但也算不上太低,参加一些宴会能看到的消息,比单独安插的人手多。

    但经过仔细询问挖出来的蛛丝马迹,都指向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消息。

    谢宴清被逐出了楚国权力中枢。

    或许是暂时的,但就算暂时,也很令人诧异。

    看看之前打听回来的谢家情报就知道了,长房长子谢宴清,预定的未来继承人,一点行差踏错的消息都不曾有,就算薛瑜在齐国见过几次谢宴清贪酒,楚国也压根没有过这样的消息传出来。

    “我知道了。”薛瑜向牛力道过谢,嘱咐他要记得去天工坊更换维修假肢,又多聊了几句,送人离开。

    她回来见过唐大匠,原本命名为格物所的实验室是想请唐大匠也参与进来的,但唐大匠并不愿意,只同意了天工坊和将作监的一些技术交流。天工坊立足多年,担心被吞并也正常,薛瑜并没有强求。

    牛力被引着走出观风阁大门,回头望向里面正上楼的背影。虽然过了许久,也比过去忙碌许多,但襄王待他们仍如初见,体恤他行动不便,还会专门下楼来谈话。

    得多努力,再努力一些,才好跟上殿下的脚步啊。

    送走牛力,薛瑜回到书房坐下,拿出刚刚那张写了谢宝彦调查情况的纸,第一个询问许袤的意见,“夫子觉得是否有关?”

    谢宴清被驱离的猜测真假暂且不论,薛瑜将两件事连起来看,总感觉有些违和。

    失意的谢宴清?未免太小看人。

    而出走的谢宝彦,则放大了谢家内斗的可能性。只有在谢家留不下来,或是被安排着出走,进入东荆还算合情合理。

    许袤没有点评谢宝彦的事,反而提起了另一件事,“殿下送人入楚几月,酿酒之策,未免太顺利了些。”

    他不戳破这个窗户纸时,薛瑜还不觉得,但一被点破,背后就有些发凉。

    是的,她能看到的,楚国的高层会看不到吗?就算加上贪图享乐、不在乎民众这些士族恶习,也不至于一点都不对此做出反应。毕竟,如果她之前的猜测没错,今年就是楚国定下的开战时间,酿酒大量消耗粮食,本就是一个相当危险的信号。

    “这么说……楚国内乱?”因此只能抓大放小,忽略掉许多事。

    许袤缓缓摇头,“臣以为,或许是积重难返,或许是内乱,但目前来看,这样的反应恰恰是好事。陛下寿辰将至,从楚国使臣身份上,应该也能看出些端倪。”

    “有理。”薛瑜点点头,对楚国继续保持“敌不动我不动”的观察策略,将重心更多的集中在草原。

    陆恪带兵出关抵达燕山,在路上建立完成第一批哨卡和补给点后,整个北部的资源调动就变得频繁许多。薛瑜在自己住处准备好的沙盘上,标注着燕山和止戈城两处之间的草原上,已经钉满了小旗,分别代表建成了的小型哨卡,星罗密布。

    下一步,则是以它们为基础,将点连成线,变成深深钉住西北部的一根矛。

    堡垒还在经营中,后续的补给线拉得很长,在春天来临前,燕山-止戈城之间形成的草原围场都不会有出产,因此,不管是什么辎重,除了红砖的黏土原料外,全都得依靠边境线以内运输。

    在这样的调动下,兵部在今年不太明显地忙碌了起来,在完成第一轮布局后,止戈城出关的安排并没有刻意隐瞒,但不特意关注,也不会知道相关内情。

    防备草原攻击是一回事,理直气壮去开辟牧场是另一回事,连自己都心虚,那迎来的攻讦还怎么应对?

    不过,一个多月来从兵部抄录回来的军报显示,目前为止还算顺风顺水,这段路上并没有遇到阻碍,让谨慎至极随时带着千里望预备的半工兵队伍没了用武之地。

    草原太大,西北边在冬日本就不是能有收益的地方,大多数部落都会发生迁徙,这样碰不到部落发生冲突的情况其实并不意外。

    但陆恪不情不愿却也在按着薛瑜的提议做下去的收留牧民这件事,带来了新的发现。

    草原部落发生了明显收缩,陆恪以过往对他们的了解判断,可能是在准备大动作,他在带人绕后,从雪山后方靠近石油田,筹划起出击夺下的计划。

    支持着军队出发的国家后盾,让人到中年的将军也轻狂起来,跃跃欲试地想搞一个大新闻。

    薛瑜并不看好立刻开战,也是这样劝说皇帝的。

    和皇帝谈过后,皇帝的倾向也还是先巩固草原堡垒,暂时在路上截断运输,让石油田变成孤岛,而非硬碰硬地去几万人对几万人迅速开战。

    分成小股队伍完成的进攻,将战役控制在小范围内,东北和西北部隔着一整个雍州边境长城,达成了微妙的联合。

    兵部传回来的调动辎重数据日日增加,天气渐暖,围场的建设进入了新的阶段,在薛瑜的多次传信沟通下,陆恪的军报上也写下了“共留七十一人,尚勤恳”的类似妥协的话。

    随军报一起送来了私下的信函,里面写着陆恪对一部分人经历的怜悯与叹息,被收留下来的牧民和逃奴,渐渐融入了整个建设中。

    这也让新的专题稿件有了宣传的方向。之前薛瑜不曾大张旗鼓地宣扬,是因为还不到时候,避免出了乱子,但围场经营见好,堡垒也一日比一日稳固,又有现成的素材,不趁热打铁还等什么?

    307.  圆满成功   农业培训和新一年大齐招考……

    与边关特别版报纸一同发行的, 是农业司培训结束和一些其他消息集合在一起的《大齐要闻》正式版。

    三月初一,莫名变成双月刊印发的《大齐要闻》,作为供稿方之一的薛瑜, 反倒是内部人员里最晚拿到手的一个。

    苏禾远亲自带着印好的报纸送来, 薛瑜怀疑地看了他一眼,按住加上了特别版之后变得格外厚的纸卷, 先瞄了一眼上面的头版标题,“大齐招考……”

    看不出有哪里不对, 但苏禾远怎么都不愿意给她提前看原稿这件事,就处处透着奇怪。

    “看来苏师对这次的内容相当满意?”

    苏禾远送了报纸没立刻离开,听到薛瑜的阴阳怪气,没忍住笑了一声,“殿下多虑。”

    只要不开始对她下毒手, 苏禾远的翩翩文雅气质还是很能养眼、让火气下降的。薛瑜看着他和许袤的眼神交流,知道一定有事瞒着她, 但不会是恶意, 也不会是大事, 也就只稍稍表达了一下不满,认真看起报纸,试图从里面找到阻拦她的秘密。

    头版的招考指的不是简单的京城范围内胥吏考试,而是经过升级的全国考试。

    这次的考试,不至于像去年临时在蹴鞠场用水泥板搭建考场那么寒酸, 也不像之前的规则那么简单。

    有了第一年的胥吏考试经历加上东荆选官考试的参考, 吏部和礼部共同主办的选官考试,今年仍安排在正月二十开考。

    但是这个日子,只是各地地方性筛选考试,第二轮的各州考试, 只有有基层工作一年以上的吏目或官员才能参与,考得好的部分,则一起进入第三轮的赴京正式选官考试。今时不同往日,国子监重修扩建后,本就肩负了作为考场的任务。第三轮的赴京考试,正是在国子监内完成。

    前有吏目与官员同考,后有男女同试,短短时间频繁接受冲击的各地士族闹起来的不在少数,拖家带口出走楚国的士族不是没有,但离开齐国,也是伤筋动骨。

    皇室占据了大义和大局,不占理的反倒是他们。

    在东荆士族们现身说法,《大齐要闻》中给出了可选的道路,又刻意将各地官员能力捧高后,大多数人认清现实,咬下了皇室给出的饵料。

    这次的考试进度,倒不是薛瑜出的主意,而是吏部的天才想法。水被搅浑,一个个都开始认真打工后,能力强的就被显露了出来,薛瑜没有专门去接触,而是私下让人悄悄去提醒了等教育更普及一些,再分得细一些的考试设计方案。

    想考中央公务员?先从地方做起再说。

    相关的公文薛瑜是见过的,在大朝上的议事也参与了不止一次,简单扫了扫措辞就略过,去看剩下的内容。

    紧跟着创刊号发行的第二期报纸,积攒的大事件不如第一期多,最重要的边关内容还列了特别版,因此正式版面中,能被薛瑜多看一遍的,除了招考,就只剩下了农业司培训。

    农业部建立后的第一个任务,并非是它建立的初衷——协助完成油料和种子分配计划,而是培训,或者说,农耕指导。

    这场培训在正月十五后持续了大半个月,水车、堆肥场和一些农具改进,值得所有区域在春耕开始前为之做好充足准备,而针对全国被区分成了大致五六个区域的土壤范围筛选出的新种子,也将一起参与到新一年的耕作中。

    收集各地土壤和种子进行交叉筛选对比,这让不同的种子有了跨越地区完成交换的可能,一些不曾传播开的种子能否有新的变化,就是未来下放到各县里的任务。同时推进的国有养殖场和借贷养殖,也是需要认真对待的任务。

    培训严格来说分成了前后两段,后面的一部分并不强制参加,或许是因为之前薛瑜在鸣水组织的交流会给人们留下了印象,第二届农学交流会自觉地形成了。农业司组织的培训更为官方,倾向于教会、学会,而农学交流会更为民间化、自由化,畅所欲言提供了各种新的可能。

    就算学不到什么,听一些新观点和尝试也是不错的开拓眼界的方式。农业司全员都打包去了鸣水交流会旁听。

    对于大多数公田和军屯来说,他们来听课其实并不着急,毕竟冬耕的收获期还没到,赶回去也只是为紧跟着种植做准备,跟着农业司的人去开拓眼界的人不少。在前面两次收获后,这一次许多来听讲的官员动了心思,思考起组织公田种植油料作物的收益。

    而这些新种子的分配,以及新油料作物技术的学习,让农业司吵得沸反盈天,哪个地区都想把好东西扒拉到碗里,利益分配分得令人头大。

    全国各地起点基本统一,自上而下画出的各种道路都摆在了面前,能不能做出政绩,各看本事。大多数换了主官的各个郡县里,可以做的事情太多了,从教育到农业,从工坊到基础建设,眼看着一两年内甚至都不需要专门钻营政绩从何而来,只需要照做就是。

    他们眼前是一片坦途,但对刚完成投诚不久的士族代表来说,新种子他们根本还不够格拿到,甚至也不敢想这种好事,他们只希望能快一点返回开始教导自家佃户完成春耕,火急火燎地催着自己所属郡县的人赶紧回去。

    农业司的培训并不收费,而分到地方的新一轮佃户培训,更是无偿性质,唯一的要求就是成为齐国佃户,或是齐国自耕农,或者即将成为齐国佃户。

    最后一个选项的出现,主要还是因为齐国归化容易,但是在选择成为佃户后也得花时间来完成自己的耕种纳税任务,就出现了不少尴尬地卡在即将线上的人选。

    至于庄园佃户,只能看看能不能碰到一个有能力意识到时代变化的好主家了。

    在报纸刊发之前,离安阳城近的雍州下辖郡县,已经进入了准备阶段,报纸收集的则是这些地方的反馈消息总结。

    一言概之,就是圆满成功。

    薛瑜快速看过里面的一些陈述,关于羡慕,也关于期望,沉吟一下,转头吩咐陈关,“借用禁军人手,盯好了各地探子传讯的动向。”

    根本产业的变化会让齐国的筹码增多,羡慕让归化和吸纳人口变得更容易,但毕竟时间尚短,薛瑜不惮于去恶意猜测三个邻国会为此采取什么行动。

    许袤看着她完成处置,脸上浮现淡淡的赞许的笑意。

    以力破巧,以强大引来依附,永远是王道之选。王道为赢,赢家通吃。

    但这还不是结局,在做出的一切决定彻底结束前,什么都可能发生,必要的谨慎会铺平道路,襄王很好地将她自己的素质,糅合在了她的王道之路上。

    薛瑜没注意身边人变化的神色,专注于报纸内容,看完正式版全部,也没发现需要避着她的事,往下翻,图文并茂起来的特别版,相当引人注目。

    边关特别版相比正式内容更活泼生动些,第一版就放着薛瑜最看好的那幅《腊日军民同乐图》。

    远景的城墙上是守城将士,下方集市是排成长队的豆粥大锅,里面明显混着一些穿了兵甲的人,正在忙这忙那帮忙,连舀粥的人都变成了两个,一个是军人,一个是扎着布巾的普通人。

    画明显经过了二次创作,但并没有破坏原本的温暖感,反而变得更加切题。

    旁边配文写的是当时看到的和问到的相关内容,军民互相感激和帮扶的故事被写得格外动人,有些小的、不起眼的经历薛瑜都不曾听到,但收集了消息的人和最终的撰稿者将它们完整地呈现了出来,完完全全写出了烟火人间的平凡又不平凡的感动。

    往后翻,薛瑜一眼看到,那幅她巡边回来的路上让画师专门画的长城内外丰收图。本以为这就是苏禾远阻止她提前看报的原因,下一瞬,挪开的眼睛忽然看到了两个熟悉的字。

    ……等等,她的名字怎么在报纸的作者署名栏上?

    再一看,这版和下一版里用的文章,不是她写的原文,又是什么?!

    薛瑜一时愕然,抬头看看苏禾远,又看看许袤,在两人堪称温柔的注视下,脸上有些发烫,又有些别扭。

    巡边一场,她提出做边关特别版报纸,其实并不是想做主角。原本的计划里她只需要提供情况概述,让别的文采好的人,来完成文章,像其他文章一样在里面提到“听某某言”就足够了。

    而多次修改后的文章,虽然通过了苏禾远的验收,但在薛瑜看来,水平也只是一般,交稿后就猜测大约是重新写过,或者润色完挂两个名字。但最终用上的稿件,连一个字都不曾修改。

    看着自己的署名印在报纸上,是一种难以言表的感觉,一瞬间薛瑜好像明白了之前苏禾远非逼着她改文章的原因,又好像明白了这两位师长想为她做的事。

    “多谢苏师、许师。”

    薛瑜合起报纸,起身郑重行礼。

    “笃笃。”书房外有人敲门,位置偏低,薛玥的声音从门外飘来,“阿兄,我能进来吗?”

    今天薛瑜还答应了送薛玥去国子监报道,小姑娘就在门外,手上印了她的名字的报纸,忽然成了烫手山芋。

    薛瑜迅速藏起报纸,在许袤诧异的眼神中,迟钝地反应过来,这份特别版报纸,已经印刷了许多份,送往四面八方。

    她写过的半文半白或者直接脱水版本的古文,都更偏向实用性,还能撑得起一句清新流畅,完全不必与正式的骈文下场比拼,但这次的文章却躲不过了。自己辞藻堆砌的文章可能之后还有许多次的熟人点评、攀关系的拍马屁,想想就令人尴尬到头皮发麻,简直是公开处刑。

    所以,这件令她刚刚惊喜过的礼物本身,其实还是苏禾远拿出来的文学课强力劝学手段,对吧?

    “阿兄?”

    书房门被猛地打开,等了一会才等到开门的薛玥,十分善解人意,“阿兄在忙的话,我自己去也可以的。”

    秉持着“只要我不尴尬,就只有别人尴尬”的理念,薛瑜牵起薛玥的手,头也不回地快速溜走。

    她今天就开始勤加练习、多写作文还不行吗!

    薛瑜履行承诺,陪着薛玥一起去国子监报道,确认过未来的住处和新学舍等处,小姑娘对大变样的学校相当富有热情。

    308.  辛林考官   没有襄王,也就没有如今的他……

    在开春后人流逐渐变得密集起来的京城, 国子监门前,除了来送学生入学的家庭外,更多的是初入京来看考场的全国各地考生们。

    大齐第三轮招考即将开始, 国子监内一方面忙于布置, 一方面也在提前让外来考生们熟悉场内环境,这段时间内的国子监只会核查入内人员的户籍路引和检查有没有带兵器, 不曾一个个检查是否都是考生。

    毕竟,送考的家人、打探消息的仆从、即将入学的人家……林林总总太多了, 管是管不过来的,还不如全部放开,坦坦荡荡让人看,让人知道新修后的国子监有多么令人向往。因此,也来了不少像后世一样参观最高学府的凑热闹的人, 就显得人格外的多了起来。

    在招考开考前,会完成封锁和内部筛查, 用完正好能直接封院开学, 国子监的开学报名安排在前面几天, 两件事衔接相当紧密。

    进门时迎出来的杜祭酒频频有人来寻,薛瑜见状,心知最近考场加开学几件事堆在一起,杜祭酒腾出时间来为她做事是尊重,但总不好太耽误对方的事情, 就主动提出换了个学官引路, 让杜祭酒去忙碌。

    薛瑜和薛玥两人进入国子监倒没有清场,毕竟身边都护着侍从,安全基本无虞。薛玥玩耍着看过几处设施,才想起来今天的正事, 一看时间有些晚,担心夫子在兄长面前调侃她是不是不想上学,撒娇缠着薛瑜要自己去完成报道。

    “你都记清楚了要办什么?那好吧,让人跟你一起进去,阿兄在外面等你。”

    小朋友坚持,适当自立有助于身心健康,薛瑜也就放了手,让薛玥带人进了为报道专门腾出来的那间学舍,和陈关一起选了个不起眼的位置,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来国子监除了是答应了薛玥,薛瑜也有心来亲眼看看,这些还在读书或者将要入朝的“未来栋梁”神气。国与民相辅相成,仔细算算从胥吏考试和全国县学重建到如今,已过了一年多,只是不知能不能有些变化与新人涌现。

    眼看着有许多人行走在国子监内,或谈笑或期待,眼中或好奇或憧憬,薛瑜心中一片安然平和。

    有人故意挤走衣裳不好、打扮不佳的人,或是使些绊子,有意彰显身份给旁人难堪,很快会被站在各个建筑前介绍这里用处或者背景的人制止,基本维持了不偏不倚、不令人随意欺辱他人的状态。

    狗眼看人低的人哪里都有,但如今已不是地位卑微的人被人欺辱后一辈子无法出头、无路可走的时候。国子监里有了管束,考试的出路也在逐渐完备,反抗的火种在呵护和培育下壮大,薛瑜注意到一些人眼中的亮光,没有再看,淡淡挪开了视线。

    院中树枝新发绿叶,越过枝头,衬得快步走出来的薛玥娇俏可爱、生机勃勃。似乎是因为心情好,走路有些蹦蹦跳跳,薛玥迫不及待地走过来,快走近了才不好意思地一笑,好好走起路来,将自己发现的高兴的事分享给兄长:

    “阿兄,我们五天后才开始入学考试欸?”

    这样的惊喜声,在附近大多都是来报名入学的学子中频频出现,最多只是把前面的代词换一换。

    毕竟国子监被占用做了考场,正式开课要到五天后这件事,在薛玥进去报名前薛瑜已经知道。已经入学国子监的监生们中,需要参与入朝考试的人不多,相当于刚完成报名就又放了假,提前拥有了后世高年级借考场时,低年级放假的快乐。

    哪怕只放一天,都足够学生们再乐一阵子的。

    但只要留心这边的人,就会发觉说话的人并不普通,仔细搜寻,对上薛瑜身边守着的侍卫们的目光,心神顿时一凛。

    再看后面,不是襄王又是哪位?但看到薛瑜低头看向小公主的神色,大多数人都意识到了襄王并不想被打扰,只是远远一礼,不再靠近。

    薛瑜察觉了有人在注目,但身边侍卫没有示警,就没放在心上,伸手将薛玥刚刚蹦跳时飞出来的碎发抿回耳后,笑了笑提醒她,“还有五天就要考试,玩了整整三个月,学到的东西还记得么?”

    “阿兄可别小瞧人。”薛玥扮了个鬼脸,哼着京中近日流传起的新曲子,率先往前走去。

    薛瑜往前望去,视线扫过四周,捕捉到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再细看,却不见了。前面薛玥走出几步,回头唤她,就没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若是与她有交集的人物,就算今日不来交际,再碰到总会说起,不差这一时半刻。若是有所图谋的探子,自有下属去料理。

    薛玥逛了一圈,对各个教室和大片演武场等设计都很满意,唯一不解的是,“阿兄,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空地啊?”

    既没有种花草,也没有夯实,看上去就像荒地一样,挤在处处妥帖的建筑群里,像一块块疮疤,别提多碍眼了。

    薛瑜回头看看,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不是农田就是其他干活的地方,但还是决定把这个得到真相的快乐留到薛玥开学之后。

    薛瑜:“这几天要组织考试,可能是避免造成看管死角,还没有挪种树木。”

    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忽悠住了小姑娘,薛玥恍然大悟,“要好好考试,真的要费好多心思哦。”

    薛瑜想想她那不是考试、胜似考试的作文教学,心有戚戚焉地点了点头。

    兄妹二人看过国子监四处环境和布置,没有多留,很快离开了。

    关注着皇室兄妹的不止有来报名入学的一些学子和学子家长,也有恰巧路过的进国子监参观的一些路人,但普通百姓能了解贵人模样的不多,只有几人又惊又喜,若非还记得如今身在何处,恨不得当场跑到前面,去俯身拜倒。

    直到薛瑜走远,刚刚在拐角看到襄王的身影就下意识躲起来的人,才转了出来。

    被他拉着一起躲起来的少女有些不满,“辛林,你做什么?!不是说好了来看一圈,我们就赶紧回鸣水工坊的吗?你刚刚说我耽误时间,你现在怎么也在耽误了?”

    辛林不答,呆呆望着薛瑜离开的方向,眼眶有些发红。少女吓了一跳,“好啦,我不说了还不行吗,但是现在赶回去肯定就要到夜里了,我们还是快走吧。明后日第三轮开考,我们也该去县里报道做吏目啦。”

    “……好。”

    少女能看出辛林的不对劲,但辛林作为从一年多以前霸占了鸣水工坊积分榜榜首、其后从做工转向读书也名列前茅的聪明人,向来是对时间精打细算到显得有些怪异的,身上发生什么事都让人觉得可能只是一些异人异事,并不会深究。

    辛林心情复杂地远远看了一眼已经空余人潮的位置,将刚刚看到的襄王模样,深深记在心底。

    两人结伴赶回鸣水工坊时,的确已经天色擦黑,这还是搭了在安阳城和鸣水县之间来往的商队车辆才堪堪赶路回来,不然光靠行走,怕是得走到明日正午之后。

    鸣水工坊的灯柱已经点亮,结束了白日的工作,坐在灯柱下做针线活和其他活计的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聊着天,从外面进来的两个人就成了大家关注的重点。

    “诶哟,小林啊,和青青从京城回来啦?唉,辛娘,我老婆子可真羡慕你,等明年,你家小郎一定能再考个官回来!”

    第一年下场只能考吏目,鸣水工坊能有两个人考中,简直令所有人大吃一惊。两人中的女孩低调些,又受原本工坊中的一些女管事庇护,调侃也很少调侃到她身上,辛林就不一样了。

    鸣水中学倒不是没有其他人读书参考,但要么是不敢下场,要么是没考中,对于两个考中了的稀罕人物,别提多关注了。眼红的说他是运气,才能一直拿第一,羡慕的却知道他是聪明又努力用功,但不管哪种情况,来多说几句话的人络绎不绝。

    辛林刚进门,少女落落大方地和大家打完招呼,就从旁边溜了,徒留他一人面对嘘寒问暖声不绝。不管是真热情假热情,都有些让人招架不住,还好有辛母在,笑眯眯拉着儿子离开。

    到了夜里,有在食舍吃的人家,也有自家做饭的,饭香笼罩着整个山脚下的工坊,有些翻修过依然有些窄小的水泥房子门不曾注意关好,里面最显眼、也是最好的位置,供着长生牌位,上面分明写的是薛瑜的名字。

    有人归家,用清水擦擦牌位,再默默祈祷一阵襄王平平安安、顺顺利利,才开始收拾家里,辛家也一样。

    只不过,辛家多了一个流程。辛母垫着脚,掸了掸年初刚拿到的榜帖上不存在的灰,用金粉写就的考试头名捷报,这可是各县范围内只有一份的。

    吏部和礼部新定下的规矩,绝大多数考过第一轮招考的考生,毕竟只是吏目,只能从官衙贴出来的榜文中看看自己有没有过线上榜,但头名能专门得到一份相当于录取通知书的捷报,以彰显优秀和身份不同。在鸣水县范围内,辛林这张就是唯一一份,还是乔县令亲自写的。

    也就是这张纸,让辛林成为了这段时间整个工坊上下羡慕嫉妒的对象。

    辛家早已不是家徒四壁的模样,新选地扩建后的房子有了两大间带一个小院,点上油灯后满室亮堂。窗边挂着的腊肉是冬日做的,还没吃完,辛林读书的桌子和小妹的药架放在一起,旁边就是母亲琢磨出的新酱缸,看起来有些东西多、拥挤,但也相当温馨。

    若是一年多流浪逃亡的时候,一角饼就把自己卖掉的时候,他哪里能想象得到,还会有这么好的日子等在后面呢?

    辛林一一看过去,每一个东西都能回忆起他和母亲妹妹当初的努力。但若没有襄王,也就没有如今的他们。

    他仔仔细细将长生牌擦了许多遍,不由得感念自己的幸运。襄王曾驻足于鸣水工坊时,封王时,和如今国子监巧遇,他都曾见到过,殿下变得更耀眼,在殿下的引领下,他和鸣水工坊所有人也在变得更好。只是殿下已经逐渐走远了,拼命去追,却好像越来越远……

    直到夜里才结束上课的鸣水中学刚刚下课,辛小妹带着两根课堂上得到的草药奖励回来,看着兄长直愣愣站在长生牌前,有些不解,“阿兄?”

    辛林回过神,看看母亲,看看小妹,快步将门窗关好,才低声道,“阿娘,小妹,我今天、今天看到殿下了!”他压低了声音,但颤抖的声线仍掩不住激动,母女俩也惊呼出声,捂住嘴巴,双眼红了起来。

    在国子监时辛林没有道出这个秘密,回来在旁人眼前也没有,直到只剩下自己最亲近的人,才敢说出口。

    过往在鸣水工坊与殿下有了交集,不过是殿下青眼,但现在再凑上去,难不成是还想要殿下扶持么?他自惭形秽,更不想让身边的人知道自己看到了殿下,让同行人生出去寻殿下的冲动。

    “小林!”辛母急急道,“这可不能胡说,当真?”

    “儿今日去国子监……”辛林将他在哪里见到了襄王细细说了一遍,辛母恍惚地拍拍他的手,几欲落泪,“真好、真好,你可要好好做事,才好早日为殿下做事。”

    辛林用力点头。

    鸣水工坊中一起参加了这次考试的人,又何尝不是有着像他一样那么浓烈地冲动,想要尽快投身在变化着的齐国,想要早些为殿下做事。

    “阿娘,你快去忙吧,今天在试验田那边是不是做记录累到了?之前不是说喜娘子对你的酱很感兴趣吗?我等会陪您一起把埋下去的几坛挖出来,我们自己先尝尝!”

    “小妹,今天的医案背得怎么样了?来来,大兄给你做病患,诊脉分析试试?马上就要下乡出诊了,医术有缺可不行……”

    辛小妹以前病怏怏的,如今对医术相当有执念。辛母从最初的跟在食舍厨子们后面打下手,逐渐走向了研究吃食的另一条路。而最初为了养家什么活都拼命去干换粮食的少年,没有忽略自己的家人们,脸上笑容浅浅,目光坚定,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

    离京城不远的鸣水工坊内的相互鼓励和笑声,没有随着情报往来传入薛瑜耳中,入夜后的宫中相当忙碌,连薛玥也被抓了人头,悄悄完成着一项大项目的最后准备。

    309.  烟花(修)   儿为陛下贺寿

    三月初的清晨, 太阳出来得略晚些,君王寝居宝德殿内皇帝微阖双眼,任常修为他打理仪表。

    黑红相间的冕服层层罩上, 百盏油灯明光辉煌, 将影子投得无比高大威严,侍立旁边的近侍们或匆匆传递着物事, 或静静候着等待自己的任务开始,所有的动作皆趋于静默, 尽可能不惊扰皇帝。

    “襄王人呢?”皇帝缓缓开口,睁开眼,好像刚从睡梦中彻底清醒。

    常修半跪着为他系好腰间佩玉,闻声笑道,“殿下用了早膳, 正候在外面。”

    “哼。”皇帝微微有些不满的喷了一声鼻息,挥挥袍袖, 向宫外走去, “那几盘点心, 你们去分了罢,放坏了属实浪费。”

    “是。”

    常修追在后面,尚有时间回头示意常淮快点包起来一份带走。挑出最精细的几个放进食盒,其他分给宫人们,伺候陛下结束晨起后的上朝准备, 宫人们早上最重要的工作也随之结束, 纷纷向分点心的常淮道谢,对他专门包起一份的行为见怪不怪。

    躲在廊下分食糕点的宫人们窃窃闲聊,看着鸦青天色,有提前得到过通知的人喃喃道, “应是要开始了吧?”

    说话间,皇帝已经出了大殿,正看到等在殿门外阶下的薛瑜,一身朝服颜色烈烈,在殿门外玻璃宫灯映照下,衬得年轻人容光焕发,正是好年纪。身边矮小的薛玥也换上了正式些的衣裳,俏丽可爱。

    但皇帝看见兄妹二人,脸色就是一沉,停下脚步,刚要开口,就见薛瑜笑起来,拱手带着薛玥一起拜下,“儿为陛下贺寿,愿陛下如松柏长青,拥南山东海之福寿,享日月山河之恒茂,率我大齐万万民,定天下之太平、海晏河清。”

    随着话音落下,遥遥响起了一阵密集的破鼓般的声音。

    “咻——啪!”

    还没亮起来的天空中,如火星四溅般绽放出巨大的花朵,红橙黄绿,鲜艳多彩,遥遥的火光令人目眩神迷,好似人间掌握了让天上星斗为之挪移的本领,在天空中构建出一片片花团锦簇。

    皇帝骤然一怔。

    天空中的花朵转瞬即逝,饶是频频有新的花朵绽放,也有结束的一刻,就在人为其消失心中略有遗憾的时候,宫中本隔了一段被宫灯照亮、在浓郁暗夜下显得不那么明亮的道路忽地绽放光华,从宝德殿外亮起如白日般的明光,眨眼间向外扩去,呼吸间,已然点亮了整座皇宫。

    站在宝德殿外,只能看到被光芒照亮纤毫毕现的各处雕梁画柱,但若此刻站上宫中楼阁高处,完全可以想见,是如何火树银花煌煌灿烂的景象。

    皇帝的呼吸略有些急促,一时竟忘了唤薛瑜两人起身,静静看了几瞬,才转眼瞪了薛瑜一眼,“这就是你最近鬼鬼祟祟做的事情?”他语气不好,但翘起的唇角已然将他内心暴露。

    昨夜不来见他,今早不早早进来,前些日子忙得只每日上朝点卯时会出现……这一切反常都有了答案。

    薛瑜跪着仰头看他,笑嘻嘻地说着俏皮话,“阿耶,今岁我可是第一个贺你生辰的人了?”

    皇帝又是一怔,去年今日时收到的消息,如潮水般涌现,他望向明亮的灯光,像有些受不住光芒一样快速眨了眨眼,嗯了一声,“起来吧。”

    远处烟花留下的淡淡硝烟味扩散开来,皇帝没有乘辇,而是缓步走在被明灯照亮的宫道中,深深宫墙在灯光照耀下仿佛焕发了新的生机,一步步也让皇帝的心情高涨起来。

    这一岁,不是步入苍老,而是迎来未来,他无比确信。

    薛瑜落后半步跟在后面,看着各处耀眼的电灯,心情相当愉快。

    这些项目很早就交上去接受了皇帝的批示,不曾清楚提过要在宫中更新换代和放烟花,只是用处写得并不那么清晰,也含糊地圈定了一个“新试验场”范围,才有了连着一个月的电灯改造和烟花试爆。

    电灯项目在鸣水运转了大半年,实验材料都换了不知多少轮,才有了拿到皇帝面前正式展示的资格。在改良蒸汽安全阀和温度计测量温度保证炉膛安全的基础下,相对安全、稳定的火力蒸汽发电取代了手摇发电机的地位,让京城也能步入电灯的明光。

    “这就是你的贺礼?”皇帝走过宫道大半,好像才想起来身后有人,偏头望向薛瑜,“百工之术,奇淫巧技,劳民伤财!”

    来了,皇帝的节俭又发作了。

    薛瑜摸摸鼻子,薛玥从旁边探头,一直背在身后的一只手拎出一个皮袋,“陛下,儿的贺礼简陋了些,但是自己做的,您会收下吗?”

    大号的皮袋打开,里面捧出了一个蹴鞠球,一副绑带护膝护腕,走线说不上太好,用的皮子也是毛茸茸居多,看上去完全与皇帝的气质不搭调。

    薛玥解释,“这是儿第一次打猎猎到的鹿皮。只是学艺不精,伤了腹部,做不成整件衣裳,儿就想着裁开为陛下制成一套器具,若有时活动筋骨,也能用上。”

    “不错,以后勤加练习。”皇帝轻轻颔首,被薛玥拦了一下,还要再训薛瑜,心里就是一顿。

    都是亲手做的东西,寄托一份真心,薛玥年纪小、经常蹴鞠,送来了她觉得最有用的东西,薛瑜又何尝不是?

    薛瑜见皇帝神色微缓,默默给打配合的薛玥点赞,接下话头,“陛下有所不知,宫中灯火只是其一,安阳城上下灯火才是儿所赠寿礼。虽有耗费,但可照亮京中人人前路,意外跌倒的、回家路上昏暗出事的、被心有鬼蜮之人所伤的,在煌煌照明下,皆不再有,大齐京城自是天上京般存在。”

    皇帝看看她,知道有些诡辩借口,但并没有拆穿,“如此,夜里与朕同上城墙一观之。”

    薛玥在到达前朝前止步,目送薛瑜与皇帝一起上朝。她的礼物袋子被常淮收着放到了旁边,但跟随兄长一起来贺寿,皇帝给的注目比去年多得多,好像对蹴鞠也有几分兴趣。

    今日结束接见后的皇帝能有几天假期,她默默思考着在自己开学前,会不会有随陛下一起下场踢球的机会。

    皇帝寿辰,众臣齐聚,各地贺寿的大臣要么派人带着寿礼来,要么送礼来,比之年末的贡礼更精心些。毕竟贡礼只是各地的特色,实在没有也没办法,陛下寿礼,却得好生思量,尤其是面对如今的皇室,不求升迁,也得求在皇帝心中留下浅浅印象。

    礼物倒不一定金贵,但一定精心,打眼望去,钟鼓楼之间的等候进殿的区域里,搜罗来的书本兵器数不胜数,反倒是珊瑚宝玉金银器皿鲜见。

    只是,入朝前各自思量着该如何念祝寿词、或是悄悄打量旁人的寿礼,心中暗自估量着高下的官员们,此刻的注意力全然不在即将开始的大朝上,而是怔愣地看着周围,好像眨眼间就亮起来的四周高阁宝殿,恍恍惚惚,疑心置身仙境。

    “方才天穹百花齐放,声若雷震……怎的转眼不见,天光大亮?”

    “这、这莫非是神仙显灵,降下福泽,予我大齐陛下祝寿,先一步让我大齐京城步入白昼?”

    烟花表演完全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事,更别说增加了电灯这个组合拳,连出声议论,都下意识低了声,好像怕惊动了什么似的。

    来贺寿的官员们中,几乎没有有闲暇跑去东荆真正见过传闻里亮如白日的电灯的人,因此,经历过天上绽放花朵,又有明光大作,一瞬间被惊住的人不在少数。面对不曾见过的东西,他们的第一反应猜测与东荆白露商街点亮电灯后受到震惊的普通士绅百姓没什么两样。

    甚至在色彩斑斓又热闹的烟花铺垫下,这种震惊延续得还要更长久些,溜须拍马吹捧当朝陛下的声音不绝于耳。

    天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但在整座宫城都笼罩着电的明光时,很少有人能注意到这细微的变化,兀自沉浸在激动和震惊中不可自拔。

    典礼官一声鞭响,候在旁边监督百官仪容仪表的监察御史先清醒过来,再一看下方,有人是呆呆看着灯盏泪流不止,有人偏过头,满脸思索,口中不住地说着吹捧的好话。

    显然,有些人已然把这样的奇物和襄王联系在了一起,而想到襄王自然想到东荆,对东荆探听到的消息反复思索几遍,对电灯略有了些了解,并不再当它是天降神物。只是为了表忠心,才努力地宣扬着相当夸张的赞美。

    只是对天上花朵的事,仍没什么头绪,暗自忖度朝中新的奇珍异宝出世。听多了周围的赞美吹捧,也不自觉生出些荒唐的念头,思考着莫非真是天生异象,为皇帝贺寿。

    以赞美声为主的混乱嘈杂很快得到了制止,百官整队步入大殿,觐见皇帝贺寿,但最受瞩目的皇帝以下,整个礼仪性的大朝上,皇帝下首第一人薛瑜,因着前面的见闻,明里暗里接受了许多注目。

    各地送来的寿礼没什么特别的,薛瑜在献礼中没提烟花,只说了电灯,吻合了其他人的猜测,但对天穹生花这种异事,还是心里打鼓,整个大朝上的大多数人都在心里猜测着那到底是什么。若是襄王所为,为何不说出来添一笔贺寿的郑重,不是襄王殿下手笔,那又是如何产生?

    直到最后,礼官通报,“益州郡太守韩,以白霜柘糖一斤,贺陛下寿——”

    这一声惊醒了游移的思绪,连薛瑜也一样猛地打起了精神,向后看去。

    韩北甫得到甘蔗苗许久,制糖法也早早送了过去,但甘蔗成熟期长,没想到到现在才出糖送来,好在也不晚。第一年的甘蔗只有可怜的两根,加起来最多十斤多,出一斤多糖已经是相当不错的产量,其象征意义远大于本身价值。

    不单单薛瑜注目,朝中群臣都有些怀疑人生地往后看去,差点要以为是大朝结束后的邻国贺寿使臣的通报句子被礼官弄混了。

    糖分两种,饴糖、蔗糖,饴糖大多数地方都能熬制,但柘糖也就是蔗糖,大多数以柘浆存在,熬制出糖粒的都不多,作为楚国顶尖享受,从来都死死把握在楚国手中。要享受糖就等给楚国掏钱,没权没地位没门路的人还不一定买得到,齐国因为糖的事被嘲讽过何止一两次?

    过去楚国也不是没干过邦交送礼,只拿十壶柘浆充数的恶心人的事。

    但如今,大齐的边陲小郡,处境恶劣的益州郡,竟然能制蔗糖了?

    还记得过去在楚国使臣面前受过什么恶心的朝臣,脸上都不自觉泛起了若有若无的笑意,往不远的偏殿望去。若是其间没有墙壁阻隔,此刻还留在偏殿等候的楚国使臣,大约已经被过多热烈的目光看杀了。

    端着木盘和玻璃盏的人快步入殿,进门后脚步才缓下来,在明亮的灯火照射下,尽情展现着手中玻璃盏内的洁白颗粒。

    白霜柘糖,这名字起得多直白,多贴切。如晶如雪,如梦如幻,半透明的颗粒随着走动从堆成小山的玻璃盏顶端滑落,只用看一眼,所有人都能确定,这绝不是饴糖能冒充、柘浆能替代的宝物。

    要知道,朝中许多家都是随着齐国商队去楚国走过一圈的,若是楚国有这样的糖,也不至于拿柘浆熬制到极限出产的红褐色糖块当宝贝,时不时就嘲笑一番旁人,趾高气扬地要人拿这拿那去换。

    也就是说,这是大齐的新出产!独一无二!

    连殿内的呼吸都变得急促粗重了起来,好像看到了不远的未来,齐国上下丰产,粮食丰收、草料充足、果蔬满载、盐糖无限的景象。

    带着糖走到近前跪下的人双手将托盘举过头顶,沉声大喝,念出贺词。群臣太多,贺词写得与之前文采斐然的一些并不能比,不够出彩,但只要他手中有白糖,谁都能确认,这是除了襄王的贺礼外,今日最佳的一份礼了。

    有人看了看韩尚书令,不知道这韩家子弟行径背后有没有他出手相助,看半天也只看出了一片平淡。但也有人换了个思路偷偷打量朝中,从皇帝以降,襄王、韩尚书令几个重臣,只是关注白糖的出现,但脸上毫无惊讶和激动,显然是早早就知道了这件事。

    那么,益州郡的出产到底是运气,还是朝中出力,尚未可知。

    将贺寿开始前的见闻放在一起看,让人感觉就像是看了一场下马威,前面彰显实力,后面看到物产,皆是敲打。不再刻意展现军中威严的皇室显得更为高深莫测起来,不管是神仙还是什么奇异产物,无一不代表着朝中的不同。念头转到此处,更是心中对如今的朝廷有了新的认知,不敢有任何歪念,生不出半点反抗和异心了。

    “韩郡守入益州一年有余,兢兢业业,伏山民、定益州、出新布、产白糖,朕心甚慰,若众卿皆如此,何愁大齐不兴也?”

    皇帝声音飘下,薛瑜起身率先行礼,殿内动作慢些的,也没有慢多少。在薛瑜的带领下,其他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大声回应,“臣等定为陛下、为大齐——”

    后面的声音,被偏殿内的茶盏碎裂声和受惊后的嘈杂声掩下,听不大清楚了,但怎么想也不会是太糟糕的词。声震重霄,气势非凡,让被请在偏殿等候觐见的使臣们都有些心生不安。

    310.  恐吓(二合一)   真当我大齐无人,能容……

    使臣们入宫比上朝的官员们略晚些, 但正是迟了这段时间,让他们在路上亲眼看到了烟花和明灯乍亮,若非身边还有引路的官员和宫人, 出声唤醒, 当场惊住出了丑也是有可能的。

    路上看到的明光和绚烂的色彩好像还深深留在他们眼中,带来的震撼不比听到齐国君臣一起发出的震声小。

    失手将茶杯捏碎的金帐汗国使臣深呼吸了一下, 半句解释也无。偏殿中等候的其他使臣,听到齐国众臣显然齐心协力的表态, 脸色都不太好看,并不止他一人因此失态,自是没有人因此嘲笑或出声挑拨。

    听到声音迅速进来打扫的宦官宫人们,垂头不去打量殿内众人神色,但见到的一切已经足以让他们看清楚刚刚屋内发生了什么。顶着使臣们的注视, 无一人卑躬屈膝,对话和请人换位置擦洗都格外的不卑不亢。

    使臣们被喊声吓到, 或是因喊声生气, 反正都不是齐国吃亏, 在齐国宫中做事,他们这些普通宫人有什么好讨好对方的?

    今岁领队出使的黎四皇子手腕颤颤,好悬才平稳地放下手中杯盏,回头瞪了一眼被声音吓得一个哆嗦发出了磕碰声的少女,盛装打扮明显也是公主之尊的少女略后退了些, 揽着还不到她腰高的小男孩, 小心翼翼地一起对着黎四皇子施礼。

    仔细看,少女眉眼清丽,只是在珠光宝气的打扮下有些黯然,减去了三分容色。在她怀里的小男孩服饰精致, 但侧着贴在少女怀里的小脸瘦巴巴的,有些发育不良,看起来不过五六岁,稚嫩可怜,不是一贯眼光下孩子该有的可爱福气模样。

    “小十二,不许躲。”

    黎四皇子声音冷硬,拖慢了音调,坚持要同父异母的幼弟站出来,“去,像大丈夫一样站出去,看看齐国在做什么。断不许堕了我大黎的威风。”

    他绝不会承认,听到远远传来的震声和自己身边发出的磕碰声,他吓得腿都软了,不过是色厉内荏,用严厉的要求,来掩饰自己内心的恐慌。

    在来齐国之前,他还觉得只是带来几个累赘,绝无用处,也没这个必要。父皇看在崔老头的面子上让他带人出来,并不一定非要结亲,但如今亲眼看过齐国都城和君臣状态,他却觉得这是个不错的选择,心里已经有了新的算盘。因此,带来的两个小包袱更得牢牢握在掌心。

    “七妹,来,坐。”黎四皇子赶走副使,拍了拍旁边的椅子,让少女坐下。黎七公主勉强笑了一下,道谢坐下,但眼睛一瞬都没离开小男孩,一直担忧地看着一步步走向外面的十二皇子。

    作壁上观的楚国使臣,扫了一眼在搞事的黎四皇子,看着他自得的神态,对黎四皇子心中在想什么就猜了个七七八八,暗自嗤笑一声,心里对黎国状态有了新的评估。

    或许是因为去年使臣们被扣下过一段时间的影响,今年几国使节来得都格外晚,三月初一早上才纷纷抵达,也不曾与人交游,只是接受了鸿胪寺的引导谨慎住下,生怕多留了就无法脱身似的。

    不过,都在驿馆住着,短短时间足够打听清楚黎国的使臣队伍构成。主使黎四皇子,队伍里还带了年方十四的七公主和堪堪八岁的十二皇子,名义上是为了感谢齐皇帮手,一起来表达敬意,但打得到底是什么主意,简直太明显了。

    但是,齐黎想要借联姻联手……也得看看有没有这个时间、来的人有没有那个脑子了。对聪明人来说这或许是一步好棋,放到黎四皇子手中嘛,就不一定了。

    黎国如此,金帐汗国派来了封侯不久的石勒部头领,看上去是为了尊重,实际上对方杀气腾腾,简直就像来讨债而不是贺寿的。

    左右他来齐国只是做做样子,只等时机来到,金帐汗国到底先攻何处,亦与楚国无干。

    楚国使臣掩下唇角笑意,不再多看。

    少女牵着十二皇子的手一紧,目露哀求,反倒是十二皇子挣开了她的手,沉默着行礼,往外走去。

    偏殿里发生了什么,在大殿里群情激扬的臣子们并不知道,薛瑜带上了淡淡的笑,心里估计着这样的反复示威能给人留下多少印象。

    贺礼不只是单纯的向皇帝送礼,就像来贺寿的使臣们也不单纯的是来贺寿。左右他们入京也能看到京城的变化,与其让他们、尤其是草原人意识到齐国的实力上涨更加心动,不如先一步把认知拉高,让人生出困惑和难以理解。

    对富庶的地方人们会生出羡慕和掠夺之心,对富庶得过分、巧技完全无法理解的地方,就只剩下恐惧了。当然,薛瑜也没指望这一下就能完全吓退贪婪,但骚扰和全面开战是两个概念,她只求能恐吓住一段时间罢了。

    这也正是之前提交给皇帝的文书里的建议。

    最新的西北军报显示堡垒初建,正在开垦,而持续运转着的几大工坊,则储备着下一次扩张的资料。

    对于十一年前的战争,不管是草原人还是齐人都还有记忆,冬日里无奈被赶到边缘求生的牧民,巴望着能得到帮助,燕山本就是被征服的土地,来到这里的牧民就别想着共享草场了,但陆恪允许了他们在外围做事,用来换取新制的草料,给了他们一条活路。

    怜悯虽有,组织的一些议论也在,但要说放开警惕,那决计是不存在的。在气候渐暖的草原上,隐藏了整个冬日的燕山围场,也迎来了打探消息的人和小型攻击。

    齐国青贮完成的草料,比草原干草好了不止一点,这是利,而丝毫不退地打退进攻,这是威,一来二去,围场在默认状态下运转着。

    面对渐渐增多的投靠牧民,陆恪来者不拒。他清楚里面有探子存在,因此特意在军报里提醒,担忧这次金帐汗国贺寿,来者不善。

    昨日鸿胪寺确认的使臣人选,也确认了这一点。

    殿内的大朝到了尾声,除了重臣和相关的鸿胪寺官员外,从低品阶的小官开始,逐渐退出殿外。天色大亮,宫中的电灯随之熄灭,让离开大殿还想继续看看这新奇物事的人不由得心生遗憾。

    眼看着灯上与普通玻璃灯笼没有什么区别,偏偏灼灼生光,若是能自家安上,夜里读书做事,那可就方便得多了!揣着这样的念头,四散后,纷纷自去将作监和襄王手下几处打探消息不提。

    薛瑜正正神色,对后面的几国使臣觐见严阵以待。

    考虑到去年的交集,这次安排的顺序是黎国在先,楚国在中,最次为金帐汗国,来表现不同的亲近程度,最先被引入殿内的自是黎国使臣。

    薛瑜看到这个大力推进了禁止黎国人离乡法令的黎四皇子,有那么一瞬间,考虑过对他温和些。毕竟,对手的猪队友,也能看做是自己人。

    但当他一开口,薛瑜就冷了脸。

    “……小王胞妹国色天香,对襄王殿下仰慕已久。我黎国与齐邦交友睦,不如结秦晋之好,也好……”

    黎四皇子说完短暂的贺词,口中内容直接一个急转弯,迅速跑去了另一个话题,大摇大摆地站在皇帝面前提起了结亲。好像他来齐国不是为了贺寿,而是专程来结亲似的。

    要是只是提及结亲倒也罢了,偏偏还要专门点一句邦交,就差没直白说明万一北方草原开战齐国一定要帮忙了。

    薛瑜在知道这次使臣队伍里有什么人后,对这一幕就有了心理准备,只是没想到黎四皇子能干出这么直白到无耻的事情,当堂指手画脚干涉别国的事。

    送美人、联姻、求亲,这都是为了打好交道,而不是结仇,偏偏黎四皇子的做派就好像是奔着结仇去的。

    黎国出使的人选不可能不经过崔国相之手,只是能影响幅度大小罢了,看带来的两个对象就知道了。

    黎七公主比她小几岁,但也在刚好能结亲的范围内,而若是这一条路不成,退而求其次,也能推出来她旁边的黎十二皇子,和唯一一个公主结亲。这一笔全然不像黎四皇子能做出的决定,应就是黎国朝中的共识。

    薛瑜扫了一眼旁边半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的少女,很确定对方从进入大殿后从未看过自己一眼。她的目光扫过,正好与略下些的一双黑黝黝的眼睛相接,瘦小的小男孩看起来完全不像一个皇子,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薛瑜心中微动。

    黎国宫中什么状态她不清楚,但看这个孩子沉得住气的样子,未来未必没有一番成就,倒是可以考虑一下以游学之名挖墙脚留下来。至于黎国打的主意,薛瑜一个都不想答应。

    她就不说了,只看两个十岁上下的孩子政治联姻,就着实有些太早。当然,薛瑜承认,也是她对薛玥的私心作祟。

    副使扯了一把黎四皇子,撑着笑脸站出来团团施礼,“我国殿下只是惊于襄王殿下风采,又觉郎才女貌,不可多得,才多说了几句开个玩笑,各位不必放在心上、不必放在心上。”

    薛瑜冷眼看着师从崔国相的副使打圆场,一丁点笑意都没露出来,皇帝脸色也不太好,沉沉看着下面,冷笑一声,“我大齐人杰众多,使君们可多留几日。”

    黎四皇子出发前或许被提点了什么,被副使一拽,拿过话语权,也再没折腾,只撑着面子不掉,说了些没营养的漂亮话就被送出了大殿。

    楚国来的使臣祝完寿,把皇帝和薛瑜夸了又夸,感叹了一句“听闻四殿下同样武艺超群,只可惜今日无缘得见”,才迤迤然微笑离开,听上去十分圆滑谁也不得罪,但若深想,就会如鲠在喉,再在意些,今日不在场的薛琅就会成为一根刺。

    薛瑜用余光打量皇帝的神色,没看出什么端倪。

    她是第一年参与这样的场合,去年皇帝寿诞自困在鸣水城中没能回来,今年提前受了许袤的背后指点,看着各国使臣前来,言谈举止中流露出的不同态度,对几国内部的不同暗流,有了新的把握。

    国是人的具象,人亦是国的缩影,尤其是这些代表一国出使的使臣们,更是如此。

    最后进来的是金帐汗国的使臣,熟悉的身影在宣后踏入大殿。薛瑜没有刻意去辨认每个使臣,但在灼灼注视下,还是将视线转了过去。

    看着她的眼睛里有疑惑,也有战意,那双铁灰色的眼睛很快离开,好像两人根本不曾认识。石勒都烈长了一张极像汉人的脸,刻意画了妆容时更是能在中原来去自如不被看破,但当洗去妆容,穿着打扮换成了草原风格,没人会觉得他与中原有什么关系。

    “齐国皇帝陛下,在下奉可汗之命,来祝贺您的寿辰。”

    薛瑜曾听过石勒都烈的汉话,其实说得很不错,但这次听到的声音里夹杂着口音,就好像每个初来中原的胡人。

    石勒都烈掀开侍从抬上来的木箱,展开上面最大的一张皮毛,“三箱兽皮,还请笑纳。”

    说着温和的话,但白色泛黄的羊皮展开后散发出的浓郁血腥味,让整个大殿的气氛立时一变,怒斥声阵阵,拔出刀剑的声音不绝。

    “尔敢!”

    “石勒使君,你这是何意,莫非要开战不成?!”

    定睛看去,白色泛黄的皮毛只不过是边缘,大块的泛黑血色遍布在毛上,还有干涸的血块随着展开簌簌落下。就算是普通人家,也不会拿这样明显脏污了透着不祥的皮毛来送礼,更别说是国家之间的贺礼了!

    一时间,大殿内剑拔弩张,石勒都烈在刀剑光芒下反倒很平静,甚至还带着笑,“齐国皇帝陛下,你们深入草原,在金齐北部边境线内掠我粮草辎重,占我可汗所领燕山草原,杀我金帐汗国勇士六百余人,头颅高悬辕门,至今未还。在下不过是带着英魂们来见您,怎么就是我国要开战了?”

    “莫非,你们当我金帐汗国可欺?!”

    石勒都烈抬高了声音,猛地踢翻了旁边箱子,哐哐哐声音刺耳至极,三箱兽皮散落在殿内青石板上,或多或少都有着血迹。

    “看看吧,每一张皮,都曾裹着一位勇士回家!何人来为他们偿命!”石勒都烈鹰隼般的目光扫视着怒极的齐国群臣,“齐国是要开战不成?!”

    殿内大多数人是看过三月《大齐要闻》的,他们虽不清楚边关最新的冲突,但边关特别版中,对燕山围场的畜牧等意义说得明白又美好,先入为主的印象说服了他们,不仅没被这控诉说得惭愧,反被这倒打一耙气笑,“可笑至极!燕山何时成了你们的土地?”

    “我大齐纵容你们这些胡蛮在上面撒野多年,你们竟当真无耻到以为那是自己家了?”

    “陛下,当将这胡言乱语的贼子速速赶出宫去!”

    薛瑜一直没开口,既不是被爆炸性的消息吓到,也不是被气得说不出话。在石勒都烈一行人有了动作后,她就仔细捕捉着他们的神色举止。群情激愤的斥责响起的一瞬间,她看到了这队使臣多数人脸上闪过的惊讶。很短暂,若不是她一直盯着,也会错过。

    就好像,完全没预料到他们会有这样的反应。

    也就是说,他们对带着所谓的裹尸布上来要说法,是有预设结局的。

    齐国和金帐汗国矛盾日久,金帐汗国大概率不会想要两线作战,但是却要跳得这么高,口口声声是打仗、偿命,又带来了极富冲击力的血腥场面……

    莫非,是想让齐国人理亏,认下主动出击破坏和平的名头?还是说,用这样的态度来逼迫齐国,在他们想要的地方让利?

    齐国人能讲得通道理,若是真被抓到了是自家犯错,说不得朝中部分人也会退让。

    不过,不管是什么算盘,石勒都烈他们都选错了方向。燕山战役,现在说破天去,也不会是齐国理亏。

    薛瑜厘清思绪,跨前一步出列,先拱手向皇帝一拜,才开口转向石勒都烈,“本王旁听多时,却听到字字皆谬。使君所言差矣,非我大齐不与人为善,实乃贵国咄咄逼人、贪婪成性。去岁有草原部落骑士掠我止戈城被擒,今朝有六百草原人欲破我大齐围场。”

    “我大齐有了余裕料理关外燕山,若贵国自认燕山为贵国所有,围场开建前不曾来讨要说法,眼看两个月后燕山围场欣欣向荣,前来抢掠,若非心生嫉恨,有心占为己有,又是何意?燕山围场有我大齐百姓,为我大齐之土,陆将军领人大破来犯之敌,何错之有?”

    “贵国不思管束各部落举止,使其行动与野兽无异,反责我大齐有错,敢问,是错在不该为贵国料理恶徒,还是错在不该只料理这六百恶徒?使君所责皆无稽至极,偏来陛下寿辰上闹事,真当我大齐无人,能容你们胡作非为不成?!”

    殿内气得不行的群臣在襄王不疾不徐的声音里逐渐平静下来,又出了气畅快,又止不住想笑。

    襄王在推动一些他们不喜欢的事情时,那张嘴实在可恶,但当她面对的是敌人的时候,条理清楚,一句句像在扇人耳光,别提多解气了!

    薛瑜淡淡笑了笑,对上石勒都烈目光,“至于在北境劫掠辎重粮草之谈……使君空口白牙,说是什么,便是什么了么?正巧我年初巡关,各处城池稳固,粮草皆备,以我大齐兵器辎重,何必掠贵国之物,徒添柴耳。”

    石勒都烈脸色恢复了平静,已然不是刚刚痛心疾首模样,只有他身后的侍从和副使,被气得一个个脸红脖子粗,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若非进殿卸了刀兵,此刻怕是已然和人战作一团。

    再怎么清楚背后是玄刀寨和西北边小股人力出手截断运输线,大庭广众之下,薛瑜也不可能承认。别说她了,任何一个知情的齐国人也不会傻乎乎地自曝。

    这就形成了一个逻辑问题,除非石勒都烈承认他们手里有利器天火,不然,就完全说不通齐国打劫的逻辑。他们不可能率先暴露秘密武器的重要性,尤其是在他们丢失了一大批石油后,还不确定中原对石油的研究进展到了什么程度的时候,更不会专门送消息来。

    至于玄刀寨,披了马甲,大可以不认。

    正想到此处,就听有人大声道,“西北部边境只有你们齐人,要么就是你们派那些人从荆州出来暗害我们,抢了东西,怎么还有不认的道理?!”

    那也没见你们金帐汗国认过什么抢劫。

    薛瑜心中吐槽,转向被人一肘打回队伍痛苦地闭上了嘴的侍从,眉梢微挑,“这位使君说话倒有意思,荆州乃黎国之土,莫非贵国代黎国将其赠给了我大齐?”

    石勒都烈刚张口,薛瑜就快速地接上了话,没给他插话机会,“本王在东荆时与荆州相邻,听闻山匪横行,迫得黎国官衙无计可施,时常围剿,只荆南还算平稳些,有人家耕种为生,若是有人抢掠,莫非,是贵国的铁骑精兵,竟不如乡野农夫?”

    “襄王殿下,这就是不愿偿命了?”石勒都烈一字一顿地念出薛瑜的封号,像在咬着她的骨头。

    他们不可能承认金帐汗国兵将太弱,也拿不出证据证明齐国与黎国勾结,已然是谈无可谈。

    薛瑜缓缓说出最后一句话,“本王受陛下教导,自幼深知,人与我为友,我与人为善。我大齐使君口口声声要我齐人偿命,与齐开战,我大齐陛下现在此处,你们,当真要开战么?”

    站在两旁的文臣武将,皆对中间的使臣队伍怒目而视,抽出来的刀剑也没人收起,不经意间就对准了他们。

    皇帝挥挥手,“老三,行了。知道你孝顺替朕费了口舌,但将使君气出好歹,狼主赖我们斩了来使,岂不冤枉?”

    薛瑜施礼退后,殿内的年轻臣子出列,忧心忡忡,“陛下,臣以为,不如请太医前来问诊,免得横生事端。”

    石勒都烈不卑不亢地行礼,“贵国既不与我国为友,在下就此告辞!”

    “慢着。”皇帝喝止,殿门前的禁军长戟一挡,将人拦在门内,“贵国以血污辱朕,还想一走了之不成?”

    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汉人金副使,擦着汗从旁边站出来,努力打着圆场,“齐国皇帝陛下,您误会了,我国狼主只是想要我们来询问陛下缘由,总不能勇士们白白丧命,燕山年代已久,若归属当真如此,我等定无二言。您的寿礼,我们也带来了……”

    “哼,归属自有我们与你分说,还不给陛下赔罪!”

    薛瑜听着金副使的话,若有所思。

    不能白白丧命?还准备了两份礼物,只是先拿出了吓人和凶恶的那份?那么……就是为谋利而来?

    从用词,到他们提到北境受袭却拿不出证据,处处都印证着她之前对金帐汗国的猜测,他们并不想两线作战。

    可能是为了好处,可能是为了开设榷场,可能是为了稳住齐国争取时间,但绝不是为了开战。规则很简单,被打痛了、打伤了、不想再出现意外了,反倒要虚张声势恐吓一番。只是选择的恐吓事件出了错,被抓住一处错处,就很难再进入他们预设的节奏了。

    “……就在城中多留几日。来人,带使君们回去。”

    皇帝一锤定音,禁军一拥而上,两个人夹住一个,“带”使臣们返回驿馆。

    311.  白糖(二合一)   殿下喜欢就是我们的福……

    “你当真看到了?”

    黎四皇子骤然起身, 扶着膝盖倾身盯紧了半跪在眼前的侍从,声音微微发颤,掩不住的激动和兴奋。

    侍从被他的靠近吓了一跳, 连忙点头, 露出了巴结的笑,“殿下神机妙算, 小人躲在远处看着那些个胡蛮被架出来,殿内齐国襄王痛斥使臣, 下了使臣的面子,齐国和金帐汗国必然不会勾连!”

    黎四皇子的呼吸都粗重了许多,但很快又狐疑地盯住侍从,“你怕被发现躲在远处,又是怎么知道襄王痛斥的?嗯?莫不是为了讨赏撒谎?”

    侍从一颤, “不不,小人万不敢在殿下眼前撒谎!齐国大臣们守口如瓶, 但殿内的禁军侍卫轮值时被小人钻了空子, 刚巧听到他们的议论, 狄罗人这次挑衅反被斥责,丢了大脸,私下被当成笑话说,小人听得真真的!”

    “难怪你回来得这么晚。”黎四皇子点点头,疑虑渐消, “差事办得不错, 去领赏吧!”

    侍从脚步轻快地溜了,门吱呀一声关上,黎四皇子这才卸下了自己指点下人时的架子,兴奋地在屋中反复踱步, “没错、没错,就是这样!襄王除了我们,还能选谁?哈哈,狄罗人那些空有四肢没有脑袋的蠢货,竟敢在出使时闹出事端,天助我也!”

    “殿下……”

    从屏风后突然传出来的沉沉声音,让得意的黎四皇子猛地一怔,这才想起来屋里不止他一人,慢慢收了步子,若无其事地坐了回去,“副使有何高见啊?”

    黎国副使压下自己苦笑的冲动,心知这位殿下秉性,不想结仇,但也不能坐视事态发生。他犹豫着委婉劝了一句,“齐国宫城中去岁频频出事,此人探听到消息未免太容易了些。”

    您直接做出判断也未免太笃定武断了!

    黎四皇子脸上划过一瞬不快,嘲弄道,“难不成,能是金帐汗国来人,买通齐国人让我们知道他们出了丑?”

    副使一噎,“那自然不会,但齐国未必……”未必就会因此偏向结盟。

    “行了!”黎四皇子打断他,“出使前崔相既然提议了联姻结盟,就说明崔相也是看好这件事的,你先前也一直赞同此事,如今本殿下回心转意,抓到了绝妙的时机,怎么你又不看好了?你们,是耍弄我不成?就这么定了!”

    您记得这些,怎么就不记得朝中千叮咛万嘱咐的因时因地多加考量呢?多看看齐国状态能有什么坏处?副使张张嘴,欲言又止,见黎四皇子端起茶盏不欲多说,知道再劝不下去,只能苦笑告退。

    出了门,副使叫来侍从,让人带了话给七公主,只希望能在这位冲动的四皇子安排下,靠少女的执行来找到些转圜余地。

    “殿下。”陈关在临近傍晚时转回观风阁,薛瑜正在和许袤玩新改变规则的跳棋,眼看着自己的区域全被占领,干脆不再看了,转向陈关,“妥当了?”

    “是。石勒等人被‘护送’回驿馆,动手的禁军兄弟都注意着分寸,风声也漏了出去。”陈关迟疑了一下,选择直白问出口,“殿下当真有心结盟?”

    黎国使臣队伍在殿内挑明了倾向,但薛瑜此前从未表露过有这个打算。可联系到有意漏出风声给黎国使臣的安排,又好像是故意让对方先凑上来,占据优势地位的本就想要结盟的策略。

    作为薛瑜身边的情报头子,本该对主上的倾向有所了解,但这件事他压根不曾看出任何苗头,这正是他担忧的根源。若是这点判断都被殿下隐瞒,他就得想想是不是自己哪里做错了,要被驱逐出核心范围了。

    “不。”薛瑜摇摇头,一时失笑,“只是他们带来的人有点意思。”

    许袤看了她一眼,决定不拆穿她把自己摆在台前,很大程度上是为了给人挡灾。

    黎国使臣殿内被驳了嫁公主的提议,一般来说短期内不会再来挑衅,而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就是为薛玥准备的小皇子。学生兄妹友爱,调整些安排无伤大雅。

    虽然实际上齐国两个选择都不想选,但得到了一定的鼓励和利益在前,黎四皇子安排的主要攻势就会冲着薛瑜来,等过几天国子监开学,薛玥进了学堂,自然没了被纠缠的可能。对薛瑜来说,也有了一点安排人去接触那个小皇子,看看有没有挖墙脚的资质或者可能性的空隙。

    晚霞渐浓,薛瑜和在京城主干道完成检修的匠人碰了头,确定今夜的安排不至出疏漏,才理了理衣裳,前往宝德殿。

    宝德殿的灯光是暮霭沉沉、各处华灯未亮中的天地里最亮的一处,专门给宫中做出了多个线路的好处就是,能单独只点亮一部分电灯,避免了大规模的浪费,也避免了未来可能有的突发意外下电力断供。

    薛瑜来时,正好看到皇帝负手在院中转来转去,目光从一盏灯转去另一处的灯,若非薛瑜能辨认出他看向的方向,甚至会以为他并没有在好奇打量电力线路,而是单纯用过了晚食后在散步消食。

    “陛下,今日光禄寺给您送来的枣泥糕偏甜了,儿去让人罚那些个不上心的厨子?”

    薛瑜在靠近他之前有意放重了步子,笑着出声说起闲话,皇帝回头瞪了她一眼,“一天天的,就知道气朕!”

    薛瑜不为所动,“还得多亏阿耶分我一口,偏甜也别有一番风味,儿倒是觉得挺不错,那枣泥糕入口香甜细滑……”

    “行了行了。”皇帝没打算认下专门让人给她做糕点的事,露出不耐烦的神色,“走吧。”

    薛瑜见好就收,与皇帝一路没提国事,说起早上的烟花景色和格物研究换换脑子,等靠近内宫城墙,眼看下面重臣云集,不再适合插科打诨说些清闲的话题,才停了嘴。

    在城墙下等着一起上去的,还有几位留京养老的武将和韩尚书令以降的几位文臣,见到他们就有了皇帝在假期加班的味。

    等到一行人站定,从皇城城墙上往外看去,朱雀大街上的灯笼尚未点亮,只有各家门前的灯笼和马车上挂着的风灯照亮昏暗前路,灯火点点,暮色沉沉。

    熙攘的人流中一部分影子正在向城外涌去,赶在关城门之前离开,也有人遵循着之前玻璃灯笼大流行时留下的习惯,夜色中才出来玩乐看景。

    实话说,京兆尹带动下设置的朱雀大街和各个街道前后路口灯笼,在入夜后到宵禁前的一段时间里,不仅起了照明的作用,也是京城一景了。

    灯笼并非素面,上面描画花鸟仕女山河美景,除了不方便外露人前的画作,无所不画。而不知何时学到了薅羊毛手艺的京兆尹,正是借此引来了众多画师比拼技艺,一盏灯就是一个画师的技艺受到了大多数人认可的证明,能高悬于京城街上。

    薛瑜之前选画师时听说的两派画技倾轧歧视,也有过不许素描画画师画灯笼的行为,可见画灯笼的争夺有多么激烈了。

    而华灯初上后,在宵禁前漫步京城中赏画赏灯,也成了一件雅事。灯笼共同组建成了风雅的景色,让过往显得贫瘠而忙碌匆匆的安阳城,多了不少亮色。

    “咚——咚——咚——”

    远方的钟楼鸣响,告诉着所有人城门即将关闭。往常这个时候,全体出动来朱雀大街上点灯的差役们总会或前或后的让灯笼亮起,但今日,等待着朱雀大街上灯笼亮起的人们,却没在身边找到同样的火光。

    疑惑生出还不到一瞬,朱雀街的尽头,明光乍现。

    早晨在宫中出现的那一幕,在齐国都城的主干道上重现,迟迟没有点亮的各个分支街道的灯笼也随之亮起,好像整座京城的血管通达,滚滚冲向四面八方。

    惊呼声在京城各处响起,下意识望向方才最初亮起光芒的地方,有离得近的普通百姓,遥遥看到城墙上站着一些人,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判断:

    “老天显灵,祝陛下福寿安康!”

    能这个时候站在宫中城墙上的,除了皇帝还能有谁?这样的景象出现,大抵与皇帝有关,再想想今天是众人皆知的皇帝寿辰,答案似乎不问自明。

    而参与了早上大朝献寿礼,或是回来后听闻了献礼过程的官宦人家,则一边念着贺寿,一边神色复杂地望过去。眼看着是遍布了整条朱雀大街,这样大的工程,襄王是怎么完成的?襄王的能量,比他们想的还要大。

    从高处往下看,光与暗的对比,最为强烈,比身在黑暗中被猛地照亮带来的震撼感还要大些。毕竟早上已经接受过一次震撼,在城墙上看到的一切,带来的并不只是对新奇技术的惊奇,更多的是看着芸芸百态,心有所感。

    虽然城墙并没有那么高,看不到整个京城的景象,但只肉眼能看到的范围内,看着光的洪流快速奔涌开来,看着人们脸上被照亮的惊奇和笑脸,看着驻足研究电灯或者激动祝寿的人群……

    皇帝余光看了一眼身边的薛瑜,换上朝服的她正专注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咧嘴笑着显得有些傻气,欣慰、自信、期待,神色种种,唯独没有贪欲。

    借用了皇帝手头力量布置,借花献佛的薛瑜毫不心虚,并没有在此刻关注皇帝是否喜欢这个礼物。

    她选择送给皇帝这个礼物,也是有私心的。这是以便民为由送的礼物,又何尝不是以送寿礼为由送给普通人的礼物。

    眼前的景象,虽然还不够格称之为盛世雏形,但……的确在她想要看到的美好未来路上前进。

    看着大多数人的神色变化,这让薛瑜轻松,也愈发沉稳,抛开所有思绪,享受着这一瞬间的平静。

    皇帝没再看薛瑜,定定看向前方,下面的欢呼和拜倒声音逐渐小了下来,身边臣子们皆在感慨灯火通明、夸赞着国运昌隆,他微微颔首,“此物的确不错。”

    看过一场简陋的“灯光秀”,一起被邀请来的臣子们被皇帝打发离开,城墙上只剩下皇帝和薛瑜,以及候在附近的内侍与禁军。

    自臣子们告退时,薛瑜的放空时间就结束了,这时候才意识到皇帝不仅没有露出高兴的神色,反倒有些沉默。

    春日的晚风柔和拂过,薛瑜正思索着是哪里出了问题,常修略靠前了些,“陛下,夜里风凉。”

    他的声音惊醒了皇帝,皇帝摆摆手,抬手指向远方院内建起了小水塔雏形的国子监,语气淡淡,像是闲谈,“明日就该考试了吧?”

    薛瑜点头,笑道,“陛下好不容易有了几日假期,还要挂心朝事,这就是儿与众公卿的不是了。”

    工作狂一年到头也该有些休息时候,之前或许皇帝是没办法休息,但现在薛瑜自觉有在接过他转手的一些担子,不至于让中老年人这般操劳。虽然不曾与秦思打探皇帝的身体状况,到了这个岁数,也该养生了。

    皇帝瞥她一眼,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回吧。”

    薛瑜自是应下,城墙的台阶修得平坦,她走在旁边,护住皇帝一侧。正想着事,忽地身边人影一歪,薛瑜迅速出手搀住皇帝。

    皇帝换了春日的袍服,衣裳单薄,薛瑜很明显地感觉到那一瞬间,他肌肉僵硬了一瞬,又很快放松下来。

    意外发生只在一瞬间,连最关注皇帝行动的常修动作都晚了一拍,薛瑜扶稳了皇帝,周围没注意的人,或许都不会意识到方才发生过什么。

    薛瑜仔细扫过周围,台阶转角处在灯笼照耀下有些阴影,模糊了两阶台阶的高低,夜里看差一眼就容易疏忽踩空,皇帝眼神不够好了,出行也没有戴眼镜,问题应是出在这里。

    常修常年服侍皇帝,迅速检查了一遍四周,没有发现问题,觑着皇帝神色,也没有专门上来点破刚刚发生了什么,不曾惊动太多人。

    有了一次意外,薛瑜扶上了皇帝,下城墙的路上也没松手,下了最后一个台阶,皇帝抽回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记得早点回来。”

    皇帝声音沉沉,看过来的双眼里不再是平淡或打量,清晰饱含着期望与嘱咐,有那么一瞬间,薛瑜真以为他们的确是一对再普通不过的父子,他是一位再普通不过的父亲。

    “儿一定尽快回来。”薛瑜低头行礼。

    两人就在宫中,回来,当然不是回宫,薛瑜心知肚明,指的只有一个答案。

    太子之位。

    她去年的选择,被皇帝真正认可了。

    薛瑜垂眼算了算,约还有半年就到了和东荆告别的时候。这段时间里,能看出新的体系制度运转状态,选官考试并入全国的进度,以及……开战的变动。

    够了。

    返回路上碰到来寻薛瑜的薛玥,见到皇帝连忙施礼,皇帝对她点点头,好像忽地想起了什么,“今岁益州郡送来的白糖,朕没什么用处,就留给你兄长和你分了吧。”

    不清楚一脸冷淡的皇帝是不是要发怒,维持着施礼动作的薛玥听他开口,本以为是什么斥责,但越听越愣神。

    薛玥低着的头猛地抬了起来,呆呆看向皇帝,努力克制着脸上生出的惊喜,“陛、陛下?”

    “行了,夜深了,都赶紧回去。”

    皇帝负手离开,常修落后半步打发常淮跟过来,薛玥看着前方的背影,又看看兄长,“阿兄,我没听错吧?”

    薛瑜心中一片柔软,捏了捏她的脸,“看来,我是沾了我们阿玥的光了。”

    “不是,我……”薛玥迷迷瞪瞪地有些不敢相信,贴紧薛瑜,压低了声音,“陛下不会是说反了吧?”

    薛瑜一时失笑。

    夜里常淮赶回宝德殿,皇帝靠在榻上,半阖着眼睛,“襄王如何说?”

    常淮回道,“襄王将四两交于臣带回内库,二两给五殿下,二两留于观风阁,二两送去了昭德殿,明言是赠予四殿下的。”

    皇帝发出一声鼻音,“嗯?朕记得,朕是让老三和小五一起分了去吧?”

    听起来有些不悦,但近身伺候的人都晓得,皇帝没什么动作只说话,就并没有生气。

    常淮一张圆脸笑得挤在一起,“陛下金口玉言,哪有人敢违抗呢?只是襄王殿下说,‘陛下既赐了糖,自是任我们自行分配使用,陛下为君父,子女得了好物,孝敬父亲,爱护手足,这本是应当的’,奴哪有这个本事分辨对错,这不是就连忙回来禀陛下吗?陛下若是不喜,奴不过是跑一趟的事,现在就再去重分开,定给陛下办得妥妥当当的,一分一厘都不偏倚。”

    “回来!”

    皇帝睁开眼,说着要去重分糖的常淮还跪在面前,他盯着矮胖的宦官一阵,重偏过视线躺了回去,“就这样吧。”

    常修在的时候,常淮就还不够格夜里为皇帝守夜,解决了问题,老老实实退出去,离开前隐约听到殿里飘出皇帝的声音。

    “……明日还做那个枣泥糕,换成白糖试试。”

    另一边,和薛玥商量完白糖分配情况,时间已经有点晚,薛瑜让人跟着菡萏院的仆从一起送小姑娘回去,回头看看围着倒出来盛好的白糖颗粒啧啧称奇的观风阁众人,无奈摇头,“老师怎么也来凑这个热闹?”

    原本躬身仔细打量糖粒的许袤站直了身子,单手抄起小玉碗往楼上走,看热闹或是好奇的下属们没了端详的中心,纷纷离开,回到自己的手头事务中。

    进了书房,放稳玉碗,许袤才开口,“殿下今日为何这样分配?”

    薛瑜操心了一路玉碗里的糖,许袤武艺平平运动细胞不发达,万一路上摔一下崴一下,那糖绝对别指望能幸存,眼看着他放好,才总算松了口气。

    后世物资丰富,吃糖时不觉得有什么,但如今分到手里只有二两,就显得格外珍贵了。

    听到许袤的问题,薛瑜知道他是开始复盘今天的见闻,托着脑袋打量碗里的糖粒,答得平淡,“我并不贪嘴,陛下既赏,不如公平些分了。”

    如今又不是没有别的糖能吃,皇帝节俭归节俭,但并非无欲无求的苦行僧,何必让皇帝断绝享受?

    薛瑜抿了抿嘴,咽下了有些自视甚高的另一个念头。或许,有那么一丁点的可能,天下大多数父母想留给孩子最好的东西,孩子又何尝不想让父母有好的生活。

    “老师装上些回家吧?”

    薛瑜发出邀请,许袤看了看玉碗,摇头拒绝,“家中无幼儿,哪里就贪嘴了呢?”

    关于糖的话题很快略过,夜一点点深了。

    送了许袤回去休息,薛瑜洗漱后,不自觉又走回书房,收在防潮的箱子里的糖粒不过一捧。

    或许是今天看到连绵灯光带来的触动,薛瑜念起最初踏入安阳城时的见闻,虽然如今孤独园里的孩子四散,只剩些年纪不大不能远走的孩童,阿白等人也还未回来,但这份糖,应当也有他们一份。

    身边的人,应该也留下一部分。

    京城里,钟南嘉也该送去一些。

    想到此处,薛瑜一顿,打开旁边的匣子,木匣里只孤零零躺着一根簪子,显得匣内有些空荡。而挪开木匣,下面竹筐里用细绳捆着的纸卷,每一卷都是来自东荆的与方锦湖相关的军报。

    薛瑜不用闭眼细想,都能想起另一间屋子里的沙盘中,凶狠出击的次数标注到了多少。石勒都烈今日当朝提出的北方受到骚扰侵袭,并不是虚言。

    两相对比,一根只花了八十文、还并非是亲手做的簪子,未免有些拿不出手,虽然他不喜欢甜食,但拿贵重的御赐白糖做礼物,应该就差不多了吧?

    拿到白糖就迅速把它的去处安排了个明明白白的薛瑜,晚上睡了一个好觉,翌日早食食盒里见到枣泥糕,还有点惊喜。

    “就是这个味道,师傅手艺不错。不过……好像比之前更清甜些?”

    薛瑜咽下一块糕,让人给候在外面等待评价的光禄寺小官带话。她在皇帝那里用饭的次数不少,对皇帝的口味略有了解,之前说枣泥糕对皇帝来说可能略甜是真的,但是这个甜度对她来说刚刚好。

    尤其是过了一天大师傅的手艺好像又变好了一些的时候,吃起来格外满足。

    听到评价的小官不由自主地擦了擦汗,忍住知道里面放了什么金贵材料后的肉痛,“殿下喜欢就是我们的福气了。”

    312.  使臣们(二合一)   谁骗得过谁……

    “石勒使君此话好没道理, 诸位对我大齐有所误解,恐铸成大错,才请各位在这里多留几日, 不必惊扰外人, 怎么就成了我们囚禁使臣?糕点香茗、鲜花美人、琴瑟书卷,我大齐可曾少过你们一星半点?若是各位想起来了有关燕山围场的些许小事, 或是北边的些微痕迹证据,能帮助我们抓获从中挑拨两国邦交的贼子, 某自是感激不尽。”

    坐在使臣队伍对面的鸿胪寺卿笑吟吟掸了掸袍角,“不过嘛,容我提醒一句,燕山围场的归属,上次我们是议清了的, 还望石勒侯莫要再忘事了,说出些胡话, 就不太好听了。”

    鸿胪寺卿在前年钟大被削官后上位, 去年接待使臣时还更多的是试图平衡两边关系减少惹事, 今年笑里藏刀、阴阳怪气起来,已然多了几分底气。

    说到底,除了限制他们离开驿馆或者要求回国,齐国的确不曾亏待金帐汗国使臣任何事,待遇比之前还要好些。但用自由换待遇, 不说个清楚明白绝不放人、也不让人传信, 这可不就是在软禁?

    软禁的日子可不是谁都能受得了的,就看使臣队伍里神色各异的众人就知晓了。

    对面的石勒都烈脸上一冷,刚要拍案而起,脸带苦相却得挤出笑容的金副使就上前拦下, 他被甩开一下痛得直冒汗,还是起身拦住石勒都烈,目露乞求和劝导。

    眼看是一场短兵相接消弭于无形,金副使好悬拦了下来石勒都烈,擦了擦汗望向鸿胪寺卿,“不如今日就到这里,阁下应当还有些旁的事,就让在下送您离开,也好消消双方气性,免得影响邦交不是?”

    “啧,还是读过几年圣贤书的金使君能说会道,既然各位无心分说,某便告辞了,若想到什么,再来相会不迟。”

    鸿胪寺卿又刺了一句金副使,目光从气得额角青筋直跳,手按弯刀却始终没有真的起身的石勒都烈身上划过,缓和了些口气,欠了欠身,全了离开前的礼节,但细看他对着的并非正使,而是金副使,“劳金使君送某出去。”

    金副使这才收回扯住石勒都烈衣袖的手,一步三回头,看样子是生怕石勒都烈突然暴起造成惨祸。

    鸿胪寺卿还没完全走出使臣居住的院落,刺耳的谈笑声就飘了回来,“……金郎君对烹茶之道果然有所研究,与君相谈,某受益匪浅啊!”

    还坐在屋内的石勒都烈哼了一声,声音放得很重,包含着浓厚的不悦和愤懑,足以让离开屋舍的几人听到。但在他身边或坐或站的使臣们脸上却没有同样的情绪,反倒低声交谈起来,仔细一听,却是关于今日的交谈以及明天又如何引导话题的。

    “……姓金的倒是有几分圆滑本事,就看他能探出多少真实心思了。”

    屋内的话题声音压得极低,自是传不到已经走到院门口的两人耳中,鸿胪寺卿夸了金副使一路,任谁看去,都是气氛正好的两个相交文士。

    金副使在院门前停步,苦笑着深深施礼,“文兄博学多才,我不过在北闲时对烹茶上了几分心,不足挂齿,哪担得起这样夸奖呢?更何况,方才的确是我的不是,没有提前拉住正使,才下了文兄脸面。正使到底还是年轻人,又在军中打滚日久,脾气暴躁了些,还请文兄勿要往心里去,小弟在此替他赔不是了。”

    “毛头小子惹了祸,你替他道歉,我要认真,倒是我小肚鸡肠了!”鸿胪寺卿神色恼怒一瞬,让金副使看了分明,又劝了几句,鸿胪寺卿摇摇头,“你我相交,我也不瞒着你,贵国正使的想法的确无稽,若是开战,我们也不怕什么,但能邦交友好,自然是最好的。”

    “那是当然,我国可汗也是这般想的,不然也不会专程为皇帝陛下备下两份厚礼,又让石勒侯爷亲自出使。只不过没想到正使气量……咳,文兄多担待,我这两日已经劝了几人和我一起,想来,很快就能化干戈为玉帛了。”

    鸿胪寺卿点点头,仿若遗憾叹息道,“那自然最好。若金郎君并非出使,改日见到,未尝不能把臂同游安阳城啊。”

    院门开启,金副使半提着袍角殷殷送了鸿胪寺卿出门,看着持着长戟的禁军迅速靠拢,露出一个明显的无奈笑容,“此约我记下了,希望能有机会吧。”

    一句话明显表露出了两者关系甚佳,金副使才端肃神色,按照代表着两国脸面的使臣交往姿态与鸿胪寺卿告别,等到人走远了,才收回“目送朋友”离开的悠远目光,在监督他们的禁军注视下,折返回院落。

    走出几十步的鸿胪寺卿,脸上神色从最初的依依不舍,逐渐冷了下来,余光斜睨一眼身后院落和驿馆里关注着两方动向的另外两国眼线,心中暗嗤一声。

    他虚情假意,金副使也满肚子坏水,就看最后谁骗得过谁了。

    难不成,他还能真信了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能拦住怒火上头的石勒都烈?那位石勒部的新统领、金帐汗国的小侯爷,若非他不是真的想动手,大约就只能让严阵以待的禁军出手才不至于闹出惨案吧。

    不过……这未尝不是正使隐晦地表露的态度。

    鸿胪寺卿在驿馆停留了一阵,依次去拜访了另外两国使臣,说话间“不经意地”暴露出对刚刚在胡搅蛮缠的金帐汗国使臣那里相处不太愉快的细节,把该埋下的印象留够,口水都快说干了,才步入了驿馆的一处楼阁略作休憩。

    送走了齐国鸿胪寺卿,黎国众人做什么准备暂且不提,楚国正使沉吟片刻,叫来队伍里的谋臣窃窃相议片刻,“……如此看来,齐国犹有色厉内荏之态。”

    若不是实力不够,又何必一边和金帐汗国的使臣打嘴仗,态度表得相当强硬,一边私下迅速接触两边的使臣,试图同仇敌忾拉拢?

    “跟我们打交道不甚热切,也对,毕竟并不是同样面对北边压力,更多的是商谈商贸之事。毕竟,就算丰收一两次,哪里比得过我们仓禀足实?如此甚好。不过,还是早点回国,未免夜长梦多。”

    楚国主使轻笑几声,“且让他们求去吧。”

    作为谢家下属,国内的高层布局在出使前已然隐隐漏给了他一点,自然没什么心思涉足这片浑水。

    谋臣不知他心中思绪,犹豫了一瞬,还是开口提醒,“但齐黎相交,若真定下秦晋之好,必成大患,不可不防啊。虽打听到当日黎国被斥,但这两天襄王‘路过’总会来等等黎国公主,郎才女貌,回心转意了也未可知。”

    “无事。”楚国使臣悠悠道,“襄王年轻气盛,可不就是多情种子?你只看到了来相见,却不曾注意襄王和齐皇绝口不提婚事,与其说是来等公主,不如说是来看看黎国是否后继有人。齐国解决了心腹大患,螳螂磨刀,也是虎视眈眈呐。”

    不过,在他眼里,任这只螳螂再怎么谋夺,也是敌不过背后黄雀的,语带夸赞,却没有真的放在心上。

    “是了,昨日让你去打听的消息怎么样了?”楚国使臣点了自己的仆从随行,拿下轻薄的披风,拢了拢,好挡住北地与南方温暖水汽不同的春日微寒清风,“走吧,出去转转,边走边说。”

    三国里被限制了出行的,只有当堂无状惹怒了齐国的那些胡人,楚国使臣留在驿馆仔细看了两天的情况,自觉看懂了暗潮涌动,可以放下来齐国的种种探听和谋算,给自己放个假轻松一下了。

    毕竟,留在齐国的日子也不剩几天了,前日的电灯和华灯故事,倒是可以去看看新鲜,而出使前家中女眷叮嘱的,传言只有在安阳城中才能买到清颜阁最好的货物这件事,只是顺带罢了。

    齐国的精巧日化用品,虽说是小技,但倒也别有一番意趣,比之其他被国内比下去的小东西十分不错。若真的买到了,送礼与红粉知己、家中女眷的物事都得准备上,说不得也能得到新的机遇。

    楚国使臣心中惦记着各种小心思,一时忽略了跟着自己出来的仆从欲言又止,始终没有开始汇报,等上了马车,才诧异地多看了他一眼,“怎么,有何难处不成?”

    声音温和,但仆从吓得一个激灵跪倒车内脚踏前,“郎君有所不知,我们兄弟出去转了几日,实在无颜回来见您啊!似是有人故意设阻,不许我们去探听些许内情,过往相识的人也换了一番嘴脸,又有人在旁边紧紧跟随,我们也不敢这么早返回……”

    求饶和说情的声音很快被打断,楚国使臣皱眉,“行了,没有大族在此,皇室爪牙自然四处都是,打听不到就算了。说说查探到的事吧。”

    仆从有了他的饶恕认同,连忙竹筒倒豆子般说出自己的见闻。使臣边听,边心中暗忖,钟简一失,齐国脱困,听这些后续的安排,约莫也不会再有成气候的大族统领一方,齐国与楚国的相似之处,显然是越来越少了。

    “……你说,连平康坊的人手都折了,清洗了不少,惟那什么剧院马首是瞻?襄王这份心,倒是很大啊。”使臣眼中闪过一缕兴味,“改道,去买一份《大齐要闻》瞧瞧。”

    他捕捉到一个明显的信号。虽然齐国尚未立储,但四皇子从军后无声无息、连一点水花都没冒出来,除了走的路子是齐国一贯的储君入军中培养的路子外,形象和认知上比起处处渗透的襄王可就差远了。

    而齐国君主若即若离的态度,就让人选变得有些耐人寻味。

    当堂驳斥是真,安排同游也是真。若不是齐国皇帝安排,哪有为了给友邦介绍安阳城风土人情,就派来一国王侯作伴这种事呢?

    但除了不太在意中原礼法的金帐汗国,以及明显出使的主使心性贪婪冒进、以至于不会将礼法放在心上的黎国队伍,一般来说,大人物们起码绝不会将自家的继承人和别国公主摆在一起,任人猜量婚事的。要继承皇位,嫡妻以及未来的嫡子流着别国血脉可不行。就算只是个可能,也会吓退未来继承人的一些美好姻缘,大可不必这样安排。

    论起态度,襄王每每也只是略谈些话,谨守距离,应是断无结亲的意思。

    那么,城中的形象塑造,是襄王有意与齐皇博弈,还是……

    楚国使臣自觉抓住良机,有心再推一把,让两人间的裂缝或者疑心加剧,心中正琢磨着该如何在离开前布局,就听外面车夫和仆从一阵声响,“郎君,买书的人太多,我们在旁边阴凉处略等等,喝口清茶配点心可好?”

    “嗯,去吧。”楚国使臣点头应允,从自己的思绪里回过神,楚国使臣这才注意到外面的阵阵声音。

    他挑帘子望去,的确如仆从所说,面前的长街上人头涌动,拥挤非常,还有挑着担子、背着褡裢的小贩在里面窜来窜去,兜售着他们的零嘴和小玩意,只看前面人手里拿着的东西,就知道这些小贩已然来过许多次,这支有些混乱的、不仔细辨认都看不到源头在哪里的队伍已经排了不止一两刻的队伍,自家仆从去买书,绝不是一时片刻能等回来的事。

    这样子,哪里是书肆门前该有的清幽雅致,简直像是什么穷酸抢购的集市了。

    “一点秩序也无,真是……”楚国使臣摇头暗自嗤笑,对穷乡僻壤日久,只不过这两年才有了好转的齐国仍是看不上眼。

    身边留下的仆从已经适时搭起小炉,在树荫下大喇喇占据一块地方,为使臣烹茶,使臣无心下地多看看周围,但对如此多人聚集,心中仍有些好奇,打发人去探探消息。

    没多久,去探听消息的仆从就回来了,“诶哟,咱们来得可正巧呢。郎君想读《大齐要闻》,但先前书肆里的存量短短两天就卖了个精光,今天恰恰是新送来的一批到货,这些都是与郎君有一样有着高雅兴趣的读书人,一听到有了心心念念的书,这不就都撞上了?”

    仆从是想活跃气氛,拐弯抹角地夸夸自家主人,没想到话刚说完,就见楚国使臣脸色一冷,竟是马屁拍到了蹄子上,刚刚还缓和的神色不悦起来。

    仆从不知缘由,只能紧张地换了个话题各种逗乐,楚国使臣不悦地止住他,重撩开帘子望去。

    这样的人山人海,竟都是读过圣贤书的读书人?挤成这样,哪还有一点身份和雅致可言?真是斯文扫地、败坏名声,连他都被连累了!

    但他刚转眼,就忽地在人群中看到了眼熟的人影。

    “他怎么会在此处?”楚国使臣一怔,这下才细细打量人群中众人,“两个、三个……”

    齐国局势不同往日,能被派来出使的臣子就算身份不像另外两国那么高,但有着自己的手腕,而在楚国都城内能生存得好、取得上司信任,楚国使臣自有他的一番认人和记忆的玲珑心思,短短几瞬就将这里的许多人和自己印象里对上了号。

    “王家的那位夫子月前说要闭门钻研难题,原来不是钻研难题,是派人来此买到了新书,才掩人耳目地苦读起来?一次仍嫌不足,这是又派了新人来。”

    “刘家请的西席、卢氏的门客、杜家据说又出来游学的小郎君……”

    若非清楚自己在哪里,站在哪国的土地上,楚国使臣在人群中辨认出这么多熟悉的人影,简直就要将这里误认成了楚国哪里的世家藏书阁敞开大门、广迎天下人了!

    一个个的,哪里是因为他们放在表面上的原因出游、闭门,分明是不辞千里,跑到了齐国来买书!

    他认出的就有这么多人,认不出的人里,谁知道有没有哪家的商队管事、哪家的贴心仆从?

    “莫非我楚国的书,就差到哪里去了?非要来这里!”楚国使臣不自觉喃喃出声,又气又急,暗暗将今日见闻记下,只待回国后向上司禀报,好整顿敲打一下这些不知道被齐国灌了什么迷魂汤的家伙。

    作为士族的集合,背地里万一有人生出些旁的心思,坏了高层的大事,那就糟了。

    他的声音很小,仆从没有听到,被赶走又眼巴巴凑上来讨巧卖乖,楚国使臣脸色冷凝,想了片刻,“去再多买几本书,再请那里的杜家郎君来说话。”

    齐国纸张和印刷的确在楚国风靡一时,但经过几次千里迢迢托人买的齐国书中出现错漏、纸张也好坏夹杂的事情,楚国印的书也就成为了多数人的首选。

    再听到些私下里的传闻,譬如齐国贪财、瞧不起楚国人才卖了糟糕的次品、甚至可能原本的技术都是偷盗楚国大族新研究之物等等,齐国的书籍明面上倒是没了人追捧,但他万万没想到,竟会在这里看到这么多背后都代表着一个家族的人来买书,显然是仍追捧齐国书的!

    楚国使臣低声派人回去从箱笼里取回来几本书,静静等待着自己请的小客人返回。客人未至,派去买书买报的仆从也没回来,折返拿书的仆从倒是带着书回来了,楚国使臣看着里面夹杂的一本《孟子新注》,脸上的神色更冷了几分。

    翻开书页,里面扉页上印着来源,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齐秘书省校阅刊印。”

    楚国使臣也曾追捧过一段时间的齐国书籍,但当借阅的友人书籍还回去后,就生出了买书的新念头,专门让人私下去带来了众多货物的齐国商队那里买过几本书。

    买到手没多久,齐国商队就拍拍屁股踏上了返程,等他发现里面其中一本书错字百出、根本算不上好书后,已然晚了,一笔银钱和好心为齐国书籍说话空付。再过些时候,与旁人一对,就发觉这是齐国商队的常见计俩。

    买到的书里,多买的熟客或是大方客人,总会被坑一把。要么是买到的其中一本或几本书的书页比其他书籍糟糕,要么是夹杂错字、错页、缺少内容,要么干脆就是字迹模糊,像是印墨有大问题,根本不是好好对待书籍和客人的态度!

    要说一次可能是意外,两次可能是疏漏,等他确认了卖到楚国的一半《孟子新注》都是错字百出,明显是一批印出来的之后,就完全相信了听到的流言。但他也不曾扔掉这些书,反倒随身带上了一本,以便时时警醒自己,不要再上恶当。

    齐国人就是在卖次品、或者,他们印出的大多数都是次品,只不过之前为了好名声,检查得严谨,没有暴露出来罢了。

    杜小郎排的队伍在楚国使臣的仆从之前,很快买到了他想要的书,被等在旁边的仆从好声好气请来,撩开车帘,拱手施礼,“这位……使君,小子在国内时似乎与你不曾有过什么交际,不知是有何事寻我?”

    口称谦辞,但说话相当不客气。当然,杜小郎也有这个底气不客气,谁让他家得了宝贝献上去后,很快得到了青眼呢,论起来,不谈官职,楚国使臣的确该对他和颜悦色的。

    楚国使臣神色温和,半点没有架子,“只是恰好遇到,不忍杜小郎君误入骗局、误信恶人,才有此一请,还请勿要见怪才是。我观小郎君心情颇好,应是自觉得了一本好书了?”

    杜小郎天真娇气是一码事,但并不代表他听不出来此人隐含的阴阳怪气,面对他刚刚表现出的好态度生出的几分好感迅速淡去了,皱眉道,“使君想买书,自去就是,何必在此与我多言?我新购得一位良师大作,自然心生愉快,怎么在你这里,好书就成了‘好书’?还说什么骗局恶人的,我看,你才像是要诓骗于我!”

    “小郎君在齐国,自是偏听偏信,或许他们为了稳住你们这些客人,先送了些甜头,让你误认为那些是好书,等到你信以为真,真读了流毒深远的齐国之文,花钱买到了各色粗制滥造之物,才是大大的不妙。”

    楚国使臣见他不信,心知此人已经深信不疑,暗叹好在自己做了准备,取出让人拿过来的那本错漏百出的《孟子新注》,“你看,这本也是齐国之书,从齐国商队手中所购,却是恶劣至极,粗劣至极了!”

    313.  拉拢   真假书籍,与木兰从军

    杜小郎见他说得恳切, 压了压自己的不满,将信将疑接过书,口中道, “使君恐是对齐国误会甚深, 若时间有余裕,多留些时日, 就知道不是这般了。”

    他毕竟年纪尚轻贪玩,不曾接触家中各种事务, 在他想来,齐国有教无类、广为传播知识,这是大大的好事,定是什么人从中作梗,让这些人才生了误解。

    楚国使臣唇角微撇, 克制住没有表露出太浓烈的嫌弃和不屑。

    杜家小郎君在齐国流连半年多的事,何人不知?只不过这次游学听说是受邀去越州, 顾及着卢家的脸面, 又有杜家得势的影响, 笑谈才少了些,谁知道竟会又跑来了齐国?杜小郎在齐国久留觉得齐国好,他偏要让人认清楚齐国嘴脸才行。

    不过……既然是去越州,又和卢氏门客一起出现在此处,莫非卢氏和杜家一起动了别的心思?

    楚国使臣心中暗暗揣度, 面上一点不变。

    杜小郎刚刚听他说起, 就对所谓的“错漏”和“错字”十分不信,先前在楚国时因着他对齐国的态度,身边也无人与他提及齐国书籍错漏的风波,只想着看过好找出问题, 来为齐国书籍说话。

    他无心来为齐楚两国之间转圜,但自己支持和喜爱的“痴学士”病情大好,与友人一起出了一本书,今日刚买到手,是断断不想让楚国使臣泼上脏水的。

    打开那本《孟子新注》,他第一眼就看到了扉页的印字,确定了是齐国所印。再往后看,却是神色越来越凝重,杜小郎快速翻看过十几页,又皱着眉拿出自己新买到的宝贝书籍,一起翻到扉页对照,半晌,才犹疑道,“此事,恐怕另有缘由。”

    “使君请看,扉页的印字和墨印痕迹,虽然大多与齐国之书相仿,但摆在一起对照就能发现些许不同。这本错字之书的墨印偏浓,边缘偶见洇开,而扉页上的字迹,也与这里略有不同,字迹虽相仿,但印出后,似不是同一处所出。”

    杜小郎锱铢必较地挑出细节,一处处和楚国使臣谈起,非要他承认两种不同不可。他找出的其实算不上区别的区别,让他心中大定,更觉得自己猜测的有人在背后挑拨为真,严肃地将

    这个猜测告诉使臣,“恐怕是谁从中作梗!”

    楚国使臣并不相信,淡笑道,“杜家郎君为齐国开脱,却是多费心力。这些区别,不过是小处,换一批书籍,换一批刻印,换一批纸张,自然有所不同。齐国以次品相待,我恐你受害,才好言相劝,既然小郎不信,那便罢了。”

    他的态度,和面对小孩子痴缠胡闹的大人没什么区别。杜小郎一听就怒从心头起,“本来就是,若是齐国有意以次充好,怎会至今安阳城内都不曾有一次吵闹听闻?定是有人换了你的书,坑害于你,写作齐国之书罢了!”

    楚国使臣唇角一撇,“我让人去寻商队购书,不过闲暇一观,我官职低微,家族平平,若真如小郎君所说,所为之人,既能印出这般书籍,又何必如此麻烦……”

    说到此处,楚国使臣不屑的神色微顿,若无其事地继续说了几句,掩饰过去。

    眼看着杜小郎骂了一句“不识好人心”被气跑,楚国使臣怔怔坐在马车里,想了想刚刚突然冒出来的那个可能。

    能印书印到这般好,又有这个必要下手的……除了因此得益的楚国,还有哪方?想想之前发现错漏百出的次等品后,起码都城一处群情激愤,读书人和自觉被羞辱的家族想要追上齐国商队要个说法,却被大族发话为了不要横生枝节而拦住,那时的理由其实并不是很强有力。

    他一时恍然,捏着《孟子新注》的手上青筋绷起,暗暗警告自己不要再多事。

    想来,偃旗息鼓的各个士族家中,也是得到了相关的计划通知。

    齐国的书或许真的好,但是在楚国,它必然不能为佳品。

    “郎君,您要的《大齐要闻》和书,小的挑了几本,您看怎么样……”

    跑回来的仆从打破了楚国使臣的思绪,忙不迭将自己带回来的书籍报纸捧上去献宝,楚国使臣拿开最上面那卷报纸,在他眼里带着花里胡哨图案有些不庄重的报纸被放到一边,下方的书籍映入眼帘。

    不知该不该说句巧,第一本正是《孟子新注》。

    仆从也发觉了被杜小郎丢在旁边坐垫上的那本旧书,轻呼一声,有些尴尬,“郎君,不如我现在就去重换一本,或是卖给旁人,重买一本回来……”

    “不必了。”楚国使臣打断他,定定心神,打开新买回来的这本书。

    他对那本印制有问题的《孟子新注》很熟悉,疲倦或者彷徨时就会拿出来翻几下,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了两本书的不同。

    并不是指印制的错漏内容,而是墨痕和细微的字迹。不经常或者仔细看,是断断看不出两者不同的,就算看出来,也只会像他之前的辩驳那样,认为不过是不同批印制出现的好坏之分。但真放在一处细细对比,就能发觉连印制的墨痕,都是齐国这本书更胜一筹。

    而再看旁边的几本书,并没有什么区别。

    但是……这是国内的布局。就算看出区别,齐国人也没法解释错误的书本从何而来。

    楚国使臣从书上印证了自己的分析,有意大声怒斥,好让周围人听到,“哼,齐国给我大楚送来的书本货物都是次品,岂有此理!”紧跟着他让人去周围解释,只是一时气恼,并没有别的意思,但有些事,越解释越传播得快。

    有意败坏齐国书籍名声的楚国使臣,披了维护邦交的皮,还在忙忙碌碌,而他离开的驿馆中,也有了出乎他意料的变化。

    在眼线盯梢下前去休息的齐国鸿胪寺卿,在阁中留了许久,没有出来,但事实上,他的身影很快在驿馆中距离此处不远的一处小院出现。

    “殿下。”

    鸿胪寺卿从密道出来,快走几步,向坐在博古架下看书的薛瑜施礼,“石勒一众的确不曾有开战之心,两边拉扯,应该很快就能摸到底。正使坚持要求偿命,以开战相逼,副使要友好交往,配合调查和试图建功立业拿到好处,没想到这些草原人如今也学会了计谋。”

    他的感慨让薛瑜轻笑一声,鸿胪寺卿摸了摸鼻子,依照示意在旁边坐下,“殿下莫要笑臣,若非殿下点醒,提前告知态度,大概臣真要中了那姓金的走狗的圈套,觉得他是真的努力在从中斡旋了。”

    薛瑜合上书,摇摇头,“文郎心思缜密,就算没有我点破,也不至于吃亏。不过,草原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倒是费心不少,依我看,应当问题就落在副使表露的私利上。”

    鸿胪寺卿听着薛瑜说出一个让他听不太明白的形容,没有多问,只当是自己阅历读书不足,暗暗记下等以后有了时机再问,顺着这个话题继续,“副使声称在使臣队伍里被排挤,想要建功立业……”

    他仔细将自己今天看到的说出来,又填补了一些分析,薛瑜侧耳细听,心中转过几次盘算。

    金帐汗国如今被囚,除了鸿胪寺能接触到,其他人都不合适,会让态度出现偏移,她自然也没有当面见到。但是两天下来,前日鸿胪寺卿过去还吵得沸反盈天,差点就动了手,今天就又换了个路子。

    看上去吵得热闹凶狠,但没有以此真动手,吵架罢了,谁还不是在试探彼此的底线和余地呢?

    石勒都烈果然是汉学学得最好的一个,看上去装得像个粗蛮武将,但实际上心思可不少。

    利益……

    思索着的薛瑜听到鸿胪寺卿说起他们今天吵起来之前,金副使好像不经意间拿来作为友好相处交往举例的榷场,眉心微跳。

    前朝与部落间打打合合,榷场倒是真的设了不少,但在彼此试探的状态下,多得是“友好”的举例,挑出来榷场一事,可以说是没有别的意思,也可以说是暗示,为之后做一些铺垫。

    北部战线上金帐汗国受挫屡屡被骚扰,连石油的队伍都被抢走不少,而楚国能帮他们的,大抵只有技术和那些装神弄鬼的道士,南北结盟,真正的好处是未来被分食的猎物。但石勒都烈如今的态度,看来是在骚扰影响下,有了别的念头。

    这也不算太意外。楚国远水救不了近火,一来二去,被认为不完全可靠也正常,想要就近拉拢和尽快捞到利益,在草原上展示过新技术的齐国是个不错的安排。

    薛瑜和鸿胪寺卿的对话中止于院外的尊敬唤声,鸿胪寺卿闭嘴向后退了一步,无声施礼后退,隐入屋后机关。

    他刚一消失,通禀的人快步走进来,“殿下,黎国公主听闻您路过略有困乏,入驿馆歇息,想起昨日提到的茶还没尝过,想来看望您,若是不便,她就在外面多等些时候,您看……”

    这个理由听上去就是个托词,只有“多等些时候”这句话,才显示出薛瑜这两天认识的少女的怯怯倔强。薛瑜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让佳丽等候,绝非本王本意。”她收拾了一下起身出门,在周围防备警戒着有外人窥探的侍卫们也跟着收拢。

    院门半开,薛瑜很快看到了站在外面的盛装少女,她拦住少女急急施礼的动作,没见到少女带着小男孩出来,略有些遗憾。她目光扫过明显在紧张中捏皱了的衣袖,和少女头上沉重的钗环,只当没看见,温文笑道,“七公主。”

    薛瑜将开启话题的选择交给了黎七公主,事实上,如果黎七公主选择想办法求助,或者每次来得不要这么急切又可怜,她准备了几天都没有用上的安排,是能妥善将黎国使臣队伍的思路引开,也给这个女孩一点可以喘息的机会的。

    但是,黎七公主也不知是被怎么嘱咐过,在这方面相当努力,让原本打算只来露面表个态诱导其他人想法的薛瑜,只能跟着她的选择暂时继续这样相处下去。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她一样,有办法走出困境。更何况,她也是靠着伪装的性别才有了机遇。加上黎七公主表露的态度其实始终只是来完成任务地相处一段时间,并不至于给薛瑜造成太大负担,因此,黎七公主的选择,薛瑜很难拒绝。

    “我、我……殿下,听闻您于茶有所精研,我才冒昧来求见,希望没有给您添麻烦。”

    黎七公主怯怯地说道,视线放得偏低,只在薛瑜手臂四周徘徊。旁人看上去姿态是少女羞赧如受惊小鹿,不敢直视心上人双眼,但放在薛瑜眼中,就只剩下受惊了。

    好像她只要拒绝,就会让这个少女最后的努力和希望破碎。并非投怀送抱,也并非来祈求收留,而是在强权逼迫下不得不听从命运。

    黎七公主在说完请求后,就好像松了口气似的,垂眼盯着裙角,显然是只等审判。但薛瑜拒绝她,只会让她的处境更艰难,这也是薛瑜试探几次后无奈选择维持现状,简简单单做陪游浪费时间的原因之一。

    带着黎七公主,自然不可能去做些秘密的事,但也得把握分寸,不能让少女投注情感,薛瑜又想通过她来留下黎十二,兼之在短期内给黎七公主种下一些思想的种子,选择的去处就很有限了。

    薛瑜淡声道,“茶道倒是不急,今日剧院有一场新戏,不知公主可有时间赏光?”

    平康坊的风气好了一些,但故态复萌试图对清倌下手,捧场在剧院内搞七搞八的色心男人也有些。好在戏曲的名声打了出去,白日去听歌舞唱戏的人多了起来,薛瑜这个邀请也不至于显得孟浪。

    剧院今天的确安排了一场戏,也不知是哪位小天才整理后专程来投了稿,初始版本的《木兰辞》,被改成了《木兰从军》,被拿着故事和稿件换脑子的薛瑜从中看到,点中排练,今日正是初次上演。

    听到薛瑜开口,黎七公主轻轻点了一下头,声如蚊呐,“那、那便听殿下的。”

    薛瑜怀疑,就算真告诉她要带她去逛青楼,这女孩子也是这样的回答。逆来顺受,乖巧怯懦。她身边这样的人实在太少太少,相处起来格外头痛。但想到这也是自己的选择,最无辜的就是黎七公主,心中的无奈烦躁也就淡去了。

    皇帝无意联姻,她无意娶妻,也就是说,黎七公主注定要再回到她害怕的黎国宫中,若是多做一点,能让对方在未来的选择里有所改变,也算是一件好事。

    等上了特制的马车,拦住黎七公主随行侍婢,让她在车下随行。薛瑜放下帘子,让手下的宦官扶着黎七公主进去,自己上了另一架马车。

    有些紧张的黎七公主很快听到了解释,有着一双猫儿眼的小宦官笑得很甜,抚平了她的惶恐,“公主要去听戏,这副金贵的钗环若是听到兴起,磕碰到就不好了。还是拆几个,换个发髻吧。放心,奴动作很快的。”

    蝉生飞快地拆掉黎七公主的发饰,让看起来就沉甸甸几乎能压断那纤细的脖颈、好像去参加什么重大宴会的发髻变得朴素了一些。他的动作轻柔,迅速检查了各色钗环的安全,但直到他挽好少女的长发,也没有听到一句拒绝,就好像自己手下不过是一具无知无觉的偶人。

    ……这位殿下,实在太怯懦内敛了些,竟是任人随便摆弄。

    蝉生不曾看到,黎七公主在被拆掉发髻的一瞬间,脸上浮出了几分感激,但很快又变回了努力端庄的模样。

    马车缓缓驶过京城街道,端正坐着显得有些僵硬的黎七公主眼帘低垂,耳朵却竖得很高,不放过周围的任何声音。

    她听到叫卖声、嬉笑声、读书声、父母哄孩子的声音、惊呼着又有花开的声音、点评着灯笼纸面的声音……

    哎呀,有个小孩碰倒了,有个读书人快走丢了铜钱,有人急急想去西市买新出炉的馕饼……

    多热闹啊,她想。齐国安阳城的人气儿,比她过去十几年见到的还要多。虽然只能听到,虽然不能撩起车帘,因为那样会很失礼,但好像整个安阳城,都在她听到的一切里转变成了脑海中活灵活现的景象。

    若非来到这里,若非襄王殿下好心相助……她可能一辈子都听不到这样的热闹。

    等到马车在薛瑜让人开起来的剧院门前停下,黎七公主才有些遗憾地从自己的秘密欢喜中退出来,但又生出了一点新的期待。

    这里的声音比别处都要婉转热闹,应该是个有趣的地方吧?齐国襄王,真是个好人呢,只可惜,她显然只把带着她游览当做一个任务,并没有表露出任何能让人误会想娶她的意思。

    黎七公主在心中默数几个数,止住自己听到各色声响后的轻快激动,终于一五一十想起了自己该守的全部礼仪,提起裙摆缓缓下车。

    薛瑜在马车下等着她,两人之间始终有旁人在,不曾越过任何礼数。

    旁观的公主侍女眼睛骨碌碌直转,却被襄王的侍从拘着,没有机会上前指手画脚,无奈地直跺脚。但没法子改变,只能心里暗暗安慰自己,襄王肯为公主换发式,应当是想要看得更顺眼些,对容貌有了波动,不至于半点心思都没有吧?

    314.  联姻?(二更)   总有一日,你能找到自……

    “这场戏排得不错, 赏。”

    离开剧院前天色尚早,浅浅的橙色云霞潋滟在天空中,让人望之心情大好, 从唱念做打的金戈铁马和女子一生中抽离开来。

    薛瑜对陪同在旁的蝉生嘱咐完, 看了一眼身边半低着头始终不发一言的黎七公主,出声将话题引开, “公主若是喜欢,本王代公主赏些花头给伶人, 好教他们知道自身长处,日后也好再出陈推新,以悦观者。”

    “殿下好心,小女心领了。”黎七公主的声音柔柔怯怯,却是薛瑜第一次听到了她的拒绝, 七公主从怀里拿出从自己头上拆下的几个钗环珠簪,挑出最朴素也显得有些陈旧的一根, 爱惜地摸了摸, 递到还没离开的蝉生面前, “木兰将军的戏……且以此簪相赠。”

    她没有点评戏文内容,但态度已然明显。

    薛瑜本是没指望黎七公主能有回答的。

    作为自家投资的剧院,她自然有能坐在剧院雅间里观看的优待,不至于让人伺机窥到一星半点欢笑或是言谈,但身边一同观赏剧目的客人, 除了中间看着漂亮的武斗和最后一场女扮男装的少女揭开身份, 这两个大高.潮表露了些激动,看上去对剧目可没有一点关注。

    不知是不是伍戈带兵和女兵成军的影响,改编过的《木兰从军》结尾并没有像后世薛瑜看到的诗文一样,少女厌倦争斗只想回家, 而是在殿堂上面对天子自陈身份,愿以军功换取堂堂正正作为女将立足的身份。

    就是解甲归田,也想以女将军的身份,光明正大,衣锦还乡。

    薛瑜还挺喜欢这个结尾,才会出声让人去拿赏银。蝉生没有立刻接过簪子,而是看了一眼薛瑜,等着主上发话,薛瑜轻轻颔首,他才笑着接过来,口中句句都是好话赞美着黎七公主。

    戏听完了,薛瑜送黎七公主回去,突然的一次开口,让她在少女恹恹随波逐流的状态里,看到了些希冀或者说活力。认真算起来,这只是两人第四次碰面,有些变化,兴许之后还能再试试。

    将人送回驿馆,薛瑜瞥了一眼迎出来的黎四皇子,当着他的面,从蝉生手中取来一个木盒,淡笑道,“今日让公主受累,正好新得了些小玩意,送给公主及兄弟,还请公主不要推辞。”

    木盒漆金镂雕,看上去相当贵重。黎七公主还没做声,旁边黎四皇子就笑着上来,抬手要揽薛瑜肩膀,“襄王厚谊相待,我们兄弟情分深深……”

    “情分谈不上,但略有了解,四皇子应会喜欢我齐国的小玩意的。”薛瑜不动声色地略让了一下,对黎四皇子偏头笑笑,转回来,仍是望着黎七公主,“明日若公主得闲,本王再来与公主评点此书中故事,时间已晚,不耽误四皇子与公主用餐。”

    黎四皇子被让开,略有些不悦,虽有薛瑜的平淡弥补,但还是盯着黎七公主看了许久。黎七公主小声道了谢,送薛瑜离开。

    等人走了许久,黎四皇子在屋内坐定,半晌扭过弯来,一笑,“妹妹这张脸,倒是添了三分运气。用膳还有些时候,让为兄看看,今日襄王送了什么礼物讨妹妹欢心?”

    黎七公主嘴唇动了动,没有说什么,只是沉默地把木盒放在桌上,小心打开。

    在行走中,原本能隐约听到盒中的叮当响声,总有人猜测是金玉钗环或者旁的,但打开一看,一些桃色的想法全都烟消云散。

    两副一模一样的玻璃九连环,一本和书肆卖得任何书籍外包装没什么区别的书。

    玻璃器皿虽然价格逐渐下落,但仍是能与玉石水精相提并论的,这上面实在挑不出错处。毕竟襄王只说了是小玩意,礼物上没有一点能让人联想的地方。

    黎四皇子皱了皱眉,刚要说话,就被副使拦下。中年人笑呵呵地打圆场,“这还是襄王第一次送礼物来,三份里只公主是独一无二的,公主可得好好收着。”

    闻言,黎四皇子神色稍霁。虽然给他的礼物和给小崽子的礼物是一样的,他这个年纪哪里还玩什么九连环,好像让人当成小孩一样在哄了,但重点是妹妹的礼物,他也不至于太小气。

    “行了,也算是在齐国拿到了些本地特色,拿回去吧。”黎四皇子听完性格有些闷的妹妹说的今天去做了什么,又嘱咐了一遍明天的穿着打扮和相处,才放人离开。

    路上被重新换回了出门前发式的黎七公主,有些忐忑的心情这才平静下来。她摸了摸鬓角,猜测是自己那根簪子太不起眼,兄长也不曾注意,才没有为此做文章。

    黎七公主和十二皇子的饭食是送进屋子单独吃的,并不与黎四皇子一起。回到住处,黎七公主对着端坐在树荫下看蚂蚁,见她回来立刻蹬蹬蹬跑过来小男孩晃了晃手中木匣,抿唇笑起来,“十二,我们多了一本书看,还有襄王殿下送的九连环。”

    十二皇子捏着她的衣袖,定定看了一会,忽地问道,“你、你,襄王是不是欺负你了?”

    他急得眼眶都红了,反倒把少女吓了一跳,连忙解释,“没有的,襄王是个好人……”

    “你骗我!”十二皇子咬了咬嘴唇,“齐国的侍卫大哥人很好,我去求求人,阿姐,我们一起跑,在齐国找个谁也不认得我们的——”

    “十二!”黎七公主吓得脸都白了,单手捂住他的嘴,弯腰小心地放好木盒,看着他的眼睛,小声道,“别胡说,好吗?”

    十二皇子被捂了一会冷静下来,抬手从她头上拔下一根簪子,“那,你的生辰礼物怎么换成这个了?”

    黎七公主一愣。

    她感受得到襄王并不想结亲,能不嫌她添麻烦帮她做几天戏已经万分感谢,自己喜欢的、也是对方带她看的剧目,哪里能让对方再破费?

    她穿戴的华服钗环,都是这次出行前被赏赐的,只有带出来的几根簪子是从小到大攒下来的一些还过得去的首饰,并不担心被询问去向,才选择了其中一根,作为赠给演绎了一位她很羡慕又喜欢的女将军角色的伶人的礼物。遗憾和对财产缩水的心疼是有的,但没有那么强烈。

    现在一看,乍看上去十二手中这根簪子与她的那根有五分像,可从材质到工艺,比她的那根要好许多,并非同一根。打眼望去不会引起注意,但放在她和对她很熟悉的十二眼前,变化就分外明显了。

    这是襄王的体贴。黎七公主忽然意识到。

    若是这样,她是否能多尝试一点点?

    “这是……”黎七公主快速眨了眨眼,捞起旁边的盒子,“等会给你说,你看看,这个九连环喜不喜欢?襄王还送了一本书,我们可以一起看。”

    十二皇子怀疑地看看她,还没说什么,被叫走的侍婢就喜气洋洋地回来了,引着副使进门,“公主,您怎么还在这里,小心风凉呢。婢子好奇极了,这书里写得什么,您快去看看,明日才好与襄王殿下一同看呢。”

    这声音打破了两人之间缓和下来的气氛,十二皇子被挤到旁边,定定看着来人。

    副使弯腰对他行了礼,请两人回房,礼节都守得一丝不苟。只是等副使看到书中内容时,还是没忍住胡子一翘,差点冒出来一句“不知所云”。

    他大概翻了翻这个写得跌宕起伏的话本,对故事有了一些了解,压下自己对里面女子为将、出门建功立业的不喜,将注意力集中在这次的谋划上,皱眉暗自想了想襄王的为人。

    襄王身边女史女将,再加上打听到的东荆郡一地今年招收的女官们,人数不少,莫非,襄王就欣赏这样的女郎,才借话本给七公主暗示?

    但现在去让娇滴滴又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女郎习武,未免太晚了些……

    傍晚,被使臣和兄长来回询问和叮嘱了几轮的黎七公主,疲倦至极,但还要做出一副笑模样,来好好回答每一个人的问题。来人态度或平平或追捧,但没有人询问她有没有来得及吃饭。

    等到夜深,黎七公主才有了机会打发侍婢离开,拿着木匣和十二皇子坐在一处,仔细讲了今天听到的安阳城种种,和看到的那个美好的故事。

    “……我觉得,齐国挺好的,起码比我们回去好。要是襄王真没有欺负你,阿姐嫁给她也不像是坏事。”十二皇子低头摆弄着九连环,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阿姐做了王妃,就该他们来听你的话了。或者,我们跑掉,嗯……留下来考试,游学也行,我考官养阿姐。”

    黎七公主不清楚这几天十二和驿馆的人聊了些什么,打听到了什么消息,让这小脑瓜里全是逃跑的计划。她按住男孩,认真看着他,“襄王对我们好,齐人对我们好,但是我们不能恩将仇报,好吗?我们留下来,会给他们添麻烦的。”

    少女声音仍是柔软怯懦的,带着一些祈求,但已然显露出了几分柔韧。两人声音都很小,生怕让旁人听去了。

    姐弟俩的窃窃私语,被留在了驿馆内,薛瑜结束了一天的出游,着手处理积压了半天的公事,对相关的变化了然于心。

    刚告一段落,陈关进来做另一件事的汇报,一直关注着使臣们的眼线,将楚国使臣一天里搞的次品书籍之类的事情总结完成。

    薛瑜听了一会,眉梢微挑,“既然楚国自己送上门来,那这次正好一起解决。”

    安排人往楚国买卖书籍时,薛瑜就做好了打假的准备,尤其是在之后接二连三收到楚国新印书籍内容变化的消息后,楚国冒出来的那些次品,很快就放到了薛瑜眼前。

    只可惜楚国使绊子使得谨慎,她得到齐国书籍被抹黑的消息的时候,商队已然离开,楚国又摆出来了“委曲求全”的姿态,让人专程为了商事去送国书打假变得有些过火。

    更何况,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跟在人后面解释的效果实在不够好,才一直压到了现在,让她等到了一个合适的时机。

    “带个消息给苏师,印刷工坊出了这么大‘篓子’,也该他出面了。”薛瑜征询地看了一眼许袤,“老师以为如何?”

    “依殿下所言。”许袤颔首,相关的布置他接手这个学生后也参与过,自然是放心的。

    陈关刚领命出去,打开的书房大门一道黑影就像小旋风一样钻了进来。

    “阿兄!”薛玥喊了一声,眼圈红红,咬着嘴唇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目力好的人瞬间看清了是谁,许袤日常八风不动地端坐在原位,薛瑜对陈关摆摆手示意他继续去忙,起身拿帕子擦了擦薛玥眼角,“怎么了?谁欺负我们阿玥了?我这就去找他算账。”

    薛玥看看许袤,似乎还在犹豫,被薛瑜一保证,原本含在眼眶里的泪水就下来了,也不管还有旁人在,直接开了口:

    “阿兄,我愿意联姻!”

    薛瑜脸色骤变,又惊又怒,“薛玥!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带出宫的小姑娘,竟然在看过种种变化后,还会有这种念头!

    薛瑜心思电转,依旧冷着脸,“谁与你说了什么?谁让你来的?”

    她不想娶妻,不代表能让旁人为自己牺牲。更何况,齐国没到这个份上,她也确定皇帝没考虑过结亲,薛玥能动这个想法,大抵是身边人提及。

    薛玥愣了一会,她完全没见过兄长这副模样。平日里别说疾声厉色了,连句重话也不曾与她说的。

    但兄长是因为她做出了为国牺牲的选择而惊怒,薛玥心里又酸又涩,胡乱用手背擦了擦脸,勉强让自己平静下来。

    “兄长不想娶亲,阿玥可以。反正我总得嫁人,嫁一个能选择的人不就是最好的吗?阿兄肯定不会不管我,我也能帮……”

    薛玥在薛瑜的注视下越说声音越小,小心翼翼牵住薛瑜衣袖,“阿兄为我做了那么多,我也想做点什么的。”

    小姑娘神色不似作伪,薛瑜捏了捏眉心,叹了口气。

    她明白了,这是做戏把自家人套住了。

    观风阁内不算特别机密的事,都不曾专门瞒着薛玥,私下里听到几耳朵在所难免,而最近最常提及推演的,就是使臣们的事。

    外面作态钓住黎国,给另外两方看,布下疑阵顺便打消一点戒心,真真假假让他们去猜罢了,外面的人或许还会觉得联姻成与不成两可之间,但作为能听到他们议事的薛玥,怕是听到了她挖墙角的打算,觉得联姻势在必行。

    有了这个前提,又看着薛瑜陪同闲逛后的加紧处理公务和疲倦,薛玥的雷达就动了。

    薛瑜心中微暖,又有些哭笑不得,想起许久前薛玥与她在鸣水湖边提及的婚事,小小年纪早熟得很,已然知道她会成为联姻或者笼络臣心的筹码。

    那时薛瑜自身难保,做不出什么承诺,但现在……

    薛瑜半蹲下来,平视薛玥双眼,神色严肃,“这件事,不必再提。我照顾你,既是因为你是妹妹,也是因为你值得,而不是要你付出一切来偿还、来帮我。”

    “薛玥,我希望你能记得,你活着并不是为了成为谁的妻子、谁的母亲、谁的联姻筹码。总有一日,你能找到自己想为之付出一切的事业,无论成就高低,我都会为你高兴。”

    薛瑜看着小姑娘怔愣神色,咽下了一些冗长的说教和有些离经叛道的观点,准备之后抛开循序渐进的影响,再找合适机会说教。

    她的确希望薛玥和薛琅能拧成一股绳,让齐国的力往一处使。但薛玥与之前显得叛逆别扭的薛琅不一样,之前薛瑜还觉得小姑娘活泼了些,这次一听,内心深处变化没有她想的那么大,薛玥的使劲方向已经有些过火,就差傻乎乎献出一切了。

    薛玥张了张口,总算意识到了自己的判断出了错,不仅没帮上忙,可能还添了乱,在薛瑜注视下,没有再坚持自己的想法。

    但后面的话,与她从小接受的母亲和宫人教育冲突,让她有些懵懂。她在国子监读了一年书,之前又学了半年武,看着兄长身边臣子来来去去,其实知道的经历不少。但“付出一切的事业”,远不是她平常考虑的事情。

    好好读书、好好习武、好好与人交际,尽快地帮上兄长的忙……

    仔细想想,她跌跌撞撞跟在薛瑜身后走到现在,接受兄长的庇护,接受兄长的好,其实想做的从来只有一件事。

    不是履行自己身为皇室女子的责任,而是帮帮兄长。

    薛瑜看着小姑娘久久不说话,目光游移复又坚定,不知在想什么,皱起眉放重了声音,“没有联姻,记住了?你想为国做事,可以,但不能是以婚姻嫁娶的方式,你在选择的事业中做出成绩,就是你的付出。”

    薛玥弯起眼睛,向前一步抱住薛瑜脖子,将自己塞进兄长怀里,“我会的。”

    她想,如果这一生只能选择一件事付出一切,她愿意的。

    薛瑜突然被抱住,板起的脸色都撑不住了,柔和下来拍拍女孩的背,感觉哪里有些不对,但看薛玥重新活泼起来的模样,又捕捉不到问题在哪里,只能暂且当成是错觉。

    “好了好了,都哭成小花猫了。”薛瑜捏了捏薛玥鼻子,“走,去打套拳,让我看看你的课业复习得怎么样了。”

    315.  幸运(二合一)   真难想象,殿下会为什……

    “今日公主……”

    又是一日出游返回, 黎七公主还在被询问出行内容。

    之前只倾向于保全两国交际的副使昨日转了态度,议后要她找时机提出骑马,但今天襄王安排的出行是前去孤独园, 直到最后离开前, 她才拖延不得提了一句。

    “襄王应了?还说她来安排?”紧紧盯着妹妹的黎四皇子大喜,也不在意她话里到底说了多少, 只在屋内转着圈,思考着明天该怎么让这个其实没学过骑马的妹妹与襄王再进一步。

    有些时候, 副使的话还是能参考的,就像今天成功的这个建议。崔家教出来的学生,也有可取之处。黎四皇子看了一眼旁边若有所思的副使,露出笑容,“副使如何看?我洗耳恭听。”

    副使却皱着眉, 总觉得这件事太过容易。

    在出使前,朝中其实是两个态度, 黎皇倾向于若真要联盟, 嫁女给英雄人物就是, 以女婿的身份稳固两国联盟,但国相的意思,是襄王大约不会同意,最好选择娶了齐国公主,好借力让暂时选定的储君上位。

    经过一番波折, 提前被试探和测试过的几个小皇子里, 最被自己一脉看好的十二皇子成功中选,还彻底掩饰住了背后他们的操作痕迹,连十二皇子自己恐怕也无知无觉。

    但来到齐国后,前面遇到的态度都还在猜测内, 后面的走向却让人看不懂了。

    “殿下,此事不可操之太急。”副使沉吟后小心给出建议,“公主不曾学过骑御,明日恐怕难以成行,暂——”

    “有了!”黎四皇子眼睛一亮,看副使的眼神变得格外器重,“先生果有妙计。”

    副使心里一突,还没来得及阻止,就听黎四皇子“语重心长”地对公主说,“妹妹明日可以请襄王教你骑马,教学相长。”

    ……教学相长这个词是这么用的吗?话已出口,副使再想补救已然晚了,他心里清楚,临时反驳只会得到不满的斥责,只能等黎四皇子的兴奋劲过去,再迂回地派人去和公主沟通了。

    不过,看黎四皇子这个样子,当初选为侍讲进入宫中奉命教皇子们念书的几位,到现在没被气得头秃也算是一种幸运了。或许,这也和本国陛下后来安排的武将和文臣一起上课有关?

    真正和襄王打过几次交道后,看着本国矮子里面拔高个,在之前信州关处理上还算有些可取之处才被陛下屡屡点起的四皇子,副使难得生出了几分艳羡。

    芝兰玉树在前,可不就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唉,要不是大殿下……

    副使打住自己越来越偏的思路,又是顺着黎四皇子的话描补着,对公主一番嘱咐不提。黎七公主回来见到十二皇子时,当啷一声,男孩举起手中解开的环,一脸兴奋,“阿姐,你看!”

    低头走路的黎七公主却愣住了,看着夕阳下,玻璃环影模模糊糊形成的几个字,“十二,好厉害,但是……这是什么?”

    “国……子……监……奖励?”

    十二有些惊讶,一个个辨认念出来,“原来,这是国子监的东西?”他的脸皱成一团,老气横秋地评点,“我听侍卫大哥说,玻璃挺贵的,但襄王拿国子监的奖励送我们,是不是有点小气?还是国子监太大方了?”

    少女定定看了一会下面的影子,想起今天的见闻。

    黎国没有孤独园,或者她这几日听闻的从东荆开始安排的育幼园之类的存在,没办法养的孩子运气好的,要么被人捡走,要么是被送走,要么是卖掉成为仆从或者死士,运气不好的,早早葬身也还算不太差。她听宫中父皇的年轻妃子提过几句,身世流落,可怜可叹。

    但齐国的孤儿却不是这样,他们对面就是一间私学,里面的夫子会来教书,口中唱着的歌谣听起来都是学习向上的内容,手舞足蹈间像是习武又好像不是,总的来说,阳光明媚。

    蹲下和尚年幼的孩子们说话,显然是彼此熟悉的襄王,拍着孩子们的脑袋让他们去喝糖水。见到襄王就开始欢呼的孩子们,乖乖听话见礼,但见礼后明里暗里好奇看着她,好像在猜她到底是什么人。

    齐国确实是个令人愉快又很快能喜欢上的地方。

    薛瑜在装上了假肢颤颤巍巍走路的蔡园长注视下站起来,含笑看着孩子们去闹腾,对蔡园长笑笑。蔡园长低头又勉力施了一礼,但盯着来这里的每个人的眼睛始终没挪开。

    陈安卸任离开后,孤独园和对面的书社就交到了双腿尽断的蔡园长手上,虽然看似脾气不好,但他把剩下的孩子们护得很好。至少,薛瑜得到的消息和看到的事情,都是这样。

    黎七公主还记得襄王起身后的话,声音很轻,好像只是喃喃自语,但她就是觉得,这话其实是说给她听的。

    “不管处境多糟糕,总要争取努力一下,对吧?”

    其后,蔡园长和孤独园的故事,由襄王身边的侍从讲给了她听,襄王在孤独园中临时上了一课,教孩子们认字念书,没有端着架子,也没有叫她一起参与进来的意思。就好像襄王本来就要来这里,她只是顺带带来,并不需要她做什么。

    这样的态度,反倒让黎七公主放松。春日的阳光很好,没有一点暧昧,她记得少年王侯,也记得朗朗读书声。

    过了好一会,十二皇子没等到姐姐的回答,仰头看着她想继续说话,就见她紧张柔弱的神色中,闪过一瞬坚定,好像做出了什么决定,他疑惑地唤了一声,“阿姐?”

    少女低声问道,“……十二,若能进国子监念书,你愿意吗?”

    十二几乎瞬间就抓到了这个问题里的不对劲,“那阿姐呢?阿姐去哪里?”

    黎七公主垂下眼。

    十二警惕起来,“阿姐在哪,我在哪。”

    两人的话题在侍婢带着副使的人进来后中止,副使强调了矜持和庄重的态度,黎七公主难得听得有些心不在焉,只看十二时不时投过来的眼神,就知道他的紧张还没有结束。

    夜里,男孩挤到黎七公主脚踏边睡下,看着少女睡着后缩成一团的睡姿,暗暗希望自己快点长大。

    两人都不大受宠,要不然也轮不到远嫁这种事,黎国宫中孩子太多,光是男孩就排到了十二个,若非幼时有姐姐照料,后来也扶持着走到现在,早被人欺负狠了。他不想让姐姐再受委屈了,可恨自己年纪小,做不了什么。

    翌日起身时少女才看到十二睡在自己身旁,看着男孩瘦巴巴的脸,心中叹息。她病得昏昏沉沉没人管的时候,多亏了十二奔走请医官,她总得出嫁,但十二若是真能留下,也算是个好出路。

    姐弟俩各自有着心思,另一边,薛瑜早起下了朝,看着楚国使臣来告辞,面上不动声色,只当没看到楚国使臣的窥探。

    被宣扬开的次等印刷品的事,还处在疑心和风言风语阶段,没有形成太大的影响,昨日就做了快准狠的辟谣,作为齐国经营日久的腹地,安阳城中官方的表态还是相当管用的。

    当然,这也和特殊印墨、做了记号留下来专供官方印刷使用的纸张、特殊的扉页雕版以及放出话表示接受错一赔十并且公开道歉,这些提前安排好的事情有关。

    想想陈关模仿的吵架现场,书肆和私下安排的一些捧哏,用“犯得着为一次错再专门扔这么多钱”等等话,把楚国安排的拱火的人顶回去,甚至最后面红耳赤一个字都答不出,就别提多好笑了。

    待人以诚,也留下了后手,问题自然迎刃而解。被确认了污蔑身份的一些人被抓去送了官,眼看一两日就要审出来背后黑手,楚国使臣脚底抹油想跑,简直太正常了。

    实话说,源头和最后的制造一条龙都把握在齐国手中,想开些后门做些预防意外的安排,不要太简单。

    楚国主使丢了大脸,看看好像什么都没做的襄王,在目光转过来之前低下头,感受着殿内若有若无的打量,总感觉自己就要重现去年的使臣遭遇。他快速说完请求,等到齐国皇帝允准,出了皇城,才算松了口气。

    三国使臣,一个试图交好,一个被扣下,他又被抓住了把柄,怎么可能再留下?

    好在,离开前该打听的态度也基本摸清,跟踪襄王和黎国公主的眼线回来,确认了襄王只是客气、其实并无意的相处细节,他回去也好交差了。

    楚国使臣队伍连收拾带告别,早上刚告辞,中午就整队出了安阳城门。薛瑜对他们跑得这么快有些无语,招来陈关确认悄悄动手探过了几人口风,确定了楚国高门的确在忙着筹划一些“大事”,就放了心,带人去苏禾远那里接薛玥。

    黎国公主提议要骑马,但薛瑜觉得她大概是不会骑马的。她的身份手把手教人不方便,京中的女师傅在之前征兵时被搜刮走了绝大多数,现在剩下的只有几人,下属选定了人选,但考虑到对方心情,薛瑜决定还是带上薛玥一起。

    毕竟已经初五,今天是封闭了的国子监阅卷最后一天,在小姑娘开学前,还能让她再玩一会,亲眼看看相处给她吃个定心丸,免得一天七想八想耽误学习。

    事实证明,薛瑜这个决定很有先见之明。

    一身精致骑装的少女,有些像是临时买到的成衣衣裳部分地方不太合身,让人看着晃荡的衣袍都担忧。她战战兢兢走到马身旁脸色就有些白,更别提上马了,连摸一下都害怕。虽然少女美丽,站在马旁适合入画,但怎么看,怎么不像真的来骑马的。

    “抱歉……”黎七公主看看坐在马上给她做示范的薛玥,又看看旁边试图纠正她接触马的动作的女师傅,后退了一步,“我、我还是不敢上来,耽误殿下们的时间了,你们可以不管我,我自己在这里就好了。”

    说是这样说,薛瑜也不可能丢她一个人在这里,看看被拦在远处的跟出来的侍婢,就知道黎七公主日子没多好过。

    薛瑜温声道,“放松些,马都很乖,不会伤害你,让阿玥或者冯娘子带你跑两圈就不怕了。”别人怎么学骑马的她不知道,但对教了薛玥的她来说,这算是经验之谈。

    “我我我,我多学几次动作,我还有点没懂……”

    黎七公主是真的害怕,对上马的恐惧让她一口气说了许多话,拒绝也拒绝了几次。

    但薛瑜能看出来,这并不是一个好的变化,越拒绝,她就越紧张,似乎是愧疚又不安,就不再开口。薛瑜只在附近慢慢走着,照夜白不耐地刨了刨蹄子,这缓慢的速度,对习惯了奔驰的良驹来说就像是折磨。薛瑜拍拍照夜白的头,绕着中间慢慢转了两圈。

    女师傅拿来一个马鞍,在黎七公主身边做出动作,两人一学一教,竟有几分和谐。但空在地上习惯动作,又怎么学得会?

    女师傅说得口干舌燥,练习多次后出声告退去带些果子来,薛瑜放她离开,看着这间庄子圈出的漂亮草地,心情平和。行宫来回不便,也有些秘密不方便外人去,这里是之前缴获财产一直没往外卖、为了养马也没多加开垦的几处地方之一,正好这次用上。

    她对女孩子,总是能多一点耐心的,僵持的状态也有她的原因在,就更不会因此对黎七公主不满了。

    眼看着薛玥骑着她的矮脚马稻草已经欢呼着跑远,魏卫河守在身边,其他侍卫在远处布防,不会有泄漏消息或是损害女郎名誉的可能。薛瑜偏头看看附近的黎七公主,说了句心里话,“若是公主不想来,不用逼着自己,只要你配合,我有办法解决。”

    她没有再自称本王,而是选择了更贴近的你我。

    练习出了一脸汗水的黎七公主,僵硬了一下,缓缓抬头,“殿下为何……”

    “要是夸奖和托词,就不必说了。”薛瑜止住她,“公主随我四处玩乐游览几日,但心中忧虑沉沉,今日骑马本是为了放松,公主这般,难免心事更重。”

    黎七公主仰头看定马上的薛瑜,一身短打骑装显得格外干练精悍,她相信襄王没有诓骗之意,也相信襄王有这个能力。但是……

    她苦笑了一下,“殿下慧眼,但有时候,身不由己,浮萍随波罢了。”

    薛瑜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若不试试,怎么就知道身不由己?努力什么时候都不晚,就算现在没用,或许有一天就能用上。”

    阳光柔和,襄王沐浴着光芒,给在黎七公主眼中一直是个君子的少年王侯,添上了明亮的一笔。

    “恕小女子冒昧。”黎七公主轻声道,努力克制住自己的颤抖和紧张,“十二弟年幼敏思,不知可否以婚约留下,为公主伴读?”她看着坐直了身体严肃起来的薛瑜,迅速解释,“婚约是假,读书为真,以后断不会限制公主……”

    薛瑜有些哭笑不得,没想到循序渐进挖墙角挖到最后,却是以这个方式送上来的。黎七公主其实不笨,但是丧丧的生活态度和她的眼界限制了她的判断,且不说黎国皇子能不能留下,只看背后操控的黎国众人,婚约一旦定下,除非黎国没了,不然没那么简单解决。

    但是……或许,这已经是她能想到的唯一帮助弟弟的方式了。

    “小五的婚事,此时提还太早。”薛瑜扬起马鞭,点了点跑到远处的小小人影,“她还在读书。”

    黎七公主沉默了一会,小声询问,“殿下似乎偏爱女官女将?”

    薛瑜看了看她,淡声道,“既为官为将,何必区分男女。人生世间,若习文未尝不可为官,若习武未尝不可为将,总要试一试。”

    谁也不想得罪,谁也不想辜负,什么都望而却步,原地踏步,是断断不行。起码,薛瑜并不喜欢这种生活方式。

    她不知道黎七公主能听进去多少,她也不可能直白地说出来谁都不想联姻的话,看黎七公主自己吧。

    黎七公主怔怔地坐在马鞍上,或许是春风太温柔,或许是薛瑜太温和,她忍不住生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念头。

    真难想象,殿下会为什么样的人倾心,倾心时又会是什么模样?应该,会是个很幸运的人吧。

    旁边一声呛咳将黎七公主从怔愣中惊醒,很快看到了守在三步外的严肃青年颧骨上浮着一点红晕,完全不敢看过来。而坐在马上的薛瑜也偏头在看旁处,但姿态格外的刻意。

    两人的状态都很奇怪,气氛相当尴尬,黎七公主突然意识到,自己不会是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吧?

    她张了张嘴,知道襄王是假装没听见给她留了脸面,但她实在做不到若无其事,脸上发烫,好一会才平复下来。

    薛瑜自然是听到了刚刚的话的,打算等到黎七公主自己平复心情,再继续闲谈聊天。她看着庄子里新种的苜蓿田,心思不自觉从陪同孩子出游玩耍,以及担任心理导师的种种事情中飘开。

    她竟不知,旁人是这样看她的,给她的评价这么高。

    幸运吗?

    类似的话,她许久之前也听过。薛瑜脑海中闪过一个虚情假意、满身是戏的人影,但很快被她压了下去,暗笑自己胡思乱想。

    若她一直这样,娶妻不过是害人,还得费尽心思对枕边人保守秘密。若她能恢复女身,在儒学礼法的大环境下娶皇夫,权力旁落的可能是她不能忍受的。

    身旁的臣子都是臣子,女眷也是预备役臣子,她有欣赏,也有关心。倾心一人的爱情她并不做指望,但起码能成为伙伴。

    如果有这样的一个人,他/她得听话、忠诚、聪明、有能力,还得有一张起码看着不至于伤眼的脸……

    为了保证安全,如今对她忠诚也有着一致利益的臣子是最合适的,但是臣子们又该有个好的未来,而不是被她限制在身边。在被家族限制住的女子里选择的念头一闪而过,薛瑜不打算给自己找外戚的麻烦,更不想与可能的臣子生出什么瓜葛。

    放在身边的人,生出贪心和期待不过是概率问题,薛瑜记得过去跟着师兄师姐们看了不少偶像剧,对陷入爱情痴妄中的痴男怨女敬谢不敏。

    这哪里是幸运,应是大大的不幸才对。

    “公主还想学吗?”

    女师傅去而复返,声音让薛瑜从自己的思绪里抽离,离开像被打结的毛线团一样的种种设想,对暂时被忽略的黎七公主生出几分抱歉。

    小马得得跑过来,薛玥跑了一圈回来,看着马上马下气氛有些奇怪的两人,轻快地发出邀请,“七公主,学骑马累了的话,要不要学剑啊?”

    黎七公主刚刚从尴尬中恢复,听了薛瑜的话,她对尝试一些自己接受教育里是不该、不能让女子学习的东西多了一点勇气,见薛瑜没反对,就跟着薛玥学起来。

    薛玥的剑是磨好的硬木,危急时刻能痛击敌人,玩起来也不至于锋锐伤人。黎七公主年纪比薛玥大了几岁,但听着小师父教导,学得还算有模有样,薛瑜顺便借此机会看了看薛玥的习剑基础,暗暗点头。

    薛玥自己本也只学了几招剑术,教起人来就更难了。简单的动作黎七公主还能迅速学会,但加上剑招后就变得进展缓慢起来,薛玥教得也困难,最后两个人一教一学,只学了如何拿剑不伤手又省力、如何劈、刺、拍和削等简单动作。

    或许是学剑的成功鼓励了她,在黎七公主再次学骑马练习姿势时,听到薛玥提起,“要上马才能学会”,竟是在耗费了几个时辰后,没有再放弃,紧张地鼓起勇气初次摸到了马背。

    女师傅和薛玥都跟在黎七公主身边,仆从也跟了过去,薛瑜看着他们像走路一样慢慢离开,也放开马速,在庄子里的马场中跑了起来。

    [检测到……滋滋,出现紊乱……滋……宿主……]

    风声过耳,几乎是薛瑜跑起来的瞬间,突然响起的清晰声音就让她一惊。自从所谓的主线关闭,她和系统的交集只剩下抽奖和日常任务积攒抽奖次数,很久没有听到系统主动发出声音了,这次冒出来又是因为什么?

    薛瑜记得之前引出系统变化的几次事件,要么是险死还生,要么是她的确努力做了些什么。她快速环顾周围,除了正在快乐骑马的女孩们,整个庄子都平静又安逸,半点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也对,要不然怎么说是紊乱呢。

    [系统?]

    薛瑜唤了一声。

    连着几声,系统毫无反应,薛瑜皱了皱眉。她打开面板看了看抽奖和之前关闭的剧情模块,剧情仍然无法开启,抽奖奖池像绝大多数时间一样,依然是各种没用的东西。抽奖面板里的Q版小人,如今长得有半个转盘高,一身漂亮的红衣,只有脸还是肉乎乎的可爱。

    薛瑜戳了戳小人,在那双越来越让她感觉到熟悉的眼睛望过来之前,迅速关闭了面板。

    确认了各处面板和之前没什么区别,薛瑜就不打算再理系统,所谓的“紊乱”没有影响到她的使用,就没所谓了。当然,要是系统能逻辑错误到直接坏掉,她愿意放几个烟花庆祝。

    远处黎七公主紧张地勒着缰绳让马小跑起来,恐惧仍牢牢捆着她,但多了一丝可以喘息的机会。

    这让她回到驿馆,即使被黎四皇子骂了一顿笨蛋、不知道把握时机之类的恼怒话语,也觉得今天的出游十分幸运愉快。

    黎国使臣们琢磨着要不要改换方向,去向着另一边努力,薛瑜送了人回去,鸿胪寺卿“巧之又巧”地正好出门,与薛瑜同乘返回。

    路上他汇报了几天的进展,几天的来回推拉下来,又有证据摆在眼前,金帐汗国的态度有所软化,现在在拉锯的不过是到底燕山围场之战该谁出血。

    齐国自然是不会打了胜仗还赔款的,话题已然越来越往燕山榷场的方向走了。

    “绝不能定在燕山。”薛瑜叮嘱,“具体的事,之后兵部议事后会通知你,也加入新人一起谈判。冷静点,别被他们放出来的利益诱惑到。”

    襄王本比他年纪小不少,但鸿胪寺卿听着她的嘱咐,没有半点的不服,心神一凛,施礼应诺。

    316.  乱麻(二更)   思虑过多

    与金帐汗国的拉锯还在继续, 薛瑜入夜前去见了兵部众人。北部边境线上的冲突军报在三月开头这几天里变得频繁起来,暂时没有影响到北部长城,但针对路上前往燕山围场的一部分人、返回荆北的小队等等的攻击, 已然对之前频频限制金帐汗国运输队伍的骚扰做出了反击。

    从军报加急送回来的时间往回推, 这样的骚扰既可以解释为金帐汗国对围场的事的反击,也可以认为是对谈判施加的压力。

    “……金黎边境尚未增兵, 中间安插的探子也没探到往西调兵,基本能确认这个方向有大量屯兵存在。”

    兵部的各个从战场上退下来的武勋贵族, 在沙盘上推演着隐藏在背后的金帐汗国势力。能站在这里的都是皇帝指派,对隐晦的秘密有所了解的人,这样的情报进一步确认了雪山附近的屯兵规模。

    薛瑜从标注的雪山向外画出一个虚圈,做出总结,“所以, 雪山守卫石油的兵力被调出来向外扩张了。”

    如今的情况下,分兵对守卫油田是大大的不利。

    齐国藏着获得了石油并且开始了进一步研究利用的秘密, 但金帐汗国并不确定。这里可能是饵, 也可能是无奈之下暂时用这里的兵力展示武力。

    “燕山围场收拢部落还得继续, 但是榷场不能设在燕山。新成立的火器司造出了猛火油柜和火油球,长城可保,这一段长城可以在春耕这段时间向外垦荒。”

    薛瑜表了态,后面的战略布局围绕这一点展开,等离开兵部时, 遥遥能听到城中钟声, 马上就要关城门,内宫的大门也快落锁。

    彻底忙完,夜已经深了,睡下前一秒, 薛瑜还在想石勒都烈究竟该是杀是放。

    ……

    一年多养成的生物钟将薛瑜从沉睡中唤醒,眼皮很沉,她手背搭在额头上,四周还是黑沉沉一片,但已然知道自己该醒了。

    昨夜她好像做了很多梦,但醒来一件都不记得,不知道内容是什么。

    身体本能地撑了起来,靠在床头,略有些昏沉的脑袋里只记得浅浅的无奈和疲倦,好像一直在忙碌什么,离麻木只有一线之遥。

    她是不是该给自己减减负,连做梦都在忙,未免也太惨了。

    薛瑜用力晃了晃脑袋,自寻乐子地想,没准是系统正在坏掉,影响到了她。

    她突然愣了一下。

    坏掉?

    系统坏掉能怎么样呢?穿都穿了,努力也努力了,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了吧?总不会是搞坏了系统,她就能回家了?

    慢慢亮起来的天光,让倦怠和一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如潮水般褪去,薛瑜翘着唇角自己给自己说着笑话,窗外的飞鸟啾啾声清脆悦耳,薛瑜几乎能想象得到太阳将升前次第亮起的远方云海雾山美景,门外守夜的蝉生低声询问能否进来。

    再平常不过的一天。

    薛瑜有些贪恋这暂时的模糊混沌感,拢着被子,笑着笑着,慢慢笑不起来了。

    她还清晰记得穿越来的那天,系统从未告诉过她,她回不去了,用各种语言陷阱试图让她听话做任务买命,但是她没有听话,也活了下来,还活得挺不错的。

    那么,她是真的回不去了吗?如果系统能做到,就该当成“活命”的奖赏直白地告诉她,让人为之努力,但系统没有这样做。

    她的穿越,到底是系统做的,还是……

    薛瑜的思绪慢慢飘到了她穿越前最后记忆,她还记得,她是在赶三百万的工程图时不小心睡着……

    薛瑜唇角的弧度拉平,脸色彻底冷沉下来。

    她好像现在才意识到,她对那套“很重要的”工程图内容,毫无印象。而此前从未想过这一点。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画什么。

    这怎么可能?!

    薛瑜闭上眼,飞快过了一遍自己过去的记忆,她能想起来自己的小中大学校名字,也能想起和导师师兄师姐们的相处,学到的知识更是在不断地反刍输出中牢固异常。

    但偏偏,她就是不知道她画的是什么。她真的是在画图吗?或者是别的事?

    薛瑜脑海一片空白,记忆和情感构成了她的过去,而可能是虚假的记忆,就显得极为可怖。她心里空落落的,隐隐觉得她想不起来的梦境很重要。

    她想倒头就睡,试试能不能想起来,但在床边坐了一会,还是起身了。

    上朝的时间快到了,她的过去重要,现在也重要,在大齐付出了这么多,哪里还能想抽身就抽身、想抛开就抛开呢?

    就算没有前尘,她至少还有现在。

    守夜的蝉生算着时间,又轻轻唤了一声。

    跟着殿下走到现在的仆从们都清楚,襄王并不喜欢人近身伺候,就算是睡着也要等她醒了再进门。除了重病那会,仅有的两个例外,一个是流珠娘子,一个是方女史。蝉生自觉比不上两位娘子在殿下心中的分量,并不敢越雷池一步。

    薛瑜估算的时间没错,今天在屋中耽误的时间久了,用完早膳就得去上朝。

    观风阁内伺候的仆从神色里皆掩饰着一点惊讶,向来日日苦练不辍的襄王,今日罕见地起晚了,没有晨练,端坐在一楼桌前脸色沉凝,温和尽褪。

    发白的唇色和紧皱的眉峰,无一不说明着她的倦怠和心情不佳,黑红相间的朝服以往都是让她显得更为挺拔耀眼,今天却是一派威严肃穆,好像突然长了几岁。

    陈关跟在旁边布菜,笑嘻嘻地插科打诨,说了几句发觉气氛仍不佳,依仗着自己刚刚没被打断,询问道,“殿下有什么烦心事,臣等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无事。”

    薛瑜食不知味地咽下早餐,短暂回答了一句。

    坏了,这是真出问题了。陈关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但对薛瑜到底因为什么变得心情恶劣,完全抓不到头绪。

    皇帝放了几天假后的第一次上朝,真紧急的事情早早就拿来政事堂觐见过了,朝上没有什么大事。坐在皇帝下首第一位的薛瑜,如今年回京后的次次上朝一样,总能吸引大多数无事的人的视线。

    原本襄王回京后就明显彰显了她的存在感,而这次上朝,单单冷下来的脸和身上的气势,就让人心惊胆战,总担心襄王起身再搞个大事。

    看着她的神色,朝中年纪略长些从皇帝继位开始就在的大臣们,看看她,又看看高位上的皇帝,气势神态,与皇帝年轻时如出一辙。

    过往襄王大多以温和示人,眉眼柔和,常常挂着笑意,但今日只要看到她,就没有人会怀疑她的身份。

    冷漠高贵,有些疲倦,但眉眼间蕴着压不住的锐利。

    臣子们暗自忖度,果然,韬光养晦那么多年,哪有人半点影响都不受呢?看惯了襄王温和和搞事的年轻气盛一面,这样的模样,才更像是深宫里度过了十五年才崭露头角的薛氏子孙。

    不单是他们,皇帝也多看了薛瑜许多眼。但一心二用一边听着各种禀报、一边梳理着自己的记忆的薛瑜并没有注意到。

    下朝后薛瑜没有像前几天一样直接出宫,返回观风阁,和许袤等人略对了一下今天的事务,就独自进了书房,明言不许来打扰。

    看着紧闭的大门,许袤慢慢皱起了眉。

    薛瑜脑海中一团乱麻,胡乱整理了一下书房。书房是重地,不许仆从洒扫,都是她近身的几个人在管。以前整理的东西都是流珠在管,她如今在东荆,书房的整理其实有段时间没做过了。

    观风阁里的东西有些是从东荆带回来的,有些是她在阁中处理事务留下的卷宗和记录,印象里是有带些小院里的东西过来,但除了常用的文书和新添的一些卷宗,以前的东西,连薛瑜自己都不知道在哪里。

    薛瑜收拾了一会,就思绪不但没有在劳动中清晰,反倒更乱了。她想在书房小榻上休息一会,却迟迟睡不着,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到敲门声,她半闭着眼皱眉斥道,“先去寻许师。”

    “殿下,臣奉陛下之命,来为殿下请脉。”

    门外却飘来熟悉的清朗声音。

    薛瑜翻身坐起,理了理衣裳,走出小隔间,“秦兄?”

    打开门,秦思唇角噙的笑就淡去了,仔细打量了一下薛瑜脸色,从药童手中接过药箱,独自进了书房,将其他人挡在了外面。

    薛瑜想询问他的来意,就被秦思挡了回去,用属于医生的强硬态度拉过薛瑜手腕,两人落座半晌,眼看着秦思的脸越来越黑,薛瑜心里猛地开始打鼓。

    不会是有什么大问题吧?她真的不太想再喝秦思特制加料版的药了。

    在秦思换了一只手诊脉时,薛瑜有些气弱地开口,“秦兄诊出什么了?直接说吧,我都能接受。”

    秦思搭着她手腕的手指不自觉落下了一点,“殿下……身体康健,只是思虑过多,夜里可有多梦难安?”

    薛瑜听完前面半句就放了心,点点头,“睡不好一天而已,秦兄弄个香包之类的给我就行了。不过,今天非年非节,秦兄那般忙碌,陛下怎么让你来诊脉?”

    她是真的有些疑惑。皇帝宫中的药味不是作假,秦思研究治疗皇室怪病比前任尽心尽力得多,几乎是全部时间扑在上面,比起给她请平安脉,当然还是牵扯了几个人的病重要。

    秦思看看她,叹了口气,“殿下当真不知您今日情状?”

    薛瑜一头雾水,在银壶上看了看自己。

    扭曲的平面让五官变形,但还是能看出脸色不佳。

    她摸了摸鼻子,有些心虚,又心里一片温热,“是我添麻烦了。我减少些劳累,秦兄亦然。”

    秦思嘱咐了好好休息,当场拿出药箱配香包安眠,薛瑜看着他拿出小秤,低声问道,“那个病……会影响目力吗?”

    她问得隐晦,两人却都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没有先例,殿下不必担心。”秦思声音淡淡,在自己的专业领域上,有着令人信服的气势,“不过陛下的意思,是让殿下好生休息才好。”

    他不仅对薛瑜这样说,飞快配好了药包递过来,大步开门走出去,对眼巴巴等得心焦的观风阁众人又重复了一遍,专门反复叮嘱了他们要好好地监督薛瑜休息。

    “那就好。”薛瑜咕哝着跟了出去,揉了揉脸,决定不再多想。车到山前必有路,她还是去给皇帝道个平安,顺便也催皇帝休息吧。

    都是为了身体好嘛!

    317.  请辞(二合一)   放榜、榷场与黎国请辞……

    薛瑜拉来明天开学的薛玥一起, 拐了在政事堂议事完的皇帝去踢蹴鞠。

    皇帝的假期刚结束,暂时还没有新的必须经过他处理的问题送上来,用上了薛玥缝的护具和皮球, 互相阻拦进球的三人足球踢得相当火热。

    好好出了一身汗, 薛瑜看着一脸严肃的皇帝,正在化用一些招式教薛玥假动作, 没忍住低头笑了一会。

    不去深想,整个人就轻松了许多。不深究, 其实也没什么影响。

    借运动临时完成了三人互相监督休息的薛瑜,注意着没有让皇帝太累,下午补了一次武艺训练,心满意足地继续投入工作之中。

    等确认过火器司的实验,再等等金帐汗国的谈判进度, 她在京城也待不了多久了。

    宫外,正在进行最后封院清理的国子监内安安静静, 外面却是热火朝天。城池一侧响起的敲锣打鼓的声音在中央的朱雀街上都能听到, 骑着马从同一处飞奔离开的差役们, 带着喜气洋洋的道喜声传往各处。

    “放榜啦——”

    第三轮招考结果正式公布,除了张贴在宫墙外的、国子监院墙外的,连京兆府外面都贴了一份,骑马去各地报喜的差役们正是京兆府派出去的。

    虽然这批考生还要等到最近的黄道吉日三月十二,才能正式由皇帝授官, 但各自选的类别和过考成绩不是作假, 热闹从放榜就开始了。

    不管是被家里逼得没办法来念书考试的,还是辛辛苦苦在基本岗位上做了许多年事,但因为自己胥吏身份、平民地位始终无法更进一步的,在付出了种种努力后, 过五关斩六将站到最后,对自己的成绩和考试结果,起码是有在意的。

    这代表着他们的付出有了结果、付出被认可,也代表着未来。

    不再是依靠祖荫、依靠身份,而是凭着自己的努力换来,起码在看到结果的这一刻,家族的培养对他们的影响被无限削弱,更感慨于国家、皇帝给予的这个机会。

    身边或哭或笑,甚至激动到撅过去的人不少,在这样的情绪带动下,有人甚至跑到朱雀街尽头,对着皇城遥遥磕头行起了大礼。

    旁观着这些各式各样表现的士族家主们,从心底油然生出恐惧与不安,他们从未这么清晰地感受到,这简单的一次考试,将带来的与他们认知里世界天翻地覆的未来。

    有些人终于想起,在一年多以前,政事堂内爆发出的那场剧烈争吵。在他们还只需要听话就能跟在领头人背后捞好处、获得稳定和尊敬的时候,别说一次次放开的考试了,连考试本身,都是需要拒绝的。

    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

    他们心情复杂,但也知道往事不可追,想想刚开了头的春耕,又想想之前跟在皇室父子背后捞的好处,再想想他们勉强稳住的名声……若不紧随大潮,只有落后一条路走。

    其实,像他们这样本就没有资格领导全部士族的中小家族,做的事与过去没什么不同,如今,要做的也只是听话罢了。

    楚国使臣走得太早了,他不曾看到考试放榜这一幕的震撼,因此,无法明了一场考试能对整个门阀统治带来什么。楚国其他人在齐国各怀心思,能有多少消息传入楚国,暂未可知。

    黎国副使将此看在眼中,如当初的崔齐光一样心神动荡,深觉此为破局之法,回来向黎四皇子建议,效仿齐国选才,却被重重喷了一顿。

    “有德行者居其位,你现在看着齐国顺顺当当,之前谋逆的那些人你可见到了?”

    黎四皇子十分不耐,“要说你去说,我可不去!赶紧想想,要不送帖给襄王,请她赴宴一谈?”

    襄王今日没有来驿馆,只解释了一句忙于公务。若是他们想看齐国风物,推荐了鸿胪寺卿与夫人一起陪伴。但两个选项根本不是一个档次,也不是一个结果,这让黎四皇子格外急躁,副使非但不帮他想想结亲该如何结,思路还转到了旁处,就让他更不乐意了。

    “出使主随客便,我们主动提及开宴,恐怕不太合适。况且……婚事父母之命,只与襄王相谈,如今看来是行不通了。”黎国副使谨慎地回了这个话题,“我们赴齐已过半旬,殿下在国中还有要事,耽误不得,不如借告辞之机,最后与齐国陛下商议一番婚事?”

    “这……”黎四皇子犹豫了,他还记得当堂提起婚事时副使的阻拦和齐国的不满,他怀疑地看看副使,“你莫不是想要暗害于我?”不然怎么之前一个态度,现在一个态度。

    副使读懂了他的表情,无奈至极,细细与这位殿下讲解,“我们以退为进,若婚事可行,见我们要走,齐国自然不会再拖延,若婚事不可,齐国拒绝了我们一次,为表友好,应当能拿到一些新的交往礼物或者许诺……”

    黎七公主没有等到有人来唤自己,等了半天,早上专门来为她梳头的婢女又回来拆了珠宝华服,十分遗憾,“襄王今日忙碌,不能来看公主了。”

    她不仅不觉得遗憾,反倒心中暗喜。想想昨日襄王的话,黎七公主心中安定,摸了摸十二的小脑袋,“希望我们平安回去。”

    十二看看她,默默攥紧了姐姐的衣袖,像怕她丢下他。

    黎国使臣队伍的上书很快得到了回复,宫中的宴席定在三月初九,作为唯一一个能参与宴席送别的国家使臣,黎四皇子对齐国的态度相当满意,私下对副使提起,“看来,此事定能成功,齐国还是很在意我们大黎的。”

    因着这样的特殊优待,黎四皇子连金帐汗国使臣被解禁这件事都并不在意了。

    石勒都烈一行被软禁了六天,关于谁赔偿谁的谈判和“解释”也持续了六天。

    虽然不再关押,但盯梢的人手一点不少。鸿胪寺卿结束了漫长的对骂和装模做样任务,薛瑜在政事堂听着他和其他参与谈判的人的汇报,上首皇帝双眼精光内敛,听完任堂中畅所欲言,过了许久才定下来,“拟旨,开北境榷场。”

    最后谈出来的开启榷场交易,是自前朝覆灭后的第一次官方开启的两国集市。燕山围场和北部边境向外延伸,榷场本就是准备中的下一步,对两边都有好处,就算是最开始直接提出,也有一定几率被答应,只不过主动提出的一方要被阴阳怪气,并且损失一些利益条件罢了。

    而在表露出齐国亏了、为了和平各退一步等等状态后,为表诚意,绕来绕去后草原人主动提出了榷场。在前面的两方开战的压力下,达成得并不艰难,只是耗了些时间。

    哪方主动,哪方吃亏,鸿胪寺卿眼中,这基本相当于草原认输。虽然大多数人对草原人还是不太满意,但看在良驹牛羊的份上,此事一笔勾销,也不是那么难接受。

    看得出来,草原的确并不想两线作战。

    榷场的设立地点,在试探几下后,心有灵犀地没有安排在燕山,而是安排在了北部边境中间的一段,靠近东北方,却不是东荆。这个选项,正中双方下怀。薛瑜有些熟悉那座小城,在过年前巡边时那里的豆粥给她留下了温暖的回忆。

    实际上,试探的选项里提出了燕山,但只是虚晃一招,反倒是自己提出设在燕山的草原人,最后眼看真要设在这里,尴尬地又收了回去提议。

    西北的拒绝原因明面上是不想再起冲突,实际上也是为了围场的隐蔽和发展状态,好保证下一次突击开战安全。对草原来说,这也是必然的,那片地方关系着石油田,也注定不会让太多人过去频频接触。

    榷场的交易和税率细节还会在商议,后面的具体内容,就要让金帐汗国的使臣们到更正式的地方谈了。

    等敲定了细节,就是金帐汗国来使回国的时候。薛瑜借着近日的商谈,和兵部频频接触,关于石勒都烈要不要放走,在兵部深处的秘密议事场所里爆发了三四次争论。

    石勒都烈是员猛将,也是个正在成长的政客,又关联了草原的大部落平稳状态,他死或者叛,对齐国好处多多。

    用火器制造意外,再方便不过。金帐汗国使臣队伍里的副使见风使舵,就算猜到了死亡背后的秘密,为了好好活下去也不会说破。而因为他见风使舵的秉性,绝大多数人都不会对他透露任何重大秘密。也就是说,金帐汗国的南北勾连,和可能有的大战,他绝不会知晓内情,只会一门心思在“因天灾使臣葬身”这件事上思考如何为自己牟利。

    “但是榷场和这段时间的和平发展期,也同样重要。”薛瑜又一次驳掉提前杀掉石勒都烈避免放虎归山的提议,除了制造灾难,让哪些人去截杀都不合适。

    她其实没有完全想好要不要放掉石勒都烈,但是许袤说服了她。

    许袤:“石勒一死,石勒部失去束缚,草原乱起,纵然可浑水摸鱼、险中求胜,但殿下一直以来的安排就满盘皆无用了。”

    被石勒都烈死去美好蓝图诱惑到的薛瑜顿时清醒了。

    她倒不是不想看到石勒部失控,而是意识到,金帐汗国的王子数量不少,大多正是年富力强时候。他们背后都有部族支持,没了石勒部,他们夺位的争斗也不会少,不可控因素太多。

    若战争开始前还有足够时间,让石勒都烈返回,就是加剧内斗,斗完再单独对着石勒都烈时,战争可能结束还得快一点。若是战争连六个月都等不到就要开始,那安排人与金帐汗国内部联系,连带石勒部一起下手,收益更大。

    其实最好的方案应该是将石勒都烈招安归化,但鸿胪寺卿试了几次,能探出石勒都烈的汉学储存,但有人向往汉学是为了将自己变成向往的文明人,有人向往汉学是为了更好的征服和掠夺,将汉学变成自己的东西。而石勒都烈是后者。

    这个提议皇帝也压下了,态度十分明显。兵部的议题换了一个还在继续。

    金帐汗国和齐国两方的交集,黎四皇子只当是关于之前的胡言乱语的事,副使却放在了心上,多方努力打听出来一点点边缘小事,对齐黎两国这其实并不稳固的同盟产生了深深的忧虑。表现在行动上,就是让黎四皇子十分惊讶的,他对两国结亲开始大量出谋划策。

    三月初九,黎国使臣盛装出席宫宴。

    宫宴设在大兴殿,薛瑜和皇帝一行来得稍迟了些,若不是鸿胪寺卿等等臣子们活跃气氛,黎国使臣们、尤其是最受不得气和激的黎四皇子的脸色必然要早早难看下去。

    薛瑜的脸色也算不上好看,踏入殿门前,看着皇帝沉稳得让人辨认不出态度的一张脸,深感岁月让他沉淀出了稳重。她深呼吸一下,才压下了对刚刚收到消息的震惊。

    齐国埋在楚国的探子发回线报,二月下旬,谢家家主正式变更,谢宴清清洗家族上位掌权,成为第九代谢家家主。

    楚国内政自顾不暇,齐国的渗透和引诱跳槽进行得格外顺利,但谢家如今稳住了,又换了掌权人,未来的局势走向哪里,就得重新分析。

    薛瑜的心情也变得更紧迫起来。

    酒过三巡,前面说的都是些客套话,遗憾不能多看看齐国的风光就要回国,明里暗里提示着齐国君臣挽留。但参与这次宴会的哪一个不是人精?顺着话题打哈哈,提议多来旅游,四两拨千斤地打了回去。

    薛瑜大多数思维都在思考需要针对这一变动做出什么试探和设置,只有一点身体记忆还在维持着正常交际的礼数,旁边人的对话她听在耳中,却只是听而已,并没有往心里去。

    襄王有些心不在焉的状态,自然落入了黎国使臣们眼中,黎四皇子看一眼一直低头默默吃席的妹妹,对方根本没接收到他的眼神示意,手挪下去一点拽了一下,黎七公主骤然一惊。

    黎四皇子就是要她这样茫然的反应,笑着起身,“先前襄王殿下引七妹游览安阳城风光,七妹当敬襄王殿下一杯的。”

    黎七公主迅速想起了赴宴前得到的种种指挥,有些抗拒,但也知道不能反抗,怯怯端着杯子起身,越过桌案聘聘婷婷走到薛瑜身边,越靠近,就越愧疚,行走迟缓,乍一看好像不胜酒力。

    黎四皇子没有错过她的犹豫和迟疑,心中对她的状态十分不悦,眼珠一转,又道,“七妹可是不胜酒力,不如,邀襄王殿下一同醒醒酒?”

    黎国副使看着原本还能引来些怜爱和扶持的状态,被黎四皇子给写好的剧本突然新增的内容改成了好像巴不得扒上来一样,硬生生气了个半死,再看周围,齐国臣子投来的目光都有些轻视。

    薛瑜听到冲突,回过神看向前面,对上黎七公主眼中哀求,暗暗叹了口气,举起酒杯对她示意,“本王只是尽了地主之谊,不必如此郑重。”

    送回去黎七公主,薛瑜看向显然不满止步于此的黎四皇子,“四皇子若是还想游览我大齐风光,不如在此置产,也省了奔波劳碌,下次若本王有空,自当与四皇子同游。不过,想来不管是哪国人眼中,都是觉得家乡更好,不然,诸位也不会刚来不到一旬,就要回家了。”

    话说得一点不暧昧,就是怎么听怎么奇怪,好像是在说黎国装模做样,偏偏又都是好话。

    看着身边眼中不仅仅是轻视,还多了一点不起眼的笑意的齐国臣子们,黎国副使眼皮直跳,意识到刚刚四皇子的话惹到了襄王。

    他们不仅没有得到想要的挽留,还被打了脸怀疑既然喜欢为什么要这么快离开。想想中间一句就更让人心梗了,一国皇子在别国不奔波,那不就是长久住下?这算什么!

    副使毫不怀疑,若非两国相邻交好,襄王还有更打脸的话等着呢。

    一直任下面说话,自己时不时跟着表个态的皇帝忽然跟着开了口,“既然不舍,国子监刚开学几天,入学试和准备还没结束。朕的小五也在国子监读书,同龄人众多,不如三位留下游学,平日读书,闲暇时游玩,也是一桩美谈。”

    副使听完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三位指的自然只能是黎国三个皇子公主。

    他连忙起身补救,说了一车的好话,才勉强打消齐国皇帝对留下人来念书的兴趣。旁边的黎四皇子却瞪了他一眼,明显是不同意这样的处理方式,只是没有抢到先机表态罢了。

    黎四皇子做出口型,‘感情’。

    在他看来,虽然自己不能留下,但是带来的两个本就是为了联姻的小家伙留下来,日积月累攒下情分,结亲还不是水到渠成的事?

    黎国副使不想再看他。

    副使窥了一眼高坐在上首的皇帝,威仪深重,仪表堂堂,但他偏偏从皇帝身上感觉到了浓郁的土匪味道。

    难怪他与襄王是父子,这思路都一脉相承的!

    黎四皇子光看到培养感情的一面,却没想到有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复返的可能。且不说七公主年纪到了,女儿家留下来会耽误婚事,十二皇子留下接受齐国的教育,就是他们万万不能答应的事。

    一则留下来必定脱离黎国中枢,很难再有作为,二则,让齐国教,教出来的到底是齐国的臣子,还是黎国的皇子?要是万一再被撺掇着在这里考个官,这关系就更令人头痛了。

    但是只看游学的邀请,倒的确是表达好意和友善的方式之一,齐国并没有藏私或者拒绝他们的态度。

    原只想着以退为进才选择告辞的宴会上,没有得到挽留,黎国副使听着上方飘来的“定在何日离京”的询问,额头汗都快下来了。

    他们把自己玩得骑虎难下了。走和不走,都有些不甘不愿。

    “……还未定下日子,思及告别,心生哀切……”

    副使示意人扯住黎四皇子,独自与皇帝对答,眼看着目标离自己越来越远,遗憾丛生,却十分无奈。

    皇帝点头,“着太常寺,请太史来为黎国客人们算算,何日适合出行,免得冲撞了什么。”

    薛瑜忍住没笑出声。

    朝中上下不信这些的人排个顺序,除了她,皇帝当属第一。这样表达友好的方式实在是……绝了。

    她捕捉到对面一双眼睛,对小男孩眨了眨眼,十二皇子被抓了包,忙不迭低下头。

    被迫定下返程日子,黎国副使只能暂时安慰自己,在刚刚的你来我往中得到了齐皇的回应,有了一个万一战事失利齐国愿意出兵救援的许诺,不算出使一次一事无成。

    副使瞥了眼神色不悦的黎四皇子,压下自己的沮丧。人与人,是真的不能比,他羡慕齐国皇室都快羡慕不过来了。

    在勉强挑了一个既不近也不远的三月二十一的日子后,黎四皇子看看副使,神色不悦。他和副使想到了一处去,但并不满足于只有一点许诺。毕竟崔家小子上次来齐国还做成了一件大事,他只带这么点成绩回去,未免有些丢脸。

    但说实在的,他们除了带来的寿礼和一些黎国特产,以及两位准备参与结亲的皇室子弟外,并没有足够的筹码,来将齐国绑上战车。

    能达成基本的抗狄同盟已经是努力的结果,想再进一步,没有利益,空手套白狼可套不住。已经脱出黎国掌控的荆州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但黎四皇子是万万不想背负割地这个罪名的。

    好在还有些时间,结不了亲,也可以去走别的路子试试。

    黎四皇子自以为隐晦地打量过殿内众人,对本国使臣队伍里的这些臣子,心生几分埋怨。一个个不听话,又做不出成绩,还没眼色,比齐国臣子差远了。崔相是怎么教学生的?

    大兴殿内的黎国使臣队伍上下,各怀心思,直到散场。

    薛瑜不完全确定黎国队伍内部的思想,但不和和抱怨的气氛相当浓郁,让人怀疑只需要多推两把,就会爆发内讧。

    为此,她专程见了一面每每谈判要坐在旁边充当和事佬、忙得不行的鸿胪寺卿,确认了给黎国使臣准备的送别礼。

    礼物没什么特别的,有来有往罢了,但鸿胪寺卿对薛瑜的意思心领神会,回去就改了礼单,为使臣队伍里每个人单独准备了一份礼物。礼物本身平平无奇,不过是购书折扣,作为回家的礼物带回去又有面子又花钱少些,也不至于引来贿赂等等怀疑。

    只是可以享受折扣的书籍范围里,国子监整理出的各种新注著作和第一期报纸,皆在其列,整套购买还有折上折,作为送给友好邻邦的贴心礼物。

    将其全部买到、全部看完后,外国人对齐国的期待能增加多少薛瑜不确定,但一定能打破一些对齐国的不良宣传。

    能从黎国挖到多少墙角,就看他们的人脉了。

    处理了一些事务,薛瑜看到自那日起每天定时上门诊脉复查的秦思,有些想关门。

    秦思:“殿下夜间多梦的情况没有改善?”脉象显示薛瑜很健康,有了安眠的香包,想得多些,应该也不至于影响睡眠才对。

    他谨慎了许多,“莫非……先前可有头疼发烧?”话问出口,秦思自己也觉得荒唐,襄王在朝中忙着各种事,要是生病早就该发现了。

    薛瑜知道他在怀疑什么,摇摇头,“小五是小五。按理,我不该患病的。”

    318.  钦差   一人计短,两人计长

    秦思欲言又止许久, 薛瑜看出了他的犹豫,起身洒然一笑,反过来安慰他, “秦兄不必如此不安, 脉象既然无事,此前也不曾有过先例, 我自然是无事的。”

    她之前绕着弯询问了皇帝的病情,所谓的目力不过是心中担忧的其中之一, 秦思只告诉她尚好、没有影响,她也就放了心。而秦思这样的态度,大约目前研究来看,还是遗传病的可能性居多,那她就更不担心自己了。

    秦思作为掌握君主病情的医生, 要是真的薛瑜一问他就说出现状,薛瑜反倒要不放心。

    好在, 若不去深思梦境, 睡得不够着实对薛瑜没有太大的影响, 薛瑜不可能告诉秦思她非薛氏子,两人的僵持最后不了了之。

    除了许袤开始主动申请去国子监,与大约还有一两年才会入朝的学生们讲课亲近,又列出单子,请薛瑜选了些人近身处理公事, 薛瑜的日子倒是没什么变化。

    一个有经验的管理者来做副手或者说老师, 对薛瑜最大的帮助应该就是,之前决断好的事情,只要没有出现差错纰漏,她就能撒手不管, 一直狂奔着去做新的项目。

    她倒不是喜新厌旧没定性,只是楚国有变,紧迫感压着她想再加快些步子,在开战前给齐国上下攒多一点底气。

    楚国的变化固然重要,但也比不上齐国本身的发展重要,薛瑜拿到皇帝分过来的楚国状态问题,就与其他人一起商议了后续的试探和从内击破的计划,顺便调整了东南边防的人手,经过皇帝点头,正式将西南的兵力挪走了三分之二。

    既然必有一战,试探等等都是虚的,早做打算才是正事。能拉拢到楚国内乱和贵族来谈判,的确是一个选项,但总不能只等着旁人的判断、旁人乱了再捡漏。

    她曾学过的历史里,因为步子拉得太大、耗费民力太多覆灭的王朝已经足够成为前车之鉴了。

    战争和大规模建设,就是最容易产生民不聊生情况的。

    齐国休养生息多年,开启的科考和读书、学艺选项正中百姓心中的渴望,兼之士族被压着对佃户们改了态度,科技研究和各项建设都瞄准着更好的生活而去,给钱给粮,不至于太耗费民力,但也得谨慎把握程度,好好盯着派下去干活的基层官员们到底能不能落实政绩。

    派遣巡查御史或者天使,去查探各处的堤坝与县学建设、道路建设和官吏清廉程度的建议,正是这个时候薛瑜摊开与皇帝提起的。

    随着这次回来在京城留下的时间日久,薛瑜就越能感觉到皇帝对她态度的变化。朝中她想做的事,大多都能达成,只是需要先经过商议,经过许袤的审核,再站到皇帝面前细细陈词,就能领命调动人手火速安排。

    与其说现在还是观政、藩王辅政,不如说已经站到了一人之下的位置上。

    “……陛下、阿耶?”

    薛瑜说完自己的意见,久久不见皇帝回应,唤了两声就止住了。

    政事堂内挡住大半景象的屏风被收了一半,让阳光尽情地洒了进来,接近暮春的阳光格外明亮温暖,坐在高背椅上的皇帝微阖双眼,脸颊被照亮,气息悠长,好像正在认真聆听,但薛瑜知道不是。

    她没有再叫,回头示意常修。原本还在观望状态的常修蹑手蹑脚地拿着薄毯过来,薛瑜接过,上前几步搭在皇帝肩上。

    刚放上的刹那,皇帝就动了动,“怎么?”他直起身子,毯子滑落下来。

    他的语气威严沉肃,若是一般人,乍听此言必定开始告罪反思。

    薛瑜低头看着他,后退一步,笑道,“儿擅作主张。时间不早,儿有些饿了,昨日陛下赐的汤水味道不错,再赏儿一次可好?”

    皇帝已然醒了,这时候也看清了自己身上的毯子,略一想就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饥饿讨赏是假,打马虎眼为他全颜面是真。

    他捏了捏鼻梁,“你倒是馋嘴,不早不晚的,喝什么汤水?刚刚说的巡查……”

    薛瑜适时接上,又说了一遍,皇帝点点头,沉吟片刻,“如此,就让乔家大郎去吧。”

    齐国的招考已经放了榜,虽然还没有正式授官,但人选和考试的情况已经送到了皇帝案前。从底层小官做起的乔县令,就是其中之一。

    乔家的寒门出身自不必提,乔尚书又是皇帝在艰难时一力提拔,这个人选不出薛瑜所料。没有授官,官职就还能变动,而等人披着钦差御点的身份,出去转一圈回来,这就都是未来的资历了。

    这个话题过去,又谈了谈北边围场和楚国的事,刚停下,常修捧着茶杯就上来了,“陛下、殿下,老奴刚沏的茶,是下面送来的今年的梁州新茶呢,香极了!”

    梁州的产业还是薛瑜从许袤那里听到的第一手消息,落在薛瑜手里的梁州茶山,最后分段竞标给了士族们,换来的钱粮送到几处边境粮仓。经营商业本就是手段不是目的,在依靠农业技术和皇权碾压收拢了国内士族表态后,茶税和贡茶的数量倒是没少一点。

    有最初的官方茶山技术研究带头,茶的种树薛瑜也安排人送去了几处高价卖出,在分配茶山时又引入了不同的士族,有着竞争环境在,不怕行业裹足不前或者失控。齐国的茶还没有到影响楚国市场的优势地位,但楚国的风潮已然不能成为齐国风向标了。

    常修的喜气洋洋和宣扬茶香,自然是夸张的表现。他有意活跃气氛,皇帝很是受用,端起茶盏,被融融热气一冲,眉头舒展,点了薛瑜,“等会去做什么?”

    “农业司的悬赏有人来领了,儿想去看看新的农具如何。”薛瑜说起这个,心情相当不错。

    农业司挂出去的悬赏既有育种也有农具方向,总的来说只要有进步,就能得到奖励。

    只是,由于担心出现夸口冒领的问题,育种和发现新种子的人,虽然能留在京中被安排衣食住行,但领奖励得等到种出来验证过才行。而要是验证失败,为鼓励进取,虽然不治欺君之罪,也要挨十板子做惩罚,再做苦役偿还官府花在他身上的钱才行。

    正因此,虽然有人上门,但时间尚短,还没有一个因为种子领取悬赏的人出现。自农业司建立以来,这还是第一个来领悬赏的人。

    一人计短,两人计长,这就是个不错的发展了。

    皇帝从桌后起身,“朕与你同去。”

    薛瑜愣了一下,差点没反应过来皇帝要干什么。

    连她之前回京,皇帝都只是在皇城内的宫墙上等她回来,突然有了出宫的打算,就算还是在皇城内活动,都够令人惊讶的。

    “怎么,朕去不得?”皇帝淡淡瞥她一眼,薛瑜走上前接过他丢开的毯子,“哪里哪里,陛下重视此事,自然是大好事。”

    乔尚书提前得到了通知襄王要来看新农具,有些奇怪。襄王喜欢百工和小技不是什么秘密,也有人为此专门搜罗能工巧匠试图走门路的,但襄王在宫中内外行走无忌,专门通知他要来看情况,这还是第一次。

    大多数部门的主官,在襄王出现在政事堂内,带着皇帝的命令插手各项事务后,就一点旁的心思都没有了,再瞎也知道这位殿下只剩下一步之遥,捧着顺着自不必说。当然,除了有些新奇想法实在让自家利益受损的时候,任谁看,襄王都的确是一位优秀的未来君主。

    做为最初接触襄王的臣子之一,对襄王,乔尚书自然也是尊重又听命的。虽然搞不懂通知的原因,他还是专门让人打扫收拾了一通度支部,力求做到最好,免得下面人丢脸。

    从内宫驶出的马车停在了度支部门外,几步路都坐上了马车,更显得古怪起来。乔尚书到门口迎接,看到薛瑜还没来得及施礼,就见她回头扶后面一人出来。

    “陛——”

    乔尚书脸色巨变,话没说完,就被皇帝眼神压了回去,心中暗自庆幸自己提前准备,对派人来通知的襄王自是感激不提。

    转了一圈回宫,皇帝坐在薛瑜对面,半阖着眼睛,“此物放到北部开荒,倒是一大利器。北境如今,当已经春暖花开,处处绿荫了。”

    薛瑜听出了他话里的遗憾,认真算起来,皇帝除了十多年前的御驾亲征止戈城,竟是多年不曾离开京城了。

    出行一次不易,劳民伤财,又危险重重,此前自然是能不出去就不出去。

    薛瑜只当没听懂,“那,儿再让画师去一趟?”

    皇帝遥遥虚点她一下,“又在气朕。”

    薛瑜嘿嘿一笑,皇帝也从那淡淡的遗憾情绪里抽离了,“等黎国走了,狄罗人回国,你同他们一起东行。你那一亩三分地早早打理好,有空去北边或者南边转转,免得回来再同朕说什么不愿意。”

    “儿不敢。”薛瑜喏声告饶。

    北边有围场,南方有楚国,哪里都是薛瑜跃跃欲试的方向。

    三月十二,皇帝对荣耀加身的考生们正式授官,钟鼓楼下,或年少或年长的未来栋梁们走过漫长宫道,在让到大殿侧面的众臣注视下完成了他们的初次蜕变。

    皇帝命薛瑜代为朗读入选考生前几名的名字和授予官职,她需要代皇帝完成与前几名的互相见礼和授官动作,含光殿正中央,除了上首的皇帝,就只有薛瑜直面着众多考生。看着他们涨得通红的脸和几乎说不出话的激动神采,薛瑜也受到了感染,声音一点点激昂起来。

    她离他们最近,甚至可以说,这些人都是从她手下踏入更高层次的官场的。全国范围的筛选比东荆一地的层次高多了,面对的人多,要求也严格,筛选的又都是实干人才,让人看着就能明白,那样“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的豪情究竟从何而来。

    虽然整个仪式结束后,薛瑜发觉自己嗓子有些哑了,但还是心情很好。

    除了爆冷被安排了清闲位置,让人摸不到头脑的老三乔县令之外,此次选官的前五名,都在官职变动中被安排了令自己心满意足、也令旁观这次考试的人眼红不已的职位。私下得到圣旨后,过了几天,乔县令悄没声地在禁军保护下离开了京城,暂时成为了被人感叹遗憾的传闻人物。

    至于真相,大约只有等到他回来后,或者带人在某些地方查出什么之后,才会让京城震惊了。

    319.  迁人(二更)   不会哭的孩子……

    直到黎国依依不舍地离开前, 被布置了一些试探手段的楚国,传回来的消息仍是在震荡之中。

    权力的更迭意味着一代人的变化,也意味着态度的变化, 虽然楚国目前看来暂没有腾出手来对别国下手, 但种种安排和变动已然足以让人警惕起来。

    谢氏传信楚国各州,邀请各地大族家主赴京, 明面上是掌权人变动,但暗地里商议的是什么事、想要的是什么, 虽然没漏出风声,但总归不会是一场见面能揭过的礼仪性问题。

    四处往来的军报和来往的文书、建议,足以堆满半个政事堂,而大批量消耗的军事物资石油,与如今正在普及的煤炭使用不同, 最要命的部分一星半点也没有流出去,薛瑜安排了人关押看守, 很是杀了一些试探的眼线。

    分馏的燃料全部供应了军械出产, 沥青则囤积留下, 只有其副产品石蜡流入了市场,作为书肆的又一商品散向四面八方,成为了油灯之外的另一选择。

    薛瑜没有太关注这部分产品运作,皇帝分了权柄后,全国的事尚且看不过来, 哪里还有空去管蜡烛与否, 只确定了不会留下来成为压箱底的沉积物,就下放到了其他人手上管着。

    至于黎国的交际事务,自送别宴上被噎了之后,黎国三个皇室子弟再与人接触时, 副使和另外几个文臣总是跟在身边,生怕被齐人哄了自家人留下,薛瑜不再来,反倒让他们松了口气。

    黎四皇子本就不在意弟妹们的前程,有心促成,但在副使连番劝说下,也打消了念头,安安分分留到了离开的时候。

    黎国使臣离开不久,设立后始终处在相对隐蔽状态的火器司的出产,也在逐渐更新和研究中达到了一个高点。若有人刻意关注雍北石油田附近官道交通情况,就能隐隐感觉到道路上频频出现的大宗货物的不对劲之处,以及,总是在夜里出发的军队。

    去年秋季进入训练的新兵,不断从隆山军营补到新的镇守位置,再随着需要护送的军械离开那里,前往各处边关。

    黎国使臣走后两日,春雨簌簌落下,薛瑜看着止戈城来信,紧绷的面庞上露出真切笑意。

    与金帐汗国谈拢的榷场安排,已经彻底定下。最初的交易里,金帐汗国将用一百头牛换取茶叶、棉布和香膏,只要不做什么小动作,对方吃亏是板上钉钉。但本就是为了表示沟通、友好,还带了些赔罪的意味,这些价值就显得不值一提了。

    备好的稿件只等五月前拿到金帐汗国正式印玺的国书,就能让《大齐要闻》散布到北部边境和国外,金帐汗国再有攻击,师出无名。

    北边城池提前准备起来之后的榷场范围,刚刚让人开始建起了雏形,而从东荆调往西北燕山围场开垦和放牧的人手,借着之后要开启榷场、保证人力的名义,则平安抵达了燕山。只不过若要深究时间,就会发现,这些人压根是在金帐汗国使臣们来到齐国之前,就开始调动的。

    若没有榷场这回事,按薛瑜的打算,他们也是要前去围场,用东荆的经验和人心变动,来影响初建后人心不齐的围场的。

    军队的确可以压制新来的人,军屯里的民兵们也可以学习农业经验,他们也能向其他人完成宣传,但是只有同样受过苦难、还是各种苦难的人,才能与新归入围场的牧民逃奴们共情,说出来的话才更可信,才能让他们真的对齐国生出认同感。

    东荆收留流民不是一两年的事,更不是她去后才开始的事情,东荆入籍的人口构成其实有些复杂,想从中找到西行的牧民农奴和受够了荆州苦楚的农夫们,相当容易。

    江乐山指派了原本的怀阴县丞随行,尹县丞对名利的渴望,远远大于在路上或者西北葬身的恐惧。

    他本身灵巧又很会抓住机会,过去在金家压制下吃过苦头,被点拨了几次,也放得下身段架子去和迁走的这些人打成一片,起码,到止戈城的时候,返回接人的陆恪还闹出了误以为他是农夫的笑话。

    尹县丞在信里写了很多路上见闻,带过去五百多人,路上赶路着实十分辛苦,他们又不曾带牛马,堪堪一个月赶到当地,简直就是昼夜不歇才能做到的事。

    但他就是能从这辛苦中,选出诸如道路平坦好走、各地农耕效仿东荆安排、穿过的县学氛围十分好学等等欢快的好事,来不着痕迹捧薛瑜一把。

    薛瑜看得出来,但只要没耽误事情,谁又不喜欢听好话呢?更别说他说的事,本就是薛瑜期盼听到、知道的内容。

    末了他才小心地表了一功,用玩笑似的陆恪的笑话,告诉薛瑜他的确用心在完成安排的事,新抵达围场的东荆众人还算适应、并且没有被挤到边缘去,而是和围场吸纳的牧民、逃奴等等人,互相说起痛苦过去、展望未来,日子过得相当有劲。

    陆恪自己在送回的消息里倒是没好意思提,只严肃地说了围场的安排和扩张中的围场外围人手,估计是有所误会,在骚扰的小股战事中,隐晦地提了一句“殿下所定东北守将,确有几分本事”。

    薛猛还轮不到薛瑜来定为守将,说的是谁,薛瑜心里清楚。

    她站在观风阁改过几轮的沙盘旁,耳畔是外面轻手轻脚收拾东西准备返回东荆的声响,离开小半年,方锦湖骚扰归骚扰,也被围堵过几次,代表着战役的血红小旗在荆北边缘插得密密麻麻。

    但方锦湖送回来信件的间隔越来越大、内容也越来越短。虽然知道这是她要求下为了保密才这样做的,薛瑜也生出了几分担忧。

    “殿下既选定此人为将,他无请求,就该信任才是。”许袤如是劝道。

    薛瑜却不知道该怎么答。

    她相信方锦湖有这个能力带兵,也相信他能把握好分寸,方锦湖传回来的信件内容也带着腾腾杀气和挥下屠刀后的痕迹。他以草原部落为基点合纵连横,策反了几个小部落东逃,顺便遮掩了频繁阻断石油田出产的战役的安排,这些都证明着他的能力。

    若非暂时不让他冲突太过,缴获了许多石油的玄刀寨,没准已经干出了火烧连营开启北伐的事情。

    但当她看着一方动辄调动上万两的资源,一方却什么都不要的时候,只想起会哭的孩子有奶吃的故事。有时候,发现一个不会哭的孩子,心中还是会有些不安的。

    就连薛琅,薛瑜也在兵部的秘密记录里看到了他的军功累积状态,只差一点就要升上校尉,可以想见这段时间里在草原和荆州拼杀了多少次。

    薛琅的经历,或许还有机会展现在人前,方锦湖的呢?

    但在这段时间招安孤悬在外的玄刀寨,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薛瑜靠在椅子上,手中捏着那根簪子,阖眼不语许久。

    远方,北部边境。

    草原帐篷外面,尹县丞乐呵呵地和人坐在火堆旁守夜,他送到了人,也把要调动的情绪调动得差不多,有心抓住这个机会留下来建功立业,抓住机会就想表现。

    身边围着一些干完活的人,脏污又简单的衣裳昭示着他们的身份,但不管是他还是坐在其间的抵达这里不久的东荆人,都好像没有察觉似的。

    “吃饱睡够,还能吃上肉蛋奶,现在可真是好日子啦!”

    尹县丞眯眼看着远处小山丘上的人影,努力辨认着上面是那些人,长出一口气,出声打破周围瑟瑟的安静,声音真诚又满足,极具感染力。

    320.  诉苦(二合一)   现在的日子像神仙一样……

    尹县丞的话, 像打破了这些人之间的什么隔膜,临时分配来轮换守夜的十几个人凑在旁边没有出声,跟着点点头。

    燕山围场内圈是军屯和建成的堡垒, 外圈才是新来的各类人和他们的工作场地, 外圈的堡垒建得不太严格,活动的水泥板房和挖的沟渠战壕堪堪够阻挡一两次攻势罢了。而在这圈外, 还有着向外开垦和圈画的大片围场土地。

    吸纳的人多,他们不仅和东荆来的人不太熟悉, 与自己身边的人也着实说不上熟悉。

    “你们运气好,一跑就跑到这边,今年恰好开了围场能留下,还有我们带着,准饿不着伤不着!前些年大齐穷啊, 想管流民都管不了,只能看着你们去往别的地方找找活路。”

    尹县丞说着说着叹了口气, 点了自己带来的人之一起来, “阿斑, 明儿个就轮到你带人去踩点垦荒啦,有没有信心?”

    路上一个月,赶路和管这么多人本就辛苦疲累,但他还是咬着牙撑了下来,五百多人, 个个认得记得, 想怎么用怎么用,来到围场就更是用起来得心应手。这不是他第一次提起“信心”之类的话,尹县丞望过去,自己人也就知道怎么配合。

    阿斑人如其名, 脸上有好些处麻子,看起来比真实岁数大了许多,搓了搓手,“俺第一次教别人,有点怕咧。”

    “哈哈!”

    要是他上来就开始理直气壮地指点江山,顺从和恐惧习惯了的流民逃奴们不会有太大反应,听到他直白说自己害怕,露了怯,显得更真实、更贴近这里的所有人,情绪此消彼长,跟来的人就有心情笑了。

    反过来还有人来安慰他,“我们一起学、好好干,不会拖后腿的。”

    阿斑更丧气了,“不瞒你们,俺阿斑到东荆也才一、二、三……九个月,别看现在学了手艺,之前在路上啊,连口饭都没得吃,还要被人抢,你们见着俺,都要嫌脏、嫌丑的。”

    “九个月?”

    “前两天那个谁,不也才不到一年?”

    “阿斑,你真学会啦?”

    对阿斑学艺时间,有惊奇的也有不信的,有人羡慕地接过话头,“那你一定聪明得很吧?”

    要不然,也不会专门跨过一州多远的距离,被送来教他们了。围场初建,不能说百废待兴,但也的确处处缺人,能送来的人,总不会差到哪里去。

    后面这些,围场新收的人们没有说出口,但一双双羡慕又神色暗淡的眼睛,也足以让人看清背后的想法。

    人总将同类分为三六九等,高的打压低的,低的嫌弃再低的。对于阿斑说的什么没饭吃、被人抢、脏臭之类的,他们信也不信。信的是这世道什么都可能发生,不信的是觉得阿斑大概之前本就有底子。

    “不不不。”阿斑夸张地摆手,“俺笨透啦,工坊教书的夫子都说俺榆木脑袋不开窍嘞!别人学这么久,总该学多些字或者手艺,俺光学两个字就学了两个月,像那什么木工啦、养鱼啦,是一个不会,光知道种苜蓿堆肥啦!”

    他说得可怜俏皮,引来一阵笑声,“够啦够啦!不就是请你们来教我们这个嘛!”

    “阿斑,你们那什么工坊,还有教书的夫子啊?”

    阿斑老老实实点头,说起他的经历。

    他早先是荆州人,东躲西藏地防着国家不管的山匪伤人,但千躲万躲,也没躲过天灾来临。去年发了大水,冲了家里的一亩薄田,侥幸活命,一路流落到东荆城,要不是东荆城门前的检疫点,他没准就病着死在了东荆城门口。被治了病活下来,眼看着东荆各式各样的工坊和种田的佃户招工很多,糊里糊涂地留下来,混了口饭吃。

    说是混饭吃,但不管是帮人拉车、抢着选苗种地,还是临时去工坊里做了几天工,一天按量结一次工钱,以及做得好、误打误撞发现了一个疏漏处,因此难得吃到了鸡肉奖励等等,听起来都让人心醉神迷,好像听到了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俺是个蠢的,但俺兄弟聪明,夫子都夸他了,没准多读两年书,边做工赚钱,边能考个官老爷当当呢!”

    阿斑口中的自己平平无奇,对将死的恐惧和对未来的茫然,加上在灾难里离世的家人、灾难导致的流落街头和黎国不作为的痛苦,将抵达东荆后的日子烘托得格外美好,或许他自己都没发现,他说起兄弟,脸上骄傲又幸福。

    平凡的生活故事里加上一点逆袭元素,就足够让人心向往之,更何况阿斑的故事本也是真实的,像这样的经历,在这个时代,谁身上没有几个呢?对这些流落在外的牧民和奴隶们,这样描画出的日子,感染力更是翻倍。

    阿斑咧开嘴笑着,笑着笑着就哭了,“俺撞了大运,能过得像个人一样,就是俺爷娘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呜呜呜……”

    他哭,旁边的人也跟着哭,抽抽噎噎,很快变成嚎啕大哭,哭自己的颠沛流离命苦,哭这个世道不公,哭过去也哭未来。

    过得像个人一样,被人当个人看,这样的心愿和期盼,普通又不普通,艰难又不艰难。

    永远看到的都是苦难时,人并不觉得苦,只是单纯的活不下去,但看到了一点光芒,有了对比,整颗心就像被泡在了苦海里,羡慕中又生出一点微小的期待。

    是诉苦,也是对过去的告别。

    “真的?再说说,多说说你们东荆。”

    “再说说?嗯……襄王殿下……”

    阿斑的声音被风吹得老远,周围帐篷里休息的上百个人久久睡不着,都竖着耳朵听着,眼泪不知不觉就下来了。

    “你们能遇到襄王,可真是运气好。”有人酸溜溜地感叹。

    阿斑却反驳了他,“殿下说,这是大齐上下一心的事,什么你们我们,你坐在这儿,就是我们运气都很好。”

    “你逃荒,可没做过人家的奴隶!知道什么是战奴不?就是人家打仗,你送命!”

    黎国荆州山匪横行,草原又能平静到哪里去?

    被阿斑打开的心门,顺着谈兴,让人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草原上不断消亡或被兼并的部落不在少数,狄罗人建国,但手下的部落里,人口可不仅仅是狄罗人。被屠尽的鲜卑人已经是历史,但混血儿、其他部族,照样在一日日的攻伐中,要么沦为奴隶,要么失去自己的文明和过往,成为征服者的模样。

    阿斑听着,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说话的人渐渐声音也低了下去。不说还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说出口时,竟真觉得现在的日子像神仙一样,半点不想回去过那些日子了。

    薛瑜其实没有教什么话术,只是点明了以心换心、用真实来打动人的安排。

    她无心骗人,实际上,也没有必要骗人。

    恐惧是人原初的情绪之一,愤怒于同为人类遭受的恐怖遭遇,恐惧于自己有朝一日也可能被挥下屠刀,和草原普通人的接触与吸纳不会停止,但是这样的恐惧,该挪到征服者、战争分子头上,而不是让胡人和汉人之间的仇怨长长久久地存在下去。

    同样的事,在这段时间里,发生在围场各处,只想着活命的牧民、逃奴,渐渐思考起什么是好好活着,什么是过得像个人一样的日子。

    要是可以,谁不想要堂堂正正的活着?

    燕山围场如今收留的不只是仓皇跑掉的牧民和逃奴们,也有在草原上走投无路的小部落,与其将一切放到明知残酷的一方脚下□□,还不如投向常年并不向外挑衅伤人、国内平安的死对头。

    起码对头不会敲骨吸髓,还能留下一点体面和火种。就算是为人仆从,也比输了之后,做连牲畜都不如的奴隶好。而若是对头恶劣,他们的死,也能招来大部落的不满,到时候两方去打就是了,左右他们也不会太亏。

    两边的不同过去,总能让人对汉人多一分好感。嫌弃宽厚仁善的人懦弱无能,但也爱他们的仁善。

    至于玄刀寨挑动的捷捷部,到底在里面做了什么,一般人并不知道。

    投向燕山围场后,唯一限制就是不许拥有奴隶,就足够这些抱着死志的人惊喜了。

    进入围场前,就有人告诉他们,奴隶会成为自由人,自己付出劳动换来庇护和存活必需品,大家都是打工人,就算是镇守围场的将军与各个官员,也只是像齐国各地一样的管理者,没有什么主人,也没有什么奴隶。

    不接受,围场不会放他们进来。接受但是不照做,因此赶出去的人也不下百人了。

    草原上天幕低垂,星斗璀璨,一派好风光。身边呼呼刀风正劲,陆恪握着长刀,在小丘上与人对练比试,目光却不自觉越过身前的少年,眺望帐篷背后建起的砖墙堡垒,黑夜中像在草原上生出的一头巨兽,却不让人恐惧,而是心中沉甸甸的安然。

    “叮——”

    金属撞击声让他一醒,回神时刀已脱手,陆恪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我……”

    刚开口,喉间的细微痛楚泛上,陆恪按住咽喉,摸到一条细细的伤口,血珠滚落。

    他骤然出了一身冷汗,意识到是自己轻敌,若非方锦湖及时收手,自己现在已然头颅不保。

    这样的杀气与锐利……

    “方小将军,英雄出少年。”

    被武艺惊住,陆恪的轻慢心态尽收,将刚刚开练前的“方女史”换了个称谓。

    他对方锦湖是有些欣赏的,不然不会在给京中的信里提及,也不会专门跑出来与正好带人潜行到此的方锦湖见面,但这样的欣赏建立在看到的东北方与他的配合作战上,也建立在玄刀寨打出来的威名上,是对“一个将领”的欣赏。

    当被告知对方是谁后,习惯的认知压下来,这欣赏就有些变味了,怀疑占了上风。

    对女子的轻忽让他差点死在这里,男人女人就都得抛在一边了。有这样的武艺,就算那些吊诡又漂亮的战役来自旁人指点,也足够得到尊重了。

    方锦湖略拱了拱手,收刀还鞘,保持着礼数,但交流的兴趣全然没了。

    带着神射队伍和方锦湖合作摸到这里,刚刚一直在旁观的简骑尉,看看陆恪,又看看方锦湖,哈地笑出来,“陆兄,此次是你的不是,刀剑无眼,如此轻敌,羞煞人也。”

    他可不必给陆恪留什么脸面。就算他认同了保国为先,不喜欢家族的决断而离开家族,也不代表着军勋贵族和士族们的纠缠官司能一笔勾销,看陆恪吃瘪,他开心得很。

    什么叫有眼无珠?这不就是?

    陆恪被调侃得下不来台,干咳一声,“方将军,不如你我再比一次?”

    “将军抬爱。”方锦湖的声音低哑冷淡,“杀人之技,在下恐一时失手。”

    陆恪被拒绝了反倒没那么尴尬了,毕竟是他理亏,看着戴着面具的方锦湖,欣赏之意大作,“小方要不要在西边多留几日?我与你们两方配合,应当能再咬一口,多等些日子,榷场的事彻底定了,再出手就不方便了。”

    月色下,方锦湖本就浅淡的眸色像鬼又像妖,他摩挲着刀柄,“将军安顿好新归入围场的两个部落,再出击不迟。胡人凶恶,互相征伐,在下以为,我等不能做他们的刀剑。”

    陆恪眼睛一亮,听着这硬邦邦的回应,更高兴了。

    投向围场的小部落积少成多,也是一股势力,因此,保证是齐国围场得到人手而不是草原人得到外援,就需要好好把握安排和相处范围。

    与底层的奴隶牧民不同,带着部落投来的首领,虽说也有走投无路、没得选的成分,但他们最希望的不是平稳。若说普通人对战争分子的恨,是想要拿起刀兵保卫自己和亲眷,他们对另一些部落的恨,口中说着的什么想要报仇、不想让那些恶毒的人再统治草原,都是瞎话。

    谁都清楚,他们绝不只是为了报仇,也不是为了什么理想,要是能反咬一口,得到追杀他们的部落的利益,或者两方处境对调,他们做的,未必比攻打他们的部落强到哪里去。

    为利益争夺而来的人只会越来越多,但燕山围场,来者不拒。只要能控制住,就是内部同化的问题,不会有大乱子。毕竟,想要获利,怎么能一点风险都不受?

    陆恪的底气来源于襄王和国内的实力帮助,就算实在不行,他们在燕山围场打,也伤不到国内一分。但襄王和各个大臣们商谈出的谋划,在这里知道的人并不多,天真地以为能持续做好事、收留可怜人壮大自己的人不在少数。

    方锦湖刚到这里一天不到,就从之前得到的消息和亲眼见闻,看出了隐患,才华天分不可谓不高。

    加上年纪轻轻武艺超群,简直就是天生的武将!

    唉,要不是襄王的人,真想为他家那个混小子求娶回家。

    陆恪没有解释,只是又约定了之后几天的安排,就任两人离开去别处休息,直到他带人回营,嘴巴都笑得合不上。

    求娶不了,但本国多一个强悍的武将就是好事啊。

    简骑尉和方锦湖不是第一次合作了,神射军在北境纵横,据点之一就是玄刀寨。武艺对练不止一次,训练兵卒更是相互印证学习,接触多了,认识久了,对他到底是男是女,心里打起小鼓,但对方不提,出于尊重,他也不会问。

    但有些事不方便问,有些事还是可以的。

    两人见过当地守将,骑马往回走,简骑尉在路上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在那半张铁面下实在看不出什么神态波动,没忍住问道,“钟无,你到底怎么了?”

    为掩人耳目,也不方便直接唤人闺名,简骑尉叫的是方锦湖的假名。

    “什么怎么了?”方锦湖略偏头看他,眉头微蹙,月下美人疑惑画卷,要不是看久了,简骑尉的心跳都要加快几分。

    脱离战斗有一段时间了,但简骑尉还是能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不耐和焦躁,他一股脑说了出来。

    “陆恪这家伙的确有不对的地方,但是若是之前,你不至于这样不给他颜面。今天对练我也看到了,我轻身和隐匿功夫比老陆强,但正面对战他比我强了不止一点,平日你与我对练都能收手,为何今天动手狠戾……”

    他突然顿了一顿,“不,不对,不是从今天开始的。月初我们突袭图查哈部,你就有点不对劲,下手毫不留情,也不顾及自己受伤……嘶——这样说起来,真有点吓人啊。进步吓人,动手也吓人。”

    刚认识的时候,武艺上来说,简骑尉即使做不到正面对上打过他,方锦湖也不会一场比试后毫发无损。

    在外进攻的时候,方锦湖身上就有种微妙的不要命的气质,但大多数时间,不是他故意受伤,而是挡不下来的时候,以伤换伤。玄刀寨的宝贝蛋青霉药膏,每次要不是方锦湖抗不过无法自愈,就断断舍不得用。

    但现在呢?就算陆恪轻敌,但方锦湖整场下来几乎压着他打也不是作假,武艺提高何止一星半点。

    可这样就出现了新的不正常,能压着打,就说明武艺高了很多,自家人比试完全能收力,不至于处处杀招伤到,偏偏陆恪受了伤。

    方锦湖面具下的唇线抿成一条直线,听着相熟后就变得有些多话的简骑尉继续嘀嘀咕咕分析。简骑尉面对神射军小崽子们得保持身份和气场,没人说话憋得够呛,和方锦湖相识又频频接触后,有了说话的人,不是话痨也快变成话痨了。

    自己思考半天,简骑尉没等到方锦湖回应,又看他一眼,语重心长地嘱咐,“陆恪在兵法武艺上有点痴性子在,换了别人,你这样顶回去旁人的欣赏之情,入朝要吃亏的。”

    “不过……”简骑尉一乐,“看他挨打可真不错,钟将军,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何进步这么快?”

    方锦湖扯了扯唇角,笑不出来,声音暗哑,“可能,是靠做梦吧。”

    他一夹马腹先行一步,简骑尉半天摸不着头脑,撇撇嘴,“不说就不说,我回去操练小的们去。”

    简骑尉没往心里去,很快跟上,声音飘到前方,方锦湖垂下眼,从怀里摸出一对坠子。

    他没有把买到的刀坠挂在刀上,好像这样就不会让血腥味浸染到它们。

    方锦湖仰头望了望天,月亮恰好被乌云遮住,长期睡不好带来的干涩双眼,被星光刺痛。

    他其实没说假话,从月初不久开始,他就开始做一些想不起来内容的梦。毫无缘由的梦,醒来只记得满腔后悔与痛楚,好像失去过什么。

    辗转反侧,煎熬如灼。

    更令人难熬的是,他不知道梦中发生了什么,却知道那失去的,是自己的错弄丢的。

    每每醒来,他总想去见见薛瑜,寻找自己的方向,也寻求一时的平静。他早都知道,是他需要薛瑜,而非薛瑜需要他。但东荆离安阳城山长水远,他也答应过薛瑜要留下好好守着荆北。

    睡不好,心情恶劣,动手残酷不留情,在加剧的杀戮中,武艺自然成长。

    马上四月了。他想。

    还有些日子,就能回去了。

    赶上来的简骑尉偏头刚想说什么,看到他弯起的眼睛,就闭了嘴。一般来说,这样的神色,只代表着方锦湖在想一个人。

    神射军和玄刀寨探马驻扎在几十里外,若非距离燕山围场太近,足够围场用千里望捕捉到踪迹,他们也不会在探查前专门来走这么一趟。回到驻地时天色已经浓黑,马上就要天明,守夜的人举起火把,在夜里似有规律地微微晃了几下。

    简骑尉发出长长短短的鸟鸣哨声,对面的火把便放了回去。

    警报解除。

    驻地的帐篷远远看起来和牧民帐篷没什么两样,薛琅滑下帐篷顶,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重将火把塞回火堆中烧着,等待一个半首领回来。

    两匹马越来越近,他不自觉缩了缩脖子。

    如今他对那位表姐可是一点心思都没有了。参与了一点操练设置和对练安排,又打服了成军一年的神射手们的方锦湖,虽然没权力指派他们做什么,但私心里,谁都认他“半个首领”的地位,念他的好,也记他的凶残。

    “头儿!怎么样,我们什么时候去查干雪山?”

    薛琅迎上去小声询问,立刻被简骑尉敲了脑袋,“一天天的好高骛远,回去守着,别瞎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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